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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瑟堡开出的火车到达了圣·拉扎尔车站,黛妮丝从车站上走出来,她和她的两个弟弟在一辆三等客车的硬板座位上过了一夜。她手牵着北北,日昂跟在她身后边,经过长途旅行的他们显得疲惫不堪,在这个庞大的巴黎,他们怅然若失不知该去哪里,抬着头向各店家观望,每到十字路口便向人打听米肖狄埃街,他们的伯父鲍兑就住在那条街上。可是当黛妮丝走到盖容广场的时候,她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啊!”她说,“日昂,你看一看。”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三个人的衣服都是黑的,他们仍旧穿着为父亲穿的旧孝服。黛妮丝,就她二十岁的年纪来说,看起来很瘦小,家境很贫困,在她的另一边,五岁的小弟弟,拉着她的胳膊,在她肩膀后面,是十六岁的大弟弟,看上去已是个大人模样,空手站立着。

“啊!”她思索着又说,“原来是一家店铺!”

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的转角上,有一家绸缎店,在十月的柔和薄明的日光下陈列出五光十色的商品。圣·洛施教堂的钟响了八下,巴黎清晨的人行道上,只有赶着去上班的一些职工和在小店家出出进进的一些家庭主妇。她看到有店员在店铺外面忙着干活,他们爬上梯子刚挂好几件毛织品,这个时候,在圣奥古斯丹新街的一个橱窗里,另一个店员弓着背跪着,在认真谨慎地折叠一段蓝色绸子。店铺里还没有顾客,职工刚刚来到,他们都各自紧张地忙碌着,就像是一座开始活跃的蜂房。

“老天!”日昂说。“这个可比瓦洛额强多了……这店看起来很棒。”

黛妮丝摇了摇头。她在那个城市最大的一个绸缎商柯尔奈耶店里工作了两年;如今蓦然见到的这个店铺,在她看来的确很气派,使她的心潮澎湃,使她发生兴趣,简直都看得入迷了,把其他的事都忘记了。在对着盖容广场的那一面,一扇全面是玻璃的高大的门,有种类繁多的镶金的装潢,一直升到夹层楼。两个人体模型——两个面带笑容的女人,露着胸部仰着脸,揭起一面招牌:“妇女乐园”。然后,沿着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分布着不少精美的店铺及橱窗,除了路角的店面以外,还占据了四间门面,两间在左边,两间在右边,看上去刚装修过不久。这个店家,远远地看去,她觉得真是大得无边,底层有许多陈列的商品,透过夹层上的玻璃可以望见柜台内部的全景。楼上有一个穿绸衣服的姑娘,在削铅笔,她的身旁还站着两个姑娘,她们正在铺开几件丝绒大衣。

“妇女乐园”,日昂带着一种令人奇怪的笑声念道,他在瓦洛额已经因为女人闹过一回事了。“这真漂亮,必定会吸引好多人来!是不是这样?”

可是黛妮丝在正门口陈列的商品前面出神地站住了。在那里,在街道的露天下,就在人行道上,有一大堆廉价物品,将这些物品摆放出来是为了吸引一些过路的顾客顺便来买的。上方挂着一些毛织品和布料,美利奴呢,绵羊毛呢,麦尔登呢,从夹层楼上垂下来,像旗子似地飘舞着,有各种匀合的颜色——石板灰、海军蓝、橄榄绿,一些白色的标价牌子整齐地摆放在上面。围着门道的边上,同样挂着一条一条的皮子,镶衣服用的窄条皮边,灰的像小灰鼠的灰背,白的像天鹅肚子那样雪白,还有充银鼠和充貂皮的兔子皮。在下面,架子里,桌子上,在一堆零头货物中间,堆满了价钱便宜的帽袜一类的东西,有毛线编织的手套和围巾,风帽,背心,充满了种类繁多的冬季陈列品,杂色的、黑白线的、条纹的,以及血红色带点子的。黛妮丝看见一块格子花呢标价四十五生丁,长条美国貂皮才一法郎,一些无指手套只要二十五生丁。他们肯定是想要清仓处理掉这些东西,这店家似乎东西太多了,甚至要把装不下的东西扔到马路上去。

他们忘记了鲍兑伯伯。就连北北,也牢牢地抓着他姐姐的手,眼睛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张望。一辆马车逼得这三个人离开了广场的中心;他们只得朝着走向圣奥古斯丹新街去,沿着橱窗走,每看到一堆陈列的商品就又停住脚步。首先他们被一片复杂的布置吸引住:上边,斜摆着几把雨伞,好像是一座四舍的屋顶;下边,几双丝袜,套在一些人体模型上,显出滚圆的小腿形状,有一些印着蔷薇花束,有一些是各种颜色的,黑色镂空的,红色镶边的,还有肉色的,如姑娘柔嫩的皮肤一样;最后,在铺着呢布的木板上,匀整地排列着一些手指细长手掌窄小的、拜占庭式的女用手套,表现出女性的精致用品在未穿戴以前所特有的如处女般令人着迷的优美。然而最后的一个橱窗深深地吸引住了。这里陈列的是绸子、缎子和丝绒,在一片柔和而颤动的色彩里,让人感觉到一种高贵雅致的醉人。顶上头是丝绒,从乌黑色到奶酪色;下一层是缎子,粉色的、蓝色的,分得清清楚楚,逐渐淡下去,看上去无限柔和;再下一层是绸子,如彩虹般多姿多彩,卷成贝壳形,像是缠着弯曲的身体,由店员的巧手把它们布置得栩栩如生;每一种艺术设计,每一组色彩的陈列品,中间插入经过慎重选择的配称——一条飘动着的乳白色薄薄的绢带。另外在两边可以看到,有两大堆东西,这个店家独制的两种绸子——“巴黎幸福”和“金皮革”,这两种特制品在绸缎业里正掀起了一次革命。

“啊!那种薄绸子才五法郎六十生丁!”黛妮丝惊讶地望着“巴黎幸福”喃喃地说。

日昂这时已不耐烦了。他拦住一个过路人。

“先生,哪一条是米肖狄埃街?”

等到人家指给他说就是右手的第一条路,三个人又绕着这家店的铺面往回走。可是黛妮丝一走进那条街,又被一个陈列着女装的橱窗吸引住了。在瓦洛额的柯尔奈耶店铺里,她就专管时装。可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甚至着迷得都不想再往前走了。在紧里面,一大条价值珍贵的布鲁日花边,像神坛的幕帐一样张开来,展开两片稍稍有些褐色的白色羽翼;阿郎松刺绣的各色裙饰,扎成了花环;其次从上到下,十分漂亮地飘动着各式各样的花边,有马林式,有瓦郎西诺式,有布鲁塞尔的敷花,有威尼斯的刺绣。左右两边,有用布包起来的柱子,这样看起来显得更开阔一些。这些女装像是在为赞美女性的典雅而建立的礼拜堂:正中央摆着一件弥足珍贵的物品——一件有银狐装饰的丝绒大衣;这一边,是栗鼠皮里子的绸料短披风;那一边,是一件羽毛镶边的呢外衣;最后,是一些白色开斯米和白色厚绒的舞会女外衣。这里的女装种类繁多,从二十九法郎的舞会女外衣起,一直到标价一千八百法郎的丝绒大衣。人体模型的圆圆的奶部把料子膨胀起来,丰满的臀部衬托出身材的窈窕,上边没有头,用一方大标价牌子来代替,拿针别在红色麦尔登呢的脖子上;同时橱窗两边经过精心安排的镜子,把这些形象无限地增多了,反射出来,足以令街上的行人眼花缭乱了。

“她们看起来真美呀!”日昂悄悄地说,他无法再用别的话来表达他的心情。

这一次连他自己也不能动弹了,他好奇地张大着嘴。这些豪华的女人用品叫他快乐得脸红起来。他长得美,像一个女孩子,这种美仿佛是从他姐姐身上偷来的。细嫩的皮肤泛出迷人的光泽,鬈曲的头发是褐色的,柔媚的嘴唇和眼睛是水灵灵的。站在他身旁的黛妮丝,显得愈加瘦小了,她的面孔是长的,嘴太大,脸色憔悴,头发暗淡无光。北北也同样是金发,一种幼儿的金发,渴望被他人抚爱,更紧紧地依附着她,橱窗里的漂亮女人使他迷惑而又快乐。这三个衣着破旧的金发人儿——忧愁的姑娘站在可爱的幼儿和漂亮少年中间,当他们在大街上站着时,显得那么引人注目,那么娇美,过路的人都微笑着回头望望他们。

一个白头发和黄色大面孔的胖子,站在街道对面一家小店铺门边,已经盯着他们看了好长时间。他站在那里,眼冒火光,歪着嘴,为了妇女乐园陈列的货品早已压制不住自己,及至看见这个年轻姑娘同她的两个弟弟,他的愤怒算是达到极点了。这三个傻瓜这样张着大嘴呆呆地站在骗子手所摆的东西前面干什么呢?

“我们去哪里找伯伯呢?”黛妮丝像是惊醒过来突然说。

“我们已经到了米肖狄埃街,”日昂说,“他应该住得离这儿不远。”他们抬头向四下里观望。就在他们面前,在那个胖子的上方,他们望见了一块黄字绿招牌,已经有些褪色:“埃尔勃夫布匹法兰绒老店,奥施柯诺的后人鲍兑”。这间房子,墙皮都已经大片大片地驳落,在路易十四式高大建筑物的包围里显得特别矮,它的正面只有三面方形的窗户,没有窗扉,只简单地装着一道铁栏杆,两条棍子搭成十字形。但在这种毫无装潢中间,最使黛妮丝觉得触目的——因为她的眼睛里还充满了妇女乐园的明亮的陈列品——便是底层的店面,店面上紧罩着天花板,显得空间狭小局促,如同监牢一样。一片嵌板是深绿色的,跟招牌的颜色一样,由于年代久远,便染上赭色和沥青色,左右两边,开着两个深深的橱窗,黑暗而又多灰尘,可以不太分明地看到堆在那里的料子。门是敞开的,就像通向一个潮湿阴暗的地窖。

“就在那边,”日昂又说。

“好吧,咱们走过去,”黛妮丝说,“来呀,北北。”

可是三个人有忐忑不安的感觉,有些慌乱。他们的母亲害热症离开了人间,一个月后,他们的父亲也害了同样病死掉了,当时他们的伯父鲍兑看到孩子们已经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是就给他的侄女写了一封信,说如果她愿意到巴黎来试试她的运气,他店里总会有一个位置留给她;不过这封信早已写了很长时间了,现在这个年轻的姑娘很后悔事前没有通知她伯父,想都没想就离开了瓦洛额。他们的伯父可能都没见过他们的,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了门,进奥施柯诺布店当小伙计,最后又娶了这店家的女儿,再没有回过到家乡去。

“鲍兑先生在哪儿?”黛妮丝好不容易下决心向那个胖子问话了,那个人对于他们的样子有些好奇,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就是我,”他答道。

这时黛妮丝满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啊,好极了!……我是黛妮丝,这个是日昂,这个是北北……伯伯,您看,我们来啦。”

鲍兑此刻吓得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在他那副黄面孔里转来转去,说话慢吞吞现出为难的样子。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找到他这里来。

“怎么!怎么!你们到这儿来啦!”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可是你们是在瓦洛额的呀!……为什么你们离开瓦洛额了呢?”

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做了一番解释。他们的父亲开染坊把钱都赔光了,自从他死后,她就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柯尔奈耶店里赚的钱,远远不能支撑他们生活。日昂在一个修理旧家具的细工木匠的店里做工,可是老板一分钱都没给。不过他养成了对于古物的嗜好,他会在木器上雕刻,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块象牙,然后在上面刻了一个小人头,被一位过路的先生看到了,就因为这位先生提出想法带日昂在巴黎的一家象牙店里找份工作,他们才决心离开瓦洛额的。

“伯伯,您看,日昂明天就要到他新主人的地方去作学徒了。那里可以,供给他伙食和住宿……我和北北,我想我们总可以过活。我们应该会比在瓦洛额过得好。”

她没有谈起日昂乱搞恋爱的事情,日昂写过几封信给城里一个贵族的女儿,爬上墙头接过吻,惹起了一场是非,这才使她决心离开家乡。她眼看着这个大孩子,相貌英俊,聪明可爱,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她便抱着做母亲的戒惧心情,为了管教她的弟弟,非把他带到巴黎来不可。鲍兑伯伯没有平静下来。他又提出了一些问题。可是等到他听见她这样来谈她两个弟弟的时候,他待她就比较亲切了。

“你的父亲什么都没有给你们留下吗?在我想,至少应该给你们留下一些零用钱的。啊!我在信里劝过他多少次千万别开这个染坊啊!人倒是一个好人,就是没有做生意的头脑!……现在两个孩子成了你的累赘,你不得不养活他们!”

他那阴沉的面孔明亮起来,他的眼睛也不像观望妇女乐园时那么发红了。忽然他注意到自己正挡在门口。

“来吧,”他说,“进来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进来吧,总比无聊地在这里东瞧西看好。”

他最后又绷着嘴满怀怒气地向对面陈列的货品望了一眼,然后让他们进到屋里来,他领先进到店里,招呼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伊丽莎白,日内威芙,来呀,你们快看谁来了!”

可是黛妮丝和两个孩子面对着这个阴暗的店铺有些担忧。街上明亮的阳光使他们睁不开眼,他们眨着眼睑,就像站在一个未曾见过的洞口前面,不敢轻易往里走。由于这种漠然的恐惧,他们彼此紧紧地靠拢,这个幼儿始终牢牢抓着年轻姑娘的下摆,大孩子则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斯斯文文地向里边走,面含笑容可是内心忐忑不安。清晨的亮光映出他们的丧服的黑影,一道斜射的阳光照射到他们的金色头发上。

“进来,进来,”鲍兑一再说。

他很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鲍兑太太和他的女儿。鲍兑太太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女人,害着贫血病,她是惨白的——白头发,白眼睛,白嘴唇。日内威芙,她母亲的症候在她身上显得更严重,憔悴而无血色,像是没有见过阳光的一棵植物。不过,她那乌黑发亮的体面的黑头发,长在这么瘦弱的身体上像奇迹样令人触目,令她看起来有一种悲哀的优美。

“进来吧,”两个女人接连着说。“欢迎你们来。”

她们请黛妮丝在柜台后面坐下来。北北依偎在姐姐身旁,日昂靠着一面嵌板站在她身边。他们定下心来,观望着这个小店,等习惯了店里的黑暗之后。现在他们可以看得见了,天花板很低又被烟熏得很黑,橡木柜台磨得光光的,百年前的架子箍着坚固的铁片。一捆捆的货物黑压压地堆到梁那么高。里面充斥着布匹和染料的气味,一种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因为地板的潮湿而加倍地浓烈。在紧里边有两个店员和一位姑娘正在整理白法兰绒料子。

“要不你们吃点儿东西吧?”鲍兑太太向北北微笑着说。

“不,谢谢,”黛妮丝回答,“我们来的时候在车站前面一家咖啡馆里喝过一杯牛奶了。”

因为日内威芙在看着她放在地上的那个小包包,她又说:

“我把我们的箱子留在那里啦。”

她的脸红了一下,她心里明白像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来有些太突然了。自从火车一离开瓦洛额,在车上她就觉得十分后悔了;因此他们抵达车站之后,她存放了行李,给孩子们吃了早点。

“我说,”鲍兑突然说,“我想,我们最好聊一下……不错,我给你们写过信,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你看,我的可怜的孩子,生意不好,一年以来……”

他说不下去,被一种他深深隐藏的情绪哽住了。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显出伤心无奈的神情,低下了头。

“啊!”他继续说,“我想早晚我们能渡过难关,我很安心……只是我已经缩减了人手,这里只剩了三个人,目前的情况没有能力再雇用第四个人。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可怜的姑娘,我不能照我以前跟你讲的话来用你了。”

黛妮丝紧张地听他讲话,脸色惨白。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说:

“这样对于我们,对于你,都没有好处。”

“好啦,伯伯,”她此时才无奈地说出话来。“我总得想个办法来解决。”

鲍兑一家人不是坏心肠的人。可是他们不停地讲着他们的坏运气。在他们生意兴旺的时候,他们要养育五个男孩子,其中有三个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第四个走入了邪路,第五个做了大尉到墨西哥去了。家里只剩下日内威芙。这一家人日常开销巨大,而鲍兑因为在他岳父的家乡兰布义耶买了一所大房子,就把钱用光了。因此在这个诚实而急躁的老商人的胸怀里,充满着一种悲欣交集的情绪。

“事前应该告诉我们一声,”他又说,他慢慢对于自己的冷心肠感到气愤。“你应当写封信来,我会回信叫你们留在家乡的……我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唉,我的确为你们的处境焦虑,想要帮助你们。可是你们不通知一下就跑了来……这真叫人难办。”

他说话的声音提高了,感到了轻快。他的老婆和女儿在一旁沉默不语,像是从来也不敢插嘴的顺从的人。这时日昂的脸变得苍白了,黛妮丝把受了惊骇的北北抱在怀里。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好吧,伯伯,”她一再说。“我们马上离开。”

这一来,他停止了讲话。大家都不自然地沉默下来。然后他粗声粗气地又说:

“我没有要赶你们走的意思……现在你们既然到了这里,今天晚上你们就睡在楼上吧。以后我们再看。”

这时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知道她们应该好好地整理一下了。一切都规定下来。日昂用不着别人操心。至于北北,正好可以在戈拉太太家里寄养,这位老妇人住在奥尔蒂街上有一套底层的房间,她接受办理幼儿的膳宿,每月收费四十法郎。黛妮丝说到她还付得出第一个月的费用。剩下就是怎样安排她自己了。人们可以给她在附近一带找一个位置。

“不是说万沙尔要找一个女售货员吗?”日内威芙说。

“啊,的确是这样!”鲍兑叫起来。“我们吃过饭就去看他。越早越好。”

在他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一个顾客进来打扰过他们。店里一直黑暗,没有一个顾客。在里边,两个店员和一位姑娘继续在工作,并且还在轻声地交谈着什么。可是有三位太太走进来了,黛妮丝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想到她不得不与北北分手,难过极了,她吻了他。北北像小猫那么乖,没说一句话,把头藏起来。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又回来了,她们都说北北很懂事,黛妮丝说他从来也不叫闹:整天不声不响,在爱抚中过生活。还没吃饭时这三个女人就谈着小孩子、家务、巴黎生活和内地生活,谈的话简短而不深入,可能她们之间还是不太熟识的缘故吧。日昂走到店门口,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对于人行道上的情景很感兴趣,含笑注视着过路的漂亮女孩子。

到了十点钟,一个女仆进来了。按通常的做法,这一桌是准备给鲍兑、日内威芙和主任店员的。第二桌饭,在十一点钟,是给鲍兑太太、另一个店员和那位姑娘的。

“现在可以用餐啦!”布商大声说,一边向着他的侄女转过身来。

等到大家都在店铺后面一间狭小的餐室里坐下之后,他又招呼了那个还在一旁工作着的主任店员。

“柯龙邦!”

那个年轻人向他道歉,说要把法兰绒整理好才来。这个肥壮的小伙子,二十五岁,生得笨重,一脸雀斑。他有一副诚实朴素的面孔,一张大嘴,一双圆圆的眼睛。

“真见鬼!忙什么,吃完饭再干吧,”鲍兑说,他坐得端端正正地拿出主人的细心和巧妙的手法切着一块冻牛肉,用眼睛衡量着每一片肉,切得似乎分毫不差。

他送给每一个人,而且还亲自切了面包。黛妮丝把北北摆在自己身边,要他规规矩矩地用餐。然而这个昏暗的餐室使她有些不舒服;她望着这间屋子,感到十分的压抑,她住惯了乡下的明朗空旷的大房间。朝着后边的小院子只开着一扇窗,房子里有一条黑暗的过道通到街上;这个院子又潮湿又肮脏,就像是在井底似的,除了一点儿亮光之外便是一片漆黑。在冬天,必须从早到晚点着煤气灯。逢到天气好可以不点灯的时候,它看上去就更凄凉了。黛妮丝要费好半天功夫才使她的眼睛习惯下来,看清楚她碟子里的食品。

“这个小伙子胃口真不错,”鲍兑说,他看见日昂已经吃完了他那块牛肉。“他干活要是比得上他吃饭,那就很了不起了……可是你,我的姑娘,你也赶快吃啊?……现在咱们可以略微谈谈了,告诉我你为什么在瓦洛额不结婚呢?”

黛妮丝这时把端到嘴边的杯子放下来。

“啊!伯伯,我结婚!这怎么可能!……这两个孩子可怎么办?”

她忍不住竟然笑起来,她觉得这个念头太奇怪了。再说,什么男人会要她呢?身无分文,骨瘦如柴,又谈不上漂亮!不,不,她绝不要结婚,有这两个孩子陪伴着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错了,”她的伯父又说,“女孩子是迟早要嫁人的。如果你找到一个忠厚的小伙子,你和你的弟弟,就不会像流浪人一样跑到巴黎的街上来了。”

女仆拿来一盘油焖马铃薯,他不再讲话,斤斤计较地重新分菜。然后,拿羹匙指着日内威芙和柯龙邦说道:

“你看!”他又说,“如果冬季生意不错,他们俩到春天就要结婚了。”

这是这个店家的家长的惯例。这家店的创办人阿利斯蒂·菲内把他的女儿黛西莱嫁给主任店员奥施柯诺;他——鲍兑,浑身上下除了几个法郎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来到米肖狄埃街,又娶了老奥施柯诺的女儿伊丽莎白;他顺序地指望到生意好的时候,把日内威芙和这个店家转交给柯龙邦。如果说这在三年前已经决定了的婚事还是一直这样拖着,这是由于他有顾虑:他接办这个店家的时候,生意可以说好得很,所以他不愿意在生意惨淡的时候,转手给他的女婿。

鲍兑继续谈下去,介绍着柯龙邦,说他是兰布义耶人,跟鲍兑太太的父亲是同乡;而且他们还是远房的表亲,说他勤劳吃苦,十年以来在这店里忙忙碌碌,一级一级顺利地升上来!再则,他也不是一个没来头的人,他的父亲就是放荡子柯龙邦,原是赛纳一瓦兹省一个名声很大的兽医,是他这一行业里的一个能手,可是他肆意挥霍,花完了挣来的几乎所有的钱。

“谢谢老天爷!”布商总结一句说,“如果说父亲喝酒追女人的话,儿子可以勤俭节约,吃苦耐劳,踏实工作。”

他在说话的时候,黛妮丝观察着柯龙邦和日内威芙。他们并排坐在桌边;可是他们十分文静,脸不红,也没有微笑。自从这个年轻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就看上了日内威芙。他度过了各种阶段,先当学徒,又当可以拿工资的售货员,终于得到了这一家人的信任和欢心,他工作勤快守时,过着像钟表一样的有规律的生活,把日内威芙看作一件合算而正当的交易。因为稳定可以占有她,他对于她的追求也便不起劲了。在年轻的姑娘这方面,则是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是在她这千篇一律的平凡生活里,她是用她那稳重的天性严肃地去爱他的,而且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感觉到的深厚的热情。

“他们俩只要情投意合就行,”黛妮丝微笑着说,她为了表示亲切,认为应该这么讲。

“是的,人总是要结婚的,”柯龙邦沉稳地嚼着东西说,他至今还没讲过一句话。

日内威芙瞧了他好半天,也接着说:

“人们必须相互理解,只有这样才能处在一起。”

他们的柔情,是在巴黎这间古老的店面里形成的。它如同地窖里的花朵。十年以来,她就只认识他,在这个幽暗的小店里,在那一堆一堆的布匹后面,整天守在他的身旁;两个人早晨晚上在像井里一般阴凉的狭隘餐室里共同工作和生活。即便在原野上,在树荫下,也比不上这里更幽静。只是这个年轻姑娘的心里起了一种怀疑以及恐惧,使她感觉到她是在这个黑暗狭小地方的摆布之下,而又由于心情的空虚和精神的厌倦,才永远许身于他的。

不过黛妮丝相信自己从日内威芙投给柯龙邦的眼光里,看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感。她立即现出亲切的神情答道:

“唉,当人们相爱的时候,永远是互相理解的。”

鲍兑依旧拿出家长的样子监视着餐桌。他已经分过了几薄片干酪,不过为了款待他的亲属,又要了一道零食——一瓶红酸果酱,他那大方的做法似乎叫柯龙邦吃了一惊。从吃饭到现在都很乖的北北,一看见果子酱,情形立刻发生了变化。日昂听人家谈到婚姻问题,一下来了兴致,仔细打量着堂姐日内威芙,他觉得她太虚弱了,太苍白了,竟然在心里拿她比做一只黑耳朵红眼睛的小白兔。

“谈得差不多了,叫他们过来吃饭吧!”布商最后说,他作出离开餐桌的姿势。“为了一次例外的招待便浪费得太多,是不应该的。”

然后鲍兑太太、另一个店员和那位姑娘接替走来入座。黛妮丝此刻正坐在门边等着她伯父领她去找万沙尔。北北在她身旁玩耍,日昂又回到门口去了。她坐了将近一个钟头,对她身旁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很感兴趣。只是偶尔才有几个顾客进门:先进来一位太太,随后又进来两个。这家店保留着它那古老的气味,它那昏暗的环境,像所有老实的旧买卖人家一样,都在为了被遗弃而哭泣。然而使黛妮丝感到好奇又兴奋的是在街对面的妇女乐园,她从敞开的门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的橱窗。天空上罩着阴云,尽管天气很坏,空气里仍然暖烘烘地浸润着柔和的潮气;那个大店家在一片像是散开了尘埃的阳光里,热闹十足。生意兴旺。

黛妮丝感觉到这是一架机器发出高度的压力在运转,它的推动力一直传达到它所陈列的货物上。橱窗已不再看起来冷冰冰的;现在它们像是暖热了,而且受着内部震动的摇撼。好多人向橱窗里观望,一些女人拥挤着停在玻璃前面。各种布料在热闹的人行道中显出了活气;各种花边现出一种诱惑眼球的迷离般的气象,飘动一下又落下来,遮盖住商店深远的内部。就连那些方方正正厚实的布匹,也都散播着一种诱人的气息;同时有几件美丽的外套罩在像是有灵魂的人体模型上,凸显出曲折的线条,一件堂皇的丝绒大衣,如同穿在身材高挑的模特,胸部鼓鼓的,腰肢颤抖着,又柔软又温暖地膨胀起来。然而这座店铺里像工厂里一样热闹,特别是因为生意好,大家都挤在柜台那里,人们似乎隔着墙壁都可以感觉到了。这里有一架开动的机器继续不断地发出轰响,争先恐后的顾客,拥挤在各个部门里,手足无措地挑选好自己喜欢的衣服,然后冲向收银台去。这里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具有一种机器的严格性质,一大群女人随着这个机器齿轮的动力和规律被吸引过去。

黛妮丝从清早起就受到它的诱惑。这家店是很大的,她看见一个钟头进到里面去的人比她在柯尔奈耶店里半年里所见到的人还要多,使她不知所措;她很想走进去,可又漠然地有点恐惧,这种心理更使得这种诱惑达到极点。在同时,她伯父的小店却又给她一种压抑难受的感觉。她对于这个老式商家的冰冷的地窖,感到一种莫名的轻蔑,一种本能的厌恶。她所有的感觉——她进门的慌张,亲属的冷淡,她井底似的环境里吃的那顿令人不快的早餐,她在这所濒于死亡的老房子里懒洋洋的寂寞中的等待,全由一种无声的抗议以及向往自由舒适的热情表示出来。尽管她有好心肠,可是她的眼睛老是转向妇女乐园去,仿佛她这个女店员有了一个要求,要到那个光明温暖生机勃勃的地方去温暖她自己。

“那边的人真多!”她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是她看见鲍兑一家人站在她身边,便后悔她不该这么讲。鲍兑太太吃了饭,站在那里,脸上发白,一双白眼睛一动不动地向外观望;每当她忍受着苦恼偶然向街对面望一下,便克制不住那种哑然的绝望使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至于日内威芙,她显然是十分焦虑地在监视着柯龙邦,而他并没想到有人在窥察他,只是痴迷地抬头望着对面时装部里的女店员,透过夹层间的玻璃,可以望得见时装部的柜台。鲍兑脸上现出了怒容,没好气地说:

“发光的并不全是金子。等着瞧吧!”

显然他的家人把他那涌到喉头的一腔怨气给压制下去了。他认为,在早晨刚来到的孩子们面前,这么快就发起脾气来,有些说不过去。最后,布商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才转过脸去不再看对面店家的情景。

“好吧!”他又说,“我们去找万沙尔吧。有了位置大家都在抢,再晚了估计就被抢走啦。”

在出门以前,他吩咐第二个店员到车站上去取黛妮丝的行李。黛妮丝把北北托付给鲍兑太太,鲍兑太太便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带着孩子到奥尔蒂街戈拉太太家里去谈谈。日昂答应他的姐姐留在店里。

“很快我们就到了,”鲍兑领他的侄女走下盖容街的时候解释说。“万沙尔创办了一家专营丝绸的买卖,生意很好。啊!他也像大家一样有自己的困难,不过他做生意头脑很好,所以还维持得下去……不过我想他因为风湿症的缘故就要退休了。”

这家店是在小田园新街,临近沙奢胡同。店面整齐明亮,完全是现代化的装置,不过过于狭小,没有太多商品。鲍兑和黛妮丝找到了万沙尔,他正在同两位先生热烈地谈话。

“不打搅你,”布商大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等一等好了。”

他们这时又转回到门口去,他对着年轻姑娘的耳朵轻声说:

“那个瘦子就是乐园里丝绸部的副主任,那个胖子是里昂的制造商。”

黛妮丝这才发现万沙尔正要把他的店铺出让给妇女乐园的店员罗比诺。万沙尔态度直率,神情开朗,他说话算数,像是一个很轻松地就可以随便发誓赌咒的人。在他看来,他的店是黄金的事业;虽然他满脸红光,肥壮健康,他在谈话中间却表现出一幅痛苦无奈的样子,抱怨他那可诅咒的病痛逼得他放弃他的幸运。可是神经质而又善变的罗比诺却不断地说他很知道绸缎业所遭遇到的危机,他提出一家经营丝绸的商号因为靠近乐园已经被挤垮了。万沙尔此刻怒气冲冲,抬高了嗓门说:

“他妈的!像瓦布若那样的笨蛋,垮台是注定了的。他的老婆把什么都吃光了……而且,我们离开你们有五百多米远,瓦布若跟你们是门挨着门的。”

这时丝绸制造商高日昂插嘴进来了。他指摘大商店破坏了法国的制造业;三四个店家定下了行情,然后便统治了市场;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跟他们斗争的唯一方法就是照顾小商家,尤其是要照顾专业的小商家——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因此他向罗比诺提供了大笔的信用贷款。

“你看乐园是怎样对待你的!”他又说。“对你的服务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剥削人的机器!……主任的位置老早就许给你了,可是从外面来了一个布特蒙,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却很快地将你顶了下去。”

这种不公平的伤痛在罗比诺身上还像针戳一样。可是他踌躇着不敢自己创办事业,他说钱不是他的;他的老婆继承了六万法郎,对于这笔款子他舍不得也不敢拿去投资,他说,他宁可立刻切掉两只手,也不愿把这笔钱投入冒险的事业上去。

“不,我还下不了决心,”最后他说。“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们下次再谈。”

“随你的便,”万沙尔说,他隐藏起他的失望,表现出一种诚实老实的模样。“不卖掉,在我是有利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病啊……”

说着,他来到铺的中部:

“您有什么事吗,鲍兑先生?”

布商一只耳朵已经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时他把黛妮丝介绍给他,把她的一些经历讲出来,说她在外省已经工作过两年。

“我听说,你要找一个能干的女售货员……”

万沙尔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啊!真是太巧了!八天以前我的确在找一个女售货员。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还不到两个钟头!”

一阵沉默。黛妮丝此刻已非常绝望。罗比诺很有兴趣地观望着她,一定是可怜她那贫穷的外表,所以顺口说出了一个消息:

“我想我们店里时装部正在找一个人。”

鲍兑这时却突然地叫起来:

“在你们店里,啊!不,这不行!”

接着他又不安地呆住了。黛妮丝满脸通红!她是绝不敢到那家大店里去的!可是想到能进那个店又使她无限向往。

“为了什么呢?”罗比诺惊奇地又说。“这是这位姑娘非常难得的机会……我劝她明天就去见主任奥莱丽太太谈一谈。大不了也不过是不要她罢了。”

布商为了不表现他内心的反感,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他是认识奥莱丽太太的,至少是认识她的丈夫,那个做会计的郎姆,这人是一个胖子,被公共马车压断了右臂。然后他猛地转身向黛妮丝,又说:

“再说呢,这是她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她可以随便做主。”

他向高日昂和罗比诺问候了一下以后,便走出去了。万沙尔把他送到门口,一再表示抱歉。年轻的女孩子现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点怕,她希望从罗比诺口里能得到一些更多的消息。可是她又没有勇气,于是也跟着鞠躬,简单地说:

“谢谢,先生。”

在路上鲍兑一句话都没说。他走得很快,逼得她跟着他跑,似乎有一肚子的心思迷住了他。到了米肖狄埃街他正要回家,这时邻居的一个店主正站在自己的店门口,他在招呼他。黛妮丝不再往前走。

“什么事呀,布拉老爹?”布商问道。

布拉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年人,长着一个预言家的脑袋,长头发,大胡子,两道浓眉下边一双清澈锐敏的眼睛。他开着一家手杖和雨伞店,甚至雕刻手杖的柄,从而在附近一带博得了一个艺术家的名声。黛妮丝朝这店家的橱窗望了一眼,窗里雨伞和手杖一行一行地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等她抬头看看这才发现,这座房子真使她大吃一惊:一间破屋插在妇女乐园和一座路易十四式的大建筑物中间,简直不知道它从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是怎么钻出来的,它那低矮的两层楼眼看就要倒下来。要是没有左右两边的支持,它早就塌下来了,屋顶的石板已经年久失修,店面上两个窗户满是裂缝,破烂不堪的招牌上都是锈斑。

“你知道,他给我房主写了信,要买这所房子,”布拉说,用他那一双敏锐犀利的眼睛盯着布商瞧。

鲍兑脸色更苍白了,在一阵沉默中,这两个人只是面对面地站立着,现出严肃的神情。

“这事早晚会发生,”最后他悄悄地说。

于是那老人发作了,摇动着头发和他那零乱的胡须。

“让他去买这所房子吧,他要付出四倍的价钱!……可是我敢保证,只要我活着,他就连一块石头也休想得到。我的租期还有十二年……我们看吧,我们看吧!”

这等于宣战。布拉转身对着他们所谈论却又没有提出名字的妇女乐园。停了一会儿,鲍兑默默地摇了摇头;然后穿过街走回家去,他此刻浑身颤抖,独自反复地说:

“啊,老天哪!……啊,老天哪!……”

听了这场话的黛妮丝,随着她的伯父走去。鲍兑太太也带着北北回来了;她立即就说,戈拉太太随时都可以收留这个孩子。可是日昂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姐姐很不放心。后来他十分高兴的样子走回来,热烈地谈说着林荫大道,她现出悲哀的神情望着他,他若有所思地停止讲话。他们的行李已经取回来,他们将睡在屋顶下的阁楼里。

“你们在万沙尔那里情况如何啊?”鲍兑太太问道。

布商说他白跑了一趟,又说人家向他侄女谈起了一个位置;他用一种不屑的姿势,伸出胳膊指着妇女乐园,大声说:

“瞧,就是那边!”

全家的人都感到很生气。晚间第一桌饭是五点钟。黛妮丝和两个孩子又跟鲍兑、日内威芙和柯龙邦就了座位。小小的餐室点着一盏煤气灯,屋里食物的气味闷人。大家就餐时都沉默不语。可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不安分的鲍兑太太,离开了店面走进来坐在她侄女的背后。于是从早晨起就被压制着的一场风波爆发了,他们用不断地咒骂那家店铺来出气。

“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决定吧,”鲍兑首先谈起来。“我们不愿意左右你的想法……只是,假如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店家呀!”

他用不太连贯的词句述说了奥克塔夫·慕雷的历史。简直是走红运!这个小伙子具有一个冒险家大胆创事业的气魄从南方跑到巴黎来;从第二天起,就和女人混在一起,他就这样不停地在女人身上下工夫,有一次当场给人捉住,有不少人都知道并谈论这件事;后来突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又迷惑了埃杜安夫人,她把妇女乐园给了他。

“可怜的喀洛林!”鲍兑太太插嘴说,“她同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呢。”

“啊!如果她还活着,我们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她不会允许他这样地来害我们……她是死在他手里的。是的,就死在那座建筑里!一天早晨,她去看看工程,结果不小心从高处掉在地上。三天以后就死掉了。她从来没有害过病,她美丽而且健康……那座房子的石基上是染着她的血的。”

隔着墙,她用她那苍白颤抖的手,指着那所大商店。黛妮丝此刻正入神地听他们讲述,微微打了一个冷战。从早晨起在她所感到的诱惑里还隐隐约约感到一种恐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血吧,现在她想象中好像看见了地底下泥土上的鲜血。

“人们说这样就使他走了红运,”鲍兑太太没有直接将慕雷的名字说出来。

可是鲍兑耸了耸肩膀,很看不起这种老保姆式的神话。他接着把事情讲下去,他从商业的观点来解说情况:妇女乐园是由名叫杜洛施的弟兄在一八二二年创办的。长兄死后,他的女儿喀洛林同一个麻布制造商的儿子夏尔·埃杜安结了婚;后来她的丈夫去世后,便嫁给了这个慕雷。她给他带来了这家店的一半股份。结婚三个月以后,杜洛施叔叔接着也死了,没有留下孩子;因此喀洛林在地基上出事以后,慕雷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乐园唯一的业主。运气再好不过了!

“一个阴险狡诈的汉子,一个不择手段的危险人物,如果他想怎样干就怎样干,他会把附近一带弄得天翻地覆!”鲍兑继续说,“我相信,喀洛林估计是受了他的诱惑,她必定是被这位先生的夸大计划迷住了……简单地说吧,她听了他的话,先买了左边的房子,又买了右边的房子;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又另外买了两所;这个商店因此得以不断地扩张,现在已经威胁着要把我们全都吃掉了!”

他是同黛妮丝谈话的,然而他却是在讲给自己听,他有一种要满足自己的强烈的要求,他回味着这段蛊惑着他的故事。在家里,他动不动就生气,老是凶暴地捏紧拳头。鲍兑太太不再插嘴了,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日内威芙和柯龙邦,他们俩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捡着面包屑吃。这间小屋子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北北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就连日昂也把眼睛闭起来。

“等着瞧吧!”鲍兑此刻怒气冲冲地说,“这些惹是生非的家伙早晚有跌倒的一天的!慕雷正碰到危机,我知道。他一定把全部赚来的钱都用到疯狂的扩张和广告上去了。此外,为了增加资本,他想出一个办法,叫大部分职工把他们的钱存放在他的店里。所以他目前手头上可以说身无分文,如果没有一次奇迹发生,或者如果不能照他所希望的把生意提高三倍,他的店铺迟早会关门大吉!啊!我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可是到了那一天,我敢保证,我要把灯点得通亮!”

他气愤之极地说着,就好像妇女乐园的垮台将会使这濒临倒闭的商业重新恢复威势。谁见过这种事情?一家绸缎店什么都卖!简直是一个百货市场!那些职工也真够瞧的:一群小白脸,他们如同车站里的搬运工,他们对待顾客和货物像对待行李包裹,一言不合就跟老板闹翻或是被老板辞掉,没有感情,没有礼貌,没有艺术;突然他举出柯龙邦的例子来:他——柯龙邦,在这方面很以经验,他懂得用怎样稳妥的方法才能做得细致,才能漂亮而又圆满地完成这一行业的策略。这种艺术不是在于卖得多,而是要卖得出价钱。他还可以谈谈我们这里怎样对待他,他是怎样变成了我们的一家人,害病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替他洗衣服补东西,把他当作我们的亲人一样看待,总之爱他!

“当然,”主人每说一句他就跟着这么讲。

“你是最后一个啦,我的好孩子,”鲍兑感慨地说到。

“你以后,谁也做不到啦……只有你令我感到放心,因为如果像目前这样的混乱状况,人们就叫做生意,我是搞不通的,我情愿让开。”

日内威芙好像感到她那苍白的前额被浓厚的黑发压得太重似的,轻轻地歪过头去,端详着那个微笑的店员;她的眼光里含有一种怀疑,她想要看一下为歉疚所苦恼着的柯龙邦,听了这番夸奖,会不会脸红。可是这个小伙子此刻依然像往常那样装腔作势,安安静静地坐着,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神气,嘴边露出狡猾的皱纹。

可是鲍兑却叫得更响了,大骂对面的摊子——那些野蛮人,他们做生意互相残杀,竟至破坏别人的家庭。他提出了同乡郎姆一家人——母亲、父亲、儿子,三个人都在店里工作,他们没有家庭生活,整天在外面,只有礼拜天才在家里吃饭,一直都是寄人篱下般的生活!当然,他自家的餐室是不大的,甚至也想要能够多些阳光和空气;然而他究竟是生活在这里的,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乐趣。他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睛在这个小房间里兜了一转;他这时有了一个令人担忧的想头,打了个冷战:这些野蛮人假如终于毁灭了这个店,有一天便会叫他离开这个对他及家人来说足够温暖的老窝。虽然当他宣布那个店的最后破产的时候,他装作很有把握的样子,可是他心里却焦虑不安,他感觉到附近一带正逐渐地受着侵略,受着吞噬。

“我不想令你难过,”他竭力镇定着自己又说,“如果你想要到那边去,我将第一个向你说:‘你去吧。’”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伯伯,”黛妮丝轻声细语地,在这场谈论中她想进入妇女乐园的欲念愈加增长了。

他把两个胳膊肘搭在桌子上,目光威逼着她。

“可是,你想想看,你说一家单纯的绸缎店不管什么都卖是合理的吗?从前规规矩矩做生意的时候,绸缎店就专卖绸缎,不卖别的东西。今天,他们尽力打主意骑在别人的背上,把什么都吃进去……这可害苦了周围的店铺,每一家小店都开始受到可怕的痛苦。这个慕雷毁了他们……你看!贝多雷和他的妹妹在盖容街上的那家帽袜店,顾客比以前可少多了。沙奢胡同里塔丹小姐的内衣店,为了廉价的竞争,不得不把价钱压低。这场天灾、这场鼠疫的影响,一直波及到小田园新街了,我听说那条街上的皮货商王普义弟兄,马上就要关门停业了……嘿!布商卖皮货,听都没听说过!这又是慕雷的主意!”

“还卖手套,”鲍兑太太说,“这不是古怪吗?他甚至创办了一个手套部!昨天我路过圣奥古斯丹新街,在店门口碰到吉奈特,看到他那种苦闷焦虑的样子,我都不敢去问问他生意好不好。”

“还卖雨伞,”鲍兑接着说,“真是太极端了!布拉确信慕雷纯粹是有意毁他;因为,可以这样认为,雨伞和布料到底怎么能配得来呢?……可是布拉是顽强的,他决不会任人宰割。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看乐子啦。”

他说出了另外的一些商人,周围几乎所有的店铺都讲了一遍。有时他也漏出了心里的话:如果万沙尔想要休业的话,那就意味着别的人都可以关门了,因为万沙尔像耗子一样,房子要倒的时候,他总是先溜掉。可是,紧接着他又讲到,他梦想一种同盟,他们这些小生意人联合起来反抗大商家。停了一会儿,他迟疑地谈到他自己,他浑身颤抖,他的嘴神经质地抽动着。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谈到我自己,我还没有什么太可抱怨的。啊!他给我带来了祸害,这个该死的家伙!不过他还只有女人的布料,作袍子的轻便料子和作大衣的重磅呢料。人们仍然到我这里来买男人的用品,丝绒的猎装,仆役们的制服;更不用谈法兰绒和麦尔登呢了,关于这种商品我有胜算,样样货色俱全……只是他跟我作对,他要搅得我神魂不定,所以他把呢绒部摆在我的正对面。你已经看过他家陈列的货品了吧?他老是摆出最漂亮的时装,然后把布料摆在旁边,这是一种哄骗女孩子的摆地摊的货色。他这种做生意的手法,我是觉得可耻的!老埃尔勃夫的名气已将近一百年啦,绝不会在门口用这样的诈骗手段。只要我还活着,我们的店就要保持住我接办的时候的样子,左右两边各摆四件样品,再也不要多!”

一家人都受了感动。日内威芙略微思考了片刻,忍不住说话了:“我们的顾客是喜欢我们的,爸爸。我们应该保持信心……今天戴佛日夫人和德·勃夫夫人还来过啦。我正等着马尔蒂夫人来买法兰绒哩。”

“我么,”柯龙邦开口说,“昨天我接到了布尔德雷夫人的一笔订货。不过,她跟我说一种英国羊毛呢对面的标价要便宜五十生丁,而且料子跟我们店里的一样。”

“说起来么,”鲍兑太太此时有气无力地悄悄说,“我们起初看见那个店的时候,它才不过一方手帕大!真的,我亲爱的黛妮丝,杜洛施弟兄创办的时候,它只不过有一面橱窗,真正是一块门板大小,摆上两块印度纱和三段印花布就没有其他地方了。它小得使人们转不过身子来……在那个时期,老埃尔勃夫的店已经开了六十年,如同现在一样……啊!现在可不一样了,改变得真可观!”

她摇摇头,这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表明了她一生的戏剧性的经过。

她诞生在老埃尔勃夫店里,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只是为了它并指望着它才继续活下来;从前这个店是这一区里最兴隆、顾客最多的,后来敌对的店家一点一点地扩大起来,她经常在苦恼,开始她不以为然,然而变得与她家店一样的重要的地位,最后飞速发展,构成了威胁。这是她永远感觉着的一种伤痛,她由于老埃尔勃夫的衰落而伤心欲绝,虽说还像是有一种推动的力量使她在生活着,可是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店家的濒于死亡也将是她自己的死亡,等到店家关门的那一天,也就是她断气的日子。

这时他们又都不说话了。鲍兑用他的手指尖在桌子的油布上敲着收军鼓的声响。他又这样把自己的感情发泄了一次,看上去悔恨又疲惫的样子。他的这种懊丧,使全家人都受了影响,大家眼睛朦胧地继续受着他的辛酸的叙述的感动。命运对他们来说有些残忍。孩子们长大成人,要过好日子了,可是突然这场竞争带来了毁灭。还有在兰布义耶的那所房子——乡下的那所房子,布商十年来都梦想着要到那里去退休,他很期待住在那里,然而却是一座经常要修理的老房子,他只得决心租出去,而住户从来没有付过租钱。他最后的积蓄就消耗在这上面,他生平谨慎正直,严格遵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从来没做过像这样的糊涂事情。

“好吧,”他突然说,“我们让位给别人吧……不要再说这些了!”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煤气灯在这个小房间里炎热的空气里嘘嘘响着。大家此刻都默不作声迅速地站起身来。可是北北睡得那么熟,人们把他放在麦尔登呢的料子上。日昂打着呵欠又回到门口去了。

“最后一句话,由你自己决定吧,”鲍兑又向他的侄女重说一遍,“我们把情况都介绍给你啦,再没有别的……不过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吧。”

他的眼光盯住她,想看一看她的想法。可是黛妮丝听了这场故事愈加激发起她对于妇女乐园的热情,她并没有转身避开他,反而表现出诺曼底人的刚强毅力,保持着安详温和的神色。她简单地答道:

“我们再看吧,伯伯。”

然后她说她要带孩子们上去睡觉,他们三个人全都十分疲倦了。不过这时刚刚敲过六点钟,所以她还不想现在就去休息。夜晚的时刻来到了,她看见街上黑暗下来,落着纷纷的细雨,自从日落以后天就落雨了。她不觉一惊:很快地街道上就有了水洼,沟渠里流着污水,大街上涂上了又粘又厚的泥泞;在一阵阵的雨水下面,只看见密密层层混杂的雨伞,挤来挤去,像是在黑暗里张开的阴郁的大翅膀。她此刻感到一阵阵寒意袭来,这个黯然无光的小店在这种时刻是凄惨的,愈加压迫着她的心胸。一阵潮湿的微风,一阵古老市区的气息,从街上吹进来;如同雨伞上的滴水一直流到了柜台边,仿佛人行道上的泥水全都浸到店里边来,使这店家挂着一层白硝的发霉的底层要烂透了。这全然是潮湿的老巴黎的景象,她此刻冷得发抖,在沉痛的惊讶中发觉到这个大城市是如此冰冷,那么丑恶。

然而在街道的对面,妇女乐园燃起了许多十分明亮的煤气灯。她向前移动一下,又被吸引住了,像是灿烂灯光的热力使她感到温暖。这架机器始终在轰轰的响,不停地工作着,在最后一次的轰响里发射出它的蒸汽,店员们在折叠布料,会计在计算收款。透过湿淋淋青白色的玻璃,是一团繁星似的亮光,和一个忙碌的工厂内部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下降的雨水帐幕后面,这个隐隐约约、骚扰不定的幽灵,显出了一间巨大锅炉房子的景象,显得更加漂亮烧火人的黑影在锅炉的红光里来回移动。橱窗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了,从对面只辨别得出雪白的花边在毛玻璃的煤气灯下显得更加漂亮;在这小礼拜堂似的背景上,那些时装更为显眼,那件银狐镶边的丝绒大衣浮现出一个没有头颅的女人的弯曲身影,她像是在巴黎渺茫的夜影里冒雨跑去赴宴会。

黛妮丝此刻正深深地受着这种诱惑的吸引,一直来到门口,落下的雨点溅在她的身上,她都没有意识到。妇女乐园在夜晚的这个时刻,发出火炉似的光热,深深地温暖着她。在大雨下的黑暗而又静寂的这个大城市里,在她还很陌生的这个巴黎里,这家店像一座灯塔似地闪耀着,它本身就是这个城市的生命和光明。她梦想着她在那里的前途,她要辛苦工作来养活他们,此外还想着一些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情,这些遥远的事情充满了使她浑身发抖的愿望和恐惧。她又想起了那个死在基石上的女人;她觉得害怕,她好像看到了那亮光在流着血;然后,那白色花边又使她镇静下来,她的心里涌现出希望,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这时细雨扫射着她,她的双手感到寒冷,使她旅途的兴奋安定下来。

“那个就是布拉,”她背后有人在说话。

她探探身子,看见布拉地站在街头,面对着她早晨看过的橱窗,窗里全是雨伞和手杖的巧妙的布置。这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躲到黑暗里,看着辉煌的陈列品;他的面容忧郁,雨打着他的光头,白发上流着水,他却不为所动。

“他是发昏了,”背后的声音说,“这样下去他会病的。”

黛妮丝转过头来,看见鲍兑夫妇正在她身旁站着。虽说他们认为布拉是发昏,他们却是违反着自己的心意,经常到这里来,观望这个使他们伤心欲绝的景象。这是一种叫人苦恼的热狂。日内威芙面色苍白,确信柯龙邦正在观望夹层的玻璃上女售货员忙碌的身影;鲍兑强压着自己的愤怒,鲍兑太太的眼里此刻充满了泪水。

“明天你去见见他们吧?”布商最后问了,他不太清楚他侄女是什么打算,可是他已经看出她也跟别的人一样被它征服了。

她犹豫着,然后温柔地说:

“好吧,伯伯,除非这么做叫您太痛苦。” t5iUMQk684vxLm04R3xhYXN2ZpbbX+jG35cN7nJPbtHMjFEjNQW4aY6ZVkyjiy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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