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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2

那之后的好一阵子,每个见到他的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很轻松的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那之后,他又参加过几次类似的比赛,以后就此不比了。他感觉假如他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一定能够打败任何人。他还认为,这种比赛其实对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也曾经尝试用左手做了几次练习赛。然而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动,就像今天一样,他不信任它。

趁现在阳光好,应该赶紧把手晒干,他想。这样的话,它就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看现在的情况,还真不知道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

此时此刻,一架飞机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在他头上飞过,他眼睁睁地看着飞机的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鱼。

“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鯕鳅。”他对自己说,带着钓绳倒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然而不行,钓绳还是那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看起来都快迸断了。船依旧缓缓地前进。于是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的人一定感觉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向下望,海是什么样子?如果飞的低一点,他们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如果我可以在两百寻的高度慢悠悠地飞,然后从空中看鱼,那多好啊。记得以前,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桁上,虽然那高度不算很高,但是即使那样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向下望,鯕鳅的颜色更绿,你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群在游水,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好像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脊背,一般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鯕鳅在水里看上去是绿色的,那是因为它们其实是金黄色的。然而当它们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而像大马林鱼那样的,就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露出这些条纹来的?

就在太阳全部落山之前,老人和船被拖着经过了好大一起马尾藻。那群马尾藻在风浪很小的海面上动荡着,看起来好像海洋正同什么东西在一条黄色的毯子下做爱似的。这个时候,他那根细钓丝给一条鯕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那条鯕鳅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它的样子在最后一线阳光中确实像金子一样,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像在做杂技表演。老人慢慢地挪动着身子,回到船艄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绳,接着用左手把鯕鳅往回拉。就这样,每收回一段钓丝,他就用光着的左脚把钓丝踩住。等到把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拉到了船艄边,趁它绝望地左右活蹦乱跳的时候,老人探出身子,一下子把它拎到船艄上。这鯕鳅的嘴被钓钩挂住了,抽搐着,它不知所措,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不停地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老人狠狠地用木棍敲了一下它的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在上面安上一条沙丁鱼用来当作鱼饵,然后随手把它甩进海里。接着老人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清洗了一下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绳从右手挪到左手,接着在海水里洗着右手。做这些事情的同时,老人望着太阳沉到海里,还没有忘记去看一眼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绳。

“看来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然而他静下心来感受着海水拍打在他手上的感觉时,发觉船走得显然比先前慢些了。

“看来想在夜里让这船慢下来,我得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艄,”他说,“那只臭鱼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晚些时候再把这鯕鳅开膛破肚,这样做就可以让鲜血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等下马上就干,那个时候最主要的是该把桨扎起来,让它在水里拖着,增加船的阻力。不过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嗯,在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分都是难熬的。

他把手举起来在海风下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绳,尽量放松身子,任凭自己被拖向前去。这样做的结果是,他的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船承担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更大些。

我越来越聪明了,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条臭鱼了,他想。反正至少在捕鱼这件事情上,我还是挺不错的。再说,别忘了那条臭鱼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它的身子那么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呢。像我今天就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我将吃那条鯕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收拾这黄金鱼的时候吃上一点。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吃些。不过话得说回来,没有一桩事是不费劲就可以做得好的,吃东西也一样。

“你觉得怎么样,鱼儿?”他开口问,“我现在感觉棒极了,知道吗?我左手已经好转了,我这里还有够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你呢?又怎么样呢?你还是拖着这船吧,笨鱼。”

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这是因为钓绳勒在背上疼痛得几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极限,进入了另一种境界,那是一种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现下,我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经好了。而且我的两腿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光说食物方面吧,我也比那条臭鱼强多了。

这个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他背靠着船头上给磨损的木板,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星星露头儿了,他看到了猎户座,但是却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看到了它,其他的星星不久就都要露面了。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这样显得他没有那么孤单了。

“其实这么算来啊,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道,“在我这么长时间的捕鱼生涯中,还真从没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惜的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听起来有点遗憾,但是总算还有些能让我高兴的事情,那就是,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在这里陪伴我的星星。”

想想看,假如人必须每天想方设法去弄死月亮,那该有多糟糕啊,他想。如果大家都这样对待月亮,月亮会逃走的。他越想越远了,接下来想想看,假如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真是乱七八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总算生来还是挺幸运的,至少我们不用弄死月亮,更不用为弄死太阳发愁,他想。

我不懂这些事儿,他想。但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这是好事。在海上过日子,弄死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不知道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开始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觉得伤心。然而非常矛盾的是,要杀死这条大鱼的决心却丝毫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一丝一毫。想想看,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但是那些家伙配吃它吗?答案当然是不配,当然不配了,这是不用怀疑的。虽然我刚认识它不久,也就这么两天。但是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现在,他想,我真应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实话实说,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但是同时也有它的好处。假如鱼使劲地拉,那两把桨在原处不动,造成了阻力,让船不像从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绳,一不小心,还会让它跑了。这可不算是什么好结果。如果保持船身轻巧,那不用说,一定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而且以我的经验来看,它的这本领至今还没有使出来过。嗯,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这鯕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而且我还得想办法吃一点,来长长力气,好对付那条臭鱼。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再歇一个钟头。等我觉得鱼稳定了下来,再回到船艄去干这事,还得看看到时候的情况,想想对付那臭鱼的对策。嗯,就这么办,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看它怎样行动,有没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然很厉害。我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其实啊,对它来说,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那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不了解的,我这么强大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歇歇吧,老家伙。让那条臭鱼去干它的事,等轮到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认为自己已经歇了两个钟头。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在这个海面上,他没法判断时间。说实话,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好休息,那种状况,充其量只能说他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然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聪明地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找个地方把钓绳拴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但是只消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绳绷断。那样的话,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绳的拉力,并且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绳。

“不过别忘了,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他说出声来,“你这么大年纪了,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那条臭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假如你不睡觉,一定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的。”

其实我完全可以自豪的,我脑筋够清醒的了,他想。太清醒啦。我跟那些可爱的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我的星星兄弟们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所以我也得睡觉。嗯,没错。当海洋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它也会睡觉的。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你必须强迫你自己睡觉,在这之前,你还得想出些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绳。现在回到船艄去处理那条鯕鳅吧。假如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其实也能行,他又一转念,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猛地惊动那条鱼。现在,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但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要它拖曳着我和我的船,一直到它死去。

回到了船艄,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绳,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这个时候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鯕鳅。老人娴熟地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艄下拉出来。接下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鱼的肛门向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那可怜的鱼的内脏。三下两下就掏干净了,把鳃也干脆地拉下了。他觉得鱼胃放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说不定里面有什么东西,于是老人就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看样子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艄扔进水中。老人看着它们沉下去,同时在水中拖着一道磷光。鯕鳅是冰冷的,这个时候在星光里显得像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一点点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他把鱼翻转过来,开始剥掉另一边的皮,最后老人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偷偷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然而倒霉的是他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片鱼肉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右手拿着鱼肉,被钓绳上的分量拉得弯了腰。

回到船头之后,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绳换了一个地方。又把手搁在船舷上,老人用左手攥住了钓绳。接着他靠在船舷上,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因为剥了鱼皮,他的手发出磷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水流照刚才相比并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漂浮开去,慢慢朝船艄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鯕鳅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在星光下,把一爿鱼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了内脏、切掉了脑袋的飞鱼。“如果把鯕鳅煮熟了吃味道该有多鲜美啊,”他说,“那东西生吃可难吃死了。如果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发誓绝对不再乘船了。”

我真是笨的不轻,假如我有头脑,我会整天把海水瓶晒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鯕鳅的。但有一点我还是不能逃避,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幸运的是,我把它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到现在还没有恶心作呕这也算是个安慰吧。

渐渐地,东方天空中云越来越多,那些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看不到了。眼下好像是他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依我看,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然而今晚和明天还不怎么要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管他三七二十一,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先睡它一会儿。”

他把钓绳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绳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绳。

只要钓绳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假如我睡着的时候它松了,向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然而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头,也是好的。他向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绳,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

这一次,他没有梦见狮子,倒是梦见了一大群海豚,那一大群啊,能伸展八到十英里长。这个时候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海豚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回头掉进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随后他梦见他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在村子里。正在刮季风,他觉得很冷,他一直枕在他的右手臂上,而不是枕头上,所以到现在,他的右臂麻木了。

之后呢,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就像以往一样,他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紧接其后,其他狮子也陆续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在那静静地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觉得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没有心思去观赏夜景。那条大鱼依旧平稳地向前拖着,带着船驶进云彩的峡谷里。

就在他睡的正甜的时候,他的右拳猛得朝他的脸撞去,钓绳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溜出去,他惊醒了。突然他发现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没办法,他用右手拼命拉住了钓绳,但它还是一个劲儿地向外溜。最后,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绳,他仰着身子把钓绳向后拉。这一来,钓绳火辣辣地勒着他的脊背和左手,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绳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绳。不巧的是,正在这当儿,鱼跳起来了。海面好像被那鱼儿弄的崩裂开来,鱼儿沉重地掉下去。随后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也走得很快,然而钓绳依然飞也似的向外溜。老人用尽力气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被迫贴在那片切下的鯕鳅肉上,他没法动弹。我们等着的事儿终于发生啦,他想。我们来对付它吧。

它得为拖钓绳付出点代价,他想。让它为了这个付出代价吧。

由于光线的原因,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重新掉回海底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而且那飞快地向外溜的钓绳把他的手勒得好痛,然而他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想方设法地让钓绳勒在起老茧的部位,不让它勒在手指头上或者滑到掌心。

假如那孩子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绳卷儿,他想。是啊。假如孩子在这儿。假如孩子在这儿。

钓绳向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个时候越来越慢了,由于他的努力,那条鱼每拖着小船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现在他已经可以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片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他跪着,最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绳,然而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刚刚好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钓绳的地方。这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用眼睛他看不见那堆钓绳。钓绳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绳了。

是啊,他想。到这个时候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脊背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因此没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儿死去,让我不能想办法把它捞上来。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想法对付它。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跳起来的。敢情饥饿已经让它不顾死活了,要不,难道是它在夜间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觉得害怕了。不过话说回来,它是一条那样沉着、稳健,结实的鱼,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这点倒是很奇怪。

“为了对付这个家伙,你自己最好也应该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你又把它拖住了,但是你没法收回钓绳。不过它马上就得打转了。”

老人这个时候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弯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压烂的鯕鳅肉。他怕这肉会让他觉得恶心,搞得他呕吐,快没有力气了。等到擦干净了脸,老人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里洗洗,然后泡在这盐水里,抽个空欣赏一下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那条臭鱼几乎是朝正东方游的,他想。这说明它疲倦了,开始借助潮流的力量了。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战争才真正开始。等他觉得把右手在水里泡的时间够长了,老人把手拿出来,瞧了瞧。

“情况还凑合,”他说,“这点疼痛对一条汉子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绳,让它不致嵌进新勒破的任何一道伤痕。老人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可以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干得还不太坏。”他对他的左手说。

“但是曾经有一会儿,我得不到你的帮助。”

如果我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就好了,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好好儿训练这只手。但是天知道它曾经有过多少的学习机会。然而它今天夜里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干脆让这钓绳把它勒断吧。

他想到这里,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他想起应该再吃一点鯕鳅。但是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我宁愿头昏目眩,也不想因为被那恶心的味道搞得想吐而丧失力气。其实我也知道就算吃到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它上面。嗯,就这样好了,我要把它留到最后以防万一,直到它腐烂发臭了为止。不过要想靠营养来增强力气,现在已经太晚了。你真蠢,他对自己说。还是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它就在那儿,已经洗干净了,不用再怎么拾掇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捡起来,慢慢地吃着,细细咀嚼着鱼骨,老人把那条鱼从头到尾全都吃了。

它好像比什么鱼都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能补充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我现在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就等这鱼打起转来,我们就可以交锋了。

从他出海到现在为止,这是太阳第三次升起了,这个时候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绳的斜度还判断不出鱼在打转,为时尚早。他只是感觉到钓绳上的拉力微微减少了一些,就开始用右手轻轻向里拉。钓绳像往常那样绷紧了,但是拉到快迸断的当儿,却渐渐可以回收了。他把钓绳从肩膀头上卸下来,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绳。他用两只手卖力地一把把拉着,尽量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拉。连双腿都卖足了力气。他一把把地拉着,两条老迈的腿儿和肩膀跟着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不过该高兴的是,它可总算在打转啦。”

谁想到钓绳就此收不回来了,他紧紧拉着,竟看见水珠儿在阳光里从钓绳上迸出来。随后钓绳开始往外溜了,老人累的跪下了,他老大不愿地让它又渐渐回进深暗的水中。

“它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拼了老命拉紧钓绳,他想。拉紧了,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一个钟头之内我就能见到它。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一定要稳住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后我一定要弄死它。

然而这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两小时后,老人浑身汗湿,疲倦得入骨了。不过这个时候圈子已经小得多了,而且根据钓绳的斜度,他能看出鱼一边游一边在不断地上升。

老人的眼前有些黑点子,已经有一个钟头了,从头发上滴下的汗水中的盐分沤着他的眼睛,沤着眼睛上方和脑门上的伤口。搞的他只能不停的眨着眼睛。他倒是不怕那些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绳,出现黑点子其实是很正常的现象。然而他已有两回觉得头昏目眩,这叫他担心不已。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自己垮下去,就这样死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我已经跟它耗费了这么长时间,求天主帮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当然,眼下还不能念,等回去再说吧。”

现在啊,就算这些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过后会念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双手攥住的钓绳突然给撞击、拉扯了一下。这股劲来势很猛,有一种强劲的感觉,很是沉重。

那条臭鱼正用它的长嘴撞击着铁丝导线,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到现在这种状况,它不能不这样干。然而这一来也许会使它跳起来,但是我情愿它眼下继续打转的。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然而每跳一次,钓钩给它造成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话又说回来,它可能把钓钩甩掉。“别跳,鱼啊,”他说,“别跳啦。”

鱼又撞击了铁丝导线好几次,它每次一甩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绳。

我必须让它的疼痛老是在一处地方,他想。跟这相比,我的疼痛不要紧。我能控制。然而它的疼痛能使它发疯。

过了片刻,鱼不再撞击铁丝,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个时候正不停地收进钓绳。但是他又觉得头晕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然后他再洒了点,在脖颈上揉擦着。这能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一点。

“我没抽筋,我没抽筋,我没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熬得住的,我熬得住的。你非熬下去不可。连提也别再提了吧。”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绳挎在背上。我眼下要趁它向外兜圈子的时候休息一下,等它兜回来的时候,再站起身来好好对付它,他在心里这样下了决心。

他巴不得可以靠在船头上歇一下,让鱼自顾自兜一个圈子,老人并不回收一点钓绳。然而等到钓绳有点松动的时候,这说明鱼已经转身在朝小船游回来,老人就站起身来,重新开始那种左右转动交替拉曳的动作,这么多年了,他的钓绳全是这样收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他想,而现在刮起季风来了。这倒没有什么,正好靠它来把这鱼拖回去。我多需要这风啊。

“等它下一趟向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说。

“我现在的感觉比刚才舒服多了。如果不出什么大意外的话,我觉得再兜两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觉得鱼在转身,随着钓绳一扯,他在船头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现在忙你的吧,鱼啊,他想。等你下次转回来的时候,看我怎么对付你。就在老人这么想的时候,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吹的微风,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只消向西南航行就成,”他说,“都这么多年了,这点我倒是知道,人在海上是绝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

就这样,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最开始,他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它有这么长。

“不能,”他说,“它哪能这么大啊!”

然而,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是,有这么大,这一圈兜到最后,那条鱼终于冒出水来。那个时候它离船只有三十码远,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面上。这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高,是很淡很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看起来还挺好看。它向后倾斜着,鱼在水面以下游动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向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回鱼兜完圈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可以看见它的眼睛,旁边还有两条绕着它游的灰色的乳鱼。这两个小家伙有时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倏地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虽然叫它们小家伙,但其实它们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呢,在游得快时全身猛烈地甩动着,像鳗鱼一般。

老人这个时候感觉身上有点黏,他冒汗了,但当然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还有其他原因。鱼每回沉着、平静地拐回来的时候,他总会收回一点钓绳。就凭这一点,他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去了。

但是我必须把它拉得很近,很近,很近,才行呢,他想。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我一定得记住,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该一下子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头儿。”他自言自语地说。

又兜了一圈,鱼的脊背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于是老人任由它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然而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凭借他多年的经验,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绳,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好了,就搁在一只圆筐内,插上了那卷线。线的一端紧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个时候鱼又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它看起来还是那样,既沉着又美丽,只有它的大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得更靠近些。有那么一小会儿,鱼的身子似乎倾斜了一点儿。但是没有多久,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说,“我刚才把它拉动了。”

他又觉得头晕,但是他竭尽全力拽住了那条大鱼。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次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啊,别泄气,要加油啊,我最爱的手,加油,他想。站稳了,腿儿,你也别在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为了我熬下去吧,我的脑袋。为了我熬下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从没晕倒过。这一次我要把它拉过来。

然而,等他趁鱼还没来到船边,还在很远的地方的时候,老人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使出全力拉着,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了身子游开去。

“鱼啊,”老人说,“鱼,反正你是死定了。干什么还非把我也给拖死啊,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照这样下去是会一事无成的,他想。不是他放弃了自己自言自语的习惯,而是他实在太累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在心里默念了。还有就是他嘴里真的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了,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这是比较倒霉的一点。我这一次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年轻力壮,兴许可以再多兜几圈,我这糟老头子可奉陪不起了。不,你是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把它拉了过来。但是这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啊,老人想。不过你当然有权利这样做了。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了,虽然你很讨厌,害我这么累,但是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

你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头脑糊涂起来啦,有点犯浑了,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像个男子汉,懂得怎样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条鱼那样,就向那臭鱼学习学习都行,他想。

“清醒过来吧,头,”他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醒过来吧,臭老头,快点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一切还是老样子,周而复始,看不出来有点什么变化。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就差一点点就要弃械投降了。我弄不懂这是为什么,但我还要试一下,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真的觉得自己要垮了,灵魂快飞出他那皱巴巴的躯壳了。那条臭鱼好像没有意识到老人的什么变化,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摇摆着,看着倒还挺悠闲。

我还要试一下,老人咬着他的残牙,对自己许愿,虽然他的双手这个时候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模模糊糊的,只剩分辨物件的功能了。

他又试了一下,又是同样情形。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动手就觉得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老人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重振丧失已久的自傲,来对付这鱼的痛苦挣扎。于是它游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小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慢悠悠的游过去。这条鱼的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底上紫色条纹,让它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绳,一脚把钓绳踩在脚底下,他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说使出吃奶的劲好像有点不太对,但是他确实使出全身的力气了,再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力气,把鱼叉向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条臭鱼的胸鳍高高地竖立着,差不多和老人的胸膛齐高了。他觉得那铁叉扎了进去,就顺势把身子倚在上面,让鱼叉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被这么一扎,可能是疼痛刺激到了它,那鱼闹腾起来,虽然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跳起。这一跳,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它好像悬在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巨大的响声震得老人头晕,恶心,他觉得更加看不清楚东西了。然而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老人甩了甩头,把脸上的汗水和刚才被溅上的一些海水水滴都甩掉了一些。这一甩,让他的眼睛好使点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向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截出来,周围的海水都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漆漆的,就像这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慢慢地,它像云彩般扩散开来。这回老人看清楚了,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汗水还是不断的滴下来,模糊着老人的双眼。老人用他偶尔看得清的眼睛仔细望着。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可不能晕啊,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疲倦的老头儿。但是我杀死了这条鱼,虽然它都快成我的兄弟了,现在我得去干辛苦的活儿了。”

现在我该做什么来着?对了,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就算我这里有两个人,把船装满了水,来把它拉上船,最后把水舀掉,这条小船也绝对容不下它。不过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再把它拖过来。想办法好好绑住,然后我就要骄傲地竖起桅杆,张起帆驶回去啦。

想到着,他似乎又有了无限的力气。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这样可以用一根绳子穿进它的鳃,从嘴里拉出来,老人把它的脑袋紧绑在船头边。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我个人的财产,他想。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为了这个。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刚才已经碰到了它的心脏,他想。那是在我第二次握着鱼叉的柄扎进去的时候。嗯,不想了,现在我该做的,是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然后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绑牢在这小船上。

“动手干活吧,老头儿,别只说不做啦。”他说。他喝了很少的一口水。

“既然战斗已经结束了,就有好多辛苦的活儿要干呢。”

他又抬头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鱼。他抬头望了望太阳。看这样子,晌午才过了没多少时候,他想。而季风刮起来了。这些钓绳现在都用不着了。回家以后,我要跟孩子一道把它们捻接起来。

“过来吧,鱼。”他说。但是这鱼才不听他的呢,它才不会过来。它自顾自的躺在海面上翻滚着,老人只得把小船驶到它的身边。

等他的船跟那条鱼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然有这么大,而他竟然把这么大的鱼都俘虏了。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老人娴熟地在它那剑似的长上颚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嘴上绕了一圈。老人麻利地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最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艄去套住鱼尾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但是条纹和尾巴还是显出同样的淡紫色。老人用手量了量,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揸开五指的手更宽,这鱼还挺酷,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或者迎神行列中的圣徒像。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办法。”老人说。他喝了口水,仔细感觉了一下,觉得好过些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垮的,他的头脑现在清醒的很,兴奋劲还没有下去呢。看样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假如去掉了头尾和下脚,肉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毛钱一磅计算,该是多少?说不定我还会发一笔小财呢。

“我需要一支铅笔来计算,”他说,“不是我累坏的脑子,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捉到过这么大的鱼啊,从小到大,我的头脑也不曾清醒到这个程度啊。不过,我想如果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知道了,今天会替我觉得骄傲。我没有长骨刺。但是双手和脊背实在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它,自己不知道。

他一边想着,手下的活可没有停,一会他就把鱼紧系在船头、船艄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简直像在船边绑上了另一只大得多的船。从远处看,一定怪怪的呢。他割下一段钓绳,把鱼的下颌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这样一来,就让它的嘴张不开了,海水不会灌进它的大嘴巴里,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行驶了。我们可以回航了,让那些人看看,我也不是吃白饭的,他想。然后老人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带着一丝自豪感,张起带补丁的帆。小船开始慢慢移动,精疲力竭的老人半躺在船艄,向西南方驶去。

他自己有数,不需要罗盘来告诉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凭海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是放一根系着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水里去,钓些什么东西来吃吃吧,顺便也可以润润嘴。他想。但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坏发臭了。因此他趁船经过的时候用鱼钩钩上了一簇黄色的马尾藻,老人把马尾藻抖了抖,让里面的小虾掉在小船船板上。小虾总共有一打以上,蹦跳着,甩着脚,像沙蚤一样。老人用两个手指头掐掉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这些虾很小,但是他知道它们营养不错,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吃了虾以后,有点渴,于是喝了半口。这小船的行驶条件其实挺差的了,按照它的规格,现在看来它行驶得已经算很好了。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盯着被绑在船边的大鱼,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他只消看看自己的双手,感觉到脊背靠在船艄上,就能知道这是确实发生的事儿,不是一场梦。好像是有过那么一段,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觉得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是一场梦。直到最后他看到鱼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冥冥中有自天意,他无法相信,但是事实现在就摆在他的眼前。那个时候也许他的眼睛由于被汗水和海水搞的有点睁不开,看不大清楚,但现在,确确实实的,他又像往常那样看得很清楚了。这一切不是梦。

现在他知道这鱼就在这里,他的双手的疼痛和实实在在靠在船艄的脊背都不是梦中的东西。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不管它们出了多少血。海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正的海湾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疗剂。我只用保持头脑清醒就行。今天这两只手也已经尽了它们自己的本分,我们航行得很好。那条臭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清楚了,有那么一瞬间,看着船边那比小船还大的鱼,他的思想竟然模糊起来,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假如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了。假如这鱼丢尽了面子,给放在这小船里面,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但是他们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老人家有点模糊。但随后他想,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得了。我不过使了点小诡计才比它强的,可它对我并无恶意。

他们的行程很平稳,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天空中的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不时扭过头去,看看那鱼,好像是为了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个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个钟头。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向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引诱着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这鲨鱼窜上来得那么快,疯了一般,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跟先前那些海豚一样,跟着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鲨鱼都是喜好血腥气的,于是它就顺着小船和那鱼所走的路线游去。

有时候它迷失了那气味。但是只要它嗅到那么一点儿,它就能飞快地跟上。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游水的速度一点都不亚于海里最快的鱼。不得不说这灰鲭鲨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蓝的像剑鱼一样,肚子是银色的,鱼皮光滑而漂亮。其实它的外形也长得和剑鱼一般,除了它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现在这个时候,它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像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在这紧闭着的双唇里面,八排牙齿全都向里倾斜着。它们和大多数鲨鱼的不一样,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像爪子般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它们差不多跟这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一样锋利的快口。这种灰鲭鲨生来就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料,它们游水的速度得那么快,那么壮健。这家伙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血腥气,此刻正加快了速度向老人的小船游来。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老人发现了它的行动,看见它在游过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边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好像有点短,哦,想起来了,是因为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老人此刻头脑清醒,正常,由于刚刚打了场胜仗,充满了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今天的运气有点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眼睁睁地看着鲨鱼在逼近,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然而也许我能弄死它。该死的鲨鱼啊,他想。遇到我你他妈可交上坏运啦。

鲨鱼飞速地逼近船艄,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袭击那鱼。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也看见它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儿的地方,鲨鱼的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它的头露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听见他的战利品,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个时候,他用鱼叉向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它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当然,这是老人估计出来的,实际上,这两条线是并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吞噬一切的突出的两颚。但是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直向它扎去。他再一次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一支好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但并不抱着希望,只是带着决心和十足的恶意。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经没有生气了,它死定了。跟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这鲨鱼快死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这个时候它肚皮向上,尾巴扑打着,两颚嘎吱作响,像一条快艇般划过水面。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鲨鱼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在水面上,这个时候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随后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看着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它那一口吃掉了我约摸四十磅肉。”老人忍不住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这个死家伙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那么许多绳子,他想,最倒霉的是,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闻到血腥味赶来的。

被他称为臭鱼的那个大家伙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看上一眼。鱼遭到袭击的时候,他觉得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心都快碎了。但是我杀死了这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灰鲭鲨。上天知道我没说大话,我以前也见过一些大家伙,可是今天这个,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了。

好梦总是容易碎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不过我得记住一点,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候要来了,但是我却连鱼叉也没有。这条灰鲭鲨是残忍、能干、强壮而聪明的。然而我比它更聪明。这也说不定,它毕竟死在我的手上了。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强罢了。

“别想啦,老家伙,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了。”他说出声来,“现在应该做的是,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再对付吧。”然而我一定要想,他又改了主意。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这个,这个折腾了我几天的大兄弟,这条臭鱼,还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可会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然而,你可以觉得我这双受伤的手跟他那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没法知道你的想法。我也没得过什么骨刺。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时踩着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了一下。哦对了,那次我的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忘掉那些倒霉事,还是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你航行起来更轻快了,也就是说,你可以更快些回家了。”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窝里挟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就这样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了。

“行了,”他说,“我依然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还是很厉害的武器呢。”

这个时候风刮得强劲些了,他顺利地向他的目的地航行着。他只顾盯着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不抱希望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个,也说不准是我不相信这个。也许杀死这条鱼对我来说是一桩罪过。我看该是的,虽然我是为了养活自己,然后给那些需要的人食用才这样干的。不过话得说回来,什么事都是罪过啊。我还是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些人是拿了钱来干这个的。让他们去考虑这些吧。你天生是个渔夫,就像那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德罗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然而他喜欢去想一切他给卷在里头的事,而且因为没有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只顾想着他那些所谓的罪过。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你的自尊心,你的工作,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假如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嗯,但是,爱它还杀它,也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你都在想些什么啊!”他说出声来。然而你很乐意杀死那条灰鲭鲨,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维持生命。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游手好闲,满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它是有勇气的,见到什么都不怕。“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要不我就得死了。”老人说出声来。“杀得也很利索。”

再说,他想,每样东西都杀死其他东西,不过方式不一样罢了。捕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他想。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慢慢地咀嚼着,觉得肉质很好,味道鲜美。坚实又多汁,像牲口的肉,不过不是红色的。这鱼肉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这种鱼肉在市场上能卖最高的价钱。如果可以完整的把它弄到市场上去卖,一定会发笔小财。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没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顶的时刻就快来到了。

风持续地吹着。它稍微转向东北方,根据经验,老人知道这表明它不会停息。老人向前方望去,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烟。想找个什么增援都不成。其实这一刻,他很孤单,只有从他船头下跃起的飞鱼,向两边逃去,还有一摊摊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他已经航行了两个钟头,在船艄歇着,有时候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咀嚼着,努力休息,保持精力,以备迎接更艰巨的挑战。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ay。”他低吟着。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声叫喊,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那种声音。

“铲鼻鲨。”他说出声来。就在这时,他看见另一个鳍在第一个的背后冒出水来,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老人认出它们正是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很兴奋,也许是因为饿昏了头,它们激动得一会儿迷失了方向,一会儿又嗅到了那血腥的味道。不管怎么说,它们始终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尽量轻得把它举起来,这个时候他那双手痛得快不听使唤了。然后他把手张开,再轻轻捏住了桨,让双手松弛下来,试图在决战之前,歇息片刻。他紧紧地把手合拢,让它们忍受着痛楚而不致缩回去,一面注视着鲨鱼气势汹汹地过来。这个时候他看得见它们那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头,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它们是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杀害其他的鱼,也吃腐烂的死鱼。这些家伙,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咬船上的一把桨或者舵。就是这些可恶的鲨鱼,它们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假如碰到饥饿的时候,也会在水里袭击人,即使这人身上并没有鱼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说,“铲鼻鲨。来吧,铲鼻鲨。”

它们来啦。然而它们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的不一样。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它用嘴拉扯着死鱼,老人觉得小船在晃动。另一条用它那一条缝似的黄眼睛死死盯着老人,然后飞快地游来,半圆形的上下颚大大地张开着,向大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头顶和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脊背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这可不是想象出来的。老人把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叉点扎进去,拔出来。然后又飞速地再扎进这鲨鱼的黄色猫眼。鲨鱼疼的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向下溜,就在它临死时,还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真可恶。

另一条鲨鱼呢,没有理会同伴的处境,它正在咬啃那条鱼,弄得小船还在摇晃,老人就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让鲨鱼从船底下暴露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桨向它戳去。不巧的是,他只戳在肉上,但鲨鱼的皮紧绷着,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不但震痛了他那双手,也顺带着震痛了他的肩膀。然而鲨鱼迅速地浮上来,露出了脑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条鱼的时候,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扎去。老人拔出刀刃,又向同一地方扎了那鲨鱼一下。这家伙真顽固,它依然紧锁着上下颚,咬住了鱼不放,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还是吊在那里。

“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有点怒气地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个时候扎起来很容易,他觉得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刀刃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漂亮地把刀刃一转,鲨鱼松了嘴溜开了,他说:“走吧,铲鼻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去找你的老妈更好些。”

胜利之后,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索,重新张起帆来,让小船顺着原来的航线走。

“这鱼最少有四分之一被这些可恶的家伙吃掉了,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跟自己说道,有点心疼。“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它。我为这件事觉得真抱歉,鱼啊。是我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顿住了,觉得很对不起他的鱼兄弟。此刻他不想朝鱼望了。它流尽了血,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像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然看得出来。“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兄弟啊,”他说,“看来,这样对你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兄弟啊。”

得了,他对自己说。还是去看看绑刀子的绳子吧,看看有没有断。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鲨鱼要来。这几乎是不用质疑的。

“但愿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本来应该带一块磨石来的。”这个傻瓜,你应该带来的东西多着哪,他想。然而你没有带来,老家伙啊。你可真笨,眼下可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有带的时候。最最务实的,还是想想你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做什么事儿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听得厌死啦。”他一边想着,厌恶着自己,一边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清洗了一番,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对自己的厌恶洗掉一样。小船向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这船现在可轻得多了。”但是此刻,他不愿去想那鱼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地撞上去,总要撕去一点肉,心疼的感觉再一次浮上来了。尤其是他还知道他的鱼兄弟此刻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它们喜欢的血腥味儿,宽得像海面上的一条公路一样。

它是条大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个冬天,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歇一会,把你的手弄好,保护这剩下的鱼肉吧。这海水里的血腥气这样浓,跟它相比,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上什么了。他说,这双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给割坏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出血也许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了。其实我也必须什么都不想,等待下一条鲨鱼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也许最后我剩不下什么给自己了。他想。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结果会是好的。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单独的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像一头猪奔向饲料槽,假如说猪能有这么大的嘴,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让它咬住了鱼,然后把桨上绑着的刀子扎进它的脑子。然而鲨鱼向后猛地一扭,打了个滚,刀刃啪地一声断了。留在那鲨鱼的脑袋里。

老人什么都不想了,坐定下来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了,然后只剩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总叫老人看得入迷。但是这会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现在什么武器都没有了,非要说有,也就是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不过它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桨跟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们现在可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也许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可以用棍子打死鲨鱼了。然而只要我有桨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试试。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泡着。就这样,下午渐渐过去,快接近傍晚了,除了海洋和天空,老人什么也看不见。空中的风比刚才大了,这给他带来了一点的希望,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陆地。

“你累乏了,老家伙,”他说,“你骨子里累乏了。”

就这样,直到快日落的时候,鲨鱼才再来袭击它。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顺着那鱼必然在水里留下的很宽的臭迹游来。它们竟然丝毫不用费力,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臭迹。它们一门心思地并肩朝小船直游过来。

他刹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艄下去拿棍子。它原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就用右手好好儿攥住了它,弯着手按在上面,一面望着鲨鱼过来。两条都是铲鼻鲨。

我必须让第一条鲨鱼死死地咬住了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朝它头顶正中打过去,他想。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开嘴直咬进那鱼的银色胁腹,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声打在鲨鱼宽阔的头顶上。棍子落下去,他觉得好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感觉到坚硬的骨头,他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向下溜的当儿,再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条鲨鱼刚才窜来后就走了,这个时候又张大了嘴扑上来。它直撞在鱼身上,闭上两颚。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色的鱼肉从它嘴角漏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看了看,把咬在嘴里的肉一口撕下了。老人趁它溜开去把肉咽下的时候,又抡起棍子向它打下去,这一次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铲鼻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上前来,老人趁它合上两颚的时候又给了它一下。这一回他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举得尽量高才打下去的。这一次他觉得打中了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向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从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着,等它再来,但是两条鲨鱼都没有露面。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绕着圈儿游着。他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鳍。

估计我打不死它们了,他想。我年轻力壮时能行。不过还好,我已经把它们俩都打得受了重伤,它们中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我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即使现在,没啥力气了,我也照样可以做到的,他想。

他真是不愿朝那条鱼看。看不下去,因为他知道他的鱼兄弟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咬烂了。就在他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他说,“不出意外的话,我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假如我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他想。我希望没人会为我不在而担心。当然啦,也没有什么人会真的关心我,只有那孩子会担心。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知道我会安全回来的,也许好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不少其他人,他想。我住在一个民风淳朴的镇子里啊。

慢慢地,他知道他不能再跟这鱼说话了,因为它给糟蹋得太厉害了。想着都不忍心,接着他头脑里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兄弟,”他说,“你原来是条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我都毁了。不过我们一起杀死了不少鲨鱼,你跟我一起,还打伤了好多条呢。你杀死过多少啊,我的半条鱼好兄弟?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喜欢想到这条鱼,想到假如它在自由地游着,会怎样去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它这长嘴,拿来跟那些鲨鱼斗,他想。然而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假如我把它砍下了,就能把它绑在桨把上,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我的半条鱼好兄弟,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我们一起,跟它们斗到死。”

然而,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和那稳定地拉曳着的帆,他觉得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这双手没有死,还有知觉呢,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觉得生之痛楚。他把脊背靠在船艄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假如逮住了这条鱼,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他想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艄掌着舵,注视着天空,等着天际的反光出现。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前半条带回去。我总该多少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离海岸太远了,把好运给冲掉啦。

“别傻了,”他说出声来,“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许还有很大的好运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一些。”他说。可是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两只受了伤的手吗?或者是我的半条鱼好兄弟?

“也许能,”他说,“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这玩意儿,来的时候有许多不一样的方式,谁认得出啊?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好运,我都想要一点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我真的很需要好运,就在现在。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反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他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为觉得疼痛,他还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老人终于看见了城市的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最开始只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慢慢地地清楚了,就在正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得波涛汹涌的海洋的另一边。他看到了。于是他驶进了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驶到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事情过去了,我很快就安全了。他想。它们也许还会再来袭击我。不过,我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武器,怎样能对付它们呢?他这个时候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发痛。我真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真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不必再斗了。

然而到了午夜,他又搏斗了,而这一次他明白搏斗也是徒劳。和以前不一样,它们是成群袭来的,向他的半条鱼好兄弟直扑,老人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还有它们的磷光。他朝它们的头打去,听到上下颚啪地咬住的声音,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了鱼让船摇晃的声音。他看不清目标,只能感觉到,听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顾死活地挥棍打去,他觉得什么东西攫住了棍子,那棍子就此丢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了一次次向下戳去。但是它们此刻都在前面船头边,一条接一条地窜上来。成群结队地一起来,咬下一块块鱼肉,当它们转身再来时,这些鱼肉在水面下发亮。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冲过来,他知道这下子可完了。他的半条鱼好兄弟只剩下头了。他把舵把朝鲨鱼的脑袋抡去,打在它咬住厚实的鱼头的两颚上,那儿的肉咬不下来。他抡了一次,两次,又一次。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听见舵把啪的断了,就把断下的把手向鲨鱼扎去。他觉得它扎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再使劲把它扎进去。鲨鱼一疼,松了嘴,一翻身就走了。这是前来的这群鲨鱼中最后的一条。其他的早就走了,它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这个时候简直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儿。这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害怕起来。虽然这味儿并不太浓。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铲鼻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明白他现在终于给打败了,没法补救了,就回到船艄。发现舵把那锯齿形的断头还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好,让小船顺着航线驶去。小船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知觉了。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他太累了。夜里有些鲨鱼来咬这死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没有去理睬它们,现在,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边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小船这个时候驶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没受一点儿损伤。除了那个舵把。那坏了倒没有什么,因为那很容易更换的。

他感觉到已经在湾流中行驶了,他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回家已经是不在话下了。不管怎么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在后面加上一句:有时候是。还有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嗯,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光是床,他想。床啊,可是件了不起的东西。不管在哪里吃了败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上床美美的睡一觉竟然这么舒服。那么是什么把你打败的,他想。“什么也没有,”他说出声来,“只怪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全熄灭了,他知道人们都上床了。海风一步步加强,此刻刮得很猛了。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直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来帮他的忙,一个人都没有,他只好尽自己的力量把船划得紧靠岸边。最后他跨出船来,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把帆卷起,系住。然后他打起桅杆往岸上爬。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疲倦到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会儿,回头望,在街灯的反光中,他看见那鱼的大尾巴直竖在小船船艄后边。他看清它赤裸的脊骨像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糊糊的脑袋,有点怪异的是,在这头尾之间却一无所有。

他再往上爬,到了顶上,摔倒在地,躺了一会儿,桅杆还是横在肩上。他想方设法爬起身来。但是太困难了,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望着大路。这个时候,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盯着它。然后他只顾望着大路。

临了,他放下桅杆,站起身来。又举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缓缓地走去。一路上,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他把自己摔到床上,拉起毯子,盖住两肩,最后裹住了背部和双腿,他脸向下躺在报纸上,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这个时候只要能躺下就是好的了,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姿势了。

早上,孩子向门里张望,他正熟睡着。风刮得正猛,那些漂网渔船不会出海了,因此孩子睡了个懒觉,像每天早上一样,起身后就到老人的窝棚来。孩子惊喜的发现老人在喘气,跟着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没来由地哭起来了。他悄没声儿地走出来,想去拿点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

那条小船边上围着许多渔夫,他们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绳在量那死鱼的残骸。

孩子并没有走下岸去。他刚才去过了,其中有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这条小船。

“他怎么样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在睡觉,”孩子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最好谁都别去打扰他。”

“你敢相信吗?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惊奇地叫道。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要了一罐咖啡。

“最好是烫的,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什么?”

“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听说咱们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蛮不错。”

“我的鱼,见鬼去。”孩子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了,”孩子说,“帮个忙,叫他们别去打扰圣迭戈。我就回来。”

“跟他说我多么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径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过来。有一次眼看他快醒过来了。但是他又沉睡过去,孩子就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先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败了,蒙罗利,”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

“对。这倒是真的。是后来才吃败仗的。”

“菲多利克在看守小船和打鱼的家伙事儿。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

“让菲多利克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鱼机里使用。”

“那张长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好了。”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来商量一下其他事情。”

“他们找过我吗?”

“当然啦。他们都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想看见可不容易。”老人说。他觉得多么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真的,”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想再不会交好运了。不要把你的好运也弄跑了。”

“去它的好运,”孩子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说些什么呢?”

“我不在乎。管他们呢,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现在,我决定要跟你一起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常备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真的,我们也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磨。应该可以把它磨得很锋利,最好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刀子断了。”

“我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快。这大风要刮多少天?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说,“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保养它们的。知道吗,晚上的时候,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对了,把身体也好好养养,”孩子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干净衬衫来。再带点吃的来。”

“我不在的这几天的报纸,你也随便带一份来哈。”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你可得把什么都教给我。告诉我,老大爷,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够我说一阵的了。”老人说。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孩子说,“好好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

“别忘了跟菲多利克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的,我记得。”

孩子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在哭了。

就在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游客,有个女人向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看起来很奇怪,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巨大的尾巴随着潮水瓶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问一名侍者,它现在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侍者说,“eshark。”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从来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它的形状可以这样美观。”

“我也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然脸向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RChUcu2ArjEnUsKa/0O/ibUIyaOcdCCPUEtZRiY5FEK9CQOhImiLeg1cHblFDT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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