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到今天为止已经出海八十四天了,然而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前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但是,过了四十天他还没捉到一只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现在准是碰到倒霉鬼了,换个说法,就是倒霉到了极点,孩子听从了他们的话,于是上了另外一条船。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了三条大鱼。那个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的时候船上总是空的,觉得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收拾钓绳。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老人的船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一些补丁,收拢后就像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帜一样。
老人看上去消瘦而且憔悴,脖子上有些很深很深的皱纹。在他的腮帮上还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的症状。那些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路蔓延下去。他的双手由于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一些很深的伤疤。然而这些伤疤之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像没有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那样的古老。他身上的所有,都显得那么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就像海水一般的蓝,同时愉快并且不肯认输的感觉。
“圣迭戈,”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边时,孩子跟他说。“我又可以陪你出海了。因为我家挣了点儿钱。”
是这个老人教会了这个孩子捕鱼,因此孩子很爱他。
“不了,”老人说,“你遇到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还是跟他们一直待下去吧。”
“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有一次,有差不多八十多天钓不到一条鱼。然后就跟着有三个星期,我们每天都钓了好大的鱼呢。”
“我记得的,”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怕失败才离开我的。”
“是老爸非让我走的。我是他的儿子,不能不听他的。”
“我知道,”老人说,“听他的话是理所应当的。”
“他对打鱼这工作没什么信心。”
“是啊,”老人说,“但是我们有。不是吗?”
“对,”孩子说“让我请你到饭店去喝杯啤酒吧,然后咱俩一起把打鱼的家伙事儿带回去。”
“那好吧,”老人说,“反正都是打鱼的餐馆人嘛。”
于是他们俩坐在餐馆的露台上,有几个渔夫老拿老人开玩笑。但是老人却并不生气。另外一些年龄比较大的渔夫看着他,觉得有点难受。不过他们并没有丝毫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论着海流,谈起他们把钓绳送到海面下面有多深,谈起他们在海上的见闻。当天打鱼有些收获的渔夫们全都已经回来了。他们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的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都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的地方。在那里等冷藏车来将鱼运到哈瓦那的市场。而那些逮到鲨鱼的人们已经把鲨鱼送到海湾另一头的鲨鱼加工厂去了。他们把鲨鱼吊在复合滑车上,去掉肝脏,割掉鱼鳍,再剥去外皮,然后把鱼肉切成一条条的,以备腌制的时候用。
每当刮起东风的时候,就会从鲨鱼加工厂那隔着一道海湾飘来一股气味。但今天因为风向往北转了,只有淡淡的一丝味道,最后还逐渐消散了,餐馆的露台上阳光明媚,可人心意。
“圣迭戈,”孩子说。
“嗯,”老人正握着酒杯,回忆着好久以前的事儿。
“需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你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洛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就算不能陪着你钓鱼,我也可以为你多少做点事。”
“你都请我喝了杯啤酒了,”老人说。“你都是个大人啦。”
“我几岁的时候你第一次带我上的船?”
“那天我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拖上船,它差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就送了命。五岁那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天,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把座板都给打断了。还有那用棍子打鱼的声音,我都记得呢。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绳卷儿,我觉得整条船都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就好像在砍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
“你真的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之前刚跟你说过?”“从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海的时候开始,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楚着呢。”
老人用他那双目光坚定的眼睛,怜爱地望着孩子。
“假如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闯一闯,”他说,“可惜你是你爸妈的孩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
“我去弄点沙丁鱼回来好吗?我还知道哪儿可以弄到四条鱼饵来。”
“我自个儿还有今天剩下的。已经把它们全放在匣子里腌了。”
“我去给你搞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就可以了。”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有消失过。现在又犹如微风初起的时候那么清新了。
“两条好了。”孩子说。
“那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孩子的意见。“你不是要去偷吧?”
“当然不是了,”孩子说,“这些是买的。”
“谢谢。”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想自己什么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然而他知道他现在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本来并不丢脸,因此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我想明天会是个好日子的。”他说。
“你想上哪儿去?”孩子问道。
“到远方去,等转了风向再回来。我打算天亮以前就出发。”
“我想叫船老大也驶到远方去,”孩子说,“这样,假如你真的钓到了大鱼,我们还可以赶去帮你的忙呢。”
“他可愿意开到很远的地方去。”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可以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着去追鯕鳅的。”
“他的眼睛这么不好吗?”
“简直啊就是个瞎子呢!”
“这就怪了,”老人说,“他可从来没有捕过海龟,那东西才伤眼睛呢。”
“别忘了,你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的海龟,可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呀!”
“我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小老头儿。”
“那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
“我想也许还有吧。再说我还有不少窍门可以用呢。”
“我们把家伙事儿拿回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渔网去捕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了打鱼的家伙事儿。老人把桅杆扛在肩头,孩子拿着那个放着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绳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儿的鱼叉。装鱼饵的匣子被藏在小船的船艄的下面了。那儿还有根用来对付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棍子。当然了,谁都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的,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绳带回家为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很不好。再者说了,就算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还是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一起沿着大路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去,老人先将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将木箱和其他家伙事儿搁在旁边。桅杆跟这窝棚差不多一般儿长。窝棚是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成的。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椅子。泥地上还有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
褐色墙壁上(那墙壁是用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平了叠盖而成的),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老人妻子的遗物。墙上以前挂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这是因为看着那照片,他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现在就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放着呢。
“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
“有锅鱼煮黄米饭。你想吃点吗?”
“不了。我得回家去吃。需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了。等会儿我自己来生。我可能就吃冷饭了。”
“我把渔网拿去可以吗?”
“当然。”
其实没有什么渔网,孩子甚至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那渔网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遍这种谎话。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是知道的。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字,”老人说。
“我拿渔网捞沙丁鱼去。你想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吗?”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想看看棒球的消息。”孩子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昨天的报纸。然而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
“这是菲多利克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好好地镇着,明天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棒球消息。”
“扬基队是不会输的。”
“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还是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他们有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其实吧,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还是放宽心吧,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在这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吧。”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可以啊,这主意不错,”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天没有打到鱼,这应该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了。你看可以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
“我可以想办法去订一张。”
“那就订一张。要两块半。我们该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你别担心,两块半我总能借到的。”
“我看说不定我也借得到。但是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吃了吧。”
“你还是多穿点吧,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现在是九月呢。”
“正是大鱼喜欢出水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是个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
“我先去捞沙丁鱼了。”孩子说。
等到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已经下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老人的这两个肩膀有点奇怪,他的人看起来很老迈了,肩膀却仍旧很强健,脖子也仍旧很壮实。每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就连他的皱纹都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补丁,搞得像他那张帆似的,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好多深浅不一样的颜色。老人的脸看起来非常苍老,他的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了。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在晚风中,被他的一条胳臂压着,那报纸才没被吹走。再往下看,他光着脚呢。
孩子于是撇下老人走了,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老人还在那睡着呢。
“醒醒,老大爷,”孩子说,他的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间好像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往回赶。接着,他微笑了。
“你带什么来了?”他问。
“晚饭,”孩子说,“来一起吃点吧。”
“我不怎么饿。”
“得了,还是吃吧。你总不能只打鱼,干活,不吃饭吧。”
“其实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把报纸折好。然后,他开始动手折叠毯子。
“还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不吃饭就去打鱼。”
“多保重自己吧,孩子”老人说,“那么我们吃什么?”
“油炸香蕉、黑豆饭,还有些炖菜。”
这些饭菜是孩子放在双层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用纸餐巾包着的刀叉和汤匙。
“这是谁给你的。”
“那老板,芒汀。”
“看来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替你谢过啦,”孩子说,“你不用再去谢他了。”
“我以后一定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嗯,是啊。”
“这样的话,也许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的挺好的。”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呢。”
“其实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昂托莱牌啤酒。喝完了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想得真周到,”老人说。“我们现在可以吃了吗?”
“来吧,我们一起开动吧,”孩子温和地对他说,“你知道的,我很尊重你的,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会打开饭匣子的。”
“那我准备好啦,”老人说,“只要再洗洗手脸就可以了。”说得轻巧,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这么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其实我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孩子想,再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的毛巾来。我怎么会这样粗心大意?其实我还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夹克衫来,让他过冬。最好再有一双鞋子,并且给他弄条毯子来。
“这炖菜真是不错呢,味道好极了!”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的事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全美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都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今天输了。”孩子告诉他。
“这没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又开始恢复他的本色了。”
“他们队里还有其他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一样了。在另一个联赛中,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辛什拉和他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得最远。从来没有别人打过这些好球。”
“我想陪他出海钓鱼,但是不敢对他开口。因此我想你去说,但是你也不敢。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
“我记得那事。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其实他也许愿意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件事了。”
“其实我真的挺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的,”老人说,“别人说他的老爸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跟我们一样穷,那样的话,他会领会我们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辛什拉的老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老爸像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
“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方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跟你说过没有,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呢。”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的。”
“那现在,你想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看还是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讲讲约翰·J·麦格劳的情况吧。”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
“在以前啊,他有时候也会到露台饭店来。他一喝了酒,态度就很粗暴,还出口伤人,性子很怪。他脑子里想着棒球,还会想着赛马。反正我知道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还经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至少我老爸认为他是顶伟大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继续每年来这儿,你老爸兴许也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
“说真的,卢克跟迈克·冈萨雷斯比,谁更伟大一点啊?”
“我个人觉得他们俩不相上下。”
“哈哈,我知道,要是论最好的渔夫,那得说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厉害的。”
“什么啊!”孩子说,“好渔夫其实很多,也确实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我觉得,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然后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咱俩都讲错啦。”
“才没有这种让你应付不了的鱼呢,只要你还是像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可能已经没有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但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还有决心。”
“你现在就该去睡觉了,这样明天早上才会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么我就祝你晚安。明天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小闹钟。”孩子说。
“唉,其实啊,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我真想不通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更长些,活的更久些吗?”
“我也搞不清楚,我还没老呢,”孩子说,“我只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孩,睡得沉,起得晚。”
“放心吧,我记在心上了,”老人说,“到时候一定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想让船主人来叫醒我。你知道的,这样显得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你放心。”
“那你好好睡吧,老大爷。”
孩子从屋里走出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脱掉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报纸卷在长裤里头当枕头,用毯子裹住了身子。那床其实是在弹簧垫上铺着些旧报纸弄成的。他就这样睡下了。
他没过多久就睡熟了,还梦见了小时候见到的非洲。白色海滩和长长的金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褐色的大山和高耸的海峡。他现在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在那,他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的时候可以闻到甲板上柏油的气味,还能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一般情况下,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会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那个孩子。然而今天晚上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特别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还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每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决斗;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现在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那些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像小猫似的嬉耍着。他爱它们,就像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来没有梦见过这个孩子。他就这样醒过来看着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然后穿上。他在窝棚外面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那孩子。清晨的寒气弄得他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就会觉得暖和,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栋房子的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光着脚偷偷走进去。孩子正熟睡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他轻柔地握着孩子的一只脚,直到把他给弄醒了。孩子转过脸来望着老人,老人冲着他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着。接着,老人走出门去,孩子则乖乖地跟在他的背后。他还是有点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孩子,对不起。”
“说什么呢!”孩子说,“我是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向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有些光着脚的男人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在黑暗中走动。
老人和孩子走进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绳卷儿、鱼叉和鱼钩,老人则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来点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先把家伙事儿放在船里,然后再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专门提供早餐给清早出来的渔夫的小吃馆里,喝了些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现在清醒过来了,虽然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非常好,蒙罗利,”老人说,“我觉得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是,”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我们需要用的沙丁鱼了,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伙事儿总是船主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一样,”老人说,“你还只有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孩子说,“我不用多久就会回来。再来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是可以挂账的。”
他光着脚踩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饵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饮食,他深知应该把它喝了。长久以来,吃饭让他觉得厌烦,因此他从来不带吃食。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时间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接下来他们顺着小路走向小船。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把它溜进水里。
“好运,老大爷。”
“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然后身子向前冲,用来抵消桨片在水中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老人动手划出港去。海滩上也有别的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船桨落水、划动的声音,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看不清他们。
偶尔可以听到,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然而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去,一条条地驶向希望中可以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哪里,因此卖力地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脑后,划进清晨海洋的清新气息中。在海里的某一片水域,他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耀眼的磷光。那些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一下子达到七百寻(八尺为一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漩涡。这集中了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不同种类的鱼儿都聚集在这里。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候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里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几乎所有在那儿转悠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了早晨的来临。他划啊划啊,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可以听见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最喜欢飞鱼,把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好朋友。有时候他会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一直在不停地飞翔,寻找食物,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老人想,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也许鸟类的生活过得比我们人的还要艰难。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像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而美丽的。然而她却可以一瞬间变得这样残暴,这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当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的时候,它们有没有想过,也许它们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这样残暴的海面上讨生活。
每每想到海洋,他老是喜欢称她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的时候,给她起的西班牙语名字。有时候,那些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会说她的坏话。不过人们说起海洋的时候总是喜欢拿她当女性来看待的。有些年轻些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绳上的浮子,还用卖鲨鱼肝的钱置备了汽艇,他们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作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有时候会当作一个敌人。但是这老人总是把海洋比作女性,她喜欢给人莫大的恩惠。假如她干出什么任性或者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那是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就像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是这么想。
他从容地划着,划船对他说来一点都不吃力,因为他总是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左右,而且除了偶尔遇到水流打个旋儿之外,海面上其实是平坦无浪的。他正在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就在这个时候,天渐渐亮了,他发觉自己其实已经划到比原来预期更远的地方了。
我已经在这海底的深渊上面转悠了一个礼拜了,但是到现在看来,还无所作为呢,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啊,说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块呢。
等不到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并且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差不多下沉到了海底四十寻的深处了。第二个差不多在七十五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寻和一百二十五寻的深处。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向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被包裹在鱼肉里面。每条沙丁鱼被钓钩穿过双眼,这样一来,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就构成了半个环形。不论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个部分,吃起来都是喷香美味的。
那个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也可以被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铅垂一样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绳上。在另外两根钓绳上,他挂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使用过了,但仍旧完好。而且还有那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绳都和一支大铅笔差不多粗,钓绳的一端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向下落,而每根钓绳有两个四十寻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牢地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假如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寻长的钓绳呢。
这个时候老人紧盯着小船一边的那三根挑出来的钓竿。他一边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尽量使钓绳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水底适当的深处。天色已经相当亮了,太阳看起来随时会升起来。
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现在可以看见其他船只了。它们低低地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接下来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来了。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他的眼睛感觉到有点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自顾自地划着。他俯视着水中,集中精神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漆漆的深水里的钓绳。他把钓绳垂得比任何人都直。这样一来,在黑漆漆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一样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指望的地方等待着,等待着那些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其他渔夫都随意地让钓绳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绳在六十寻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寻的深处呢。
他想,其实我的钓鱼功夫,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有点差罢了。但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会转运了。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好了,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我的准备就不会白费。
两个小时过去了,太阳现在升得很高了,他向东望的时候不再觉得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看起来特别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啊,老是被初升的太阳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我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的时候,我可以直望着太阳,还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刺激在傍晚也许要强一些。不过在早上,它真的叫人觉得眼痛。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一定是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看样子它不是只想找点什么乐子。”
他慢悠悠地划着,向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不匆忙,这是为了让那些钓绳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这样一来,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于是,他仍旧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虽然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一点了,随后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拼命地掠去。
“鯕鳅,”老人念叨着,“是大鯕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来,然后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那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接下来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最后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艄一只拳头螺栓上。老人又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长翅膀黑鸟。此刻它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向下冲。而且为了俯冲,鸟儿把翅膀向后掠,随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但是看起来没有丝毫成效。老人看见那些大鯕鳅跟在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鯕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看样子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这群鯕鳅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基本没有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儿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了。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一系列无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会从我附近逃走的,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那么一条两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想要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悠着呢。我的大鱼一定就在某处地方。
陆地上空,云块这时候像山冈一样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一排灰青色的小山。海水这个时候显得一片深蓝,深得简直要发紫了。他认真地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海水中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个时候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绳,看见它们一直向下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能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他非常高兴,因为这说明这里有鱼。太阳这个时候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异样的光彩,这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那只鸟儿这个时候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现出紫色,看起来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着彩虹般的颜色。有时候,它倒向一边,随后又竖直了身子,像个大气泡一样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看起来很厉害的紫色长触须拖在身后的水中,长达一码。
“Aguamala,”老人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他一边坐着轻轻荡桨,一边低头朝水中望去。他看见一些颜色和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的时候所投下的一小滩阴影中游着。它们对它的毒素是没有影响的。但是人就不一样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来的时候,有些触须会缠绕在钓丝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手上和胳臂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的时候一样。然而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痛得像在挨鞭子抽一样。
这些闪着彩虹一样颜色的大气泡非常美。然而它们正是海里最具欺诈性的生物,因此老人心里喜欢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发现了这些大气泡,正从正面向它们进逼。海龟闭上了眼睛,从头到尾完全被龟背所保护着,接下来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把它们吃掉的过程;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上它们;喜欢听到他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它们上面时啪地爆裂的声音。
老人还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因为它们形态优美,游水的速度又很快,价值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瓾龟抱着一点点不怀恶意的轻蔑,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时喜欢闭上眼睛。
他对海龟没有抱着神秘的看法,虽然他乘小船去捕海龟,而且他这么做已经有很多年了。但是其实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一般人们都对海龟残酷无情。那是因为一只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会接着跳动好几个钟头。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而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老人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让身子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来让自己到九、十月份的时候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人鱼。
他每天还会去一些渔夫存放家伙事儿的棚屋中,在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很大一部分渔夫厌恶这种油的味道。然而这种味道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感冒之类的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呢。
这个时候老人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看来它找到鱼啦!”他念叨着,这个时候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四处逃窜。然而老人看着看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不小心头向下掉进水里。这条金枪鱼在阳光中闪耀着银白色的光。等到它回到水里,其他的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地跃出水面,它们是向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此时此刻,它们正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那么快,其实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看着这群鱼把水搅得泛出白色的水沫。还眼睁睁地看着那鸟儿这个时候正俯冲下来,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儿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艄的那根细钓丝突然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觉得那小金枪鱼在似乎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是往回拉,钓丝就越是发颤,他可以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于是他把钓丝呼地一甩,让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鱼躺在船艄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干净利落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慢慢地,那些鱼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部,接着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艄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拿来钓大鱼倒正好。看样子,它能有十磅重。”
他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在独自待着的时候自己跟自己说话了。以往他独自待着的时候曾经唱歌来着。有时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渔船或者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了。他也许是在那孩子离开了他、他独自待着的时候开始自言自语的。不过这些他都记不清了。他和孩子一块儿捕鱼的时候,他们一般只在需要说话的时候才说话。有时候,他们会在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说话。要不就是在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没有必要不在海上说话,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一向深以为然,并始终遵守它。但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这是因为现在没有旁人会受到他说话的打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当我发疯了,”他又开始念叨了,“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就是要说。有钱人的船上有收音机为他们谈话,还把棒球赛的消息告诉他们。”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好时候,他想。现在只应该考虑一桩事。那就是我生来就一直在干的那桩事。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一群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的一条失散的。但是它们正游向远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非常快,向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候就该如此吗?或者说,这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天气征兆?
他现在已经看不见海岸的那一道绿色了,只看得见那些像积着白雪的山峰,和山峰上空像是高耸的雪山一样的云块。海水的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之中幻化成彩虹一样的七色。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此时此刻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空,都看不见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色海水。和海水深处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足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钓绳。
渔夫们把所有这种鱼都叫做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卖出去,或者用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用名字。这个时候它们又沉下海去了。阳光很热,老人觉得脖颈上被晒的热辣辣的。他依然在划桨,划着划着,就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其实我大可以随波逐流,他想,干脆我睡过去,事先把钓绳在脚趾上绕上一圈,等有动静的时候可以把我弄醒。但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应该一整天好好钓鱼。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钓竿之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的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来啦。”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从桨架上取下双桨,动作非常利落,没有让船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钓绳,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觉得钓绳并没有抽紧,感觉也没什么分量,于是轻松地握着。紧接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紧又不重,他心里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寻的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作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手轻脚地攥着钓绳,然后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他现在大可以让它穿过他手指间滑动,却不会让鱼觉得一点儿牵引力。
在离岸那么远的地方,它长到现在这个时节,个头一定已经很大了,他想。快来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而你啊,独自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去转一圈,然后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觉得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相比之下有点猛烈地一拉,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又念叨开了,“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多香啊!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赶快吃啊,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来吧,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绳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也同时盯着其他那几根钓绳,因为这鱼可能已经游到了高一点的地方,要不然就是低一点的地方。然后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自言自语道,“求天主帮忙让它咬饵吧。”然而那条鱼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没觉得有丝毫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上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现在也许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伤痛的回忆的。”
跟着他觉得钓绳又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开始窃喜了。
“我说吧,它刚才不过是在做个小运动,”他说,“它一定会咬饵的。”
觉得这轻微的一拉,他很高兴,接着他觉得有些猛拉的感觉,很有分量。叫人难以相信。根据经验,他知道,这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于是他松手让钓绳向下溜,一直向下,向下溜,从那两卷备用钓绳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绳。它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依然觉得很大的分量,虽然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此时此刻,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一会儿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假如说破了,兴许就不会发生了。他深知这条鱼有多大,他想像到它嘴里横叼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这个时候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但是分量还是没变。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于是他就再放出一点钓绳。同时,他加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钓绳上的分量也增加了,就这样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它咬饵啦,”他说,“现在我来让它美美地吃上一顿吧。”
他让钓绳在指间向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绳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绳的两卷备用钓绳上。他现在准备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绳卷儿,还有三个四十寻长的卷儿可供备用呢,这些他都知道。
“吃吧,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快点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开开心心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吗?你吃好了吗?
“看啊!”他提高了声音,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绳,收进了一码。然后又连连猛拉,使出全身力气,还拿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交替地把钓绳往回拉。
什么用都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没办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绳非常结实,是制作出来钓大鱼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一下,钓绳给绷得太紧了,上面竟蹦出水珠来。
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然攥着它,在座板上使劲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着上半身用来抵消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的方向驶去。
大鱼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这个时候还在水里,没有动静,其实也用不着应付。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念叨着,“我现在被一条鱼拖着走,倒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其实我可以把钓绳系在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拼命牵住它,需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绳。谢天谢地,它还在向前游,没有向下沉。”
假如它决意向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假如它潜入海底,还死在那儿了,我该怎么办?我真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得干些什么。其实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脊背上的钓绳,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而那小船呢,一刻不停地向西北方驶去。
这样下去它会送命的,老人想。它才没有力气一直这样干下去呢。然而就这样过了四个钟头,那鱼照样悠闲地拖着这条小船,一刻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仍旧紧紧攥着勒在脊背上的钓绳。“没记错的话,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到现在了,我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之前,把草帽拉下,紧扣在脑瓜上。那草帽这个时候勒得他的脑门好痛。而且,他还觉得有点口渴。于是他双膝跪下,小心翼翼地,生怕扯动钓绳,尽量向船头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艰难地喝了一点儿水,然后就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杆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些什么,只顾熬下去。
等他想起来回顾背后的时候,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想。不管怎样,我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现在离太阳下去还有两个钟头,兴许不到那个时候鱼儿就会浮上来。假如它不上来,兴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假如它不这样干,兴许也会随着日出浮上来。看,到现在,我的手脚都没有抽筋,我觉得身强力壮。它的嘴都给钓住了啊。拉力还这样大,这该是条多大的鱼啊。它的嘴准是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但愿我能看到它。但愿我能知道这个对手长什么样儿,真的,我特别想知道,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鱼整整一夜,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去后,天气渐渐转凉了。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觉得发冷。在白天,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来,摊在阳光下面晒干。现在太阳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披在背上。他还小心地把它塞在现在正挂在肩上的钓绳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绳,他就可以弯腰向船头靠一下,这样简直可以说非常舒服了。这种姿势实在只能勉强说,多少叫人好受一点儿,但是老人自以为那个样子简直可以说非常舒服了。
我拿它没一点办法,它也拿我没有一点办法,他想。要是它老一直这样干下去,双方都没一点办法。
他有一次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核对他的航向。钓绳从他肩上一直钻进水里,看起来就像一道磷光。鱼和船这时都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哈瓦那的灯火看起来一点都不辉煌,于是他明白,海流准是在把他和大鱼带向东方。假如我就此看不见哈瓦那炫目的灯光,我们就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假如这鱼的路线没有变的话,我准会好几个钟头看不见一点灯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怎么样啊,他想。干这行有台收音机就美啦。然后他想,别老是惦记这玩意儿。还是想想你正在干的正经事情吧。你怎么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说出声来:“如果孩子在就好了。还能帮我一手,应该让他见识见识这种光景。”
谁也不该上了年纪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其实是在所难免的。为了保持体力,我一定要记住在金枪鱼坏掉之前吃下它。记住了,就算你只想吃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哈,他对自己说。
夜里,有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上来,他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那雄的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和那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嬉耍,打闹,相亲相爱。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一样。”
接着他可怜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是挺棒的,真奇特。有谁知道它多大岁数了呢,他想。我反正是从来没钓到过这样强大的鱼,也没见过行为这么奇特的鱼。兴许它太机灵,不想跳出水来。它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把我搞垮。不过也许它曾经上钩过好几次,因此知道应该如何搏斗。它哪会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糟老头子,没啥力气的。不过它是条多大的鱼啊,假如鱼肉好的话,能在市场上能卖多大一笔钱啊!它咬起饵来像条雄鱼,拉起钓绳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一点也不惊慌。也不知道它有什么打算,还是像我一样地不顾死活?
他想起以前有一次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那条雄鱼总是让雌的先吃,就是因为这个,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它发了狂,绝望而惊慌失措地挣扎着,不久它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始终待在它身边,在钓绳下方窜来窜去,陪着雌鱼在水面上一起打转。这雄鱼离钓绳很近,让老人免不得有点生怕它会用它的尾巴把钓绳割断。这鱼的尾巴像大镰刀般锋利,大小和形状都和大镰刀差不了多少。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然后用棍子揍它,接着握住了那边缘像砂纸一样的长嘴,连连向它头顶打去。把它的颜色打成和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然后让那个孩子帮忙,把它拖上船去。就在这会,雄鱼一直跟在船舷边上。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绳、拿起鱼叉的时候。那条雄鱼高高地在船边跳到空中,想看清楚雌鱼在哪里。然后掉下去,钻到海洋深处。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其实正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来。于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条纹都露出来了。它真漂亮,老人想着,但是它却始终待在那儿不走。
它们这样的情景让我看到怎能不伤心呢,老人想。孩子也显得很伤心。所以,我们请求这条雌鱼原谅,马上把它宰了。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念叨着这些,接着把身子安靠在船头的边缘那已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绳,他感觉到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向着它所选择的方向慢慢而安稳地游去。
它做出这样的选择,都是我欺骗的结果吧,老人想。
这条鱼选择待在黑暗的深水里,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而我的选择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蛮荒之地去把它找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我跟它被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是这样。而且我和它都没有谁来帮忙。
也许我不应该当渔夫,他想。然而这恰巧是我生来就干的行当。有一条我一定不能忘了,天亮之后我就吃那条金枪鱼。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的一声折断了。随后那根钓绳越过船舷向外直溜。他摸着黑拔出刀鞘中的刀子,然后用他的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老人的身子向后靠,就着木质的船舷,把那根钓绳给割断了。然后顺手把另外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绳也割断了。老人摸黑把这两个没有放出去的钓绳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这个时候,他用一只手熟练地干着。在牢牢地打结的同时,他一只脚踩住了钓绳卷儿,用来避免钓绳卷儿移动。他现在加起来一共有六卷备用钓绳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绳,还各有两卷备用钓绳。再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钓绳上面的两卷,它们全部都连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不管怎么说,我要回到那根钓绳旁边,就是把鱼饵放在水下四十寻深处的那根钓绳边。然后把它也割断,连接在那些备用钓绳卷儿上。我得丢掉两百寻那根出色的卡塔卢尼亚钓绳,还有钓钩和导线。其实这些都是可以再买的到的。万一钓上了其他鱼,把这条大鱼倒搞丢了,那我再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鱼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或者剑鱼,要不就有可能是鲨鱼。根本没有时间让我想些什么,我不得不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又开始念叨了:“如果那孩子在这就好了。”
但是孩子并不在这里,他想。这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最好还是回到最后的那根钓绳边,管他天黑不黑,先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的钓绳。
这么想的,他也确实这样做了。摸黑干活不是件容易事。有那么一次,那条大鱼掀动了一下,好大的力气,把他拖倒在地上,脸向下,老人的眼睛下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他脸颊上淌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他只能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休息一会,因为实在是太累了。他拉好麻袋,把钓绳小心地挪到肩膀上还不怎么疼的地方,用肩膀把那根钓绳固定住,然后握住钓绳小心地测试着那鱼拉曳的分量,最后伸手到水里测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这鱼刚才为什么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想。会不会是因为钓绳在它高高隆起的脊背上滑动了一下?我的背比它的疼,这是一定的。然而就算它力气再大,也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跑吧。而且我刚把所有有可能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扔掉了,我还有好多备用的钓绳,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鱼啊,”他念叨着,“我发誓跟你奉陪到低,至死方休。”依我看,它不到死也不会放过我的,老人想,他在那静静地等待着天亮起来。眼下正是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只能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暖。这个畜生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绳伸展着,向下通到水的深处。而那小船呢,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刚一露边儿,阳光就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了。
“哦,原来它在向北走啊!”老人说。也许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拐个弯。这样就说明它已经累了,没有什么力气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一些,老人发觉这条鱼不光没有显出一点点疲态,反而好像还挺有精神。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绳的斜度说明它正在比较浅的地方游着。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面来。但也说不定它会这样。
“天主啊,求您让它跳跃吧,”老人说,“您知道的,我的钓绳够长,可以对付它。”
或许我应该把钓绳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它就会跳出水面了,他想。既然都到了白天了,那就想办法让它跳跃吧,这样它的脊背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动手拉了拉钓绳,但是自从他钓上这条鱼以来,钓绳已经绷得很紧了,都快要迸断了。他向后仰着身子使劲又拉了两下,觉得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别用力过大,他想。每猛拉一次,钓钩就会在鱼身上划出更宽的口子,等它当真跳跃起来,也许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出了,我感觉好多了,这一次我不用一直盯着太阳看了。
钓绳上粘着黄色的海藻,但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一些拉力,因此他显得很高兴。他想起来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真的很爱你,非常得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杀死。”
一只小鸟从北方向着小船飞过来。那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已经很疲惫了。
鸟儿飞到船艄上,想在那儿歇一口气。随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又一圈,落在那根钓绳上,也许在那儿它觉得比较舒服吧。“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他说话这当儿,鸟儿望着他。也许是它太累了,竟没有顾得上细看这钓绳,就用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钓绳,在上面摇啊晃的。“放心吧,这钓绳稳当的很,”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里一点风都没有,你怎么累成这样啊。今天这鸟儿都怎么啦?”
可能是因为有老鹰,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这些可怜的小鸟儿。然而这话他没跟这鸟儿说,反正它也不懂他说的话,而且啊,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了。
“好好儿地歇会吧,可爱的小鸟,”他说,“然后投身飞到广阔的海面上,碰碰运气,像任何人或者鸟要不就是鱼儿那样。”
他靠说话来给自己打劲儿,这都是因为他的脊背在夜里一动不动,因而变得僵直,当时还不觉得什么,眼下可真痛得厉害。
“鸟儿,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不过真是对不起,我不能趁现在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但是我总算也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鱼突然一歪,一下子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用力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绳,兴许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就在钓绳猛地一抽的一瞬间,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
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钓绳,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么看来这鱼应该是给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自言自语道,一边把钓绳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那鱼转回来。然而拉到快绷断的时候,他就抓稳了钓绳,身子向后倒,来抵消钓绳上的那股子拉力。
“现在你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疼的不轻啊。”
他掉回头去寻找刚才那只小鸟,因为很高兴有它在一边做伴。鸟儿飞走了。
你怎么不多待一会啊,老人想。你去的地方风浪很大的,要飞到岸上才安全呢。唉,说的也是,我怎么会让那鱼给划破了手?我真是越来越笨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只顾着看那只小鸟,想着它的事儿了。现在啊,我得关心一下我自己了,一定要记得,过后得把那金枪鱼吃下去,这样才不至于这么弱,一点力气都没有。
“如果那孩子在这,而且我手边还有点盐,那这一切都完美了。”他自己跟自己说道。
他随手把沉甸甸的钓绳挪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下,在海水里洗了洗手。老人家把手在水里浸了能有一分多钟,看着手上的血液在水中漂开去。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它好像比原来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让他的手在这盐海水中多浸一会儿,但是另外一方面有点担心那鱼出点什么问题,于是站起身,打起精神。老人举起那只手,向着太阳看了看。这才看清,他的手原来是被钓绳勒了一下,割破了肉。不巧的是,那正好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事情明白得很,他需要这双手来干成这桩事,他可不喜欢还没动手就把手给割破了。
“现在,”晒干了手之后,他说,“我得吃点小金枪鱼了。嗯,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钓过来,然后躺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接着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老人小心翼翼地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绳,把那鱼钩到自己身边来。然后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绳,用力地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膝盖压住了金枪鱼,然后从它的脖颈竖割到它的尾巴的部位,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样一来,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的。他从鱼的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鱼的肚子边上,他割下了六条,把它们一一摊在船头的木板上,然后老人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鱼骨头扔在海里。
“我想我肯定吃不下一整条鱼的。”他说,然后用刀子把一条鱼肉一分为二。他觉得那钓绳一直紧拉着,拉的他的左手都有点抽筋了。这左手紧紧握住了粗钓绳,他厌恶地看了看它。
“这是什么手啊,”他说,“你爱抽筋就抽吧。最好变成一只鸟爪。这对你可不会有好处。”
快点吧,他想,随后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绳。我得快把它吃了,这样手头就有劲了。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跟这条臭鱼已经打了好几个钟头的交道啦。不过我相信你会跟它周旋到底的,想到这他觉得应该马上把金枪鱼吃了。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也并不难吃。仔细地嚼了两口,他把汁水都咽下去。假如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应该不会坏。
“手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现在它僵直得几乎跟坏掉了一样。“我为了你再吃一点儿。”他吃着刚才切好的鱼的另外一半。他细细地咀嚼着,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的手?或者现在还答不上来?”然后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还真是条壮实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运气还真好,捉到了它,而不是那破鯕鳅。鯕鳅太甜了。这鱼简直一点也不甜,元气还都保存着。”
然而实用才是硬道理,他想。假如我有点儿盐就美啦。也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了,因此我最好把它们都吃了,虽然我其实并不饿。那鱼现在又平静又安稳。我把这些鱼肉统统都吃光了,就有充足的准备啦。
“耐心点吧,我亲爱的手,”他说,“我这样吃东西是为了你啊。”说实话,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点东西,他想。在一起这么久,它都成了我的兄弟了。但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来做这样的事。于是他认真地慢慢儿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身来,然后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说,“我估计你可以放掉钓绳了,我的手啊,我要只用右臂来对付那个坏家伙,直到你不再胡闹。”他用左脚踩住刚才左手攥着的那粗钓绳。身子向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天主啊,快帮帮我,让这抽筋快些好吧,”他说,“我真猜不透这条鱼还要怎么着。”
不过看情况它似乎还很镇静,他想,而且在按着它的计划行动,看起来还行动的挺不错的。但是它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他想。我是不是也该计划点什么?嗯,我必须随机应变,拿我的计划来对付它的。因为它个儿这么大。假如它跳出水来,我能弄死它。然而它始终待在下面不上来。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他在裤子上擦了擦那只抽筋的手,想让手指松动松动。但是手还是张不开。兴许随着太阳出来它就能张开了,他想。或者等那些养人的生金枪鱼肉在肚子里消化之后,它就能张开了。假如我非靠这只手才能做成我的事,那我可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张开。然而就我现在的情况看,我不愿硬把它张开。还是随着它,爱张就张,自动恢复过来吧。毕竟是我昨天晚上对它有点使用过度了。这也不能怪我啊,是现实情况逼得我这样的。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时此刻是多么孤单。然而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的七色彩虹。在他面前伸展着的钓绳和那平静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季风把那些云块积聚起来,他向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过。在天空的衬托下,飞鸟们身影刻画得很清楚,然后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又清楚地刻画出来。于是他发现,其实,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觉得孤单的。
他想起听人家说过,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看不见陆地的地方,就会觉得害怕。他自己心里知道,在一年中天气经常风云突变的那几个月里,他们是有理由害怕的。但是现在正当刮飓风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时候,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好,最适合捕鱼的时候。
假如飓风就快来临了,而你正巧在海上的话,你可以在好几天前就看见天上有种种要刮飓风的迹象。这个时候,人们在岸上可看不见,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找些什么参照物,他想。陆地上一定也看得见异常的现象,那就是云的式样不一样。想到这,他抬头看了看云块,判断了一下,眼前不会刮飓风。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像一个个可人心意的冰淇淋。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衬托着一团团羽毛般的卷云。
“轻风,”他说,“看来这天气对我比对你更有利,鱼儿啊。”他的左手仍旧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张开。
我恨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还有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然而抽筋,在西班牙语中叫calambre,是丢脸给自己看,尤其是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兴许他可以给我揉揉胳臂,最好是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用不了多久,这手总会松开的。
接下来,他用右手去摸钓绳,觉得上面的分量变了,这才发现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着,他俯身向着钓绳,把左手啪地紧紧地按在大腿上,老人看见倾斜的钓绳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上来啦,”他说,“我亲爱的手啊,快点。请快一点好吗?”
钓绳慢慢地稳稳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好像有点鼓起来了,鱼出水了。水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它不停地往上冒。那鱼在阳光里显得亮光光的,仔细看看,它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还带着淡紫色。那鱼的长嘴像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像一把轻剑。那鱼的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了,然后又像潜水员一样滑溜地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与此同时钓绳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看样子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呢。”老人说。钓绳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两只手拉住钓绳,用的力气不轻不重,刚好不致被鱼扯断。因为他心里知道,要是他没法用稳定的劲儿让鱼慢下来,它会把钓绳绷断,然后全部拖走。
我一定要制服这条大鱼,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用它的力气逃走,假如它飞逃的话,真想不出它能干出什么来。不过我要是它,我现在就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飞逃到什么东西绷断为止。然而感谢上帝,让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人比它们聪明,虽然它们好像比我们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这一辈子见过很多大鱼。其中有许多超过一千磅的。他的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都是和别人一起逮到的,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逮住过这样的大鱼。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看不见陆地的影子的海域,在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最有意思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左手依然蜷曲着,像紧抓着的鹰爪。
但是它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一定会复原的。真可耻,它竟会在这个时候抽筋。在老人想这件事的时候,那条鱼又慢下来了,正用它惯常的速度游着。
真是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像是为了让我看看它个儿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希望能有个机会给我,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也就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了。还是让它觉得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汉气概的人就对了。我就能做到这一点。真希望我就是这条鱼,他想,我们的斗争,要令它使出它所有的力量,来对付的却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现在,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突然袭来的痛楚感,那鱼依然慢悠悠地游着,小船穿过深色的海水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时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复原了。
“告诉你个坏消息,鱼儿,我的手好了。”他说着把钓绳从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觉得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认那是痛苦。
“我并不虔诚,”他说,“然而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让我能逮住这条鱼。我还许下心愿,假如我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我发誓,我刚才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话。”他机械地念起祈祷文来。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念得特别快,让字句能顺口念出来。《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们。”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童贞圣母,请您让这鱼死去。就算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身子依然像刚才一样地痛,也许又更厉害了一点儿。于是他背靠在船头的木舷上,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这个时候的阳光很热了,虽然微风正在柔和地吹着。
“我想我还是把挑出在船艄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的好,”他说,“假如那鱼打算在这里再过上一夜,我就得想办法再吃点东西。再说,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这儿除了鯕鳅,也逮不到什么其他东西。然而,假如趁鯕鳅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一定还过得去。我希望今天晚上有条飞鱼能不小心跳到船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要不效果会更好。飞鱼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吃的时候还不用把它切成小块。我眼下必须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发誓,我当初不知道这鱼竟然这么大。”“但是我还是要把它宰了,”他说,“不论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气。”
其实挺不公平的,他想。我要捉住它,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还要让它知道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没记错的话,我跟那孩子说过来着,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
其实这算不上什么,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眼下他正要再证实一次。每一次都是重新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过去。
希望那条臭鱼可以睡一觉,这样我也能睡一觉了,去梦梦狮子,他想。为什么现在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眼下先静静地靠着木船舷休息一下,什么都不要想。那条臭鱼正忙乎着呢,你越少忙碌越好。
时间已到了下午,船依然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不过这个时候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依然随着不大的海浪缓缓漂流,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钓绳勒在他背上的感觉变得舒适而温和些了。
下午有一次,钓绳又升上来了。但是那鱼不过是在稍微高一点的平面上继续游着。那个时候,太阳光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还有脊背上。因此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这鱼他看见过一次,他就能想像它在水里游的样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鳍一定大张着,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还真无法想象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比马的眼睛都大那么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见东西。想当初我在黑暗里能看得很清楚。在乌漆麻黑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我看东西啊,简直像猫一样。
阳光和他手指不断的活动,使他那抽筋的左手这个时候完全复原了,他就着手让它多负担一点拉力,还耸了耸背上的肌肉,让钓绳挪开一点儿,让别的地方痛一小会吧。
“到了这个时候,你要是还没觉得累的话,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不可思议啦!”
他这个时候觉得非常疲倦,他知道夜色就要降临了,因此竭力想些其他事儿。他想到棒球的两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liGas,他知道现在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的老虎队。
今天应该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赛的结果怎样。然而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就算在他脚后跟长了骨刺的时候,再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么东西来着?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可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的时候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可受不了这个苦,也不能像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者两只眼睛都被啄瞎后仍旧战斗下去。跟伟大的鸟兽相比,人真算不上什么。唉,我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不过要是有鲨鱼来我可不干了,”他说出声来,“假如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那迪马吉奥虽然了不起,但他能守着一条鱼,像我守着这一条一样长久吗?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也许会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比我强多了。还要加上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让他痛得太厉害?
“我说不上来,”他又开始念叨了,“反正我是从来没有长过骨刺。”
就这样,又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跟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比手劲的情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胳膊肘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向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尽全力地想将对方的手使劲向下压到桌面上。旁边有好多人在拿他们的胜负打赌。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着他的那张脸。坚持过最初的八小时之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这样方便裁判员轮流睡觉。后来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俩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望着对方的手和胳膊。那些打赌的人在屋里进进出出,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旁观。老人还记得,那家酒店里的木质板壁四周漆着明亮的蓝色,几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看起来非常大,随着微风吹动挂灯,这大影子也在墙上移动着。
一整夜,赌注随着局势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拼命地使出劲儿来。有一次把老人的手(他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迭戈)扳下去将近三英寸。但老人很快又把手扳回来,把局面恢复到势均力敌的情况。他当时确信自己能战胜这黑人。人们都说这黑人是个好样的,伟大的运动家。天亮的时候,打赌的人们要求和局算了,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这个时候老人使出浑身的力气,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向下扳,直到死死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在某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算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一般来说,他们把麻袋装的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人都会要求比赛到底的。然而他却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所有人上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