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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章

父亲去世不到两周,一个星期天,巴威尔·符拉索夫酩酊大醉返回家中。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门旁的角落,像父亲那样用拳头一边在桌子上拍击着,一边对他母亲吼道:

“晚饭呢?”

母亲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伸出胳膊抱住他,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但是他却拿手推开了母亲的肩膀,口中不停地嚷到:

“母亲,快点儿!”

“傻孩子!”母亲想止住他乱动,伤心却不无疼爱地说。

“我也要抽烟。把父亲的烟斗给我拿来!”巴威尔生硬地转动着麻木的舌头,口齿含糊地咕哝道。

这是他第一回喝醉。酒精令他浑身发软无力,可意识并未完全失去,他在疑问自己:“醉了么?”

母亲的抚慰令他觉得羞愧,他触到了她眼中的悲哀。他很想哭,但是为了要把这个念头抑制住,他只得竭力佯装出醉得更厉害的样子。

母亲抚摩着他凌乱的头发,轻声说道:

“干什么要这样呢?你不要这个样子。”

一阵翻肠倒胃的呕吐过后,母亲将他放在床上,在他惨白的前额上放上一条湿毛巾。渐渐地他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浑身上下仿佛都在摇晃,眼皮越发沉重,口中感到有种酸楚的味道。他透过睫毛看着母亲那张宽大的脸,心事重重地想:

“看起来这对我确实有点早。别人喝醉酒都没什么——而我却觉得恶心。”

仿佛由远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

“你要是酗了酒,谁去挣面包呢?”

他紧闭着两眼说道:

“大伙儿全喝。”

母亲叹了口气。她心里也明白,除了酒铺,大伙儿也没有其他可以消遣的地方,而且除了伏特加,还有什么有味儿的东西可喝呢。可是她还是说:

“你就别喝了。你父亲把你们俩人的酒都喝完了。他让我遭了多少罪,你就怜悯一下你母亲,好吗?”

听到这些伤心且温柔的话语,巴威尔想起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家中仿佛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一样。她始终是默不作声,天天心惊胆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挨揍。巴威尔因为不想和自己的父亲碰面,在家的时间很少,所以与母亲也显得很生疏。此时此刻,他渐渐地醒过神来,盯着母亲的眼睛看。

她个子很高,背微微有点儿驼。因为长时间的劳作与丈夫的殴打给折磨坏了的身子,活动的时候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总是略微斜着身体走路,仿佛总是在担心会撞到什么似的。她有一张很大的脸盘,椭圆形状,整个脸上刻满了皱纹,还带点儿浮肿,长着一双城郊工区大多数妇人都具有的惶恐不安且黯淡无神的眼睛。她右眉上边有一块很明显的伤疤,所以眉毛稍稍有些向上吊,看起来仿佛右耳比左耳略微高一些,这为她的面庞添加了一种仔细聆听动静的神情。她浓密的黑发里,已经有了绺绺白丝,哀愁与柔顺从她的整个身体上显露出来。

顺着她的面颊,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

“等等,不要哭!”儿子轻声说,“给我杯水。”

当母亲拿来时,他却早已酣然入睡。她将杯子放到桌子上,虔诚地跪到圣像的面前。玻璃窗外忽然传来醉鬼吵闹的声音,手风琴在秋日薄暮潮湿的空气中响了起来,一片平和的气氛。有的人高声歌唱,有的人骂着肮脏的下流话,不安与劳顿使妇人发出惶恐的喊叫。在符拉索夫家里,生活比以前更加宁静、更加稳定了,而且与工区其他家庭比起来有些异样。

他家的房屋坐落于工区的边上,在一条通往池塘的,很矮却很陡峭的坡路旁。房屋三分之一的面积是厨房,还有用薄薄的木板间隔开的母亲的小屋,其他的地方,是一个有两扇窗户的四四方方的房间,一边放着巴威尔的床,几把桌椅与两个凳子,衣柜在门口放着,橱上有一边小镜子,除了这,还有衣箱、挂钟与角落处的两张圣像——这些便是他们的一切。

小伙子们所需求的一切,巴威尔全都有:带胸甲的衬衫、手风琴、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所有的一切他全都买了。他变得与同龄人没有任何区别,参加晚上聚会,也学会了跳加特里尔舞和波里卡舞。每逢休息的时候,他都得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次日醒来时,面色惨白,打不起精神。

有一回,母亲问他:

“昨晚玩得痛快么?”

他用一种郁闷的口气答道:

“哦,像坟地那么憋闷!大家都喜欢厂子里的机器,我倒是喜欢钓鱼,或是买支猎枪。”

在工作上他很敬业,不偷懒,从不违规。他不爱说话,与母亲一样有着一双很大的碧眼,始终在不满地看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不过很明显地脱离了大多数人所走的那条旧路:渐渐不常去参加晚会了,休息的时候常常到其他的地方,回到家时也从不喝醉。母亲格外细心着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感到儿子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严肃,淡黑色的脸庞慢慢地变尖了,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仿佛是对某件事不满,又仿佛有什么疾病耗费着他的体能。以前,经常有朋友来找他玩,后来因为总是遇不见他,大伙儿也就不来找他了。

母亲看见儿子与其他的年轻工人不一样,很高兴。她能看出来,他全神贯注地从生活的黑暗中朝着某个地方走去,这在她的心里又引发出一种不知所措的忧虑。

开始把一些书带回家中,偷偷用功,看过的书都收藏好。有时,他从小本子中抄写些什么,写在单独的一页纸上,写好之后又把它藏了起来。

“觉得不舒服么,巴甫鲁沙——巴威尔的爱称?”一次母亲问道。

“没事。”他回答。

“你可比以前瘦多了。”她长叹了一口气。

他没再出声。

母亲与儿子不常说话,就连见面的时候也很少。清晨,他悄无声息地吃完早饭就去工作,午饭在家里吃;吃完饭后又出去,再回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傍晚时分总是长时间地读书。她知道他去城里看戏了,但是城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来看他,这让她感到纳闷。生活慢慢地过去了,她察觉儿子的话越来越少,而且,他仅有的话语中增加了好多她听不明白的新词儿,那些她曾经已听习惯的野蛮与不堪入耳的脏话从他的口中再也听不到了。这一切的行为举止,变得更为矫健大方,外表看起来也更为朴实温和了——这所有的都使母亲对他的关心夹着一种焦虑不安。他在对待母亲的态度方面,也不同与以前了:有时间他就收拾房间打扫地板,每次假日都会亲自整理自己的床铺。不管怎么说,他在尽量不让母亲在生活方面有太重的负担。在城郊工区,没有什么人会这么做。

有一天,他把一幅画有三个人的画(耶稣复活后与门徒革流巴、西门同行前往耶路撒冷《路加福音·第二十四章》)带回家,将它悬挂在墙壁上。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轻松又热情地进行交谈。

“这是复活的基督去以马忤斯(距耶路撒冷约二十五里的村落《路加福音·第二十四章》)。”巴威尔这么介绍到。

母亲很喜爱这张画,可是她心里想:

“他一方面敬重基督,但另外一方面却不去教堂……”

他有个木匠朋友为他做了一个书架,书渐渐地多了起来,房间也收拾得让人觉得很舒适。

他对她说话的时候用“您”,用“母亲”换成“妈妈”。有时他会忽然转过身,简洁亲昵地对她说:“妈妈,今晚我要是回家晚一点儿,请别为我担心。”

这样的态度让她感到很高兴,在他的话语当中,她觉察出含有一种庄重的成分。

可是,她心情的焦虑依然在不断增加。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忐忑不安的心情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厉害地扰乱着她的心,她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同寻常的猜想。有时,母亲对儿子也会感到不满意。她想道:“其他人都那样,而他却如同一个苦行僧。他老成得和他的岁数一点儿都不相符。”有时,她想:“大概他认识哪位姑娘了吧?”

但是,与姑娘们在一块儿玩,没钱是不行的。他全部的工钱都让母亲来保管。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两年的生活被不知所措的思虑还有不断增长的担忧所充斥,生活过得奇怪且沉默。

有一次,巴威尔在晚饭后,把窗帘放下,便坐在屋里一个角落里,一个洋铁灯在他头顶的墙壁上方挂着,他在灯下开始读书。母亲把碗碟全都收拾好,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他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望着母亲。

“没事,巴沙!我就是随便看看!”她仿佛很不好意思地紧皱双眉急忙地说着,接着走了出去。片刻后她又满怀心事地再次走到他的身边。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心平气和地说道,“你总是在读些什么书呢?”

他将书合上,说:“妈妈,您坐这儿。”

母亲笨重地和他并肩坐着,她仿佛是在盼望着一件重要事情一样。

巴威尔没有看着母亲,从他与母亲的说话中让人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我在读禁书,因为这些书告诉我们的全是生活的真理,所以禁止让我们读。因为我想明白真理,就必须让我坐牢,您懂了么?”

她感到有点呼吸困难。他的声音与先前有点不同了——沉重、有力且响亮。他用手指抚摩着细而柔软的唇髭,有意扮鬼脸并抬起头凝望屋子的角落。她为儿子担心,同时觉得可怜。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巴沙?”她问道。

他扭过身,小声地回答道:

“我想知道生活的真理。”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很坚定,一种固执的亮光闪烁在他的眼里。母亲的内心开始明白儿子已经把自己永远献身于一种神秘且可怕的东西中了。在她眼中,生活里的所有遭遇都是无法避免的,她早已习惯了不经思考地听天由命。但是如今,悲哀与伤痛充满了她的整个身心,她唯有默默地独自伤心。

“别挠心了。”巴威尔语气中带着温存,小声地说,可是她却感到他是在与她告别。

“我们这是过得什么样的生活?您已四十岁了——过去的生活有一天好过吗?父亲把自己生活里的痛苦全都宣泄到您的身上。这样的痛苦在他的背上沉重地积压着,但是父亲却不明白,这样的痛苦是从哪里来的。父亲工作了三十年的时间,从工厂仅有两个厂房时就到厂里干活了,而今,都已经有七座了!”

她听到他说的话感到害怕,可是还是很有兴趣地听着,美丽明亮的光芒在儿子的双眼中不停地闪烁。他用那种因为有了学识而骄傲地、伟大的相信真理的学生般的热忱,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讲了出来——他的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自己的母亲听,不如说是对自己进行一回考查。他同情起母亲来,接着他又开始讲话,这次说的是与母亲自己,与母亲的生活有关。

“您能想起以前有过什么愉快的事情吗?”他问,“曾经的生活里,有让您值得怀念的事吗?”

她听完这些后,痛苦地摇着头,并且在心中体会到了一种悲喜交加、从来都没有过的感情波澜。这是她第一回听见其他人说她自己,说她自己的生活。这些话在她心中把早已忘却的朦胧体验重新唤起,悄悄地把已经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情感点燃了——这是过去年轻时的情感与体验。关于人生的问题,她和女伴们曾经很认真地谈过,而大伙儿——包括她自己在内——没有什么人能够说明白人生为什么如此困苦,有的只是抱怨。可是,此刻她的儿子就在她的面前坐着,他的双眼、脸庞,甚至他所讲的一切——全都触动自己的内心,她的心中满是对儿子的自豪,儿子可以真正地了解母亲的生活,讲出她的痛苦,关心她而且爱她。

儿子所讲的情景,都是她所熟悉的。女人生活中的所有一切全都是悲伤的,在她的胸膛中,一层微微的波澜轻轻地荡漾起来。这是一种让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那,你准备怎么做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学习,然后再去教别人。我们工人必须要学习。我们一定要明白地知道,我们的生活究竟为什么这样痛苦?”

他那双始终认真且严肃的眼睛此时变得如此和蔼与亲切,让她觉得很高兴。在她脸颊的皱纹中虽然还有泪水在闪烁,可是她的嘴角处却早已流露出温柔又满意的笑容。她为儿子可以将人生了解得这样明白与彻底而倍感自豪。这样的思想,在她的心中不断起伏。可是,她还是不能对儿子的青春视而不见,不能对儿子决定站起来反抗人们包括她在内已经习惯的生活视而不见,她不能忘掉自己儿子与常人大相径庭。

可是她又担心这样会妨碍她对自己儿子的欣赏,他在她跟前突然间变得这样聪明,虽然这对她来讲很陌生。

巴威尔看见母亲嘴角处的笑容、脸上聚精会神的表情,觉得已经让她懂得了关于生活的真理,所以,年轻人所具有的那种对于自己语言能力的自豪感,更加强了他心里不断激荡的信心与满足。母亲听到这样铮铮有力的谈论,又不自觉惶恐地摇起头来,赶紧问儿子:

“真的吗?巴沙。”

“真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他对她说起了那些要为大伙儿做点儿好事并在大伙儿中播下真理种子的人,可是生活的仇敌却把这种人看成兽类般进行逮捕、囚禁、流放服役……

“我看到过这种人!”他充满激情而又慷慨地说道,“他们都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们!”

这类人使她在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又想问:“这都是真的吗?”

可是,她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是默不作声地任由儿子向她说一些她不知道的,让她儿子学会去谈论与思考一些对他不利的事情。最后,她终于向他说:

“天马上要亮了,你躺下睡会儿吧。”

“好吧,马上睡!”他答道。他冲她弯下腰来,轻轻地问道:“您理解我吗?”

“理解!”母亲叹了口气说。从她的眼中,泪水又悄悄地滚落下来。她呜咽了一声,又说道:“你会把自己毁了的!”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中走来走去,片刻后,他说道:

“如今您终于知道我去了些什么地方,都干了些什么事,所有的一切我都向您讲了!母亲,如果您疼爱我,请求您别妨碍我。”

“我亲爱的儿子!”她喊出声来,“你这么做,还不如让我什么事情都不明白的好呀!”

他把她的两只手抓住,紧紧地攥在自己的两手中。从他嘴中喊出的那声“母亲”满是热情且很有力,这令她十分震惊,但这样的握手同样是很新奇的。

“我绝对不会妨碍你!”她时断时续地说道,“只不过你自己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她实际上并不明白要小心什么,可是很忧虑地说道:“你越来越瘦了。”

她的眼神当中充满了温柔和亲切,她紧紧地看着他那强壮匀称的身体,冷静且急切地说:

“我不会妨碍你,你就一心去过你自己喜欢的日子吧。但是,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随便对其他人讲起这些事!对其他人必须有所防备才行——大家都是彼此仇恨的!”儿子在门口站着,听着母亲讲些伤心的话。等她讲完以后,他满含微笑地说:

“人们都很坏,那倒不假。可是自从我明白了世界上存在真理以后,大家就变得好点儿了!”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害怕陌生人,长大后,便开始嫉恨他们,对于有的人,是因为他们品质卑劣,有的人只是厌恶。可是此刻,我对他们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不知道是可怜他们还是什么?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自从我明白了大家的丑恶并不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以后,我的心肠便会软下来。”

他仿佛是在聆听自己的心声,沉默了一会儿,沉思着,小声说:

“噢,真理就是这么有力量!”

母亲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上帝啊,您变得简直太可怕了!”

在他睡着了以后,母亲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走下来,轻轻地来到他的身边。巴威尔仰面朝天睡在白颜色的枕头上面,把他那浅黑色、固执且严厉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出来。母亲拿手摁住自己的胸口静静地在他床的旁边站立着,她那嘴唇悄无声息地颤动着,滴落在地的浑浊泪水从她的双眼中慢慢地涌出来。

母亲与儿子二人在生活中继续沉默下去。 rbUdu1AGbGlFM5euw9gMJ0Vi7d7Hy20Cb9CWnS1UrB6DAgY30Uk/uNfhi6QWNM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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