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部2

“同志们!这就是我想看你们做到的。再看一遍。我今年已经39岁了,是4个孩子的母亲。来,注意看着。”她再一次地弯下腰来。“注意,我的膝盖不是弯着的。如果你们肯下工夫就一定能做到的”。她站起身来补充道,“45岁以下的人,都能触到他的脚趾。尽管我们没有机会在前线御敌,但至少我们应该保持身体康健。记住马拉巴尔海岸前线浴血奋战的小伙子们吧!记住浮动堡垒中的海军官兵们吧!想想他们当前的处境吧!再来一次,同志们,比刚才好多了!”她继续鼓励道,这时,温斯顿使劲儿往下一抻,生平第一次在没有屈膝的情况下触碰到了脚趾。

第四章

温斯顿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他每天开始工作时都是如此,即使眼前的电屏正在监视着他。他把读写器往身前拉了拉,吹去落在话筒上的灰尘,然后戴上眼镜,一切就绪,准备进入工作状态。他从桌子右手边的输送管里取下刚吐出来的4卷资料,展开压平,用夹子夹在一起。

在他办公室里有三个这样的输送管孔。读写器右边的小孔,是专门用来传输书面备忘文件的,左边那个大一点的输送孔,是专门用来传递报纸的,另一个则在墙壁侧面,温斯顿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是一个椭圆形的输送孔,上面罩着铁线栅栏,是专门留作废纸处理用的。整个大厦中,类似这样的输送孔数以千计,或是数以万计,不但每个办公室里有,就连走廊里,每隔一小段儿都要放上一个。不知是谁,还给它起了个绰号,叫“忘怀洞”。一旦发觉某些文件需要马上销毁,或者发现有纸屑在随处飘荡,任何一个人都会本能地把它拾起来,转身放入忘怀洞中。只要把这些东西放进去,它们就会随着一股暖流被卷送到大厦深处某个隐蔽的大熔炉里去。

温斯顿仔细查看着刚才整理过的4份材料。每份材料,都有一两行文字信息,这些信息基本上都用简短的术语写就,所谓术语不全是新语,但大部分都是,仅供真理部内部使用。字条上写道:

泰晤士报17.3.84老大哥演讲误报非洲核正。

泰晤士报19.12.83三年计划预测83年四季度修正政策验证当今议题。

泰晤士报14.2.84富部误引巧克力核准。

泰晤士报3.12.83老大哥授勋双重不足涉及非人推倒重来呈上留存。

看到第四份材料时,温斯顿略感满足。兹事体大,容稍后再议,暂且搁置一旁。另外3份材料都是例行公事,只有第二份材料相对繁琐冗长,晦涩难懂,需要借助大量统计数据才能处理。

温斯顿在电屏中拨了一个号码。应该是过去的书刊字号,估计他需要调阅《泰晤士报》往期的报纸吧。他拨完号,没过几分钟,资料就从输送孔里传了出来。他收到的材料的主要问题,大都可以归结如下:文章或新闻某一版面,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需要做必要的修改订正,需要变换叙事的口吻,即有些东西需要用官方的口吻来写。现以《泰晤士报》3月份第十七期为例进行说明,报上是这样写的:老大哥在他前日的演说中预言,南印度前线会相安无事,不会发生意外军事变动,欧亚国将会马上在北非发动攻势。但是,实际情况却和老大哥预言得截然相反,欧亚国高级统帅在南印度发动了攻势,而在北非却按兵不动。由此看来,眼下更正老大哥的演说内容就显得很有必要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证明老大哥料事如神。再比如,《泰晤士报》12月第十九期,公布了1983年四季度各项消费品产量的官方预测报告。这一季度,刚好是第九个三年计划的第六个季度。今天的报纸公布了实际产量,这组数字与预测数字相去甚远,这就说明预测报告出了问题,有必要进行订正。温斯顿的工作就是更正预测数据,使更正后的数字和实际产出一致,没有什么纰漏。对于第三份材料而言,问题主要出在一个小小的错误上,这个基本上两分钟就可以搞定。这是二月份头几天的事,当时,富裕部承诺(官方用的是“绝对保证”)1984年的巧克力供应配额绝对不会减少。实际情况却是,正如温斯顿已经得知的那样,本周末巧克力供应将由原来的30克减到20克。而此时温斯顿需要做的,就是把原来的“绝对保证”换成“提醒”,最终的意思就变成了。因情势所需,巧克力供应配额在四月份可能会调减。

温斯顿很快就把手头的这3份材料处理完了。他把读写器打印的校正稿和《泰晤士报》的原刊夹在一起,投入到输送孔中。然后,他近乎无意识地轻微一动,把刚才接收到的资料以及手写的修订笔记投到忘怀洞中,这些东西顷刻间灰飞烟灭。

文件被放到传输孔后,后续的事情又是在哪里处理的呢?对于细节,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了解个大概。据他所知,待所有的修订稿都收齐以后,那些之前刊发的、有必要对个别数字进行更正的《泰晤士报》都要被销毁掉,然后用修正过的版本替换掉有问题的版本。这种修正方法不但适用于报纸,还适用于书籍、期刊、手册、海报、传单、影片、录音带、卡通画、照片,总之,任何带有政治色彩或涉及意识形态的文献和文件,都在修订范围之内。于是,过去每天发生的一切,不,是过去每分钟发生的一切,都必须和实际情况没有出入。如此这般,党的任何预言都变得准确无误,且有文献可查。因此,任何与现实相悖的新闻和意见表达都不会被记录,都上不得台面。现在的历史就像一块黑板,可以擦得干干净净,也可以在需要时重新写上去。而且历史一经篡改,就很难找到证据证明它被篡改了。记录科是最大的一个部门,员工数量比温斯顿所在的部门人数多得多,他们的主要职责是搜集废弃的书籍、报纸以及类似的文件,然后拿去销毁。由于政治结盟发生变数,或者由于老大哥的预言失误,许多期《泰晤士报》存放在文件夹里,上面记录的原始日期还清晰易见。这些《泰晤士报》已经修改校订了很多次了,因此你不会找到和现存版本相悖的记录。书籍总是被召回销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写,与之相对应,官方对修改行为却从来不认账,从来不承认动过手脚。温斯顿一直都是在收到现成的订正指令后,便按部就班地开展工作,那指令也从来没有告诉或暗示他要伪造什么。他的订正基本上都集中在修改漏页、错误、错版、引用错误上,虽然没有大的改动,可这些都是保证文献材料准确性的必要之举。

实际上,温斯顿也觉得对富裕部的数字进行简单的修改不能算作伪造。充其量,是用一组毫无意义的数字替换另一组毫无意义的数字而已。你手头处理的材料,甚至与现实世界没有一点儿关系,更不要说这种所谓的关系中,还藏着弥天大谎了。对于这些人来说,第一眼或是修订后看到的统计数据,并没有什么两样,它们都是些没有意义的符号。大部分时间里,这些数据都是你拍着脑门凭空捏造出来的。就拿富裕部的预测来说吧,原来预计本季度能生产1.45亿双靴子,可实际上呢,只生产了6200万双。但温斯顿更正预测的时候,就要把预计产量写成5700万双,这样就能蒙蔽众人的眼睛,让他们感觉到今年富裕部又超额完成了任务。其实,单就6200万这个数字来说,本身不比五5700万更接近预计产量,也不比5700万更现实,更有意义,很可能他们连一双靴子都没生产出来。鬼才知道到底生产了多少双靴子,大家对这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数字根本不感兴趣。大家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每季度有关于靴子产量的天文数字都会见诸报端,然而全国却有近一半的人打着赤脚。其实所有事情都一样,不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以同样的方式处理。总之,世间的一切都被淹没在这阴暗的现实中,在这里面待久了,最终你连今夕是何年都不敢确定了。

温斯顿朝走廊里望了一眼。在走廊对面的小房间里,一个身材矮小、下巴黑黑的男人正在一丝不苟地努力工作。他叫蒂洛森,膝盖上放着一张折过的报纸,嘴巴离读写器的话筒很近。他显出一副像是生怕泄露了什么玄机的样子,担心别人听到他讲的话。他抬起头来,透过眼镜饱含敌意地朝温斯顿这个方向瞪了一眼。

温斯顿对蒂洛森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也不晓得他具体负责哪方面的工作。通常在记录科,人们是不愿谈论与自己工作相关的事情的。在冗长、昏暗的走廊里,有两列小房间,各个房间里都充斥着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响和对着读写器诺诺的潺潺之音。对这些同事,有不少他甚至叫不上名字。尽管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匆忙地往返穿梭于走廊之中,或是在“两分钟仇恨”里举手示意。对于隔壁房间那个浅褐色头发的小女人所做的工作,他倒是清楚得很。她每天忙个不停的工作,就是从报刊中找出已经“蒸发”的人的名字,然后把它们删除掉,让他们似乎全然没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她倒是适合这份工作,因为似乎她的丈夫就是在两年前被蒸发掉的。不远处的房间里有一位面相憨厚、混混沌沌、整日形同梦游的人,叫安普福斯。他耳朵里长着长长的毛,但人不可貌相,他深谙诗歌韵律,天禀异常,主要负责诗歌修订工作,即把诗歌修订成他们需要的形式,也就是他们所谓的最终版本。这些诗都是意识形态里的异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竟然被保留在诗选中。在这条长廊里,大约有50个工作人员,但这只是记录科的一个分支而已,如果把庞大而复杂的记录科比作生命体的话,这些人充其量只能算作分布在生命体中的单个细胞了。除了这层楼以外,楼上楼下还有数不清的员工,就像蜜蜂挤在蜂房里,做着不可思议的工作。这里有规模庞大的印刷厂,各类人员和各种装备一应俱全,有助理编辑,有排版专家,还有专门用来修改照片的设备精良的工作室。电影科更是人才济济,既有工程师,又有制作人,同时还有强大的演员团队,那些演员可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特别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此外,还有浩浩荡荡的文献室大军,他们的工作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列明单子,标注清楚即将回收的书籍、期刊名称。大厦里有很多大的储藏室,是专门用来存放修订过的文件的,此外还有很多隐蔽的忘怀洞,那些被替下来的原件都是在那里被销毁的。当然,还有不得不提的机要重地,那里可是首脑们运筹帷幄的地方。这么说吧,他们制订的政策通常会决定历史的命运,哪部分历史该保留,哪部分历史该修正,又有哪些历史该彻底抹去,都是由他们说了算。

再说,记录科不过是真理部下属的一个分支机构,别被后者的名字误导,它的首要职责不是重构历史,而是为大洋国的国民提供包括报纸、影片、教科书、电屏节目、戏剧、小说等在内的精神所需,就连你想象不到的信息服务、教育服务以及娱乐服务,也由他们一手包办。可以说,从雕像到口号,从抒情诗到生物学专著,从孩子的启蒙书籍到新语字典,都由他们操控。真理部不但要满足党的多样性需求,同时还要为无产者服务,即以通俗易懂的形式,把他们做给党的那一套东西重新做给无产者。为此,真理部还设有一些专属机构,以满足无产者在文学、音乐、戏剧及娱乐方面的需求。你所能读到的那种除了体育、犯罪、占卜等内容外再无其他新鲜感可言的垃圾报纸,就是出自他们之手。当然,5分钱一本公然叫卖的奇幻小说,和充斥着性元素的龌龊电影,也是他们的杰作。此外,还有他们那恶心的煽情音乐,调子简直不能用古板来形容,据说它们是用一种叫万花筒的谱曲器造出来的。记录科还有一个小组,新语叫做“黄社”,专门干一些生产低级趣味色情电影的勾当。这些电影是见不得人的,通常都是用密封的包裹寄出去的,除了参与制片的人员外,党员一律禁止观赏。

温斯顿专注于工作时,又有3卷材料从输送孔里吐出来,任务都简单得很,对他来说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在“两分钟仇恨”节目开始之前,他就早早地把这些工作处理好了。在“两分钟仇恨”节目结束之后,他回到了办公室,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新语字典,然后把读写器推到一边,擦了擦眼镜,专心致力于他今天上午最重大的任务。

温斯顿生命里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工作了。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要重复这些单调的公事,做些单调乏味的工作,但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伤脑筋的复杂问题,他不免要绞尽脑汁,思考应对之策,犹如思考高深莫测的数学题。所谓伤脑筋的问题,是指在毫无订正指示的情况下,全凭他对英社理论的理解和对党的路线方针的判断,来参悟订正工作中极为微妙的东西。温斯顿倒是很擅长做这样的事情。有时他甚至被予以重托,来订正全部用新语写成的《泰晤士报》。他随即打开之前放在一旁的资料,上面写道:

泰晤士报3.12.83老大哥授勋双重不足涉及非人推倒重来呈上层留存。

用旧语。即标准英语。可以这样表述:

《泰晤士报》1983年12月3日,老大哥授勋章的事情有些不合要求,提及的人压根就不存在。现在要推倒重来,在报道归档之前,将草稿提交上级审阅。

温斯顿把那令人作呕的文章通篇浏览了一遍。老大哥那天的嘉奖,主要是颁给一个被称作浮动堡垒后勤委员会的组织,他们曾为浮动堡垒的海军战士提供香烟和其他慰问品。嘉奖令中被提名的同志叫威瑟斯,是一名内党成员,他从众多候选者中脱颖而出,荣获特殊成就二等勋章。

三个月后,浮动堡垒后勤委员会却莫名其妙地解散了。人们猜测,可能是因为威瑟斯和他的同僚们得罪了上级,但是报纸和电屏节目却将真相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风声都不往外漏。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按着惯例,政治犯是没有机会被送上法庭的,当然也不会被公然批斗。大清洗运动让很多人受到牵连,有着叛国罪行和思想罪行的人都要接受公开审判,在他们可怜巴巴地认罪之后,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伏法了。当然想要被公开审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在特殊时期也要两年才能有那么一次。这要在平时,只要你得罪了党,你就得消失,就得从人间蒸发,也就是说,你会被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世间再也找不到丁点儿有关你的线索。但有时,失踪并不意味着死亡。对温斯顿而言,倘若不把他父母算在内的话,光他认识的,大概就有30多个人失踪了。

温斯顿用文件夹轻轻地蹭了蹭鼻子。对面办公室的蒂洛森同志,仍然鬼鬼祟祟地蜷伏在读写器面前。他抬头张望了一下,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又像刚才那样朝温斯顿射过来。温斯顿想,是不是蒂洛森所做的工作也和他一样呢?这的确有可能。因为如此难办的事情,绝不会单单交给他一个人,但同时,如果把这见不得光的事授权给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来做的话,未免就有些兴师动众了,那样反倒会露出马脚,不就等同于公开承认他们在篡改历史了嘛。很可能,有十几个人正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竞相为老大哥的演讲词出谋划策。而此刻,或许内党的首脑正在从这十几个人的策划案里挑选中意的版本,挑出来以后再拿去修改,修改的过程非常复杂,且人多手杂,其间的对照检录肯定是免不了的,总的原则是统一思想、消除杂音。经过如此操作以后,他们就这样把人为制造的谎言变成永久的档案,甚至永久的事实了。

温斯顿也不知道威瑟斯为什么会失宠,可能是因为贪腐堕落或无能。不过,这也有可能是老大哥除去受欢迎的人的一种托辞。又或者,威瑟斯或是他的同伙被怀疑且被揪住了异端思想的小辫子。再或者,当然这也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仅仅是因为清洗与蒸发是大洋国政府维护国家机器运转的必要手段。现在的唯一的线索,就是“涉及非人”这句话,这说明威瑟斯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你也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就是他们被捕后的唯一下场。有时他们会被释放出来,重获自由,但是这自由相对短暂,可能只有一两年的时间,他们最终还是要被政府处死。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你明明觉得有些人已经死了,却突然幽灵般地出现在公审法庭,像疯狗一样乱咬一通,把数以百计的人拖下水,然后就永远地从人间消失。现在威瑟斯已经是一个非人了。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从未在世上存在过。温斯顿觉得,单单改变老大哥的演说风格是远远不够的,最好能捎带着讲一些题外之话。

他可以像往常一样,把对叛国者和思想罪犯的谴责都附加到演讲稿当中,但这样一来,捏造的痕迹就无疑太过显眼了。然而伪造一个前线重大胜利,或者是捏造一个实现第九个三年计划成功增产的捷报,则会使演讲稿变得太过复杂,订正的难度也随之增加,毕竟这些都是凭空捏造的脑力活。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迸发出来,一个像是提前就已经安排好的形象呈现在眼前,没错,就是奥格威同志。他在最近的战役中英勇地牺牲了。有时,老大哥会在授勋令中缅怀一些品格谦逊、寒门出身的党员,在肯定他们对党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的同时,还不忘呼吁其他党员学习他们的高风亮节。今天老大哥要纪念的人应该就是奥格威同志。事实上,世上从未有奥格威同志存在过,然而,两行大字以及一些伪造的照片,就足以把一个幻想之中的奥格威不费吹灰之力地带到世上。

温斯顿沉思片刻,然后把读写器朝胸前的方向拉了拉,紧接着用老大哥惯用的方式口述了一通。这种方式既有军人的威严,又有学究的迂腐。此外,他有自问自答的习惯,比如,他会问“同志们,我们从以上事实中得到什么教训?这教训,同时也是英社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在对老大哥的习惯有了深刻的领悟以后,温斯顿模仿起他来也就简单多了。

奥格威同志3岁时,就开始对玩具不感兴趣了,当然,除了一面鼓、一挺机关枪以及一架直升机模型以外。他6岁时,由于放松准入制度的关系,提前一年加入了特务营。9岁时,他就成队长了。11岁时,他向思想警察检举了他的叔父,因为他无意中偷听到了对他来说像是带有犯罪倾向的谈话。17岁时,他成了青年反性联盟的区域组织者。19岁时,他设计了新式手榴弹,据说已被和平部应用于实战了,至于它的威力,初次试验就显露锋芒,一次炸死了31个欧亚国的敌人。23岁时,他以身殉国。当时他在印度洋海域上空执行重要任务,被巡逻的敌军轰炸机穷追不舍,为避免秘密泄露,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背负着他那把机关枪,从直升飞机上纵身跳下,沉入海底。一切都结束了。老大哥说,他死得其所,令人崇拜不已。随后,老大哥对奥格威思想的纯粹以及他矢志不渝尽忠党国的精神,又额外高度评价了一番。他是一个彻底的禁酒主义者和禁烟主义者,除了每天1小时的体育锻炼外,再无别的消遣娱乐。他笃定地孤老一生,拒绝婚姻,认为婚姻及照看家庭会花掉太多心思,以至于没办法为党的事业尽心竭力。他认为对党的忠诚是一天24小时都必须做的事情,耽误一点儿都不成。他开口闭口不离英社思想,仿佛在他的生命中,除了击败宿敌欧亚国,缉拿间谍、阴谋作乱者、思想罪犯以及叛徒外,再无别的目标可以追求了。

此刻,温斯顿正在为是否要颁发给奥格威同志一枚突出贡献勋章而纠结,索性还是算了吧,因为这势必会带来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你要在保证说法前后呼应的问题上花点儿心思。

他又看了对面办公室里的对手一眼。某种迹象表明,蒂洛森和他做的工作一模一样。谁都不知道自己的策划案能否被首脑采纳,但温斯顿却深信,最终首脑会选择他的。奥格威同志在一个小时之前还不存在,现在却变成现实的了。他突然被这离奇的事情惊了一下,编排死人顺手拈来,保护活人他却无能为力了。奥格威不曾在世间存在过,却被写进了历史里,一旦人们忘记了当局篡改历史的勾当,那奥格威就变成真实存在了。他在历史上的存在,就和查理曼大帝或是凯撒大帝一样查有实据了。

第五章

食堂位于地下深处,天棚很低。前来排队吃午餐的人缓缓地向前移动,把厅内挤得满满当当,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食堂饭菜的味道从柜台后面的格栅处传来,空气中有一股腥酸的金属气味,虽然刺鼻,却也难以掩盖胜利杜松子酒的酒精气味。在餐厅内的远端,有一个小酒吧,其实就是在墙上挖的一个小洞,在这里你可以花上1毛钱小酌一杯。

“我正要找你!”温斯顿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转过头来,原来是他的朋友塞姆。他在研究部门工作。也许“朋友”这个词用在这里不是很确切,现如今,早已没有什么朋友了,有的只是同志。话虽如此,但有一些同志让你相处起来还是比其他人要愉快得多。塞姆是一个语言学家,擅长新语。事实上,他现在的角色是知名专家团队的一员,负责第十一版新语辞典的编译工作。他看起来比温斯顿还瘦小,一头浓黑的头发,大而鼓的眼睛向外凸着,让人觉得有些伤神,又时而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特别是在他跟你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像在研究你的面部表情。

“我想问问你,是否有多余的刀片?”他说。

“没有。”温斯顿像是带着些许内疚,匆忙地回复道,“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这东西似乎已经绝迹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问他要刀片。事实上,他还囤积了两片,以备不时之需,因为几个月以来一直在闹刀片荒。就连官方的商店,也随时会缺少某项必需品的供应。有时缺少纽扣,有时是毛线和鞋带,现在是刀片。如果这些东西买不到,你又很想得到它,那就只能前往“自由市场”去偷偷摸摸地搜寻一番了。

“我的那一片都用了6周了,”他心口不一地补充道。

队伍又向前移动了几步,停下来时,他再次转过头面对着塞姆。他俩每人从柜台末端托盘架上拿起一个油乎乎的金属托盘。

“昨天你去看绞刑了吗?”塞姆问。

“我那时正忙着工作,”温斯顿漠不关心地说,“也许我会在电屏上看到。”

“那根本不是电屏能代替得了的。”塞姆说。

他充满嘲弄的眼神,在温斯顿的脸上扫了一番。“我了解你,”他的眼神似乎已经看穿了温斯顿的心思,“我怎么能看不穿你呢,我当然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那些家伙被正法了。”

在政治思想方面,塞姆正统到了近乎恶毒的程度。他在讲起大洋国的飞机袭击敌人村落的场景时,在描述公审思想罪犯并成功迫使其认罪的细节时,在述及在仁爱部的地窖里对这些恶徒施以绞刑时,总挂着一幅扬扬自得的表情,那口气和神色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跟他交谈时,你不得不费很大的力气让他远离这类事情,而把话题岔到新语上来。毕竟那是他比较擅长的领域,而且他对之非常感兴趣,甚至是那方面的权威。温斯顿把头微微侧了一下,试图避开他那双黑色大眼睛的监视。

“昨天的绞刑还不错,”塞姆回忆道,“遗憾的是,他们的脚都被绑起来了,我更喜欢看他们被吊起来乱蹬的样子。当然,更过瘾的是,他们在快断气时把舌头。很蓝很蓝的舌头。伸出来,这才是让我最享受的细节。”

“下一位。”穿着白色围裙、手执勺子的同志喊道。

温斯顿和塞姆把他们的盘子推到格栅下面,那位同志动作娴熟地将午餐甩在盘子上,一小碟黄灰色的炖菜,一大块面包,一方奶酪,一大杯牛乳调拌的胜利咖啡和一块方糖。标准的食堂午餐规格。

“电屏下有张空桌子”,塞姆说,“咱们顺便买一些杜松子酒吧。”

他们买到的杜松子酒,是用无耳的瓷杯盛装的。他们穿过拥挤的厅堂,把盘子放在金属面的桌子上。在桌子的一角,有一摊肮脏的东西,像是某位食客的呕吐物。温斯顿端起杜松子酒杯,停顿片刻,定了定神,把这油腻腻的液体一口吞下。这时,他的眼里突然泛起一汪泪花来,他突然感觉到饿了,便一勺一勺地将那些炖菜填进嘴里。菜里混杂的那些软绵绵的粉色小方块可能是肉吧,他想。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他们清空了盘子里的饭菜。在温斯顿的左后方,有个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话,那沙哑的嗓音听起来真像一只嘎嘎叫的鸭子。虽然厅堂内十分嘈杂,但他刺耳的声音却很有穿透力。

“你的辞典编得怎么样了?”温斯顿克服掉噪音,提高声调问。

“慢得很,”塞姆回答,“我负责形容词这部分,很有意思。”

一提到新语,他马上精神百倍。他把盘子推到一旁,纤细的手一只抓起面包,一只拿着奶酪,他倾过身子靠近桌面跟温斯顿交谈起来,这样不用大喊大叫。

“第十一版是最终定稿版。”他说。

“我们正努力让新语成为大洋国的唯一通用语言,我们编完后,像你这样的人将不得不重新学习它。我敢说,你肯定会认为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创造新词。那你就错了,我们是在消灭旧词。每天数以百计地销毁。我们把语言删减到了极致,以确保第十一版所含的每一个词在2050年以前都不会被淘汰。”

他贪婪地咬着面包,吞了两口之后,继续摆出一副学究的姿态侃侃而谈。他那消瘦灰暗的脸上充满了生气,眼睛收敛了往日嘲弄的神情,变得如同梦游一般迷离。

把陈旧的词删掉,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当然,文字中最大的浪费是动词和形容词。但是,有大量的名词同样也是可以删掉的。不仅仅是同义词,反义词也未尝不可。倘若一个词通过自身变换,就可以表达相反的意思,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为它的反义词的取舍而花费心思呢?就拿‘好’来说吧。如果有‘好’这么一个词,就必须存在与之相反的‘坏’这个词吗?说‘不好’,同样可以,而且它也完全表达了相反的意思,甚至比另一个词“坏”表达得更准确。或者,如果你想要表达‘好’的不同强度,那也容易。绝对不必像过去那样麻烦,要用什么‘卓越’或是‘精彩’之类的词汇,表达起来模糊不清。现在,“加好”就完全能覆盖这类形容词的含义,如果你想进一步强调这‘好’的程度,那‘双倍加好’完全能够满足意思表达的需要。当然,我们现在已经开始采用这种形式了。但在最终版的新语字典里,就必须用这种形式。到那时,全部精华的好与坏的概念,只用6个词就能涵盖:好,加好,加倍加好;不好,加不好,双倍加不好。事实上,这仅仅与一个词有关:‘好’。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个美妙的想法吗,温斯顿?当然,这个是老大哥的英明决断。”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温斯顿料想,他是断然不敢独贪这功劳的。

温斯顿一听到塞姆提及老大哥,脸上立即露出一种近似麻木的热情。然而,塞姆此时似乎也已经察觉出了温斯顿的敷衍了事、佯作欢颜了。

“其实你并不是很欣赏新语,温斯顿,”塞姆近乎忧伤地说,“即便你呈现在纸面上的是新语,但你却依然习惯使用旧语思考,不是吗?我偶尔也拜读过一些你发表在《泰晤士报》上面的文章,写得相当不错,但在我看来不过是旧语的翻译而已。其实,在你内心深处,你更倾向于使用含混不清的、冗杂无用的旧语。这也就不难理解,你为什么无法领会消灭多余的文字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了。你难道不知道,新语是世上唯一一种词汇每年都在减少的语言吗?”

温斯顿当然知道,但只是轻轻地撇了下嘴角。他没开口,唯恐自己冒出什么叛逆的话来,但愿他脸上流露的附和之意,能迎合塞姆的心思。塞姆又啃了一口那块黑面包,嚼了两口继续说:

“难道你不知道,新语存续的意义,就在于缩小思想的边界吗?最终,世上也就不会有思想罪了,至少从字面上来看是这样,因为你根本没有办法用现有的词汇把它完整地表达出来。每一个需要表达的观念,现在只能用一个确切的字眼来表达,这个字眼的意思必须是明确的,且没有任何延伸意义的。好在第十一版新语字典就要出版了,到那时,我们离现在的目标也就不远了。但是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等到你我早已远离人世,我们的销毁事业还要继续。词汇一年少于一年,人们的意识空间也一年小于一年。虽然即便在当前情况下,我们也没有理由或借口去犯思想罪,这是上升到个人自我约束与现实控制的问题。但最终,甚至就连个人道德层面的东西,也将用不到了。语言趋于完美,革命水到渠成。新语即是英社,英社即是新语。”他补充道,脸上洋溢着神秘的满足感,“温斯顿,你有没有想过,到2050年,最晚到那时,世上再没有人能够听懂我们现在的谈话了。”

“除了。”温斯顿满脸疑惑,嘴里冒出两个字,但又停了下来。

他想说“除了无产者”,尽管这话就在嘴边,但他还是咽了回去,他机警地想了想,因为他也不确定如此妄加反驳会不会给自己招致麻烦,被扣上一顶崇尚异端的帽子。然而,塞姆此时好像已经猜到了温斯顿想说什么。

“无产者根本就不能算作人类,”他口无遮拦地说道,“到2050年,或者更早,现存的所有由旧语阐述的思想都将消失。整个历史文化将被彻底颠覆。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他们的著作只能以新语的形式存于世上,确切地说,他们所表达的意思,将会与他们过去想要表达的意思截然相反。甚至有关党史的记载也会完全改变。相应地,党的口号也会发生变化。在‘自由’这个概念消失后,便不会再有‘自由即奴役’这样的口号了,这样说你会懂吗?到那时,整个思想风气将变得截然不同。事实上,那时根本不会有思想存在,至少不会有我们现在所能认知的思想存在。正统即意味着不加思考,当然也不用你去思考。正统即无意识。”

这些天以来,温斯顿一直有一个想法,而且这个想法他从未如此坚信过,那就是,塞姆将被蒸发。他太自作聪明,他想得太多,说得也太过直白。党不会喜欢这样的人。终有一天,他会消失,这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的。

温斯顿吃完了他领来的面包和巧克力,在椅子上顺势滑动了一下屁股,试着去喝杯子里的咖啡。他左后方的那个男人依然在喋喋不休地叫嚷着,此时更像一只鸭子,只是对自己的叫声全然没有在意而已。背靠温斯顿坐着的那个年轻女人,应该是他的秘书,正一本正经地听他在那里嘎嘎地高谈阔论,甚至对他所说的话还表现得无比赞同。不时地,温斯顿能听到她的一两句附和,“我觉得你是对的,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只是她发出的声音有点儿怪怪的,虽然饱含青春气息,却也透着傻气。然而,那个男人却一刻也没有住嘴,即便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也全然没有一点儿绅士风度。温斯顿扫了这个男人一眼,他对眼前这个男人全无了解,只知道他在小说科担任要职。这个男人有30岁左右,喉头硕大,嘴上表情灵活多变。他的头微微仰着,由于角度的关系,他的两个眼镜片反着光,让温斯顿觉得那双眼睛像是两只空白的小盘子。可怕的是,他的声音像竹筒中倒出来的豆子,噼里啪啦地从嘴里冒出来,只可惜,你一个字也听不清。此刻,温斯顿偶然地地听到这么一句“……最终彻底消灭戈斯坦。”他说话的语速极快,咬字极为不清,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含混在一起,让你觉得像是铸在一起没来得及拆分的一行铅字。此外,所能听到的就是嘎嘎、嘎嘎、嘎嘎的噪音了。然而,尽管你听不清他到底在讲什么,但主要意思却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可能在批判戈斯坦,可能在呼吁当局用更加严厉的措施来惩处思想罪犯和阴谋破坏分子,他可能在大声斥责欧亚国军队的种种残虐暴行,也可能在颂扬老大哥的功德无量,或者是,褒奖马拉巴尔海岸前线的英雄们的大无畏精神。不过他讲的这些都没有分别,因为不管他讲什么,你都能肯定,他用的每一个词都是正统的,每一个理论都是英社的,不管他讲得再怎么天花乱坠,都没有突破既定的框框,只是简单地更换事件和当事人而已。当温斯顿看到那张没有了心灵窗口的脸,只有下巴还在一上一下机械地咬合时,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根本不是人在讲话,而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机械地发出声音。不论他讲什么东西,都不受大脑支配,只是一个像喉头一般的简单的发音工具。因此,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东西,只能说是词语的拼凑而已,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语言,况且这只是在无意识情况下发出的噪声,如同鸭子嘎嘎不绝的叫声。

塞姆陷入深深的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拿着汤匙在炖菜碗里无聊地画着花纹。左后方的鸭子叫声依然没有停歇,声音清晰可辨,远远盖过了周围的吵闹与喧哗。

“新语里有这样一个词,”塞姆说道,“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那就是‘鸭语’,形容叫起来像只鸭子。它就是众多有意思的词汇中的一个,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你把它用在敌人身上,就是骂人,你把它用在你志同道合的人身上,就是赞扬。”

毫无疑问,塞姆快要蒸发了,温斯顿又一次地想到这一点。想到这时,温斯顿有点儿感伤,尽管他知道塞姆瞧不起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如果自己露出半点儿马脚,塞姆会毫不犹豫地指认自己为思想罪犯。可是,塞姆这个人虽然有点儿问题。他最起码有三样缺点:一是缺乏判断力,二是他太过桀骜不驯,三是他不懂“大智若愚”的智慧。但是,你不能因此而得出他不正统的结论。事实上,他信奉英社的基本信条,尊敬老大哥,会因军队打了胜仗而欢呼雀跃,他仇视异己者,情感真挚而热情,对异己者的最新动向了然于胸,就凭这些,并不是每个普通党员都能够做到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的话,他书读得太多,经常光顾栗树咖啡厅,容易和画家、音乐家这干人等搅在一起纠缠不清。虽然,现行法律以及未成文的法律都没有禁止光顾咖啡厅的规定,但这种地方迟早会给他带来大麻烦。先前的内党领导名誉扫地,恐怕与他们在被清洗之前常常在咖啡厅聚会不无关系。据说,有人看见戈斯坦曾经在那里出没过,那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塞姆的命运恐怕也不难预见。然而,倘若他能够发觉温斯顿现在正在如此这般地诅咒他的话,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向思想警察告发他。相信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不例外,都会选择那样做,而且塞姆那样做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对党空有一番热忱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思想要正统,要无意识。

塞姆抬头张望了一下,“帕森斯来了。”他说。

但是,在温斯顿听来,这像是在用另一种腔调说:“大傻瓜!”帕森斯是温斯顿在胜利大厦的邻居,他正穿过厅堂朝他们走来。他是一个肥胖、中等身材的男人,满头金发,外加一张醒目的青蛙脸。虽然他才35岁,但是脖子和腰间的肥肉却已清晰可见,像是刻意挤压过似的。他行动起来还算麻利,透着一副孩子气。观其全貌,他倒像是一个患了巨人症的孩子,虽然是正规的制服装扮,但怎么看,都像是穿着蓝短裤和灰上衣、戴着红围巾的特务营探子。当你看到他肥嘟嘟的膝盖,以及挽起袖子露出小臂的样子时,你会更加肯定之前的看法。他充其量是个大男孩。事实上,帕森斯在参加社区游行或是体育活动时,的确是一身短裤装扮,只要他能找到借口参与其中的话。帕森斯面带笑容,朝他们寒暄示意,说了两声“你好!你好!”便一屁股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衣服里透出令人窒息的汗臭味道,汗珠子从他粉色的脸庞深处冒出来。他汗腺的发达程度可见一斑。在社区中心,拿起乒乓球拍子,如果你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上面潮湿且汗臭味浓重,那就说明他曾在那里停留过。塞姆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又拿起墨水笔,认真地研习起来。

“瞧瞧,这位伙计在午餐后还要继续工作呢。”帕森斯用手推了下温斯顿说道,“老伙计,你看什么看得那么投入啊?我想,肯定是我看不懂的吧?史密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告诉你一声,你忘记捐款了。”

“捐什么款?”温斯顿本能地摸了一下钱袋问道。他每个月都要拿出四分之一的薪水,来应付各种自愿捐献,但是捐献的名目实在是太过繁多了,以至于很难记清哪些款捐过了,哪些没有捐。

“你晓得的,就是仇恨周户户串联基金啊,咱们区的资金筹措工作由我负责。我们打算大搞一番,到时候,一定会让你看到极具震撼力的表演。对了,到时候如果胜利大厦的旗帜不是整个街区最多的,你大可以把账算在我头上。老伙计,你可是答应过捐两块钱的呀!”

温斯顿翻出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纸钞,随手递给帕森斯。帕森斯接过钞票,打开一个小笔记本,用利落的笔迹把温斯顿的名字记下来。

“老伙计,顺便道个歉,”他说,“听说,我家那个小鬼昨天拿弹弓打你了。我狠狠地把他训斥了一顿。我已警告过他,下不为例,否则没收他的弹弓。”

“我可以理解,他是因为没去看绞刑,才会这么不高兴的。”温斯顿说。

“的确,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正是他爱国精神的体现,不是吗?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小鬼太淘气了。但他们对党对国家,绝对是忠心耿耿的!他们整天把特务营和战争的事都放在心上。你知道我那小女儿上周六做了什么轰动的事情吗?那天特务营组织城外郊游,她和另外两个小姑娘一起去溜冰,突然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于是她们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去跟踪他。她们一直尾随其后,跟了两个多小时,穿过丛林,在阿默舍姆边境地区把他交给了巡逻警察。太了不起了!”

“她们为什么要跟踪他呢?”温斯顿稍显吃惊地回问道。帕森斯一脸得意状,继续说道:

“当时,我那小女儿觉得他是一个敌特奸细,可能是通过降落伞过来的。她发现他穿的鞋子怪怪的,破绽就在这,她说从来没见过有人穿这种鞋,怀疑他可能是外国人。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真是人小鬼大啊,是不是?”

“后来那个形迹可疑的人怎么样了?”温斯顿问。

“啊哈,这个我当然说不出来了。不过对于结果,你我都不会感到意外。”说着,帕森斯示范了一个瞄准开枪的动作,并用舌头“嗒”了一声,模仿枪声响起的场景。

“哦。”塞姆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一直盯着纸条看。

“当然,我们绝不能大意。”温斯顿附和着表示赞同。

“就是就是,我们不能麻痹大意,毕竟现在是战时状态嘛!”帕森斯说。

说来也怪,这时他们头顶的电屏里传出了刺耳的号声,好像是专门为了印证帕森斯的话而响起的,不过这声音和帕森斯没一点儿关系,和前方打胜仗也没有一点儿关系,只是富裕部公告的一个前奏而已。

“同志们,”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鬼哭狼嚎地高声呼喊道,“同志们,注意了!有一则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们已赢得了增产战役的彻底胜利!今年消费品的产出成果喜人,照这样来看,今年的生活水平至少要提高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早晨,大洋国举国上下都沉浸在无比兴奋的喜悦之中。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奔走相告。工人们已经从办公室和工厂走向街头,手举标语,高声呐喊,争相表达他们对老大哥的敬意,感谢老大哥的领导,是他的英明神武才有了我们如今的幸福新生活。下面,请允许我把这些骄人的数字通报给大家。粮食。”

“幸福新生活”这个词,在电屏中出现了好几次,这个词现在已经成了富裕部的口头禅,人人张口必讲“幸福新生活”。此时,帕森斯的注意力早已被电屏中的小号声所吸引,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听着电屏的通报。他虽然听不懂这些数字的真实含义,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绝对是一份令人满意的大成就。他拿出他那个又脏又大的烟斗,剩下半斗烧焦的烟叶清晰可见。这也难怪,每周100克的烟草供给,根本不够填满他的大烟斗。温斯顿现在吸的是胜利纸烟,每次他都横拿着纸烟,生怕烟丝从烟卷里散落出来。下次的香烟配给,要到明天才能领到,目前他手头的存货也只剩4支了。此刻,他凝神注视着电屏里传出的新闻和数字,远处嘈杂的鸭语听不到了。电屏里播报的,好像是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配给提高到每周20克的声明。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昨天听到的跟现在听到的可不一样,昨天明明说的是巧克力供给减少到每周20克嘛。仅仅过了24小时,同一件事情却有了不同的说法,公众可能会相信这再明显不过的伪造吗?是的,他们相信了。至少帕森斯就很轻易地相信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比动物还蠢的糊涂蛋。温斯顿左后方,那个没有眼睛或者说有眼无珠的家伙也相信了,看他那副狂热无比、激情洋溢的样子,你就能肯定这一点。不光如此,如果有人胆敢再提起上周供应配额是30克,上头肯定会过来拿人,并马不停蹄地审判,紧接着让你从人间蒸发。塞姆也信了,但他信得有点儿纠结,可能会牵扯到双重思想。此刻,难道只有温斯顿是旁观者清吗?

这些天花乱坠的数据,还在从电屏中不断地倾泻出来。相较于去年,今年有了更多的食物,更多的布料,更多的马匹,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厨具,更多的燃料,更多的舰船,更多的直升飞机,更多的书籍,更多的新增人口,总之,除了疾病、犯罪、精神错乱,有了更多的一切。人和事都在嗖嗖地向上增长着。温斯顿开始效仿塞姆,拿起羹匙,在桌上那摊肮脏的就要淌到桌下的炖菜汁里不停地搅动着,循环往复地画着长线。他愤懑地思考着,心里暗暗地质疑着当前物质生活的真相。难道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吗?过去的食物,也像现在这么难吃吗?他环顾了一下厅堂:低矮压抑的顶棚,拥挤的空间,被无数食客信手涂画的肮脏的墙面,破旧的金属桌椅,弯曲的汤匙,坑坑洼洼的托盘,粗糙不堪的白杯子,油腻腻、缝隙里夹着污垢的桌面。空气中有种酸酸的难以名状的怪味,劣质的杜松子酒味、发霉的咖啡味、炖菜的铁腥味和脏衣服的汗臭味混杂在一起,让他感到恶心。你的肚子以及你的皮肤,无时不在向你抗议,觉得被剥夺了本该属于它们的权利。不过说真的,他好像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证明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哪怕是一点点清晰的记忆也好。好像从他记事时起,他就从来没填饱过肚子,他穿过的袜子和睡衣都是带着破洞的,用过的家具都是破旧不堪、靠在墙根才能够勉强站住的,房间都是冷冰冰、犹如冰窖的,电车里都是人挤人的,墙体碎片从天而降是常有的事,面包是一如既往的深黑色,茶叶都是一片难求,咖啡总有种臭烘烘的怪味,就连香烟也是经常供应不上。这么说吧,除了人工勾兑的杜松子酒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是富裕的,也没有什么是廉价的。当然,当你上了年纪,一天比一天老的时候,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你会发现生活的窘迫会让你更难以承受。但这不也正说明,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本来的秩序吗?每每想到肮脏的环境,匮乏的物资,漫长的寒冬,黏乎乎的袜子,隔三差五出毛病的电梯,从没有热水的澡堂子,砂砾般粗糙的肥皂,稍有不慎就掉渣的烟卷,充斥着恶心味道的伙食,你的心就凉了一大截。为什么我们面对如此景况会难以忍受?一定是老祖宗们留下的记忆在提醒我们。过去远非现在这个样子。

他又环顾了一下厅堂。几乎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丑陋的,即使扒掉蓝色制服外套改换成其他装扮,他们也一样丑陋。厅堂远端,那个像甲壳虫的小男人正独自坐在桌边喝着咖啡。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宛如两盏探照灯,大有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马冲杀上去之势。温斯顿想,如果不仔细打量一番,你真的会以为,党所标榜的大洋国的男女个个都是标致异常的。少男们身材高挑,富有朝气,少女们金发丰乳,充满活力,个个显得无忧无虑。如果你不仔细观察,你就会觉得,这是真实存在、不容置疑的。可实际上呢,据温斯顿观察,他所看到的的大多数人,都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不大受人待见。说来也奇怪,大洋国各部里还真不乏这一类甲虫般的男人:年纪不大就长得跟木桩一样壮实,腿虽短,摆动起来还真灵活,胖胖的脸上嵌着比例明显失调的小眼睛。或许他们应该庆幸,恰恰是党的领导,才使得他们长成这副尊容还能够体面地活在世上。

富裕部的公告,在另一段小号声奏毕后宣告结束,电屏转而放起轻音乐来。此时的帕森斯心潮澎湃,刚才的数字令他振奋不已,他一边想着,一边把烟嘴从嘴里拔出来。

“今年富裕部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啊!”他很是赞赏地点着头说道,“对了,史密斯,老伙计,你有多余的刀片吗,不知你能不能匀给我几片?”

“一片也挤不出来了,”温斯顿说,“我的那片都用了6周了,同样也是没得换。”

“不要紧,老伙计,我也只是问问而已。”

“抱歉。”温斯顿说。

后桌的鸭叫声,在富裕部公告的时候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又如先前一样嘎嘎地叫起来。不知怎的,温斯顿突然想起了帕森斯太太,想起了她凌乱的发髻,以及皱纹里藏满灰土的脸。等不了两年,她的那两个小祖宗,非把她送到思想警察那儿不可。那时,帕森斯太太会被蒸发掉。塞姆也会被蒸发掉。温斯顿会被蒸发掉。奥布莱恩也不能幸免,同样会被蒸发掉。但是帕森斯却不会蒸发掉。那个有眼无珠的鸭叫男也不会被蒸发掉。那些形形色色、行动敏捷地穿梭在真理部迷宫中的甲壳虫小男人,也不会被蒸发掉。那个黑色头发的女人,就是小说科的那个女人,同样也不会被蒸发掉。现在,凭他的直觉,温斯顿可以推测到孰生孰灭,但具体到存活者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存活下去时,他又说不清楚了。

这时,他从方才的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不禁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后方邻桌的女人转了一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是的,是那个黑色头发的小女人。这个小女人正侧目望着他,让他感到莫名地紧张。小女人见温斯顿捕捉到她的目光,又警觉地把头转了回去。

一阵冷汗从温斯顿的后背冒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那令人窒息的巨大恐惧。虽然这种恐惧稍纵即逝,但多少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为什么她要如此看着他?为什么她单单盯住他一个人不放?他不知道,她是先前就坐在桌旁,还是为了监视他而尾随至此。但是,不管怎么说,就在昨天他参加“两分钟仇恨节目”的时候,她偏偏毫无征兆地坐在他后面,为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她这样做的真正意图,极有可能是监视他,没准儿是为了窥察他在参加党的活动时到底卖不卖力。

他最初的想法又萦上心头:可能她确实不是思想警察,或许用业余特务来形容会更贴切一些,但这比思想警察更令人可怕。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盯了他多久,可能是五分钟,或许其间他的表情太过异常,才招惹了她的关注。不管怎么说,在公共场合或是在电屏的监视下神游,总归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让你送命。一次因紧张而引起的抽搐,一个无意中表露出的焦虑神情,乃至于一个自言自语的习惯,都可能被视作行为反常、有意隐瞒真相的证据。譬如,前方告捷而你半信半疑,你脸上可能会露出不合时宜的神情,那你要倒霉了,因为你犯罪了。在新语里,专门有这样一个词汇来定义这种罪,叫做。脸罪。

黑发女人又背他而坐了。可能她不是在有意盯他的梢,也许这两天,她坐在他的近旁仅是巧合而已。指缝间的香烟已经熄灭,他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一小截放在桌角上。工作之后,他还可以拿来继续消遣。邻桌坐着的那个男人,极有可能是个思想警察,而他也极有可能被这个男人带到仁爱部的密室,去接受秘密审判,想到这里,他突然冒出一种想法,现在绝不该浪费香烟,能多吸一口是一口吧。塞姆此时把他手中的纸条折好,重新放回衣袋里。帕森斯又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

“老伙计,我之前跟你说过吗?”他叼着烟斗,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是说,我家那两个革命小将,在自由市场上把一个女人的裙子烧了,因为他们发现她正在用老大哥的头像包香肠!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瞅准时机,点起火来,足足用了一盒火柴呢!我猜,她肯定被烧得够呛!真是小痞子行径,不是吗?但是,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高的革命热情和思想觉悟,还是值得表扬的。他们在特务营的受训效果可真不赖,比我那会儿不知要好多少呢。你猜,特务营给他们装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是钥匙孔窃听器!有一天晚上,我家那小姑娘就带回来一个,还在我家卧室的门上实验了一下,她说效果比用耳朵贴近监视孔要好得多。当然了,这也只是一个玩具而已,不过倒是别出心裁,你觉得呢?

此时,电屏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哨子声。是时候回去工作了。这三个男人急忙起身,随着拥挤的人群来到电梯旁。温斯顿剩下那截儿烟卷里的烟丝,早已掉光了。

第六章

温斯顿在日记中写道:

三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某个大型火车站附近的狭窄横街上,她站在下边,街灯灰暗,几乎没有一点亮光。她有一副青春的面庞,涂着厚厚的脂粉。而正是这厚厚的脂粉吸引了我,洁白的脂粉加上猩红的嘴唇,在漆黑的夜里,有如面具。女党员是从来不涂脂粉的。街道上没有人,也没有电屏,她说两美元。我。

此刻他实在无法继续下去。他紧闭双眼,用手指使劲揉着眼皮,试图抹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情景。他几乎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懑,想拉开嗓门骂脏话,或者用头撞墙,或者踢翻桌子,或者把墨水瓶砸向玻璃窗。总之,只要能清除掉脑子里令他痛苦的黑色记忆,他甘愿做任何暴力、喧闹或是痛苦的事情。

最大的敌人,就是你的神经系统,他如此告诫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随时都有可能转化为显而易见的举止神色。他想起几周前,在这条街道上遇见的一名男子。他是个相貌平常的党员,年龄介于35岁到40岁之间,身材高挑瘦弱,夹着一个公文包。他们相距只有几米远,这个男人的左脸突然因一阵抽搐而痉挛了一下。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脸又抽搐了一下。这仅仅是一次自然的抽搐,就像猛然按了一下照相机的快门那么简单,显然是习惯使然。但那一刻,温斯顿忍不住这样想:这个可怜的家伙要完蛋了。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那个动作很可能是不经意的,但却有可能招致祸端。恐怕最致命的危险要数说梦话了,因为你根本无法防范,想必,这就是所谓“祸从口出”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写道:

我随她走过门厅,穿过后院,进入地下室的厨房。靠墙的位置有一张床,床头的桌子上有一盏灯,灯光很暗,她。

他紧咬着嘴唇,真想使劲儿啐一口。当他跟随这个女人来到地下室的厨房时,他想到了凯瑟琳。他的妻子。温斯顿已经成家,或者说是结过婚了,是个有妇之夫。据他所知,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好像再次闻到了地下室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一股混合着臭虫、脏衣服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觉得倒胃口,甚至有点儿享受这种味道。因为女党员中是没人用香水的,这种行为也是难以想象的。只有无产者才会用香水,在温斯顿的意识里,香水味总是跟私通分不开。

他跟这个女人的偷情,应该算作是两年来的第一次身体出轨吧。在大洋国,嫖妓是被禁止的。但即便是这样,依然会有人以身试法。单就这一行为来说,的确很危险,但也不至于送掉性命。如果不幸被捉到,且之前未曾有过不良记录的话,顶多被强制劳改五年。只要不怕被抓个现行,你大可以轻易地出去偷情的。贫民区内挤满了随时准备卖身的女人,有的甚至为了一瓶杜松子酒,就可以和你上床,因为无产者通常是享受不到这种酒的。但这也并不是绝对的,从党的一贯做法来看,又是容许娼妓存在的。毕竟,性爱作为一种本能的发泄方式,是不能被完全压制的。只要你偷偷摸摸,不把这种行为看作是乐趣来享受,对象又是被歧视阶级的女人,偶尔放荡堕落一回也是无关紧要的。但如果是党员之间交媾,那性质可就严重了,这种罪行就变得不可饶恕了。可是,我们很难想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尽管,这样的罪行在历次大清洗中一再地为被告们所供认不讳。

党的目标,绝不仅仅限于阻止私通的男女结成山盟海誓的关系,以免让党陷入被动的难以控制的局面,还在于消除所有由性行为产生的乐趣。虽然党从未当众承认过,但这一点毋庸讳言。在党看来,没有爱情的生理欲望才是罪魁祸首,不论是在夫妻之间,还是在婚姻以外的其他关系层面上。所有党员之间的婚姻,都必须事先通过“婚委会”批准,尽管党从来没有明确地解释过原由。但并不是每对党内男女都能通过审批,如果“婚委会”认为,这对夫妇互相吸引对方的仅仅是他们彼此的肉体的话,他们依然不可能有机会在一起。唯一能让他们承认的结婚目的,恐怕就是制造新生儿来为党服务。对此,夫妻二人应该把行房视同灌肠一样的小手术。虽然这种观念从未被明确提出,却被以一种间接的方式,从小就灌输进了每一位党员的思想中。青年反性联盟作为党在这一问题上的发言人,倡导禁欲思想和男女独身主义。所有的孩子,都要经过人工授精的方式生育(在新语里,人工授精被叫作“人授”),然后由公共机构抚养成人。温斯顿心里明白,虽然这样做的意义不大,却契合了党对意识形态的统治要求。党的真正意图,无非是扼杀人们的生理本能,倘若扼杀不成,就干脆将其扭曲。他不知道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他看来,他们这样做了也不足为奇。至少对女性而言,党所作的这些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成功的。

温斯顿又想起了凯瑟琳。从他们分手至今,大概有9年,10年或是11年了吧。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很少想到她。有时他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曾经结过婚。细细算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充其量也就有15个月。一般来讲,党并不允许党员离婚,但在没有孩子的情况下,却鼓励他们分居。

凯瑟琳个子高挑,身形挺拔,满头金发,走起路来优雅极了。她总是给人一种勇敢、坚毅又爽快的印象,在对她一无所知的时候,你绝对会认为那是一张贵族的脸。然而婚后不久,温斯顿便发现,她是他所见过的最愚蠢、最粗俗、最没脑子的女人。也许,这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了解她的缘故吧。凯瑟琳的脑袋里,除了装满口号这类东西外,简直可以用“空洞无物”来形容。不论党给她的指示有多愚蠢、多荒谬,她都会全盘接受,分毫不差地去执行。鉴于她特有的头脑,温斯顿给她起了个形象的绰号,叫“传话器”。若只是如此,他也许还能勉强跟她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他实在无法忍受的事情。性。

每每他抚摸她时,她不是紧缩身体,就是全身变得僵硬,这让温斯顿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个木偶一样。除此以外,更奇怪的是,即便她凑上前来主动紧抱你,也会让你觉得她是在用力地将你推开。或许,这是她那僵硬的身体所给人的错觉吧。她总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配合,活像是在准备献身。总之,那场景非常令人尴尬,事后回想起来,一准儿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即便如此,温斯顿还是可以忍受她的,如果她同意以后各自保持独身,不再在房事上纠结的话。但是,令温斯顿感到奇怪的是,凯瑟琳断然否定了他的提议,理由是她想要一个孩子,由此她认为,同房是无论如何都免不掉的程序。所以,这样的忍受还要继续,房事要每周例行公事地上演一次,当然这需要在他有欲望的情况下进行。如果这天他们要同房,那么凯瑟琳早晨起来就会提醒他,万万不可忘记,她对这事的上心程度,丝毫不逊于对待公事。对凯瑟琳而言,她认为的所谓“公事”有两种称谓:一是“造小孩”,二是“尽忠于党”(是的,她确实这样说过)。只要约定的日期一到,温斯顿便会不自觉地产生强烈的恐惧感。不过幸运的是,“造小孩”的运动无果而终,最后凯瑟琳终于同意放弃这种尝试。再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温斯顿轻轻舒了一口气,拿起笔来继续写道:

她突然躺倒在床上,让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以最粗暴、最恐怖的方式迅速拉开了自己的裙子,我。

温斯顿站在灰暗的灯光下,那股夹杂着臭虫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再一次朝他的鼻孔袭来。此刻,他心里突然腾起一种挫败感和怨恨之情,他忍不住将这感觉与凯瑟琳白色的胴体联系起来。那个被党的催眠的力量永久冰封起来的胴体。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他不能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女人,而偏偏要每隔两年,就出来跟这些肮脏的女人厮混一回呢?但是,那些真正能使人产生爱情的好事,是不会眷顾自己的。女性党员的思想,都整齐划一地一致,没有什么差别。她们的贞操观,就像对党的忠诚一样,牢固不可动摇。她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受这些观念的影响,包括玩游戏以及洗冷水浴的时候,学校、特务营和青年反性联盟轮番向她们灌输这种垃圾思想,之后,她们参加的一系列活动,诸如演讲、游行、颂歌、喊口号、听军乐等,又加深了她们对此的认识,之前还微乎存留于她们心中的那份人之常情,也随之荡然无存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一定会有例外的,但是他的心却总也不肯相信。她们养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情感意志力,而这也正是党所乐于见到的。与其说温斯顿渴望得到爱情,不如说,他更想推倒女党员心中的那堵“贞操墙”。如果生平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也就无憾了。倘若能够跟一个女党员发生一次关系,那么也就意味着这反抗成功了。欲望是思想犯罪。尽管凯瑟琳是他的妻子,但如果能有办法将她的欲望唤醒,这也形同诱奸了。但是故事还没结束,他继续写道:

我把灯开亮了一些,就着灯光去看她。

在昏暗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再看煤油灯发出的微弱亮光,他突然觉得分外明亮,第一次看清了眼下这个女人。他朝她走近了一步,旋即停了下来,此时心中的欲望和恐惧纠结在一起。他深刻地明白偷情的危险性,极有可能在踏出房门的时候,就会给巡逻警察逮住。说不定,此刻他们已经守候在门外,就等他自投罗网了,但是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走。

那他肯定也会被记录下来的,最后也一定会招供。借着灯光,他猛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竟是个老太婆。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看上去像硬纸板制成的面具,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她的头发已经斑白,但是真正令人恐怖的,是那张深陷而又微张的嘴,像是个黑洞。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

他匆忙地记下,笔迹凌乱:

在灯光下,我才看清她是一个老女人,少说也有五十几岁了。但我还是做了。

他再次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终于写下来了,但是没有任何作用,也没有达到预期的心理疗效。他先前想放声臭骂的冲动,丝毫没有减退。

第七章

“倘若世间尚有希望,”温斯顿写道,“那么它必寄于无产者身上。”

倘若世间尚有希望,那么它必寄于无产者身上。因为大洋国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都是无产者,这些人往往不为党所理会,但他们是推翻党的统治的主要力量。党不可能被人从内部推翻。党的敌人(如果它尚有敌人可言的话)往往无法有效集结成有生力量,甚至他们彼此的联络都是问题。即便传说中的兄弟会是真实存在的,其会众纠集起来,也不过才三两个人而已,又怎能指望他们成大事呢。对他们来说,造反不过就是交换一下眼神,变换一下声音,最多也就是接头时偶尔窃窃私语两句而已。但是对于无产者来说,一旦他们能够意识到自己潜在的力量,那么他们就无需偷偷摸摸地行事了。他们只需要一起动手,像马匹抖落身上的苍蝇一样,就可以了。如果他们想让党的统治土崩瓦解,明天早晨之前就能办到。当然,他们有此觉悟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

他犹记得那次,他正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走着。这时,从前面巷子里爆发出成百上千的女人的呼叫声。那令人敬畏的呼叫声里,带着愤怒和失望,“噢。噢。噢”,像是钟声的回响一般,不绝于耳。他的心怦怦直跳。已经开始了!一场暴动!无产者终于觉醒了!他到达现场,只见两三百名妇女簇拥在集市的小摊前,脸上流露出悲伤凄惨的神情,仿佛沉船上绝望的乘客一般。但就在这时,她们的绝望之情,演化成了彼此间的简单争执。事情发生在一个卖锡制平底锅的摊位前。这些锅子,都是些质量低劣、易碎的蹩脚货,但是在大洋国,烹饪工具一直都是稀缺品,如今竟然出乎意料地有了供给。买到锅子的妇女,试图在拥堵和推搡之中带着锅子迅速抽身离开,而没买到的妇女,则围在摊位前争执不休,争相指责着摊主的偏袒不公。她们发出质疑,认为摊主在某处还备有存货不肯拿出来。争吵声再次高涨起来。只见两个体型臃肿的女人,为了一把平底锅互不相让,你争我抢。其中一个头发已经散开,她试图掰开抓着锅子的另一个女人的手,结果平底锅的手柄和锅身都被扯得分了家。温斯顿厌恶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不过,方才几百个喉咙一齐怒吼的场面还真是吓人。他在想,为什么这些可怕的怒吼不能发泄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呢?他写道: auUKPa+qXIxjhjeyMEj39qKCkF3Nbg4jHJNSNphoomVEiaqC/3okjoelcVj9JZjN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