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月的一天,天气寒冷晴朗,13点的钟声还回荡在耳畔。为了躲开寒风,温斯顿·史密斯缩着脖子,快步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不过还不够快,一阵旋起的风沙跟着他进了门。
门厅里有股煮卷心菜和旧地毯的味道。一端的墙上,钉着一幅大到离谱的彩色海报,与房间面积极不相称。海报上是一张大脸,1米多宽。那是一位约有45岁的男人的脸,胡须浓黑,面目粗犷英俊。温斯顿径直走向楼梯,没有选择搭电梯。即便在景气的日子,电梯都难得开,何况如今为了迎接仇恨周的节约运动,白天要拉闸限电。寓所在7楼,温斯顿爬得很慢,一路歇了好几回。他39岁了,右脚踝患有静脉曲张。每上一层,那张硕大无朋的脸都从正对着电梯间的墙上盯着他。有这么一类特别的画像,画中人的眼睛会死死跟着你,任你走到哪里,这海报就是这种类型。海报下的标语如是写道:老大哥在看着你。
寓所里,一个圆润的声音报出一串数字,好像是关于生铁产量。左墙上有一面长方形金属板,构成了墙体的一部分,看起来像是一面照不清人影的镜子,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温斯顿转动旋钮,声音小了些,不过依然清晰可辨。他们管这玩意叫电屏,可以调音,但没法关掉。他走到窗前,看到自己矮小又瘦弱的身形,穿着蓝色的制服,更显得干瘦。这是党服,必须得穿。他发色金黄,面色红润,劣质肥皂和钝刀片,再加上刚刚过去的冬天的严寒,让他面皮粗糙。
隔着紧闭的玻璃窗,他依然能够感受到外面的寒意。从楼上向街角尽头张望,旋风卷着灰尘和纸屑打转,太阳高照,天空湛蓝,但一切看起来还是毫无生气,除了那张贴满大街小巷各个角落的海报。那张生着黑胡须的脸,从街面的每个要处直勾勾地向下盯视。没错,公寓门口正对面就有一幅。那双黑眼睛直直地盯着温斯顿,让他心里有些抵触,标语上写着“老大哥在看着你”。前街还有一幅,一角被撕开,当风抖着,上面唯一的一个词不断被盖住又露出来,“英社”。英国社会主义。远处,一架直升机低低地从屋顶上方盘旋而过,像只绿豆蝇,然后又掉个弯匆匆飞去了。这是专门在人家窗前捕风捉影的巡逻警察。巡逻警察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思想警察。
温斯顿身后,电屏里的声音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讲生铁产量和超额完成第九个三年计划的事情。电屏可同时接收和传送,温斯顿的每一点动静,哪怕仅仅比最小声的耳语稍大一些,都会被这玩意听见,而且只要他停留在电屏设定的可视范围内,就会被监视和监听。显然,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监视。思想警察会多久一次、通过何种系统接入私人线路,是完全不可知的,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在全天候地监视着所有人。不管怎样说,只要他们愿意,可以随时接入你的线路。
温斯顿背对着电屏。尽管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脊梁也是会泄露秘密的,但他还是认为这样相对安全些。离胜利大楼1公里处,就是他的办公地点。真理部,一座气势恢宏的白色大厦,很显眼地耸立在灰暗的背景中。总之,这就是伦敦,第一航道最大的城市,后者也是大洋国人口第三大的行政区。温斯顿这样想着,带着厌恶的情绪。他竭力思索,试图找回一些儿时的记忆,或许这能让他想起昔日伦敦的模样。那时候的伦敦,房屋是否也是残破的19世纪的建筑?房子是否也用一堆木头撑着?窗户是否也用纸板打着补丁?屋顶是否也因年久失修而架起了瓦楞铁?残破的花园墙是否也已经东倒西歪?眼下那些被轰炸得尘土飞扬的地方,那些荒芜遍地的残垣断壁,原来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还有那些被炸平了的大片空地,如今已经被盖上了像鸡窝一样的木房子,挪去这些烂木头的话,是否还能还原它先前的模样?不管他怎样努力地搜索都是徒劳的,童年的记忆仍然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更看不到一点记忆的影子,也弄不明白其中原因。
真理部大厦,用大洋国的新语(新语乃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其结构和词源学解释可参见附录)讲,叫作“真部大厦”,它与视线范围内的其他建筑风格迥异。这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式的白色混凝土楼宇,从外面看起来发着亮光,高达300多米,一层绕着一层耸入云霄。从温斯顿站立的地方,就可以遥望到那白色的墙面上镌刻着的党的口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据说,真理部的地上与地下各有3000个房间。伦敦周围还有其他3座与之相似的政府建筑。所以,相对于这些高大的楼房,周围的建筑物就显得相当渺小了。站在胜利大厦的楼顶上,这四座高楼便巍立在你的眼前。四座楼各有一个部门,它们的职责分别是:真理部主管新闻、娱乐、教育和艺术;和平部负责战事;仁爱部掌管法律和秩序;富裕部运作经济事务。这四个部门的名字,在新语里面分别叫: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仁爱部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部门,连窗户都没有。温斯顿从来都没去过那里,就连那座大楼方圆半公里的区域都不曾涉足。除了公事之外,你根本不可能靠近一步。那简直是座迷宫,路上布满了带刺的铁丝网和隐藏的机枪阵。就连通往那座大厦外围哨卡的街道上,也都布满了身穿黑制服、手持警棍、四面巡逻、酷似大猩猩的武装警卫。
温斯顿突然转身。此时,他一脸的平静和乐观,面对电屏,他不得不装装样子。他穿过房间进入了窄小的厨房。在这个时间离开真理部,就吃不到食堂的午餐了。他也意识到,厨房里没什么吃的了,除了那块留作明日早餐的黑面包。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无色液体,通过上面的白色标签可以辨认出,是胜利牌杜松子酒。这东西气味怪怪的,油乎乎的,像极了中国的米酒。温斯顿斟了一杯,像嗑苦药似的一股脑儿地吞了下去。
不消片刻,他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这东西像硝酸,吞下去的感觉,简直像后脑勺猛然一记闷棍。没过多一会儿,待这液体在腹中燃烧的感觉平息后,世界也开始变得祥和起来。他从一个被压扁的皱巴巴的标有“胜利牌香烟”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却不小心将烟卷竖了起来,于是里面的烟丝都掉到地上了。再拿第二根时,他显得格外小心,生怕重蹈上一次的覆辙。他返回房间,在电屏左边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本厚厚的四开空白记事本。这个记事本极为别致,底面是红色的,封面由云石纸做成。
不知是什么原因,温斯顿屋里的电屏竟然被放在了一个不寻常的位置。对窗的墙上。通常情况下,它是装在迎门的墙上的,因为那样可对房间里的场景一览无余。在墙的一端有一个浅浅的壁龛,温斯顿刚好能置身其中,想必在房子建造之初,这里是有放书架的用意的。如果他坐在壁龛前,再收紧身子,就可以完全躲开电屏的监控了。当然,老大哥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只是看不到他目前所处的位置而已。正因为房间布局特殊的缘故,他才会想到,有些事情现在可以动手干了。
此外,他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记事本,似乎也在暗示自己,该动手做事情了。这是一本极为别致的记事本,虽然纸张因为日子久了而略微泛黄,但是质地却光滑异常,这至少应该是40年前的物件了。不,照他的猜测,这个本子的年岁要远远超过40年。最初,他是在城中街区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店的橱窗里看到的,至于确切是哪个街区,他现在也记不起来了。但当他看到这个记事本的时候,就立即迸发了强烈的占有欲。按理说,党员是不能光顾这样的店铺的,因为跑到这里来,就等于和“自由市场交易”扯上了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规矩总归只是规矩,也很少严格地执行过,像鞋带、剃须刀这样的东西,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儿买呢?温斯顿还记得,当时他匆忙地瞥了一下街道的两端,就“嗖”地一下闪进了小店里,掏2块5毛钱买下了这个本子。付过钱后,他仍然没有想出这样一个本子买来何用。他把它放进公文包,揣着纠结的心情回家了。即便什么都不写,光是收藏这样一个空本子,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写日记。这并不是非法的事情,既然没有法律可言,犯法也就无从谈起。理是这么说,但一旦被发现,就算不判死刑,至少也要被劳改25年。温斯顿把笔尖插在笔管上,同时吸去笔尖上的油质。这种笔如今已成了老古董,鲜有人用它去签名了,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偷摸地弄到手。他觉得,只有真正的钢笔才配得上在这光鲜的纸上写字,用墨水笔只会把好东西糟蹋了。事实上,他不是很习惯于手写,除了简短的字条外,通常他都会用读写器来处理文件。当然,今天要写的东西,就没必要用读写器了。他把笔尖儿在墨水里蘸了一下,开始思索起来。他的肠胃里猛然震颤了一下,把笔端付诸纸上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情。于是,他用笨拙而微小的文字写着:
1984年4月4日
他屁股往后挪了一下,一种无助感顿时朝他袭来。他甚至不能确定,今年到底是不是1984年,只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他只知道自己今年39岁,生于1944年或1945年。要想记下来哪一年哪一天发生了什么,还真是难上加难。
他突然有点迷惑,这日记到底是为谁写的呢?为未来,还是为尚未诞生的后人。他望着写下了日期的纸面,思忖片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新词。双重思想。就在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多么地有意义了。但是,他怎么才能和未来对话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或许未来就是现世的复制,到时人们同样会像现在一样不相信自己;再或许,未来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自己目前的窘境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坐着,望着眼前铺开的笔记本,发呆了许久。电屏上的节目早已换掉,现在正在播放刺耳的军乐。说来奇怪,此时他似乎不单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就连原本想要记下来的事情也忘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为这一刻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着,脑海里也一直萦绕着“有志者事竟成”的念头。其实写作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难的是把脑海里无休止的、不安分的独白付诸纸上。然而,此时此刻,就连这独白也变得不见了踪迹。更要命的是,腿上的静脉曲张让他奇痒难耐,但又不敢挠,一挠就会发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面前的白纸、脚踝上皮肤的瘙痒、噪耳的军乐以及杜松子酒带来的浅醉,温斯顿此刻再无其他感觉。
突然,他近似疯狂地奋笔疾书,至于写些什么,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模糊。他那细小而近乎稚嫩的字体龙飞凤舞、歪歪扭扭地错落在纸上。他写着写着,开始时还只是忽略大小写字母,到后来,就连标点符号也都省略掉了。
1984年4月4日。昨晚看电影,全是战争题材。其中我认为较好的一部,说的是地中海的一艘载有难民的船被炸的故事。观众被影片中大胖子试图摆脱直升机的扫射而踉跄逃命的情节逗乐。起初你看到他时,他像海豚一样在水里翻腾,然后你从直升机的瞄准镜再看他时,已是满身遍布弹孔,周围的海水慢慢变红,突然间他好像由于身上的弹孔进水过多而下沉。在他下沉的那刻,观众们像打了鸡血般爆笑如雷。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满载儿童的救生艇,水面上空盘旋着直升飞机。一位貌似犹太人的中年妇女在船头坐着,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吓得尖叫起来,把脑袋深埋在女人的胸前。女人双手搂着孩子,不停地安慰着受惊吓的宝贝,虽然自己也身陷恐惧,但她却一直尽可能地用双臂抱紧孩子,生怕子弹绕过她的手臂伤到孩子。这时直升机投了一个20公斤的炸弹,只见呼地一下,小船顿时成了被引燃的火柴盒。有一个特别精彩的镜头:小孩的手臂不停地往上挥舞此时装了摄像头的直升飞机似乎也很配合地迎合着小孩手臂的起落看到此景党员座位上立刻响起了热烈掌声但是无产者座中的女人却受不住了大声嚷嚷起来抱怨不该在孩子面前播放这样的镜头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后来她还是被警察带走了我想她不会有事的没有人在乎无产者说什么无产者的反应是什么从来没有。
温斯顿停下了笔,或许是静脉曲张令他痛苦。他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让他稀里糊涂地吐出了这么多废话。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就在他奋笔疾书之时,一个不寻常的记忆涌上了他的心头,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仿佛早前在日记本里记录过一样。他现在突然明白过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今天他才决定回家写日记的。
这是今天早晨在部里发生的一件事。倘若这种含糊不清的事,也可以拿“发生”来说的话。
大约11点钟,在温斯顿工作的记录科里,同事们把椅子从隔间里搬出来,摆放在大堂中央,正对着大电屏,准备参加“两分钟仇恨”节目。温斯顿正要在中间那排椅子上坐下,这时,有两个打过照面但从未有过交谈的人出乎意料地走进了房间。其中一个是经常在走廊里遇见的女孩,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任职于小说科。因为她经常满手油污,还常拿着扳手之类的工具,想必是保养小说生产机的技师。她看起来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女孩儿,大约27岁,有着天生浓密的黑发和一张布满雀斑的面庞,同时也有着运动员一般轻巧的身材。她系着一条细长的猩红腰带,这红带子通常被认为是青年反性联盟的标记。她把腰带扎得很紧,像是在套头工装上紧匝的线圈,不过这也刚好衬出她那丰硕的臀部。温斯顿从初次见到她,就对她厌恶至极。至于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当然只有温斯顿自己知道。她所极力表现的一切,都会让你想到这些:曲棍球场的气氛、冷水浴、社团徒步旅行,甚至是思想纯洁的一切。他几乎讨厌每一个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在他看来,只有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才会和这些人、这些事儿扯上关系:对党过分的阿谀附和,随便的轻信主义者,业余探子,喜欢搬弄是非,打小报告。而眼前这个特别的女人,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有一次,他们在走廊里相遇,这个女人随即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女人用放射线看了个透底儿,顿时陷入到黑色恐怖之中。他脑子里甚至一直萦绕着这样一种想法。她就是个思想警察。尽管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自此之后,每每她接近他时,他都会心怀忐忑,内心总有一种恐惧与敌意纠结在一起的情绪。
另一个是奥布莱恩,一个“内党”分子。温斯顿只知道他党内职位显赫,高不可攀,然而对他的身份实在是缺乏了解。大堂里围着椅子准备落座的人们,看到身着黑制服的内党成员走过来,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奥布莱恩身宽体胖,满脖子横肉,长着一张滑稽、残忍又粗暴的脸。他虽然外表强悍,态度倒还有可亲之处。他把眼镜压在鼻梁上的姿势很有个性,反正是你无法准确说出的那种,总之就是很得体吧。他的动作,像是18世纪的法国贵族拿鼻烟盒给别人用。温斯顿细细数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怎么着也和他见了十几次面了吧。温斯顿对奥布莱恩极具好感,这种情结不是单纯地来源于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与其拳击手的体魄之间的简单对比,更多地是因为温斯顿心存的那个强大的信念。也许还不算作信念,仅仅只是一个希望。那就是他希望奥布莱恩的政治观念有别于正统。他脸上表露的东西让你禁不住做出这样的猜测,更进一步说,他脸上流露的东西不但不属于正统,简直就是大智慧。不管怎么说,凭他的外貌可以断定,他是个值得交心的人,如果你可以骗过电屏的眼睛,和他单独相处的话。但是,温斯顿从未尽自己的努力去求证这种猜测是否可靠,而且,他确实也没有机会这样去做。这时,奥布莱恩瞥了一下腕表,发现马上就要11点了,毅然决定留下来参加记录科的“两分钟仇恨”节目。他和温斯顿坐在同排,差不多隔两个座位,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个浅褐色头发的小女人,刚好在他的隔壁做事,而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则正好坐在他的背后。
紧接着,一种可怕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从大堂末端的电屏里传来,这种声音像是没有加油的大机器咯吱咯吱地碾压、摧残着人的耳膜。那种动静让人咬牙切齿、毛骨悚然,“两分钟仇恨”节目开始了。
像往常一样,电屏上出现了人民公敌艾曼纽尔·戈斯坦的面孔。房间里嘘声四起。那个浅褐色头发的小女人尖叫了一声,声音中夹杂着恐惧与厌恶。戈斯坦是个反动的叛徒,很多年前曾经是党的领导成员,至于多少年前,早已无人记得,只知道当时他几乎可以跟老大哥平起平坐。后来,他因为从事反革命活动而被判处死刑,但他竟然奇迹般地逃脱了,最终不知去向。“两分钟仇恨”节目每天都有,内容不同,但都无一例外地把戈斯坦作为主要的批判对象。他是卖国的首犯,也是最早玷污党的清白的人。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叛党行径、阴谋颠覆国家的勾当、街头巷尾流传的歪理邪说以及离经叛道的思想,都与他的直接挑唆不无关系。他还活着,坐阵在某个角落,继续着他的颠覆阴谋。或许他藏身海外,被他在国外的所谓“战友”窝藏了起来,再或许,他正躲在大洋国的某个地方,至少有这样的传言。
温斯顿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每每看到戈斯坦的头像,他都会产生复杂且痛苦的情感。戈斯坦生就一副犹太人的消瘦面庞,顶着一头毛茸茸的白发,蓄着山羊胡子。这面相看着聪明伶俐、慈祥可亲,但谁又知道,扯开面皮的伪装后,是不是藏着一副卑鄙的嘴脸。他长而单薄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给人一种年迈衰老的感觉。戈斯坦长得像绵羊,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像羊叫。戈斯坦恶毒地攻击着党的理论,这攻击听起来荒诞滑稽,然而这些3岁孩子都能看穿的谎言,却可以让头脑不如小孩清醒的大人上当,不得不让人担心。他在谩骂老大哥,在诋毁党的专政制度,他要求立即与欧亚国缔结和约,他倡导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和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奔走呼号:革命已被出卖了!他的语速极快,惯用多音节字眼,单纯就这一点来讲,他的演说风格与辞令运用与党内领导非常相似。偶尔,还能从他的话语里带出几个新语词汇,且这类词汇出现的次数比任何一个党员在日常生活中所用到的还要多。与此同时,为了更好地鼓动潜在的追随者相信既成事实,掩盖自己哗众取宠的真相,在他背后的电屏上,一队又一队的欧亚大陆军队列阵而过,声势浩大,但这些亚洲人实在毫无表情可言。这些冷冰冰的面孔跃然电屏之上,转而消失,又被一波相似的面孔所取代。士兵行进时踏出的空洞的节奏,恰好成了戈斯坦咩咩嘶叫的背景声音。
“两分钟仇恨”节目开始还不到半分钟,大堂里的一多半人已迫不及待地想把心中的愤懑倾泻出来,开始大喊大叫。电屏上那张洋洋自得的绵羊脸以及欧亚国军队展现出的强大震慑力,让台下的党员坐不住了。此外,戈斯坦的一个眼神或者想法,都会令观众自动迸发出恐惧与愤怒的情绪。他成了比欧亚国或者东亚国更可憎的对象,因为大洋国和任何一国开战都将与另外一国修好。但是,奇怪的是,尽管戈斯坦遭万千人憎恨和唾弃,尽管他的言辞论调每天数以千次地在讲台、电屏、报纸和书上被抵制、粉碎、嘲弄,他的无知也体无完肤地暴露在公众面前,但他的影响力却不降反增。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蠢货大有人在。如此情况下,倒是忙坏了思想警察,差不多每天都在逮捕受他教唆的间谍和破坏分子。他是庞大影子军队的指挥官,也是阴谋推翻国家的地下组织的幕后老大。这个地下组织应该叫兄弟会。传闻,他还编纂了一本集歪理邪说于一体的大作,他是第一作者。那本书一直在秘密流传,没有书名,倘若有人提起它时,仅简单地用“那本书”一带而过。至于这些情况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大都来源于传闻吧。于是,兄弟会和那本书都成了党员的大忌,能不谈则不谈,没人愿意把它当成话题。
在“两分钟仇恨”节目进行到第二分钟的时候,场面一度陷入疯狂。有人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跳上跳下,有人则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以一己之力来压制电屏中那近似于咩咩的嘶叫。坐在温斯顿旁边的褐发女人面色红热,嘴巴一张一合,宛如被海水拍到沙滩上搁浅的鱼。就连奥布莱恩那严肃的脸也热得通红。他在椅子上挺了挺腰杆,强健的胸膛一起一伏,仿佛正准备迎击波浪的冲击。坐在温斯顿后面的那个黑发女人开始大声呼号,“猪猡!猪猡!猪猡!”她顺手拿起一本新语字典奋力掷向前方的电屏,结果正好打在戈斯坦的鼻子上,弹了回来,但是羊叫却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迹象。在神志稍微清醒之后,温斯顿才发现他刚才正跟随众人一起大喊大叫,并使劲儿地用鞋跟踢着椅子的横梁。“两分钟仇恨”节目最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你必须参加,而在于你简直无法在其过程中保持克制。不需要任何借口,只要置身其中30秒,只需30秒,人们就会变得近乎疯狂地恐惧,变得极端地仇恨,甚至会有杀人的冲动,想实施暴行,想用锤子砸烂敌人的脑壳。每个人都如同触电般不能自已,违背自己的意志,变成一个面目凶狠、狂呼乱叫的疯子。然而,人们所能感受到的愤怒却是抽象的、莫名的,这种情感如同喷灯的火舌肆意地到处试探,随时可能指向下一个目标。这时,温斯顿的仇恨也如喷灯的火舌一般,变换了方向,不是指向戈斯坦,而是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此时此刻,温斯顿对于屏幕上正在被嘲弄的、孤独的异端分子深表同情,仿佛这个异端正是这荒诞的世界中真理与良知的唯一守护者。当然,下一刻也许他会像墙头草一般,立即对戈斯坦怒目相视,且大声咒骂。他活该有此下场。这时,他内心深处对老大哥的厌恶会突然变成崇拜,顿时,老大哥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像原来那样高大起来。老大哥是一个勇猛无畏、战无不胜的守护神,如石头般巍然耸立,抗击着亚洲的滚滚人潮。相反,戈斯坦虽说孤立无援,甚至是否活着都让人生疑,但他却像一个活脱脱的灾星,咩咩几声,就搅得世间不宁,随便出来叫几声就能让文明大厦倾覆。
此刻,你甚至可以自由地变换仇恨的对象。突然,如噩梦惊醒时脑袋从枕头上弹起那样,温斯顿将他的仇恨从电屏里的戈斯坦转移到了他身后的黑发女人身上。顿时,他浮想联翩,脑海中泛起了一个逼真、美丽的念头:他把橡胶警棍用力地抽打在黑发女人身上;把她赤身裸体地绑在刑架上,像异教徒对待圣徒塞巴斯蒂安一样,给她来个万箭穿心;再然后干脆把她强奸,在高潮后割断她的喉咙。此刻,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女人如此仇视,而且这种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厌恶她,因为她虽然年轻漂亮,却是个“反性”的女人,他想和她在床上做爱,却偏偏是一厢情愿。看到她芳香、柔软的细腰,他真想张开臂膀去搂抱,无奈她偏偏把那条猩红色贞洁带束在腰间,让他倒尽了胃口。
“两分钟仇恨”节目已经达到了高潮。戈斯坦的声音真正地变成了羊叫,他的脸也变成了真正的绵羊脸。然后,绵羊脸渐渐变得模糊,被强大恐怖的欧亚士兵方阵所取代。他们正朝着观众冲过来,手中的机关枪咆哮着,仿佛马上就要冲破电屏似的,吓得前排观众本能地向后拖动椅子。就在此危急关头,这群敌对分子突然消失,天神降临,老大哥的容颜出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深深呼了一口气。只见他头发乌黑,蓄着八字胡,脸上显露出坚毅和不可思议的冷静,他的面庞绝对能够盖过敌对分子的身影,大得几乎挤满了整个电屏。没有人能够听清老大哥在说什么,似乎是在殷殷说教着一些只有在战争动员时才可能激昂脱口的辞令。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字眼也分辨不清,但是老大哥的出现,还是让大家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们不由得变得信心满怀。不一会儿,老大哥的尊容慢慢地从电屏上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党的那三条宣传标语,用黑体大字这样写着: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尽管老大哥的尊容只在电屏上停留了几秒钟,但一切影像对台下每个人眼球的强力冲击,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平复。旁边那个浅褐色头发的小女人突然扑倒在前排的椅背上,用略带颤抖的声音低声自语着,像是在说“我的救世主啊”。她张开双臂,伸向电屏,然后双手掩面,显然是在祈祷了。
这时,全体观众爆出了深沉、舒缓、整齐划一、像是唱诗班一样的调子,“老大哥!老大哥!老大哥!老大哥!”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故意拉着长调,先念“老大”,停顿一下再念“哥”。这种沉重、喃喃低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野蛮,像是土著人和着节拍,赤脚踏地,拍着印第安手鼓。这种吟唱持续了大约有30秒钟。一般在人们情绪激昂的时候,才能听见这种吟唱。这样的表达方式,一定程度上是对老大哥智慧与威严的赞美,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催眠,人们故意用这样有节奏的拍子来抹杀内心理性的波澜。温斯顿浑身发冷。在“两分钟仇恨”节目里,他不得不随波逐流,与众人一起陷入癫狂,然而这种类似于灵歌式的表达方式,着实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是不寒而栗。当然,他必须滥竽充数,因为除了这样他别无选择。这时,掩饰你的情感,控制你的神情,人云亦云,已经变成一种本能反应了。尽管如此,也总是有这么几秒钟,他的眼睛已经背叛他的心了。恰恰就在这时,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倘若真有此事的话。
他和奥布莱恩的眼神不期而遇。奥布莱恩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摘下眼镜,以惯常的姿势压了压眼镜,又重新架在鼻梁上。然而,就在他们眼神相遇的那一刻,温斯顿心里突然感觉到。真的,他越发感觉到,奥布莱恩的所思所想和自己一模一样,似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好比两个人各自敞开心扉,任意念在心间驰骋,只要对一下眼神,它就倏地从一方的眼睛跑到到另一方的眼睛里去了。他好像听见奥布莱恩在说,“我是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你此刻的心情,也知道你对这个世界是多么地轻蔑,我了解你的仇恨,懂得你的厌恶,不过你大可放宽心,我将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但这灵光的瞬间,来得快去得也快,奥布莱恩的脸上又恢复到了跟别人一样的表情:深不可测。
那就这样吧,反正温斯顿现在也有点怀疑这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结果的最好的结果无非是让自己心中还有信仰,或者是希望,觉得毕竟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同样是党的敌人。或许有关地下阴谋组织的传言是真的,再或许,兄弟会也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对兄弟会这些敌对分子的逮捕、逼供、杀戮从未停止过,但你仍然不能肯定兄弟会是否仅是传说中的组织。温斯顿有时觉得它是存在的,有时又觉得它不存在。其实对于这件事,在拿到确凿证据之前,人们也仅是凭某些表象妄加猜度罢了。譬如街面上的道听途说,厕所墙上的潦草涂鸦,更有甚者,两个陌生人碰在一起,简单地握一下手,都会被视作接头的暗号。这根本就是猜测,一种肆无忌惮的猜测。温斯顿连看都不看奥布莱恩一眼,就径直走回自己工作的小房间,脑海里干脆不想如何把之前的短暂接触再继续下去。即便他现在知道怎样继续下去,其间的危险也是不可想象的。那就让这短暂暧昧的相视,为这离奇的故事画上结束的句点吧。不过,虽说过程短暂,但相较于漫漫人生苦旅,也算作是一丁点美好的回忆了。
温斯顿抖了抖精神,坐直了身子,打了个嗝。杜松子酒的气味从他胃里升腾起来。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日记本上。这时,他发觉就在自己冥思苦想的间歇,手中的笔却没停下来,这倒完全像出于一种本能。此时的笔迹也不像此前那般潦草不堪。笔尖在光滑的纸上从容地划过,而且整齐地用大写字体写了一遍又一遍,足足占了半页篇幅: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慌。说来也荒谬,因为,写“打倒老大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比写日记的行为本身更危险。但他还是一度想把这几页纸撕得粉碎,算是和他所谓的事业做个了断吧。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那毫无意义。无论是他写“打倒老大哥”,还是就此忍住不写,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分别。无论是把日记继续写下去,还是半途而废,同样也没有分别。等待他的,都是同样的结果,那就是被思想警察投进监狱。他已然犯了弥天大罪,即使他一个字都不写。那可是万恶之首啊,人们都把这种罪行叫做“思想罪行”。“思想罪行”是永远也掩盖不住的,即便现在你可以隐瞒一时,甚至好些年,但“罪行”早晚都会败露,你总会落入思想警察手中里。
抓捕行动无一例外地都在晚上进行。你会被强行地从睡梦中拖出来,野蛮的大手一把扭住你的肩膀,让你动弹不得,手电筒肆意地晃着你的眼睛,一张张冷酷的面孔把床榻围得严严实实。在大多数案子中,他们根本就不给你接受审判的机会,连你被抓了也没人知道。那些所谓“罪人”,就是这样在夜间消失的。随之你的名字也在花名册上消失了,世间有关于你的一切记录都像录影带一样,被抹得不留一点儿痕迹,甚至你一度活在世上的事实也被否认了,最终你也就被人们彻底地遗忘了。你被摧毁,被毁灭,或套用他们惯常的叫法,应该叫做“蒸发”吧。
这一刻,温斯顿的心里被狂乱所占据,手中的笔仿佛也乱了分寸,开始仓促且凌乱地在纸上划着:
他们朝我开枪我不在乎他们在我脖子后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都是从脖子后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靠在椅背上,把笔放下,突然对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惭愧。没过多一会儿,他又开始奋笔疾书。咚咚咚,有人敲门了。
这么快!他像老鼠一样静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幻想着敲门的人在无人应门后败兴而归。但敲门的人丝毫不理会他的心思,咚咚声又来了。现在,最坏的打算估计也就是拖延时间了。他的心跳像小鼓一样砰砰响着,大概现在他脸上也是毫无表情的,和自己平时示人的一样。他站了起来,步履沉重地朝门走去。
第二章
就在他开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记事本还摊在桌上,“打倒老大哥”那几个字越发地显眼,即便置身于房间任何一个角落,斗大的字体都会映入眼球。想想自己真是愚蠢至极。但是他又觉得,即便他现在万分恐慌,也绝不忍心玷污这光滑的纸张,不等墨迹干了就匆匆把记事本合上,这种事他做不到。
他深深地倒吸了口气,随手把门打开。只见一个面色惨淡、神情憔悴、发髻蓬松、满脸皱纹的女人立在门外。他顿时感到一股暖流从心间淌过,如释重负。
“噢,同志,”她开始讲话了,声音有气无力,“我是听见你的进门声才来找你的,可否劳驾你帮忙看看我家厨房的洗碗槽?不知怎的,它突然堵了。”
来者是帕森斯太太,同楼层的一个邻居。其实,在党内你是不该用“太太”这个字眼的,你应该叫“同志”,但是当你看到某些女人时,还是会很本能地喊她们“太太”。她是个30岁的女人,但她的面容让人觉得有点不相称。每每看到她的脸,总给人一种皱纹里藏着泥巴的感觉。温斯顿跟着她步入走廊。这些业余的修修补补反倒成了他的日常工作,感觉糟糕透了。胜利大厦算是老建筑了,大约建成于1903年,不过也搞不清楚,但日渐破落倒是真的。墙皮掉下来那是常有的事,水管在冬天冻裂根本不足为奇,屋外下大雪屋内下小雪,也早已见怪不怪了。供暖系统也经常是半温半热,但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要是赶上什么节能运动,肯定要抱着冰凉的铁疙瘩睡觉了。至于说修理,那就更难了,除非你能自己动手,否则就要等混账的委员会批准才行,就连修修窗子这样的小事,也非让你等上两年不可。
“要是汤姆在家的话,就不麻烦您了。”帕森斯太太支支吾吾地说道。
帕森斯家的房子要比温斯顿家的大得多,而脏乱程度也相差很多。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东倒西歪的,仿佛一头猛兽刚刚造访过一样。地板上堆满了运动装备,有曲棍球杆,有拳击手套,有泄了气的皮球,还有一双翻了底的汗熏熏的袜子,当然桌子上也好不到哪去,杯盘狼藉,还有一堆折了角的练习册。墙上挂着几条猩红色的青年团和特务营标语,以及一大幅老大哥的画像。房间里到处都是清水煮卷心菜的味道,这可能是大楼里再寻常不过的味道了吧。不过这味道不是很纯粹,里面掺杂着刺鼻的汗臭味,虽然你无法确切地形容这味道,但却可以确切地知道它就来自此刻不在家的男主人的房间。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把梳子和卫生纸缠在一起,想必是把它当做乐器来配电屏里发出的军乐声吧。
“是孩子们在胡闹,”帕森斯太太一面说,一面焦虑地往房门那边瞧了瞧,“他们都一天没出房间了。当然。”
她说话时有个习惯,即总在话讲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厨房水槽里的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了,那汪肮脏的绿水简直比卷心菜味儿还恶心。温斯顿屈身蹲了下来,仔细检查着水管的接合处。他讨厌用手干这差事,也讨厌弯腰蹲着,因为这总会让他咳个不停。帕森斯太太很无助地立在一旁看着。
“当然,如果汤姆在家的话,他一会儿就能修好,”她说,“他就爱干修理的活儿,他天生有一双灵巧的手。”
帕森斯先生是温斯顿的同事,同在真理部上班。他是一个体型臃肿但又异常活跃的人,虽然笨得要命,却满腔热情。他对党忠心耿耿,单就这一点来说,他甚至比思想警察还要可靠。毫不夸张地说,党要保持安定的局面,必须仰仗这样的人。他在35岁的时候,还不愿意退出青年团。另外,在他进入青年团以前,他同样以超过法定年龄的年纪,在特务营多混了1年。汤姆在真理部的一个边缘岗位工作,这份工作对知识层次和文化水平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但他在运动委员会和其他组织可是首脑人物。这些组织,专门致力于群众游行、公共演说、节约运动等一系列志愿活动。汤姆在谈到过去四年中每晚都在社区中心抛头露面的情形时,他的烟斗喷出的浓烟后面,总会现出一张洋洋自得的脸。无论他走到哪,都会带着他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汗臭味,即便他走开了,臭味还久久不能散去。无需多言,单就这一点来说,足以看出他对党的事业有多么地尽心竭力了。
“家里有扳手吗?”温斯顿问道。此时,他的手正把一枚螺母安在水管接合处。
“扳手?”帕森斯太太回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见,“我不知道,我想,或许孩子们。”
小孩冲进客房里,靴子踩在地板上嗒嗒地响着,连同小孩一同闪进来的,还有那刺耳的“乐器”演奏声。帕森斯太太把扳手递给了温斯顿。他先把那汪绿水疏通了下去,然后又把堵在下水管处的一团头发取出来。他恶心得差点儿吐出来,打开水龙头,借着冷水洗了洗手,然后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举起手来!”身后一个凶狠的声音朝他喊着。
一个模样俊俏但表情凶悍的9岁小男孩,突然从餐桌后面闪了出来。他手握玩具自动手枪,把枪口瞄向温斯顿。他那小两岁的妹妹,也摆出同样的姿势,只不过“武器”变成了木条。这两个小鬼身穿蓝色短裤、灰白色T恤,脖子上系着红围巾,地地道道的特务营装扮。温斯顿很配合地把双手举过头顶,不过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让他心里极度不安,孩子们的气势如此咄咄逼人,以致让他觉得这不是一场游戏。这完全突破了游戏的界限。
“你是一个大叛徒,”小男孩朝他喊道,“你是一个思想罪犯,你是欧亚国安插过来的间谍!我要一枪打死你!我要把你从人间蒸发掉!我要把你发配到盐矿!”
突然孩子们近身围着他,不停地跳着,大喊着“大叛徒”、“思想罪犯”。他们俩强加给温斯顿的罪行。小女孩时刻和哥哥保持一致,哥哥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说实在的,这样的闹法真是让人胆寒,这一刻的情形,就好比即将要长大吃人的虎崽子在戏弄它的猎物一样。小男孩的眼里,露出一种蛮横的凶光,甚至能够让人从他的眼神里明显地察觉到他一旦长大,便会无所顾忌地将温斯顿痛扁一顿这样的心思。还好,他拿的不是真的手枪,温斯顿这样想。
帕森斯太太的目光,焦躁不安地在温斯顿和孩子们之间来回瞟着。在卧室内灯光的强烈照射下,温斯顿此时饶有兴致地发现,帕森斯太太脸上的皱纹里,确实深埋着灰尘。
“他们总是这么烦人,”她说,“就因为没有带他们去看绞刑,你看,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忙得抽不开身,汤姆又不能及时赶回来。”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绞刑?”男孩抬高了嗓门大声质问道。
“我们要去看绞刑!我们要去看绞刑!”小女孩反复嘟囔着,而且是一边跳一边喊。
温斯顿记起来了,今天晚上有一批欧亚国囚徒和战犯将会在公园被处以绞刑。这是一个备受关注的活动,每月一次,小孩子总是纠缠大人带他们去看热闹。温斯顿告别帕森斯太太,转身朝门口走去。没等他在走廊里走上几步,他突然觉得脖子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像是烧红的金属丝。他转过身来,刚巧看到帕森斯太太正把那个小男孩往屋里拖,而此时他正急忙地把弹弓往衣兜里塞。在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小男孩还不忘甩出一句“戈斯坦”来。但最使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那老女人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无助的惶恐。
回到房间以后,他几个大步躲过电屏的追踪,重新坐回到桌子旁边,并一直用手揉着脖子上的痛处。此时,电屏里的音乐已经停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亢的军人声音,用近乎残暴的口吻,讲述着冰岛与法罗群岛之间,一些新近建造起来的被称为浮动堡垒的军事装备的情况。
带着这样一双儿女,这个可怜的女人注定要整日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温斯顿这样想着。再过一两年,这两个小冤家估计就得整日盯着她,看她是否有异端嫌疑。现在,几乎所有孩子都像他们两个一样可怕。更糟糕的是,在诸如特务营这类组织的教唆下,这些孩子将变成难以约束的洪水猛兽。不过对党来说,倒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这些被驯化的“猛兽”,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敢公然挑衅党纲党纪的。正好相反,他们会顶礼膜拜党及其有关的一切。吟唱赞歌、列队游行、张贴标语、拉练、用玩具步枪操练、狂喊口号、崇拜老大哥,这些都是他们热衷的“游戏”。再然后,他们会极其凶残地对待国家公敌、异族、叛徒、破坏分子乃至思想罪犯。难怪年过三十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一种正常现象,《泰晤士报》几乎每周都会刊登这样的消息:孩子们偷听了大人的谈话,即便是很折中的评论,他们都会向思想警察揭发大人的罪行。当然《泰晤士报》笔下的孩子都是“英雄少年”,绝非鬼鬼祟祟的窃听者。
被弹弓击中的脖子已经消疼了,他拾起笔来,有些不知所措,思索了一番,试图找出一些可记的东西。突然间,他又想到了奥布莱恩。
很多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呢?一定有7年了吧。他梦见自己穿过一个黑漆漆的房间。这时,坐在他旁边的人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们将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会面”。那人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也很随意,完全是声明的口吻,没有一丝命令的成分在里面。温斯顿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前走。说来奇怪的是,当时在梦境中,这席话并未给他留下太多印象,直到后来,他才渐渐地领悟到这话里的真正意义。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做这梦之前还是在那之后第一次见到了奥布莱恩,也记不清楚,他是在何时突然辨认出那就是奥布莱恩的声音。不管怎么说,那的确是奥布莱恩的声音,当时在黑暗中和他讲话的,就是奥布莱恩。
温斯顿心里一直没底,即便是今天早晨已经和他互通心曲,但他还是无法知道奥布莱恩是敌还是友。其实这也没有太大所谓。反正,只要他们之间能够互通心曲就够了,这比诸如感情、政治合作关系之类的东西要重要得多。“我们将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会面。”这是奥布莱恩说过的话。温斯顿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他却相信那一刻终会到来。
电屏里的军人声音停止了。一阵清脆美妙的喇叭声,穿过停滞的空气进入他的耳朵。接着,声音又令人焦躁起来,如同锯锉蹭着铁皮一般:
“注意!大家请注意!今天马拉巴尔海岸前线传来新闻纪录片。我们的军队在印度南部地区,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本人受党的委托,现在宣布,因我们的努力,当前的战局已朝对我们有利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战争即将结束,胜利就在眼前。现在请看前方传回的报道。”
坏消息来了,温斯顿如此想到。果不其然,在电屏上播放完歼灭欧亚军队的血腥一幕后(杀戮和监禁的数字,绝对会令你瞠目结舌),紧接着就是一份公告:自下周起,巧克力供应配额由30克减至20克。
温斯顿打了个嗝。杜松子酒已经消化殆尽,留下的,只是浑身软绵绵的感觉。或许是为了庆祝胜利,再或许是为了从失去巧克力的愤懑中解脱出来,电屏此时响起了国歌。《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按理说,任何人在这种时刻都该起立行礼的,然而由于温斯顿待的地方太过隐蔽,他索性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国歌奏毕,电屏中又传出一阵轻音乐。温斯顿转身朝窗子走去,始终背对着电屏。今天实在是个明亮的冷天。远处某个地方,爆炸传来几声沉闷的回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每周基本都有二三十颗火箭弹落在伦敦地区。
街区的尽头,狂风扇动着脱了胶的标语,“英社”这几个大字时隐时现。对,英社。庄严的英社思想信条;新语、双重思想以及历史的不稳定性。他突然发觉,自己已迷失在荒诞的世界中,就像迷失在海底的丛林一样,而自己就是一个怪物。此刻,他内心深处充满孤独。过去已然过去,未来遥不可知。他又有什么把握可以确定,有那么一个人和他站在一起呢?他又怎么能知道,党会永久主宰这个世界呢?真理部白墙外的三条标语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或许可作为一个答案: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他随手从衣兜里摸出一枚两角五分的硬币。硬币的一面镌刻着密密麻麻但清晰可见的小字,没错,就是党的这三句标语,硬币的另一面则是老大哥的头像。即使硬币上刻着的只是老大哥的头像,但这还是让温斯顿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好不自在。硬币、邮票、书皮、广告牌,乃至于烟盒上面,到处都是老大哥的身影,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老大哥在紧紧地盯着你,同时他的声音也在裹挟着你。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是工作还是吃饭,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是在浴室还是在床上,老大哥都在盯着你,让你挣脱不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除了脑壳里那不多的几立方厘米的空间。
太阳已经转向西边,真理部的窗子在没有强光照射的时候,就像碉堡的射击口一样阴森恐怖。置身于“金字塔”前,他的心里不自觉地感到害怕。这个大家伙很是结实,要摧毁它大概会很难。估计一千颗火箭弹也炸不倒它。他再次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他的日记到底为谁而写呢。为未来,还是为已经逝去的过去,还是为一个虚幻的时代?他所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蒸发”。日记会化为灰烬,而自己,也会彻底从人间蒸发。也许,只有思想警察才会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但他们看的前提,是把这种异端思想彻底从你的脑子里清除,或是把你从这个世界清理掉。如果你在世间不留一点儿踪迹,哪怕是以无名氏的身份,象征性地写下潦草的几笔,你又怎么能呼唤未来呢?你又怎么能够生存呢?
电屏指向下午两点。他在10分钟内必须离开,他必须在下午两点半之前返回工作岗位。
说来也奇怪,报点的钟鸣声一响,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似的。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说着别人从未听到过的真话。但是只要你肯说出来,即便是含含糊糊,依然可以使自己的人性获得延续。说出来,并不意味着是说给自己听,而是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一个让人性延续下去的健全心智。他返回桌子旁,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写道:
致未来、过去以及思想自由的时代:人人各不相同,不再孤寂一生。献给真理永存的时代,献给事情既已发生而无需篡改的时代。
我们这群活在没有自由可言、孤苦潦倒的岁月的人,活在老大哥及双重思想阴影下的人。向你们致敬!
他已经死了,他感觉。就在此时,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重新振作起来,决心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行动的后果,寓于行动本身之中,他写道:
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
既然自己是已死之人,索性,那就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他右手的两个手指有斑斑的墨水痕迹,显然,这些蛛丝马迹可能会害了他。真理部的确有一帮嗅觉比狗还灵敏的狂徒在他身边游荡,这些人可能是女人,诸如浅褐色头发的小女人和小说科那个头发浓黑的女人,都有可能是盯他梢的耳目。她们会盘问他,为什么偏偏在吃午饭的时候去写东西,为什么非要用旧式的钢笔。同样,她们会在时机成熟时,向思想警察揭发他的罪行。他朝洗手间走去,拿起深棕色的香皂,使劲在沾有墨水的手上搓着。香皂像砂纸一样粗糙,磨得他手掌通红。不过,这香皂还真派上了用场。
他把记事本放回抽屉里。没有必要藏起来,只是他觉得这样更安全,至少他能够借此确定记事本到底被人发现没有。他甚至觉得,把一根头发夹在中间都会特别显眼。他用指尖捏起一颗白色尘粒,放在记事本封皮的一角,如果记事本真的被人翻看过,尘粒自然就会被抖落下来。
第三章
温斯顿梦到了母亲。
他想到了父亲失踪的事情,那应该是在他10岁的时候?要不然就是11岁时。母亲生得一头漂亮的金发,是个高挑、骨感、寡言,行动有点儿缓慢的人。在他的模糊印象中,父亲是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单薄的男人,戴着眼镜,经常穿一套整洁的深色衣服。其实对温斯顿而言,最让他记忆犹新的,还是父亲那单薄的鞋底。他敢肯定,他们就是在50年代的大清洗运动中失踪的。
此刻,他梦见母亲正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怀里还抱着他的妹妹。他现在全然不记得妹妹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她很瘦小,身体很虚弱,不爱吱声,总喜欢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母亲和小妹妹一直抬头注视着他。她们身处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像是井底,或者是一个深不可测、遥不见底的洞穴,总之这地方离他很远,而且这鬼地方本身也在下沉,他离母亲和妹妹越来越远。她们被困在沉船的大厅里,透过黑漆漆的海水抬头望着他。大厅里还有空气,他们还能彼此张望,但是船还在下沉,慢慢地坠入了绿色的深渊,在温斯顿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再也看不到她们了。他在有光线、有空气的地方,而她们却溺在水下;他站在高处,她们则正在下沉。他心里明白,母亲和妹妹心里也明白,因为他能够看透她们脸上的神情。她们是这样的无私,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全无责备的意思,她们只是知道,她们必须死,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凡世间无法回避的一种秩序。
他已记不起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只知道梦里的母亲和妹妹要牺牲掉自己的性命,来为他换取一线生机。有一种梦是这样的,它从方方面来看都是梦,却延续着人的精神生活,而梦中所经历的事实和念头,让人在醒来后觉得依然鲜活且极具价值。温斯顿的梦就是这样的。现在最让他心中为之震颤的,就是母亲的离去。这件事让他悲痛欲绝,虽然已经过去30年了,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当前这代人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情感。他领悟到悲剧属于古代,但即便在那个悲哀的年代,还尚有隐私、友情、爱情可言,家人间还可以不问缘由地相互搀扶。每每想起母亲,都让他心如刀割。因为母亲至死不渝地爱着他,而自己却由于太年轻、太自私,不能对她有任何回报;因为母亲坚定不移地守护着忠诚的信念,宁愿把性命搭进去,而自己却不知细节。他想,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在当下这个年月发生。现在的人们心里充满了恐惧、仇恨和痛苦,毫无感情、尊严可谈,根本没有深沉而复杂的哀恸。从母亲和妹妹的眼神里,他似乎读懂了这一切。她们还在透过碧绿的海水望着他,仿佛离他有几百英里远,可船还在下沉。
温斯顿又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突然,他站在了低矮松软的草场上。夏日黄昏的斜阳照射着大地。眼前这番景象,似乎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好多次,他甚至都不敢断定,在现实世界中他是否也曾目睹过这样的景象。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习惯称它为金乡。这是一个旧式牧场,草坪上的小径纵横交错,依稀可见兔子啃啮牧草的痕迹,鼹鼠做窝推成的土丘到处都是。在牧场对面未修整的篱笆旁边,几棵老榆树枝叶繁茂,树叶在微风中摇曳,像是女人的头发。在不远处,有一条清澈、水流潺潺的小溪,但是现在看不到。柳荫下的池塘中,雅罗鱼正在水中嬉戏。
只见一个黑发女郎穿过草地,婀娜地朝他走来。她轻轻一动,衣服瞬间被她扯落,无所顾忌地随手丢在一旁。她的身体白皙柔软,然而这丝毫勾不起他的欲望,甚至他都懒得看她一眼。倒是她随手撇衣服的姿势,让他有些招架不住,顿时对她的勇气产生了钦佩之情。她那姿势的优雅以及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一下子就能把整个文化和整个思想体系摧毁,似乎老大哥、党以及思想警察也受不了她这优雅一撇,全都灰飞烟灭了。这种姿势也是古代的。温斯顿醒来时,嘴里还嘟念着莎士比亚的名字。
电屏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号子声,调子一成不变,持续了有30秒钟。7点15分,是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起床时间了。温斯顿挣扎着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一丝不挂。他抓起放在椅子上的汗衫和短裤,权当是块救命的遮羞布好了。对于外党党员而言,每年只有3000元的购衣券补助,而一身睡衣就要花去600元,没有人奢侈到拿购物券去添置睡衣,所以光着身子睡觉也就不足为奇了。早间健身运动将在3分钟后开始。没过多一会儿,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这已经是困扰他的老毛病了,几乎早上一起床就开始发作。他差一点儿就把肺给咳出来了,只好重新躺下,深呼吸一次才缓过劲儿来。他咳得很厉害,血管贲张。伴随着咳嗽,他的静脉曲张处开始瘙痒难耐。
“三十到四十岁组,”一个刺耳的女人声音喊道,“三十到四十岁组,请各就各位。三十到四十岁组!”
温斯顿马上跳到电屏前面,立正站好。电屏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孔,她身材单薄却肌肉强健,穿着一身紧身运动衣,脚踏一双运动鞋。
“动起你的手臂!”她大声地喊着,“跟着我的口令。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同志们,加油,用点儿力气!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方才咳嗽发作带来的痛苦,并没有完全驱散温斯顿梦中的印象,倒是早操的律动,让他慢慢地从梦中清醒过来。反复而机械地举起手臂之余,他还要假装满脸快活的样子,只有这样,才符合早间健身运动的主旨和本意。就在做健身运动的同时,他突然把记忆转向了孩提时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当时的处境很艰难。不过,50年代之前的那些事儿,他的确有点儿印象模糊了。要是没有可靠的外部资料以供参考的话,估计他连自己人生的样子都搞不清楚了。你想起来的所谓大事,可能压根就没有发生过。而有些事情的细节你可能还记得,至于当时的情境如何,却又不可能想起来了。当然,这还不包括你的记忆中空白而又冗长的那段岁月。总之,那段岁月与现在相比,迥然不同。即使是国家的名称以及它们在地图上的轮廓,也和现在迥然不同。再比如,第一航道过去就不这么叫,它过去叫英格兰或大不列颠,但伦敦就一直用它惯常的名称,依然叫作伦敦。
温斯顿不确定他的国家过去是否曾被卷入战争,反而,他的孩提时代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和平的。之前的一段经历可以提供佐证:人们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空袭而惊慌不已。可能,那时刚好是科尔切斯特遭受原子弹袭击的时候吧。空袭这回事儿,他实在是记不清了,不过空袭来临时父亲用手紧紧拉着他倒是真的,父亲会拉着他朝地下避难所一直走去。记得当时他们走在螺旋楼梯上,一直走到腿脚发软,就在他累得快要哭了的时候,父亲才会让他停下来歇歇脚。他的母亲动作迟缓,走起路来像梦游一般,被他和父亲远远地落在后面。她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或许母亲抱的根本就不是妹妹,而是一捆儿毛毯,因为他也记不得那个时候妹妹出生了没有。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拥挤又嘈杂的地方,他才意识到,原来是地铁车站。
石头地板上坐满了人,就连双层铁架床上也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层叠着一层。温斯顿和父母在地板上找了一个落脚之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是一对老夫妇,并排挤坐在铁架床上。老头子穿着一身体面的深色西装,头上的黑布小帽向后倾戴着,露出满头白发:他脸色鲜红,蓝色的眼睛噙满泪水。一股浓重的杜松子酒气从他身上飘过来,仿佛那是从皮肤里散发出来的,而非来自他的汗水。而且,他的眼角里所涌出来的泪水,也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是杜松子酒溢出来了。虽然他有点儿喝醉了,但他此刻所遭受的痛苦却是真实的,难以忍受的。温斯顿凭借稚嫩的眼神断定,老人的痛苦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一些不可宽恕甚至是无法弥补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老人疼爱的小孙女遇害了,离开了人世。每过几分钟,老人都会重复这些话:
“我们真不该相信他们。我说孩子她妈,我早就这样说过,难道不是吗?这一切都是因为轻信他们造成的。我一直在这样跟你说,我们真不该相信这群混蛋。”
但老人所称的不该相信的混蛋究竟是谁,温斯顿现在确实记不得了。
自打那以后,战争就一直在延续,没有停过,或者严格地说,只是目标和对象在变换而已。在他孩提时代,伦敦街头的巷战曾一度持续了几个月,甚至一些巷战的具体情形,他也还能原原本本地回想起来。但是追踪其历史始末,说出当时是谁和谁交了火,还是不可能,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书面记录材料,也没有人在谈话中涉及,即便是从别的国家探得口风,那也必须是盟国才行。就拿眼下的1984年来说吧(如果确是1984年的话),大洋国与欧亚国交战,与东亚国结盟。不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私底下谈论,从没有人承认过,上述三方彼此间总是两两结盟对抗另一国。但据温斯顿所知的实际情况,就在4年前,与大洋国交火的还是东亚国,与大洋国结盟的却是欧亚国。这事儿绝对算得上是个重大机密,只是温斯顿碰巧还记得这件事,他的记忆模糊混乱,自己也越来越不清楚了。但是,官方从未承认过改变盟友这个事实:大洋国一直都在和欧亚国交战,欧亚国自始至终都是敌人。此刻的敌人便是永久罪恶的象征,这意味着,大洋国过去及将来都不可能和它缔结任何条约。
更为可怕的是。他反复思考了不下一千次,每次思考时肩膀都深受剧痛的煎熬,他把双手放在臀部,让腰尽力地向后弯曲,然后像陀螺一样旋转,据说这样的运动方式对背肌康复有好处。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可又像在弄虚作假。如果党插手操纵历史,并且说这事或那事从未发生过,想必这比严刑拷问和死亡要可怕得多吧?
党说大洋国从未与欧亚国结过盟。他,温斯顿却心如明镜地知道,最多在4年之前,大洋国与欧亚国恰恰有过结盟的勾当。但是,他如此认定的依据又在哪呢?恐怕只是在他自己的意识里,而这种意识也很可能会昙花一现,草草结束。如果所有人都听信党这别有用心的谎言,如果所有记录都如是记载这谎言,那么这谎言就会顺理成章地变成历史,变成真理了。于是党的口号,也就变成这样:“谁主宰历史,谁就主宰未来;谁主宰现在,谁就主宰历史。”如此一来,历史也就不容更改了,其实这里的历史就其本质来说,早已被党大肆篡改过了。现在正确的事情,将来也一定是正确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此情形之下,你要做的无非只能是顺从所谓的历史,战胜你顽固的记忆罢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现实控制”,新语美其名曰“双重思想”。
“稍息!”女指导员高声喝道。她的态度似乎变得和蔼些了。
温斯顿把手臂放了下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此刻他的思想,已经悄悄地溜到了双重思想的迷幻世界中去了: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本来对事实心知肚明,去偏要费尽心机去编造谎言;明知两种观点水火不容,却硬要把它们捏合在一起,相信其必能共存共荣;本来已合乎逻辑,却偏偏用逻辑推翻逻辑;明明批判道德,却转而吹嘘道德;民主已是空谈,却偏偏要做民主的守护者;明明已忘却该忘却的一切,却偏偏在需要时把它捡起来,然后在不需要时再把它丢出去。总之,最重要的是将做法用于做法本身。这就是双重思想玄之又玄的地方:有意识地进入无意识状态,然后对刚才的自我催眠装作一无所知,统统抛于脑后。要想理解“双重思想”的本质,就要首先了解双重思想的使用规则。
女指导员又叫他们立正了。“现在看看哪位能用手触到自己的脚趾!”她满腔热情地说,“同志们,把腰弯下来!一、二!一、二!……”
温斯顿讨厌这项运动,每每伸手去触脚趾的时候,强烈的刺痛都会从脚踝一直窜到臀部,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刚从冥思中得来的那半点乐趣,都被这疼痛和咳嗽声给冲散了。他突然想到,“历史不单单是被篡改,而是完全彻底地被毁灭了”。除了自己的记忆外,别无记录可寻,该如何确立一个明显的事实呢?他开始挠头苦思,自己是在何年何月同老大哥第一次见面。他想,那一定是在60年代的某天,但他也不是特别肯定。当然,在党史上,老大哥在很早以前就被捧为革命事业的精神领袖和舵手了。他的功绩,应该能够追溯到寓言般的三四十年代吧,那时资本主义大佬常戴着怪异的圆筒帽子,坐着闪闪发亮的机动车或玻璃装饰的四轮马车,穿梭于伦敦街区。不过,大概没人能够确切地知道,这传说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胡编乱造出来的?温斯顿已经记不清党到底是诞生于何年何月了。他觉得自己在1960年以前,没听过“英社”这个字眼儿,但听过旧语中的“英国社会主义”倒是可能的,那也就是说,这是在更早的时候了。反正记忆中的每件事,都是云里雾里的。不过,说真的,有时你真的可以当面戳穿明明摆在那里的谎言。比如党史文献中说,是党发明了飞机。但他记得,飞机这玩意儿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但却无法辩驳,当然也没有证据。他一生中,仅有一次机会抓到了党篡改历史的铁证。恰恰在这个时候。
“史密斯,”电屏里传来一个泼妇般的尖叫声,“6079的温斯顿·史密斯。对,就是你!请把你的腰再弯低一点儿!试着做的话,你可以做得更好。低一点儿,对,再低一点儿!同志,确实好了很多。全体稍息,同志们,让我给你们示范一下。”
温斯顿突然冒了一身汗。他的表情依旧那样不可预测。不要沮丧!不要埋怨!当心你的眼神会把你出卖。他站在那里凝目注视着,这时女指导员把手臂举过头顶,她的动作算不上优雅,不过倒是显得干净利落,轻便高效。只见她已经弯下腰来,把手指的第一个关节踩在脚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