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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休2

不过虽然名号叫得特响亮,但一向宗自打亲鸾翘辫子之后就一直没能有什么太大的发展,从来都只是勉强维持温饱的那种门派,主要原因是因为历代的掌门都不再愿意像亲鸾那样出门上街宣扬佛法,而是选择了在自家寺庙里等着老百姓前来听法。可这老百姓你也知道,大家不是忙种地就是忙摆摊,一年到头能有几个闲下来上你那庙里听你说佛祖的故事的?

所以在将近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向宗都只是一个小的几乎不起眼的门派,直到本愿寺莲如出现为止。

他当上本愿寺当家人之后,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恢复了老祖宗亲鸾时代所定下的规矩——四处奔走为百姓宣讲佛法。

“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莲如不仅一次地对自己的门徒这么说道。

与此同时,他还有另一样杀手锏,那就是“平等”。

以一颗平等的心来对待世间万物的一切,无论是自己的弟子还是追随的信徒,都是如此。

平素在佛堂讲经的时候,一般的寺庙通常都是讲师和尚坐在一个讲坛上,然后底下聚集着芸芸众生听法。这在哪个国家的庙里都是如此,就算是像我这种出了名的善人,也是非常坦然若之地位于众僧之首款款而谈。

可莲如却不是这样,在他的讲法堂里,没有那高人一等的讲坛,甚至这位主讲师都不会坐在上首,而是在听众中间随便找个空处然后席地而坐,看着每一个人的脸开始自己的演讲。即便是面对刚刚从地里回来脚上的泥巴都没擦干净的农民信徒也是这样。

而在宣讲的过程中,莲如也一改以往那些佛学大师们枯燥干涩的专业用词,往往会采用简单易懂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能听明白的大白话,有时候为了配合自己的讲义,甚至还会站起来边说边表演,所以只要碰到他下乡传佛,基本上都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不仅如此,在很多时候,莲如会直接闯进一户农民的家里,而且这家伙相当会挑时间,专门候着人家吃饭的点儿然后敲门进去。

要知道农民的日子是过得很苦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白米饭,通常三餐都是靠稗子粥兑点栗子等粗粮打发了事。

本愿寺莲如进门之后,则是先往地上那么一坐,然后很坦然地说一句:“你们正在吃饭哪?那正好,也赏一碗给我吧。”

农民连忙表示万万不可,因为在他们眼里,莲如是得道高僧,是大人物,怎么可以来吃自己家里面的寒酸玩意儿呢。

但莲如却丝毫不肯放弃,还要加上一句:“其实你有所不知,我就是喜欢吃这个,真的。”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一碗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我敢说,光是这一个举动,就至少为他带来三万以上的信徒。

不过我并不以为然,因为我明白,这小子是在装样,这世界上哪有人会真喜欢吃稗子的?别说他本愿寺莲如,就算是穷苦了一辈子的农民,也绝对没有一个爱这口的。

但农民们还是选择了相信他,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因为他们觉得,不管喜欢不喜欢,能够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上一口稗子饭,这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和认可。

除此之外,在对于女性信徒方面,莲如同样也做到了充分的平等对待。

这倒是和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莲如的父亲是本愿寺第七代传人存如,虽说出身不错,但因为其母身份卑微,属于存如临时招来的钟点工那一类人,结果只因为家务做得好人也长得好,所以看着看着就看上眼了,虽然有过夫妻之实也留了个种,但莲如他妈终究没能获得半点名分,不仅如此,还在本愿寺家受尽欺压,不得不在他六岁那年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件事对莲如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他后来撰写的各种文章中,但凡提到庶民女子的时候,一般都会用上特别优美的辞藻来形容他们,在村落里宣扬佛法的时候,对于那些个百姓女子,也会表现出在那个年代异于常人程度的尊敬。

所以一向宗的本愿寺派一下子就有了一大帮女性簇拥者,再经过莲如这么四处奔走地拉生意,理所当然地就一跃成为了一个超级大门派。

而之前一直在京都混的莲如,因为受了他舅舅如觉和尚的请,去了越前吉崎对付朝仓孝景。既然是战争,姑且不论是何种形式上的,首先得弄一块根据地,这是常识。

这个吉崎道场,正是他们舅甥的根据地。

说老实话,我挺担心的。

一向宗的信徒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老百姓,除了农民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小市民,甚至是市井无赖。

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几个特质:比如受尽权贵的欺压,没怎么受过教育,穷得就剩一条命等等。

而这些特质又衍生出了一个共性,那就是容易被煽动。

像上次莲如过关卡被扣掉鱼干的时候便是如此,根本都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说是要给师傅报仇,结果成千上百的人抄着家伙就去砸场子了。

他们真的跟日野富子有深仇大恨么?我想绝大多数人在来到关卡门口之前都未必知道自己手里的钉耙棍棒是要敲向何处的吧?

直白地讲,这一向宗,几乎就是如水火一般的一帮子人,而站在水火之上的,正是他们的老大,本愿寺莲如。

看起来是一派之主,而且还是数万人数十万人的门派之主,但实际上莲如的处境相当危险。

处理得当,安然无事;可要稍有不慎,弄得水火失控,那到时候估计就只有是引火烧身甚至是引火自焚的下场了。

还是以过关卡被扣鱼干的事儿为例,莲如本来压根就不想让徒弟们去闹,可结果是想拦都拦不住,最后是付了相当大的代价才算摆平此事,而且一向宗在各大门派之间的名声一下子就坏了,一时间全京都的寺庙都在传他们的恶言恶语。

但愿这次在越前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

但愿吧。

八月一日 阵雨

今天下大雨,本来是个很无聊的日子,因为雨一大就没人来烧香问佛,我们一帮人只能独自坐在庙里敲敲木鱼看看天,顺便侃侃大山等饭点。

到了中午时分,一干人等正待开饭,没想到太郎突然来了。

我看看他,说你小子不好好在家种地跑我这儿干嘛,难不成想蹭饭?

太郎却说大师不是我要找你,是别人找你,我只是个带路的。

“谁?”

“是一个女子,说是找你要债。”

我嘴里说着老子怎么可能欠人债,但心中却是一闪念:莫非她来了?

果真是她。

外面在下雨她却没打伞,浑身被淋得湿透。

简直就是一朵水仙花啊。

因为发生了从未想过的事情,所以我显得略有激动:“你……你怎么来了?”

“是大师您自己说随时都可以来的吧?”

我望着她,因为心潮澎湃的缘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意思是那你就进来吧。

但她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并没有丝毫的举动。

怎么说我们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实在不好意思去拉着她往屋里走,所以我只能改用能见度更高的招手,来示意她请进。

可她却仍旧没有反应。

于是这下就冷场了,十几个徒弟以及太郎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正在勾搭妹子的我,谁也不说一句话。

结果还是她先开了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不等我们回答,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师,您是不是让我进去?”

“你见过用招手来赶人走的么?”

“没有。”她呵呵地笑了起来,于是我也跟着一起笑了。

只是她下一句话让我当场就笑不出来了。

“我看不见。”

“什么叫看不见?”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就是瞎子。”她倒是很直截了当。

“什么?”我震惊了。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现在好些了,至少能感觉到白天和黑夜。”她的口气非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默默地站起来,然后拉住了她的手:“脚下小心点,我扶着你进去,先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吧。”

她告诉我,自己是偶尔路过酬恩庵,恰逢大雨,想进来避避雨。

我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而且你的那套衣服晾干也要点时间,不如你就在此小坐一会儿吧。

然后我们俩便坐了下来,从兴趣爱好聊到生辰八字,再从风花雪月说到京都街头哪个小吃摊最好吃,等抬头看门外天气的时候才发现,雨倒是停了没错,可天色也晚了。

“你要不就在这里住一宿吧,我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她并没有拒绝。

就这样,避雨成了小坐,小坐成了小住。

最后,她留了下来。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不错,我和她都这么觉得,虽然只有我俩是这么看的。而且,一直让我没弄明白的是,既然她看不见,那为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和尚,然后还叫了我一声“大师”呢?

话说小森在住进酬恩庵之后不久,一下子就流言四起,说是伟大的,著名的,已经八十高龄了的一休禅师和一个才刚刚三十出头的女瞎子住一块儿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消息也越穿越广,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从吉崎寄过来的信,没署名,但看字迹就知道是本愿寺莲如那个贱人的,打开一看,先是一句话:“你改悔罢”,接着又在下面附小字一行:你真想女人了,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也就行了,干嘛吃那么嫩的。

这回我没忍住,直接把信团成一团丢在了送信人的脸上——反正那是他门徒,不丢白不丢。

其实我无所谓,活了八十年了,这点忍耐力都没有还混个什么劲儿啊。

我爱她,她也爱我,这就足够了,外面想怎么说那是外面的事儿,跟我们没有一文钱的干系。

文明六年(1474)二月十六日 晴

今天大清早,就来了两个穿着华贵一看就是公卿的家伙,跑到酬恩庵门口,拼了命地敲门。

迎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自我介绍:我等从宫中而来。

紧接着是第二句话:恭喜大师,贺喜大师。

我一惊:老衲和小森同居的事儿都已经传宫里去了?

两人连忙摆手否认,表示自己来是有别的事儿。

“何事?”

“皇上有旨,请大师即刻入宫,有要事商议。”

“到底什么事?”

“去了您就知道了。”一个这么说。

而另一个则满脸堆笑:“是好事,是喜事。”

看着那诡异二人组,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于是便示意他们在前带路。

因为事发突然而且确实是莫名其妙,所以不少徒弟对此都表示担心,觉得既然对方不肯说是什么事那就干脆不要去。

“怕什么,只是去皇宫而已,又不是没去过。”我这么安慰他们道。

现在想想似乎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对于我而言,皇宫这地方,实在是谈不上去不去的,因为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话说在一百多年前的延元元年(1336),日本皇室被分裂成了两块,一方是执掌京都朝廷的光明天皇,而另一方则是退守吉野(奈良县南部)的后醍醐天皇,双方都自称正统,理应拥有天下,为此还进行了数度的战争,这一时期,被称之为日本的南北朝。

两年后,足利尊氏出任征夷大将军,建立室町幕府并辅佐北朝的光明天皇对抗南朝,经过足利家三代人五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在元中九年(1392)的时候逼得南方朝廷拱手让出宝座,完成了对日本的统一。此时的天皇称号后小松,将军则是足利义满。

在那后小松天皇的宫里,有一个叫做伊予局的妃子,由于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温柔娴淑,所以深得皇上的宠幸,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孩的父亲,曾经是南朝的重臣,只不过当时她和天皇之间爱意正浓,所以这种小事就根本不算个事儿。

然而,他们不在乎却有人在乎,深宫之中看似平和,实际上确实危机四伏,受着无尽宠爱的伊予局很快就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嫉妒,不知何时就有一个相当可怕的谣言开始流传了起来:伊予局是南朝出身的女儿,她心怀复兴南朝之志,并想伺机刺杀天皇。

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后小松天皇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里,认为只是单纯的谣言而已,可后来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似乎走哪儿哪儿都在说伊予局想杀天皇,时间一长,天皇心里就发了毛,觉得此事即便不是真的,可也未必是假的,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实在是不得不防,于是在明德四年(1393)某一天,他以有恢复南朝的想法为借口,下了一道圣旨将已经怀有数月身孕的伊予局赶出了皇宫。

面对诬陷,伊予局没有任何辩解,而是非常顺从天命地收拾起了东西,然后去了京都乡下的一个小村落住了下来。在那里,她于明德五年(1394)生下了腹中的孩子,取名为千菊丸。

这个千菊丸就是我。

老子的真实身份是皇子。

如果要掰扯得再具体些的话,那么就是皇长子。

从辈分上来看,如今的那位把我叫去商量事儿的后土御门天皇,该管我叫一声伯父。

我娘自从出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而我也在幕府的安排下当了和尚。

然而,即便是身在佛门,但因为身上流着南朝的血液的缘故,所以幕府那边一直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

特别是足利义满,这人与其说他看我不顺眼,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抱定着要将我从人类社会之中彻底抹杀的念头。

当年的那起归还破碎茶碗的事件,其实是有后话的。

且说我在成功涮了将军之后,这家伙虽然是心有不甘,可也没辙,故而只得很和蔼地表示,此事就算了,同时,似乎是为了表扬一下我的机智勇敢临危不乱,他还表示要请我和我师傅外像大师留下来吃顿饭。

在将军家吃饭都是分食制,就是每个吃席的人跟前有单独的一份,自己吃自己的,你可以选择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

这一天,在我跟前的碗碟里除了有各种时令鲜蔬外,还有鱼肉。

说真的我自从入了安国寺就没见过如此上等的食物,无论是外形颜色还是内在的口味,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于是我丝毫没有客气,来一样,吃一样,吃了这样,再等下一样,全然不顾自己出家人的形象以及一旁已然惊得脸色都变绿了的外像师傅。

脸色变绿是因为他在这场宴会中意外地发现了我的一个优良品质:不挑食。既吃素菜,也吃荤菜,虽然我是和尚。

其实师傅从第一盘荤菜被端到我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是足利义满挖的陷阱,但他却并没有提醒我,首先是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说这种话,其次是他觉得我做和尚好多年,理所当然地应该明白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

结果我什么都吃了。

当我吃完了眼前的烤鱼,正待着下一道佳肴来临的时候,足利义满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我的跟前:“周建,你是和尚吧?”

我点点头。

“你身为出家之人,居然连鱼肉都吃,成何体统!”

那时候年纪小,嘴上不肯饶人:“我并没有吃他们啊,我只是让他们从我的嘴巴进入我的身体,然后路过而已。”

事实上恰恰就是这句话惹了祸。

足利义满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了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但顷刻间却变成了一副狰狞:“很好,来人,把他拖下去,让武士的钢刀也从他身体里路过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果然是杀气啊。

眼看着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智慧和勇气,那会儿年仅9岁的我从位子上跳起来就喊道:“不可!”

“有何不可?”

“我的身体确实什么都能通过,可是,因为我一心向佛的缘故,所以是不会让钢刀这么危险的东西进入我的体内的。”

“哦?你是说你一生向佛?”足利义满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是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吧,那就放过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足利义满似乎是真的相信了我的梦想只是要做一个好和尚,于是奇迹般地放过了我,而且从那之后便再也不曾来找过我什么麻烦。

至于我,则确实是一个特别不爱搀和政治的一个人,所以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和朝廷,幕府之间,都非常相安无事,他们治家平天下,我则念经做和尚。

直到正长元年(1428)的夏天,大概是在七月末的时候吧,突然来了位公卿找到了还在琵琶湖边一个叫禅兴庵的小寺院李修行的我,说是奉上谕。

那时候我也就三十五岁光景,身份是一个普通的和尚,所以我根本就搞不明白,为何皇上会来找我。

那个公卿告诉我说,不是皇上找你,皇上现在病危,根本找不动你,我是上皇派来的。

上皇就是我爹后小松,他在应永十九年(1412)的时候宣布退位,居于二线,把皇位传给了我弟弟称光天皇。

结果称光那小子身体不好,当时不过才27岁,就已经病的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眼瞅着就要去了。

我看着来人,沉默了良久:“我不会去宫里的,永远都不会去。”

称光虽然老婆有好几个,但任谁也没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怕他们是来找我去当天皇的。

那人连忙摆手表示大师您误会了,这次上皇让我来,只是问您一个问题,问完了就走。

“什么问题?”

“如今从皇上的健康状况来看,驾崩不过就在这几天,上皇想问您,这下一任的天皇,该由谁来担任?”

我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回答说我就是一敲木鱼的,你这种事情也敢来问我?你们朝堂之上有公卿,幕府里面有将军,哪个不是安邦定国的忠臣良将,跑来问我?问的着嘛?

“上皇说了,此事一定要问您。”来者非常诚恳,“要不您还是随我进宫一趟?”

“不,我不进宫。”我的态度非常毅然决然,“但既然上皇一定要问我,那我回答你便是。”

当时有资格成为天皇的其实也就两个,都是伏见宫亲王的血脉,一个是彦仁亲王,还有一个是贞常亲王,前者10岁,后者3岁,都是小屁孩儿。

我非常敷衍地表示,自古立长不立幼,彦仁亲王比较大,就让他来干好了。

那位公卿听完之后恭恭敬敬地冲我行了个大礼,随即表示自己这就回宫,把我的意见转达给后小松上皇。

接着就在第二天,上皇向天下宣布,他将收彦仁亲王为养子,并亲自指明其为皇位的继承人。这家伙也就是现在的那个后土御门天皇的老爹,后花园天皇。

说老实话我当时非常不明白,这事儿干嘛一定要跑来问我,我完全就是个局外人,这天皇谁当谁不当其实都跟我没有一文钱的瓜葛。

但偏偏他们就来找我问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在那之后整整过了五年,我都不曾和宫里的任何人任何事发生过任何关系。

就这样一直到了长享五年(1439)深秋,某天夜里三更时分,我都已经睡着了,突然就来一个宫里打扮的人破门而入,一副非常心急火燎仿佛我欠了他好几年债的模样出现在了我的跟前,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奉上谕。”

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道,又要换皇上了?

没想到他全然没有宫里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忘门外拖:“大师赶紧随我进宫。”

我说你先让我换一件衣服呗。

“袈裟早已准备停当,不劳大师您费心!”

当我再问到底何事如此急促的时候,他已经不说话了,只是拉着我上了车,在夜深人静的路上一阵狂奔,停在了宫门口,然后再牵着我的袖子一路小碎步,直冲寝宫。

当我们来到一座宫殿前后,他向我行了一个礼:“大师,您一个人进去吧。”

此时的我被夜风这么一吹早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只是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到底为何要在这大半夜地把我弄皇宫里来,但那两位又在后面用手势催着,实在是退后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踏进了宫门。

接着,我看到了已经处于病危状态的后小松上皇,也就是我爹。

确切地说,那不是病危,而是临死。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我爹,同样的,也是我爹第一次见我。

我们知道,这亦是最后一次相见。

我在他躺着的榻榻米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脸庞,而他的眼光也一直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最终盯住了我的双眼。

我想叫他,但却不知道怎么叫。

他的嘴唇似乎一直在微微地动着,仿佛也想说点什么。

“皇上……”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虽然我明白我并不想这么叫他。

他先是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中微微闪烁着些许光芒,接着慢慢地张了口:“大师……”

就在这一天,后小松上皇辞世。

其实,那次我是想叫他一声父皇的。

或许,他也想叫我一声儿子吧。

回顾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跟朝廷的接触也就不过两次,而且偏偏两次都没甚好事,所以今天这回去的时候,我在路上便数次问那两个带路的:“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又有谁快死了要我去选天皇?”

“不不不,大师,这话可说不得,不吉利。”他们只是这么敷衍着。

就这样,我再度进入了这大概或许可能应该属于我但实际上却根本就跟我没关系的地方,并且见到了后土御门天皇。

天皇很干练,说话非常简洁,打过招呼之后就颁了圣旨,任命我为大德寺住持,并赐紫衣袈裟。

大德寺,是五山十刹中的十刹之一,排名第九,比当年我入的安国寺还差些。

这是因为当年这座寺庙和南朝的后醍醐天皇关系非同一般,然后深受足利幕府排挤忌恨的缘故。

实际上大德寺影响极广,即便是在这战乱时候,也和各地的大名,豪商以及京城的公卿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往来,说起来我和那儿也算是颇有渊源,我在禅兴庵修行的时候,我那坑爹师傅华叟,就是大德寺里出来的。

这也是土御门天皇想让我去那里做住持的原因之一。

至于原因之二,天皇没说,因为不好意思说,我想我反正来都来了,站也站着了,不吭声总不太好,干脆替他说了吧:“皇上,您其实是还想让我这个住持帮您把大德寺里的伽蓝给修一修吧?”

大德寺里的伽蓝在细川胜元山名宗全那帮孙子闹腾的时候被战火给烧毁了,这年头幕府穷,朝廷更穷,自然也就没钱去修缮了,而天皇知道跟跟我一起玩得好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是有钱的商人,所以特地让我来干这差事。

当然,找一个和尚来拉赞助毕竟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后土御门的脸色略微有一丝尴尬,但倒也很坦然地认了:“朕确有此意,还望大师万勿推辞。”

“就算为了先师华叟,老衲也义不容辞,只不过,还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大师请讲。”

“上任之后,老衲依然还是得住在原来的酬恩庵,不去那大德寺。”

“为何?大师嫌大德寺不好?”

“和大德寺无关,老衲只是有一定要住酬恩庵的理由罢了。”

“因为那里有我的女人。”不等后土御门问是什么理由,我便提前说出了口。

这其实是小事,在那位天皇看来,只要能把大德寺给修了,别说住酬恩庵,就是住大街上,他也懒得管我,因此这个条件后土御门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结果传了出去又是一场满城的风雨,说一休和尚为了一个盲女人,宁可住酬恩庵的小破屋也不肯上大德寺。

就连小森也很忐忑不安地问我说,这样真的好吗?

我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写了一首诗,念给了她听:

鸾舆盲女共春游,郁郁胸襟好慰愁,

放眼众生皆轻贱,爱看森也美风流。

当人沉浸在爱河之中时,果真是除了对方之外,什么东西都不会入眼的呢。

我知道,我娘当年被赶出宫的时候,虽然表面上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淡定和矜持,但心中却是充满着深深的怨恨。

她恨宫廷,恨幕府,最恨的,则莫过于那位当年爱过的后小松天皇。

我是绝对不会让我的女人这么恨我的。

七月二十九日 阴

估计是天皇觉得比起我的私生活来果然还是重修大德寺更重要些,所以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住回酬恩庵的条件。

于是我就过上了白天去大德寺上班,晚上四处跟那些有钱人吃饭喝酒顺便筹钱,深夜回到酬恩庵睡觉的日子。

其实这种生活倒也不错,很平和,很快乐,而且手里的钱也一天天地多了起来,大德寺的伽蓝工程也随之开工了。

只是没想到这平静还没熬到半年就又被打破了。

今天传来了一个消息——7月26日的时候,富樫政亲被一群农民给打了城池,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富樫政亲是加贺国(石川县南)的守护大名,说真的,自应仁元年(1467)畠山家那俩活宝闹事以来,虽然走卒百姓跟着遭殃死伤无数,可上头那些个大人物,却仍旧安然无恙,这回居然直接就差点死了一个诸侯,而且还是被一帮泥腿子给闹腾的,这一时间真是举国震撼,全民热议。

我是一早去大德寺听到的消息,本来也没觉得在意,反正天天死人,诸侯的命和老百姓的命没甚区别,打仗打得太激烈没抗住被打死了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是被谁给逼成这副要寻死的德性的?

结果答案让我虎躯一震:“幸千代。”

此人我见过,他是本愿寺莲如的高足。

在我多方询问之下,这才明白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

话说莲如自从在吉崎开了道场之后,本来是想给他外甥报那夺地之仇的,只因为那朝仓家势大,无法在越前很理想地发展,所以就留了一部分弟子下来稳固根据地,自己则带着更多的徒子徒孙跑去了加贺开辟新市场。因为加贺管得比较松,再加上那地方穷人也多,所以很快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虽然一向宗在加贺国的道场一般都是位于深山老林里面,但每每开讲,都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去晚了连屁股都没地方放。

这种近乎爆炸性的人气,终于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统治加贺的富樫家生怕本愿寺的一向众教徒每天又是集会又是游行的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亲自派人找到了莲如,说要求他别这么折腾,做人安分一点好,你给我安心,我让你太平。

莲如满口答应,真心表示自己愿意太平度日。

其实我很明白,那家伙是个本分人,尽管腹黑,但还不至于到杀人放火的地步,更何况出身又这么高贵,而且还淡泊名利,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

同时,他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和其他佛教门派相比,一向宗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拥有着为数众多的底层信徒,这些人名义上说是老百姓,但真的闹将起来,那就是洪水猛兽。所以莲如曾三令五声要求信徒们要好好做人,并且还制定出了相关条文来约束他们,大致有五条,分别是不要违抗地方政府;要按时交纳公粮;不要诋毁其他佛教门派;要恪守仁义礼信;在宣教的过程中一旦听者表现出不想听的表情那就赶紧停止,不要强行。

问题在于,说是这么说没错,但真做起来确实有难度,毕竟人多嘴杂想法也多,指不定出一两个异类,再加上那帮北方农民本身就好煽动,所以在北陆地区经常发生一向宗教徒和当地领主相抗衡的武力冲突。尽管莲如一再强调“不要与王法作对,不要抵抗政治权力,无时无刻不将佛法放于心中”等言论,但根本就没用,一向宗的信徒们不但继续和领主对抗,到最后还发展成了有组织有分工的团体,纷纷展开抗税,反徭役等一系列农民运动。

这些事儿都让莲如感到非常奇怪,因为在他印象里,自己的那帮农民徒儿们虽然勇猛善战破坏力极强,可普遍都没什么脑子,给根杆子就能上树,怎么就会发展到这等有组织有纪律的田地?

渐渐地他才发现了这其中的奥妙:出去斗殴的是农民不假,可带领这帮农民搞暴动的,却居然都是自己的正规弟子,也就是正儿八经的净土真宗和尚。

这群人在长年累月和农民的接触中,认识到了农民阶级的纯朴性,并且非常聪明地想到了利用农民来达到自己的某种私欲,比如先让农民搞一揆,然后装作调停人和领主去谈判,在谈判中收取一些好处;或者干脆就不用谈判了,直接让暴动起来的农民把领主给赶走,然后自己成为新领主;等等等等。

比如那位幸千代同学,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这人不是和尚,算是莲如的俗家弟子,他的全名叫富樫幸千代。

具体说来,是富樫政亲的弟弟,亲弟弟。

和畠山兄弟一样,这哥俩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应仁之乱的时候,哥哥参加了东军,弟弟则跟了西军。然后哥哥势大,把弟弟给完全压制了,并且还占了整个加贺国。

如此一来弟弟当然会不爽,当然会想反咬哥哥一口,怎奈何手头上要人没人要家伙没家伙。

于是这加贺的十几万一向宗门徒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利用对象。

要说富樫幸千代虽然算不得莲如真正意义上的弟子,可他真的是胜似弟子,做事风格跟其师傅几乎一模一样。

他也是端着一个破碗,装了一堆稗子,然后挤在农民中间跟大伙儿一块儿会餐。

莲如这么说,好歹多少还说得过去——你丫一出家人,多吃苦少享乐那是应该的。可幸千代就不同了,他可是富樫家的二少爷,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这些农民们都看在眼里,现如今这么一个少爷竟然会跑来和自己吃同一碗饭,你说农民们会怎么想?

他们被感动了,感动得无以复加,几乎就把幸千代当成了莲如的代理人,见他如见莲如。

在这种情况下,幸千代告诉农民们,你们现在吃稗子饭,是不是感觉很苦啊,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你们每年都要交很多年贡,知道为什么要交那么多年贡而不能少交一点么?那全都是因为我哥,他这个人最恨佛祖,看你们信了一向宗就故意来刁难你们,专门多抽税。

于是农民们就愤怒了,首先怒的是被多抽了税以至于吃稗子饭,其次则是由于富樫亲政居然敢恨佛祖。

他们决定要给这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一点颜色瞧瞧,而幸千代则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会打仗,懂排兵布阵,愿意带着大家一起去讨伐那该死的哥哥。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纵然是莲如本人也无法掌控局面了,到了7月26日,一向宗的教徒们终于把暴乱演绎到了一个高潮——有大概一万多的信徒全副武装,以“与佛为敌”为由,浩浩荡荡地向富樫亲政的居城高尾城发起了进攻,好在人家城墙又高又厚,这才没被攻下,但亲政本人也被吓得不亲,最后和一向宗达成了和议,表示你们爱传教也好,爱少缴税也罢,都可以,只要别再隔三差五地攻城略地就行,自己身体不好,尤其是心脏,很弱,经不起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因为幸千代一时半会也攻不下他哥的城池,所以只得装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表示同意,随后也不回去了,直接就跟那些一向信徒们混在了一起,估计是在等着下一个时机的到来。

就这样,加贺继越前之后,成为了一向宗的又一个主要据点。

只是这次本愿寺莲如不再写信给我来晒成就了,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近日来所发生的那一切,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好事。

既然他不来,那就由我去,在中午吃过饭后,我写了一封寄往加贺的短信,在信里我告诉莲如,趁着还没被火完全烧的连灰都看不到的份儿之前,赶紧想办法灭火或是干脆退身吧,不然到时候就算你没被烧死,你的子孙后代也很多半要在这事儿上倒霉。

这封信寄出去后,不曾收到过回函。

我知道这厮肯定是无言以对,或者根本是无暇应对,现在的他忙着收各种烂摊子都来不及,哪还有空鸟我。

文明七年(1475)

八月三十日 大雨

本愿寺莲如从吉崎出逃了。

自从上次一向宗跟富樫家的城池之后,那帮泥腿子的名声就在全日本传开了,而富樫政亲虽然在当时不得不和他的那个弟弟定了城下之盟,可内心显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总想着逮个机会打击报复一下。

同时,不光是富樫政亲,几乎全加贺的各类贵族豪族等有权有势的家伙们,都不约而同地恨上了一向宗。

那是因为自打这伙人在富樫幸千代的带领下和富樫政亲分庭抗礼之后,干了很多他们自己觉得理所应当但在当权者眼里却是大逆不道的勾当,比方说农民们从此之后就不纳税了,虽然这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以前那伙人就这么干过,可这次毕竟较之以往还是有点差别的,至少在人数上那是一天一地。

过去一向宗鼓捣农民不上税那也最多就是几百来号人,撑死了不过上千,现在全加贺几乎有一半农民公开宣称,自己将不再给官府缴纳一个子儿,田里不管收多少庄稼,那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就算要上交,那对象也只有一人——本愿寺莲如大师。

这种行径的直接后果有两个:第一个是激起了众怒,加贺境内,不管是大名,土豪还是庙宇神社,但凡靠收税吃饭的,无不对一向宗尤其是本愿寺莲如恨得咬牙切齿,大家纷纷上书幕府,通报了自己家中的各种不幸遭遇,并要求幕府立刻给予本愿寺莲如相应的制裁,同时,这些权贵们自己也纷纷各自结成联盟,开始对抗境内的一向宗势力。

第二个后果则是把富樫幸千代给吓着了。这孩子本身其实也不算是一向宗的死忠信徒,纯粹是觉得他们可以利用才惺惺作态地装出了一副铁哥们儿的样子,现如今一向宗在加贺的声望一落千丈,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深怕被牵连其中的他自然不免地动摇了起来,更何况幸千代本人也是有领地的,作为表面上是一向宗坚定信徒的他,显然不好意思问农民们收税,等于说,这家伙也算是不纳税的受害者之一。

将这种情况如数看在眼里的富樫政亲顿时有了一种时机已到的感觉,所以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就统和了境内各路人马,对一向宗信徒展开了大规模的清剿,具体做法是地毯式搜索,挨村寻人,找到一向宗的人之后立刻关起来,然后处死——当然也不能全杀,不然没人给种地了,一般来讲地位越是高的,混的越是好就越容易死,那些个只是跟着大部队随风走的家伙通常也就是打两棍子再骂两句便放他回去了。

在此期间幸千代君虽然组织了数次武装反扑,但都因寡不敌众而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不仅如此,就连越前朝仓家也和富樫家联手一处,共同对一向宗下了手。

于是本愿寺莲如终于坐不住了,他本来就不愿意手下这么个闹法,更何况还是越闹越糟,无奈之下,莲如派出了一名使者,打算跟富樫政亲好好谈谈,说说道德,聊聊佛祖,争取把这事儿给四四六六地摆平了,好让自己继续在加贺混下去。

使者的名字叫下间重莲。下间这个姓,是自亲鸾时代净土宗重量级人物莲位房重宗所始创,不过这个下间重莲却并非是下间家的嫡传,他本是和田本觉寺的小和尚,被莲如看重,不仅赏了姓还赐了名,他名字里的那个莲字,正是取自莲如的那个莲。

由此可见本愿寺莲如这回是动了真格地要和谈,就差亲自去抱富樫家大腿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富樫政亲因为上次被攻了城池,心里特别恨那一向宗,以至于一看到下间重莲还不等他说话就主动破口大骂,先是把莲如全家女性亲属问候了一遍,再把一向宗给说得一文不值,最后正待他想拿亲鸾祖师爷开刀说事儿的时候,忍无可忍的下间重莲拍了桌子,并大喝了一声:“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家上人要跟你死磕到底!”

上人就是本愿寺莲如上人。

说真的那家伙其实怪可怜的,动不动就被人代表。

而另一边的富樫政亲一看来了叫板的,也顿时性起,大喝一声你来得正好,那咱就战个痛快吧。

谈判在3月,之后的4月5月以及6月这三个月里,加贺国上下对一向宗全面宣战,双方爆发大小战事多达二三十次,但基本上都是以一向宗的失败而告终。

想想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你拿着锄头粪叉的泥腿子怎么可能干的过真刀真枪的武士。

同时,隔壁朝仓家也忙不迭地捡起了胜利果实,越前国土之上亦是到处开花,满眼望去全是打击一向宗的队伍。

就这样,本愿寺莲如明白,自己在北方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于是他不得不做出了一个沉痛的决定,那就是带着几个亲信,只身离开吉崎道场,回到近畿隐居。

8月21日大清早,莲如便登上了开往大阪的船,还没等他走进船舱,就迎面看到一个黑影窜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喊着:“师傅,我错了!”

来人不必猜也知道是下间重莲。

这小子自从上次代表了他师傅一回之后,便引来了莲如罕有的怒火,不仅被逐出了师门,而且连见面都不被允许,这次回近畿的跟随弟子名单上也自然不会有他。

重莲无奈之下,只得暗自打听到了师傅的行踪,并在20日晚上便早早地来到了那艘船上,苦苦熬了一宿,为的就是跪请师傅饶恕他。

本愿寺莲如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地泪水鼻涕的爱徒,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右脚,毫不留情地踹了过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滚吧。”

毕竟是被坑得无立锥之地了,有那么大的火气也在所难免。

昨天上午,莲如一行经过京都,便跑到我这里来想蹭一顿饭。

只不过他来的不是时候,都过饭点了,灶都熄了。可真要狠狠心不鸟他们似乎也良心上过不去,于是只能让伙房重新再给那帮麻烦的家伙做一锅。

莲如捧着饭碗到了我的房间,说要跟我单独谈谈。

我说有什么好谈的,早就让你收手了,你自己不听,活该。

莲如不吭声,扒了几口饭,又咬了一口腌萝卜:“农民应该是很淳朴的才对啊。”

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想到这么淳朴的农民会造成那么大的杀伤力。

我看了看他,有一种把碗直接扣在他脸上的冲动。

但我还是忍住了,毕竟咱也算是前辈高人,不能暴躁。

我吩咐徒弟,给我弄一碗水来,要冷的,千万别是开水。

接着,我把这碗水放到了莲如的跟前:“你觉得这碗水如何?”

“这水……”他看了看我,“你要问禅?”

“你管我问什么,回答便是。”

“清。”

“还有呢?”

“柔。”

“我现在要用这碗水杀你,你觉得呢?”

莲如看了看我,畏畏缩缩地伸出了食指,在碗里蘸了一下,确定是一碗普通的,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冷水之后,问道:“你是说用碗砸死我么?”

“不,用碗里的水,跟碗没关系。”

“一碗水怎么可能杀得掉人?”

“那么两碗呢?”

“不是开水?”

“就是这样的水。”

“别说两碗,十碗也杀不掉啊。”

“那么一千碗呢?一万碗呢?或者是整条利根川整个琵琶湖里的水呢?”

莲如放下了手中的碗,虽然嘴里还叼着一根萝卜须。

我想他已经明白了。

一碗水确实是清柔无比,就如一两个农民看着朴实淳厚,但如果成千上万的水聚集在一起,只要掌控不当,便会成为能够摧垮一切的洪水。

这个我似乎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至于下间重莲那倒霉孩子,我跟莲如说,能原谅还是原谅他吧,毕竟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个普通的小和尚,又不是久经沙场战阵的老油子,当看到别人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他的师傅他的信仰,不拍案而起的那才不是好汉呢。

莲如没说话,当天吃过晚饭便起身告辞了。

我说你不留下来住一晚上么。

他说住你妹,爷有地方呆。

文明九年(1477)

十一月十二日 晴

今天,我还没起床,就被徒儿周吉给吵醒了。

他很慌慌张张地冲进了我的房间,又很慌慌张张地把我推醒,并结结巴巴地说道“师师师傅,粗粗粗大事了!”

我说你不知道老子昨晚看书看到东方既白才睡的,大清早瞎咋呼个毛,要是内火过旺又闲着没事儿的话就赶紧撸一发之后再睡个回笼觉去。

“大内……大内政弘回自己领地去了!”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面部表情猜都能猜出来是扭曲并期待着——期待着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和他一起扭曲。

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同时吩咐周吉:“你可以出去了,把门关上,别再进来了。”

“师傅,您不高兴么?”

我说大内政弘回家而已,干我鸟事。

“大内大人一旦回领,那就意味着从应仁元年(1467)开始的那场战乱彻底结束了,天下太平了!”

背对着他都能知道这小子现在是一脸的喜悦。

我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

周吉连忙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衣服给我披上,生怕我着凉。

这孩子心肠确实是好的没话说,就是脑瓜有点愣,想问题永远是一根筋,不会拐弯。“周吉,你告诉我,为何这大内政弘回了他的周防国领地就天下太平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自应仁元年(1467)以来,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其中,虽说双方领头的是细川家和山名家,可因为大内政弘家的兵最能打而且又财力最为雄厚的缘故,所以就算认为这场动乱搞到后面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也不为过,现在这位主角既然决定回家不打了,那其他的那些个跑龙套的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既然闹不起来,那岂不是等于说是天下太平了?”

“你啊,太年轻,太幼稚,看问题太简单了。”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周吉很不明白地看着我:“难道不是么?”

“周吉,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吧,‘战乱’结束了。”

“是啊,怎么了?”

“战乱,说白了就是战和乱,后者为师承认,这十年天下确实是乱得不成样子,可是,那‘战’又在何处?”

“这……”周吉很惊讶地张了张嘴,“从上御灵合战开始,有当年的五月会战,相国寺会战,以及应仁二年(1468)的稻荷山攻防战,还有……还有……”

“还有呢?整整十年,不至于就这几仗吧?”

周吉陷入了沉思,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再想几次够规模的大战出来堵我的嘴,可终究是没见他说出来。

“周吉,我问你,这十年间,可曾有过一个大名因战而死?”

“这倒是没有,但大将哪有那么轻易暴露在阵前让人打呢?”

“可是你知道么,两军总帅山名家和细川家的大本营都在京都,且相距都不到半里路,就这样的两个邻居,整整十年居然都相安无事,真要是打得不可开交的那种战争,会有这等好事?”

周吉不说话了。

“而且,当初发动这场‘战’乱的双方总大将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继承者是双方的子孙,细川政元和山名政丰,这两人早在文明六年(1474)的时候就已经握手言和了,等于说,在那一年,所谓的‘战’便已结束。”

“但是大内政弘的军队却一直留在了京都,直到昨天才启程回的国,师傅,这又是为何?”

“他有钱呗,有钱人,想留多久都无所谓。其他的诸侯,包括山名和细川两家在内,都被这十年的动乱给拖成了穷光蛋,所以自然不肯再打。”

“就因为这?”

“那你还想因为什么?你以为打仗最重要的因素是啥?”

“当然是兵强马壮。”

“没有粮草,再强的兵再壮的马,也会被活活饿死的。”

“那师傅的意思是粮草?”

“所以说你脑子一根筋,没有钱,上哪儿去买粮?你让细川胜元他们自己下田插秧么?”

周吉点了点头,表示懂了,然后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其实我知道他是压根就没懂,不光没懂,反而还因为固有的旧观点被打破却又无法建立起新观点的缘故而变得愈发糊涂了,只不过怕我解释得多了麻烦,所以才非常体贴的不懂装懂了一回。

同时我也知道他的疑惑都在哪儿。

首先,他想知道,既然我把东西两方的诸侯都说那么惨,那为何当初他们还要发动这场动乱呢?其次,他还想问我,今后的天下大势,将会走向何方。

要弄清第二个问题,则必须先弄清第一个,而要弄清第一个,则必须得明白这么一件事儿:在这场为期十年的动乱中,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得益者,如果有,那么他是谁?

确实,除了大内政弘因为家大业大之外,其他的各路诸侯基本都是被庞大的军费给拖得困苦不堪,更有甚者早已是负债累累,从这层上来看,十年动乱几乎可说是满盘皆输,没有一个能落个好。

但实际上倒也未必,至少有一个人,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那人便是日野富子。

当初包括本愿寺莲如和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本该调停战争之位的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却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煽风点火,生怕乱子还不够大,这实在是不太符合他的那种优柔寡断且懦弱退让的性格,现在看来,在之前所发生的那一切的一切里,将军不过只是个被押在前面的招牌,真正才背后操控着的,是那个女人才对。

而具体用来操控诸侯的那根线,其实说起来倒也简单,那就是钱。

在大名们打仗打到普遍都用光了自己原本的那点积蓄的时候,日野富子便非常是时候地出现在了大伙的跟前,并且相当豪爽地跟东西双方同时表示,如果缺少军费的话,可以来找老娘借,不管多少都没问题。

因为之前积累的大量财富的缘故,所以这位日本第一富婆的这句话还是相当靠谱的。

当然,这钱是不能白借的,不然对日野富子而言就没意义了,其实她之所以肯借钱给人,其目的根本就只有一个,那便是靠钱生钱。

利息是一年六成,也就是借一百两黄金的话一年之后连本带利要还一百六。

京都街头的流氓放高利贷最高不过三成,这女人不去参加黑帮真是够可惜的。

而此时的大名们早就打仗打到了一个红了眼的田地,全然不是说停便能停的,所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借了高利贷继续打。

事实上除了超级有钱足以自给自足的大内政弘外,基本上所有的参战大名都是日野家的客户。

这并不是说大内政弘就算是逃过一劫了,对他,日野富子也有办法榨出钱来——卖官。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有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之后,总会变得开始去追求一些比较虚无渺茫的东西,比如名誉,地位或是官职。

大内政弘便是这样的人,他在动乱期间,屡屡向幕府求官,日野富子则本着一手交钱一手给官的原则,先后开高价卖给他周防国,长门国(山口县西),丰前国(福冈县东部,大分县大部),筑前国(福冈县西北)四国守护之职以及左京大夫的官位。

无论哪一个官儿,都让日野富子赚地盆满钵满。

而且,她所赢到手的,还远不止这些。

文明五年(1473),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宣布退隐二线,将宝座传给了足利义尚,也就是室町幕府的第九位将军。

换言之,在将军宝座争夺战上,依然是日野富子胜了一筹。

至于那位当年一度曾非常风光,还担任过东军名誉总大将的足利义视,这时候早就默默无闻地成路人甲了——由于日野富子那超高的枕边风技巧,就连当年非要他继承自己地位不可的兄长足利义政,也不再把这个弟弟当根葱来蘸酱了。

因为日野富子的枕边风,所以足利义政疏远了自己的弟弟,并最终选择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当日后的继承人。

说白了,这十年的仗根本就是在瞎闹。

全日本都被搞的破破烂烂,唯一的赢家只有日野富子这一人。

不过,她也必定将会最大的输家。

因为关于天下今后的走向动态,那我想完全可以用大祸将至这四个字来形容。

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诸侯之间的战争,不是小孩子的拳脚打架,完了三天就能忘,尽管大家现在都罢手言和,可那纯粹就是因为国力达不够,没法接着打的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因为这十年的动乱,诸侯们的心里,早就埋下了对彼此的不爽之情,等他们缓过一口气,又能再折腾之后,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再小的事端,估计都能互相大打出手。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因为战乱,所以大名穷了,因为穷,势必要想法子弄钱,一来要过日子,二来还得还债。诸侯不是买卖人,想要赚钱的方法只有两条,第一是压榨老百姓,第二是发动对外战争,也就是去抢别的诸侯的,现在全日本都比较穷,抢人家似乎也捞不着什么好,所以暂且只能在内部解决,而这种手段无异于饮鸩解渴,不仅会惹毛了领地内的农民,同时也会让那些大小豪族们心生怨念,这样一来,便非常容易产生各种内乱甚至是内战。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其实和幕府的支配制度有关。

在这个国家,除了名义上的天皇之外,实际上的最高实权统治者,应该是幕府将军。

当然,只不过是“应该”而已。

在幕府成立初期,将军为了犒赏那些个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将日本各处的土地都如数给了他们,其一是代表着赏赐,其二,则是要他们为自己代守疆土,这便是守护大名的来历。

这种制度并非是本朝室町幕府的新创,早在之前的镰仓幕府便已经有过,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其实却存在着一个非常致命的漏洞。

如果中央政权,也就是幕府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那么兴许还能压得住下面的诸大名,可若是反之的话,那显然就会很糟糕,当大名们的实力在幕府之上的时候,难保这些当年足利家家臣的子孙们不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而且,因为幕府把领地都分了出去,从而使得真正属于他们自己足利家的地盘就变得非常小了,说难听一点,贵为天下第一家族的将军家,实际上能够让他们握在手里的土地,不过是山城国那一小块罢了。

换言之,所谓“幕府实力”,说白了只能指望将军本人的能耐,如果是狠角色,比如足利义满,那就能压得诸侯们服服帖帖,若是二傻子型的比如足利义政,那就只能被人架空着玩弄了。

况且还有日野富子这么一号坑人钱财不眨眼的主儿,虽说大名们在借她那六成高利贷的时候肯定还要说一句多谢将军夫人,但心底里绝对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光从这一点上来看,就能断定,现如今的幕府在诸侯们的心里,那基本上已经是不名一文了,即便他明面上还是将军家,大伙不会拿他怎样,但也不会当他是个玩意儿,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就会出现无视幕府当年所制定的各种条款的人和事——比如公开违背私斗禁止令,互相之间大打出手什么的。

一两个诸侯的战争,那叫私斗;三五个,叫局部战争;可若是天下纷乱迭起,大家一起乱斗的话,那么基本就是人间地狱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足利幕府自然也就绝对无法继续平安续存的,这也是为什么说日野富子将是输家的缘故——她为她儿子争取下来的一切,终将会被毁灭,而其根源,正是出在这场由她一手策划并操控的动乱上。

总之,那场所谓的应仁文明之乱看似是结束了,但绝不意味着天下就此太平,恰恰相反,这正是一场更大更乱的灾难的开端。

虽然已经一把年纪的我或许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只有在书上才出现过的乱世,但我坚信,这一切已然不远矣。

文明十三年(1481)

十一月二十日

自应仁之乱结束之后,全日本便开始过上了一段很长时间类似于不死不活不痛不痒的日子,即既没有大乱子,但生活质量和从前却又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意思。

大家虽然觉得苦,却倒也挺满足,毕竟穷归穷,但好歹还太平,正所谓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真要再像十四年前那样一夜之间天下大乱,那恐怕连今天这种质量的生活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虽然我依然坚信,不是不乱,时候未到。

不过对于我而言,这几年却是相当的幸福和快乐。

因为有她在我边上。

尽管外面的谣传并没有因为时间这玩意儿而减弱,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但这却丝毫不影响我和她的甜蜜关系。

而且每次有重要客人来访或是节日出席各种例会,我都会让她坐在我的身边,似乎是打算藉此来告诉全世界,这是我的女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

日子一过,便是十七八年。

这些天因为眼瞅着快要到新年了,虽然不景气,但家家户户还是依然开始准备起了过年要用的各种东西,酬恩庵自然也不例外,昨天上午,她对我说,周吉想买门松,不知该挑哪种好。

所谓门松就是在过年时候捆在大门口的一种植物,一般来讲这户人家的主人年龄有多大就捆上多少道儿,如果酬恩庵的话,那就得捆八十八道了。

“不要,我讨厌那种虚伪的东西。”我摇了摇头,“你不觉得门松捆越多,就代表离死越近么?”

一听这话她赶忙就来捂我的嘴:“不捆就不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嘛?”

“什么叫不吉利,人总归要死的不是么?命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借来的,无论借期长短,终究是要归还的。”

“借……?”

“昨月昨日道借用,今月今日道奉还,借时为五还时四,本来无一物,空道莫须有。”

她“看”着我,眼神相当放空。

“想不到大师也有那么悲观的时候呢。”

“这不是悲观,这是现实。你不觉得最近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么?搞不好明天一早你醒来的时候,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她不做声了。

“哀愁也没用,毕竟都这把年纪了。”我安慰她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大师。”她缓缓地开了口,“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样子过,所以想听你告诉我。”

“恩……一开始觉得你像海棠,后来么,觉得你像水仙。”

“现在呢?”

“木耳,银木耳。”

“那是什么?”

“一种从大明传过来的食物。”

她的神情相当不满意:“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完全没明白。”

我摸着她的头发:“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如果这个天下总共有十分漂亮的话,你一个人便占了七分。”

“七分漂亮的银木耳?”她笑了起来。

“恩,七分银木耳。”我也笑了,“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应该是看不见我的吧?可为什么就会知道我是和尚然后又叫了我一声大师呢?”

“啊……你说的是那一回啊?”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就笑出了声来,“大师,你应该还记得吧?是你自己先说的‘贫僧’吧?”

“好像还真的是……”于是我也想了起来。

“大师,你也有那么不机灵的时候呢。”

“啧,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样。”

其实,如果真要说我在离开人世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话,那也只有她而已。

这应该是年龄差太大的唯一坏处吧。

没辙,人扛不过天,欠债的倔不过讨债的。

这两天身体愈发感到沉重了,连提笔写东西的力气都没了,估计是快不行了,这多半该是最后一篇了日记了吧。

要不趁着还没咽气,先写个辞世诗什么的,也省得真到了临终的时候手忙脚乱没灵感。

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末期粪土暴晒敬梵天。

那……就这么着吧。

遗嘱(给周吉和太郎)

一、酬恩庵就交给你们打理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小森。

一、追悼会的时候最好别哭,万一哭的话离我远点,千万别把眼泪鼻涕什么的弄我身上,不然我爬起来抽你们。

一、遗体要火化。

一、这条最重要,周吉你要是做不到的话以后别说是我弟子:我估计朝廷和幕府那边都会派人来参加追悼会,所以在我死后,你记得在寿衣里塞几个炮仗,等到火化的时候,吓死那帮王八蛋。

以上。 On6p83/4GptHHYM0hTEYUCSyPNOCXELrbhFxLP/whO8M34XFUC0gP/xqTmnVl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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