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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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鱼肉,爱佛祖,更爱妹汁。爱破衣袈裟,不爱锦衣黄袍。我不是小皇子,他们叫我一休哥。酒肉穿肠过,小悟即大悟。佛祖你好,佛祖再见。
哥叫一休宗纯,简称一休,生于明德五年(1394),今年74岁。
人是老了没错,本愿寺莲如那厮当面背地都叫我老家伙,可老子身体却棒着呢,上身灵活下体硬朗,一口气在大德寺里绕着小跑一圈儿都没问题。
自应永六年(1399)入安国寺算起,我已经做了68年的和尚。在这68年里,我骗过主持方丈,涮过幕府将军,上街要过饭,回家种过地,对了,我还穿过一身破衣烂衫参加过大德寺住持的葬礼,也曾经在坟地里捡过一个骷髅把它套拐杖上到处吓人。
反正,出家人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干过。
甭跟我废话什么佛家的清规门律,哥这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少拿佛祖出来吓我,我还真不怕那玩意儿。
本愿寺莲如知道吧,前面提过的那小子,他寺院里的那尊如来佛像,老子拆下来当枕头用过。
我们佛家说得最多的三个字就是真善美,这真,乃是后两者的根基所在,可偏偏那帮脑残秃驴毛都不懂,整天念念叨叨地要积德行善要做事做得漂亮,难道他们不知道若是没了真,这善就是伪善,这美,也不过是昙花浮云么?
老子26岁就懂这些了,他们活了一辈子都不明白。
佛祖,还是把那些人都给收了吧。
至于我,您老就别麻烦自个儿了,我还想在这个世上再多呆一会儿,看看这世道究竟能热闹到一个什么地步。
等看完了,我自然就会回去,不会耽搁滴。
应仁元年(1467)
一月十七日 晴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收到消息,说是畠山政长先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然后带着家臣士兵跑到京都的上御灵神社拉起了场子,声称要和自己的堂兄弟畠山义就血拼到底。
说起来,这畠山家族乃是室町幕府将军身边的名门,只不过跟那畠山政长关系并不太大,他爹叫畠山持富,乃是幕府老管领畠山满家的三公子。
管领就是将军之下的第二权高位重之人,一般只有三个家族可以担任,分别是畠山家,斯波家以及细川家;比管领再次一等的官叫所司,负责京城的税收和治安,这玩意儿通常由赤松,一色,山名还有京极四家人轮流担当,所以在老百姓口里,也有三管四职这个说法。
只是这畠山政长饶他出身富贵,可说到底也不过是畠山家族的旁系,而那畠山义就,才是老管领满家的嫡长子畠山持国所出,可谓根正苗红。
享德四年(1455),畠山持国病亡,畠山家的家督传给了畠山义就,当时谁都没有异议,除了政长,他坚持认为,畠山义就虽说是畠山持国的儿子,可也就是个小老婆生的庶子,持国伯父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许愿表示,要把畠山家家督之位让给自己这个长得帅还有才,比儿子更可靠的侄子。
于是畠山家就这么兄弟反目地乱了。
他们这一乱,还只是小乱乱,事实上真正的大乱还在后头。
话说现在的将军是室町幕府的第八代,叫足利义政,这倒霉孩子吧,倒也不是没优点,比如他心地还算不错,是个挺善良挺好说话的人,只不过和优点比起来缺点更为明显一点,那就是矫情,爱折腾,同时还有点傻。
他是第七代将军足利义胜的弟弟,第六代足利义教的儿子。
只因为义教死于非命走得急,义胜十岁夭折挂得早,这才轮到他足利义政当将军,那一年我记得那小子也就七八来岁的光景吧,连字都认不全,所以也就只能靠着身边的那几个家臣还有他老娘日野重子的辅佐。
这本倒也没什么,自古太后垂帘老臣辅幼的例子多了去了,可当你这幼君长大了之后,总该懂点人事儿,至少别给国家添乱吧?
可这熊孩子还偏偏不干,还挺会玩儿的。
义政有个弟弟,叫义寻,曾经跟老衲一样,出家当过和尚,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义政似乎是特别中意自己的这位宝贝弟弟,多次表示,说自己下体欠安,估计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命,故而打算把将军的宝座让给义寻。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义政不过二十六七,他老婆叫日野富子,更是只有二十出头,夫妇两人正值年富力强,所以那足利义寻一度以为这是当哥哥的在试探自己,根本就不敢接茬儿。
这样你推我往了一两年,足利义政还是没有儿子,于是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在宽政五年(1464)那会儿,亲笔写了一张纸条儿,上面就一句话:今后哪怕真的生了儿子,也要让他出家当和尚,绝对不给他继承足利家。
写完,交给了弟弟义寻。
义寻为哥哥的诚心所感动,当即就还了俗,还改了个名字叫来足利义视,随后搬进了幕府为他准备的豪宅,整天就盼着义政蹬腿翻白眼,自己好当这第九代将军。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日野富子生下了一个儿子。
本愿寺莲如告诉我说,这个叫做人在做,天在看,装X注定被雷劈。
当儿子呱呱坠地的同时,足利义政便陷入了一个两头不是人的僵局之中,鉴于之前亲笔写给弟弟的那张纸条,所以为了将军家的尊严,男人的面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回原先的成命,剥夺足利义视的继承人地位;可如果不这么做,孩子的亲妈,也就是自己老婆日野富子那边就过不了关了。
我一直认为,日野富子是一个狠角色,作为一个以酒色妹子为兴趣爱好的将军的正室,她似乎从未有过争风吃醋之举,而是一门心思只干两件事:捞钱,读书。
比如她在京都周围设置了七个关卡,但凡商人要想通过一律都要按照比例交钱,而且是宁可错收三千也绝不放过一文,本愿寺莲如跟我说他有一次去四国旅游,在那里买了几十条鱼干想带回家去送亲戚,结果在通过关口的时候居然被士兵给当成了卖鱼的,活生生地抢走了五六条。
莲如乃是净土真宗第八代传人,那东西也叫一向宗,就是一心向佛的意思,门下弟子遍布日本各地,少说也有七八万,当京都附近的门徒们听说祖师爷被抢了鱼干之后,当即火冒三丈地抄起家伙去砸关卡,他们不曾想到的是,京都周围的老百姓对那几个除了盘剥之外没有任何用途的玩意儿早已痛恨不已,所以一听说是去砸关卡的,纷纷喊着同去同去,然后真的一块儿去了,等到了关卡门口,竟然已经聚集了好几千人。
关卡被砸了,人也被抓了,事后本愿寺莲如上下打点花了足够买一千条鱼干的好处费才把那几个带头的弟子给保释了出来。
而日野富子似乎并不在意老百姓是怎么看那玩意儿,事实上一向宗的弟子们还没出狱,她就已经让人把关卡给修复一新了。
七个关卡给这位将军夫人带来了莫大的财富,可她的私生活实际上却并不是如传闻一般的奢靡,甚至还蛮节约的,我在两三年的时间里见过她大概三四次,在这三四次的会见里,她穿的都是同一套衣服,甚至连木屐都不曾变过,由此可见,这绝对不是个浪费的人,虽然她的配偶相当奢华。
日野富子唯一肯花钱的地方是请老师教她读书,她曾经找时任关白一条良兼为她讲解《源氏物语》。
关白就是摄政,是朝堂之上顶顶有权威的大臣,地位仅次于天皇,像这样的大人物,是绝对不可能给一个女人当老师的。
但日野富子还是做到了,因为她花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在真金白银面前,一条大人别说是为女人讲课了,就是让他坐着跟一条狗扯上一整天《源氏物语》,我想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个女人,如果能够无所谓丈夫的花心乱搞而一心只想着物质和精神两种文明两手抓,那足以证明她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更何况,在两手抓的同时,日野富子也并没有失去自己的丈夫,这不是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了么?
对于她来讲,儿子不光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而且还是自己的一笔宝贵财富——前提是这孩子必须得成为将军。
母以子贵嘛。
于是,在日野富子的眼里,那位足利义视就变得很碍眼了。
而就足利义视那边看来,这日野富子实在是个随时会要了自己性命的不安定因素。
所以双方就开始搭帮结派了起来,足利义视找上了细川胜元和斯波义敏,日野富子则勾搭上了山名宗全和斯波义廉。
斯波义廉和斯波义敏也是兄弟,只不过这两人也因为家督的事情而成了仇家,而且这仇完全是足利义政那脑残一手给挑起的。
斯波家的家督本来是斯波义廉的,但义政却偏偏在宽正七年(1466)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剥夺了他的地位,将斯波家交给了斯波义敏。
然后没过几天,又有人传出了斯波义敏要造反的谣言,于是足利义政居然真信了,又把家督的位置还给了义廉。
义敏就这样被活脱脱地给涮了一次,自然便不再会喜欢将军家了。
最可恨的是,足利义政并非故意想涮人,他是属于那种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就把手下的家臣和自己的亲戚给害了一次又一次的主儿。
这要比蓄意挖坑更能招人恨,因为比起那些光明正大做坏事的人,大伙一般更痛恨那些个装X的——虽然他是真的无辜,可人人都觉得这厮是在装无辜。
被足利义政给玩过的还不止斯波一家,畠山家其实也是受害者。
本来那畠山义就当家督当得好好的,结果被堂兄弟政长给参了一本,说他有心谋反。
足利义政在没有做任何详细调查的情况下,又相信了。
就这样,畠山政长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畠山家家督之位,同时还当上了管领一职。
但没想到花无百日红,摸透了足利义政那股子傻劲儿的畠山义就并没有放弃,而是转身投靠了山名宗全,利用山名家正受着宠信的当儿,反复地为自己说着好话,同时也不断地踩着政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今年幕府召开的新年晚会上,足利义政宣布,可以让畠山义就恢复自己家督的地位。
本来这种反复无常的涮人大家都因已经见得多了而习惯了,可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义就当年被平白无故地给夺了家督,这口恶气不出不爽,所以他请求将军能够把自己那可恨的堂兄弟给赶出京城。
足利义政没同意,这孩子我早说了,心地还是蛮善的。
可接下来他却想出了一个相当贱的招儿,他是这么跟义就说的:“我知道,你恨你兄弟,恨他当初这么坑你,可这怎么说也是你们家的家事,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让我流放政长,这实在不太好,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特例允许你带兵去讨伐他,其他人一律不准出手帮忙,如果你能打得过他,那就把他赶出去,要是打不过,那也就自认倒霉吧。”
这段对话是本愿寺莲如前天告诉我的,他有个徒弟在将军那里当差,那天酒宴正好负责倒酒,听得是真真的。
莲如讲完之后,便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愤愤地说:“也不知道足利义政这傻×小时候吃什么吃错了,当将军的,从来就只有平息战争,哪有故意挑起战争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说脏话,这厮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很浪很荡,颇有我当年的风范,但实际上人品相当过硬,就算是见了农家老太太,也要弯腰鞠躬称人家一声大娘,修养极好。
不过我并不反感这句脏话,因为我也觉得,足利义政就是个傻×。
他自以为聪明,觉得这场战争至多不过是畠山义就和畠山政长兄弟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可他哪里知道,义就早就是山名宗全那一派的人了,而畠山政长向来和细川胜元交好,同时这次被义政给一撸到底,不光丢了家督甚至还被迫辞了管领,故而一直是恨义政而亲义视。这兄弟俩打起来,恐怕背后的日野富子和足利义视两伙人也会互相暗中角力,甚至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也说不定吧。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该睡去了,话说直到现在都不曾听到畠山哥俩打起来的风声,据说那两位只是各带本部兵马互相对峙,也不知道他们在等些个啥,这么大冷天的千军万马站在寒风里,不觉得冻啊?
PS:今天出去打酱油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姑娘,本想搭讪来着结果却因为怕丢人而没敢上前,这实在是有违本性之举,我果然还是不够洒脱啊,特此为自己记过一次。
一月十八日 晴
早上起来刚刷过牙吃过早饭,隔壁的太郎就跑来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开打了真的开打了,大师您睡得太早了,没来得及去看热闹,真可惜。
我连忙问是谁打赢了谁,太郎却只是嘿嘿一笑:“大师,这畠山政长但凡只要有三分的把握能赢,还用得着烧了自家的房子来拼命么?”
我一想这话说得真够在理的,常言道穷凶极恶,这人他不到了穷地,也不会干那么没谱的事儿啊。
于是便又问太郎,这政长,是怎么败的?
太郎告诉我,这畠山政长其实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打不过自家的那位兄弟,所以自烧了房子并在上御灵神社里布阵之后,便不再动弹,以不变应万变,静静地等着对方的主动出击好玩一手以逸待劳。
而那位畠山义就则纯粹是个不会打仗的人,面对这么有利的大好形势,他却误以为政长是有备而来,故而不敢轻易出击。
就这样,这两个姓畠山的便对上了眼,一直从17号对倒18号凌晨,义就终于忍不住了,发起了进攻。
畠山政长总共手下不过几百人,而义就军的先头部队就有一千多,再加上这上御灵神社本来也不是什么天堑之险,所以也就那么一两个小时,政长便撑不住了。
他明白,自己这算是玩完了。
于是便哭着闹着说要自杀,不管手底下人怎么拦都拦不住,畠山政长似乎是铁了心的要自己给自己一刀。
其实他那是怕,怕落在义就手里生不如死,更痛苦。
这小子说白了还是不想死的。所以在他决定以切腹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了细川胜元那里,在信里,政长表示,这仗打到如今这般田地,自己明白,是撑不住了,作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自己也早已有了死在沙场的觉悟,只不过,临死之前,能不能请细川胜元公帮帮忙,送点酒来,正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既然要死,那也得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再上路啊。
“这不就是想求饶讨一条生路嘛,还弄得那么豪情万丈,这种人,到死了都要他们的臭面子。”太郎愤愤地点评道。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太郎的看法——人都要死了喝什么都一样,你真有那心情那纵然喝一杯琵琶湖里的清水也能体会到美酒的感觉,畠山政长写这封信,不过是想告诉他背后的靠山细川胜元,我不行了,快来救我。
只是那细川胜元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场战争是将军特地御批的类似于私下决斗性质的双方互博,而且定下了硬规矩,谁也不准插手,所以就算现如今畠山政长找上门了,他也实在是不好出手相助。
更何况,就算真想帮也没法帮,这年头背后有靠山的人多了去了,畠山义就的后头,还有山名宗全呢。
所以细川胜元选择了装傻,不过因为考虑到政长毕竟和自己交情着实不浅,故而也不能这么白白就让那位送信的使者回去,他叫过来使,给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美酒一桶,这是按照信上的吩咐所做的;还有一样则是一支箭,说得专业一点那叫鸣镝箭,射出去会发出声响儿的东西,每当开战,双方都会在阵前互射鸣镝,以示战斗打响。
话说到这里,太郎就觉得好生奇怪,这送酒好理解,可又为何要送箭呢?而且还只送一支。
我说这肯定是细川胜元在告诉畠山政长,你既然选择了开战,那就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可能,好自为之吧。
太郎听了连连称是,说大师您真是聪明得紧,什么都知道,一边说,一边还顺手给我捏肩捶腿了起来。
或许是我的错觉,总感到最近这几天,太郎还有村里的一些其他人都对我愈发恭敬了起来,虽然之前他们就一直都很尊敬我,但这些日子却和以前不一样,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想求我一般。
可他们不说,我也不好去问,所以只能让太郎接着往下讲。
且说在政长接了那支箭后,长叹一声,召集了几个最心腹的部下郎党,先是一起畅饮了一番,把那桶酒给干了个精光,随后,他又命令手下把能够找着的战死者的尸体都给找回来,一起堆放在了神社的大堂之中,并为他们默默地祈福了一番。
做完这一切后,畠山政长下了最后的一道命令:放火,烧神社。
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天际。
“政长就这么烧死了?”我问道。
“才没呢,那帮孙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太郎哼了一下,似乎相当遗憾。
原来在火烧上御灵之后,畠山义就也和我一样,以为政长是焚火自尽了,于是便放松了绷着好几天的神经,当下就下令暂且收兵,先摆下酒宴,犒劳功臣,等大家吃饱喝足了,再进神社为兄弟收尸,一副天下万灵尽在掌握之中的架势。
这就给了政长一个生机,他借着火势,趁着天黑,穿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带着几个贴身随从,穿过神社边上的森林,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而畠山义就是直到天亮才发现走脱了政长,自然是想追却也来不及了。
“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家伙呢。”太郎说,“也不知道那家伙藏哪儿去了。”
“对了,将军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我问道。
太郎摇了摇头:“没有。直到现在为止,将军大人都不曾发过一句话。”
这多半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就说不出什么吧。
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私底下几十人群殴的小较量,结果现在却成了两把大火数百人伤亡外加前任高官下落不明,这样的下场,足利义政恐怕根本就想不到。
不过,这畠山政长,到底会去哪儿呢?
五月二十六日 阴
正如太郎所说的那样,畠山政长确实没死,不但没死,还愈发活分了起来。
话说在上御灵神社大战之后,死里逃生的政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跑进了细川胜元的家里,请求对方看在自己多年紧随左右的份上拉一把,救一条命。
虽然足利义政有言在先,说是谁也不许插手畠山家的私斗,但细川胜元最终还是收留了政长,把他安置在了家里。
不仅如此,胜元还告诉政长,表示别看现在你日子凄惨,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还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日。
只不过因为刚遭大败,畠山政长只当对方是在口头安慰,所以还很质疑地问了一句,说我怎么卷土重去?
细川胜元则拍了拍胸脯:“有我在,我帮你。”
政长这才露出了笑容。
没过多久,胜元窝藏政长以及插手干涉畠山家私斗的事情便被传遍了街头巷尾。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当然也就是看个热闹,但上头的那几位大人物却再也坐不住了。
其中,最恼火的当然是畠山义就,其次是山名宗全。
畠山义就恨上了畠山政长:本该打死你的你居然侥幸逃走了。
同时他还恨细川胜元:你居然敢拉偏手害的我没能打死政长,太过分。
而山名宗全不爽的只有细川胜元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明明说好了大家谁都不管的结果这小子背信弃义暗地里救了畠山政长一命,而且现在甚至还打算帮着政长反攻倒算,这世间谁都知道,政长是靠胜元罩着的,而义就的后台则是自己,如今胜元打算帮着政长打义就,实际上等于是在打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山名宗全当下就取来纸笔,开始写信,对象是日本各地和他交好的诸侯,老百姓不懂这么深奥的词,一般称之为大名。
当时全日本有大名好几十个,其中半数与山名家来往密切,剩下的一半则基本都是细川胜元那边的。
也就是说,在山名宗全写信的时候,早就料到了他会来这一手的胜元并没有闲着,而是也在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
找朋友活动一直持续到了5月,双方都聚集了一帮好兄弟,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决定各自操家伙来一场会战。
20日,双方首领各自就位,其中,细川胜元因为站在足利义视这边,自然也就得了将军义政的信任,所以足利义政特地把自己住的花之御所给腾了出来,将其作为细川军的大本营。而山名宗全则没那么好的待遇,他的本阵只能安在自己家里,离开花之御所远倒是不远,走过去也就几百步。
细川在东,山名在西,故而前者人称东军,后者被唤作西军。
东军十六万,西军十一万。
谁也不知道这拢共近三十万人一旦开打会是什么后果,可能大家都知道,但却都无所谓。
反正,战争要是打起来,当兵的努力拼杀,做将领的运筹帷幄,赢了,光宗耀祖,输了,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学一把畠山政长脚底抹油再来一回。
惟独倒霉的,也就老百姓。
21日,细川胜元从足利义政处得到手谕,说是“宁可毁灭全京都,也要赶走山名家。”
手里等于有了一把尚方宝剑的他,当即把总大将的位置让给了足利义视,以求更加名正言顺,同时,胜元自己则带着人马离开御所,在京都的相国寺安营扎寨,并且下令在京都放火,算是宣战了。
22日,京都的居民们普遍都起的很早,因为冲天的火光以及哭喊声让人根本无法安睡。也就在这一天,西军大名大内政弘率军赶到京都,和东军交上了火。
这位大内大人人称山阳之雄,算是当世名将,他一出手,自然是大手笔。
就这样,双方一连恶战数日,所到之处无不破墙烧房,砍杀掠抢,几乎在刹那间,整个京都便被毁了一大半。
我在的这个村子也遭了难,今天天还没亮,就来了一大队拿着真刀真枪的武士来找村长,说是打仗要军粮,限期三天内上交两百石粮食。
看着明晃晃的钢刀和铁枪,村长当然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的份儿。
尽管是被人代表了一回,可村里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都默默地回家把自己的粮食交给了那队武士,而对方是连一个谢字都没有给,直接奔赴下一个村子去继续征粮。
太郎问我,以后的日子会怎样。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九月三日 阴
战争从初夏一直打到初秋却仍然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似乎双方是一定要分出个高低优劣你死我活来才算甘心。
而沉浸在战火地狱中的京都人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有生之年是不会再看到太平时节了,所以也就干脆任命了,开始习惯于苦中作乐起来。
比方说他们会去搜集各种发生在战斗中的趣闻来爆料,一圈人围成一团,拿着酒杯说着笑话,时间便一天一天地在这有醉有笑的气氛中过去了。
这几天听到最爆笑的一条新闻是东军大将足利义视叛逃了。
其实这会儿东西双方尚且还在僵持之中,根本没有胜负可言,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足利义视于8月29日,突然离开了花之御所,向山名宗全的家里飞奔逃去。
自古以来兴兵打仗,从来都只有士兵逃走,部将开溜,可就是没听说过总大将叛离的。
可这事儿还偏偏就发生了,而且还离我那么近。
不过说起来倒也算是事出有因,话说自从足利义视担任了东军总大将之后,便以为自己这下是进了保险箱了,板上钉钉地能当下一任将军了,于是便得意了起来,不仅不再把细川胜元乃至日野富子放在眼里,甚至还屡次跑去问他的兄长足利义政,自己什么时候能当将军。
从理论上来讲,只要足利义政死了,足利义视便是将军了。
换言之,足利义视成天这么问自己何时能登大位,其潜台词就是在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去死。
于是义政当然就不高兴了。同时不高兴的还有他老婆以及细川胜元。
日野富子本来就和义视并非一路人,早看他不爽了,而胜元则纯粹是被义视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给活活逼成了反对派,其余的大名自不必说,大家来京都打仗都认的是细川家的名号,谁知道你足利义视是哪根葱啊?
就这样,义视在花之御所里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了起来,甚至还一度有人传出话来,说是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做人做到这份上要是再死赖着不走似乎也不太合适,所以足利义视选择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8月29日半夜,他带着几个随从悄然出走,本来是要去山名家的,结果不明就里的对方以为来了个诈降的倒钩,所以毅然决然地不让他进门,不得已那群人只得调转车头一路南下,到了伊势国(三重县),投靠当地大名北畠教具。
在这场动乱中,北畠家始终是站在一个不偏不斜的中立立场上,而义视之所以选了这家当做容身之地,其实也足以说明,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愿意用身家性命做代价来搀和这种事情的人。
可谁曾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义视在北畠家还没住上几天,从山名宗全那里便来了一封信,信中先是作了一番异常热情且诚恳的自我批评,说是自己瞎了狗眼,把义视当成了玩无间道的,实在是该死,但也请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接着,宗全又表示,既然您在细川家已然是混不下去了,这呆在北畠家也没啥前途,不如就上我这儿来吧,至于这待遇,咱好商量,细川家给您什么位置,咱照着办,绝不会比他差。
言下之意,就是请足利义视来当这西军的总大将。
说起来这也难怪,毕竟东军那边有足利义政亲自撑腰,而那西军的山名宗全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外姓,想要在幕府的家务事里插一脚,着实很难,但现今这要是能把足利义视给拉拢过来,那可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足利义视倒也矜持,并没有当场给予答复,而是回信称自己这今天已经身心俱疲,不再想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了,不过山名大人您诚意可嘉,所以还饶我考虑考虑。
本愿寺莲如曾经问过我对这位足利义视大人怎么看,我说,这是一个既要吃猪肉,却又怕猪咬的家伙,一辈子总想着便宜的好事儿,永远不肯自己吃亏。
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总觉得看着不顺眼。
十月四日 晴
因为细川胜元是奉了将军的手谕来打山名宗全的,所以他们一般自称官军,并且把对方唤作贼寇,这种在气势上就先声夺人的战术确实蛮有效果的,从战争开始之后,就不断有西军方面的大名悄悄投靠东军,有的人就算不明着倒戈,却也在背地里跟胜元书信往来。可以说,自双方开打以来,山名宗全就处在了一个比较被动的境地里,往往是只有挨打的份,却几乎从未主动出击过。
但这一切,却因为足利义视的出逃而改变了。
总大将逃走,这让东军上下的士气一落千丈,相对的,西军则全军沸腾,山名宗全更是公开宣称,造成如此局面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细川军人品太差,是非正义的一方,现在,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从10月开始,西军正式发起了攻势。
10月1日,西边大将畠山义就以及朝仓孝景合并一处,目标直指东军要塞相国寺。
他们在大门口碰上了东军大名武田信坚,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畠山义就姑且不论,那朝仓孝景却是比大内政弘还要能打的能征善战之辈,这天在他的带领下,西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一直打到相国寺内,只不过由于后援不济,在傍晚时分不得已退了回去,但即便是这样也给东军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据说当日西军砍下的敌人首级就整整装了八车。
吃了大亏的东军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第二天,畠山政长亲自带队,直袭西军大名一色义直的阵地,因为来得突然,所以谁都没个防备,一色家被打得落花流水,仅仅半天,就折了六千人马。估计装脑袋的话也能装个十来车。
连战两天,双方伤亡基本相当,估计再打两天也是这般结果,所以东西两军便非常识相地各自回营,继续之前的对峙。
而在老百姓之中,除了津津乐道这场恶战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名声也被他们频繁提起,成了这些日子里京都街头的人气偶像,那便是砍了八车脑袋而一夜成名的朝仓孝景。
不过这家伙我倒是一直都挺熟悉的,主要还是因为本愿寺莲如。
且说这位朝仓大人,虽说能文能武神通不小,但为人相当强硬,说难听点,叫狠毒。他们朝仓家本是斯波家的家臣,担任越前一国(福井县)的代管官员,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守护代,只不过这些年来斯波家内乱不断,控制力其实已经变得很弱了,所以越前国实际上是由着他朝仓孝景说了算的。
在统治越前国期间,孝景为了扩张势力,不断地巧取豪夺一些本不属于他的领地,其中,以一些公卿和寺庙名下的土地最多。
比如今年年初刚刚担任关白,同时还担任为日野富子讲解源氏物语工作的一条兼良大人,他在越前国本来有那么几百亩地的农庄,结果朝仓孝景一声令下,这些地被手拿刀枪的士兵给如数夺去,全都归了朝仓家。
关白大人闻讯之后自然是不干了,当下就派了者前去交涉,要求对方立刻把吃进去的给全部吐出来,可不曾想朝仓孝景连见都不见,直接下令把来人乱棍打出。
一条兼良才华横溢,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人称日本无双的才子,活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等委屈,可他说到底也就是个拿笔杆子的,在这种乱世,怎么可能斗得过拿刀杆子的朝仓孝景,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自认倒霉,权当不曾有过那几亩地。
多完了一条家的地,孝景又盯上了在奈良当兴福寺住持的经觉和尚。
出身高贵的经觉因为家里有钱,当然也是到处有房产的那种人,很不凑巧的是他在越前也造了几栋别墅,于是便很顺理成章地被没收了。
好在经觉的领地比较多,朝仓孝景也算是个要脸的人,没干出一口气全吞掉得勾当,还是给他留了那么一亩三分的样子,算是给了面子。
经觉大怒,虽然他也是个拿不动刀枪的主儿,但他还是要报仇。
所以他找到了他的亲戚,本愿寺莲如。
说起来莲如好像要管经觉叫舅舅,两家人关系相当密切。
经觉舅舅对莲如说,外甥,他抢了我的地。
外甥则非常仗义地表示,放心吧舅舅,我来搞定。
我知道,莲如这厮又要干一些无耻下流的勾当了。
果然,今天早上,他背了个小包裹带了把雨伞,活脱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跑我家里来跟我告别,自称要去越前他舅舅的领地布道。
我说你们果然是要舅甥联手一起整朝仓家了么。
莲如回答说我舅舅被孝景欺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而我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何必明知故问。
我说你这么有仇必报的一点都不讲慈悲为怀,也不怕将来下地狱啊。
莲如听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也跟着笑了。
因为我突然觉得现在我们在的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十月八日 小雨
前天,太郎来找了我一次。
于是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对我如此热情,热情到离谱。
太郎是来问我借钱的,其实他很清楚我是个穷和尚,身上没几个子儿,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话说自从细川山名两家开战以来,大名对农民的压榨要比以前厉害了数倍,本来就已经是处于温饱线以下的庄稼汉,现在更是连活路都没了。
我所住的这个村也是如此,因为靠近京都,故而成了细川和山名两家共同的压榨对象,往往是刚刚给了前者的年贡,后者的税务官便登门拜访了,几次这么一折腾,别说当年的庄稼全都缴了上去,就连家里的存粮也都不得不拱手拿出了。
眼看着就要饿死,村民们便打算拼命,很多汉子都在私下里准备闹事,搞武装暴动。
太郎跪在我的跟前,眼泪汪汪地说道:“大师,虽然大家不怕死,可我们说到底也就只有锄头镰刀,怎么可能打得过拿着长枪弓箭的武士?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么?”
对此我表示赞同,接着又问太郎说,你想怎么办。
“只要有钱能让大家过活就好办了。”
“要多少钱?”
“五千贯。”
我沉默了。
五千贯是一笔大数目,这钱如果全部用来买粮食的话,可以让整个村庄的百姓支撑一年。
自然,我是肯定拿不出这么多的。
“大师,您有多少?”他似乎是抱定了能借多少就借多少的心态。
只是我身边的钱总共加起来也就七八贯,即便是全拿出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太郎,你不要急。”我说道,“你先回去吧,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那……那就全靠您了。”太郎跪在地上给我行了个大礼,“谢谢您了……”
虽然,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迟疑。
送走太郎之后,我关起了大门,一个人静静地在屋子里坐了下来。
其实真想要钱的话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风险有些大而已。
并不是怕我自己会有个闪失,就是担心被识破了弄不到钱。
办法倒是简单得很,就一个字:骗,骗这个国家最有钱的人——将军足利义政。
话说,我骗将军的历史那真是由来已久了,义政的爷爷,那位名满天下,曾经还被天皇当亲爹拜过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也被我坑过。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好像是9岁吧,在京都安国寺出家当小和尚,名字还不叫一休,叫周建。
且说安国寺的住持长老外像大师,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猥琐但实际上心肠特别好的老头儿。他跟足利义满关系还算挺好不错,两家经常走动往来。有一回,将军义满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很名贵的茶碗,外像大师看了爱不释手,于是将军便特例应允他带回寺庙观赏,过一段日子再还便是。
老头子当然是欢天喜地地当宝贝一样给捧了回来,并且藏在了自己的屋中,还特地不让我们那几个小和尚看到,生怕出什么意外。
可这世道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回,山下有人家做法事,特地把外像大师和几个师兄也给叫了过去,由于我们这几个小的除了吃饭捣乱再没别的能耐,自然也就只能留守山头了。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儿,毕竟师傅和师兄们不在,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那天大家玩得很疯,有几个人还闹起了官兵捉强盗,扮演强盗的躲进了师傅的房间,因为想藏得更完美些,于是便打开了柜子,结果人没进去,东西倒是出来了。
他们发现了那个茶碗。
虽说还是孩子,可我们各个都不是一般的孩子。别看大家平日里吃粗茶淡饭,擦地抹桌子还要敲钟,可你得明白,这安国寺的级别很高,属于当时全日本地位最高的“五山十刹”中的“十刹”之一,能在这里出家剃光头的,家里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诸侯。
所以我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到这个茶碗,就明白它是个宝贝。
于是大家都放下了手头的娱乐,一传五五传十地围拢了过来一起轮流观摩。
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手一软,东西不小心地给摔在了地上,碎了。
当天晚上,从山下回来的外像老头意外的没有发火,而是傻傻地在那里坐了老半天。
我问师傅说,您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师傅长叹一声,把这个茶碗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然后又一声叹息:“人都要死了,哪还有那闲工夫生气啊。”
我眨了眨眼睛:“可是这足利义满已经不是将军了啊。”
话说早在我来安国寺之前,义满就已经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自己选择了皈依佛门,并且还自取法号叫天山道义。
可那又如何?师傅感到非常奇怪:“就算不是将军,也是可以办我的。”
听了这话,我只是笑笑:“师傅,没事的,放心吧。你下个月去还茶碗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去就是了。”
师傅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虽然他的眼神充满着质疑,就如太郎临走时候的那双眼睛一般。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约定归还的日子,那天我和外像大师穿着最好的衣服,踏进了将军的修行场所——金阁寺。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那几片被摔碎的茶碗瓷片儿。
寒暄了几句之后,师傅非常底气不足地开了口:“将军大人……我……我是来还茶碗的。”
足利义满则是一副完全没有察觉的反应:“那东西还不错吧?”
“做……做工很好。”师傅的声音略微颤抖了起来,接着他下意识地把那盒子碎片往我身边一推,意思是让我拿着去交还给将军。
足利义满看着我,这种眼神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无论是师傅,师兄,还是那些来安国寺敬香求佛的香客们那里,都不曾有过如此的目光,那里面掺杂着戒备,敌意,放佛是在丛林中碰上了老虎一般,或者说,是老虎碰上了人。
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远不曾想那么深,只是非常落落大方地捧着那个木盒子走了上去,行了礼,开了口:“将军大人,这是茶碗。”
还不等义满伸手来接,我又说道:“将军大人,有生命的东西终究会怎样?”
“你……这是在问禅?”足利义满微微一笑。
所谓问禅,就是两个佛门之人就天地万物互相提问回答,是禅宗修行的内容之一。
“是的,小和尚在问禅。”
“有生命的东西,终将死亡。”毕竟已经当了和尚,所以足利义满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那么有形状的东西呢?”
“有形状的东西,终将碎灭。”
我亲手打开了那个盒子:“将军大人,这便是有形状的茶碗。”
足利义满盯着那堆碎片看了一会儿,看后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师傅就在我身后,我甚至能听到他已然颤抖的气息,但我却并不怕,因为我没有任何害怕的理由。
难道他是将军,我就该害怕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将军的视线终于转向了别处,并且大笑了起来:“很好,我原谅你了。”
虽然脸上笑着,但眼中却是充满了不甘,以及嫉恨。
那时候我还小,虽然可以理解他的不甘,却实在想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嫉恨。
不过是一个茶碗,纵然再名贵,也比不过人命吧?足利义满是个相当明事理的明白人,我想他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长大了之后我甚至还觉得,当初即便我们不玩这种小把戏,而是老老实实地把碎片给他看,说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将军也不会真拿我们怎么样。
那么,那种嫉恨的眼神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我在某天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才同时得以迎刃而解。
想来也真够无聊的。
无聊的话暂且到此吧,还是让我琢磨一下怎么去骗足利义政,毕竟,我喜欢这个村子,喜欢这里的村民。
十月九日 多云
今天上午,我去了花之御所,见到了将军足利义政。
这小子唯一继承他爷爷足利义满的,也就只有那穷极奢华的生活方式罢了。一进门就跟我说,他要效仿他爷爷当年造金阁寺,再造一座银阁寺。
金阁寺之所以得名金阁寺,是因为寺庙的墙壁上贴的都是真金,而那银阁寺,自然是该贴银了。
我本想问他为何不造一座更大的金阁寺把他爷爷给比下去,但终究还是作罢了。因为个中缘由他和我都明白:这仗打了那么久,国库早就空虚了,那银阁寺上的贴银估计都是勉强凑出来的,要想贴金,简直是在扯淡。
不过这话真要说出来,可就伤人自尊了,我这次主要目的是骗钱,不是损人,没有必要引得那小子的不快从而不利于原定计划。
所以我对义政说,造一座银阁寺很不错,既体现了幕府的威望,又能让老百姓切实感受到祖国强大了,一举两得,是一件好事。
足利义政很开心:“果然大师您也是支持我的吧,等造好了,还务必要请您来参观,对了,要不让您给里面的大佛点睛吧?”
我连忙摆手拒绝,声称人老了,手也开始抖了,给佛像点睛这事儿还是不做为好,万一手一歪点错了地方给点鼻子上去了,那岂不是造孽。
足利义政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突然回过神来:“大师,今天您上我这儿来有何贵干?”
我告诉他说,今天是专程来拜访将军大人的,没有别的意思。
义政眨着眼睛看着我,但还是信了,他命令侍女上茶招待。
“茶碗不错。”其实我不喜欢这儿泡的茶,所以才这么说。
但义政那孩子却丝毫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里的宝贝多的是。”
“哦?是么?”
“大师您不信?”义政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面孔上充满着激动的神色,接着他拍了拍手,“来人,把我的宝贝都给拿上来!”
话说还真不愧是将军,家里的好东西真多,无论是锅碗瓢盆还是刀枪剑戟都一应俱全,可说是集天下之珍藏所在。
但任由义政拿着他的各种宝贝给我娓娓道来这其中的价值,我却永远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摆出一副相当不屑的神态。
到最后这孩子急了:“大师,莫非这些都不入您的法眼?”
鱼儿已经上钩了,但我还是按捺住心中的兴奋:“这些,不过是寻常的宝物而已,算不了什么。”
“那……在您的眼里,什么才算是不寻常的宝贝呢?”
“老子用过的拐杖,周光坊用过的茶碗,天智天皇赏月的时候做过的草席。”说完我故意顿了顿,然后接着张口道,“这些,老衲都有。”
老子就是中华的李耳,好像也被叫做太上老君来着,周光坊是当时京都最著名的工艺美术家,天智天皇则是大化革新的主导者,这三位的东西,随便拿一样都该是绝世之宝,所以足利义政一下子就两眼射出了无尽的光芒:“大师,请您无论如何卖给我,要多少钱您开价!”
“那就……一万贯吧。”
义政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没问题。”
“你得先付我五千贯头金。”
“来人,拿钱给大师!”
“那么,东西明天我亲自送来。”
“行,那就辛苦大师您了。”
我都已经忘记了我是怎么拿着钱离开花之御所再回到村庄的,那时候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同时不能形容的还有太郎和村中一些老人在看到了那五千贯之后的表情。
“大……大师……这钱……”太郎很惊讶。
“这钱你就收下吧。”
话音刚落,太郎便迅速伸出手来,把堆在榻榻米上的钱直往自己身边拢,但很快他又把钱给推了回去:“大师,您怎么弄来那么多钱的?”
我觉得即便告诉他们也无所谓,就当是说个故事。于是便把这钱的来龙去脉给详细地说给太郎他们听了一遍。
说完听完,这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个是意料之中的,毕竟他们不过是一群庄稼人,胆子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我始料不及。
太郎和村长等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然后站起了身子:“大师,谢谢您,但是这钱我们不能收。”
“没事,收下吧。”我倒是相当轻松。
“大师,您把这钱还给将军吧,不然这样骗他他是不会放过您的。”
“太郎,你是脑残么?没了这五千贯,你们怎么活?”
“村子里还能想别的办法,可大师您明天给不出那三样宝贝就麻烦大了。”
我笑了:“不会有麻烦的,放心吧。”
虽然这话说的我自己都不能确信,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么说了。
和那帮人扯了好久才总算让他们相信我明白不会有事并且拿着钱走人了,于是房间里便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至于月亮,那就不得而知了。
遗嘱什么的,也就免了吧,反正到时候有空再写也行。
睡了。
十月十日 晴
既然今天还能在这儿写日记,那就说明我还活着。
一大早我就去了花之御所,见到了足利义政,寒暄不过三四句,他就猴急地要我拿宝贝。
于是我便从布袋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三样东西,一一摆放在了义政的面前。
他愣住了,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腮帮子直抽抽,最后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这是什么?”义政结巴着问道。
“草席,碗,拐棍。”我如实回答。
“是……是老子的?天智天皇的?”
“那倒不是,这草席,是我捡来的,破碗,是喂猫的,还有那棍子,是人要饭的打狗棍。”
“你……你昨天不是说是老子的拐杖,天智天皇的草席还有周光坊的茶碗么?结果居然敢用这种破烂来搪塞,还骗走我的钱!你这样还算是出家人么!”
足利义政面目狰狞,浑身颤抖,一只手还按在刀上,我知道,他这是怒了。
但我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倒不是说我无所谓生死,这刀要真砍上来还是很疼的,只不过当时我也很愤怒,比足利义政更愤怒。
“混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着将军就骂出了这个词,“全天下都饱受饥饿的煎熬,可你还有闲心思收集这些个破玩意儿,你出高价买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对于饥民来讲,和猫粮碗没有任何区别。你的五千贯我全都给了受灾的贫民,并且告诉他们,这是将军的赏赐,他们听完之后无不对你感激流涕,当然,如果你还想杀我的话尽管来好了,反正我也是风烛残年,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没几年能活了。”
说完,我平视着义政的双眼,等着他做出下一步举动。
然而他却挪开了视线:“算了,既然农民贫苦,那这五千贯就当是我接济他们的好了。”
看着我平安归来,村子里的人都很高兴,村长还特地请我吃了顿宴席,喝了点酒。
“如果大师您今天出了什么事情,那这钱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用。”席间,村长如此说道。
我说你们也太固执了,人是人,钱是钱,不要混为一谈,再说,要是我死了你们就不用那笔钱,那岂不是等于说我白死一场?
“用钱买粮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如果心里不踏实,吃得再饱,又有什么用?”
我无言以对,只有点头的份儿。
文明五年(1473) 四月二十二日 晴
战争爆发至今已经六年了,在这六年里,东西双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说真的那实在算不上打仗,更像是在瞎折腾。
为了避免也被掺和到这种折腾里,在三年前我便决定离开京都的那个村子,四处游历一段时间。
本来想劝说太郎等几个跟我比较要好的村民一起走的,但他们却死活不肯。
“土地对于我们而言,不但是赖以生存的资源,同样也是我们的棺材。”
村长是这么说的。
即便身处乱世,即便是最卑微的农民,却也有着连武士的钢刀都无法斩断的羁绊。
文明二年(1470),我走了。
“大师,我们等你回来。”太郎说。
我点了点头。
这一去,便是三年。
直到文明五年(1473)开春,我才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村子,而太郎他们居然还在,老村长也活得挺健康,只不过提起那三年的日子以及未来的打算,任谁都是一脸的哀愁。
因为等于是去逃难避乱的,所以自然也就没那闲心思写日记了,怎么着都得以身家性命和温饱冷暖为重吧。
而今天之所以又重新拿起笔来继续记日记,一来是为了庆贺一下老子活着回来了,二来则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妹子。
话说在我游历的那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奈良,因为那地方寺庙的数量和级别仅次于京都,而且也有不少当年的老相识,去了至少吃饭没问题。
然后在某日,我吃饱了午饭正四处闲逛,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姑娘,当她来我跟前的时候,很离奇地停住了脚步,并且问道:“这位路人,您要听我吟唱一曲么?”
由于流年不利的缘故,所以像我这样四处逃难的人很多,于是便催生了好些沿街卖唱乃至卖身的职业,也算是战争所带来的一种所谓的“繁荣”吧。
因为对方是个姑娘家,而我又好歹也算得道高僧,自然是不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脸看,这目光一定得往下移,但又不能盯着胸,于是经过一番上下乱动之后,我的眼光最终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白啊。
唯一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一般人家看到我之后的称呼都是“这位大师”或者“这位长老”这样的词儿,怎么这姑娘偏偏叫我路人?难道她看不到我引以为自豪的那一抹光头和象征着岁月磨练而飘扬在胸前的白胡须么?
“请问……”估计是看我太久不说话,她又开了口。
“啊,你唱吧,唱吧。”离开京都时间太久,老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人唱歌了。
唱的是一首相当寻常的市井小曲儿,只不过声音真的相当好听。
在听的时候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着实被震撼了一下。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如此漂亮的女人。
第一次是我妈。
她的脸庞,她的身段,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宛如一朵盛开的海棠红,不对,应该是待放的海棠花。
只是这姑娘的眼神有点问题,看上去黯然失色,全然无光,但跟她面对面的时候,我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看我。
真是不可思议。
一曲歌尽,她便不再做声,而是静静地站定,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作为风月场中的常客,我自然懂的个中规矩,连忙将手伸入内侧袋,准备掏个三瓜俩子儿的出来当酬谢。
结果不曾想却发生了意外情况:那天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
我很尴尬:“那个……贫僧……”
她笑笑:“大师如果手头不宽裕,这次就算了吧。”
没钱给却反而得了尊称,使我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这个,要不姑娘随我上一趟山?我去庙里取钱给你……”
“不必了,能够和大师在路上相逢,便是缘分,莫要让这区区小钱坏了风景。”
说着,她便要离开。
“姑娘。”我连忙叫住了她。
“大师,什么事?”
“贫僧叫一休,目前正在四方游历,但不久之后便会回到原本的定居处,在京都薪村一个叫酬恩庵的小庙里,姑娘可以随时来找我,无论是讨要歌钱还是另有他事都无妨。”
她掩口而笑:“如果有缘,一定会再相见的。”
“大师,我叫小森。”
这是临分别前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七月二十七日 阴
今天一早,家里就来了俩陌生的和尚,满脚都是泥巴,可怜了我那刚擦完的地板。
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本愿寺莲如派来送请帖的。
帖上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莲如在吉崎的新道场将隆重开张,届时欢迎日本宗教界名人兼多年好友一休禅师出席。
落款是七月二十二日。
从越前走到京都最快也要四天,也就是说莲如那厮纯粹就是跑我这里来晒一下自己的新成就,压根就没想过真的叫我出席。
我有一种想把请帖砸那俩人脸上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两人点了点头,并且摆出一副无限遗憾的表情。
于是我也摆出了一副很悲哀的脸色,表示虽然说这回是去不成了,但作为朋友,礼还是要送的。
说着,我一边把那两人送出门,一边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塞在了其中一个的手里:“这是京城的草木,让莲如栽在道场的院子里吧。”
其实本来想说的是:“告诉莲如,好好开道场,有空来京都找我。”
但不知怎么临了临了就成了那样。
事实上我也知道,莲如的本意是想和我分享喜悦,却故意要显得像是在炫耀一般。
说起来,我们两个也认识三十多年了,在这三十年里,几乎都是用这种近乎胡闹的方式来体现双方之间那深厚的友谊。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损友吧。
我和莲如第一次见面,是在嘉吉元年(1441)的冬天。
这一年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刺身亡,天下大乱,秋天的时候又恰逢歉收,所以到了冬天,便是饿殍遍野,满眼望去都是饥民。
因为这景象实在是太惨,惨到让人看不下去,所以我从寺里拿出了些许存粮,在京都街头架锅煮粥,分发给穷人。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偌大的一个京都,有几百座寺庙,结果出来救济穷人的,放眼望去除了我们酬恩庵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了。
就连特地跑来帮忙烧火的徒儿见状都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说你妹的这社会怎么就变成如今这般混乱了。
“那是因为大家都只考虑自己,所以才会纷争不断,杀戮不停。”
接茬儿的,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
这小子耳朵真不错。
因为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地也实属难得,所以我产生了一种想跟他多聊聊的欲望,于是便跑了过去,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贫僧一休,请问阁下名号?”
他很客气地说,我是一向宗的掌门,本愿寺莲如。
这就算是认识了。
一向宗是由镰仓时代净土宗的亲鸾和尚所开创的一个门派,因为亲鸾本是净土宗出身,所以又名净土真宗。
因为这个亲鸾和尚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他搞出来的那个一向宗,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玩意儿。
首先,那儿的信徒,大多都是寻常老百姓,话说佛教虽然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飞鸟时代(公元592——710)便已经从中国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但是长期以来,这门宗教都一直是上流社会的专属。从来都是被当做王公贵族用来守护国家镇护民族的高级学问,和底下的平民大众基本上就没有半点关系,你老百姓可以去庙里拜佛,可以去给和尚捐香火钱,这些都没问题,但你若是打算去寺里听高僧说佛法,那是不可能的,人家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如果有人打算买一本佛经回去自学,虽然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佛经都是用极其难懂的汉字写成,你普通的小民根本就看不明白,适合一般老百姓看的全部由假名写成的佛经一直到这两年才出现。
顺便一说,这假名佛经的首创者,是老爷我。
总之,在我们这个时代,佛家的学说是和老百姓基本扯不上边儿的东西。而时间一久,便自然就出现了这么一批人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们认为,佛教本身就是为芸芸众生服务的,绝非因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特权而存在,所以,既然身为侍奉佛祖的僧人,那么其本身就有义务将佛教传达给大众。
亲鸾就是这类人中的典型代表。
这家伙基本上从来不进深宅豪门,而是多混迹于市井街头或是乡间小村宣传他的那一套理论,同时,他的布教内容也和其他的和尚有很大的区别,这便是一向宗和其他门派第二个不同的地方了。
通常我们都有这么一个常识,那就是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甭管是什么教什么派什么神什么佛,他都这么说。
可亲鸾却不这么认为,他告诉那些个老百姓,这天堂,是很大的,人人都能进,好人自不必说,即便你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也不是不能去。
当然,也不能白去,你得从此往后一心向善,并且要做到心中有佛,在亲鸾的概念里,无论你之前是多坏的坏人,只要肯念一声阿弥陀佛,照样能升天堂登极乐。
这套说法在日本的底层反响巨大,再加之从来都没人能像亲鸾那样对劳苦大众现身说法,换言之,对于那些老百姓而言,亲鸾说的,等于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唯一的佛经教义。无论是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大伙也算是别无选择,只能信他的。
弘长二年(1263),90岁高龄的亲鸾在京都善法院去世,此时他门下弟子已经达到了上万。10年后,亲鸾的女儿觉信尼在亲鸾弟子的资助下,在为自己的父亲造起了一座寺庙,作为净土宗的根据地。
这庙后来被叫做本愿寺,所谓本愿,就是本来愿望,固有的夙愿,在佛教中可以指你修行的根本目的。据说当年佛祖有本愿48个,其中包括了什么人人有饭吃家家有田种大伙一起上天堂之类的事儿,这本愿寺,正是由佛祖的那48个愿望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