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于亦佳和王格纳都很早就下楼了,两人在自助餐厅说了早安,然后就面对面地一言不发地吃早餐。
王格纳喝下最后一口暖暖的鲍鱼粥,打了一个饱嗝。
于亦佳忍不住笑了一下,王格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尴尬的气氛总算被打破了。
“对不起。”于亦佳先开口,王格纳错愕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想到她会先开口道歉。
“……没有没有……”王格纳一时词穷。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这种糟糕的恐怖感觉散播开来,你是心理专家嘛……”于亦佳立即打断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不管这种感觉在心理上被称作什么,紧张也好,什么临时性偏执狂也罢,我向你保证我会克制自己,不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不再影响你对这次本应快乐的活动的心情了。”
于亦佳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抬头看王格纳的眼睛。王格纳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淡色的睫毛与镜框的颜色很般配。
“我是担心你的心情状况。”王格纳看着她的眼睛说。说完以后好像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过暧昧,低下头又用勺子舀了一勺已经什么都没有的鲍鱼粥,送进嘴里。
“我们走吧。”他意识到自己愚蠢的行为,然后就站起来。
“嗯。”于亦佳咧开嘴笑,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了。昨天飞机上的惊吓,遇见廖丽茹的兴奋,还有晚上收到纸条之后突如其来的怀疑和恐惧已经完全烟消云散。
“衣服带齐了?”王格纳指了指于亦佳那只看起来不是很大的深紫色手提包。
“齐了。七套夏装,一件外套,一件羽绒衣以防万一,还有一套换洗的正装。”于亦佳骄傲地拍拍手提包。
“怎么可能?”王格纳露出不相信的表情,看了看自己手里提得比于亦佳的大上一倍的手提箱,“我也只带了6套夏装,两条套头衫,一件羽绒衣还有一套正装!”
“你不知道我是打包专家吗?”于亦佳俏皮地笑,一边往前走,“对啦,忘告诉你了,我还有里面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德文圣经。”
王格纳不屑地哼了一声,快要走出酒店大厅的时候,他突然大喊一声:
“啊,我还装了很多内裤,所以才那么多!”
大厅里穿着正装的来自各地的人齐刷刷地往他看。
于亦佳捂住嘴巴,大笑着跑出来大厅。王格纳尴尬地怵在原地,几秒钟后,逃也似地跑出了大厅,开玩笑般扬手要打笑得直不起身子来的于亦佳。
如果他们去的不是那个他们正在前去的地方,这本该是一次很美好的旅行。
浅蓝色的地铁门打开了,人们带着属于人类的不同的神情蜂拥而出。于亦佳和王格纳站在人群的左侧,准备等人群散去之后再上地铁。
地铁,这个地下的奇怪的机械物,充满着神秘的气息。于亦佳和王格纳上了地铁,里面已经没有位置了,并且很拥挤。虽说这是香港地铁,乘客说普通话的反而占大多数。王格纳不懂粤语,所以对这种普通话占优势的情形有一种亲切感。
红灯亮了一下,广播里柔美的,似乎从来没有变过的女声温和地用音节长而大的粤语提醒没有上车的乘客尽快上车,或者远离车门。
车门已经开始慢慢闭合了,突然,一个穿着深绿色三叶草运动外套的黑头发男孩全速向于亦佳旁边的这扇门冲过来。于亦佳有些惊慌地看着就要闭合的地铁门和这个瘦弱的男孩。只听得剧烈的气门声,男孩以那几乎可以震惊奥运会冠军的百米冲刺速度全速赶在最后一秒挤进了地铁。
地铁先是缓缓地前行,男孩气喘吁吁地趴在地铁门上,从透明的玻璃窗往外看到一帮朝地铁奔跑的流里流气的青年,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容,直到地铁越行越快,进入黑色的隧道里,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男孩转过身来,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个女人漂亮的额头,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后脑勺不小心撞在了金属门上。他“嗷嗷”地叫了几声,往四处看。周围地铁里的人本来都在看他,但是一旦他回过来看这些人,他们也都故作清高地转回去各做各的,各说各的了。
男孩瞪了那些人们一眼,然后把目光回转到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一个留着齐齐的到耳朵的短发女人,柔顺的黑发似乎从来没有染过。她没有留刘海,所以漂亮洁白的额头在地铁昏沉沉的光芒里显得十分动人。她正睁着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她个子不高,看起来很瘦弱的身上套着一件偏大的白色毛衣外套,背着一个香奈儿斜挎小皮包,手提一个短途旅行手提包。男孩在她身上闻到一种属于紫罗兰的好闻的香水味。
四目相对,于亦佳觉得尴尬了,朝这个一看就知道是“问题少年”的男生挤出一个看起来尽量真实的微笑,然后把目光移向王格纳。王格纳也奇怪地注视着这个男孩,眼里充斥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惊诧。
他们三人奇怪地对看了几秒钟,然后都各自将目光移开。
地铁速度总是快得惊人。没过多久,下一站到了。于亦佳,王格纳和男孩往里面站了一点,但不巧的是,他们还是在一块儿,地铁里本来就没多大的空间使他们必须挨得很近。
突然,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于亦佳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到地铁外面一堆打扮得跟前一站的流氓青年差不多的人正一拨一拨走进不同的地铁门里,或者在地铁外面张望着。
男孩立即低下头,把深绿色运动衫的拉链往下拉,迅速地脱下运动衫,把这团绿色的东西狠狠地塞进身后背着的巨大的灰色登山包里。他单穿一件蓝灰色的套头毛线衣,低下头把原先已经很乱的一头黑色的鬈曲的头发弄得更乱。
接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副黑框眼镜戴起来,似乎还是觉得没有安全感。他背对着地铁门,低着头看着地面。于亦佳转过去看看那帮人,他们还在坚持不懈地寻找。
王格纳冷眼看着这个男孩,然后看向于亦佳。于亦佳好像那些人追的是她自己的弟弟一样焦虑起来,着急地看看这个“变装”变得丝毫不成功的男孩——她向来是一个以“热心善良”为名的好好女生。她向王格纳投去求助的目光,王格纳耸耸肩,却突然想起包里随身带的棒球帽。
深受于亦佳的助人精神——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更多的是“多管闲事”精神的影响,王格纳从包里拿出了那个棒球帽。于亦佳拿过棒球帽,高兴地递给完全没有想到旁边这对男女打算帮助自己的男孩。
男孩稍微抬头看看这个比自己矮一点的女人,她正微笑着把棒球帽给他。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这个女人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着急,猛地把帽子扣在他头上。
男孩看了她一眼,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眼里流露出来的连绵不断的感激仿若流水般往外泻流,流泻出他的感觉。他感觉她简直就像是一个天使,突然出现在黑色昏暗的地铁里,拯救他从来没有正确过的人生。
地铁又启动了,两个流氓青年已经在这节车厢里搜寻了。他们仔细地查看每一个年轻人,于亦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部现代电影里的女配角。
两个青年往他们站的角落挤,于亦佳和男孩的心同时抽了一下,他们似乎都可以感觉到彼此心脏狂烈的跳动。男孩下意识地压低了棒球帽的帽檐。
就在那两个青年快要走到他们旁边的时候,于亦佳突然挽住男孩的手臂,嗲声嗲气地用纯正的粤语说:“老公啊,我想要去湾仔买件新衣服,好不好嘛?”
王格纳知道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但还是差点被于亦佳热心帮人的搞笑样子逗乐了。于亦佳看起来都可以当男孩他妈了,还要装夫妻。
于亦佳知道自己可能装得太牵强,但还是甜甜地笑着抬头看比她高一点的男孩。男孩眼里闪动着一种很复杂的神情。
两个青年也很好骗,看到他们两个这样,就马上离开了这节车厢。于亦佳偷偷确认他们离开了以后,放开男孩的手臂,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男孩疑惑地看着她,她放松式地大笑起来,露出整齐的大牙齿。
“不用谢啦。”于亦佳还没等他说多谢就大度地摆摆手。
“亦佳,我觉得你有廖丽茹小姐的个性潜质。”王格纳在一旁开玩笑,他听懂了“不用谢啦”这个短语,“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像了。”
“像吗?”于亦佳用食指指自己,轻松地大笑,“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哪,哈哈……”
她转过头去,正遇上男孩的目光。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于亦佳本来还打算问问他为什么被人追杀,但看他这样子也不敢多问了。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里传来的柔美的“旺角站到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三人不同的思绪。
“那个……”王格纳正打算要回自己的棒球帽,男孩说话了,“多谢你们的棒球帽。”
“没事啦。”于亦佳接过帽子,朝他笑,有点疑惑他怎么知道他们要在这一站下的,“不过啊小朋友,你可不要任性咯,赶紧回去上学吧!”
王格纳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知道这位真善美小姐又开始多管闲事了。
男孩看着这个他前几分钟把她当作天使的女人,选择保持沉默。
地铁停了。
“姐姐就要下咯,记得要回学校去哦!”于亦佳笑着看着张年轻白皙的脸,然后转身和王格纳一起走出地铁。
于亦佳抬头挺胸,一副因为做了好事感到神清气爽的样子。王格纳则有点好笑地走着,穿过地铁站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突然,于亦佳转头发现那个男孩还在后面跟着他们。
她推了推王格纳,王格纳也注意到了。于亦佳立即停下来,男孩也停了下来。
“小朋友你怎么了?需要我们帮忙吗?”她善意地说。
男孩看着她,然后淡淡地说:“麻烦让一让,我只不过也正好是这站下。”
于亦佳呆了一下,男孩最后看了她一眼,绕道走了,影子很瘦弱很孤单——却也充满自命不凡的自尊和令他自己都讨厌的骄傲。
“怎么了?”王格纳没听懂粤语,但差不多从他们的表情猜到了些端倪。
于亦佳迷惑地晃了晃脑袋,摆摆手,努力笑道:“没事。”
王格纳和于亦佳走向码头。码头离地铁口很近。好多只不同的货船、旅游船停泊在码头边,迎合动人的天色和慢慢泛起的水波在进行细小的移动。早晨的港口,空气格外新鲜。大海湿湿的带着白色海沫子的味道顺着怡人的海风刮过人们的脸庞,像是夏日里打开冰柜感受到混杂着冷气热风的透明的力量。码头的声音很响,说不清那种声音的来源,却可以真实地体会到那是码头的声音——机械碰撞声与船夫嘶吼声交替粘连的旋律。
“几号船?要买船票吗?”于亦佳之前的“心广体胖”仿佛被这码头独特的音节打破了,她的焦虑和恐惧又一次探出喉头,摆出几乎要掐死她的架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紧张,我先去问问。”王格纳用很令人安心的嗓音说,“4号码头,一艘军绿色的船。”
“我去。”于亦佳想起王格纳不会粤语,也想到自己不能总是这样依赖他。她放下行李,准备找一个在港口工作的船夫说话。
突然,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黑发男孩。他穿着灰色的毛衣,也是一脸茫然地在码头边转,好像也是想要找到一艘船。
于亦佳犹豫了一下,没有往那个男孩的方向走,而是走到一个船夫模样的人面前用粤语问道:“请问这是四号码头吗?”
船夫抬起头打量了她一下,他那黧黑的脸上布满很多年的风吹雨打的痕迹,眼里流露出多年辛劳积攒下的世故。
“你们是龙,的人?”他看着她说,刀锋般犀利的眼神。
男孩听见了这句话,立即转过头来,热辣辣的有力的目光强烈地打在这个码头上,令于亦佳和船夫都有些不自在地往男孩的方向瞥了瞥。
于亦佳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她感到心里的恐惧正埋在一个类似葡萄酒瓶塞的木块下面,只要一点点动静,她的恐惧就会完全地,如海啸般倾盆。她努力抑制住即将泛滥的恐惧,点了点头,默认这个好像是黑社会帮派一样的称呼——“龙,的人”
船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轻声说,“快上来,一般乘客已经到了。”说着,他上了最近的一艘军绿色货船。
一般乘客?货船上面除了他们还有一般乘客?于亦佳有点迷惑,但还是说了句谢谢,立即回去叫上王格纳。两人沉默地跟在船夫后面来到了货船上。王格纳协助于亦佳上船,他自己上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身后的黑发男孩。
王格纳站在船头转回去,于亦佳也转了回去。男孩用牙齿用力咬住下唇,看了他们几秒钟之后踏上了船头。
“小朋友你是乘客?”于亦佳实在无法压制自己的好奇。
“嗯。”男孩低着头说,让自己站稳一点,“我也是,龙,的人。”
于亦佳和王格纳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仔细打量这个男孩。他的脸很白,很漂亮。大得有点惊人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浓密的黑色睫毛包围这双眼睛,把它映衬得更加蛊惑,却也露出童稚的味道。他大概有一米七,偏瘦的身材无法掩饰他很强壮的运动感觉。
于亦佳刚打算问问他,男孩便一个人绕开他们走进船舱。于亦佳条件反射地跟上去。这艘货船很大,甲板上都是一堆一堆看起来很厚重的正方形绿色纸板。于亦佳提着手提包跟在他后面。只见这个男孩熟门熟路地拐过一大堆货物,绕进一个狭小的入口。
于亦佳稍稍弯腰走进那个入口——一个与普通船一层客舱绝无二样的房间,里面人声鼎沸。于亦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看似一直兢兢业业地航行运货的货船。
“我的天。”王格纳也来到了她身后,发出惊叹。
他们走进去。客舱里的人看起来都很兴奋,不断地说着话。其中有年轻的穿着得体的女人,也有一身酒气的中年流氓青年;有拉着大人衣角哇哇大叫的小孩儿,也有年过七旬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使得这个客舱有一种舞厅的动感。
于亦佳和王格纳慢慢地在中间过道里走,一直没有找到位置。他们很快看到那个男孩冷静但强烈的目光。他们来到男孩旁边,男孩稍稍往里坐了一点,正好留出给两个人的空位。
“谢谢。”于亦佳感激地说。王格纳让于亦佳坐进去,自己坐在外面,放下重重的箱子。
男孩把大登山包放在自己的腿上,抱着登山包看他们两个。
“你叫什么名字?”于亦佳问男孩。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后动了动两篇如刀片一样薄薄的嘴唇,用有点牵强的普通话吐出三个字:“冉卡卡。”
“是太阳冉冉升起的那个‘冉’?”于亦佳思考了一下说。
“嗯。”男孩点点头。
“你会说普通话?”王格纳惊喜地问。
“嗯。”男孩又点点头。
“卡卡,我叫作于亦佳,这是王格纳。”于亦佳微笑着做介绍,“你今年几岁?”
“16岁。”男孩有点腼腆地说,之前表现出来的不友好的冷淡似乎被掩藏起来了,“你们是龙,的人?”
于亦佳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我们其实不知道这个组织。”于亦佳吞了一口口水,“我们……嗯……是突然被通知要来参加一个世界华人交流会的,那个交流会主办方貌似是叫作‘龙,’,但事实上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其实我也是。”冉卡卡看着于亦佳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是这个组织的人,在我违纪犯过之后请学校免去我的记过,然后请我去参加一个活动,但没有具体说是什么。”
他抿了抿嘴,接着说,“我原来猜龙,是请我去帮他们参加运动会之类的……那个,因为我破了中国少年短跑纪录。”
王格纳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于亦佳和王格纳从这个叫作冉卡卡的男孩这里知道了这艘船是香港著名的“偷渡”船,船驶向东沙群岛的一个小岛屿,而登陆那个岛屿需要许可证,因此很多人,包括具有奇怪好奇心的旅客和打算做一些小生意的人们都选择偷偷跟货船一起到那个小岛上去。冉卡卡和刚才追他的那伙流氓去过那个小岛很多次,都是偷偷混进这艘船去的。后来那帮人想要利用他这个未成年少年去贩毒,于是他就退出了流氓团伙。流氓团伙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所以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追他堵他。
“可是你父母不着急吗?”于亦佳听到他说到自己经常一个人躲在甲板后面的电房里睡觉的时候忍不住打断问。
“我是孤儿院长大的。”冉卡卡轻描淡写地说,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从小唯一会做的事就是跑步,一跑起来什么都追不上。新界重点高中也是把我当作体育特长生招进去的。”
于亦佳脑中马上出现了初次见到冉卡卡时候他飞速跑进地铁的样子,她有点怜惜地看看这个令人心疼的男孩,又不可控制地思索起这件事来。这么说,冉卡卡也是那个活动的参与者,但这个神秘的组织“龙。”的负责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出现呢?
“刚才对你们失礼,对不起。”冉卡卡认真地说,“我对陌生人太防备。”
于亦佳展开笑容,有点欣喜地看着冉卡卡这副很有教养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不算陌生人咯?”于亦佳说。
“嗯。姐姐,你们很可能是好人。”冉卡卡少年老成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于亦佳刚打算嘲笑一下冉卡卡的“很可能”这三个字,耳边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狂肆的大笑。
他们三人一起往笑声的源头看去,只见左前方一个穿着青蓝相间的横条针织线衫的女人正前俯后仰地大笑。她宽阔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充满肉感的身躯不断地摇晃。
只是这笑声,怎么这么熟悉?
“哎哟,陈医生,你可真幽默!”声音的主人丝毫没有降低音量,继续带着笑腔和旁边人说笑。
于亦佳和王格纳瞪大眼睛,女人说的后一句话更是让他们三个都瞠目结舌。
“龙,这名字太俗套了,我们到那了以后可得跟主办方说说,让他们换个名字,哈哈哈哈……”
廖丽茹,正甩着身上孔雀蓝的披肩,风姿绰约地跷着二郎腿,开怀大笑。
“是你?”廖丽茹一坐下,旁边的人就发出一声惊叹。
廖丽茹疑惑地打量着旁边的男人。他靠在船舱水蓝色的塑料座椅上,看起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但属于很强壮的类型。他的肤色是典型亚洲人的黄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两条整形手术留下的伤疤。他不年轻,花白的头发少得可怜。
廖丽茹知道自己的记忆弱点,她可以凭空记住几百种DNA分子的量变公式,却没办法记住遇见过的人的脸庞,她现在几乎连刚才两个救了她的年轻人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她嘿嘿笑,竭力在脑子里搜索这张脸,却什么都想不起,“您是……”
“女士,你的忘性可真大。”中年男子歪着嘴嘲讽地笑了一下,“我是飞机上救你的医生。”
“啊……对对对,沈医生对吧!”廖丽茹拍手叫起来。
“是陈。”陈医生的脸有点拉了下来,看上去对这个女人实在没有想法。
“哎哟,对对对。”廖丽茹一拍大腿,她知道自己不仅记不住人的脸,还没法把人脸跟人名对上号,“陈医生,本来还想请您吃顿饭的嘛!”
陈医生礼貌地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
廖丽茹看出这个男人不怎么打算理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试图攀谈。
“陈医生啊,您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她马上想到了这个问题。
“去办点事。”陈医生看着前方回答。
“哦……”廖丽茹点点头。办点事……她反复思索着这个片语。坐在这艘船上的人,可不是一些什么正常的人啊。来了香港这么多次,她对这个可是非常明白的。这艘船是货船,却会秘密地把一些人偷渡到东沙群岛附近的一座小岛上。她坐上这艘船绝对是一个意外——一个如果让她重新做选择绝对不会发生的意外。
五天以前,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署名为“龙。”的邀请书,邀请她作为芝加哥华裔协会主席主持一场华人聚会,时间大概为几个月。
这样的邀请书她平时看一眼就会放在旁边请秘书委婉地写一封推辞信了——毕竟,她还有这么多重要的科学会议要开;毕竟,一天工作10小时的她实在没有理由请假离职几个月;毕竟,刚过36岁生日并患有严重失眠症的她完全无法保证自己在外面能够在不被安眠药毒死的情况下睡着;毕竟,她那支以她为核心的基因工程队现在非常有望获新一年的诺贝尔生物学奖;毕竟,在芝加哥获得的一切已得的荣耀和一切将来的成就每时每刻都在羁绊着她。
然而这封信,却在她浏览了一遍读懂大意后准备把它揉成一团扔进纸篓的一刹那,突然让她停止了呼吸。
四个似乎在闪烁的文字用小于0.1秒的速度把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打破了——她几乎都可以听到那一刻神经体系彻底崩溃的声音。
所罗门岛……
十八年来,她一直试图摆脱这四个字的阴影心无旁骛地从事“那个人”留下的事业。那个人,她必须这样在脑中给她这个称呼,才能使自己不要轻易地想起她。整整十八年,她没有一刻不在与那段锋利的回忆,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做斗争。她凭借属于一个顽强中国女人的能力成了芝加哥华裔协会主席,并带领她的精英科技人员获得了大奖,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挥手告别她了,可是在看到那四个字的瞬间,她知道她的十八年,丝毫没有改变她对她那夹杂着爱的仇恨,或者是带着敬佩的最极致的鄙夷。
她仔细地读了一遍那句有“所罗门岛”的句子:如果您愿意为您最爱的人在所罗门岛上做的那件事赎罪,请您务必主持这场聚会。
赎罪。她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一股具有强烈穿透性的寒冷像刀片一样刺入她的皮肤,入骨入髓。
她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和她姐,还有当年和她姐姐一起的那群人以外还有人知道这件事——那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是的,她看着姐姐浑身战栗地叙述的那年,她也只有18岁。她现在还记得听姐姐讲述这一切的那天,她心里那个最爱、最爱的姐姐的形象在一瞬间支离破碎。
从小和比她大12岁的姐姐廖丽芸一起生活的她一直把姐姐当作妈妈一样敬佩,倾慕。姐姐从她有记忆起就是清华大学电子工程学院的高才生——当年浙江省高考理科状元,然后再考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电子研究学院,获得博士学位。25岁时姐姐参加了一个精英组织,与50个来自各地的精英人物一起去所罗门岛考察研究。从此以后,廖丽茹家就过上了与之前一直拮据的生活全然相反的日子——因为姐姐每个月都会在爸妈的账户上打上用不完的钱——廖丽茹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那么多的钱。姐姐是那么完美,那么值得尊敬。廖丽茹曾经觉得她只要做到这位完美无缺的姐姐的十分之一就可以了幸福地过完一生了——直到她18岁的那天,姐姐惊慌失措地回到家里告诉她,她将永远离开。
廖丽茹无法接受姐姐突然离开的事实,非要听一个真实的解释。姐姐犹豫了一下之后说出了她在所罗门岛上所做的事情——犯法,获利,欺骗,背叛,潜逃……廖丽茹瞪大眼睛足足1个钟头,几乎要失明。然后,姐姐离开了。廖丽茹不知道她去哪了,她也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令她失望令她心碎的人。而姐姐所做的事却像用火烧过的金属片一样永久地烙在她的脑中,令她无时无刻不替这个她最爱的人受到良心的谴责。
从那天起,廖丽茹再也没有自然睡着过——即使是在她工作最辛苦的时候,即使是在她跑完马拉松以后,她都被那种没法克服的清醒缠绕。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的日子多到她已经无法数清了,她买的用来应对这像癌症一般试图把她推向坟墓的失眠症的安眠药也是一年比一年药效强。有时她真希望自己在吞了一大罗安眠药片之后永远地安眠下去,再也不要醒来忍受那凌迟般的痛苦。也是从那天起,她很少能够记得她生命中人的脸——因为每当她要想起一个人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总会是廖丽芸颤抖着的恐惧满溢的脸庞,还有她那看似完美却忧悒得不可思议的音容笑貌。
然而现在,这么多年的痛苦的答复就在眼前,选择就在她的手里。当然,她可以不去理会这种邀请,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谴责她——那年在那个岛上犯错的人毕竟不是她而是她那已经杳无音讯的姐姐。但是她突然感到这也许是让她脱离十八年来从未离开过她的梦魇般疼痛的唯一机会。
她的思绪再度回到这艘船上。现在,经历了一次靠近死神的游戏,混杂在这群猜不透的人们的嘈杂里,她又后悔了。她把这封信定义为机会,把这次旅程定义为意外,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她只感觉心里有一块隐隐的黑色烟雾在漂浮氤氲,挥之不去。
“陈医生,您为什么会坐上这艘船?”她似乎感觉到陈医生正在注视着她,便转过去尽量带着笑意地说。
“为了参加一个活动。”陈医生看着她说,廖丽茹看到陈医生苍老的面容里的一些隐隐的不安。
“咦?我也是要参加一个活动!”廖丽茹立即说,两眼放光。她曾经很强烈地怀疑过自己是否是人格分裂——在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外表下隐藏这一个细腻、敏感得恐怖的自己。
“哦。”陈医生点点头,偏了偏脑袋,露出脖子后面少得可怜的几缕白色大于黑色的头发。
“可以问您是参加什么活动吗?”廖丽茹问,因为她突然觉得陈医生的不安熟悉的惊人。
陈医生继续偏着头,斜眼看廖丽茹。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是一个医学活动。”他说,目光已经从廖丽茹身上移开了。不知为什么,廖丽茹这个向来不觉得自己拥有看穿别人的能力的人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确定过他说的是假话。
“哎哟,陈医生,您去参加医学活动可谓是全人类的福祉啊。”廖丽茹笑,有点尴尬地拉了拉自己为远行特地拿出来的孔雀蓝披肩。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清纯,或者说愚蠢的18岁女孩了——她承认自己不在进行研究的时候世俗万分,她甚至有点像那个代表着她真心鄙夷的一切的女人,但是她同样知道自己表面的一切虚伪背后都掩藏着无可估量的真心。
“哼。”陈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廖丽茹对自己讪笑,然后埋下头去看自己宝石蓝色带着漂亮流苏的皮包,那是她36岁生日时尊敬她的一个基因组成员送她的——当时她激动万分,现在看到它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她的视线落到自己从18年前开始就没有打算保持过的身材,肥肉一天一天堆积,到现在她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了。
廖丽茹打开皮包,把那张留在她入住的香港宾馆的那张纸条拿出来。她摸了摸这张纸,材质和上次那封邀请信一模一样,应该是市场上最普遍的一种胶固型搀化学药剂的白纸。她再一次仔细地阅读那一行行用黑墨打印出来的一行行字,还有那最后的署名:龙。
龙,上一次也是这个署名。也就是说,这个叫作“龙”的组织知道姐姐做的那件事。廖丽茹感到自己的嘴唇一阵干涸,立即用舌头舔了舔。
“这是……”突然,旁边传来一声被压低了的沙哑的声音。
廖丽茹抬起头,旁边的陈医生瞠着眼睛,眼珠顿时滚圆。
“你……你也收到了这张条子?!”陈医生用颤抖的声音说,眼睛一刻也不能从那张纸上离开。
廖丽茹观察着这个突然失态的男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参加的活动邀请者正是这令自己胆战心惊的“龙”。
“陈医生,您参加的活动,不会也是这个?”廖丽茹屏住呼吸问,并且善解人意地把手中的白纸递给陈医生。
“龙……”陈医生呢喃着,把纸条贴近好像有些老花的眼睛,眉头紧蹙,眼睛旁边的鱼尾纹似乎包围了整块颧骨,“这个名字……”
“怎么了?”廖丽茹感到他似乎想透露些什么,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情况令他惊慌失措,但他仍然试图控制住那会说出秘密的嘴巴。
“这个名字……真……烂……”陈医生咽下一口口水,半晌才吐出一个“烂”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廖丽茹大笑。这几天她虽然一直都在笑,但是自从收到这封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笑得这么爽朗,这么开怀过了。
“哎哟!陈医生,你可真幽默!”她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的肉似乎因为笑得太夸张而堆积了起来,挤到紫色眼镜下面。她不觉中已经把“您”改成“你”了。
“龙,这名字太俗套了,我们到那了以后可得跟主办方说说,让他们换个名字,哈哈哈哈……”廖丽茹跷起二郎腿,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这是一种一个被困在恶劣环境中的人突然得知有其他人与自己一样经历苦难的亚健康心态型轻松——但管他的,廖丽茹想。
陈医生有点奇怪地看看廖丽茹,脸上的肃杀减少了一些,似乎被她的笑声感染。
“你为什么会被邀请?”陈医生转过来看着她说。
“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芝加哥华裔协会会长,这是我的名片。”她说着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医生,尽管她知道事实上她被邀请跟她的身份毫无关系,“我叫廖丽茹,这个组织邀请我去主持一个聚会的。”
陈医生接过名片看了看,有点惊讶地再看看廖丽茹,身份与形象不同所带来的落差感在他年迈的脸上很明显。
“我叫陈松。”陈医生也从公文袋里取出名片给廖丽茹,“中国深圳第一医院院长,祖籍浙江。这次来芝加哥是来开全球心脏科名医大会诊的,然后在打电话给我女儿的时候,我女儿央求我参加这个……龙……举办的活动……”
廖丽茹看着陈医生,她知道这次他讲的是实话,但他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无法拨开的雾气,带着那久违的世故和保持惊人相似性的不安,让廖丽茹再次如此确定他是在掩藏什么。
“她……为什么,要央求?”廖丽茹很快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
陈医生好像被深深地冒犯了一样,突然站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看着廖丽茹,然后再安静地坐下。
“因为……”他不再看廖丽茹急于知道真相的眼睛,“因为……”
廖丽茹觉得自己正越来越靠近那18年来一直追寻的那个真相。
“因为她们学校。”陈医生的声音突然不那么迟疑了,“我真的很爱我的女儿的,她是我的一切。她已经读大三了,在广州大学。她本来也很想参加这次活动,也被选上了……但是……我阻止她……我觉得……恩……不大适合大学生……然后……她很伤心,说都跟学校说过了,然后我说我会处理好……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我代替她来……”
廖丽茹发现陈医生的头顶在冒汗。他很费力地说完这段话,然后不再出声了,头转向窗外。虽然这里是船舱下面,但是似乎是为了这些“乘客”着想,这房间有几个窗口,正好在水面上下的位置,可以同时看到水面和水下。
廖丽茹微笑。她也看向窗外,窗外蔚蓝的水翻腾得越来越厉害了,雪白的浪沫在船的引擎作用下不断挨上水面,在水面上镌刻下道道动人的印痕——动人,却转瞬消失在阳光复杂的光谱里。
廖丽茹深呼吸,她突然觉得这次旅途不那么恐怖了——尽管很快她就会明白,这个错觉完完全全是用来聊以自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