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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先生女士,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香港九龙机场,感谢全体乘客对我们航班工作的配合态度。由于飞机即将着陆,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广播里传来用甜美的美式英语播出来的提示,接着用粤语说了一遍,最后再是普通话。

空乘艾玛小姐双手握在前方,神态自若地检查乘客的安全带。机舱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系好这条既羁绊又保护着自己的布带。突然,她注意到一个留着褐色鬈曲中长发的女子头向下低垂着,两条安全带被放置在座椅两边。

“这位女士,麻烦您系一下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着陆了。”艾玛保持着微笑,温柔地提醒这位看起来似乎睡着了的乘客。

女子没有反应,继续垂着脑袋。

“这位女士,”艾玛稍稍增大了音量,伸出手来轻轻地搭在女人的背上。女人并不瘦,背上很结实。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深灰色丝织短外套,因此艾玛可以一瞬间感受到她全身的冰凉得异乎寻常的温度。

艾玛猛地一缩手,冷汗涔涔地泛在梳得很光洁的额前发髻的刘海上。

坐在旁边的几位乘客都注意到了这个面色恐慌的空中小姐,纷纷投来目光。

艾玛双手颤抖地一点一点把这个女人的身体掰直,四周的人纷纷倒抽冷气。

这个女人有点肥硕的脸庞苍白得毫无生机,头发上带着些许潮湿的气味,好像是刚出过一声汗。她的嘴唇发紫,一种偏向于黑色的紫,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

艾玛浑身颤抖,但是训练有素的她尽量保持镇定,跑向前方墙壁上的联系传呼机,拨下机长室的号码。

“12舱有人需要进行急救,请暂时缓停降落。12舱有人需要进行急救,请暂时缓停降落。”艾玛的手指冰凉,看似镇定的她感到手臂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着。

“12舱有人需要进行急救,需要支援。”接着她进行各舱空乘的通知。

很快,附近机舱的空乘全部赶到了12舱。艾玛镇定地从机舱里面搬出了急救机械,年岁较长的领班空姐林惠在机舱内镇定地进行广播通知,并寻问乘客中是否有医生。

一个坐在需要急救病人左边,隔着一条过道的位置的男子举手。

“我是心理学博士,之前受过急救医学常识特训,我愿意尝试一下。”他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用流利的英文说。他大概有一米八,看起来还很年轻。鼻梁上架着一幅无框眼镜,身穿西装,眼睛在眼镜背后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艾玛看着这位勇敢的男士,克制住无法停歇的喘息。

“谢谢您,先生。”

年轻男士马上俯身听那位已经被空姐及时平放在军绿色担架布上的女人。

“没有明显心跳了,不排除是心脏病突发的可能性。请立即用电压复苏器,在拿来之前请坐人工呼吸。”他镇定地发命令。

“是!”艾玛立即俯身为女人做人工呼吸。

“她看起来不是心脏病突发。”原本坐在男士旁边的一个留着齐短发的亚洲女人用英文说了一句,她看起来也非常害怕。

“是的,但是我无法判断这是什么造成的。”男士紧锁眉头,然后用中文说,“于亦佳,你在我包里找下有没有验毒试纸。”

“好。”于亦佳连忙低下头开始翻他的包。

“请你们继续寻问飞机上还有没有专业的急救医生。”男士额头上也有了焦急的汗珠,他对旁边等待的空姐说。

空姐急急地在各走道询问起来。艾玛毫不松懈地对失去意识的女人进行人工呼吸。男士则突然注意到那个女人座位上的咖啡色药盒。

他倾斜身子,一把抓过药盒,仔细地研究。

“王格纳,我找到了!”于亦佳大叫。这个叫作王格纳的男士拿过验毒试纸,着急地撕开试纸包装。

“心电压救复器械来了。”两个空姐一起扶住很大的器械,显然受过训练的两位空姐利落地帮垂死的女人装好器械,打开装备。

“一二一,一二一。”她们共力合作把气压压入女人的嘴里,精疲力竭的艾玛在女人毫无动静的肥大的胸口安装上电压器。

王格纳专注地把验毒试纸调节好,焦急地看着她们的急救。于亦佳双手合十,眼里已经因为害怕而充满了泪水。飞机上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机舱里弥漫着一股恐怖的味道——一种面对死亡时特有的恐惧的味道。

“专业心脏科陈医生来了!”领班空姐林惠跟在一位黄皮肤的壮壮的男人后面大声说。机舱里的人抬头看,一个头发很少,唯一的几撮都已经变成银灰色的中年男子放下公文包站在努力抢救病人的空姐身后,神色凝重。

“第一轮急救完毕,我放手了。”艾玛说。

“我也放手了。”戴着手套的其他两个空姐应声回答。

陈医生蹲下来,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前静静地听。

“她不是心脏病患者。”几秒之后陈医生说,“她心脏还有很微弱的跳动,但很快就会停止。她应该是药物过敏或者服毒。”

乘客们更加惊慌了。

“请用这个检验。”王格纳递给陈医生他调好的试纸,陈医生稍稍惊讶了一下,似乎是对身边这位如此具有急救常识的男士表示赞许,然后把试纸放进病人的舌头上。

“小姐,请你们继续做电压抢救,不要停下来。”陈医生往左退一步把位置让给拿着急救器紧张地喘气的空姐们。

“如果说是因为过敏的话试图让她把过敏药物吐出来更实际。”陈医生分析说,“不知道她吃下的是什么。”

“应该是这个。”王格纳把咖啡色药盒递给陈医生。

陈医生打开药盒,埋头闻了闻,一股普通石灰混杂着强烈酒精的味道刺入他的鼻腔。

“天,这是新型高效安眠药。”陈医生难以置信地再闻了一次,“安必恩公司被强烈谴责过的已经被禁卖的强效安眠药,一片的效果等于普通安眠药的10倍,只有在完全难以入眠的时候才能使用。”

“她一定不小心吃了好几粒。”王格纳点头。

“她的嘴唇发紫,脸惨白,并且慢慢变黑,的确是服了大量安眠药或毒药的症状。”陈医生严肃地说,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这需要解药。小姐,请拿一些茶水过来,还需要阿莫西林消炎药拌着一起解毒。”

“请问有哪位乘客身边有阿莫西林?”于亦佳似乎被她身边的朋友和医生感染了,站起来大喊,试图和其他人一起竭力拯救这位病人的生命。

只听金属碰撞的一声——一个长满痘痘的女孩怯生生地站起来,甩开安全带,从包里找出一盒阿莫西林,扔给于亦佳。

“劳驾把这点成粉末状。”陈医生盯着依旧没有呼吸的女人,一边发号令。

于亦佳和王格纳尽量迅速地把药片掐成很细小的粉末。很快,林惠领班把茶水端了过来,陈医生把磨好的粉末倒如茶里。

陈医生从女人口腔里取出放进去的试纸,女人的舌头已经呈现一种奇怪的棕色。他把试纸放到灯光底下仔细地观看,看到它在灯光下显现出来的明显的黑色圆圈。

“药物过多中毒,现在毒性还没有到达她的身体内部。趁现在,最好用中医的方法。”他用英文作解释,深呼吸,“如果她吐出来就行了。”

艾玛和几个空姐停了下来,注视着陈医生。王格纳和于亦佳也盯着他。飞机上的其他乘客都屏住了呼吸。

陈医生用力撑开女人的嘴巴,她脸上僵硬的肥肉显得更加明显了。陈医生把茶杯举高,使之倾斜。茶水从相对来说比较高的地方流进了女人的嘴里,在完全没有一点声音的机舱里发出砸碎玻璃一般剔透清晰的声响。一杯茶进去,女人丝毫没有一点反应。王格纳注意到陈医生光秃秃的脑袋已经湿透了。

陈医生深呼一口气,然后用力地捶在女人胸口。

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女人的嘴里喷了出来。令人作呕的液体在如同凝固的糨糊一般冰冷的空气中划下了一道清晰的、闪亮的、全舱人见过最令他们感动宽慰的弧线。紧接着,女人的手指颤动了一下,鼻翼因为鼻腔里出来的一股气体而震颤起来。她依然紫色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无意识地左右努动着。

然后,她浓浓的粉饰过的睫毛抖动起来,眼皮不住地跳动,眼睛一点一点露出黑白相间的图案。她醒了过来。

“她醒了!”艾玛忍不住大喊,眼泪都流了下来。

机舱里爆发出一阵真实的欢欣的叫声,所有人一直提吊着的心石终于尘埃落定。于亦佳不禁抱住旁边的王格纳大声笑着哭了起来,王格纳也欣慰地笑了。

陈医生松了一口气,在神经放松的情况下整了整衣服领子,望着地上躺着的女人。

“哎哟?下飞机了?”女人眨了眨眼,她不年轻了,额上的皱纹很明显。她用中国江浙一带的方言这样说。

于亦佳、王格纳,还有陈医生都听懂了。他们忍不住有点无奈地相视一笑。

“对不起,请你们等一下。”

于亦佳和王格纳拿下行李,准备先在香港机场买几件夏装T恤:他们从美国带来的主要都是正装,准备到这里来买些休闲服先穿上。他们提着箱子走在机场走道上,不适应地四处看着——身边的语言一瞬间改变,似乎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深灰色的丝织外套,鬈曲的褐色中长发,啤酒瓶盖一样厚重的紫色镜框大眼镜,略偏肥胖的身形。

于亦佳一下子认出了她。

“您不是飞机上的那位中毒的女士吗?”于亦佳有些诧异地用中文说,“您不应该现在好好休息吗?”

“嗨!”女士摆摆手,“这种事情常发生,只不过以前都有知道安眠药急救的方法,今天我一个人坐飞机太危险了。”

于亦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来表示诧异二来表示没有想法。

“但是今天没有你们的帮忙我就真的得去见阎王了。”她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变得很明显,“刚才的陈医生我本来打算请你们一起吃饭,但是他很忙的样子,害我只跟我的救命恩人说了句谢谢!你们可不要也很忙啊,我欠你们大大的人情呢!”

“大姐,”王格纳微笑着看着那位女士,“我们帮助您也是应该的事,您就别客气了。我们也有点事。”

“不用这样吧……”女人斜了个眼,“都不让我还你们人情?!我真的太不好意思了,不行不行,我这次请定你们了。这样吧,你们现在要去哪里,我跟你们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叫上我,我来买单!”

于亦佳和王格纳互看一眼,露出有点勉强却也盛情难却的表情。

“好……好吧……”于亦佳咧着嘴说,“可是大姐,我们先要去买点衣服……”

“太好了!”女人立即说,一面从自己的粉蓝色拎包上头拔出一个拖手,“我们走吧!我正好也没有夏天的衣服,你说这个CHICAGO每天下这么多雨,我可好久没有机会穿短袖了呢!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名品店,都很便宜,香港嘛,经常来的,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买了好多好多东西……”

王格纳动了动眉毛,看了一眼同样无奈的于亦佳。这种缘分,显然可以被当之无愧地被称为,一个错误。

“我上上上上上一次来香港的时候去的是跑马场,哇噻,跑马场,好壮观……”女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来港的经历。她已经巨细靡遗地讲了四次来香港的故事,现在正在描述第五次,于亦佳的耳膜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磨损,耳朵旁边无声的空气开始嗡嗡地叫,仿佛是女人说话的回声。他们已经买好了衣服,坐在一家机场的港式餐厅吃饭。

“大姐——”王格纳终于忍不住了,“您……您还没告诉我们您的名字呢。”

“鄙性廖,名丽茹。”廖丽茹把肥肥的右手放在胸前作为介绍,然后拿纸巾抹了抹嘴,“哈哈,你们是不是不好意思问我年龄啊?哎哟,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副死相——”

廖丽茹嘿嘿地笑起来,“善解人意”地朝他们眨着眼睛。

于亦佳和王格纳白痴一样嗤嗤地笑,头顶开始冒汗。

“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哟。”廖丽茹一副很了解他们在想什么的样子,“我今年三十六,怎么样?看不出来吧!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看起来顶多二十七八。你们叫我廖姐就行了!”

二十七八,岂不是跟我们一样了?王格纳和廖丽茹互看一眼,交换了这样的思想,但是作为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又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能说这位大姐实在是太过乐观。

“他们说我长得年轻可能跟我是左撇子有关系。”她用右手指了指自己拿着筷子的左手,看到于亦佳惊讶的表情和王格纳一副满不在乎好像早就观察到了的样子,“用左手会保护头脑灵动能力,脸上皱纹也就少啦!”

廖丽茹得意地笑,然后再继续说:“我祖籍在浙江义乌,大学在美国读的,这次回中国啊,办点事情,还秘密的。”

廖丽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却令她对面的两个年轻人怀疑她这样的人究竟有没有秘密。她并不年轻的容貌底下似乎藏着一颗年轻得童真的心。

“那您想必很忙。”于亦佳地面部肌肉有点僵硬。

“那是。”廖丽茹像个炫耀完毕了的小孩一样,然后餐桌陷入了沉默。于亦佳埋头喝面汤,王格纳则专注于杯子里金黄色的柠檬芒果汁。

廖丽茹没趣地看看两个年轻人,似乎对他们对她“秘密”的毫无兴趣有点失望。

“你们两个呢?是小夫妻度蜜月吗?”她自觉没趣地发挥自己似乎永远有库存的幽默感。

“噗!”于亦佳把刚刚喝下去的面汤喷了出来。

“哎哟小姑娘,你别激动呀,我开玩笑的啦。”廖丽茹咯咯笑着把纸巾递给满脸通红的于亦佳,“你们两人走在一起一看就没有情侣的气息嘛,我怎么可能那么白痴地觉得你们两个是情侣呢?”

“噗!”于亦佳这次把嘴里所有的面汤料都喷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低下头不敢看王格纳,一个劲地道歉。

“呵呵……哎哟,你看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羞的……哎哟,还是我太开放了?”廖丽茹一个劲地笑,嘴唇旁边的白粉都被笑淡了,使得她带斑的黄色皮肤在厚厚的粉底下展露了点头角。

接下来吃饭的时间就变得无比漫长,廖丽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说的话并不能够引发两个年轻人的兴趣,便沉默了许多。饭桌上的气氛很尴尬。

“廖姐……”于亦佳怯生生地叫。

“嗯?”廖丽茹掩饰自己听到这样的称呼快乐的心情,故作冷淡。

“请问您是从事什么行业的?”饭局快结束了,于亦佳似乎觉得有点亏欠其实应该是好心的廖丽茹。

“我是芝加哥基因工程队首席科学家。”廖丽茹推推那副紫色镜框的眼镜——说到值得炫耀的东西时她就学会了惜字如金。

于亦佳瞪大眼睛,王格纳也一样。

“您……您是……RUBY LAO?”于亦佳难以置信地仔仔细细地打量廖丽茹。

“您就是芝加哥华裔协会副主席,获得过世界科技发明奖的天才基因工程师DOCTER LAO?”王格纳用惊讶得奇怪的眼神看着廖丽茹。

“嘿嘿,正是在下!”廖丽茹笑容绽放,“不过那个发明奖主要是我姐姐啦……”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说了,瞳孔惊恐地收缩了一下。

“我还听过您的讲座!”于亦佳兴奋地大叫,丝毫没有注意到廖丽茹细小的变化,“那天我代表语言交流学院去听您的讲座,我觉得您讲得棒极了,很自如地将科学语言与普通语言进行了转换,我毕业论文中还以您为例子呢……只是……我一直没有近距离看到过您……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

廖丽茹惊恐的神色稍稍减少了一些,莞尔而笑,露出似乎是因为肥肉太多而堆砌出来的酒窝。

于亦佳兴奋地和王格纳对视,王格纳有点复杂地看看她,再看看这位著名的科学家。

“您能给我一张名片吗?”于亦佳迅速在她那只藏青色的皮包里翻找名片夹,一面说,“这是我的,能跟您换一张吗?我可能还想多跟您交流一下,我一直想做一个关于不同领域学术语言转换的研究。”

“没问题。”廖丽茹爽快地说,从口袋里抽出粉色名片夹,抽出一张给于亦佳。于亦佳激动地把自己的给了她。

“毕竟你们救了我啊!”她笑着说,只是突然的,她的眼里多了一种戒备。

饭吃完了,廖丽茹坚持付钱。他们三人走出餐厅,到机场门口的时候,廖丽茹停了下来。

“我在这里等接我的人,你们有事先走吧。”她的语气里充满距离感和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真实的冷漠。

于亦佳很遗憾的样子,王格纳有点奇怪地看看这个态度情绪变化快得他这个心理医生都无法抓住一点痕迹的女人,客气地说了再见。

“再见,谢谢您的午饭。”王格纳看着她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的眼睛。

“再见,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廖丽茹微微鞠了一躬,于亦佳和王格纳也连忙鞠躬回礼。

他们再说了几句离别之言,转过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

机场,向来是一个关于离别的处所。

人们留滞在此,或者在等待未知的前方,或者在告别已知的过去;或者在思索下个驿站的瑰丽人生,或者在挥别这段生命的情感波折。在爱情电影里,这是一个追回自己心爱的人的长跑中最后一个弯道;在现实人生中,这不过是一个以金属玻璃为原料的,骊歌弥漫的码头。停泊在岸的船只来自天空,也将把人们带往天空。大多数人的脸上因为那份即将冲上云霄的喜悦而充满笑容,却不敢面对内心清清楚楚知道的事实:他们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自己正在为了一个天空而告别的人们。

正因如此,我们保持着微笑,即使说了那也许永远也无法成为现实的“再次相见”。

廖丽茹微笑着,一闪而过的恐惧在这笑容中如藤蔓般生长;于亦佳和王格纳也是被笑容浸透。他们的微笑,是因为他们如同大多数人一样的对离别的无知。

或者,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再次相见。

王格纳把房卡递给于亦佳。

“活动主办人员在宾馆留了条子。”他低头看比自己矮很多的于亦佳,拿着一张纸条说,“上面写明天早晨坐地铁到海港大厦坐船去东沙群岛上的一个岛,所有参加活动的人会在下午集合。”

于亦佳接过纸条看了看,把纸条翻了几次。

“是打印的。”于亦佳若有所思地说,没有手写签名,只有一个字的署名“龙”,用的语言完全一点特色都没有。

“语言学家,你要犯职业病了么?”王格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揶揄这个个子小小但是在学科方面相当聪明拔尖的女生。

“不是。”于亦佳突然抬头看他,与平时向来乐观的她不同,王格纳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恐惧,就像两天前侵袭他的恐惧一样。

“王格纳,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她突然说,声音沙哑。

“奇怪?”王格纳感到全身一颤,好像听到自己真实的,不想面对的一个声音从外面释放出来。

“是的。太奇怪了。”于亦佳说,“刚才在的士上我想了很多,突然觉得这个事件有些蹊跷。”

刚才他们坐出租车的时候王格纳坐在驾驶座左边(香港汽车坐法),偶尔往后看于亦佳的时候她都闭着眼睛睡得很香,没想到她是在思考。

“飞机上的事情也许是纯粹的巧合,我们碰到了廖女士也很幸运,但这个活动说起来谁都没有告诉过我们目的究竟是什么。”于亦佳分析,“我是说,我们在学校里的时候凯拉老师虽然说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活动,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活动,但是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个活动到底有谁参加,在哪里参加,目的是什么……从来不曾明确过。”

“你是说我们有可能被骗?”王格纳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他故意添加的可笑感,像是在故意清洗自己心里也在萌生的不安的感觉。

“不,不是有可能被骗。”于亦佳摇头,他们正站在他们两人房间前的走廊上,“我知道学校没什么理由把我们往火里推,但是我有一种……怎么说……语言的直觉。”

王格纳抿着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你看这张纸上的话:‘请在明早8点30分坐12号线地铁,在旺角站下车,在4号码头等待一艘军绿色的船。’这张纸条似乎是一个看着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的人写的,因为如果是早就准备好了,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就是今晚到的,而用‘明早’呢?一般人都会用明天的日期‘3月21日’吧!这样推理下去,如果这个活动主办人员看到了我们入住这家宾馆,那么他应该要出来接待我们啊。”于亦佳眉头稍稍皱起,洁白的肤色被身上偏大的黑色职业装衬得更加突兀。

“好了,亦佳。”王格纳柔和地接上她的分析,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以示安慰,“不要多想了,明天还得起早。”

“可是……”于亦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说了一句就没说下去了,脸微微泛红,把纸条还给王格纳,“好吧,晚安。”

“晚安。”他带笑说,然后走进房间。

房间是一个以温暖的橙色为主色调的很大的套房,有很干净的厨房,浴室,沙发和床。香港九龙的这样一个大宾馆应该会很贵——好在那个活动的主办方似乎很有钱,把他们安排在这里,还帮他们付了房费。

王格纳把斜背的咖啡色皮包放在沙发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呼出一口气。好舒服,他想。

他把头靠在沙发椅背上,闭上眼睛,这几天一直折磨着他的毫无缘由的恐惧在这一刻得到了纯粹的缓解。

他这样靠在沙发上大概足足靠了5分钟,然后睁开眼睛看右手上的那块巨大的电子配表,21:10。

他有点嘲弄地笑笑,九点,对他这样一个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4小时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早。

刚才和于亦佳的对话像被复读机一般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脑中出现,他没法否认自己和于亦佳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感受——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于亦佳竟然这么敏锐,这么聪明。

飞机上的急救事件里虽然主要决策都是在于他,虽然她只是努力镇定地按照他的指令做事,虽然她似乎完全没有从廖丽茹突然变换的神情中看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她有惊人的力量和智慧绵密在娇小身躯里——他第一眼在理发店里遇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知道她对语言有着天生的没法解释的敏感力,这也是她能够熟练地用8种语言会话,听得懂中国几乎每个地方的方言,并且很轻松地拿到芝加哥大学语言学博士的原因。他知道她向来是一个善于关注那些别人关注不到的事情的女生——比如说其他人微小的言语语气上的变化,再比如说五年前只有大二的她在美国《时代》杂志上写的那篇关于很多年前的所罗门事件的专栏……

所罗门事件……

他忽然不寒而栗,起身去给自己煮咖啡。

咖啡豆在黑色的咖啡机里面破裂的声音使他更加心慌。他重新坐到沙发上,只听得自己颞颥下方的脉搏,愈跳愈狂。

他眼神飘到刚才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纸条,手臂向前伸并拿起那张纸条,仔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用油墨打印出来的字。

他的视线落在了最后的署名上面:龙。

他闭上眼睛,搜寻着脑中关于这个字的一切回忆。他竭力搜索,用力得额头上都转眼间青筋布满。

“龙。”,是那个活动组织的名字吧。王格纳曾经在凯拉老师给他的那张通知信笺上看到过这个组织的标志:一条中国年画里的龙。于亦佳也看到过,可能正因为她看到过那个信笺,她才对今天的这张纸条上的最后署名没有特别地研究下去,否则王格纳完全不知道她会不会研究什么可怕的结果来。于亦佳的韧性向来令他感到敬佩而惊讶:只要是她打算要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也许这也包括对王格纳的情感。

王格纳打开箱子,拿出小型笔记本电脑。是的,他知道于亦佳喜欢自己——他当然知道,否则他报出再多的心理学学位和奖项也只是遑论。王格纳向来坚信所有医生都是“可以自医”的,包括心理医生。他对周围女生暗藏的爱慕的发现能力也许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我对于亦佳是怎么想的?这个想法突然出现,令他措手不及。

他输入开机密码,用手托着下巴,仿佛是在静静地感受着电脑液晶屏千万条辐射线如丝如缕地覆盖他的面庞。

黑色的屏幕上,他除了看见自己,还看到了这两年来认识了于亦佳之后的变化。是的,他还是在做那些神秘的,单独的,无法与别人共享的事情,他还是在用少于四个小时的睡眠支撑着他的生活,但是不能否认,这个女孩改变了他——是这十年来改变他最多的人。她无所畏惧的生活态度,还有真诚的性格,像一把带光的圣剑,试图刺穿他心脏外层的厚得浑浊的坚冰,触碰到他的心灵。

然而,他自知那层冰块是永远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真诚而破碎的。能够让它破碎,使它变得真实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及时打住了自己片刻的多愁善感,也或许是他不愿甚至再“想”一下那个骇人的方法。

他点开网页页面,无线网刚刚打开。他打开他惯用的搜索引擎,点进一个网页。那个网页看起来很平常,毫无稀奇的地方。

接着,他拖动滚动条,慢慢地把鼠标移到网页下方,点住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任何链接的小花图案。

左键七下,右键五下,左右键一起再七下。

屏幕突然一片漆黑。王格纳把眼镜摘下来,捏了捏鼻子,他感到眼睛有些酸痛。

他重新戴上眼镜,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字符。

“欢迎光临,龙.世界第一华人论坛”屏幕上方闪烁着这些银色的黑体字。

他笑了一下,点了进去。

王格纳没有时间想于亦佳或者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ITwNoK/iKPnRKqCuLrWHCtb+GCZdqmsLeIGiFlxfm06l6RXMq0Or/kZI2W5weA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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