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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孤独礁(上)(悬疑力作)
顾文艳

7月10日

所罗门群岛,泰莫图,所罗门岛

所罗门岛的景致从不曾相同过。

早晨,这是一座简单的鸟语花香的小岛;夜间,所罗门上的一切都披星戴月地安静下来,聆听旁边大海的声音——或许,还夹杂着船舶搁浅的旋律。

而这天的黄昏,所罗门岛在变色的阳光的涂染下意外地呈现出一种蛊惑般的美丽。岛上靠海的山坡上,茂密的树枝树叶层叠交错,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了祖母绿宝石一般的光芒;岛边小屋的炊烟缓缓地祥和地上升着,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本来就不大的岛屿,像是为所罗门抹上了一片平静而缭绕的哀伤。

“嘉禾!龙嘉禾!”岛上的有些诡异的宁静被一个女人的叫声打破。

几根低矮树丛的枝丫动了一下,树枝上的树叶落了几片,再过了几秒,方圆几十米的树丛剧烈地晃动起来。一只细长的,沾满红土的手从树枝缝里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瘦长的男孩从这片绿色里面钻了出来,头发上还爬了好几只白色的不知名的虫儿。他的脸上沾满红土,五官都看不清了,唯有一双有神的眼睛在黄昏的阳光中闪耀发光。

“妈!我在这儿呢!”这个叫作龙嘉禾的男孩吐了口不小心灌进嘴里的湿湿的红土,灿烂地笑着回应那声呼喊。

“嘉禾,你又在吃泥巴?!”一个穿着浅紫色连衣裙的女人没好气地走到龙嘉禾前面,她骨架很大,脸长得很漂亮,上面却还是有被岁月沧桑的镌刻的痕迹。

“不是吃泥巴啦妈!”龙嘉禾洁白的牙齿在唾液的润洗下冲破了红土的黏痕,“爸说要找一种泥土来当电器的黏性材料,我已经帮他找了一个礼拜了……我熟悉这里的泥土嘛……”

“好了好了,快给我回家。”女人显然不想听龙嘉禾的解释。

“可是我今天还没什么发现……”龙嘉禾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

“我数到三!”女人使用起妈妈的绝招,“一,二……”

“好好好,我回去就是了。”龙嘉禾只好妥协。

紫裙女人满意地呼出一口气,看来这招还真的是百试不爽。

“妈,”脏兮兮的龙嘉禾从枝丫里面熟练地爬了出来,抖抖身上看来是一辈子都抖不掉的灰土,“小雪妹妹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她们只是来拍电视的,怎么可能回来呢?”妈妈掸了掸龙嘉禾手上的灰,心平气和地说。不知不觉中,她一直当作小孩的龙嘉禾的手已经比她的大了,她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可是小雪她说一定还会回来找我玩的。”龙嘉禾天真地说。已经有一米七的他看上去完全像个小孩,那张脸似乎不是被红土而是被极致的天真涂抹了。

“哦。”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看着前方愈来愈近的小屋。

“所以啊,我觉得小雪一定会再回来的。”龙嘉禾充满信心地说。

“嘉禾啊,你不会喜欢小雪吧?”妈妈突然意识到儿子这番话的暧昧感,15岁的儿子也是该到了有喜欢的女生的年龄了。只是10年来一直住在这个没有小孩住的所罗门岛上,他一直没有把这一面表露出来,而最近那个可爱的童星小女孩的到来简直就是打开了龙嘉禾作为一个正常少年的情窦。只是,这个小女孩的到来,不知道为什么,总令她觉得是一场灾难。

“没有啊。”龙嘉禾完全不脸红地说,“我只是觉得有一个伴真好。”

龙嘉禾一边走一边看着远方。旁边的妈妈有点心疼地看着儿子,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她喃喃念道,用儿子听不到的一种声音说,“对不起,嘉禾。”

事实上,她是毫无选择的。

20岁那年就嫁入龙家成为龙夫人的她早就知道了和丈夫一起远渡的命运。龙嘉禾的父亲龙明之是当地的传奇人物,早年就因为曾几次远渡重洋而闻名全县。结婚生子以后,龙明之的探险欲望非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越来越强烈。龙嘉禾五岁那年,他们夫妻俩意外地得知了一个前往荒岛居住的团队。因为这支队伍前去的岛屿是在太平洋的所罗门群岛中央,所以名字叫作所罗门队。这支队伍里有来自全国各地不同行业不甘平庸的精英:医生、律师、科学家、作家、社会学家、地质学家、天文学家、化学家……所有一个社会需要的重要的组成职业都有了。龙明之作为有力气有经验的水手,加上有一双灵巧的修复机械的手,被所罗门队选中。于是,在当时还没有“探险”概念的人们的诧异和歆羡中,龙明之带着妻子儿子加入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掌舵着载着50多个所罗门队成员的“所罗门一号”,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所罗门岛。

一场大自然与人类的博弈就这样开始了——更确切地说,是当代人类与原始人类生活方式的博弈打响了。有丰富经验的龙明之带领所有精英们在岛上生存,但在度过最艰难的时光之后,他又被那些习惯于光鲜耀人的领导位置的精英挤到了角落,重新成为一个小小的机械师,他却也依旧乐此不疲。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初还什么都不懂的龙嘉禾已经十五岁。龙嘉禾的童年虽然是在一群无聊的大人的争论中孤单地度过的,他却因为有爸爸妈妈两个一直给予他巨大的爱的人的支持下无比快乐地成长着。因此,他从不曾埋怨过父母搬到这个孤岛的决定,也从不曾理解母亲对他的亏欠感。他只是和他那个好脾气的探险家父亲一样,乐此不疲。

“对了,妈。”龙嘉禾一脸稚气地看向妈妈,“陈叔叔廖阿姨他们一个星期都没回来了,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啊?”

“小孩不用知道那么多啦。”妈妈温和地扼制龙嘉禾危险的好奇心。

“我在想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龙嘉禾挠挠脑袋说,“所有人,一下子都不见了,我有点担心。”

龙夫人有点感动地看了看她儿子,对他天生的善良品质感到欣喜而担忧,也不知道这个从小开始一直跟那帮自命不凡又有点自私的人在一起是怎么有了这种善于为别人担心的优秀品质的。

“他们不会有事的。”妈妈拍拍儿子的肩膀,思绪却又在不经意间不断飘扬起来。那个叫作小雪的女孩和一帮导演演员来岛上拍完电影,却把除了他们家以外的所有人都带走了。其他人说是要回去参加一个发布会,但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这十年的“迁移”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她永远不想告诉龙嘉禾的秘密……

“爸!我们回来了!”龙嘉禾推开简陋但是无比牢固的木门,“爸对不起,我今天没找到什么适合的土壤,明天……”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惊,太过残忍,使得他那每天在土壤里灵活翻转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脚踝上部的筋腱像是被抽断了一般剧烈地痉挛,泪水一瞬间涌上了他的鼻腔,眼睛,带着最深刻的,无法忘怀的痛苦。

“明之——”身后的妈妈大声地叫起来,撕心裂肺,令龙嘉禾终生难忘。

妈妈冲上去扶住倒在血泊中的龙明之。龙明之没有死——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他的身体在心脏下方被一颗子弹射中。那颗子弹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所以只撕裂了他保护器官的那层脂肪。但是那颗子弹显然是被硝酸烫过或是在内部增添了腐蚀剂,因为龙明之身体上受伤的部位已经一点一点地被腐蚀了,以至于他心脏下方的器官都可以在血肉模糊的身体上看到。

看到儿子妻子的龙明之虚弱地笑了笑,他离得到死亡的解脱还有很长时间,却必须忍受这类似凌迟的皮肉痛苦。

龙嘉禾慢慢地走向父亲,眼泪无法抑制地向下落,脸色惨白,眼神无力,手却慢慢地握拳,用指甲掐着自己的肉,好像是要向自己确认这是事实,也好像是要努力支撑住自己的神经,不让自己一下子崩溃。

“孩子他妈,告诉他事实。”龙明之发音清楚,尽管他的内脏已经在鲜血中萎缩了起来,“告诉他,一切。”

龙夫人恸哭。泪水滴落在她丈夫的伤口上,谵妄着去洗涤那黏稠的令人发昏的血迹。

“告诉我,什么?”龙嘉禾的眼泪还在流,声音保持着颤抖的平静。

“所罗门群岛人朝我开的枪。这座岛不属于我们,他们终究还是发现了。”龙明之的声音镇定得可怕,“他们的船还有2分钟就会到了,我们逃不了。”

“老陈……老李……萨姆……还,还有……阿廖……他……他们……呢?”龙夫人无法正常说话,只能喃喃念出这些曾经以为是希望的人。

“你还指望他们。”龙明之讽刺地笑,“他们都逃回国了。他们早知道所罗门群岛人发现了我们,早逃回去把罪名加给我们了。”

“可……可你……你为什么答应他们留下来!”龙夫人的声音一瞬间被放大了几百倍,刺耳无比。龙嘉禾感到自己的耳膜块被震碎了,就像他原本清澈如冰的心脏一样。

“对不起。”龙明之闭上眼睛,鲜血还在滚滚流,“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明之!你怎么能这样!”龙夫人大声抽泣,“你要我现在怎么办!”

龙明之睁开眼睛,眼球开始充血,嘴唇有点发紫。显然,那子弹的毒性比想象中更可怕。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再看看到现在为止还没能说一句话的儿子。

“这,是命。”他沉默了半晌才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了半截。

门突然被打开了,龙嘉禾从模糊的眼球里看到一堆穿着整齐的军绿色服装带着头盔的人,肩上扛着足以打死几只非洲象的大扫射枪,对着他们一家人。

为首的士兵说着一些完全听不懂的话。

龙嘉禾迷迷糊糊地被反手扣着送上了军船,然后到了另一个岛上。他呆滞地看着黑魆魆的世界,被一种挥之不去的清醒死命地绑住,无法暂时麻痹自己,无法像以前做错了什么事情就会做的那样把自己暂时藏到未知的却可以遥控的梦境当中。爸爸妈妈在另外的两个监狱间,爸爸很可能现在已经连肠子都掉出来了……

接下来的没有了时间概念的日子里,龙嘉禾原本就都是红土的脸被覆盖上了更多泥土,原本就不干净的衣服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地脏。他用同一种呆滞苍白的表情面对了几百个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的人,然后最终的最终,他等到了真相。

刺眼的阳光打在了两个星期没有遇到阳光的龙嘉禾脸上。他眯着眼睛,带着桎梏手铐,慢慢地走出所罗门群岛监狱。他的视觉还没有在突然的阳光中完全恢复,却看到了靠海边的一艘漂亮的,白色的军舰,上面插着国旗。

龙嘉禾5岁那年就离开了祖国,却一直在说母语,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国家。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同样睁不开眼睛的妈妈。

一个穿着蓝白配色的海军装的战士向他前面的所罗门士兵敬礼,士兵回礼。龙嘉禾感觉到有人慢慢地松开他的手铐,他依稀听到有人说:“陆长官,要把他们带回去审判吗?”

“是,上级命令,本国的囚犯应在自己国家行刑。”陆长官看着眼前两个面无血色的母子回答。

龙嘉禾忘了自己是怎样忍受完那漫长,漫长的黑暗。当他抵达祖国时,也只看到了一眼蓝中带灰的天空。他知道他父亲已经死了,只是他没能看到他最后一面——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龙嘉禾好像失声了,至少在法庭审判的时候是这样。他一直低着头,听着妈妈无力的辩解,还有令他晕眩窒息的一切。

审判结果,龙嘉禾母亲处死刑,缓刑两年;龙嘉禾因未成年判两年有期徒刑。

两年间,龙嘉禾和妈妈一起等待自由和死亡。其实自由和死亡是一回事,不是吗?龙嘉禾妈妈经常会这样说。他们不在同一个牢房,妈妈却一点一点地告诉了龙嘉禾那个改变了他全部世界的真相。

所罗门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有阴谋的组织。这些社会精英企图在外国发现的这个新的岛屿上谋取最大的利益:比如在相邻海域捕杀有名的鲸鱼,在岛上挖探采撷金矿银矿,控制海道为高价赞助他们的毒贩和军火商提供新的运输通道……

龙明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加入了所罗门队,在这片属于另一个国度的疆域上重演了几百年前的殖民事件。他曾经想过退出,但是一家三口都在这座与外界没有联系的岛上令他进退维谷。他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们终于被绳之以法,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全部背叛了他,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背黑锅。那天电视剧组来拍戏的时候,认识他们其中一个的导演告诉他们国家已经起疑心了。他们意识到了危机,所以一个一个地仓皇逃走,却把龙明之一家留下来,作为他们的防弹玻璃。

监狱里的龙嘉禾每日都会对着墙用头重重地敲墙50下,每一下都想起一个岛上的人,每一下都想起一次令他血脉贲张的背叛。

每一下,代表一种孤独。

50种孤独,每日每夜地袭击着尚未成年的龙嘉禾,每天像毒品注射器一般狠狠地强迫龙嘉禾回想一遍过去的所有隐忍和背叛。他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些人的脸,再也没有忘记过自己和爸爸妈妈所忍受的揪心的疼痛,再也没有忘记过五十种残忍的毫无人性的孤独。

终于,他和妈妈一直等待的那一天来了。

监狱灰色的墙上已经被敲出一个破裂的下凹的球形印痕。墙壁上的点点血迹不断地吸引监狱所有墙壁里面爬行着的血吸虫和白蚁,裂开的墙壁溢出白色的夹着头发丝的石灰粉,潮湿而腥气的黏液粘在上面,很快就滚成一颗肮脏的液体珠子,在墙壁上缓缓流下来。

龙嘉禾用头在墙壁上敲完最后一下,最后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咬咬牙,嘴角露出一抹难以辨析的笑容,好似刚吸完血的吸血鬼。

监狱脱漆的铁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过来把他带了出去。

门口,监狱长正看着他。

“你母亲今天行刑。”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龙嘉禾出了一口气,眉头皱了一下,然后马上松开,灿烂地微笑。

这笑容和他两年前在红土枝丫之间站起来回答妈妈的呼唤时的笑容相差无几,他身上的粉尘也和两年前的泥巴大同小异,只有他自己明白不同在哪里。

“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吗?”监狱长看上去有点恐惧,但是还是提出了有人情味的建议。

龙嘉禾点了点头。

他在两个警卫的带领下慢慢地走过那地板被漆成深灰色的长廊,头顶惨白的白炽灯发出咝咝的声音,灯光不断地摇晃扇动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呼吸,两年之后终于又开始呼吸了。

龙嘉禾看到了他母亲。

她没怎么变,突然的事件没有把她一下子变老,只是她浅紫色的衣裙已经变成了竖条的肮脏的囚犯服。

她站起来,高大的骨架掩藏着已经遍体鳞伤的内心,她看着她儿子。

龙嘉禾的眼睛熠熠生辉,在灯光下发光发亮。

“让他们,在孤独中死去吧。”

这是龙嘉禾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亦佳的手心在冒汗,她感到自己仿佛被闪电击中,电流一股一股地从上往下穿过她的身体,使她轻轻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颤抖了起来。她感到从肺部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觉,胸口却像是被一团泛黄带药水的棉花塞住,压抑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有心脏因为紧张而不断的狂跳。

讲台上的凯拉老师轻松地甩了甩披至腰间的乌黑长发,清了清嗓子。

“另一位,获得同我们这位幸运而优秀的心理博士一起参加世界华裔讨论会的机会的是……”凯拉老师故作玄虚地停顿,抬起头注视着礼堂里的人。

于亦佳屏住呼吸,阖上眼睛,双手合十。

“2008年毕业生,语言学博士,于亦佳小姐!”凯拉老师灿烂地笑,全场一片掌声,夹杂着一些不可避免的无奈的叹息声和唏嘘声。

于亦佳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叹息和唏嘘,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从位置上跳起来了。旁边的路丝和苏苏为她拼命鼓掌,她努力平静自己,深呼吸,慢慢地从礼堂座位中间宽阔的走道上走上台。

台上凯拉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她,旁边站着一个高高帅帅的穿着灰色西装外套的男人,用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那带着点忧郁和孤独的眼光仿佛碰触到了礼堂里所有的灯光,经过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等一系列折射反射,使得他周围流光溢彩。

他叫作王格纳。

于亦佳微笑着看着王格纳耀眼迷人的眼睛,脸迅速变得绯红。旁边陆续不断的掌声一下子变成了演奏《婚礼进行曲》时亲朋好友的真挚祝福,脚下青灰色的石砖也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酒红色地毯铺垫着的长长的婚礼走道——还有她,这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人,一下子变成了深情地望着自己未婚王子的公主。

她走到王格纳面前,王格纳周围萦绕的王子光环还没有淡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

王格纳伸出手,温柔地用中文说:“恭喜你。”

“恭喜。”于亦佳握住他的手,感到有一股新的电流从手心流过身体,把之前的恐慌全部打断,“恭喜。”

于亦佳站在台上,幸福感漫漶全身,大脑也被这种幸福感吞噬。她突然确信这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刻了——她确信没有任何其他事件带来的幸福感能够与此刻的激动相较。

一个应该有公主与王子从此以后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的故事开始了。此时的于亦佳是这么认为的,坚定不移地这么认为的——许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她还是会记起这份童稚得可怖的坚定。

“后天凌晨三点钟的飞机。”王格纳把机票递给于亦佳,“芝加哥直达香港。”

于亦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机票,然后用英文跟走到他们旁边的服务生点了晚餐。他们坐在一家芝加哥大学旁边的法式餐厅,这家餐厅由于内部环境很特别,价格适当,十分受学生的欢迎。

“你以前去过香港吗?”于亦佳撂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甩一下经典的中国留学生的齐肩短发,看住王格纳。

“没。”他抿抿嘴,“你呢?”

“去过一两次,一次去考SAT,一次去玩。”于亦佳笑,“你不觉得我们实在太有缘了,居然会一起去这个。”

“是啊。”王格纳回了她一个有些神秘的笑容,“这次也许是一次好机会。”

好机会?于亦佳在心里暗暗咀嚼这三个字,什么机会?接近她的好机会?

“我以前一直很想要这样和来自全世界的华人交流交流,特别是这么长时间地进行切磋磨合。”王格纳的继续阐述打断了她幸福的猜想,“听说这个活动要持续几个月。”

几个月。太好了,那么就是说可以单独和他一起待几个月了。想到这里于亦佳的嘴角忍不住慢慢上扬。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这个项目究竟要干吗。”于亦佳坦白,“我被选上真的有点出人意料,但很感谢学校的这次机会,应该会很有意义。”

她当然相当感谢这次活动。三个月以前,芝加哥大学的华人社团突然收到一个交流项目通知,说是世界华人组织准备在中国某地召开世界华人交流会,芝加哥大学得到了两名交流人员的机会。虽然这次交流会只是针对与华人的,参加交流会的却据说都是世界华人的精英——来自各个专业行业的精英。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这个交流会本身的神秘性——交流会的主题还未定,却据说是针对最机密的华人危机问题。

这样的活动自然吸引了很多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华人学子的注意,再加上参加这样的活动很有利于活动经验积累甚至毕业后就业情况,近千名在大学就读的华人学生和毕业生参加了长达三个月的选拔。于亦佳和王格纳就是其中的两位,两人都是今年的毕业生,差别就是王格纳主修心理,于亦佳则是语言学博士。

“是啊。”王格纳点头,“我们又要重新踏上中国的土地了。”

于亦佳心里暖暖的。她和王格纳的相遇相识充满说不清的缘分——一种令她决心相信命运的缘分。

第一次与王格纳相遇是两年前,中国杭州,一座位于浙江省的著名旅游城市。当时25岁的她已经从浙江大学语言学院毕业,申请到了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语言研究,暑假回来受《杭州时论》杂志邀请做专栏作家。然而刚从外国回来,就发现一直以来和自己通e—mail的五年恋期的男友有了新欢。

本身是一件很平常的每一个作为正常人类存活在世界上必须要面对的事,毫无恋爱天分与失恋经验的于亦佳却无法忍受。在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同样是去美国读书的朋友苏苏建议她去“合合理发店”理发,换个心情。换个心情。于亦佳至今还记得自己走进那家理发店的那天,王格纳梳着普通理发学徒的流行爆炸头,对她微笑的样子。那天洗发师人手不足,因此王格纳必须帮助客人洗头加剪发。在温热的流动的水中,王格纳的手温柔地触碰她的头发,一瞬间掐断了她脆弱的愁感神经,刺激到泪腺和角膜细胞。于是那天,她泪流满面地跟这个普通理发师打工仔诉说了她的一切衷肠,意料之外的是,王格纳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令她几乎完全得到了慰藉。

于亦佳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遇见这个本身就与她不属于一个阶层的理发师了,但她却在几个月之后的美国芝加哥大学校园图书馆遇到了王格纳。她难以置信地与他一起去了法国餐厅,在餐桌上得知了王格纳的人生:中美混血,从小留洋的哈佛大学心理系学生,正在芝加哥大学专攻心理学博士,其间耗费两年去中国不同地方打工,一面观察形形色色的城市人来积累心理学判断经验。

从此以后,于亦佳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王格纳。同为一个外国学校的中国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由于前一次恋爱的失败经验,于亦佳决定掩藏自己的爱。尽管在王格纳频繁的离开的时候她会觉得心如刀割,尽管王格纳那对她来说完全没有概念的生活规律令她昼夜颠倒,尽管王格纳对她从未表达过的超出朋友的情感令她频频被狂恋的痛苦侵袭,她始终对她日思夜想的人守口如瓶。朋友苏苏和路丝成了她感情的唯一宣泄口——如果没有她们,于亦佳觉得自己早就会疯了。这次的活动是王格纳告诉她他很想去参加的。为了他,于亦佳没日没夜地准备选拔会,最终脱颖而出。

思索一遍这一段单方面的恋情,于亦佳除了觉得这很像她曾经嗤之以鼻的烂俗言情小说之外丝毫没有体会到其他什么。

“王格纳……”她眼神有些空洞地盯着盛着红葡萄酒的玻璃杯,不由自主地念着他的名字,然后突然意识到这种尴尬,连忙笑着说,“对了,我们做朋友两年了,你还从来没说过你这奇怪的名字背后的故事呢。”

“王格纳……”王格纳憨憨地笑,念着自己的名字,“大概因为我爸很喜欢瓦格纳,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的英文名就是wagner。”

“瓦格纳阿……”于亦佳笑,“我只知道《婚礼进行曲》,好像是一个很传奇很狂很不幸的人。”

“是,就像我爸一样。”王格纳的眼神有些游离。

“说起来我对你家庭实在是一无所知——除了你爸是中国人你妈是美国人以外。”于亦佳也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王格纳那张似乎过于英俊的脸。他长得的确很混血:高挺的鼻梁,偏大但是旁边泛有帅气的笑窝的嘴巴,宽大而光洁的额头,还有那淡色的睫毛下似乎会变幻明亮度的有神的大眼睛。于亦佳心跳很快,她必须喝下一口葡萄酒才能暂时缓和自己的心动。

“这么说起来我也感觉我似乎很少说。”王格纳笑,正打算再开口的时候,第一道菜肴来了,是焗上奶酪的鹅肝,配酥脆的苹果面包。

“吃吧。”王格纳温和地说。

于亦佳低下头,静静地体验这一刻的幸福。她知道自己有很多时间来了解这个她已经认定将与自己共度余生的男人。于亦佳最大的个人特征就是那股无人可敌的韧性——坚定不移的,只要想要做就一定会做到底的偏执劲头。

“于亦佳。”王格纳带着笑的颤音。

“嗯?”

“你嘴角有奶油。”

“哦。”于亦佳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擦嘴,脸红红的。

“是这里。”王格纳手伸了伸,然后又马上缩回来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位置。

于亦佳偷笑,暗恋中的人,实在太容易感到满足。

“于亦佳,你害怕吗?”王格纳突然说,眼里充满不安。

“害怕什么?”

“害怕回去。”王格纳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害怕这个活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害怕。”

“别担心。”于亦佳立即说,“我们,没有问题的。”

王格纳点点头。

别担心,亲爱的。于亦佳在心里说。

澎湃的心潮,滚烫的爱情,快要到达沸点。

离坐上那架飞机还有不到48小时的时间。于亦佳向来习惯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思考,因此一直感觉不到王格纳所说的“害怕”——直到那天晚上两点,她突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看着公寓房间天花板上外面灯光的浮影,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路丝轻微的鼾声。

失眠如同突然爆发的瘟疫一般在屋子里蔓延。绝对的清醒像蛛网一般缠绕着她,她在黑暗中感到太阳穴和颞颥强烈地疼痛,胸口突然紧缩,缩得她哮喘病人一般突然无端地抽着气。

她在黑暗中不安地皱着眉,对未知的这次远行强烈的畏惧就像在礼堂里的紧张感一样令她觉得恶心,使她窒息。

恐惧,像黑色黏性液体一样粘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一点,一点地渗透。

“亲爱的,别担心。”她这样安抚自己。 zgmWCfjcdd+0+OrB9Uv9PIwW3c9OPmPH/uFGR+VK8Q262brYkuk8NWNLRLNlz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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