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相忘。
——太极
犹太人相信有四个世界,从高至下地排序便是埃斯维特,布莱亚,也刺瓦,和最底层的阿斯亚。阿斯亚,也是所有生命奔奔波波赖以生存的物质的世界。上帝身处最高层的世界埃斯维特,希望与在阿斯亚的人们取得联系,于是给予一颗颗灵魂在这个最低处所把人与神连起来的使命。灵魂,带着神圣的使命和对失败的恐惧,降落到最底层的世界。他们降落,是为了未来的升华。
降落升华,起止回转;就像是宇宙万物,周旋在一个循环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一个圆。犹太人的灵魂是这样,我的灵魂亦是如此。
你曾告诉我,忘记,是了解这个圆,破解生命终极秘密的唯一方法。但我又怎么有勇气就这样忘记?又要该怎样叫我拖着没有记忆的生命存活?你知道我,就像我明白你。即便放下了一切,我也没法放下记忆。
然而如今,我已别无他择。唯有写下这个自深深处的故事——你和我,那放下天地也没法放下的记忆。从此以后,我们站在圆的两处,沿着弧形绕行,谁也不会停留,再也不许回头。
我十八岁那一年的一天,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被拼组成了一池绝望。我没有办法越过闻子巷尽头的石墙看到任何未来的光芒,我没有方法改变大学宿舍里终日萦绕的如同夏日蒸发不去的燥热般的聊赖,我更没有能力用我向来引以为傲的精灵古怪为我的往后创造任何乐趣。
那一天,我把这段突然蹦现在脑中的话默记了几遍以后说给俞小纤听,她听完以后停了大约20秒,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林一,你需要一个男人。”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其实并不相信我这突然的绝望是来自于因爱情缺失而起的悲伤,但我知道俞小纤没有错。大学本身就是一个有潜力让所有单身男女绝望致死的地方,再加上这一年,不知从哪里来的寂寞袭击了整颗星球。电视上最红火的相亲节目不管有多恶俗,都有人喜滋滋地啃着西瓜看;电台最流行歌曲里,寂寞和孤单的呼唤几乎占领了全部。我突如其来的绝望,不能说与爱情毫无联系。
“我该怎么做?”我恍惚地看着俞小纤,像是想要抓住悬在空中的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钢索。
“改变你自己。”俞小纤想也不想就开始滔滔不绝,好像之前已经排练这段话很多遍,“不要再用那种文学兮兮的语言跟男生说话,因为对大多数男生来说每天文学兮兮不代表有文化而等于神经兮兮;不要动不动就提你家那个宝贝老爸和他的那个什么除胎记法,因为大多数男生都对这种古怪成这样的事没有兴趣;不要一天到晚穿运动装或者稀奇古怪的衣服,因为大多数男生不可能找一个土里土气没有女人味的女生当女朋友;不要整天捧着宗教书,因为大多数男生对整天学习、特别还是学宗教的女生只会避而远之;不要周末都在图书馆,因为大多数有‘质量’的男生都不会在图书馆跟女生邂逅;不要……”
我奋笔疾书地记录下所有禁令,然后发现,如果将这些“不要”都变成“不要”,我也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女生,一个我一直想要成为又不甘变作的普通的,在大学里会谈恋爱的女生。
我却注定不普通。
这是我爸爸经常说的。俞小纤只见过他一次,就是大学开学第一天他帮我铺床的时候。他一见到俞小纤就拉着她的手,指着她手臂上一块明显是被蚊子咬了肿大起来的印记说那是一块很难得可见的胎记,不停地叫嚷着试图说服俞小纤去他的“胎记医馆”把这胎记早早去除。他的坚持一直持续到俞小纤的爸爸接到女儿的求救电话以后开车从学校外面重新折回来打了他一拳。
于是,我和我初次见面的大学室友的父亲们成了仇人。每次一提到俞小纤的爸爸我爸就会骂骂咧咧一整天,而俞小纤的爸爸也告诫过俞小纤不要跟我这个怪人多说话。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缘分的话,那么我和俞小纤成为朋友就真的是纯属缘分。从小到大没有半个好朋友的我,幸运地在大学第一天遇到了俞小纤。我们不顾父亲的恩怨,成了大学里最好的好朋友,无话不谈——至少我对她是这样。
“好!”我抄完所有禁令,兴奋地大叫一声,“俞小纤,那然后呢?”
俞小纤坐在桌子前面涂着睫毛膏,嗯嗯呀呀了一会说。
“你跟我一起去参加今天晚上学生会和所有社团的联谊活动好了。”她说,“听说你喜欢的裘骆承也会去。”
“你不要说了啦。”我扭扭捏捏地说。
“少给我怪里怪气地学台湾腔。”俞小纤头也不抬地说,我的扭扭捏捏就在她口中变成了“怪里怪气”。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到心里有点烫。在大学里待了一个多学期,我只喜欢过裘骆承一个人。如果爸爸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用四个字来形容,相当反常。他知道我从小学起就开始喜欢各种各样的男生:补习班的男生,艺术班的男生,田径队的男生,同桌的男生,邻居家的男生,到医馆里除胎记的男生,在马路上认识的男生……我喜欢过很多人,而在这么多次看似肤浅的喜欢背后都有我无法估量的真心,别人也许不相信,但我自己是清楚得很。至于为什么我爸会知道这些事,是因为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一个会掩藏自己的喜欢的女生。六岁那年看《傲慢与偏见》的时候我记住了一句话,一个女人如果掩饰自己对一个男人的爱,就等于永远失去了得到这个男人的机会。每一次我喜欢上一个男生,我一定会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喜欢,尽管这种喜欢没有一次得到过接近同等的回应。
这一切,我早已习惯。就像古代希腊哲学家迪欧根尼,我最喜欢引用的哲学家,曾经花了很长时间不断地跟雕塑说话,向雕塑表白一样,目的就是体验不断被拒绝的滋味。每一次的拒绝,每一次的失败,只会令我越战越勇,因为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我不害怕的,那就是失败。
“说起来,你向裘骆承表白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更崇拜过任何人。”俞小纤抬起她用眼线笔画大了1.5倍的眼睛,真诚地说。
我感激地笑笑。我和俞小纤的友情也是正式从我被裘骆承拒绝的那一刻开始的。我知道那次表白使我一下子成为整个人文学院,甚至整个浙江大学的风云人物——虽然并不是好的那种。我原本是不想当这么多人的面表白的,但是裘骆承本身就太过风云,所以我遇见他的为数不多的几次机会都是在这样的学院大集会上。那天是文化节,节目总监,大二的竺可桢学院风云学长裘骆承在文化表演的最后被大家推上了台讲话。下面有很多喜欢他的女生开始混在人群里尖叫,于是我也加入了她们,没想到他在台上突然说自己可能要离开浙大出国深造,我一下子就急了,用了一生的力气大叫一声“不要”。像一场戏一样,我好像不自觉地就冲上了台上,在聚光灯下和整个人文学院加竺院学子的面前大声说了声“我喜欢你”。当时的场下一片沸腾,有人唏嘘有人叫好。裘骆承英俊得使我痴迷的脸一下子离我那么近,我正陶醉,却从他嘴里听见了一句“请你离开”。从此以后,我就被莘莘学子以“被拒绝得最惨的女生”相称,红遍了整个校园,当然也得到了与俞小纤的深厚友谊。
“我再去他会不会很尴尬?”我思量了一下小心地问。
“会。”俞小纤向来都是实话实说,“但你又不怕。再说,他马上就要出国了,你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说的也是。我最不愿做的就是令自己后悔的事。有些时候有些事原本没有勇气做,我总会想也许现在不做以后会后悔终生,勇气就会源源不断地自动补充回我的体内。对人也是一样。我没有什么朋友,但是一旦有认识的朋友,我定会珍惜。因为假如现在不珍惜,一个人孤单地想念他们的时候一定会后悔不已。
“好吧。”我点点头,握紧拳头。
“你随便从我衣柜里拿一条最大的裙子好了。”善解人意的俞小纤知道我没有什么“正常”的衣服,很大方地说。
“谢谢!”我连忙道谢,兴冲冲地打开俞小纤的衣柜,抓了几件色彩鲜艳的衣服在镜子前面笔画了一下,很利落地就选了一条,换上,理了理齐耳短发,深呼吸。我准备好了。俞小纤还在画唇彩,于是我习惯性地从我那有大象图案的布包里拿出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犹太教简史》看起来。宗教是我的专业,就像我本人一样,一个有趣的专业。可惜“有趣”这个词,从来都是游离在褒贬区分线之间,我永远没法定义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人究竟想要说的是什么。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现在你要我再想一次我还是可以为你说出我的每一思每一念。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一天为什么会那样重要。如若不是现在的我在这里向你吐诉的是我最深处的孤独,我或许还会以为,这是一个普通而美好的校园爱情故事的开始。
就像当时的我,还有当时的你。
“就是她,她就是那个在几千人面前跟裘骆承表白以后被拒绝得很惨的女生……”
“就是她?有人传说她是那个恐怖的修车老头的孙女……”
“不是吧,我听说她家是开什么胎记医馆的,就在闻子巷那里,据说就是那种迷信骗人的东西……”
“是啊,你看她这么古怪,那……”
“嘘……”
看过很多小说的人是最能把现实跟生活分开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哪些事情是只有小说中才会发生的哪些事却是现实独有的。我看过很多很多小说,而我总结出来的却是凡是小说里发生的现实中都是有可能出现的,反之亦然。有些人以为小说里那些小角色经常性的“流言蜚语”只是小说里为了衬出主角的桥段。他们这么认为,是因为人人都把自己当作自己生活的主角,而忘记了自己也是别人生活里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是现实中,甚至不是在思想尚未成熟的中学里——甚至是在全国最顶尖的大学里,这样的情形还是到处都有。正如很少有人会相信现实中真的有花痴。我相信,是因为我自己就差不多是一个。
而这样的低声地对我的指点评论,我也早已习惯。这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更着重地让我自己对自己肯定:我就是主角。人言并不可畏,关键在于自己怎么想。
俞小纤和我大步从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外语学院的“小配角”们旁边走过,走到前排有纸杯和饮料的地方。俞小纤抬头看看我,然后舒心地笑。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她笑,睫毛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很是动人。
我会意地回笑。我并不是什么伟大的腹里能撑船的大人物,我仅仅是从不在意对我来说不重要的人的看法。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会有人把你传成是恐怖修车老头的孙女?”俞小纤这次的笑容里带点真的被逗乐了的味道。
“我跟吴大爷是很熟没错啦。”我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这个大教室的空气还真是不新鲜,我才进来没多久就觉得额头滚烫万分,头发都湿答答的,“但就是因为我开学时候跟他讨价还价过自行车的价钱,然后有一天中午他说他孙女都不在身边都快哭了所以我为了安慰他带他在食堂吃了顿饭而已啊。”
“然后你就成了他孙女。”俞小纤哈哈大笑,虽不符合她的淑女形象,却也楚楚动人。
“吴大爷性格是有点怪,但他人真的很好。”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俞小纤笑得前扑后仰,直到一个最近一直跟她互相来回发暧昧信息的学长走到我们面前。俞小纤立即改变了腔调,他们也就以去讨论SIFE社团的事情作为理由两人去角落讨论了。
嗯。这就是朋友。稍微有点思想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不是重色轻友的——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是为全世界所有人量身定做的。只是通常,作为朋友,我们并不介意我们亲爱的朋友们这一能够被理解的本能。
我叹口气笑笑。本来还想指望她陪我找到裘骆承向他道别。谁都知道这次的联谊会其实就是裘骆承,竺院学生会会长的出国道别会。俞小纤是在我们踏入这个教室之前几秒钟时“突然想起来”然后告诉我的。她之前的遗忘不得不令我怀疑,但作为好友,赠予一场好戏也不为重。
环顾四周,我开始寻找裘骆承的身影。他大概有接近180的身高,也许是178,这个我向来认为是最迷人的一个身高数字。他属于俞小纤常说的那种“有穿品”的类型,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很注重自己的衣着打扮。他的发型很普通,没有经过任何刻意的“潮流”修饰,他也因此愈发显得自然迷人。
主角总是轻易地就能被发现。我很快在一堆女生兴奋攒动的脑袋上方看到了他的脸。他一脸真挚的微笑,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烁,偶尔温柔地点头或是咧嘴笑。他偶尔会皱一皱眉,然后再松开眉头露出迷人的微笑——这是在几个月以前让我彻底喜欢上他的一个表情,因为在那骤然舒展的眉心里,似乎有一种说不明的体恤般的温和与希望,一种难以描述的切实的虚幻,一种坚定的淡然,令我喉头哽咽,渐趋动容。
我一点一点地向前走,一点一点。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行走,是在这样一步一步走向他的,仿佛就这么一步一步,一个“非我”的灵魂就这样走入了他的生命。我习惯把我的每一个感受夸张,习惯将我每一种幻想当真,但这一次,确确实实地,我似乎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像是被一个箍咒刺痛,却又因为不存在而毫无所感,亦步亦趋地模仿着一个无踪无形的什么人。
“……但如果我去美国之后通过学校的考察觉得可以回来做一些对比的话,我一个学期之后还是可以以交换生的身份回浙大的,所以一切还是未知数。学姐你们真的没必要帮我这么大费周章地办告别会的,我会经常联系你们的……”
裘骆承停住了,他的余光留意到了我没法从他身上移开的眼神。我的脚步放慢了,看到他的眼睛停在我身上,我也没法再向前移动了,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惊讶,嘴唇微微张开,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下意识地闭合。这一次,他离我比上一次在台上还要近。
“骆承学弟,这是……”一位面容姣好,皮肤雪白的娇小型学姐不大友善地看着我问。
“你就是……”裘骆承眉心渐渐皱起,我感到我的脸越来越烫,心跳超出了我高二那年去跑马拉松时最后冲刺的节律——而所有的感官都没能超过右眼皮连到右太阳穴的灼烧般的疼痛。好像刹那间,有些什么东西在那一块的经脉下方震动,蔓延。
我看着他的眼睛、眉心,屏住呼吸,忍住疼痛,等待着他微笑起来时眉心舒展的奇迹般充满希望的一秒钟。
“林一。”我咧开嘴笑,旁边学姐们又惊异又猎奇的目光都已在我视线消失。
裘骆承的眉头依然紧皱。
“有什么事吗?”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已记起我,他的语气异常冷淡。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画悲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我不知道为什么背出这首就在我嘴边的《木兰花令》上令,说完后才想到俞小纤之前对我说的“不要”里面的第一条,正想重重地告诫自己快点恢复正常却又听到另一句柳如是的诗从嘴里吐出:“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裘骆承的眼睛里尽是迷惑,还有非同寻常的诧异。
天,我又变成了一个满嘴是文学字眼,诗句的怪物。
我稍稍离退了自己沉浸于的那个物我相忘的世界,才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已经停下自己的对话转过来看我们这一圈。该死,真是完美,我有点讽刺地对自己咒骂,俞小纤又成功了。
“那个……我……能跟你单独聊一下吗?”妈妈经常告诫我说恋爱告别的事都应该低调些,要选择单独说的就要选择单独说。我向来谨遵教诲,对我们家最正常的妈妈更是言听计从,可惜上天从来就没有给过我机会做到这些。
“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你可以在这里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总觉得裘骆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柔和了,眉头也似乎松开了一些,甚至嘴角都带上了几乎没法察觉的微笑。
“嗯……也没有什么。”我打了个哆嗦,身体冷得不行,之前的滚烫全部聚集到右太阳穴的位置,除了那一块几乎可以被勾勒成一个图案的巨烫,我身体的每一寸似乎都被浇注了冰山铅水,沉重而寒冷,“就是……告……告别……”
从来说话不结巴的我因为冰冷而没法控制自己的牙床,牙齿开始打战。我从未感觉到过这般冰冷,像是一种刺骨的伤痛化成一把带冰的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入我的胸腔,然后瞬间粉碎在我的骨髓里,把冻结的冷意灌入每一条经脉。我感到自己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胸前仿佛有一股气,一股冰冷的,却能够震山动地的强烈的气流。我感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我看到我右手臂俞小纤的淑女裙蕾丝边袖子下方凸起的肱二头肌上每一条经脉都可见,内部冻住的血液仿佛即将要冲出血管。我感到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缕无形而有意的蟠龙般的青气,丝丝缕缕地试图旋出我的胸膛,充至我的咽喉,甚至有辛辣的气味如食用大把芥末后一般冲上我的鼻,眼,耳。而这一切的寒冷就终止在了颞颥。我的右眼剧烈地跳动,还有眼皮上方链接到太阳穴的凶猛的热浪与痛楚。
旁边的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的话还有我这副18年来从来没有变过的“衰”模样。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他们难道没有发现我浑身的颤抖?他没有看到吗?看到又如何?我的思维瞬间混乱至极,就这么一瞬间我的脑中出现了我从出生以来的各种各样的记忆,画面一幕一幕像是快速回放的电影。我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肩膀,冷得钻心,烫得刺魂。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身体上的感觉。从来没有。我自知是一个喜欢描述甚至放大自己细小感觉的人,也是一个很需要刺激来消亡任何麻木的趋势的人。因此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尝试别人不敢尝试的。我喜欢跳楼机突然的失重感,我喜欢站在一根很高很高的细木头上往下看时双脚发软的无力感;我喜欢在绕着操场跑了30圈以后大汗淋漓时触摸到小腿上坚硬如铁的肌肉的真实感;我喜欢在看到喜欢的人时从心的中央迸发出来的欣喜感。我喜欢感觉。但是这般强烈的感觉,我从未体会过——没有任何一种我经受过的疼痛能够与这一刻的快乐与苦痛交织的犹豫比拟。
“只是这样?”裘骆承的脸变得模糊了,失去了部分的视觉,我才突然失望地感到他语气里的玩味和不屑。
我的心微微发颤,好像在这一刻又变成了一块需要轻拿轻放的水晶,需要尽心尽力的体恤,需要无微不至的关爱。
“只是……这样……”我用全身力气坚定地说,汗水直流,却吐出寒气。
裘骆承好像被我的模样吓住了,旁边也是鸦雀无声的一片。
“请你……一路平安。”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还是用嘴巴在发出声音。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法适应的、死一般的寂静。
“啊。”我尽量忍耐却还是轻声叫了一声,然后一触即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双手捂住太阳穴——那一块如同伤口般灼人的痛楚忽地比前面更加难以忍受,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已经被火灼烧的伤口上继续剜割。我疼得蹲到了地上,冷汗直流。
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都模糊不已,也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但这种感觉失常与之前的“不存在”完全不同——因为太阳穴的疼痛依然在一阵一阵地加剧,一点一点,像一朵嗜血的玫瑰把血红色染至每一寸灵魂。
半黑半白的时光,你是否愿意用你的心去填补那一半的空白?这般自然的人类夙愿,你又为何要滴着血扬声否认?
我未曾看见过你在我面前流泪,或许有这么一次。你若是有泪也不会为我而流,然而我若是有一丝心痛,也是因你而起。你不明了,我没意识到。
人近也,愁回处。我早该料到你的靠近,是我的致命;你的生活,我承受不起。那一天的太阳穴的疼痛已经令我退却,那一天刺骨的冰冷已经令我没法睁眼,你又怎么忍心将这一辞愁苦刻上我的体肤?
“林一,林一,你还好吗?”我看到的第一张脸是俞小纤的,她看到我的眼睛睁开以后舒了一口大气。
“我……还好……”我皱皱眉,发现自己正倒在地上,周围围满了不知所措的、熟悉而陌生的浙大学子们。裘骆承看着我,脸上带着焦急过后的放松,却继续拧着眉毛,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他有点别扭地问,神色居然还有些慌张。
我感到双臂无力,差点没法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那瞬然带着恐惧的寒冷和赤人的太阳穴上的火焰已经完全消失了,我有点诧异地摸了摸我的右额,什么都没有。
我看了一眼裘骆承,然后低下头吸了一口气自己站起来。我并没有比他矮很多,因此站在他面前完全没有那种单恋的人独有的卑微感——或许,也只是这一次而已。
“谢谢。”我灿烂地笑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让我更快乐了,“请原谅我所带来的可能的一切困扰。希望你学成归来。”
我笑,没法收拢自己的笑容,也自知自己并非是强颜欢笑。好像一下子,我心中一段偏执的僵硬的结突然松开了,我突然明白了。
我转身绕开人群大步走出教室,跟以往一样,丝毫没有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比比画画。
外面的夜晚很动人。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当初的自己究竟是明白了什么,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我突然好像理清了一切思绪一样,乍然变得比任何人都平静。当然,现在的我知道了那时候的冰凉与炙热并非我神经质的自我幻想,更不是那年春季乍暖还寒时的随天气改变的心情。这不是一个普通故事的开始。如今的那时就像是一场梦的开始,用最为强烈的狂乱把你从现实中引开,使你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是一场梦,好让你醒来的时候,摔得更痛更深。
假如你认真地注意过那一个晚上的我,你又是否会如此执拗、这样坚持?
然后,裘骆承就走了。人走以后,传言也在短时间内不停传。最荒谬的传到我耳朵里的一个传言就是一个很荒谬的女生最后为了挽留裘骆承甚至跑去跟他说自己要自杀。我知道那天我的表现的确有些歇斯底里,但同样也是完完全全地出自于我身体上的真切感受,到现在我还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那时太阳穴的剧痛和身体的冰凉,像是彝族巫师苏尼食指指住一个被魔鬼附体的人时点印出的魔鬼在身上的冰冷的印痕,灼辣,失凉。
裘骆承走了两个礼拜以后,娱乐性的流言如同他自己一样消失了,而我也渐渐忘记了两个礼拜之前的强烈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在寝室里把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俞小纤,她说她相信我的感觉,但是也许那只是刹那之间的身体机能的变化——或者只是我最近在专业课上选择研究犹太教里灵魂的去向研究出了点值得关注的效果。
“要知道,有时候走火入魔也不是坏事。”俞小纤认真地轻声说,以免对面床铺的宋佳佳再次因为睡不着而发飙。我们寝室一共四个人,俞小纤,我,宋佳佳还有秦兰。读工程的秦兰向来独来独往,也不跟我们多说话,平时冷酷万分,在食堂里难得碰到也只是稍微点个头,到现在我们连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但听口音大致知道应该是北方人。宋佳佳就完全不同了。湖南人,外语学院,一开始就热情无比,经常拉着我们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买水果。本来以为我会幸运地交到不止一个好朋友,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和俞小纤听到她在外面跟人家说我在寝室里的怪癖举动。俞小纤很仗义地跑上去骂了她一顿,而我也有点嘲讽地为她嘲笑我的事情辩护了一番——我本也不想这么令她难堪的,但她竟然无知到连我床头的补梦网都没听说过还说是一种我想象出来的巫术。宋佳佳当天哭了几个钟头,从此以后寝室里的争吵就没有断过,为一点点小事大吵大闹是她的专长。于是,读大学以前一直憧憬有趣而和乐融融的寝室的我,正式对自己的憧憬失望。俞小纤经常说这个跟地域也很有关系,毕竟我和俞小纤都是浙江人,肯定更合得来很多。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表示同意她的话。人生最大的矛盾就在于走火入魔和出人头地。天才若要成为真正的奇才就必须要对一种东西死心塌地,要不顾一切地钻研某一种东西,要么走火入魔,要么就永远没法成功。名人的悲剧从一开始他们成为“名人”的一瞬间就已经开了头,他们无路可退。我向来佩服那些用生命做某一样事情的人,好像他们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淌入了他们真心、偏执地爱着的那个东西,而他们愈来愈虚弱苍白的面色也是面对着这样的执着,情愿心甘。
两个礼拜以后的这天早上,我带着笑醒来。大多数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醒来的时候带着一抹微笑,觉得这一天一定是一个完美的日子。我带着微笑起来,刷牙,洗脸,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然后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林一你好了没啊,西方美术学史是9点半的,这节课算是我们课表里面最有趣的一节,我警告你你别迟到啊……”
我在厕所里听到俞小纤的声音,在镜子面前却一动不动,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滑落。
“啊——”我大叫,俞小纤冲进厕所,看了我很久以后才呆滞地说:
“你……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我用力地摇头。镜子里面的我头发披散在肩上,原本短到不超过耳朵的短发竟突然长到了肩头,很淑女般地散落,却完全不像我。原本光洁的额头被斜过来的几簇刘海覆盖住了,有一簇刘海甚至慵懒地遮住了一点眼睛。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头发会一夜之间变长的理论,那么某一部分头发突然变短变成刘海那也是一种真实的、有趣的学术新论。只是这种理论实在太难令人信服,连我都没法说服。
我瞠目结舌地呆住一动不动。还好我的脸没有变,还是那么像男生一样地棱角分明,嘴唇还是上嘴唇薄下嘴唇厚,鼻翼还是会自己往两旁动,眼睛还是中等大小,一只内双一只单,幸好。我记得以前在研究彝族人的宗教时读到过彝族巫师苏尼不光有给人施法折磨人的本领,还能够让人在一夜之间面目全非。好在我还有一点希望,即使真的是中了邪术也还有补救的余地。
“这不是假发?”俞小纤的声音很虚弱。跟我做朋友以后她见过各种各样离奇的东西。我带她去胎记医馆看过除胎记用的传统器械,包括爸爸花了大钱从西安运过来的秦始皇时期的降魔杖还有妈妈在杭州玉皇山上顿了一整天终于等到的一片萧松的落针叶。我央求她陪我一起去看望过在城隍庙教气功的陈老太太,因为她只认识我一个年轻人也只有我帮她录各种曦灵功、顺晨功的录音带。我拜托她早上同我一道去看打太极拳的柳师傅,因为柳师傅跟爸爸很熟又嫌没有人跟他一起打太极拳很无聊叫我爸和我多叫些人给他去捧场。俞小纤看到过一个江南大学生能够看到过的最奇怪的事物,所以她早已对很多发生在我身上的光怪陆离的事情见怪不怪了——然而毕竟大多数奇怪的事都只是一些小伎俩或者小巧合,像今天这样的事,依然不寻常。
我抿着嘴,摇摇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一直企盼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能够发生一些什么事,能够突然在某一天改变,能够不再暗藏随时有可能如同从一块扎满蜂洞的大石头一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的绝望侵袭。我一直企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现在却又总感到心头隐隐的羼动。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魔法,有宗教的力量,有神秘的存在物,有只能用“神奇”二字来解释的事件,但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了,我还是感到了些许恐惧,因为不变的真理就是当这样的前兆般的小事发生的时候,后面尾随而来的将是颠覆人生的转折。
俞小纤还带着点怀疑地走到我旁边,用手拉了拉我的头发,然后倒抽几口冷气,惊叹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啊……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短的……”
我点点头表示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嗷嗷”地叫了几声,一方面表示疼痛感,一方面示意俞小纤可以停止用她全身的力气扯我头发好像想要证明这是假发一样。
“怎么会这样?”俞小纤一只手捂在嘴前,声音还是很虚弱。
“先去上课吧还是。”我甩了甩头发,尽量冷静地说。
在某些危急时刻,最忌讳的就是彻底打乱原本生活的节律,因为一旦打乱就没有办法复原,不像仅仅是危急的时候只要度过危机就会万事大吉那样简单。
我穿着紫色麻布做的宽松的长袖套头衫,背着有大象图案的斜包,走进西二区的讲座厅。俞小纤走在我后面,从她在我背后的呼气声就可以听出她的六神无主。我匆匆走到后排最后几个座位的时候留意到了坐在旁边几个女生惊奇的目光还有已经开始的窃窃私语。说实在的,我对传统女性的形象几乎没有任何意见,我也不像我亲爱的犹太教历史老师魏珊冉一样立志于为中国的女权主义者们奉献毕生精力,但我实在无法忍受某种时候女生们特有的完全没有必要的“敏感”——其他人的欢喜愁苦,对于你们来说,真的这么重要?
“意大利的丁托列托,文艺复兴后期和巴洛克早期最有名的一位画家。”朱教授在他自己得意制作的西方艺术史点击软件前走来走去,跟以往一样如同隔着苍云一般地扫视着芸芸众生。朱教授朱宸星是我在浙大上了一个多学期的课之后认为讲座做得最好也是最有感染力的教授,上课时不时会蹦出一些很搞笑的话来,思想也相当激进,向来是我和俞小纤的选课首选。只不过他脾气古怪,布置作业从来不按章法,审核项目和作业也很不认真,没人晓得他到期末究竟是按照什么标准来给出成绩的,而且他每一次下课以后如果有像我这样对这门课感兴趣并且好学的学生来找他,他一定会跟你大扯大谈一番,然后也从来不会去记你的名字,第二次再找他又跟陌生人一般。因此虽说我每次上课都是少数几个会举手回答他的问题或者发表看法的人,下课也会找他问问题,作业和项目也是如同我对待每一节其他课一样地很认真地完成,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记住过我的名字,顶多有时候看到我连续多次举手就很夸张地一笑,说一句“又是你?”
“有没有人知道——当然,除非你们之前已经在网上找过了所有这个时期的画家并且打印了出来,因为我们没有教科书,不管怎么样,”他点击了一下手里的操控器,屏幕上的Tintoretto字样立即变成了一幅油画。色彩鲜艳,布局是周围和中心式的,旁边围着的是一群平民,中间凌空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色袈裟的男子,他整个身体从上至下地这么颠转地对着地面上的另一个被这可以致人失明的强光和能量镇住的男子。“有没有人知道这幅画的名字?”
我立即举手,看到这幅画时的亲切感令我立即忘记了自己发型的改变。
“后面那个紫色衣服的……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的女生。”朱宸星摸摸鬓角的胡子,随即一阵沉闷的笑声,然后前排的人转向后看,他们的目光撞到我的时候窃窃私语的一片声音立即响起。
“朱教授,我叫作林一,之前我一直有在您的课上发言并且常常跟您在课后探讨一些西方艺术中宗教背景的关联问题,所以我相信您没有理由没有见过我。”我好像中了邪一样大声地说,振振有词,好像是要准备一场辩论。要知道我曾经虽然经常回答问题但是从来没有把姓名这么大张旗鼓地说出来,也从来没有人敢对朱宸星说自己的名字,因为他总是那么不屑地看着每一个打算这么做的人,“这幅画的名字是‘圣马丁拯救基督徒奴隶’,丁托列托绘制于1548年,宗教题材的壁油画。”
这幅画是基督教在文艺复兴时期很经典的一幅以圣经新约里的故事作为原型的宗教壁画,而这样的画作为宗教专业的我每一幅都是可以报出时间名字作者的。
整个讲座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朱宸星的答复。我感觉到大家在等待的并不是他对我的作品回答的评价,而是我之前那句有礼貌但是很公然的对他“记性不好”“不看重学生个人”的批判。
五秒钟。
“林一同学,那么也请你再次启蒙我们,这幅画的背景故事是什么?”
他的言辞里带有可以闻到的讽喻,而那个开头的“林一同学”作为人称的用词更是前所未有的、奇迹般的朱宸星对学生的称呼方式。
我深呼吸一口,咬了咬下唇。
“这幅画的创作时期是在马丁·路德宗教改革时期,也因此很自然地融入了新约新教的成分。这幅画描述的是圣经马太新约里的一节,耶稣的使徒马丁在世间行走的时候看到了陷于苦难的一名相信基督的奴隶。于是他决定拯救他,而如同耶稣的奇迹一般,奇迹也在拯救中降临。丁托列托最出名的风格就在于他画面的构造和戏剧性的成分。这幅画的构图就与之前文艺复兴早期与中期的普通式不相同,虽然中心还是最主要的画面,其他的人物的位置安排都以一个很具有巴洛克艺术画代表性的‘斜’的特征着手。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画宗教题材的圣经里的画,但是他已经开始往一个新的方向延展风格。”
讲座厅里仍然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从我再移到了朱宸星。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渣渣的鬓胡,然后皱起眉再看我。
“林一。你所讲的都是正确的,但是我还想听一下你自己对于这幅画的感受。”他向我所在的后排走来,然后停在一个不致离第一排过远的地方,眼神很犀利。
我沉默思考了一下。
“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以后觉得很亲切。”我像讲故事一样地说,声音无比平静,内心竟然也愈来愈平和,“因为这个在圣经里读到过的故事在画面上出现的是这样具有戏剧性的演绎。我想我很喜欢他鲜丽的色彩,还有画面上似乎可以看到下一刻,后一分钟,也许永远持续下去的动作。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超过了他的老师提香。他真的是一个描画特殊场面的天才。他没有米开朗琪罗通过人体、神情、肌肉的轮廓表现出来情感,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达·芬奇的chiaroscuro,用颜料图画柔和光线的使用,但是在这幅画里面每一种平淡的表现力都很特殊,很特殊。”
朱宸星黧黑并带些苍老的脸朝着我这边,一动不动。他的眼珠倒是上下左右动了好几圈。过了不知多久,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转过身,走下台阶走向讲台。
“谢谢林一同学。我想今后我也可以开始直呼你的名字了。”他背对着我哈哈大笑,俞小纤抓住我的左臂,有点迷惑地看看我,我也摇摇头。
“每一次有同学来找我,或者你们回答问题,都好像理所当然,从来不会说自己的名字。”他转过身手里玩弄起一支笔,“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叫什么?真是奇怪,你们不说话就等于你们不存在。”
他的声音抬了抬,然后扫视安静的讲座厅,最后停留在我身上几秒钟,转过身,再开始讲这张画了。
讲厅的气氛稍稍和缓了,也多了一点私语动静。“林一,有你的啊。”俞小纤对我眨眨眼高兴地说。
我也高兴了一下。原来一直以来古怪又不理人的朱宸星是有这样的原因,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第一个有勇气对他大声说出自己姓名的人。
“你们不说话就等于你们不存在……”突然,我注意力分散了,脑中只有刚才这句看似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话在不断重复。我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脑中好像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圆,我自己的存在完全消失了——我突然长出来的头发和刘海,裘骆承离开时候的纵然所感,闻子巷老爸的医馆里除胎记用的石膏粉的气味,那难以消去的遗憾和绝望……通通消失了,好像有一股新的记忆慢慢要冲破我的头部,没法塞入就只能像炸弹一般炸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大叫,比上一次在裘骆承告别会上的叫声还要大还要凄惨不已。我的右眼皮连接到右边太阳穴的部分再次燃烧起来,由于这一切来得太快,我根本没有丝毫防备。
我双手捂住太阳穴,整个人从座位上摔了下来,我隐约地听到俞小纤在旁边快要哭出来一样的发问声,还有整个讲堂里面一阵巨大的私语声,但太阳穴的疼痛令我睁不开眼睛,总觉得好像这一块已经被里面的一个什么撑破,血流不止。我跌跌撞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俞小纤的方向低声说:“我去一下……厕所……下课再一起吃饭……你听课吧。”然后我站起来,双手捂着太阳穴,飞快地走了出去。
你可曾在秋千荡到最顶处的时候有过一种感觉,想要让它立即往下回到最低点却又乍然发觉自己竟又开始留恋在最高处的心跳?
你可曾在踏遍山水,历经风雨之后有过一种感觉,想要立即回到烟雨蒙雾中的那个烛光燃绕的家却又猛然停滞在了之前忽远忽近的艰辛?
你又可曾,在与我走过此生的这一份,看遍色暖拂面,浓云烈日之前有过一种感觉,想要不顾一切地同我一起走完这没有下文的旅程却又忽然感到点点滴滴我最难以容忍的犹豫?
也许你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会宁愿回到相遇那天。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你早已知料到我会这么说。
我冲进二楼的洗手间,把水打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我感到四肢乏力,肌肉发酸,于是我用手撑在洗脸台上,任凭脸上的水滴一颗一颗滴落在接水池里。
太阳穴的疼痛好了一些,我才有力气和勇气慢慢地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看到自己惨白的脸色,还有这一头已经被我搞乱了的中长发。我并不是没有留过长发,但是每一次不到很长就觉得有些受不了洗头和等待头发变干的麻烦了。这一次我想过几天等确定没什么邪门的事会发生了就把它剪了。
我抚摸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刘海就麻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回去,看来以后天热了就得用一个夹子把刘海夹住了,真是麻烦。我的手贴着我的刘海碰了碰右眼皮和右太阳穴疼痛的位置,隔着头发一碰竟又觉得有些疼痛。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撩开这些头发。
我打了一个哆嗦,手差点不听使唤。我的牙齿不断地上下擦磨,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我的视线仅仅停留在右太阳穴连到右眼皮上那个之前被刘海遮住了的位置,那个两礼拜之前已经折磨过我一次的似乎有一个图案的疼痛部位。
胎记。
在胎记医馆这么久,看着爸爸接待无数位想要彻底除去自己脸上、身上胎记的病人,我也对胎记有了最基本却也最重要的辨别能力。胎记主要由色素异常或者皮肤血管异常引起,颜色主要是黑如痣、浅红色还有葡萄酒色。现在在我右眼皮连右太阳穴的位置上的,就是一个,或者说一串明显的葡萄酒色胎记。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胎记,因此也许应该被称作“一串”。从最右侧开始有一个圆形下面带着小边角的鱼形图案,中间有几块相对来说小很多的形状很奇怪像地图上岛屿一样的连续的胎记,然后在接近右眼皮的地方又有另一个歪斜一些的鱼形图案,在右眼皮上面还有星点的两小块延续的、有很多不规则边角的“岛屿”。
我怔怔地站在镜子面前许久,直到连撩住刘海的手都发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块突然莫名地长出来的胎记,惊恐万分。
不可能。这是我脑中最初出现的三个字。胎记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除非这不是胎记,但是看这样子却又是一个除非找人去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胎记。
我用左手轻轻地碰了碰那胎记。那里已经不痛了,但是触碰在胎记上的感觉与以前爸爸教我辨别胎记时轻轻触摸别人胎记的感觉一模一样。毫无疑问的,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胎记,如假包换,就好像已经在那里18年了一样。
但是不可能啊!虽然按理来说我现在应该已经习惯了各色的怪异:连头发都一夜之间能长出来了而且还“长”出了刘海,但是我还是不能随便吞咽突然长出胎记来的事情。
等等。这么一想,也许刘海,长发和胎记都是这么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或许,不,应该说是肯定,这两件事还有关联。长长发也许就是为了掩饰这新长出来的胎记啊!这么一想的话就都能想通了,只是问题在于,这两者都并非我意愿却都长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媒介——魂魄、上帝、巫师、化学品都是可能的猜测。而原因,最大的可能也许也就只能是我爸爸作孽太多,一生“胎记胎记”的,导致自己女儿都突然有了胎记。
我很虚弱地带着数千个疑问走出了洗手间,走之前还不忘用刘海把这乍看之下还有点难看的胎记遮住。我总算是明白了那些脸上长有胎记、整天焦虑不安又还要为那胎记余生随时有可能变大到覆盖半张、整张脸的人的感受了。爸爸总是对那些人说要早点把胎记去除,因为越早越好去除,所以看来我得趁早回家一趟。长在这样敏感部位的胎记去除可以选择的方法并不多,手术和激光都有可能会影响到大脑和眼睛,因此我爸的传统医院绝对是首选。
我就这么一直想着,走着,心不在焉地绕着西二区教学楼一栋与二栋之间的小花坛步行。春天过了一半,这里的花也开齐了,阴凉的小树种在花丛中间,显得特别有风味。今天的阳光很灿烂,照得这一整片区域都特别动人。我感到我的焦虑忧愁稍稍被这阳光晒走了一些,由于恐惧而冰凉的心脏稍稍有了起暖。我仰起脸对着太阳准备把所有的不安都解除,恢复原先林一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的侠女模样。
啪嗒。
我的脸上有一滴湿漉漉的东西。我用手摸了一下,是水。接着,我才看到阳光底下的地面上起了均匀大小的小雨点的痕迹。下雨了。嗯。我记得昨天晚上看天气预报的时候说今天有可能会下太阳雨,还真的被我撞见了。我特别喜欢太阳雨——因为我同时钟爱着阳光和雨水。
雨点落得越来越频繁,阳光却也越来越灿烂。我的头发已经完全湿了,但是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太阳雨里,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仿佛心头的一切都被这阴阳相合驱走了。有一种平静却又带有改变命运气场的预兆。
突然,我眼前一楼讲堂的后门打开了。在阳光里我竟突然觉得这开门的一刹那那个阴暗处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然后看到了开门人。
他站在慢慢开启的门的前方,背倚靠在白色的墙壁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神色若定地在房檐底下看着外头毫无预兆的大雨和高日,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忧郁。
他的头偏了偏,于是我看到他的一个侧脸。我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带有这样令人心痛的一个侧影。他的长相并没有丝毫特别忧郁,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有“喜感”。他肤色偏白,有些许虚弱的感觉,跟裘骆承好看的健康的麦色相差甚远。看到他略显高大的身型时却会又突觉虚弱也许只是幻象。他有长而挺拔的鼻子,板式的浅色的嘴,遮到眉毛的刘海下面一双神色黯淡的眼睛。他长得相当英俊,可以说五官协调的组合英俊程度可以比赢我喜欢的所有我认为已经是非常帅气的男生。然而他虽然身型高大,但是他站立的姿态却透显出他难以掩饰的孤独和无助。他重重地呼着气,然后突然停住了。
他用手摸了摸门和墙,好像没法相信这是门和墙一样地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差点打了一个踉跄。他伸出左手难以置信地碰了碰门,指尖碰到的一瞬像触电了一样地缩了回去,然后再伸出来碰了碰,最后还把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
他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色彩,慢慢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一转身就看到了我。我站在离他大约30米的雨中阳光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湿透了的头发紧贴在我的脸上,晶莹剔透的雨水也顺着我的脸颊快速地滑落,我却毫无反应,久久地凝视着他。
他的目光令我窒息。
我知道我会夸张自己的感觉,放大自己的情感,但是这样的用词在这一秒,没有任何错误。他的目光照进我眼睛的一瞬间,我感到全然难以呼吸,大脑里所有过去的记忆都好像被颠覆涌乱,就好像两个礼拜以前我突然感到寒冷与疼痛的时候感到被抽空了记忆一样。我的舌尖似乎有一点点苦涩的胆液,我的鼻尖仿佛被削割成模糊的血痕:一针残酷的痛意直直地刺进了我的胸口。就这么一秒,我感到周围的所有都消失了——我感觉不到洒在我身上的阳光,我感觉不到落在我背上的雨点,我感觉不到我脚底下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我感觉不到。那天晚上仿似忘记万物而好像在灵魂深处裂开了一道口子拉着一段新的记忆和爱意进来的感觉又出现了。但也就这么一秒。他的目光,令我窒息的这一秒。
然后,他就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普通,但是却似乎带有一种当一个人面对着山墙说话时才会有的回音,却又是缭绕在声线上的而非掉落在声音之后的。
“你……看得到我?”
愚蠢的人是那些不能分离喜喜悲悲的人。他们免去了悲喜无常的大痛大乐。他们爱过谁恨过谁都无法区分。
他们的愚蠢,也是我觊觎已久的智慧。
我的愚蠢,却是不能理解你的话语,就算回想默念千遍万遍,也无能把这一切串联成一个欢天喜地的结局,亦不能侦破一个显而易见的谜团。从你对我说的这第一句话开始,我的愚蠢只注定了告别。
“废话。”我愣了一下,恢复了常态,也松了一口气。你不能再这样随便看到一个帅一点的男生就犯花痴了!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说。这已经太多次了,虽说大学开始以后只不过有一次,但是这样的故事注定没有结局,我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况且眼前这个男生看上去实在有点异常,怪异得很不可思议,竟然问我这种连我都不会去作为开场白问一个男生的问题。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有神了,冲出带顶的走廊走到太阳雨中的小亭子,狂喜般地对天大笑。他的头发立即湿透了,但是他也如同我之前面对阳光一样地张开双臂稀释雨水。他的眼睛在笑,浓浓的眼里的笑意盖住了他的一切淡淡的忧郁。他看上去开心极了。
我抿了抿嘴,尝到几滴毫无味道的雨水。
“同学,请恕我直言,但是你为什么……”我问道一半才发觉本来看到帅哥一定滔滔不绝的我竟然一时词穷,而事实也是如此,我虽然感到奇怪,虽然想问为什么,但丝毫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问“什么”为什么。
他看着我,然后笑得更灿烂了。他的笑容里有一点傻傻的憨厚的善意。
“对不起。”他用很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回答,“我只不过是太高兴了,可能有一些行为怪异,但是不打紧,唯有恳请你见谅。倒是同学你,为什么愿意在雨中独立这么久?”
总算遇见一个说话还有一点点文绉绉感觉的人。我暗自庆幸这样一个人还是一个极品帅男。这个年代愿意认真说话的人越来越少,真实在是文化的遗憾。
“说来话长。”我之前的感觉那种入魔的感觉消失得差不多了,只得用这四字真经作为答案。
“那我也就不随意耗费你的口舌了。”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说。
我缩回了已经卷曲了准备透露衷肠的舌头,原来他对我的故事也是没有什么兴趣。我有点没趣地眨眨眼,这才想起全身已经湿遍。我看了看他,带着眼睛里的水雾,他在离我很近的雨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扑哧”一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人实在长得很有好笑。
“哈哈。”他也放出声音笑了起来,我顿时觉得开心无比,脸上的胎记和头发都变成了小事。
“你是理工科的吗?”我问。搞笑的真正人才一般都是工科出生,不变的定律。
“嗯,我以前是建筑系的。”他保持着笑容回答。
“以前?”
他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脑袋,笑着说:“嗯,就是以前。”
“那你不是大一?”我疑惑地问。
“是啊。”他认真地点头,看起来跟一个大小孩一样。
我偷偷翻了白眼。还好他长得帅,否则就绝对是一个跟我一样的怪人。我暗自想到。不过在浙大一个多学期,我还真没看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再说大一的帅哥我们大一女生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男生。
“好吧。”我无奈地说了一句,叹了口气,搞不好他只是一个长得帅的白痴。
“你是这里的学生?”他的问题都问得这么惊人。
“废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面对这么令自己心动的男生却用这么不客气的言语,特别还是对方一直用这么客气这么令我喜欢的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只不过他的这个提问真的实在有够愚蠢。
“哦。”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两眼放光,“那,你知不知道你最近身边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我怔了怔,立即想起了刚刚忘记了的自己的“奇怪”的事。如果要说“奇怪”的事,这样的事真的也许是一个世纪也只有一两次的,而这个陌生男生竟然一问就问对人了。
“你是指哪一方面的,奇怪的事?”我极度冷静地回答。
“就是……很离奇很离奇的事情……”他的声音有点拖延,“比如说有人突然性格大变,比如说有人突然开始用另外一个腔调说话,比如说有人突然会吹笛子会拉小提琴了,比如说有人突然懂功夫了……”
他还真是比我还要奇怪。我忍不住得意地偷笑。虽然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怪得很离谱,但这下总算是让我证明了天大地大总有人和我一样。
“行了行了。”我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比如说什么有人突然头发长长了,比如说什么有人突然长出一块胎记了……”
“你怎么知道?”他突然紧张起来了,神色大变,定睛看着我。
我感觉我的整个身体好像都被他那突然变重的目光吞噬了,我不禁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害怕。
搞不好他是什么恐怖的杀人犯。我的想象力又开始了没法停止的延展。小说里面电影当中最帅看起来最像好人的人往往到最后都是会“撕脸”的坏人,而且要坏起来还是不一般的坏,老奸巨猾,杀人放火,残忍无道。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我……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努力装无辜,想要套出一点他的话,“难道你要找的人真的突然长头发和胎记?”
他看着我,默不作声了一会儿,不再放肆狂笑的眼睛里又一次划过了那丝一开始吸引我的忧郁。
“对不起。”他轻轻点头道,看起来很虔诚,“我不是有意这么大声的。”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轮廓清晰无比,在雨淋之中更加令人幻想不止。雨水在他白皙的脸上划过,他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泛起。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恍惚地以为我自己成了恋爱故事中一场雨中邂逅的女主角,痴痴地看着男主角帅气的阳光笑容化干雨水的潮湿和忧愁灾苦。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有千百个想法在旋转,眼睛却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是谁?他跟这一切有关吗?他是在找一个突然长出头发和胎记的人?他是谁?他是谁?他认识我?他不认识我?他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愚蠢这么懂礼貌这么快乐却又这么着急?他是谁?
就在我们两人都欲言又止的时候,几个小节的经典浙大音乐铃声响了起来,下课了。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挤出一个微笑。
“很高兴认识你。”我看着水珠从他直挺的鼻梁上方往下流,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凌乱,“后会有期吧。”
他眨了眨眼,又一次笑起来,点了点头。
“后会有期。”
我转身走进了楼梯口,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这不是一场一见钟情,我自己心中有数,但这一刻的我,竟突然变得十分安心,这样快活。
我上楼的时候忍不住稍稍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背影依然有一种令人心中一震的感觉;外面的太阳雨已经停了,太阳整个地在小花坛上空照耀。
我深吸一口气,好像突然之间,又从心底里长出了一份勇气。
我始终相信,世上有长明灯。
佛教里的供品长明灯置放在佛像面前,昼夜长明不熄;犹太教会堂用的长明灯,蜡烛与纸锡烈烈长燃,表示上帝永远在心中。
想念的一个音符,也是一盏长明灯。只要有那么一点律奏,那么一丝怀念,它就会彻夜相伴。
最黑的夜晚,我从相遇那天开始,细数我们的每一番对白,每一次转身,每一粒欢愉。
你那原本不可向迩的光芒,为了我,长明不暗。
俞小纤见到我浑身湿透地站在讲堂门口等她,又被吓了一跳。
“亲爱的,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了……”她拉着我的袖子把滴滴答答的我拉出好奇的人群,再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
“林一,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超出普通灵异范围了,你刚才上课的时候是太阳穴又痛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把右面的刘海撩起。
俞小纤双手捂住嘴,惊呼了一声,瞪圆了眼睛。
“这……这是……”
“胎记。”
“你确定?”
“十有八九吧……”
“可是……”
“我觉得这背后有一个什么很严重的事情,而且我刚才碰见了一个人,他应该正在找一个突然长出头发和胎记的人。”
俞小纤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我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你怎么还这么开心哪?”她焦急地说,俞小纤就是这样,平时看起来拽拽的,什么事都不理会,好像什么人都奈何不了她,事实上特别关心朋友,不过还有一点点胆小,“你什么意思?突然碰见一个人?那人怎么说?”
“他正好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然后我就开玩笑说,是不是比如什么头上长胎记之类的事情,然后他马上就严肃起来了,还问我怎么知道。所以我就觉得他正在找我。”我飞快地阐述刚才和那个人的对白。
“那明显是在找你啊!”俞小纤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她一紧张起来就是这个声音了,“天,那怎么办啊?你有没有拦住他问清楚或者跟他讲清楚啊?”
“没有哎。”我有点傻傻地笑着说。
俞小纤简直要跳起来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她翻了个白眼,“那怎么办?这个谜底就解不开了啊。万一到时候我也被危及到了,把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跟你以前一样那种恐怖的短头发怎么办?还有还有,要是我的脸上多处一块胎记怎么办?”
原来还是为自己啊。
“什么叫我以前那种恐怖的短头发?”我反驳。
“哎呀。不管了。反正你得把这件事搞清楚啊,否则对我对你还有对你身边所有人都不利啊!”俞小纤摆摆手也摆开了之前一时性急说出来的真话。
“我知道啦。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我们现在着急也没有用,我还得想办法回家一趟,也许爸妈能够帮到我。”我还是笑容满面,刚才的好心情还没变。
“我看你是吃错药了。”俞小纤咕哝着往地下车自行车库走去,我也跟在她旁边,嘿嘿地边笑边走。
我们慢慢地走下旋转楼梯到地下车库,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自行车所停的这个停车间人流这般稀疏。浙江大学的地下车库一般都是以满著称的,也跟其他很多很大的重点大学一样,自行车的数量令人震惊。每到午餐时间从东区教学楼经过阳明桥和学生活动中心再到大食堂路上的自行车阵列是真正的壮观,密络网布,水泄不通。我上大学以前从来没有骑过自行车,因为本来就喜欢跑步运动,后来为了图新鲜买了辆自行车,一开始经常因为“车”来“车”往而碰伤了我的新车,只得频频光顾吴大爷开在图书馆后面的修自行车处。后来也因为修了太多次自行车知道了麻烦,车技突飞猛进,很快达到了一般正常浙大学生的水平。
“今天人这么少,所以我说我们就应该停在这个车库里,你还一定要停在蒙民伟楼再走过来,走不死你……”俞小纤看到这里人少也暂时忘记了刚才的忧患,得意地对我说。
话没说完,我们前进的脚步就停住了。
车库很空,但是在空旷的地方正传来一声一声的轻轻的哀号。只见两、三个人大个子男人正在威胁式地打一个个子小小、文文弱弱的男生。
“住手!”我没有看清楚黑暗中他们的面孔就不顾一切地大叫一声,右手向前一指,很有英雄气概地面对着他们。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等待一个见义勇为的机会,没想到原本以为生活在杭州这个天上人间可能也没什么可能这么做了,竟然现在在大学校园里来了机会。
大个子男人们停了一下,其中一个慢慢地走出阴影,他看起来很强壮,头发剃得很短,穿着黑色的紧身长袖,好像是想要故意秀一下自己结实的肌肉。他的长相凶神恶煞,五官惨不忍睹,头顶似乎还有一块疤痕,长得就像电视里通缉的大毒枭。
我有点腿软,但是行侠仗义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原则。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很粗,普通话也不大标准,带点安徽山区的口音。
拜托,这里是中国著名的堂堂学府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所有浙大大一的学子和很大部分大二以上人才的集中处,又不是什么香港旺角贩毒码头,不是一句“你可知道我是谁”就能让你成为老大的。
我“哼哼”地笑了一声。
“你是谁我不在乎,但是你随便打人就是不对。”我义正词严。
“林一。”俞小纤突然在后面轻声叫我的名字,拉了拉我的衣角,“算了,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我有点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皱成一团,却很严肃地对着我使颜色。
“怕什么啊?这里是浙大,而且明明是他们在打人啊。”我越说越大声,火气也上来了。另外两个大个子男人还是持着在挣扎的小个子男生。
“哈哈。”大个子光头耸耸肩放生大笑,这笑声刺耳无比。
“拜托你不要这么笑好不好。”我露出自己的本性,刻薄地说,“你这么笑不仅是对我们耳朵的摧残,更是会让意外来参观校园的家长同学觉得这里可能是乱尸岗。笑得这么难听就不要学电影里黑社会老大了,人家至少还有型。”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在这三个看起来比我强壮太多的危险的大男人面前毫无惧色,还说出这样欠揍的话。
三个男人都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一步地拖着小个子男生靠近。
俞小纤拉着我的衣角紧张地暗示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个不败的法则,我却这次又闹上了偏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三个大汉慢慢走近。领头的光头刀疤后面的两个人一个头发染成红色,一个染成黄色,好似番茄炒蛋,还装模作样地摇头摆尾,气焰嚣张。小个子男生身着蓝色的衬衫和快要被磨破的牛仔裤,脸上已经被打出了血,身材小小的他看起来可怜万分。
“你弄弄清楚。”头发是红色的番茄撇撇嘴点着可怜巴巴的小个子男生用经典的杭普话说,“是他偷了我们老大的自行车,我们到现在都还要不回来!”
“是啊。你少给我在这里多事,还说这种难听的毒话来骂我们老大。”头发是黄色的炒蛋跟番茄一唱一和,他的嗓子稍微细一点,有点娘娘腔。
“但……你们也不能打人啊!你们再……再打,我就打电话给保安了!”我拿出手机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说。
“哈哈哈哈哈哈……”
“嚯嚯嚯嚯嚯嚯……”
番茄和炒蛋用两种不同的笑声狂笑了几声,然后像是约好了一样地同时停下来看着我,番茄歪着嘴说:“你再打也没有用的,我们老大的叔叔是浙大保安总队的头子。”
炒蛋也不甘示弱地爆料:“而我们老大的老爸呢,就是安徽武警总队长,跟浙江武警不要太熟噢。”
我冷笑。
“那又怎么样?”我毫无惧色地抬头看他们,番茄和炒蛋都傻了一下,还是那个有人帮他撑腰的光头刀疤说话了。
“同学。我们只是在教训这个偷车贼,如果不打人的话他就永远不会把车子还给我们,所以就麻烦你不要管了。”他突然平静了一点说。
可惜今天的我莫名其妙地,既不怕硬又不吃软,实在难以吞咽这样不正义的协商。
“不要。”我挺直了腰板。
光头刀疤看着我,紧皱眉头,脸看起来更凶了,但是嘴角却起了一丝玩味。
“你既然要做你的好人,我就成全你。”他恶狠狠地说,“但看在你是女人,我可以放宽条件。”
我依然一脸毫无惧色。
“你打我一拳,如果你可以把我打退一步,我今天就饶了这小子。”光头刀疤自信满满地挺起强不可摧的胸膛对着我说。
番茄和炒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两个人长相和动作就是那种电影里小罗罗样。真没出息。我暗自想。
我攥紧拳头,之前身上的雨水竟然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是手臂上还会慢慢滴落下剩余的水珠。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听从理智,马上跟俞小纤一起出去再想办法,还是赌一把立即救人。我向来不是那种纤弱的女生,进重点高中是因为长跑特长,以前还差一点拿了全国高中生马拉松前十,一直以来都有很强的体能锻炼,但是我也同样知道凭我的力气要把眼前这个彪悍的光头大汉打退半步都是很难的事。
两个礼拜以前,我是一个古里古怪,热爱运动,酷爱文学,胆大刻苦的大一女生。两个礼拜以后的现在,我还是这样的一个大一女生,只不过,我头发变长,胎记已长。我喜欢的学长不带一丝牵挂地离开了我,另一个迷人但是也很古怪的男生正在寻找我。我知道有一个故事正在编织它起始的那段图案,而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也必须要证明自己有情有义有勇气。
光头刀疤挺拔地站在我面前十米处,他全身肌肉绷紧,毫不松懈。我的眼神已经告诉他我愿意接受挑战了。他难看的嘴角往一边阴险地上浮。忽然间,我感到自己原先刻意绷紧的身体放松了,像是一池水一样变得柔软无比,接着,我察觉到自己的拳头也松弛了下来,好像是跟随一种从内心发散出来的指引,我用最轻的步子慢慢地踏向光头刀疤,每走一步却能够感到自己的双脚扎在地上的力量越来越大,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地上,走到他面前约一米的地方时,我的拳变成了掌,慢柔地从下往上挥起。
我的右手掌侧碰到光头刀疤的胸口,双腿稍稍弯曲站稳。从脚趾到小腿,再由经脉连接至上身,再到手臂、手掌的一股劲猛地提了上来。我的手臂在劲中变得柔软万分,右肋在手掌支撑住所有劲与力的同时顺着柔软的右臂滑至光头刀疤的腹部,然后本能一般地用上全部从脚趾连上来再回下去的劲,推肋入腹。
光头刀疤猛地叫了一声,一连后退四步。我慢慢地回复原始站立的姿势,看着四步以外惊讶万分的光头刀疤。他的脸色铁青,用手捂住腹部,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老大,老大,你没事吧?”番茄和炒蛋异口同声地冲上前去扶住光头刀疤,光头刀疤赶紧为了面子制止住他们,死死地盯着我看。
我精神有些恍惚,好像刚才本能般的动作并不是自己完成的一样,但是却觉得由衷地快乐。
“我们走。”光头刀疤再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一句,就像古装戏里的恶霸被一个义薄云天的善良高手打败以后一样。他们三人也算是遵守承诺,快速地离开了车库。
我毫发未损地站在原地,看了看吓傻了的俞小纤,再看看也还没能反应过来的小个子男生,开心地嘿嘿笑。
小学时候,我和班里同学一起看动画片。
每个女生都爱上了动画片里英俊潇洒的王子,我却爱上了帮我捡圆珠笔的前排男生。
初中的时候,我和班里同学一起看蜘蛛侠。
每个女生都想要当被蜘蛛侠拯救的Mary Jane,我却下定决心想要当拯救地球的蜘蛛侠。
高中的时候,我和班里同学一起演剧本。
每个女生都想演被一个盖世英雄救起的美女,我却一心想要当那个赴汤蹈火拯救爱人的英雄。
所以那天,当我“救”了他以后,我还天真地以为,我真的成了能够拯救世界的盖世英雄。无知的我,还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所有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
“什么意思?”我瞪大眼睛看着俞小纤,“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们是谁?”
俞小纤叹了口气,看看旁边可怜巴巴的钱小龙。
“林一,说实在的,整个浙大也大概就是只有你这个不问世事的人不知道了。”她摇摇头说,咬下口中吸上来的珍珠奶茶。
“但不可能啊,浙大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简直要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就因为他们跟保安和警队有关系,也不能任他们这样为所欲为啊!”
原来俞小纤和我身边所有人早就知道刚才的光头刀疤,他叫作武文太,浙大武术散打自招生,建筑系大三,是个很暴力很恐怖的人,凭仗自己家里有权有势经常在浙大欺负人。俞小纤说之前是她忘记了这个学期每个星期二武文太都会去西区的地下车库找这个叫作钱小龙的男生,所以大家才都不愿在这一天去西区停自行车自找麻烦。钱小龙就是现在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长相极平凡、身材极平凡,总之什么都极平凡的小个子男生。据他极其普通的自我介绍,他是河南人,只有16岁,小学初中的时候跳了好几级,一个人来浙江读化学。
“林一,你就不要偏执了。”俞小纤说,“你现在已经很危险了,这次是你走运,要是他再来找你麻烦,那你就真的很麻烦了。”
“俞小纤,是他动手打人,为什么我要怕他?而且这种嚣张的人如果不受挫就会永远这么嚣张,那么社会怎么改变?”我怔怔有词地说,“那么世界怎么改变?那么正义如何取得?那么……”
“没有。”一直被吓傻了的小龙突然轻声说话了,“是我不对……”
“钱小龙,你这种事不要害怕啊!”我认真地看着他说。
“不是的。”他抬起头看我,他的左眼有点浮肿,还好他比我新长出拉的刘海还要浓密的刘海遮住了他的整个额头,“是我偷了他的自行车。”
我和俞小纤都愣了愣,看起来老实巴交、平凡无奇、胆小怕事的钱小龙真的是偷车贼?
“我不知道是他的。我那时真的是付不起买教科书的费用。我爸给了我正好的学费钱,要我自己赚生活费,但是他忘记了教科书费。我只好偷自行车,没想到偷了去卖掉的第一辆就是他的……”钱小龙低着头用很轻很细的声音说。
“你听见了吧。”俞小纤撅起嘴有点恶心地看看浑身脏兮兮的钱小龙,“我们还是走吧,最好不要给别人看到我们跟他在一起。”
天,我的周围原来真的还有付不起400多元教科书费用的穷人。这么一说,钱小龙也的确是全身都是杂七杂八的衣服和鞋子,个子瘦小也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他说完以后把头低得更低了,好像生怕别人认出他是一个偷自行车的贼。我不由得心头一酸。
“但……但他也不应该用暴力的手段!”我连忙安慰他说,“钱小龙同学你不要担心,我们会帮你的!”
“要帮你自己帮啊。”俞小纤立即打断我。
“俞小纤!”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只好妥协地软下来喝奶茶。
我呼出一口气,努力微笑地看看钱小龙。我最理解他这种没有朋友无依无靠的感受了。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抬起头来,小小的眼睛里还有点点泪痕,“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你的朋友,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们。”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特别善良的人,在路边乞讨的乞丐我也是视心情给钱的,我平时的同情心也没有这么强,但今天面对着这个被穷苦包围没法脱逃的钱小龙我却好像突然长出了一颗善心。
“林一,你……到底是怎么了?”俞小纤诧异万分地看着我,一副不认识我一样的表情,“从早上开始你就怪怪的,那个头发,跟朱宸星争论,然后跟他们打架,特别还是把武文太打得够呛,现在又发起你我认识你以来从来就没有过的什么善心……”
“好了啦,我以前也是很善良的。”我反驳道。虽然我没有特别善良,偶尔不开心了还是会表现得很冷漠,但毕竟我还是一个对老人相当热心的人,不然我也不会认识这么多什么修自行车,练气功,打太极的老人了……
等一下。
太极?
“太极……”我默念了出来,双眼左右来回转了转,然后看住俞小纤和钱小龙。
“怎么?”俞小纤十分恐惧我的这副模样,因为一般都是我突然想到什么恐怖的结论或者有什么不祥但是却准确无比的预感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幅表情。
“你不觉得我刚才的那个动作,很像以前我们去看过的柳师傅的太极拳?”我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觉得心跳无缘无故地在加速。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你这个动作很有太极的感觉……”俞小纤若有所思地看看远处点头道。
“凭我自己的力量绝对是不可能打倒武文太的。”我推理,“刚才我的手臂变软了,然后整个人的劲是从脚底上发出来的,打的位置也是武文太虚空的部位。所有都很像以前柳师傅跟我们讲的太极拳的皮毛基础知识。”
“你觉得你是运用了太极?”俞小纤挑了挑眉毛。
“倒不是说我自己运用了太极,我觉得更像……更像有一个人在我身体里运用太极的力量……就好像是,我的灵魂处有一个动作在比画,因此我也在用这个灵魂背后的比画打太极。”我小心地拿捏着自己的措辞。
“林一,你小说看太多了。”俞小纤运用她的口头禅。
我思忖了一会儿,决定要回去再好好查一下这个问题。这个周末看来是必须回家了,不,明天下午没有课,晚上就回家一趟,把所有问题都搞清楚。
“谢谢你。”钱小龙听到我们争论完毕以后才泪眼模糊地看着我感激地点头。
“没问题啦。”我笑笑,“你这么小,又离家这么远,我们作为比你大的姐姐应该要帮助你的。这是我手机号,你要是有麻烦和不开心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好人做到底。我找了张纸写上我的手机号递给他。他更加感激地看看这张纸,用力地点点头。
“谢谢姐姐。”他很轻声地说,然后站起来,向我和俞小纤分别鞠了个躬,然后逃也似的跑掉了。
俞小纤长吁了一口气。
“真是一个多彩的星期二啊。”她伸了个懒腰,“我要回去睡觉了,还好下午没课。你也赶快回寝室换衣服吧,你这样下去绝对感冒。”
“嗯。”我故作乖巧地点头,吐了吐舌头。
裘骆承走了两个礼拜。我站起来的时候又这样习惯性地想了一下,这两个礼拜以来每天我都会数他走了多少天,每次喝水、吃饭、跑步、上课、上网、听歌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想到。
看来,我还没有忘记他。
也有可能,有些人,注定是不能轻易被遗忘。
有些人,注定不能轻易被遗忘。
我以前是这么想,因为这些人很快就会再次相见。
现在我还是这么想,但是我知道即使不能轻易忘记你,我还是必须永远告别你。
我记得我那曾经突至的善良,我记得我那曾经冲溢肺腑的勇气,我记得我那初次见你后难以置信的能量。
当时的我不知缘由,傻得自己都快乐。我一直觉得星期二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七天里的一天,它永远看起来这么神秘,这么与众不同。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觉得星期二平凡无奇,那么我也许正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