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就近的原则,我将宋诀弄到了玄清师兄那里。听说玄清师兄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药了,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知道不是我的房间之后,宋诀好像有些失望。
我将他搀扶到床边,去翻玄清师兄的药柜。
玄清师兄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药罐子,我也不知什么是什么,只好抱了一堆到宋诀跟前,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我不懂药理,也不知道哪个用得到,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闲闲伸出手指,在瓶瓶罐罐中轻轻点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白色瓷瓶上,道:“这个止血化瘀,拿来用吧。”
我将其他的都收起来,问他:“你还懂医术?”
他一点也不谦虚:“除了医术之外,臣懂得还很多。”
我喜道:“那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帮自己处理伤口,这我就放心多了。水我帮你打了,药酒放在这里,门我帮你从外面带上,你自己解决一下,我出去喝杯茶——”
宋诀却唤住我:“殿下留步。”
我回头,嘱咐他:“在这里不必这样叫我,你也可以像沈公子一样唤我长梨。”
他听后目光沉了沉,不置可否,道:“臣奉劝殿下,最好离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公子远一点。”
我道:“为什么?”
他边说,边褪去手臂上的护腕:“不为什么。殿下现在年纪小,遇人遇事容易为感情所左右。”他的口吻淡淡,不像对沈初抱有什么敌意,只是用意却让人猜不透,他将解开的护腕放到床边,看向我,“臣对殿下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
我道:“沈公子不过是个普通香客,我同他萍水相逢,日后大约也没什么交往,将军难道还怕他对我不利吗?”无所谓地笑笑,“如今寺中知道我身份的甚少,就算知道我的身份,从我身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将军大可不必操心。”
说完,注意到他已经脱了铠甲,此刻又开始脱外衣,我一个大姑娘杵在这里,他却全不懂得避嫌,注意到我的尴尬,才停下手问道:“殿下在紧张吗?”
我别开脸,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道:“提醒将军一句,将军在本公主的面前更衣,于礼不合。”
他声音含着笑,说话的神色让人的心不由跳快一拍:“臣觉得,殿下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捡起公主的架子。”我还未辩驳,就听他又道,“其实殿下习惯了就好。”
我脑子一懵:“习惯什么?”
他道:“臣是个武将,在殿下面前失礼很正常,殿下日后大约还要经常面对臣,所以要提前习惯。”说完又神色自若地提点我,“烦请殿下将手边的药酒递给臣。”
我默了默,对他的脸皮有了新的认识。提起桌上的药酒给他送了过去,听他低声说了句谢谢,为人倒也客气。
我看着他将药酒接过去,拿嘴咬开了酒塞,顺着肩头便倒下去。
他的外衣都被他脱到腰际,只露着白色的内衫,说是白色,其实已全是血污,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衣服贴在伤口上,同血肉模糊在一起,他用药酒冲洗,就是为了方便把衣服从伤口上揭下来。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动作轻巧熟稔。
而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脸上的神色平淡地趋于麻木,让人以为他其实是不会痛的。
我担心地看着他,不自觉伸出手,快要落到他肩上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将手顿下,结果还来不及收回,就被他在半空中捉住。
他握住我的手,抬头问我:“殿下此举,是心疼臣了?”
我的指尖一颤,试图抽回去:“将军想多了。”
他静静看着我,在我快要受不了他的眼光想要出声提点他的时候,他手上却忽然用力。我始料未及,一下子跌倒在他膝上,他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放在我的腰上,将我整个人圈住。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却偏偏如挣脱不开的牢笼。
心尖上的一根弦猛然绷紧,耳畔的梵唱声愈发地响了。
我大惊:“宋诀,你这是做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大胆!”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声音似缠着雾气,语调却有些无辜:“臣很疼,殿下让臣靠一靠。”腰上的力道收的更紧,我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听他嘶了一声,道,“殿下是想谋杀亲夫吗?”
我勉强克制住情绪,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起伏,语气微带怒意:“宋将军统领三军,在疆场上自是随心所欲,然而如今已不在军营,却仍然口出妄言,却不免忘了自己身份。快放开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平日不曾对谁动过怒,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当真是心烦意乱得紧。然而这一番威胁却全然无效,他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颈间,声音因为疲惫,倒是添了些撩人的味道:“殿下方才解签时,说臣问的姻缘有始无终。可臣认为殿下说的不对。因为,臣不会让它有始无终。”他缓缓道,“当年他们要臣同殿下解除婚约,臣并没有同意。”
我身子抖了一下:“宋诀你什么意思?”平下心静下气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放不放开我?”
他亦气定神闲回了我一句:“……不放。”
我再次意识到,宋诀这个人就是个无赖,对付无赖,有的是方法。
片刻后,我理好凌乱的衣服,从衣衫不整的男子身上离开,望着床上挺尸的他摇头叹道:“这都是你自找的啊。”
拿手刀砍人是个技术活儿,大约我许久不练有些生疏,方才一时没有拿捏住力道,不甚将他砍晕了过去。
失礼事小,失节事大,遇着宋诀这种轻浮的主儿,我能有什么办法?
当今天下是名副其实的乱世。南有逆贼作乱,北有游牧民族对中原的沃土虎视眈眈。前朝的兵制为卫府制,设十六卫大将军,然而十六卫大将军只是遥领天下军府,并不具备真正的战时指挥权,直至战时,方由帝王直接任命骠骑大将军,为十六卫之总领。
本朝大体延续前朝的兵制,唯一不同的是兵权不再集权于皇帝。前朝末期军风腐败,直属于中央的兵力一战即溃,为抵御外敌入侵,皇帝不得不下放兵权。
如今,宋氏一族掌全朝的三分兵权,分据十三个州,若是宋家举兵造反,局面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对于皇帝而言,宋氏是既应提防又该笼络的存在。
好在宋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造反的苗头,反而忠心耿耿,一心护国,只要其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它便永远是大沧帝国最应该倚重的将门府第。
作为将军府的继承者,宋诀所处的位置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位担负有千钧重任的大将军,却相当不能令人倚重……
我将宋诀砍晕后,一推开门,就见门边突然多出来两个门神,不禁一愣。
两个穿戴郑重的将士一左一右,单膝跪下,齐声道:“参见十四殿下!”声音洪亮如钟,对于习惯了听僧人念经的我来说,自然是一个不小的刺激。
我扶着胸口道:“你们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是要吓死我吗?”
其中一个有些抱歉:“末将乃大将军麾下亲兵,适才见大将军同殿下进了房间,便在此等候。惊扰到十四殿下,还请十四殿下恕罪。”
我将四周望了望,确认没有路人经过,才对她们道:“平身吧。”揉了揉额角提醒她们,“这里没有十四殿下,不要瞎喊,再给我添乱。”挑眉问他们,“你们来此是找宋诀的?”
二人对视一眼,方才说话的那个禀道:“大将军让末将二人在寺外待命,可末将有要事需向将军禀报,这才不顾规矩擅闯寺门。”探头向屋内望去,迟疑道,“将军莫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尴尬,抠着脸道:“不好意思啊,你家主子被我……”
就见他目光一深,抱拳行军礼道:“将军!”
身后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可是幽州那边有了动静?”
我身子略僵,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宋诀手撑在门框上,原本凌乱的内衫已穿戴齐整,只是头发未束,散在肩头,那光景有些让人迷惑。
映入眼帘的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佳公子。
我一扯嘴角:“你怎么这么快就?”
他的手勾住我的肩头,薄唇靠近我耳畔,轻飘飘道:“殿下的手刀是同苏越苏大人学的吧,可惜力用得偏了,有些遗憾。”语调漫不经心,却让人浑身一颤,“不如改日臣来教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我道:“不劳将军费心……”
他轻笑一声,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面前的两个将士,悠悠对二人道:“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着急。”
一将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另一将道:“可要派一支队伍去试探试探?”
宋诀道:“不慌。他们不是很急吗,很好,将他们先晾一晾。”
对方略有迟疑,却仍郑重应答:“是!”又听二将问道,“将军呢?”
宋诀的语调中显出一些好事被打搅的阑珊:“寺前等我。”
二将去后,他才幽幽叹一口气:“殿下,臣要告辞了。”
我自打他的手落到我肩头开始,便试图躲开,至今未能成功,他稳稳当当地按住我的肩,道:“殿下便没什么表示吗?”
我笑得客气,道:“将军走好,我就不送了。”
宋诀挑眉:“你便只这两句话要同我说?”
我更加客气:“祝将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他将我扳到面前,眸子清清凉凉,如一潭幽寂的水。
他的目色渐渐往深处滑去,里面仿佛悄然落入桃花的香气,暖风中,他薄唇含笑:“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口,臣希望殿下至少能抱臣一下。”
我的笑僵了:“别开玩笑。”
他人已靠过来,突然将我轻轻一揽,白衣上附有杜若的味道,清苦而悠远。我还未反应过来,那杜若的香气已蓦地远离,再回神时,他已将铠甲重新披好,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望着我,目光却有些虚,不知在看向何处:“下次见面,大约就是在帝京了。”
不远处的放生池中,菡萏开得正好。风拂过莲叶,惊走了池中锦鲤。
自那一别,我在千佛寺中再未见过宋诀。三个月后,自山下传来幽州失而复得的喜报。
我始终不能将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宋将军与我认识的宋诀联系在一起。
他走后的一段时间,沈初倒是时常来与我闲话佛理,一来二去,便混了个脸熟。只是我怀着揭穿他身份的宏愿,却一直不能得逞,他表现的很淡定:“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我是谁。”
我跑去问虚渡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神秘兮兮地道上一句:“佛曰,不可说。”
不愧是我亲师父。
托我亲师父的福,我一直不大能够想明白:不可说的究竟是他的身份,还是他与千佛寺的因缘……
如今婳婳突然提起沈初,倒令我对他有些想念。
沈初这个人看上去与世无争,性格很好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有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做派,往好听了说是讲究,往难听了说就是挑剔。
有一次我去菩提居找他聊天,一进门就看到小红在他面前跪着,似乎在受罚。
他优雅地翘着二郎腿边喝茶边问她:“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红垂着头,道:“奴婢不该将雨前茶和陈茶混在一起。”
他仍不放过她:“还有呢?”
小红想了半天,大约是没想出所以然来:“请公子示下。”
他叹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放下去:“冲茶时最忌的就是把汤直冲壶心,若如此,则茶香散佚太快,而应沿茶壶边缘高冲低洒,这叫作玉液回壶。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日后若遇贵客,如何放心由你奉茶?”
小红很惭愧,顺从道:“是怀瑾没规矩,怀瑾知错了。”
他道:“日后换握瑜来侍奉,你回去背茶经吧,背熟了再来见我。”揭起茶盖吹了吹茶烟,冷漠道,“出去。”
小红从我旁边经过时,我注意到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圈明显红了。
沈初这才看到我,态度立刻亲切起来:“长梨,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陪我喝一杯。”
我抬脚走到他身边提醒他:“你话说的有点重,把她说哭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管她,你习惯喝什么茶,绿茶,红茶?”
我道:“随意。”说着不等他抬手沏茶,便漫不经心地为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又道:“其实茶道中的门道太多,换我也做不大好,你也没有必要因她做不好而动怒。”
他望着我豪放的动作,道:“我并没有动怒,只是觉得对她而言,能长些记性也好。”
我伸出手,将他已凑到唇边的茶杯夺回来,玩笑道:“你这样讲究,我的茶你还是别喝了,回头再罚我背茶经长记性,我可吃不消。”
他将茶杯稳住,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去背茶经。”声音温润如同珠玉,含着些笑意,“我会亲自教你。”
我默了默,问他:“我若不想学呢?”
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浓:“那便没办法了,只好我亲自来泡茶给你喝。”
我在微妙的情绪里喝完一盏茶,听他道:“长梨,陪我走一走。”
一走就走到后山去了。山不高,上山下山,半日便可一个来回。山间草木繁盛,偶闻山鸟啼鸣。在山顶的静心亭中,他望着脚下的绿意盎然,幽幽问我:“这一生,你可有过什么遗憾?”
“遗憾?”我在山顶的风中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忘了一个人,这算不算遗憾?”隔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问他,“那你呢。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据我所知,来这里烧香拜佛的人,都是有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他道:“心愿从前倒是有一个,贪念也好,妄念也罢,那时是求而不得,可是现在……”
我有些好奇:“现在?”
他的语气里带着满足:“现在,我原以为求而不得的人却好端端站在我眼前,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想?”
我道:“那还真是可喜可……”脑子转过弯来,弯出一个字来,“嗳?”
他继续同我打哑谜:“长梨,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让你为我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点点头,忙道:“记得记得,你还说要将面具送给我。可惜那日被宋……打断了,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问我:“你好奇我的模样?”
我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更正道,“是非常好奇。”
他道:“这可不好办……”
我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他道:“我与人有约,只要在千佛寺中,便不能让外人看到这张面孔。除非……”
“除非?”
“除非对方看过之后便成了死人。”
我脊背一凉,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个回答,而令我更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面具给挪开了。
我来不及反应,已经将那张脸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得愣在那里,回神后吞口口水,结结巴巴道:“你……你快戴上。”
他挑眉:“怎么,这张脸同你想的不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他唇角勾起风华绝代的一笑,声音散在风里:“如今看也看了,是不是该为看了我的脸负责?”
我道:“负责,负什么责?你难不成真想将我杀了变成死人?别开玩笑了,你忘了你不会武功,杀我对你来说太有难度……”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道:“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可惜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大着胆子问他:“怎么退而求其次?”
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两个字:“娶你。”
我愣了。
他道:“娶了你,你就不再是外人,而是我沈家的人。”说完还征求我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放到他的肩头,安慰地一拍:“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其实我来这里修行是我家人逼我的。”痛心疾首道,“因为我家太有势力,所以在我会在这里实属于身不由己,你要知道,在我修行期间,我的身份同玄清师兄也没什么两样。沈公子,你好好想一想,你怎么能对一个出家之人说这样冒犯的话呢?”
当年那桩事,此刻再一次因婳婳重新提起沈初而被我想起。
婳婳问我:“公主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没有应她,伸手将梳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望着里面那张银质的面具,忍不住轻笑出来。
婳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婢有预感,沈公子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当年在佛寺有许多不便,如今既已回京,让苏大人帮忙查个人应当没什么难处,依奴婢之见,公主要早早为自己打算啊。”
婳婳担心的有些多余,因为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有别人为我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