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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棺里的乞食者

我正躺在这儿。真的,很饿,不骗你。

林云正躺在一片黑夜里,一个人望着没有星星的穹宇,突然觉得有些些寂寞与了然了。他终于有机会和那些腐烂和正在腐烂的先祖们感同身受了,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这是一片子姜地,时时弥漫着一股让人脑袋清醒而又热火的辣味,漫无目的地送进每个过路人的鼻子。香味如同一条柔软的钢线,从鼻子窜进了身体,在身体中发泡散开,一只细小而精致的手勾住了大脑,久久难以摆脱。越是挣扎,大脑愈像豆腐般破碎。林云是闻不到了,现在是闻不到了,但是在记忆里那味道就像刀子一般划过,左一刀右一刀,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不用想当初,不想去靠着回忆过日子,到头来现在除了满目的记忆又有何能供他去咀嚼和品位。手掌上玩弄的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私密和情事,交交叉叉让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自己的身世,如何说得清这活着的世界里的鬼魅。他知道茂密田野里某处被练过的痕迹,意味着这里曾经有一场奸情;在河边某处还干燥着的土地上有一块斑斑湿迹,里面有某些人死去的子子孙孙们。可怜,谁能看得到那些没有成形身躯里流着的血脉和眼泪。林云能看到一切,看到过去的一切,闻到湿热洼地上飘散的零零腥味,又有无辜的孩子在一场场的男女激合交战中做了牺牲品。他们应该现在阳光的曝晒下晒得脑浆变干了,身体扭曲了,再不过就是一场烟,一阵蒸腾的水蒸气尔耳。他们在别人的鞋底,劳作之人将他们带到了菜地里滋养着他们父亲烟黄的嘴脸,母亲湿润的产道。那是一片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圣地,在那里他们将上演最悲情、最激烈的战争,不可思议的水中有不会泅水的落水孩子。酱紫色的小手在水面点着最后的头,手上有呼吸的嘴巴大口的吸着淤臭的空气,转动着迷人的身姿,芭蕾舞演员似的轻盈身躯游刃有余地在冰冷而又坚硬的地板上,跳出个破碎而又沉闷的黎明。野狗一样的父亲现在把他亲爱的孩子怎么了?遗弃在了玉米杆上,遗弃在了石头上,遗弃在了黄土上,遗弃在了枯叶上,遗弃在了风中,遗弃在了冬天里,遗弃在了明天里,遗弃在了今天中,遗弃在了陌生人手里,遗弃在了子宫里。

那我算是被遗弃了还是我遗弃了他们?林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去考虑过弃与守的关系,即便在最安静的夜晚也会有躁动的蟋蟀用惨烈而孤寂的落寞撕扯着夜晚里孤独的走肉,片刻也不清净。白天里,高傲的公鸡、忠贞的家犬、哭丧的鸭子、肥腻的猪对着林云的眼睛,他翘起的手指呼喊着直白的男人般的抚慰和触摸。它们并不孤独只是稍显些无趣,只是稍显着饥饿,干瘪的肚子在每一个途经的人面前唱起同样的一首悲歌:“我饿,我饿,我饿……”仅仅变化的不过是脆生生的“咯咯咯”游离到了绵绵的“嘎嘎嘎”声,表达同样的意愿:请你给我吃的,我愿俯首称臣,我愿侍奉你的魂灵,我愿亲吻你散发恶臭的脚趾,舔砥你肮脏的手指,我愿予你做一切你愿或不愿的事情。请你给我吃的,哪怕是你呕吐的残物,也是最美味的圣餐!请你仁慈!

仁慈,大爱与博爱说来轻松,谁来对林云仁慈呢?是谁又让他躺在黑暗的穹宇里,抬头看穿山尖藏匿的地狱入口?

屋后那片深绿色的竹林里面有他的坐骑,他留恋了许久。夏天里他常常穿着大背心,短裤衩,手里兜着一根柳枝,和其他小孩儿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手里的枝条从来就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多动而顽皮地鞭打走过的每一片草地,遇到的每一棵树,碰到的每个根菜苗。调皮的孩子鼻子上耷拉着粘满细沙的鼻涕,悉悉索索地穿越无边的旷野。火车不会到这个村庄,外界的杂言和污秽的想法不会在没有遮拦的空气中伴着风吹到山的这边。高耸的山脉间有翠绿的大树做着最衷心的守卫,过滤物质社会的情欲和利益。幽深的山里、草间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而他那细条条的鞭痕只无情地驶向冰冷的石棺,请你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知晓他的秘密,见过他稚嫩的小脸蛋上挂着无邪的笑容,却喜爱着鞭打最古老、最死板的砖头和石块。

孩子们赤条条的鞭子忘记了抹去了行走的痕迹,成了他们在父亲母亲响亮耳光下的赤裸裸的罪证。林云喜欢空荡的天空中飘散着黑压压的哭叫声,一种释然的情怀久久地笼罩着他,再看一眼灰暗的天空,和那些脏脏的脸蛋,一挥手也就不复存在了。只是它们确实存在过,而今在记忆里闪现。再也没有人能记起那些哭泣的孩子们了,除了林云。那些长大后的孩子徒有捻起钱来的勇气和为女人哭泣的双眼,为金为银微笑的嘴唇,不再会为那些冤死在他们手中的蝈蝈、小老鼠、小蛇所逗乐了。

林云乐了,能逗笑他的是现在变作没有表情的行尸们,他很佩服自己,他具有别人不具有的幽默感,于黑夜中自己和自己嚼起了舌根。有点饿了,他想念肥厚而劲道的猪口条,牙齿和牙齿间有咯嘣咯嘣的张裂感,一点一点磨着,忽然自己觉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是绞肉机,是焚化炉:一整块的肉机械的送进嘴里,绞啊绞,咬啊咬,成了肉坨坨,再倒入酸炉里,高温淬炼着用口涎搅拌的肉酱和骨头,猫应该很爱吃吧,人也应该很爱吃吧。生产加工出来的成品,没有人围着它伤感,没有人会哀伤地去凝视。而林云觉得这一个过程和一个处理尸体的庄严和肃穆没什么两样,自己是操舵手摆了。

他常常看见旁边有人在烧纸钱,一边说着保佑着保佑那,他自己是很反感这样去对待一个死人的,生前对一个活人指指点点,骂这骂那,死后竟然无比的尊敬甚至被他按到在地上舔鞋底的逝者。三只紫色的香火徐徐地吐着烟圈,慵懒地看着戏剧的上演,悠哉游哉。摇摆的火焰永不停歇,好日子长着呢,会有人擦亮光秃秃的火柴头,延续卑微而断断续续的生命。无数的短暂在时间的黏贴下,成了人们口中的永恒。可是,他知道永恒是打着引号的,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些永恒的名字,只晓得他们身上有施展不完的法术,能治愈他们心中的胆怯和手脚的迟钝。

林云看到了供奉的盘子里有他爱嚼食的口条,虽然很想去做一回抢劫犯,但又碍于面子不得下手。晚上再行动,当烛火全熄灭,月亮被疯狗吃掉的时候,是犯罪的好时机,是他伸出瘦削的老手的最佳时刻。他已经不敢想像那般情欲被释放的快感,不敢吞进泛着白沫的口涎,不敢再斜着眼睛去观察在微风中飘渺的火蛇。不过是一条猪舌头,魔力如此般强大,他很害怕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要用野草包裹自己,用泥土掩埋自己火热、躁动而又愉悦的血红的心。

是的,他还有心,只是在慢慢腐烂,慢慢地干涸。旁边的老兄,他就惨了,他没有办法和他一样回忆,一样思考,尽管林云感受得到自己的大脑有蛆虫在扭动,影响了他思考的能力,而且这一能力在逐步逐步地消逝,他怕急了。昨天还想着对面邻居盘子里的五花肉,今天又开始垂涎近旁的猪口条?事实上,他从来就对猪这一温柔而不太多动的动物没有着任何的沉迷,若是问他:你想干嘛?他会说,我最想咬人一口。他也被自己这句话给吓到了,不是因为自己有着可怕的癖好和执迷,而是那些曾在他鞭子下吟叫的鬼魅会不会再爬起来,扑到他,啃食他。他害怕自己的身体会被啃咬的破破烂烂,别人认不出来,甚至蛆虫都不愿意与他这个丑陋的男子为伴。从此,他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孤家寡人守着空虚的灵魂,看着每个过往路人手里拎着的篮子,“里面的食物”,“里面的食物”。

他咽过一口气,看到了自己骑在那圆拱顶的石包上,手倚着没有名字的墓碑欢快地起伏着,马没有鞍,没有脚,原地奔跑在他宽阔无边的脑际中,穿越一片片排满墓碑的原野。那里没有紫红色的小花点缀,没有蝴蝶坠落枝头。放眼一眺,还有山峦间绿的发黑的林子里招摇着白色的手,手掌刻着浅浅的生命线。

没有人看到他在竹林里的轶事,他回想起来,别人永远无从知晓秘密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他坚实的腰际缠满了此类秘密,显得比没有秘密的人快乐的多了,时而心间和额头上又爬满了惆怅的皱纹,“我有很多的秘密,可是没人能听的到了,没人愿意听了”。想着想着,他凹陷的胃部在剧烈的运动,纠结的绞痛缠绕着无感的机体,又饿了。旁边的邻居老是有人来探望,送来各种食物,自己的门前的杂草窜到了两寸高,都可以在里面窝起来下蛋了。一个老爷们儿怎么老想下蛋的事情,实在是可笑之极。说了他的幽默是与生俱来,就跟羊崽子生下来就会喝奶,马崽子生下来便会走路一个道理,一个人生下来就会自嘲与幽默并不是用嘴巴说的。嘴巴说的,那是贫嘴与相声,其实都差不多。

邻居家门口的火烧得正旺,人们偶尔捂住鼻子扇动一下空气,他很想去问问那些蹲守在烛火前的人,“我们家门口那片茂密的猪草没被割完吧?”他还不忘他的家,不忘他的家人,不忘关心猪圈里饿的嗷嗷直叫的猪崽子,他实质上在宽慰自己,关心自己,自己现在不就和那快饿晕的猪没什么区别嘛。一个办法油然而生,他在心里佩服自己的聪敏才智,佩服自己的果敢和勇气,不如和邻居做个交易,他把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讲给邻居听,交换条件就是那些表面煮得泛白的猪口条。虽然邻居没有了任何的感官机能,唯一的就是能感受。你会问没有官能怎么感受?感受不一定要是手耳眼鼻口罢,最神秘的莫不过是隔着距离的感应彼此的思想。倘若你说林云做不到,那你那是肤浅的认识,因为你不懂得他们之间这种默契而私密的交谈方式,不需要眼神,不需要说话,甚至不需要心跳,都能一一的将你身上所有的经验、毅力感知和解码。

“哎……哎……我说……隔壁的……”

“啥事哇?”

“想听故事吗?”

“可以啊。”是可以啊,邻居看来真的是寂寥和空虚,食物和故事之间有着完美的等价关系,无需用眼泪和口水来弥补其中交换所带来的缺斤少两的争端。“反正我也不饿,也没有这个胃口去吃了。”说的大大的实话。

真情实意打动了林云,他觉得胸口蹦蹦有节奏而小幅度地跳动了起来,似乎他有这个力气站起来,扛起着黑色的穹宇,用手指一点就能轻轻地在黑色的幕布上戳一个洞。阳光,算了,还是算了,不习惯那些看得着摸不着虚无的东西。“不怕,你胃口不好,有我呢……”

“那以后的故事就包在你身上了?”

“行啊。”故事是多么简单的东西,不都是回忆吗?不用开口,不用喷着白沫子,再精彩的故事都能在这两人的中间发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此刻,正发生着,发生在林云的身体上。

捂得手发酸的人们站了起来,扭了扭腰,指着林云“哎呀,好臭哦,受不了了。”

臭?有吗?可是我每天都在清洁着自己的身体,从不怠慢,那气味是邻居那可恶的亲戚栽赃在我头上的。谁不知道,我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人,年纪虽轻,却也是先生啊。自己和邻居享受着同样的黑暗穹宇,谁也体会不到这种凄清的美感,只会乱嚼舌根。

那几个人继续着捂着鼻子,扭扭捏捏说着妖里妖气的话,“那个人真的是神经病,现在都用火化了,结果人家留的遗嘱是要棺葬。又没钱还睡棺材,一口薄棺哪里能掩住他恶变的尸臭,我们运气也是霉,老汉儿死了偏偏就遭分到这个地方咯,真的是吃霉了。”话语里夹着很多怨气,飘到了林云的嘴巴边,他一口吞了下去,咽住了。

2011年3月7日 nRr5rSl3EJeWmzNiJBTrAUVkVXWYBaTypeiEzIJHjxGYDiTmQWvi0mVvpVm9Oq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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