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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品坟2

五观音垂泪

等方多病返回地宫的时候,李莲花已把地上的人骨收拾停当,挖个浅坑埋了,这人喜欢打扫的毛病到坟里也改不了。杨秋岳从门顶上那道裂缝掷了几支火把进去,门后的光线逐渐明亮,里头空气并未封闭,似乎便是真正的陵寝。

“莲花,你进去。”方多病推了李莲花一把。李莲花往前踉跄了一下,大惊失色,“方大公子武功高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当然是方大公子先进去,何况以你那‘颀长’的身材,爬裂缝再合适不过。”

方多病大怒,他一向自负病弱贵公子,李莲花却明明在说他瘦得像根竹竿,“本公子抓了你从那洞里丢进去。”杨秋岳却已默不作声爬上两三丈高的门顶,钻进缝隙,李莲花和方多病顿时不再推诿,只听杨秋岳在门后静默半晌,淡淡地道:“里面奇怪得很。”

方多病一把抓住李莲花,他身子瘦削,手劲却大,像抓小鸡一样把李莲花提了起来,然后钻过缝隙,顺手把李莲花如抹布般拖了进来,之后定睛一看,地上几支火把的微光之下,眼前的情景顿时让他瞠目结舌。

那岂是“奇怪得很”四字所能形容,在方多病心里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乱七八糟、妖魔鬼怪……

观音门远远不止两尺五寸厚,而足足有五尺二三,越往下越厚,竟似圆的。这“门”其实根本不是个门,是原本就牢牢生在地下的一块巨石,熙成帝让人在巨石上镂刻观音之像,凿作门面,却是个永远都打不开的门。当年修陵人在巨石顶上的土层里挖了条通道,进入巨石后继续修建陵墓,陵墓建好之后工匠用石板封起入口,和通道顶上所有石板一模一样,看起来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但这堵住入口的石头毕竟和其他石板不同,之后没有泥土,乃是空的,数百年之后那风化的石缝偶然给李莲花看了出来。

而观音门后,是一间宫殿模样的房间。

让方多病目瞪口呆的是,这宫殿里既没有棺材,也没有陪葬的金银珠宝,但有桌椅板凳床铺,甚至那地上滚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李莲花喃喃地道:“果然奇怪得很,皇帝的陵墓里没有棺材,却有死人,死人居然要喝酒……”

那宫殿里垂幔拖地,有一张象牙红木大床,墙上悬挂江南织锦山水图,图上有人书“大好河山”,下落款“大琅主人”。图下一张紫檀方桌,桌边两把紫檀椅子,上边刻有龙纹。地上丢着一个扁式马形银酒壶、两个素银杯,房间的角落放着焚香茶几,茶几之旁有琴台,琴台上却搁着一把金刀刀鞘。东西虽然不多,样样极其精致,显然都是皇家之物。熙陵最深处居然是这副模样,实在是奇怪也哉,但最奇怪的不是这房间布置成这般模样,而是房间里还有两具骷髅。

一具骷髅张大嘴巴仰身靠在紫檀椅上,身披皇袍,一把金刀跌在地上。显然他本在喝酒,突然有人用金刀一刀将他刺死。另一具骷髅钻在观音门后一个洞穴之中。观音门上斑斑血迹至今仍可辨认,他双手握着一把短剑,已在门下掘了一个深深的洞穴,全身都已在土中。只是这观音门巨石体积庞大,石质坚硬非常,他只能沿着巨石往下挖掘,却凿不穿石头,而那巨石不知深入土层几许,想要挖出一条通道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想要开门的人不只是外面的,里面的人也想开门。”方多病叹了口气,“这两个人是谁?”

杨秋岳道:“这两个人穿的都是皇袍。”方多病苦笑,“莫非这两个死人就是熙成帝和芳玑帝?这对老子儿子在搞什么鬼?”

李莲花悠悠地道:“这情形清楚得很,当然是后死的人杀了先死的人……你看那椅子上的骷髅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应该就是老子;而儿子杀了老子以后在地上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这话一出,连杨秋岳都险些笑了出来。方多病呸了一声,“这两个人都是皇帝,怎么会造了个坟把自己关在里面?尤其是这儿子,都身登大宝权倾天下了,居然跑到这里来挖坑,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我虽然不知道,”李莲花微微一笑,“他却是肯定知道一些的。”他所说的“他”,指的便是“葛潘”。方多病解开“葛潘”哑穴,“小子,你处心积虑假冒‘葛潘’,潜入熙陵地宫,图的是什么?”

“葛潘”的目光却冷冷地落在李莲花脸上,李莲花满脸歉然,看在他眼中更是分外刺眼,可恨至极,“李莲花好大名气,第三流的武功、第九流的胆量,我本该觉得有些奇怪。”他淡淡地道,“可惜你的确是太像小丑了些。”

方多病忍不住笑,“他本就是个小丑。”李莲花道:“惭愧、惭愧。不过关于这对儿子老子的事,还是要请教的。”“葛潘”冷笑一声,“你自负聪明,料事如神,何必问我。”之后闭起嘴巴,任凭方多病不断喝问,便是一言不发。

杨秋岳在陵墓中四下敲打,这间“房间”比寻常房间大得多,皇宫他没见过,不知皇帝住的房子是不是就是如此空旷?在那牙雕红木大床之后还有另一间房间,里头屏风一座,另有一个琴台,一具“连珠飞瀑”放置琴台之上。

李莲花踏进红床之后的房间,看向屏风之后,陡然一个东西映入眼帘,他顿了一顿,“方多病,这里有个有趣的东西。”方多病再度封住“葛潘”的哑穴,兴冲冲地进来,“什么?啊!”他被吓了一跳,屏风之后,赫然又是一具骷髅。

“这是间女子的房间。”杨秋岳道,“看这骷髅身穿绫罗绸缎,说不定是熙成帝或者芳玑帝的嫔妃。”那屏风后的骷髅和前面房间的骷髅不同,它穿的一身雪白绸缎衣裙,历经数百年而丝毫无损,头上发髻绾得整整齐齐,不戴首饰,头微微歪在一边。人已化为骷髅,但余下那副白骨依然给人一种妍媚娇柔、仪态万千的感觉,不知生前却是怎样一位倾国绝色。

方多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骷髅,“她美得很,居然死了几百年还是美得很。”李莲花轻轻扯了一下那白色衣裙,那衣裙贴身而着,即使血肉已经化尽,却仍然包裹着骨骼,难以轻易解开。回头细看这只有一琴一屏风的房间,这房间之后已然没有出路,这里就是熙陵最深的地方,四壁都是厚达数丈的泥土岩石,有谁能知庄严堂皇的熙陵之下,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居然是间女子的房间。

在她的门外,年轻的皇帝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扑倒在观音门下。

这位女子究竟是谁?

噔的一声轻响,却吓了杨秋岳和方多病一跳,李莲花拨动了那具“飞瀑连珠”的琴弦,又拨了一下。方多病被他吓了两次,怒道:“李莲花,你干什么?鬼吼鬼叫的难听死了!”杨秋岳咦了一声,“这琴上写了字。”

李莲花正在细细端详琴身上的墨迹,“淫漫则不能励精……”笔力苍劲,最后一笔拖得老长,直延续到琴腹,显然是书写之人写到最后把笔摔了出去。这具瑶琴本是古物,琴身漆黑光亮,写了墨迹不易看出。

三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没有再看见什么新鲜东西,回到前厅,“葛潘”的目光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那具尸体,方多病念头一转,一把把钻在土里的那具骷髅拉了出来。

那骷髅骨骼已经散去,只凭了他那一身千疮百孔的皇袍才勉强把他“拉”了出来,方多病把那“一袋”零散的“东西”倒了满地。一阵噼啪掉落之声,尘土飞扬,三人一起看见除了骨骼之外,地上尚有印鉴一个、玉瓶一只、琴谱一本,以及金银观音各一小座。那对观音神态和门上所镂极其相似,观音面容端正秀丽,衣着线条流畅柔和,虽然多有破损,却是罕见的珍品。相比而言,门上的观音虽是雕琢精细,却乏了一股端正慈悲之气,显是工匠模仿此二尊观音而镂。

方多病拾起那个印鉴,翻转一看,“这真的是玉玺,我虽然没见过皇帝的印,但这块玉却是极品好玉。”杨秋岳道:“看这模样,熙成帝是被芳玑帝所杀,但是史书记载,他却是暴毙之后,按照朝仪隆重下葬的,怎会背后中刀死于此地?”

李莲花微微一笑,“熙陵建成这种古怪模样,我想它本来当真要建皇陵,但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被改成了一处秘宫。熙成帝将自己的陵墓改建为秘宫,怎能无所图谋?”方多病瞪眼,“什么图谋?”杨秋岳淡淡地道:“势必与芳玑帝有重大关系。”

“你们真的没有明白?”李莲花叹了口气,“熙成在地宫入口刻了那篇罗罗唆唆洋洋洒洒的《医子喻》,那故事主要在说什么呢?它在说老子为了儿子好,就算诈死也不算骗人,不是吗?”

方多病和杨秋岳情不自禁啊了一声,“熙成诈死?”

李莲花指指后面那个女子的房间,“那具瑶琴上写‘淫漫则不能励精’,琉璃影壁画着鲤鱼化龙……”

方多病恍然大悟,“啊!那是诸葛亮《诫子篇》的一句话,《医子喻》《诫子篇》,看来熙成老子对他儿子寄望很深,皇帝老儿也望子成龙。”

杨秋岳微现诧异之色,“芳玑帝做了什么,居然让熙成决定诈死?”

李莲花轻咳了一声,慢吞吞地道:“我猜……芳玑帝迷上了里面房间的那个……女人。”

方多病哼了一声,“那女人是谁?”

“她可能是熙成帝的嫔妃。”李莲花道,“而芳玑帝迷上了他老子的小老婆,所以让他老子痛心疾首。”

方多病又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芳玑的女人?”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这里是熙陵……熙成皇帝在自己的坟里诈死,和他在一起的怎会是芳玑的妃子?而且,而且……”杨秋岳忍不住脱口问:“而且什么?”

“而且这个女人……”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在熙成和芳玑死之前,已经死了很久了。”

方多病越听越稀奇,“你是说……”他指着那具骷髅,“你说这个女人……在熙成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在这里,死了很久了?”

李莲花点头。杨秋岳不得其解,茫然摇头,浑然不可思议。李莲花叹了口气,“她和外面熙成和芳玑的骷髅完全不同,你们没有发现吗?她的衣着不乱、发髻整齐,比熙成和芳玑的骷髅要干净得多。”

方多病点头,“那又如何?”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似乎对方多病冥顽不灵失望得很,“皇帝穿的衣服,材质肯定是最好的,为何熙成和芳玑的皇袍破破烂烂、千疮百孔,头发散乱,骷髅也难看得很?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女人长得很美,所以骨骼也特别美的缘故。”顿了一顿,他慢慢地道:“有一种可能啊……那是因为熙成和芳玑的肉身在这里腐烂,衣服被蛆虫啃食,以致千疮百孔,而她的衣裳没有受到蛆虫骚扰……”

方多病皱眉问:“你想说她美得连虫子都舍不得吃她?那她的肉到哪里去了?”

李莲花看方多病的目光越发失望,“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我想说她很可能一开始就是个骷髅,她早就死了,只不过被摆在那里,衣服和头发是她化为骷髅以后别人给她穿上戴上的。她既然早就是个骷髅,当然不会有蛆虫吃她,所以她的衣服比熙成和芳玑干净得多,骨头也漂亮得多。”

杨秋岳瞠目结舌,呆了半晌,“这也太荒谬了。”

李莲花指指那具瑶琴,“这琴声难听得很,若是有人弹过,怎会没有调弦?真是爱琴之人绝不会在琴面上写字,所以琴必定不是给熙成的。何况她头上那发髻是个假发,她若不是个秃子或者尼姑,为何会戴有假发?她原来的头发呢?还有那身衣服——”他再度拉扯了一下那骷髅的白衣,“这衣服分明是按照这具骷髅的尺寸量身而做,活人再瘦弱纤细,也绝不可能化为骷髅之后,衣服还穿得如此合身。”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说——熙成皇帝在自己的坟里诈死……还供着……一具女骷髅……他莫非疯了?”

杨秋岳轻轻提起那女骷髅头顶发髻,那乌发果然是以人发盘结,底下勾了个发箍,戴在头上的,也因为是假发,所以绾得很结实,并不散乱。

“她是被握碎颈骨死的。”方多病细细端详那具骷髅,突然道。

李莲花点了点头,“一个女人死后有人替她裁制衣裳、盘结假发、处理骨骼,居然还被熙成带进了熙陵秘宫之中。无论她是不是嫔妃,她定是熙成心爱之人。”

方多病和杨秋岳都点了点头,李莲花继续道:“那么她会被谁握碎颈骨而死?谁敢?为何前朝史书从来未提此事?”

杨秋岳缓缓地道:“只因为她是被熙成所杀!”

李莲花微微一笑,微笑得很文雅,“我猜……这女人必定美得让人无法想象,熙成帝纳她为妃。芳玑帝长大之后,迷恋上父皇的妃子,难以自拔。一开始熙成想必愤怒得很,芳玑帝之所以突然貌丑,说不定真是熙成帝下手所致。但自从芳玑变丑之后,做老子的人却突然后悔了。他自小宠爱芳玑,芳玑聪明好学,是他寄望有大成就的儿子,突然迷恋女人荒废功业,令他十分痛惜。他迁怒爱妃,认为红颜祸水,于是掐死了他心爱的女人——芳玑就此深恨熙成,要杀他为情人报仇。而老子愧对儿子,思念爱妃,又担惊受怕,日子过得痛苦得很,所以……”

“所以他皇帝也做得不快活,带着这个骷髅跑到自己的坟墓里装死,把皇位让给儿子坐,结果儿子没心做皇帝,还是跑到坟里杀了他。”方多病接口。

李莲花微笑道:“嗯……说不定老子本是希望儿子做了皇帝之后,会体会他的苦心,了解老子杀死红颜祸水是为了他好,就像《医子喻》里面那个神医,儿子终于会体谅他的心意,可惜这位儿子一点也没被感化,熙成想必伤心失望得很。”

杨秋岳沉声道:“不对!如果真是如此,芳玑帝大可以从容离去,却为何被关在此地,以致死在这里?”

李莲花指了指上面那个通道,“这通道口很高,没有武学根基很难上得去,上得去也下不来,何况地宫入口机关如此沉重,若非外家横练高手,无法打开。所以在熙成帝诈死、芳玑帝杀父这件事里,至少有一位高手辅助,但这里却没有见到第四个人的尸体——通道口被封,必然和第四个人有关。纵然熙成和芳玑父子纠缠于孽情恩怨,无心国事,但不代表前朝朝局之中,就没有人觊觎皇位。熙成有十一子,芳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杨秋岳动容,“那是说,有人从头到尾都知道熙成帝诈死,也知道芳玑帝和熙成的恩怨,只是一直隐匿在旁,等到了最好的机会,便收买芳玑帝随身侍卫,下手封死观音门,害死芳玑,造成失踪假象,然后……”

方多病这次抢到了话,“然后两个皇帝都没了,自然有第三个人继承皇位。”

李莲花微笑道:“芳玑帝失踪两个月之后,代理朝政的宗亲王继位。不巧,这位皇子正是修筑熙陵的总管事,这墓道里众多机关,古怪的倒石球门,还有这无法开启的观音门,让人进得来出不去的种种设计,都是出于宗亲王之手。”

话说到此处,杨秋岳和方多病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地上的“葛潘”脸上微现骇然之色。李莲花对他一笑,“葛潘”脸色白了白,竟是有些怕他。

方多病瞟了眼地上零散的东西,嫌恶地道:“我们还是快走,以免外面有人把通道口一堵,这里的死人从三个变成七个。”

李莲花连连点头,“甚是、甚是。”

“葛潘”却突然流露出满脸焦急,双眼瞪着地上那一堆七零八落的“东西”,发出“呵呵”之声。

杨秋岳举起手掌,淡淡地道:“你告诉我我那老婆的下落,我就让你说话。”

李莲花又连连点头,像是对忘了询问孙翠花的下落抱歉得很。

“葛潘”立刻点头,竟毫不犹豫,杨秋岳手起拍落,“葛潘”深吸了口气,“玉玺、玉玺……好不容易进到此地,要带走玉玺……”

方多病故意气他,“这块玉虽然是好玉,本公子家里却也不少,你要是喜欢,本公子可以送你几个。这个晦气得很,不要也罢。”

“葛潘”怒极,却是无可奈何,狠狠地道:“我是芳玑帝第五代孙,这块玉玺乃是我朝之宝……”

李莲花微微一笑,“奇怪,宗亲王把芳玑帝害死在这里,怎会没有拿走玉玺?”

“葛潘”道:“那是我先祖把玉玺放在身上,宗亲王并不知情。后来……因为侍卫笛长岫出走江湖,他再也打不开这地宫之门。直到三十年前,我爷爷从家传笔记中得知先祖的隐秘,才知道它的下落。只是宗亲王所修地宫机关复杂,四处陷阱,我爷爷和我父都死在通道之中……”

方多病心里一跳——如果还有两人死在通道之中,以那些人骨来算,失踪的十一人中可能有人从熙陵逃生,只听“葛潘”继续道:“而引诱而来的各路高手也都死在墓中,自我父死后,十几年来我对玉玺之事已经绝望,却突然得知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尸体竟出现在雪地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他咬牙道,“除非有人进入了熙陵深处,而能全身而退!这两人死在观音门前,被石球门封闭在内,若无人启动机关,绝不可能打开。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震碎数千斤重的石球,打开鬼门将两人的尸体带了出来丢在雪地里!如果真有人能震碎那石球,那么他说不定能打开观音门,所以我才……”

“所以才假冒葛潘,可惜那震碎石球的人却没有找到。”方多病惋惜地道,“其实只需打开观音门的天花板就能进去,结果大家都想开门,门却是永远都打不开的。”

李莲花喃喃地道:“有一个人,说不定真能……”他突然大声问:“张青茅说一品坟里有‘观音垂泪’乃是稀世灵药,是吗?”

方多病和杨秋岳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知为何他突然如此激动。“葛潘”点了点头,“那是熙成帝打伤芳玑,为了恢复芳玑的容貌,特地找名医配制的,就在那寒玉瓶中。”

李莲花一把拾起玉瓶,打开瓶塞,方多病和杨秋岳一起探头过来——瓶内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观音垂泪”的影子。李莲花没有丝毫意外之色,顿了一顿,轻叹了一声,“他果然未死。”

“谁?”方多病诧异地问。李莲花摇了摇头,“这里头已经有人进来过了,拿走了‘观音垂泪’,那门上的石板,不是偶然裂开,而是被人硬生生用掌力震松的,因为已经被人打开一次,才会让我看出有裂缝。”

方多病和杨秋岳骇然失色,“究竟是谁,居然有如此功力?”李莲花淡淡一笑,仍是摇了摇头。

地上的“葛潘”却大声叫了起来:“笛飞声!金鸾盟教主笛飞声!除了笛飞声‘悲风白杨’之外,有谁能有这等功力?即使是四顾门主李相夷也绝不可能有震裂千斤巨石的内力修为!”

方多病嗤之以鼻,“哼,胡说八道,谁不知道笛飞声早就和李相夷同归于尽,人都死了十年了。”

“葛潘”为之一滞,“但是他说不定有传人,何况笛飞声和当年芳玑帝侍卫笛长岫都姓笛,如果他们是同宗,笛飞声自然知道观音门的入口在哪里。”

李莲花却在发呆,喃喃地道:“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在这里重见‘悲风白杨’,倒是应景。”

方多病奇怪地看着他,“你认识笛飞声?”

李莲花啊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答:“不大认识。”

方多病皱起眉头,不知“不大认识”到底是算认识还是不认识?此时杨秋岳已经问出孙翠花被“葛潘”关在熙陵宝顶山下朴锄镇一处民房之中,四人从观音门上通道鱼贯而出。

六雪地疑云

出了熙陵,张青茅领着几十个守陵兵心惊胆战地等在外面,得知陵内情形,张青茅大喜,赶忙快快叫人找个师爷,把熙陵发现的东西写封书信,往上头报去。发现了前朝陵寝的秘密,也算不大不小功劳一件。

李莲花、方多病和杨秋岳带着“葛潘”下山去找孙翠花。熙陵之内留有十一张羊皮地图,但死者人数究竟是几人却算不清楚,其中并没有黄七道长的武当金剑。

地上的积雪足有尺许,皎洁光亮,杉树枝干峥嵘,山头的空气分外清新,三人不约而同深呼吸了几下,展开轻功身法往镇中掠去。

尚未到达朴锄镇,半途之中三人突然停了下来。在两片杉树林之间,有两个人站在雪地之中。

一个是古风辛,另一个人竟是孙翠花!

“你——”方多病恍然:他还当古风辛与此事毫无关系,原来他和“葛潘”也早有勾结,说来“葛潘”既然和杨秋岳合作,又怎会放弃古风辛?此人也是武当弟子,只是武功高低和为人如何他却看不出来。

李莲花并不觉得奇怪——在熙陵地宫入口开启的时候,他以石子试探杨秋岳、古风辛、张庆虎和张青茅四人的武功,除了张青茅毫无所觉之外,其他三人都避过了小石子轻轻一撞,可见三人武功耳力都不弱。

古风辛胁持孙翠花,杨秋岳只是脸色沉了沉,竟不惊诧。他虽然不知古风辛也被“葛潘”收买,但此人号称武当弟子,武当门下却并无此人,杨秋岳心里早在怀疑。

“葛潘”嘿嘿一声冷笑,对方多病道:“方公子,你放了我,我就让师弟把孙翠花还给杨秋岳,怎么样?”

方多病想也不想,很干脆地回答:“那又不是我老婆,不干!”

李莲花微笑得很和气,“这位古……大侠……武功高强,刚才在地道里和方公子过了几招,方公子十分佩服。”

方多病一怔,暗道:六支火把熄灭的时候和我动手的人不是“葛潘”,怪不得“葛潘”能一掌劈死张庆狮,原来不是本公子武功不行。他心里一乐,又是一凛——刚才交手三招,他和此人未分胜负,古风辛的武功不仅是“不弱”,而是高明得很;幸好李莲花莫名其妙制住了“葛潘”,否则这师兄弟俩联手齐上,他和李莲花非逃之夭夭不可。

古风辛手中一把兵刃架在孙翠花颈上,阴恻恻地道:“你们放了玉玑,我就放了她;我数到三,你们不放,我就砍了她。”他那兵刃却是一把马刀,显然并非真是武当弟子。

杨秋岳叫道:“翠花,孩子呢?”

孙翠花被古风辛以马刀抵住咽喉,无法说话,只能以眼睛猛瞪李莲花。

李莲花柔声道:“孩子我已托在了安全的地方,两位不必着急。”

方多病在心里暗笑:托给了怡红院老鸨,不过你生的是儿子,倒也不必害怕。

此时古风辛马刀一挥,倏然转到了孙翠花后颈,“你们不放玉玑,我砍了这女人的头!一……”他大刀一挥,势道凌厉,却是真砍。

方多病眼见事急,砰的一脚把“葛潘”踢了过去,叫道:“还你!”古风辛一刀转向,唰地以刀背斩在“葛潘”背上,竟以刀背之力解穴,“玉玑,怎么样?”

那“葛潘”受他一刀,仍旧跌倒在地,方多病以十七八种点穴法在他身上点了十七八处穴道,却不是这么容易能解得开的。

“葛潘”咬牙道:“你给我杀了李莲花!夺回玉玺!我朝玉玺在他身上!”

李莲花吓了一跳,连忙躲在方多病身后,“玉玺给你。”他把玉玺塞进方多病衣袋里。

方多病飞快地从怀里掏出来再塞回李莲花怀里,“不必客气。”

李莲花连连摇手,“不不,这是你找到的东西,当然是你的。”

方多病笑得奸诈,“我们不是说好了找到宝贝一人一半?这玉玺好歹也算宝贝,当然是一人一半,我那一半就送给你了,真的不必客气。”

李莲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古风辛一脚踢在孙翠花肩上,孙翠花往前摔倒,杨秋岳急步往前接住她,便在刹那之间,放开手脚的古风辛已一刀砍到李莲花头顶。

这一刀“太白何苍苍”,方多病袖中短棍挥出,替李莲花挡了一刀。杨秋岳抱起孙翠花转身就逃,他的轻功不弱,刹那间在雪地里只剩下一个黑点。

方多病心里破口大骂此人无情无义,一回头,不但杨秋岳逃之夭夭,连李莲花都掉头就跑,只不过他跑得比较慢,仍在七八丈外。

“李莲花!”方多病气得七窍生烟,“你居然弃友而逃,他妈的……”一句话没说完,古风辛马刀当头直劈,方多病只得闭嘴,和古风辛缠斗在一起,一时只听马刀与短棍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正当方多病心中大怒,李莲花一溜烟奔进杉树林躲了起来的时候,“葛潘”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武功不在方多病之下,加之古风辛一刀之力已为他解开数处大穴,一口气运气直冲,十七八处穴道豁然贯通。他一跃而起之后,一声不响一掌往方多病后心按去。方多病心里叫苦连天,侧身急闪,左手“空江明月”把“葛潘”那一按引开,刹那古风辛大喝一声,马刀翻手倒撩,刀刃自下而上猛抽,竟是要把方多病自裆下剖为两半!方多病大吃一惊,纵身而起,古风辛一撩未中,翻腕横砍,这两刀绝非武当剑法,刚强狠辣。方多病人在半空正自下落,他要是落得快些,就是拦头一刀,落得慢些,就是拦腰一刀,不得已短棍斜伸,硬接古风辛马刀横砍,人在半空吃亏至极,只听当的一声大响,方多病半身麻痹,斜扑出去丈许,勉强站定,变色叫道:“‘断头刀’风辞!”

古风辛嘿的一声冷笑,“方公子好眼力。”

方多病深吸一口气,心头却仍是怦怦直跳,“断头刀”风辞乃是江湖有数的刀法大家,在他出道以前就已成名多年,怎会是“葛潘”的“师弟”?他虽然家学渊博年少有成,却万万不是“断头刀”的对手。这人杀人如麻,仇家遍地,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人都以为他被仇家所杀,却居然潜伏熙陵,做了一名守陵兵。

风辞一刀震伤方多病,“葛潘”随即奔入林中找李莲花。那玉玺在李莲花与方多病之间转来转去,到底最后在谁身上他却不清楚。

方多病惊怒交加,李莲花虽然弃他而逃,但本来他就对李莲花没什么真正期待,此人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武功又不高,掉头就跑实属正常,但是“葛潘”入林一追,李莲花非死不可。他被风辞震伤半身经脉,能握住手中短棍已是勉强,却是万万救不了他。

风辞缓步走到方多病面前,马刀上映着的雪光闪烁,直照到他双目之间。方多病倒抽一口凉气,他从来没有一天觉得雪光有这么难看。

突然树林中“葛潘”一声惊呼,“谁——”,接着啪啦一声,有人扑到林中。方多病和风辞都是一怔,僵持半晌,林中再无其他声音。风辞略一犹豫,见方多病已无还手之力,便一个倒跃,进了杉树林。

方多病见他离开,松了口气,东张西望,四下白雪皑皑,不知要往何处逃跑才妙。正当他打算往西逃去的时候,树林里风辞陡然大喝一声:“谁?你——”接着杉树轰然倒下一棵,积雪飞扬,雪尘震起了半尺来高,他眼睁睁看着风辞那把马刀砍断杉树飞了出来,当的一声插入他身侧两丈开外处,直没至柄!

此后再无其他声息。

雪地寂静,树影都定若磐石。

方多病觉得自己待了至少有两炷香时间,直到树林里面一个雪团突然动了两下,一个人从雪堆里爬了出来,叫了一声:“方多病?”他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那从雪堆里爬出来的人是李莲花,看情形他进了树林就找了堆雪把自己埋了起来躲在里面。

方多病叹了口气,迈着他麻痹未消的腿,心惊胆战地走到树林里一探头,只见杉树林里“葛潘”和风辞姿势僵硬,一个以蓦然回首的姿势站着,另一个扑倒在雪地里,在倒地的瞬间飞刀出手,砍断了一棵杉树。

李莲花小心翼翼地从他藏身的雪堆里走了过来,一步一个脚印,在“葛潘”和风辞身边却没有脚印,是谁在刹那之间制服了这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方多病一个头快要变成两个大,“你看到是谁了吗?”

李莲花连连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

方多病大步上前,再次点了地上两人十七八处穴道。李莲花道:“帮手来了。”

方多病也已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抬起头来,只见一群人快步往这边赶来,领头之人正是杨秋岳。原来这人并不是完全只顾逃命,方多病一个念头没转完,哎呀一声,失声道:“你是——”

跟在杨秋岳身后一人布衣草履,骨骼宽大,模样忠厚老实,那左腮上一个圆形胎记让人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佛彼白石”门下武功最高的门徒,入门前已是赫赫有名的“忠义侠”霍平川。

霍平川拱手道:“在下霍平川,我等几人在路途上发现了葛师弟的尸体,一路追查,才知有人假冒葛潘来到此地。本门疏忽,导致葛师弟惨死,两位遇险,实是惭愧。”

霍平川说话诚恳徐和,方多病心里大为舒畅,叫道:“那两个人已经抓住,霍大侠施展一手四顾门绝学,拆了这两个浑蛋的筋脉如何?”

霍平川眉头一皱,“‘拆筋断骨手’过于狠辣,不可滥用,你擒住了‘断头刀’风辞和‘碧玉书生’王玉玑?”言下甚是奇怪。方多病干笑一声,指了指林中僵直的两人,心里却是暗叫侥幸:原来假冒葛潘的是“碧玉书生”,这人出了名的阴毒狠辣,武功也是不弱,以他方大公子的本事,是万万抓不住的,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他和李莲花早就死了三五回了。

霍平川看着杉树林里被制服的两人,越看越是惊骇。王玉玑是在有所警觉转身之际,有人自背后点中他的穴道,但既然王玉玑察觉身后有动静,已转过身来,那人又怎会点中他背心?而风辞分明是已看到人,迫不得已飞刀出手。那风辞驱刀一击何等刚猛,居然落空砍中杉树,这人的武功身法,实在可惊可怖!

方多病忍不住拍开王玉玑的哑穴,“到底是谁?你看见了吗?”

王玉玑仍旧满脸骇然,“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霍平川解开风辞的哑穴,“竟有人能迫使‘断头刀’飞刀出手,后点中他后心肾俞,你可看见究竟是何人?”

风辞脸色青铁,嘿了一声,“‘婆娑步’,‘婆娑步’!”

霍平川和方多病都是啊的一声,语调中充满惊诧。“婆娑步”是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独步江湖的一项绝技,为各类迷踪步法之首,蹈空蹑虚,踏雪无痕,虽然不宜长途奔走,但在单打独斗中却是一等一的厉害。只是李相夷已死了十年了,怎会在这杉树林中出现“婆娑步”?

霍平川失声问道:“你可看见了人?”他入门晚,李相夷早已失踪,此时乍闻“婆娑步”,心头大震:难道门主失踪十年,其实未死?如果确是如此,那真是四顾门一件最大的幸事。

风辞却冷冷地道:“既然是‘婆娑步’,我怎可能看到人?不过你也不必做梦,李相夷早就死了,刚才那人绝不是李相夷。”方多病忍不住问:“为什么?”

风辞阴森森地道:“以李相夷的身法内力,施展‘婆娑步’岂会让人发觉?刚才若真是李相夷,点中我后心肾俞,以他将‘扬州慢’练至十层的真力,我那一刀绝发不出去。”

霍平川一凛,风辞在重穴被点之后仍有余力发出驱刀一击,证明点穴之人内力虚乏,以至于劲道难以侵入气血交汇处,虽然令风辞全身麻痹,却不能阻止他真力运行。若不是自己来得快,只消再过一会儿,他必能解开穴道,恢复元气。但若点穴之人不是李相夷,那会是谁?难道门主生前留下了传人?

方多病斜眼看着李莲花,“你刚才躲在雪里?”

李莲花有些汗颜,“嗳。”

方多病指着地上两人,“你真没看到是谁撂倒了他们两个?”

李莲花啊了一声,“我看到了一些白白的影子,不知道是人还是下雪还是别的什么。”

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不中用。”

李莲花连连点头,“惭愧,惭愧。”他从怀里拿出玉玺,递给霍平川,“这个东西带在身上危险得很,不如霍大侠作个见证,我们毁了它如何?”

霍平川甚是赞同,王玉玑却叫了起来:“你们可知有那玉玺就能号令鱼龙牛马帮,那是……”方多病一掌拍落让他住嘴,笑道:“我管你鱼龙牛马帮还是牛头马面会,本公子说毁就毁,来来来,霍大哥一掌劈了它。”

霍平川合掌一握,那玉玺应掌而碎,化为簌簌粉末,王玉玑脸色陡然变白,委顿在地。

霍平川虽是握碎玉玺,心下却不觉轻松。鱼龙牛马帮是近两年合并黄河长江水道数十家帮、塞、会、门而成的一个大帮,人数与丐帮不相上下。帮内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乃是近来江湖中最为混乱和最易生事的帮派。如果帮中首领是前朝遗老,存着什么复辟之心,要以这玉玺为信物,那江湖之中势必大乱。此事非同小可,绝非握碎一个玉玺就能解决,“佛彼白石”必要有所准备才是。

方多病却没有霍平川谨慎的心思,只对他握碎玉玺的掌力啧啧称奇。

李莲花叹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饿了。”

几人抬头一看,原来已是午时过后,自早晨进入地宫,直到现在犹如过了数日。方多病一迭声催促回晓月客栈去吃饭,一行人和张青茅告别,带着王玉玑和风辞回朴锄镇去。

七武当金剑

朴锄镇虽然不怎么繁华,不过寥寥数百人家,但至少开有酒店,这对几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来说已如登仙境。霍平川派遣“佛彼白石”弟子先将王玉玑和风辞快马送回清源山,了却一件大事。而后在朴锄镇“逢见仙”酒店,孙翠花请客,那张并不怎么美貌的脸上喜滋滋的,眼神在杨秋岳脸上一飘一飘,对这个夫君显是满意到了极点。

方多病和李莲花拿起筷子埋头就吃,唯有霍平川比较客气,和杨秋岳一搭一搭地侃着有关黄七道长的下落。

“黄七师叔的确到了朴锄镇,但熙陵之中没有武当金剑,也许黄七师叔已从一品坟中逃生。”杨秋岳淡淡地道,即使老婆在旁边乱飘媚眼,他也不怎么领风情。这人只好赌,不好女色,不过或者是孙翠花也并没有什么“色”的缘故。

霍平川点头,“黄七道长得武当上代掌门赠与武当金剑,武功才智、道学修为都是贵派上上之选,何况他失踪之时正当盛年,从一品坟中逃生,在情理之中。”

方多病吃了一只鸡腿,突然抬起头来,看了李莲花很久。李莲花正在夹菜,眉头微蹙,“什么事?”

方多病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李莲花皱眉问:“什么事?”

方多病道:“奇怪,其实本公子的武功也不是很差,刚才杉树林离我就那么一点远,除了你们三个人,为什么我就没听到第四个人的声音?我既没看到人进去,也没看到人出来。”

李莲花眉头皱得更深,“你是什么意思?”

方多病怪叫道:“他妈的,我的意思是说刚才用什么‘婆娑步’撂倒那两个人的人不会就是你吧?李莲花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你说黑的,十有八九是白的;你的武功是三脚猫,但说不定是装的;你说没看见,说不定其实就是你自己。”

李莲花呛了一口气,咳嗽起来,“我如果会‘婆娑步’,一开始知道王玉玑是凶手的时候,早就抓住他了,何必等到现在?”

方多病想了想,“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正当几人各自闲聊的时候,有个绿衣女子婷婷娜娜走了进来,在孙翠花的“映照”之下,她肤色白皙,双眉淡扫,是位清秀纤柔的美人。

孙翠花瞟了她一眼,笑吟吟地道:“如姑娘给客人打酒?”那绿衣女子眉心一颦,却颇有愁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方多病悄悄地问:“她是谁?”

杨秋岳答道:“她是怡红院的小如。”

方多病啧啧称奇。这女人是个妓女,浑身上下没一点风尘味,倒是难得,“看起来不像。”杨秋岳对女色丝毫不感兴趣,倒是孙翠花悄悄地答:“人家运气好,被个男人养着,供得像个小姐似的。那男人在镇东头买了个院子,把如丫头养在里面,自己从来不露面。”

方多病大笑,“养女人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光明正大,何必……”他还没说完,孙翠花呸了一声,“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会有像她那样的女人,不要脸!”

正在胡扯之间,李莲花突然低低地啊了一声,“武当金剑!”同桌几人一愕,霍平川低声问道:“哪里?”

李莲花筷子一端抬起,轻轻指着那绿衣女子小如腰际。众人望去,只见她腰间一块木雕,刻作剑形,不过二三寸长,以青色绳结系在腰上,随步履轻轻摇晃。杨秋岳全身一震,那剑形木雕虽然简陋,剑身刻有“真武”二字,的确便是武当金剑的模样。

霍平川道:“听说黄七道长是在熙陵附近失踪,难道这女子见过武当金剑?”在说话之间,小如已打好了两斤酒,莲步姗姗出了门。

杨秋岳作势欲起,李莲花筷子轻轻一伸,压在杨秋岳碗上。方多病起身跟在小如身后,也出了店门。

霍平川微微一笑,他接彼丘飞鸽传书,一则追查葛潘被害一事,二则留意“吉祥纹莲花楼”李莲花此人。一开始看不出这位名震江湖的神医有何过人之处,胆子也太小了些,但此时筷子一压,他便知李莲花心思细密,并非鲁莽无能之辈。方多病乃是生人,衣着华丽,以他跟踪小如,别人只当纨绔子弟起了好色之心,比杨秋岳尾随要不易惹人怀疑。

方多病跟着那绿衣小如穿过整个朴锄镇,小如踏着摇摇摆摆的碎步,从镇西走到镇东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方多病若不是看在她长得清秀可人的分儿上,早已不耐而去。好不容易走到镇东,只见她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走了进去,带上了门。

方多病正要趁人不备掠上屋顶看看,突然门又开了,小如从里面出来,手里已没了那两斤酒。他大觉诧异,原来她来回走了一个时辰路,就是为了到这里来送酒?这屋里住的什么人?正想翻墙进去,不料路人却多了起来,青天白日他不敢公然乱闯民宅,在那户人家四周转了两圈,那门又开了,从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红衣,眼圈红肿,似乎刚刚哭过,一路拭泪,一路离去。她那衣裳凌乱、颈上布满吻痕的模样,不消说也知道刚刚在里面做了什么。

方多病奇怪至极——方才小如还往里面送酒,难道这屋的主人不止小如一个女人?正转到庭院后门处,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大吃一惊:这是江湖中最为不齿的下三滥东西——催情迷香!这屋里的人正在做什么昭然若揭。

方多病顿时大怒,撩起衣裳,砰的一脚踢开后门,冲了进去,“谁在这里强……”一句话说到第六个字已说不下去,门内一股掌风迎面,尚未劈正门面,那掌风已迫得他气息逆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方多病挥掌相抵,心里骇然——在这小小朴锄镇藏龙卧虎,这么一间民宅,居然也有如此高手!一念刚刚转完,手掌与屋内人掌风相触,陡然胸口大震,血气沸腾,耳边嗡然作响,眼前天旋地转,往后跌倒,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氏”的少爷,“多愁公子”方多病竟连人也未看清楚,就伤在对方一掌之下,那屋里人究竟是谁?有如此武功,居然使用迷香奸淫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物?方多病被一掌震昏,屋里人半晌没有动静。过了片刻,有人从屋里披衣出来,把他提了起来,扑通一声掷进了庭院水井之中。

“逢见仙”酒店里,几人几乎把店里酒菜都吃了一遍,等了两个时辰,太阳都下山了,午饭都吃成了晚饭,方多病还没回来。终于霍平川浓眉深皱,“方多病莫非出事了?”

杨秋岳沉吟道:“难道镇上另有什么陷阱能困得住方公子?”

李莲花苦笑,“难道他突然和如姑娘私奔了?”

孙翠花唾了一口,“他大概跟踪去小如男人的房子了,我知道大概在哪里,这就去吧,方公子莫是遇险了。”

几人结账而出,孙翠花带着三人到了方才小如进去的那户人家门口。此时天色已变为深蓝,星星开始闪烁,那户人家大门紧闭,里头没有丝毫声息。

霍平川整了整衣裳,拾起门环敲了几下,沉声道:“在下有事请教,敢问主人在家否?”

屋里没有半点回音,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住人,但萦绕屋中未散的淡淡迷香味,已使霍平川大抵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杨秋岳冷冷地道:“做贼心虚!”李莲花点了点头,眉头皱了起来。这一次和在一品坟中不同,那时他在暗敌人在明,而今天晚上完全是敌人在暗,大家在明,他们这四个人占不了丝毫便宜。

“翠花,你先回去接孩子。”李莲花柔声道。孙翠花嫣然一笑,挥手快步而去。这女人虽然并不貌美,却干脆得很。

三个男人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中凝视这座毫不起眼的民宅,寂静的庭院,空旷的屋宇,飘浮的迷香,这民宅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和武当金剑有关?还是和怡红院妓女相关?方多病当真陷在其中了吗?

霍平川掌上使劲,轻轻震断门闩,推开大门。放眼望去,门内花木齐整,青石地板干净清洁,院中天井以碎石铺成一个“寿”字,其后屋宇门窗紧闭,并无出奇之处。

杨秋岳阴恻恻地问:“这里头有人吗?”他问得虽然不响,却运了真力,遍传民宅,这里头如是有人,绝不可能听不见。霍平川大步当前,推开房门,门内被褥凌乱,果然已经人去楼空,床边香炉仍冒着白烟,那迷香便是从香炉中来。

“这屋子住的恐怕也有十几年了吧?”李莲花轻轻推了一下窗棂,这窗棂和他那莲花楼一样,不修恐怕再过半年就会掉下来,“主人好像……有点拮据。”那床边的酒菜很简单,在朴锄镇东有一家有名的酒坊,他却差遣小如到“逢见仙”去买,可见连一斤酒相差两个铜钱,他也是要计较的。

霍平川微微一笑,“既然主人拮据,就算离去,也不会走太远,终是会回来的。”

李莲花眉头紧皱,喃喃地道:“不过朴锄镇不过数百人家一条街道,他会去哪里……而且他还带着女人……糟糕、糟糕,只怕去的不是怡红院就是晓月客栈!”

杨秋岳顿时变色——孙翠花岂非也正要去这两个地方?一点地面,他纵身而起,掠上屋顶往怡红院方向奔去。霍平川疾快地道:“李先生暂且回‘逢见仙’,此地危险。”接着他也掠上屋顶,随杨秋岳而去。

李莲花仰首看两人离去,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萧索,转过身来,望着人去楼空的庭院。庭院中几丛劣品牡丹,在这个时节只余几枝枯茎,其上白雪苍苍,并未有什么好看之处。他在院中静立许久,往侧踏了一步,转身离去。约莫缓步走出了十余步,李莲花停了下来,背对花丛,淡淡地问:“谁?”

“你的耳力,”方才牡丹花丛中并没有人,现在却有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语调没有什么感情,既不像遇见了朋友,也不像见到了敌人,“犹胜从前。”

“是你落足的时候,重了一点。”李莲花微微一笑,“即使服用了‘观音垂泪’,‘明月沉西海’的伤,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得了的吧……无怪乎你不肯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笛飞声‘日促’身法,便是贩夫走卒也认得……”

牡丹花丛里那人静默了一会儿,“即使变成了这副模样,李相夷毕竟是李相夷。”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但从语意而言,是真心赞叹。

李莲花扑哧一笑,“过奖、过奖,笛飞声也毕竟是笛飞声,我以为‘明月沉西海’之伤天下无药可治,怎知世上有‘观音垂泪’?人算不如天算,是句老话,不信的人一定会吃亏。”

那牡丹花丛里青袍布履的人似乎有些淡淡的诧异,“这么多年,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

李莲花微笑,“你的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

笛飞声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道:“‘明月沉西海’之伤,三个月后定能痊愈,而你却不可能回到从前。”

“有些事……”李莲花悠悠地道,“当年岂知如今,如今又岂知以后,不到死的时候,谁又知道是好是坏?从前那样不错,现在这样也不错。”

笛飞声凝视了他的背影一阵,缓缓地道:“你能稳住伤势,至今不疯不死,‘扬州慢’心法果然有独到之处,不过至多十三年。”他一字一字地道,“以你所学,至多得十三年平安,如今已过十年,还有三年。你若擅用真力,施展武功,三年之期势必缩短。”

李莲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笛飞声突然从牡丹花丛边笔直拔身而起,落进了井里。随着一声哗啦水响,他从井中提起一个湿淋淋的人,“两年十个月之后,东海之滨。”说着把那湿淋淋的人掷了过来,他扬手掷人,随一挥之势拔身后纵,轻飘飘出了围墙,没了身形。

李莲花接过那人,那湿淋淋软绵绵、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方多病,轻轻让方多病平躺到地上,点了他胸口几处穴道。以笛飞声的为人,自不可能以迷香奸淫女子,他掷回方大公子,那便是以方多病之命为约,两年十个月之后,东海之滨,当年一战,势必在行!

他再度悠悠叹了口气,自从受笛飞声掌伤之后,他容颜憔悴,不复俊美,一身武功废去十之八九,李相夷此人则早已不复存在,但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莲花,定要寻找李相夷?说李相夷早已死了,大家偏偏不信;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面前,却没有人认出他来,这真是奇怪的事……难道真是他变得太多?

或者是……真的变得太多了吧?他徐徐盘坐,双指点在方多病颈后风池穴,渡入真力替他疗伤。十年光阴,无论是心境、体质还是容貌,都变了……从前目空一切的理由……荒谬绝伦……

“扬州慢”心法极难修炼有成,一旦有成,便能运用自如,这也是李莲花在笛飞声全力一掌之下未死的原因,以它来疗伤最是合适。不过一炷香时间,方多病气血已通,伤势已经无碍,啊的一声,他睁开了眼睛,“莲花?”

李莲花连连点头,“你怎么被扔进了井里?”

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被扔进了井里?”他摸到一手水湿,顿时大怒,“那该死的竟然把我丢进井里?咳咳……”他胸口伤势未愈,一激动立刻疼痛起来。

李莲花皱眉,“你若不是如此瘦削,也不至于伤得……”

方多病又大怒,“本公子斯文清秀,体弱多病,乃是众多江湖侠女梦中情人,你根本不懂得本公子的风神,咳咳……你又怎么知道我在井里?”

李莲花道:“我口渴了到井边去打水,一眼就看到一个大头鬼。”

方多病直到这时才想起受伤前发生了什么事,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武当派的内力,那人是武当高手!”

李莲花半点医术不懂,否则早已验出方多病是被武当派心法震伤胸口,此时闻言一怔,“又是武当?”

方多病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迭声地叫:“当然是武当心法,难道本公子连武当心法都认不出来?那人哪里去了?他的武功不在武当掌门之下,说不定还在白木之上!”现任武当掌门为白木道人的师弟紫霞道长,武当派武功当下是白木为第一,而还在白木之上的人……李莲花失声道:“黄七?”方多病连声咳嗽,“很可能是,我们快去……救人……”

武当派上代掌门最钟爱信赖的弟子黄七道长,居然在朴锄镇隐居十几年,并且嫖宿妓女、迷奸女子,李莲花这下真是眉头紧蹙,“糟糕,如果真让杨秋岳和黄七照了面,只怕黄七老道真的会……”

“杀人灭口!”方多病按着自己胸口伤处,赌咒发誓,“咳咳……那老道……他妈的疯了……”

孙翠花赶回怡红院去接儿子,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小如。她一人踟躇而行,脚步走得极慢,恍恍惚惚,似乎在想着心事。

“如姑娘。”孙翠花在后招呼,“怎么从镇东回来了?”

小如一怔,驻足等孙翠花赶了上来,才低声道:“嗯。”

孙翠花奇怪地看了她几眼,扑哧一笑,“怎么?他没有要你陪过夜?”

小如白皙的脸上微微一红,眼神却颇现凄楚之色。孙翠花本是想问她腰间木剑之事,既然搭上了话,就索性直问:“如姑娘,你这腰上挂的木剑是在哪儿刻的?别致得很,我也想要一个。”

小如又是微微一怔,“这是我自己……”

孙翠花抢话,“自己刻的?怎么会想刻一把剑?其实我觉得刻如意倒更好看些。”

小如默然。过了一会儿,快走到怡红院门口了,她才轻轻地道:“他……本来有这样一把剑,不过因为养着我,所以把剑卖了。”

孙翠花愕然。如此说来,那个嫖妓的男人岂不就是……只听小如低声道:“虽然他不只对我一个人好,不过我……我心里还是感激。”说完她缓步走入怡红院,转进了右边的一条卵石小路。

孙翠花见她如此,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婊子动了真情,那喜好女色的嫖客让小如动了真情也就罢了,他竟很可能是自家相公多年没找到的师叔,那才是让她合不拢嘴的事。便在这时,杨秋岳和霍平川已大步赶到,见她呆呆站在怡红院门口,齐声问:“你没事吧?”

孙翠花一怔,刚想说没事,儿子还没接到……突然后心一凉一痛,她低头一看,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根很眼熟的东西从自己胸前冒了出来。

那是一根筷子,滴着血。

“翠花!”杨秋岳脸色大变,失声大叫,直奔了过来。

孙翠花一把牢牢抓着他,脑子里仍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只道:“小如说……她的嫖客……有武当金剑……”

杨秋岳脸色惨白,连点她胸口穴道,“翠花,不要再说了。”

孙翠花困惑地看着从自己胸口冒出来的筷子,“儿子……还在里……面……”

杨秋岳终于情绪失控,凄厉地大叫一声:“不要再说了!”

孙翠花轻轻唾了一声,“是谁……乱丢筷子……”说着缓缓软倒,慢慢气息有些紊乱,闭上了眼睛。杨秋岳牢牢抱着妻子,双眼狂乱迷茫地看着从怡红院里大步走出来的人,“黄七师叔……为什么……”

从怡红院里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白面微髯,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他左手拿着个酒杯,右手的筷子只余下一根,另一根到了孙翠花胸膛里。看了杨秋岳一眼,中年男子道:“原来是杨师侄,失敬、失敬。”言下对以筷子射伤孙翠花一事浑不在意,就似他刚才不过踩死了一只蚂蚁。

霍平川方才不料他一出手便要杀人,以致孙翠花重伤,未及阻拦,心下后悔不已,此时上前三步,抱拳道:“在下霍平川,忝为‘佛彼白石’门下弟子,前辈可是武当派失踪多年的黄七道长?”

黄七道:“我俗家姓陈,名西康。”

霍平川沉声道:“请问陈前辈为何重伤这位无辜女子?她既非江湖中人,又不会丝毫武功,以陈前辈的身份武功,何以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重手?”

黄七淡淡地道:“她竟敢在我的面前向我的女人套话,你们说是不是罪该万死?”

杨秋岳不可思议,缓缓摇头,惨淡问:“黄七师叔,武当金剑的下落……呢?”

黄七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武当金剑?剑重五斤七两,又是古物,卖给了江西语剑斋老板,足足抵三万两银子!真是好东西!”

霍平川眉头一皱。这人只怕是早已疯了。杨秋岳手抱妻子,只觉浑身血液一阵一阵地发凉,猛然间忆起当年师父得知自己好赌,盗窃武当金剑时说出“逐出师门”四字的情景,这世道……难道是报应?

黄七一筷子重伤孙翠花,怡红院前院的客人纷纷尖叫,自后门逃走,此时连老鸨都已不见,黄七一字一字冷冷地道:“杨师侄,掌门要你来清理门户是吗?还叫上了‘佛彼白石’的手下,不过紫霞师弟大概糊涂了,派你这种三流货色,是要给他师兄祭剑不成?”剩余的那根筷子在他指间转动,不知何时便会弹出。他虽然隐居多年,功夫却日益精进,没有半点搁下。

霍平川眼见形势不妙,一掌拦在杨秋岳面前,“陈前辈,请随我回‘佛彼白石’百川院一趟,失礼了。”

黄七衣袖微摆,只听砰的一声响,他那衣袖摇摆起来居然有如火药爆破一般,发出噼啪声响。

杨秋岳叫道:“‘武当五重劲’!霍兄小心!”

霍平川自然知晓“武当五重劲”的厉害,据说此功自太极演化而来,太极劲只有一重,圆转如意,而“武当五重劲”却有五重真力如太极般圆转,各股真力方向、强弱不同,即使是功力相当之人也难以抵抗。便在杨秋岳叫出“武当五重劲”之时,黄七第一重劲已经缠住了霍平川的手掌,两人袖手相交。霍平川虽然入“佛彼白石”只有八年,自身修为却不弱,黄七连运三重劲都无法引开他的手掌,一声冷笑,第四重劲突然往奄奄一息的孙翠花胸口弹去。

霍平川和杨秋岳同时惊觉,双双大喝一声,联手接下黄七右袖一击,但便在这时,一根东西临空激射,打霍平川胸口檀中气海,却是黄七刚才握在手中的筷子。霍平川手肘往内一压,啪的一声将筷子夹在肘间,却听身边杨秋岳一声闷哼,黄七的第五重劲笔直撞在他胸口,伤得不轻。

“武当五重劲”奥妙在以袖风激荡,无形无迹,黄七的“武当五重劲”已练到炉火纯青,江湖上难寻敌手。霍平川虽有一身武功,却难以招架。杨秋岳抱着妻子踉跄出去数步,放下孙翠花,他拔剑出鞘,唰地一剑往黄七额头刺去。

他是武当门下,虽未曾练过“武当五重劲”,对这门内功心法却是相当熟悉,这一剑疾刺黄七眉心攒竹穴,正是破解太极劲的捷径。太极拳讲究以眼观手,以眼带手,眼手神韵一致,剑刺眉心,视线受阻,太极圆融协调之势失调,眼手一分,’“武当五重劲”威力便减。但正当他一剑刺去的时候,黄七眼中陡然滑过一丝冷笑,杨秋岳心里一动:不妙!但他剑势已发,却是撤不回来了。霍平川本要上前夹击,但杨秋岳剑取攒竹,他不明其意,便站在一边掠阵,并没有看到黄七那一抹冷笑。

便在此时,遥遥有人道:“放火烧房子真过瘾,尤其是烧的别人的破房子,真是过瘾啊过瘾。”另一人叹了口气,“你也忒缺德了些……”这两人似乎只在闲聊,却说得快得很。

黄七脸色乍变,杨秋岳猛然剑刃急转,一剑往他右手砍去。黄七双手劲力本来蕴势待发,分了心神,反而被杨秋岳夺去先机,他大袖一挥,竟以双手去抓杨秋岳的剑刃。杨秋岳思及妻子生死未卜,阴沉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剑加劲往黄七手腕砍去。黄七双手十指与杨秋岳剑刃相触之时,突然扭曲弹动,一时间只听指甲与剑刃交鸣之声铿锵不断,杨秋岳全身大震,直欲脱手放剑,那剑柄被黄七内力倒侵而入,竟然牢牢吸附在他手上。那指甲和剑刃的敲击之声传入人耳中,霍平川首先感觉双耳刺痛,恶心欲呕,他屏住呼吸,一指“一意孤行”点向黄七背后脾俞穴。杨秋岳手中剑被黄七连敲数十下,待到黄七狞笑放手,他已双眼翻白,唰地一剑往霍平川胸口刺来,黄七这怪异至极的弹剑之术,竟似一门操纵心神的邪术。

方才胡说八道的两人自是方多病和李莲花,两人堪堪赶到,猛见杨秋岳竟和霍平川动起手来,都是一怔。

黄七衣袖一甩正欲脱身而去,方多病大喝一声,袖中短棍挥出,一招“公庭万舞”,短棍发出一片啸声,往黄七肩头敲去。李莲花掉头就逃,远远躲进怡红院里。方多病心中又在大怒:他伤势未愈,这死莲花居然又弃友而逃!这个该死的……一句咒骂还没想完,黄七铮的一声扣指弹在他短棍之上,霍平川变色大叫:“小心他施展迷惑人心的邪术!”

方多病的短棍被扣,发出的却是一连七响。方多病只觉胸口伤处犹如被连撞七下,剧痛非常,脸色大变,黄七却在一怔之后忍不住狂笑,原来方多病那支短棍是一支结构精巧的短笛,他弹指一扣,震动机簧,那短笛发出声响,令黄七的“法引”之术威力陡增数倍!

旁边霍平川也大受笛声影响,竟被杨秋岳抢得先机,孙翠花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怡红院外形势紧张至极。

突然之间,怡红院里一名女子仓皇走出,方多病手忙脚乱之中斜眼一看,那女子满脸胭脂,唇红如血,却不认识,只见她先奔向孙翠花,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打开一张白纸,从纸包里拿出一个小瓶,给孙翠花服下。顿了一顿,她颤抖着声音看着白纸开始念:“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

方多病不假思索,一笛往黄七头顶四神聪点去,那女子大吃一惊,满脸惊惶,“不对不对,不是你……不是你……”她指着霍平川,念道:“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哭笑不得,不知是谁指使这个妓女出来,这锦囊之计实在并不怎么高明。霍平川一指点在杨秋岳百会穴侧四神聪之一,杨秋岳眼神转动,行动顿时大缓。

方多病眼见“锦囊”有效,连忙问道:“那我呢?”手下仍旧短笛飞舞,招架黄七的招式已经渐渐散乱,胸口越发疼痛,只盼那“锦囊”里也有一条给他的妙计才是。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茫然举起白纸念道:“梅小宝已经被我救走,张小如知道你奸淫幼女,在后院跳井,何寡妇得知你原来有三个女人,到官府击鼓去了……哈、哈、哈……陈西康你好色如命,就要恶母满……满……”她念得惊惶失措、颠三倒四,居然还有字不认得,“恶母满血……”

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黄七先是一怔,越听越是愤怒至极,听到最后一句“恶贯满盈”,一手向这位女子颈项抓来,“无知娼妓,也敢愚弄于我——”他心神一乱,那“法引”之术便施展不出。方多病精神一振,短笛一招“明河翻雪”泛起一片笛影扫向黄七背后。黄七哼了一声,左袖后拂,右手便去抓那女子的颈项。

霍平川此时刚刚连点杨秋岳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十六处穴位,见状正欲上前相救,那女子手一抬,护住自己的颈项。霍平川心念一动:这女子的动作倒也敏捷……啪的一声,黄七的右手已然连那女子的双手一起抓住,压在了她颈项之上!

霍平川心下大奇——黄七眼中此时流露出的竟不是得意之色,而是无法言喻的惊恐骇然——噗的一声,方多病短笛扎扎实实击在他背心,黄七哇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喷得那女子满头满身,委顿于地。

方多病收回兵器,古怪地看着那被黄七一把抓住的“女子”,半晌瞪眼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刚才那情形,怎么会有女人敢从里面跑出来念锦囊妙计?果然是你这个举世无双骗人骗鬼的大骗子!”

霍平川足足凝视了那“女子”一炷香时间,才长长叹了口气,“李先生聪明机敏……果然名不虚传……”

那“女子”双手十指微妙地扣在黄七右手商阳、二间、三间、合谷、阳溪、偏历、温溜、下廉、上廉、手三里十个穴位上,这十穴受阻,黄七右手麻痹,自不能伤“她”分毫。“她”本是跪在地上,黄七扑来之时,“她”倾身后移,变侧卧在地,足尖微翘,踢正黄七阴陵泉,而后膝盖一顶,撞他小腹丹田,再加上方多病背后一笛,如此一来,饶是黄七一身惊人武功,一念轻敌之间,也已动弹不得。

这满脸胭脂、怪模怪样的“女子”正是一溜烟逃进怡红院的李莲花。慢吞吞地举袖擦掉脸上的胭脂和血迹,他仍是满脸惊恐,余悸犹存的模样,“我……我……”

方多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你个头!你这手点穴功夫……呼呼……了不起得很……哪里学来的?”

他和李莲花认识六年了,还是第一次看他出手制敌,虽然说刚才这一拿成功全然是因为黄七掉以轻心,但是十指扣十穴、一踢、一撞,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那绝非侥幸——绝不可能是侥幸!

李莲花极认真地道:“这是‘彩凤羽’,是一位破庙老人教我的……”

方多病懒洋洋地挥挥衣袖,全然不信,“我要是信你,我就是猪。说不定是你跳崖以后挂在树上,树下山洞里一位绝代高人教的哩。”

李莲花满脸尴尬,“真的……”

方多病翻白眼,“你小子这手‘拔鸡毛’的功夫还不错,可惜内力太差,如果不是本公子背后来这么一下,你是万万抓不住他的。”

李莲花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霍平川以“佛彼白石”特有的锁链将黄七锁了起来。杨秋岳啊的一声,这才恢复了神志,抱起气息全无的孙翠花,脸色惨白至极,眼望李莲花。

李莲花叹了口气,柔声道:“她已服下了停止血气的药,一两日内会犹如死人,你若不想她死,在她醒过来以前找个好大夫治疗她的伤口。”

方多病扑哧一笑,差点呛了气,正想嘲笑这位不会医术的神医,却见他突然走到黄七面前,“陈前辈。”

黄七被霍平川以锁链锁住,对李莲花恨之入骨,见他过来呸了一声,只是冷笑。

李莲花在黄七面前坐了下来,平视这位武当首徒的眼睛,“前辈在十几年前得到了熙陵藏宝地图,进入了熙陵地宫,而后自地宫中生还,自此便留在朴锄镇。当年前辈在地宫之中经历了什么?”

黄七冷冷地看着他,“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要杀便杀,多说无益。”

李莲花微微一笑,“可是和迷香和女子有关?”

黄七眉心一跳。李莲花很和气地慢慢道:“十几年前,前辈正当盛年,武功人品都为人称道,突然性情大变,留在此偏僻小镇以女色为乐,势必要有些理由……以前辈的相貌武功,即使是喜爱女人,似乎也不必以迷香为饵……如小如姑娘那般真心爱你的女子也有不少,当年熙陵之中,你是否……”他叹了口气,“你是否……”

你是否遇到了一个满身迷香、美丽妖娆的女人?李莲花没有说完,方多病替他在心里补足:害得你道行丧尽,从武当首徒变成了衣冠禽兽!霍平川亦是仔细在听,也在自行思索。

黄七盯着李莲花,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当真想知道?”

李莲花尚未点头,方多病已经替他点了十下,黄七嘴边仍然噙着一丝冷笑,“年轻人,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的确有一个女人……熙陵地宫之内机关遍布,兼布奇门八卦之阵,我进去打开鬼门之后,观音门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脚下都是被她吃剩的男人们的尸体,残肢断臂,血肉模糊……”

方多病只觉一阵鸡皮疙瘩自背后冒了出来,“她吃人?”

黄七仰天大笑,“她被关在鬼门之后,不吃人,难道等别人吃她?她正在吃人,可是我却觉得她出奇的美——不,她本就出奇的美,美得让我相信那些男人都是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心甘情愿沦为她的食物……我把她救了出来,关在这镇中民宅之内,天天看她,只要每天看她两眼,就算被她活生生吃了,我也甘愿。”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观音门后那具死了数百年依然娇柔妍媚的白骨,如若那白骨复生,大概就是如此媚惑众生的绝色。

霍平川目光微微一亮,似乎黄七说及的这名女子让他想到了什么,只听黄七继续说下去,“我当她是仙子,她却整天想着要从这里逃出去。她逼我再下地宫,逼我去打开观音门,她想要前朝皇帝的玉玺和宝物,可是我什么也不干,如果得到了那些东西,她绝对要从这里出去,所以有一天夜里我……”他双眼突然发出奇光,用一种怪异而又得意的刺耳笑声道,“我用了药,得到了她……”

他哈哈大笑,李莲花和方多病几人却都皱起了眉头。霍平川脱口问道:“那个女子后来呢?”

“她?”黄七顿时不笑了,恶狠狠地道:“她还是逃了出去,就算我用铁链把她锁在房间里,她还是逃了出去。像她那样的女人,只要有男人看见她,都会为她死……”

方多病张大嘴巴,“他妈的这女人根本是个女妖!她现在还活着吗?”

黄七冷冷地道:“她当然还活着。”

李莲花皱眉问:“这位女……侠……叫什么名字?”

黄七嘲笑道:“江湖中人,竟还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霍平川终于沉声问道:“前辈说的女子,可是姓角?”

“‘虞美人’角丽谯,听说近来弄了个什么牛马羊的帮派,还当上了帮主。”黄七大笑,“你们真该见她一面。年轻人,我真想看看你们看见她第一眼的表情,哈哈哈哈……”

方多病失声道:“鱼龙牛马帮?”

霍平川点了点头,“看来熙陵之事,绝非擒住王玉玑和风辞二人就能了结,那颗不见踪影的‘观音垂泪’,杉树林里不知何人的‘婆娑步’,当年从地宫生还的角丽谯,虽不知和前朝熙成帝、芳玑帝二帝之事有何关系,但并不简单。”

李莲花点了点头,喃喃地道:“坏事,坏事。”

“二位。”霍平川沉吟了一下,对李莲花和方多病拱手,“事情紧急,头绪万千,在下愚钝,熙陵之事要尽快报于大院主和二院主知晓,我这就带人回去了。”

方多病连连挥手,“不送不送,你快点把人带走,本公子虽然喜欢美人,平生却最讨厌淫贼。”

李莲花看方多病点头,也跟着点点头,方多病挥挥手,他也挥挥手,漫不经心地不知想些什么。霍平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抱拳道别,抓住黄七肩头,大步往镇外行去。

看着霍平川走出去很远了,杨秋岳二话不说抱着老婆直奔镇上大夫家,李莲花才啊的一声醒悟过来,“大家都走了?”

方多病斜眼,“你留恋?”

李莲花摇摇头。方多病哼了一声,“那你在想什么?”

李莲花微微一笑,“我在想,那位角丽谯角大姑娘,果然是美得很。”

方多病一怔,“你见过?”

李莲花悠悠地道:“嗯……”

方多病仰天狂笑,“李莲花说的话,我要是信,我就是猪!”

八医术通神

数十日后,清源山百川院。

纪汉佛接到有关熙陵一品坟最后结果的消息:王玉玑、风辞假冒葛潘与守陵兵,妄图借方多病与李莲花之力寻找到埋藏熙陵之中的前朝玉玺,此二人在带回百川院的路上给人劫走,十余名“佛彼白石”弟子死伤;玉玺毁于霍平川手中,熙陵地宫隐秘已上报朝廷;霍平川押着黄七回到院里,正自给彼丘讲述一品坟之事;朴锄镇上杨秋岳之妻孙翠花因伤后操劳,引发高热而亡;方多病伤,李莲花安然无恙。

葛潘在去熙陵的路上被人暗算而死,霍平川前去的时候一品坟之谜已经揭开,李莲花在此事之中究竟作用如何,依然模糊。劫走王玉玑和风辞的人是谁,纪汉佛心里清楚得很。

莲花楼和笛飞声的关系仍旧不明,但引人关注的已不是这些。

百川院西面有一栋独立的小房,四面窗子开得很高,窗台摆了些花草,和其他三处房屋毫无修饰的模样有些不同。霍平川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恭恭敬敬地拾起门环敲了几下,“霍平川。”

屋里响起了一声合上书页的声息,有人温言道:“进来吧。”

霍平川推门而入,门内立着一个小小的屏风。百川院虽然清贫简易,这屏风却漆黑光亮,上绘百鸟朝凤图,边角皆有破损,应是多年之物,但仍旧可见当年的精致奢华。绕过屏风,屋内书籍堆积如山,桌椅板凳上都是书册,堆放得凌乱已极,却都抹拭得十分干净。书堆之中坐着一人,见霍平川进来,抬起了头,“听说见到了‘婆娑步’?”

霍平川点了点头,在一摞书上坐了下来,仔细讲述他在熙陵所见所闻。屋中人听得细致,偶尔插言询问一二,霍平川也一一回答。

这人姓云,名彼丘,乃当年四顾门中李相夷身边第一军师。听完霍平川的讲述,他长长吁了口气,微笑得很是温暖,“江湖代有才人出,看来李莲花此人并不仅是神医而已……能生擒黄七道长,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云彼丘当年跟随李相夷之时年仅二十三,号称美诸葛,如今十年过去,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看他本人布衣草履,两鬓微有白发,虽然气质徐和温厚,却似比年龄更为憔悴。

“弟子关心的是,取走‘观音垂泪’之人和杉树林中出手救人的人究竟……”霍平川沉吟了一下,“究竟是否同一个人?”

云彼丘道:“杉树林中施展‘婆娑步’之人若有震碎千斤巨石的功力,便不会封不了风辞的气脉,应该不是一人。”

霍平川叹了一声,“短短数日之间,在熙陵弹丸之地,居然出现了两位高手。”

云彼丘微微一笑,转了话题,“黄七当真说他在熙陵遇到了角丽谯?”

霍平川点头,“传闻此女色能惑众。”

云彼丘的脸色有些苍白,轻轻咳了两声,“咳咳……当年和门主曾在金鸾盟大殿上见过一面,她的确……的确……”他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言。

霍平川关心问道:“二院主的寒症好些了吗?”

云彼丘淡淡一笑,笑中颇有自嘲之意,“不妨事的。熙陵此事非同小可,今日我修书两封,你替我寄与武当掌门紫霞和鱼龙牛马帮帮主角丽谯。”

霍平川称是。云彼丘缓缓地道:“与其敲击试探,不如请两位百川院一坐,究竟武当杨秋岳、黄七,‘碧玉书生’王玉玑,‘断头刀’风辞,以及鱼龙牛马帮与熙陵有何关系,一问便知。”

霍平川凛然,“二院主说的是。‘佛彼白石’中人不必转弯抹角,应直言相问才是。”

云彼丘一笑,“四顾门下不必拘礼,你虽天性如此,但附和之言仍是愈少愈好。”

霍平川惭惭地只想称是,却又不能称是,满脸尴尬。

“那位李莲花李神医,平川你觉得如何?”云彼丘问。

霍平川沉吟道:“平川实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有时似是聪慧绝伦,有时又似是十分糊涂……武功似乎极差,却又似乎时常能克敌制胜,恕平川愚钝,判断不出此人深浅。”

云彼丘眼神微微一亮,“他可使用兵器?”

霍平川摇头,“不曾看见。”

云彼丘一皱眉,李莲花与他之前设想的不合,连他也猜疑不透,“这倒是有些奇……你看不出他武功门派?”

霍平川反复思虑良久,“似乎并没有什么门派,只是认穴奇准,但内力却差劲得很。”

云彼丘点了点头,“他既然号称医术通神,认穴奇准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在“方氏”客房里,被当年“美诸葛”判定为“医术通神”的李莲花正在聚精会神地给人把脉,脸上带着文雅从容的微笑,似乎对来人的病情十分有把握。

方多病坐在他身边给煎药的炭炉扇火,悻悻然地看着“方氏”的小姨子,武林第三美人何晓凤娇滴滴地让李莲花把脉。这位比他妈小十岁的小姨子一听说“吉祥纹莲花楼”的主人到了,突然就得了一种说昏就昏的怪病,晕倒在李莲花怀里,此刻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着李莲花的脸。方多病看得出她目光中有一丝遗憾之色——这位传说中的神医虽说长得还可以,却没有她想象中风流倜傥、俊美无双。

“何……夫人,何姑娘的病情……”李莲花温和地看着何晓凤,“没有什么大碍,只要服下一服药物就好。”

方多病连连点头,越发用力地扇着那火炉——他其实不明白,一向自负精明的小姨子竟然没有发觉把脉都还没把完就在煎药的这种医术的奇异之处,一心一意打量着那位神医,盘算着不知什么念头。看着火炉上那些黑糊糊的药汁,他又忍不住想起前不久他刚问过李莲花一个问题。

“死莲花,你怎么知道中了黄七的邪术,要点四神聪、印堂、翳明、十宣来解?”

“啊……”李莲花漫不经心地答,“我好像见过有人那么治疯子。”

方多病目瞪口呆。李莲花很认真地看着他,诚恳地道:“我真的好像看到有人是那么治疯……”他还没说完,方多病抱着脑袋一声呻吟,“我永远不要再听你说一个字,永远不再信你说的半句话!”

继续瞪着眼前逐渐变焦的药汁,他在心里祈祷小姨子把这些药喝进肚子里以后,在两个月后就能起床并记住晕倒在李莲花怀里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XWvRDVv8UydBcHAABM6ZeUjgWHXJunMvRsAYwiLbpxsH2onrEO3X7ONXbCZ/x0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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