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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品坟1

风霜冬雪,杉木峥嵘。

这里是前朝熙成皇帝的寝陵,方圆五十里的山头给皇帝修整成了圆形的宝顶,种上整齐的杉木,宝顶下建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史称熙陵,当地人多称一品坟。

前朝熙成皇帝是个平庸皇帝,在位期间未有什么功绩,但也未曾出过什么大错,驾崩数百年来熙陵寂寂无闻,连书生、墨客也极少想到这里悲风怀古。当朝皇帝在五十里熙陵不过留了百人军队替熙成守灵,显然并没有什么诚意,而驻熙陵的士兵又多以喝酒闹事闻名。毕竟,看着一个绝对不会从坟墓里爬起来的死人,实在是无聊得很。

张青茅摇摇晃晃踏着下了四天的积雪,从熙陵陵园走了出来,提着两个酒壶。大冬天冷得紧,他划拳输了要去打酒,顺便买几斤卤牛肉回来消寒。虽然外面风大雪大,但想到过会儿就能舒舒服服地喝酒吃肉,他还是打起精神腆着肚子,往熙陵外二十里地的屏山镇走去。

这一天是腊月初一,雪已经下了四天,积雪一直积到他膝盖,他走了一阵就咒骂起来,突然绊到石头一跤摔倒,更是止不住对在熙陵陵园避寒的同僚的娘亲们一阵痛骂,好像他正是被这许多人踢下去的一般。等他咒骂到心怀舒畅,爬起身来,突然看到积雪里露出一只脚。

那是一只有点像萝卜又有点像树干的脚,它能让张青茅认出那是一只“脚”,是因为它还穿着裤子和鞋子。

那只“脚”穿着质地良好的黑色锦缎,在被张青茅扑了个坑出来的雪地里分外明显,那只脚上的鞋子薄底软面,上面绣着一个没有脸的人头,只有头发和脖子,煞是古怪。张青茅在变成酒桶之前在江湖上混过几年,看见那鞋子,呆了半天,突然大叫一声:“‘杀手无颜’!”

从雪地里露出来的那只犹如萝卜的“脚”的主人,叫作慕容无颜,名列江湖异人榜第二十八名,杀手,年岁不详,胡人,他做过的最轰动的一件事,是刺杀少林寺方丈未成,从少林寺全身而退,并且没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一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的落脚地,在清源山后一片沼泽之后,有处很小的庭院名“百川”,取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川”之内有房屋四五处,青砖乌瓦,积雪盈寸。

一位年约四旬的青袍人负手眺望庭院,他的窗户所对那一面,院中空空如也,只有一角青砖,上面积满了白雪,留着不知是什么鸟雀落过的细微痕迹。青袍人浓眉俊目、身材高大,在窗前站着,便似顶天立地一般。

他是“佛彼白石”之首,姓纪,名汉佛。

“听说最近一品坟出了件大事,”纪汉佛身后有人说,“慕容无颜和吴广都死在那里,我查过一品坟的历年纪事,自三十年前开始,在那里失踪的共计十一人,其中七人都有一身不错的武功。”

“但以慕容无颜为最高,”纪汉佛冷冷地道,“此人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在纪汉佛身后说话的那人穿着一身肥厚的棉衣,圆脸肥唇,体重至少在二百斤以上,身材却不高,圆圆的就像只肥鹅,正是“白鹅”白江鹑,“这次和慕容无颜一起出现在一品坟雪地杉树林里的,有‘铁骨金刚’吴广的尸骸,两人都一样上身骨瘦如柴,下身浮肿,全身并无伤痕。”

“嗯。”纪汉佛淡淡应了一声,“彼丘派出人手调查此事,应当不久便有消息。”

白江鹑嘻嘻一笑,“彼丘这小子自从门主去后,算来也有快十年不出门了。”他穿着大棉袄,却拿把蒲扇扇了扇风,“就像你自废右手,人都死了,你们拿自己过不去有什么好处。”

“你想得通,何必在你房里摆东海海岛地形,又悄悄遣人去找?”纪汉佛淡淡地说。

白江鹑哼了一声,转了话题,“彼丘死不出门,他那些手下弟子笨蛋居多,我刚好有件事要去云南,你和老四手头上也还有事,一品坟的事又是大事,你打算怎么办?”

“一品坟的事彼丘已经托给‘方氏’。”纪汉佛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光彩,“他的人虽然不出门,但是做事仍旧很妥当。”

白江鹑被肥肉挤在一起的小眼睛闪了闪,“交给方多病?”

纪汉佛颔首。

“目的?”白江鹑的小眼睛又精又亮。

纪汉佛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李莲花。”

白江鹑啪的一声把蒲扇拍在了桌上,“李莲花,年岁不详,出身不详,样貌不详,六年前出道江湖,为江湖第一神医,有吉祥纹莲花楼一座,制作精巧,可以牛马拖拉行走,医术如神,曾使施文绝和贺兰铁死而复生,最近和‘捕花二青天’合作查明碧窗有鬼杀人一事,不知其人在案中起何等作用。”“白鹅”白江鹑负责“佛彼白石”里人脉琐事,江湖中人只要有名字,他多半知道一点,若是名人,他更是如数家珍。

纪汉佛道:“此人和门主并无相关之处,只是那莲花楼……”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攻入金鸾盟腹地、笛飞声寝宫之前,有一处佛堂?”

白江鹑点了点头,“我还记得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那佛堂还在烧香,笛飞声却已不见了。”

“那佛堂上的雕花是笛飞声手下‘金象大师’所刻,金象来自天竺,精擅佛法、雕刻,那佛堂的雕花建造深得彼丘钦佩。”纪汉佛道,“莲花楼上的纹路和那栋佛堂的极其相似,如出一辙。”

“你和彼丘怀疑李莲花是金鸾盟弟子?”白江鹑细细地思考,“此人值得一试。”

“如果莲花楼真是金鸾盟之物,那么李莲花必定和笛飞声有关。”纪汉佛淡淡地道,“他和门主双双失踪,他若未死,门主也应无恙才是。”

白江鹑没有回答,过了良久,从肥硕的鼻孔里长长地喷了两道气,“彼丘让谁去熙陵?”

“葛潘。”

葛潘是彼丘手下最得力的弟子,甚至他记账和算账的本领可算“百川”之中最出色的一个,年二十有五,进入“佛彼白石”刚好满十年,李相夷失踪后不久,他便被彼丘收为弟子。他平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亲眼见到过李相夷。

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以俊美冷峻出名,一手“相夷太剑”名震江湖,为人冷傲孤僻,智慧绝伦。他十七岁成立四顾门,十八岁名扬天下。四顾门内人才济济,他却能令如纪汉佛、白江鹑等人俯首听令,对他敬若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凭此就可以想象一二。葛潘常常感慨他生也晚,未曾亲眼见过李相夷的风采。

这一趟和“方氏”合作前往一品坟,葛潘对自己的任务觉得有些兴奋。十年以来,他已很少因为任务触动心情,但这一次去试探李莲花究竟是否金鸾盟的人,他却真的觉得有些兴奋。他快马加鞭,午后就可以到达方多病信上说的地点——晓月客栈。

骏马疾若流星,从山道上掠过。

在转过弯道的时候,突然有些水洒在了山道旁的积雪上,葛潘似乎绊到了什么,那马匹踉跄了一下,继续往前奔行。

二路在何方

方多病很烦恼地坐在客栈里看李莲花走来走去——这个人抱着晓月客栈老板娘的儿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已经很久了,他一停下来,那小子就用一种狼嚎般的声音哭,“这是你儿子?”

“不是。”李莲花抱着那长得并不怎么可爱的小子,轻轻拍着他的头。

“不是你儿子你干吗要哄他?”方多病简直要被李莲花气疯,“我坐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时辰那么久了。本公子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千里迢迢来这种小地方找你,你竟然在我面前哄了一个时辰别人的儿子?”

“翠花出门去了。”李莲花指指门外,“她买酱油,儿子没人照顾……”

“这世上还有更多寡妇的儿子没人照顾呢,你不如一一娶回家算了。”方多病瞪眼,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我告诉你,‘佛彼白石’托本公子做件事,这件事事关‘铁骨金刚’吴广和‘杀手无颜’慕容无颜,你若不和本公子去调查凶手,本公子立刻杀了你。”他威胁地看着李莲花,“你去不去?不去本公子立刻杀了你!”

“吴广会死?”李莲花吓了一跳,“慕容无颜也会死?”

“连李相夷和笛飞声都会死,这两个人算什么?”方多病不耐烦地看着他怀里的孩子,拍桌子吼道:“你到底要抱别人的儿子抱到什么时候?”

咯吱一声,是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人尴尬的声音,“在下葛潘,‘佛彼白石’门下弟子。”他显然开门听到方多病一声怒吼,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门又关了。

方多病立刻整了整衣服,他今天没带那柄被他起名叫作“尔雅”的长剑,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咳咳,请进,在下方多病。”

葛潘推门而入。他身着一袭绸质青衫,足蹬薄底快靴,比起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微笑得更加和气一些。“葛潘见过方公子、李先生。”他抱拳对方多病和李莲花一礼,在看到李莲花怀抱婴儿的时候显然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只作不见。

“一品坟情况如何?”方多病双手搭着椅子扶手,“彼丘传信与我时,只说吴广和慕容无颜死在一品坟,其余细节说等你到了之后细谈,究竟是怎么回事?”

葛潘在方多病桌前再拱了拱手,“师父得到的消息也不确切,根据鹅师叔所获情况,两人上身瘦瘪,下身浮肿,并无伤痕,尸体在离一品坟十里左右的杉树林里,两人相隔十五丈,模样十分古怪。发现尸体的人叫张青茅,本是少林弟子。慕容无颜死在熙陵,这事虽然和守陵军没有什么关系,但在江湖之中却是大事。鹅师叔查过资料,这不是在熙陵发生的第一起案件,三十年来,已有十一人在熙陵失踪,其中不乏好手。”

“熙陵就在后面,”方多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去看看就知道,只是还要等一等……”

葛潘奇道:“等什么?”

方多病又哼了一声,“等老板娘回来。”

“等老板娘……回来?”葛潘轻咳了一声,无法理解。

方多病怒气冲冲地瞪着李莲花。李莲花满脸歉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翠花去买酱油会买这么久的。”自从彼丘将一品坟之事托付给“方氏”,“方氏”对“佛彼白石”之托十分重视,已再三告诫方多病行事务必谨慎,此事要查明。而方多病定要拖上李莲花一起行事,他自诩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最管用。

葛潘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半晌之后终于开口的江湖神医,只觉有人能把老板娘买酱油看得比调查慕容无颜之死更为重要,倒也少见。他们又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晓月客栈的老板娘孙翠花,最后李莲花只得把孩子托给隔壁怡红院的老鸨,回到客栈时,其他两人已等得满心焦躁,很快大家向熙陵行去。

登上熙陵的时候天色已晚,四周人迹罕至。这里虽是皇家禁地,可驻兵不过百人,平常百姓也很少踏入熙陵地界,靠近熙陵的地方全是杉树,几乎没有“野味”出没,是块整齐干净的死地。三个人的脚印在雪地里蜿蜒成线,清晰异常,在这样的雪地上,只要没有大雪,天气没有转暖,几天之内的足迹也必清晰如新。

前面不远的树林中有些火光,三人尚未靠近,林中已有人大声喊话,说是朝廷驻军,要闲人速速离开。葛潘扬言是“佛彼白石”弟子,林中却有几人手持火把出来,自称是少林、武当门下弟子,已等候“佛彼白石”多时了。

林中手持火把的共有五人,其中肥胖的便是张青茅,其余四人中有两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是孪生兄弟,也姓张,叫张庆虎、张庆狮,两人相貌极其相似,只是张庆虎脸颊有一颗黑痣,张庆狮却没有;张庆虎擅使“少林十八棍”,张庆狮精通“罗汉拳”。另两人是武当弟子,一个叫杨秋岳,一个叫古风辛。几人守着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尸身已有数日,毕竟是江湖出身,深知这两个死人与其他死人不同,这事一个不好,只怕这两人的亲戚朋友、族人师门统统赶上山来,那时这百人驻军有个屁用?还不是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三个姓张的同门师兄弟看守慕容无颜的尸体,杨秋岳和古风辛看守吴广的尸体,眼见等到了人,都是脸现喜色。

方多病看了那两具尸体两眼。这两人生前虽然不是胖子,至少也很壮实,现在却成了上身干瘪下身浮肿的古怪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怎么搞的?中毒还是中邪?”

葛潘利索地翻看了一下吴广的尸体,“奇怪,这两人竟是饿死的。”

“饿死的?”方多病大吃一惊,他看得出身边那位“神医”也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这两个人都不穷,怎么会饿死?”

“在潮湿的地方饿死的人,就是这副模样。”葛潘说,“李先生应该很清楚,我本来还当他们受毒物所伤,以致干瘪和浮肿,现在看来必然是饿死的。”他抬头恭敬地看着李莲花,“不知在下浅见,可是有错?”

李莲花一怔,微微一笑,“不错。”方多病在旁边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奇怪,在这空旷之地,两位绝代高手竟然会饿死……看来他们绝非在这里死的。”葛潘非常困惑,四下张望,走到树林边缘往熙陵眺望,“除非有人将他们困在什么没有食水的地方,难道竟是……”

方多病接口道:“熙陵?”

葛潘点了点头,“方圆五十里内,除了熙陵,只怕并无其他地方能吸引这两位高手。”李莲花插了句话,“那他们是如何到了这里?”

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怔。熙陵距离这里仍有十里之遥,虽然尸体附近脚印繁多,却都是步履沉重的守陵军的脚印,绝不是慕容无颜和吴广留下的。

方多病脑子转得快,“难道他们出来的脚印被张青茅他们踩没了?”李莲花似乎没有听到方多病的疑问,抬头呆呆看着身旁的一棵杉木。方多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脑筋一转,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两个人既然不是在这里死的,当然不会有脚印,他们之所以会被丢在这里,是因为出路的缘故。”

葛潘奇道:“出路的缘故?什么道理?”

方多病指着那棵杉木,“你看。”葛潘凝目望去,那棵巨杉的枝干之间有一块积雪微微凹下一块,留着一个清晰的印迹,“落足点?”

方多病点头,“这棵杉树在慕容无颜和吴广尸体之间,他们相隔十五丈,这棵树正是中点,慕容无颜便在此树外八丈处。”

葛潘四下一看,顿时醒悟,“原来如此。这个山头杉树虽多,却不连贯,难怪这两人相隔十五丈,方公子目光如炬,葛潘十分佩服。”

方多病后颈顿时冒出许多汗,干笑一声,瞪了李莲花一眼,李莲花却听得连连点头。

原来熙陵山头长满杉木,但是杉木林并不连贯相接,一片杉木林本身有空余之地,从山头到山腰还有一段断带,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尸体正处在上面一片杉木林的空地和下面一片杉木林之间的断带之中。若有高手想凭借杉木不着痕迹地从熙陵山头下去,势必跨越近二十丈的雪地,而即使是绝代高手也不可能一掠二十丈。若是在其他山头,只消拾起石头垫脚,便可从容离去,偏偏熙陵却是皇陵,整座山经过精细的人工修整,山头铺满大小一致的卵石,此刻也都在积雪之下,若是挖出一块来垫脚,反而暴露行迹,而此时若是身边恰好有两具尸体……只怕便有人会夹带尸体自杉木树梢而行,将两具尸体掷在雪地之中,当作借力之物,他越过二十丈雪地,自山腰树林离去,不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单看此人丢掷尸体浑然不当一回事,便知绝非寻常人物,却不知为何他宁可丢下两具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的尸体,也不愿留下脚印?

方多病喃喃自语:“难道这人不是害死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凶手?如果是凶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知道了!”他眼睛一亮,“这人的脚肯定有毛病,他平日一定自卑得很,所以无论如何不肯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方大公子得意扬扬地说完他的妙论,却发现李莲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树上留下的落足痕迹,葛潘走过去不住翻看慕容无颜的尸体,似乎并没有人听见。

张青茅对这三人敬若神明,在一旁静静听着,张庆虎却开口道:“我等守卫熙陵已有年头,明楼和宝城里住满了人,就算有人被关在熙陵宫里,也不可能直到饿死也没有被发现。”

张庆狮不擅说话,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看着葛潘。方多病和张庆狮目光一对,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异样,一时却想不出来。

“如果是在地下宫呢?”杨秋岳冷冷地问,“你不要忘了,虽然熙成皇帝遗诏入葬从简,但是这里既然是皇陵,说不定地下真的有什么宝物,值得慕容无颜和吴广来这里寻宝。这里也有不少传说,什么‘观音垂泪’的灵药,什么传位玉玺,各种各样皇陵该有的传说都有。”此人相貌斯文,说起话来透着一股阴气,方多病一看就很不喜欢。

“但是我们在熙陵三年有余,从来没有发现地下宫的入口。”古风辛道,“如果真的有人找到地下宫的入口,又从里面带了尸体出来,那入口岂不是很大?到底会在哪里?”

“根据史书所载,皇陵入口,一般都在明楼的某个角落。”葛潘道,“不如我们进熙陵分头寻找?”李莲花看了他一眼。葛潘轻咳了一声,“李先生可有其他看法?”李莲花啊了一声,脸上浮起几分尴尬之色,“我怕鬼。”

葛潘再度愕然。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绝代神医,夜里居然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葛潘叹了口气,“既然先生怕鬼,那么我们明日早晨再寻。”

三第三个死人

当晚,李莲花、方多病和葛潘留在熙陵。张青茅在百人军中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当晚招待三位住在他房间两侧,方多病和李莲花住在他右侧,葛潘住在左侧。张青茅的对门便是张家兄弟,方多病和李莲花的对门是杨秋岳,而葛潘的对门是古风辛。这明楼、宝城本不该住人,如是前朝派兵驻扎,必是住在陵外巡山铺,但百人驻军贪图方便,便住在明楼之中。天寒地冻,他们也不巡山,整日在熙陵中饮酒赌钱,输光之人出去买酒买肉,倒十分逍遥。

积雪盈城,星月暗淡。这一夜方多病几乎就睡不着觉,除了张青茅的鼾声,四下寂静得出奇,窗外的雪光透过左边房间的窗户,再映到右边房内仍然映得人全身都不舒服,像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能给数得清清楚楚一般,而李莲花却已睡得安安稳稳,连眼角都不曾往他这里斜一下。

不知为何,这一夜方多病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这种感觉在看到张庆狮的时候就有,可是他分明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安?

一夜无眠,到快天明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快步冲进张青茅的房间,惊慌失措地道:“张统领,张庆狮……张庆狮被人杀了,他的头不见了,有谁、有谁看到张庆狮的头……”来报张庆狮被杀的人是杨秋岳。

方多病从床上一跃而起,李莲花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张庆狮死了?

张庆狮死得十分古怪,当张青茅穿好衣服来到张庆虎和张庆狮兄弟房里,只见张庆狮穿着便衣坐在床头,头颅已经不见了,鲜血浸透了半件便衣。天气寒冷,鲜血都结成了冰,牢牢地冻在张庆狮身上,色泽鲜艳。干净的白粉墙壁之前一具无头血尸,着实触目惊心。

据张庆虎言,他昨夜在杨秋岳房里赌钱,一大清早回来就发现弟弟竟然死了。方多病和李莲花已经在张庆狮房里多时,张庆狮除了脑袋被砍,身上并无伤痕。那满脸茫然的穷书生仍是看着张庆狮发呆,而方多病满脸烦躁,显然这件事出乎他意料甚多——为何有人要杀张庆狮?他和慕容无颜、吴广饿死一事,又有什么关系?

“奇怪,为何有人要杀害张庆狮?”葛潘喃喃自语,“莫非他和慕容无颜、吴广一事有关?”

方多病点头,“他很可能知道地下宫的入口。”

葛潘奇道:“如果他确实知道什么的话,为何不说?”

方多病道:“如果那两个人是他引入地宫害死的,他当然不会说。”

葛潘皱眉,“那他为何却死了?证明和此事有关的不止他一人,正因为今日我们要搜查地宫入口,有人便夜里将他杀了灭口?”

方多病叹了口气,“那说明凶手肯定就在这附近,说不定就在守陵军和我们三个人中间。”

“外面没有脚印。”李莲花插了一句。

葛潘一凛,“那说明昨夜没有别人进来……”

“不,”李莲花呆呆地说,“那只能说明,还有个人也可能杀张庆狮,就是从陵恩门月台越过树林把两具尸体丢在树林里下山去的那个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震,异口同声问:“陵恩门月台?”

李莲花怔怔地道:“是啊,陵恩门后是琉璃影壁,琉璃影壁之后就是明楼,明楼里一直住着人,陵恩门侧是厨房,平日有人走动的都在这一段地方,所以这段地方都有扫雪,不会有脚印。那个……厨房夜里是没有人的,月台外面有杉树林,其他地方都没有……”

方多病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他肩上,赞道:“好家伙,有道理!看来地宫的入口,就在陵恩门附近。”

李莲花仍充满困惑地摇头,“不对啊,如果是从地宫里带尸体出来的人杀了张庆狮,那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早上要找地宫入口,然后在夜里就把张庆狮杀了?”

方多病一怔,“那就是说……”

葛潘脱口而出,“那就是说杀死张庆狮的凶手就在昨夜小树林里听到我们今日要寻找地宫入口的几个人中间!”

杨秋岳和张庆虎闻言,脸色都有些青白。昨夜在小树林里的人不过八人:张庆虎兄弟、杨秋岳、古风辛和张青茅,以及李莲花、方多病、葛潘。剩下的七人有一个是凶手,那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割去张庆狮的头颅?

一切的谜团,都必须进入熙陵地宫才能有头绪。这沉寂了数百年的皇家陵寝,究竟隐藏着什么隐秘,能令两位绝代高手在坟中饿死,又使一位守陵兵在深夜里失去了大好头颅?

张青茅当即召集了昨夜在树林中守尸体的几人,跟随李莲花三人往陵恩门月台走去。

跨过几道气势恢宏的石柱和石门,熙陵的陵恩门里供着两个雕刻精美、祥云缭绕的石刻图,为九龙盘云和一条坐龙,都是守灵之物。七人开始着手寻找地宫的入口,对前朝皇帝并没有什么敬意的他们手持刀剑,在各处浮雕之上敲敲打打,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莲花,”方多病把李莲花扯到一边,悄悄地道:“告诉我谁比较可疑,我就牢牢地盯着他。”

李莲花微笑道:“啊,我也不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多病斜眼看他,“你那只鹦鹉好像还在我家?”

李莲花滞了一下,皱起眉头,“难道你突然喜欢吃鹦鹉肉?”

方多病狞笑,“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说不定我就会突然很喜欢。”

李莲花叹了口气,“堂堂方大公子,居然绑票小小一只鹦鹉,实在是丢脸得很……”他压低了声音,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你有没有发现,张庆狮的房间里,除了他身上,其他地方都没有血?”

方多病想了想,“嗯,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要说他不是在那里死的?”

李莲花道:“你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吗?那是一层层浸透下来的,并不是喷涌出来的,墙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痕迹。”

方多病皱眉,“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道:“我想说他是先死了,才被人砍了头,不是因为砍头死的。”

方多病一怔,“杀人灭口只要人死了就行,何必杀了人又砍头?”

李莲花微微一笑,“杀人可以说是为了灭口,但砍头不是……总之,反正如果他是活着被人砍的头,他坐在床上,床后的白墙不可能没有丝毫痕迹。你我都很清楚,刀剑砍了人,伤口如果立刻出血,血液多少会附在兵器上,当用力斩落的时候使出的力气越大、速度越快,血沿着施力的方向溅出去就越清晰。他房里没有半点痕迹,只能说砍他头的人是在他血液快要凝固的时候才砍的头,所以刀剑分开皮肉的时候伤口并不立刻流血。”

方多病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在房里被砍?说不定他是在外面被砍的头。”

李莲花叹了口气,“他如果是在外面被砍了头,身上的血迹就不是这样的。这些血是他的头被砍了以后不久才慢慢冒出来的,他被砍头以后一直没有被人动过,所以才会一层一层浸透衣服,却不是很快流成一道一道,也没有溅得到处都是。”方多病仍在反驳,“他仍然可能在外面死……”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好像有些无奈,“我只说他是先死了,才被人在房里砍了头……我几时说他一定是死在房里?你不要胡搅蛮缠。”方多病哼了一声,“就算他是先死了才给人砍的头,那又如何?”

“那就说明,张庆狮被人杀了两次,要么凶手是同一个人,杀人的目的就是为了砍头;要么就是除了死人和凶手外,还有一个砍头的人。”李莲花慢慢地说,“有趣的事不是杀人,而是砍头。”

方多病一怔,“砍头?”

李莲花微笑,“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会泄露很多秘密,不管是活的时候还是死的时候都一样。”

方多病无比诧异,“啊?什么意思?”

李莲花在他耳边悄悄道:“砍头——比如说——砍了头你就不知死的究竟是谁。”

方多病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声低语吓了一跳,“哇——”一抬头猛地撞上李莲花的头。

寻觅入口的人们猛然回头,李莲花满脸歉意,方多病很用力地揍了他一拳,“路在那边,不要撞我。”李莲花唯唯诺诺,满脸无辜。

葛潘一直都很注意方多病和李莲花,此刻忍不住问:“两位在说什么?找到地宫入口了吗?”

李莲花道:“小方说他找到了。”

方多病又吓了一跳,“哈?”

李莲花怔怔地看着他,很困惑地问:“你不是说在琉璃影壁后面吗?”

方多病用力抓了抓头发,“哦……”

李莲花继续怔忡地道:“是你说大凡皇陵,地宫隧道都在陵墓中心线上,入口有很多都在琉璃影壁后面。”

方多病连连点头,“没错,正是本公子说的。”

葛潘顿时大步向陵恩门外琉璃影壁走去。

熙陵的琉璃影壁上绘的图案稍微有些奇特——一般琉璃影壁上绘的都是龙凤图案,以神兽护生守灵,而熙成皇帝的琉璃影壁上画的是极其繁复的图案。经大家辨认许久,才认出是两尾长着龙头和翅膀的鲤鱼,正绕着莲花嬉戏。这是鲤鱼化龙图,按道理这种图案决计不会出现在皇家饰物中,然而此刻却居然绘在了一位在位很多年的皇帝陵墓之上,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葛潘抚摸了一阵那琉璃影壁,以剑尖轻轻敲击,四处毫无异样,“这里有些奇怪,入口在何处?”

“一品坟的入口,肯定不是挖出来的。”张青茅突然说,“我在这里三年多,琉璃影壁这里人来人往,绝对没有人在这里挖过什么,也没有看到挖出来的土堆。”

方多病眼睛一亮,“那就是有机关了?”

葛潘喃喃自语:“有机关……但这里每一块砖后面都是实心的,入口究竟在哪里?”他四下看了很久,又道:“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拉扯扳动的什么突出的东西,机关究竟藏在何处?前人巧思,实在令后人敬畏。”

方多病斜眼看了一眼李莲花,这人既然说找到了,总不会骗他吧?不过这人骗人本是家常便饭,不骗才奇怪,哎呀不对,他说是本公子找到了,他要是没找到,岂不是让本公子很没面子?正在方多病在心里悻悻然之际,突然膝盖一麻,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膝盖之侧血海撞了一下,他扑的一声趴在地上,大家都吃了一惊,“方公子?”

方多病趴在地上,下巴贴着地板往前看去,突然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

这时候是太阳初起的时候,光线很充足,他看到从自己鼻尖以下,到琉璃影壁下方为止,这块地面所有的沙子,都是个头大的卡在前边,靠近自己这一边的缝隙边缘几乎没有沙子,靠近影壁的那一边缝隙边缘多半都积着沙子,而在影壁地下散落着一些极小的碎石和粉尘。他往后爬了一步,地上仍是这样,再往后爬了一步,一直后退到陵恩门的后房门槛下,他才看到了毫无规则的小沙子,“张统领,这里的雪是几天扫一次?”

“只要没有下雪,这里不大打扫,本就少有人来。”张青茅道,“反正这地方本就是给鬼住的,不是给人住的。”

方多病拍拍灰尘,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就是说最近都没有扫过?”

“没有,雪是大半个月前下的,一直都不化,也有大半个月没有扫了。”

“那么——”方多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入口就在这里了。”

“啊,在哪里?”李莲花惊讶地看着他。而方多病很想用一大块布团把他那张嘴塞住,他的血海穴被李莲花弹过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得麻得要命,便不得不咳嗽一声,解释道:“这地上的沙石都往琉璃影壁那个方向滚,如果不是扫地的人故意把沙石都扫到琉璃影壁下面去,那就是这整块地面曾经竖了起来或者被抬了起来,否则地面上的沙石不会往同一个方向滑落。可有谁能把这块地板拉起来?我猜下面就是地宫入口。”

葛潘连连点头,“有道理,不过这地面如此沉重,要如何拉将起来?”

方多病顿时语塞,顿了一顿,有些恼羞成怒,“武功练到家的人自然可以用手去拉。”葛潘皱起眉头,“那至少也要有天生神力,还是练的外家功夫,‘铁骨金刚’吴广想必做得到,你我却都做不到。”

张青茅突然说:“说起力气,张家兄弟是少林横练功夫出身,双手可提千斤重物,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葛潘和方多病都觉意外。张庆虎个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一张苦脸,却居然是天生神力。

张庆虎点了点头,从身上摸了一把钢钩出来,钩住陵恩门台阶与地面的一条细细石缝,陡然吐气开声,“哈!”一声大叫,那地面咯吱作响,冒起一股烟尘,竟被他钩得晃动一下。那钢钩随即被双方巨力扭曲得不成样子,葛潘及时将自己长剑剑鞘递过去,方多病袖中短棍递出,两人的兵器双双卡在张庆虎钩起的那条石缝中。大家纷纷动手,用自己的兵器抵在缝隙上,齐心协力,张庆虎丢去钢钩,换了方多病的短棍,一声狂喊,猛力一撬,双手拼力上举,“开!”

那地面突然无声无息向上抬起了约三尺之高,粉尘沙石咯吱四下滚落,大多掉入了底下黑暗的洞口里,也有部分滚落到琉璃影壁之下。在地面抬起之时,杨秋岳、古风辛、张庆虎三人似乎都受到入口打开里面什么暗器袭击,纷纷跃开相避,落地之后,入口已经完全开启,再无暗器射出。

大家的兵器都在石板的重力下压得不成样子,只有方多病的短棍还完好如新。张庆虎恭恭敬敬地把短棍还给方多病,“好兵器。”方多病笑嘻嘻地收入袖里,往那洞口一探头,咋舌,“好大一个洞。”

那入口上方盖的石板也足有一尺来厚,方圆五丈左右,决计不止千斤,大家对张庆虎的臂力都凛然生畏,少林弟子,果然有独到之处。

四熙陵地宫

七人围绕着那黑漆漆的入口看了一阵,那入口底下微微有风吹来,却是暖的,也并没有什么尘封多年的气味。葛潘兴奋地道:“看来底下另有通风口,熙陵果然藏有隐秘。”一般皇陵唯恐封闭不全,怎会留有通风口?大家都有些奇怪,张青茅叫人带了些火把过来,守住洞口,葛潘手持火把当先一跃,对着那漆黑的入口跳了下去。

火光就在底下不远处亮了起来,那洞底离上边并不远,莫约落差只有两丈,其余六人一一下到通道里。那石板若非天生神力也扳它不动,倒不怕有人悄悄扣上。

七人手持火把,那通道四壁被火焰照亮之后,大家都觉惊奇:那是一条雕琢十分精细,以石板砌成的通道,四壁上刻满了文字,并非汉字,线条纤细优美。在通道顶上还绘有西天诸佛、诸菩萨、罗汉,的确有些陵墓的样子。

但如果熙陵只是熙成皇帝及其妃子安息之地,为何留下一条隧道与外相通?慕容无颜和吴广真是死在这地下陵墓之中?为何他们能轻易找到入口?大家沿着那刻满文字的通道往前走,心里各自胡思乱想,一路上竟寂静无声。

“莲花。”在寂静了好一会儿以后,方多病问,“这墙上写的什么?怎么没完没了的?”

“这墙上写的梵文,在说一个故事。”李莲花啊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在说儿子的故事。”

“儿子的故事?”方多病奇道,“什么儿子的故事?”

隧道里静悄悄的,大家对着无边无际的隧道,心思越发猜疑紧张,何况身边还潜伏着杀害张庆狮的凶手,不知不觉都集中注意力去听两人的谈话,以免自己越发浮躁。只听李莲花心不在焉地道:“这是《妙法莲华经》第五卷《如来寿量品》里,如来说的一个故事,叫作《医子喻》。如来说有一个神医,医术很高明,他生了许多儿子。有一天这位神医有事出门远游,他的儿子们在家里误服了毒药,都非常痛苦。神医回来以后,看见儿子们很痛苦,立刻配了灵药给儿子们吃。平时孝顺他的儿子相信那是灵药,平时不孝顺他的儿子却怀疑是毒药。相信是灵药的儿子吃下以后便没事,不相信的儿子却始终不肯吃,宁愿在床上痛苦呻吟,认为父亲要害死他们。这位神医没有责怪不孝的儿子,而是留下信件说他年纪也很大,差不多要死了,他的灵药都放在家里,他们如果需要可以拿去吃。然后神医就去了远方,托人带信回来说他已经死了。那些害怕父亲要毒死他们的儿子想到父亲已死,怀念父亲的慈爱,又想到他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去拿药,药应该不会是假的,便领了灵药来吃,身体就好了。然后神医归来,不孝的儿子们大彻大悟,发现原来自己有多么愚蠢。”李莲花漫不经心地说:“如来问弟子:‘这位神医有没有犯虚妄罪?’众弟子说没有。”

方多病听得昏昏欲睡,“熙成皇帝把这种故事当作宝贝一样刻在墙上,果然是老糊涂了。”

葛潘突然插口,“修筑皇陵是历朝大事,他把故事刻在这里定然有用意,只是我们一时无法参悟。”话正说到这里,转过一个弯道,隧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面对扣的石门。

火光照映之下,众人清晰地看到那石门由一种白色石头雕成,上刻四角海浪,两条盘龙在大浪中争夺一朵未开莲花。石门双扇,中缝在莲花之上,左右各是一条龙。

葛潘暗忖:据史书记载,凡是陵墓石门,其后必有自来石或是石球顶住门后,以使大门能出不能进;这石门门缝严密得插不进一根头发,要打开此门,只怕非三五个如张庆虎那般气力的莽汉不可。正在他思考之际,张青茅双手一推,那扇石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后滑动,开了。

众人为之一愕,葛潘往里掷进一支火把,里面仍是一段隧道,石门之后果然另有巨大石球,只是早已被人震碎大半,倾塌在一旁。

众人鱼贯而入,经过那堆碎石都不禁有些心惊,第一个开门之人不知是以何等方法打开石门,又是如何震碎这半人高的巨石?如果当真是以内力传入,用隔山打牛之法隔着石门震碎石球,那人的武功委实无法想象。

石门之后的隧道渐渐往下倾斜,石壁之上依然刻着文字,隔不多远石壁上就留有空槽和孔洞,有些微风从孔洞吹入,这里的空气反而比前面好。又未走多远,前面再度出现一扇石门,这门上绘着面貌狰狞的鬼怪,门前堆着一堆碎石,大家满腹疑团,越过这道石门,没走出十丈,前面又一道石门。

这一道石门却是黄金镶嵌,以金银丝镂成了一尊观音,观音慈眉善目,坐莲持柳,让人见了顿生祥和之感。张青茅用力去推,却是再也推不开了,换张庆虎去推,也是推之不开,仅是微微晃动。

葛潘仰头张望了一下,“看来慕容无颜和吴广,便是葬身此处。”

张青茅顿时毛骨悚然,“何以见得?”

葛潘高举火把,在墙边一照,石墙原本刻满梵文,在此处却多了许多兵器砍凿的痕迹,地上也有很多凿痕,一柄扭曲得不成样子的长剑遗落在地上,剑尖沿着墙角硬生生插入石缝之间。

“只怕他们进来的时候这里的门本是打开的,等他们聚在这扇门前商量开门之法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关上那扇鬼门。隧道往下倾斜,如果两扇大门本是开着的,门边顶着那石球,门关上的时候球就会滑过来顶住门后,就算吴广和慕容无颜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来。”张青茅认真看了看身后那扇绘有鬼怪的石门,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只听方多病接了一句,“其实不需怎么用力,只要把门稍微推动一下,那石球就会自己把门压上。这石球相当大,它压着两扇石门下滑,那种力道只怕无人能挡,如果人还处在黑暗之中,要及时找到空隙逃生绝不容易。”

“这里有张羊皮。”李莲花从地上拾起一物,“羊皮上有地图,地图上有……”他困惑地看着那张图,“观音?”他指指面前的石门,“指的是这幅观音图像吗?”

方多病凑过去一看,“我这里也捡到一张,画得和你这张差不多。”

杨秋岳也拾起一物,“这里还有一张……啊……”他手里的火光突然照到观音门底下一堆东西,羊皮覆盖着一具已经变得漆黑的骸骨,“这里有个死人!”

大家目光齐齐聚在门下,各自高举火把四处细看,才发觉地上零散着许多骨头,大多数都给敲碎散落于泥泞之中,以至于开始众人并未注意。大部分的头骨都给拆散得七零八落,难以合并,而地上散落的羊皮“地图”并非只有一张两张,居然有十一张之多。

看着这细碎的满地骸骨,方多病突然打了个冷战,“这些骨头难道是……是因为……”

李莲花从地上拿起一块碎骨细看,轻轻叹了口气,“没错,这骨头里面还有兵器划过的痕迹,这些人……是被人当作食物生吃了,骨头才会被弄成这般模样。想必多年以前,这群人和咱们一样进入陵墓,却被人关了起来,相互斗殴,强者以弱者为食,但最后也不免落得一死。”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带怜悯,众人却听得毛骨悚然,各自牢牢握紧了兵器。

“这些地图指示了地宫的入口,只不过熙陵之中究竟有什么异宝,值得人甘冒奇险,定要闯入熙成皇帝的陵墓?”李莲花喃喃地道。

葛潘目光炯炯盯着那观音金门,“不打开此门,不能明了真相。”

“说到熙成皇帝,”听了吃人惨事之后已经在瑟瑟发抖的张青茅颤声道,“我听说这墓里是有一件宝物,是一瓶西南藩国进贡的药丸,那玩意儿能治百病,而且还能提高练武人的功力,我听说……听说熙成把百粒那样的药丸炼成了一粒,叫作‘观音垂泪’。”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看来这满地尸骨,都是为了“观音垂泪”而来,果然稀世珍宝往往害人不浅,东西还不知道有没有,就已葬送了十一条人命。

“‘杀手无颜’和吴广显然是收到羊皮,受到诱惑而来。”杨秋岳道,“这些人都收到一模一样的羊皮,都一起饿死在这扇门前,十一张羊皮地图背后,定有主谋。”

方多病虽然不喜欢杨秋岳,此话却是有理,接口道:“近三十年来,有十一人失踪,这里十一张羊皮,看来真的都死在这里。如果背后另有主谋,这主谋也已经谋划将近三十年了。”葛潘点了点头,“三十年的图谋,自是大事。”方多病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我们进来得很顺利……”

众人都有同感,张庆虎突然沉声道:“开道!”

方多病连连点头,大力拍在张庆虎肩上,“没错,本公子正是觉得,这幕后主谋必是经过精心策划,挑选他认为合适的开道人才,将他们引入地宫。这地道里的机关暗器、陷阱毒药,都给地上这些家伙收拾去了,我们才进来得如此容易。只是最后这道观音门始终无法攻破,即使是力大无穷的‘铁骨金刚’吴广和在少林寺全身而退的‘杀手无颜’,在断了后路的情况下竟然也无法打开这道门逃生。”

“定要打开观音门,否则无法揭开其中的秘密。”葛潘轻叹了一声。李莲花的目光却在众人脸上转来转去。方多病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轻咳了一声,怔怔地道:“我在想……在打开门之前,是不是要先说清楚,那个……杀死张庆虎的凶手……”

刹那之间,隧道里鸦雀无声,众人都以极度惊奇和错愕的目光看着他。方多病只当自己听错了,“什么……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杀死张庆虎的凶手?”

李莲花歉然看着张庆虎,“那个……虽然你砍了他的头,在脸上贴了颗痣,但是半路上掉了……”

众人的视线顿时齐齐集中在“张庆虎”脸上,“张庆虎”本能地伸手一摸——他在撬起石板的时候已经满身大汗,这地下又潮湿温暖,方才尚推了石门,脸颊流汗未干,被李莲花慢吞吞一说,心下甚是紧张,用力过猛,竟把那颗黑痣从脸上抹了下来。众人哎呀一声,这人果然是“被杀”的张庆狮,而不是张庆虎。

方多病心里暗骂李莲花又骗得人晕头转向,嘴里却一本正经地道:“你究竟是张庆狮,还是张庆虎?”

“庆狮,你……你没死?死的是庆虎?哎呀,我糊涂了……”张青茅惊愕至极,“你们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庆虎怎么被杀了?你干什么假冒庆虎?”他陡然双目大睁,“难道是你杀了庆虎?”

李莲花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庆狮,眼角抽了抽,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杨秋岳一眼,“其实……”杨秋岳口齿一动,仿佛想说什么,正在这时,突然微风恻然,张青茅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大吃一惊,陡然眼前六支火把同时熄灭,耳边只闻劈啪、咕咚一连串肢体相撞和扑跌之声,随即陷入一片死寂。方多病在黑暗中大喝一声:“哪里逃!”随即有人往外奔逃,很快远去。

一团火光从上徐徐亮起,李莲花不知何时已经躲到隧道顶上,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方多病脸色一变,他刚才在黑暗中与人交手三招,招式繁复,完全想不通凶手如何身外化身,竟一掌劈死了张庆狮!

“我没想到他如此辣手,庆狮他还是……”葛潘叹息,只见方才还活生生的“张庆狮”,转眼之间已经头骨碎裂,一声不吭当场毙命,歪坐在一边,因为头骨碎裂牵动肌肉,嘴边似乎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在这潮湿可怖、漆黑一片、满地人骨的陵墓之中,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躲在隧道顶的李莲花脸色有些白。方多病看着张庆狮的死状,“好厉害的一掌。”那边葛潘已经奔过去扶起张青茅,张青茅被一枚飞镖射正手臂,伤了条筋,并无性命之忧,现在他正呆呆看着张庆狮的尸体,神不守舍,双目之中流露着极度恐惧之色。

逃走的人是古风辛,张庆狮死了,张青茅受伤,只余下杨秋岳满脸青白,双手紧握拳头站在一旁。葛潘淡淡地道:“事情已经很清楚,杀死张氏兄弟的人,不是古风辛,便是你。”杨秋岳蓦然抬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葛潘,却不说一个字,只听葛潘缓缓地道:“而二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古风辛不是傻子,他一逃,便是自认凶手,真正的凶手既然敢诱‘杀手无颜’和吴广入伏,敢杀张氏兄弟二人,绝非寻常之辈,岂会如此愚蠢……”

杨秋岳退了一步,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已然糊涂了,听葛潘之言,显然很有道理,看看杨秋岳,再看看张青茅,眉头大皱。葛潘冷冷地看着杨秋岳,“而你,让我试一下便知你有没有杀张氏兄弟的功力。”他一掌拍向杨秋岳胸口,杨秋岳横臂招架,葛潘立掌切他脉门,杨秋岳逼于无奈,一指点出,指风破空。方多病脸色微变。葛潘陡然收手,“原来是武当白木道长高徒,难怪……”武当白木道长以快剑、指法和掌功闻名江湖,杨秋岳这一指确是白木看家本领“苍狗指”。

杨秋岳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张庆狮,也不知道是谁杀了张庆虎,总之,此事与我全然无关。”方多病叹了口气,“武当白木的弟子,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熙陵来看坟墓?真的是很奇怪。”杨秋岳闭嘴不答。这人阴气沉沉,虽然脸色青白至极,却是不愿多说。

“那么……”李莲花在头顶上小心翼翼地问,“凶手已经抓到了?”

葛潘恭敬地对李莲花和方多病抱拳,“应当不错。”

方多病瞟了李莲花一眼,嘴里随声附和,“啊啊,‘佛彼白石’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料事如神,本公子十分钦佩。”心里却在大骂:死莲花,你知道死的不是张庆狮,张庆狮扮成张庆虎定有苦衷,原来是有人非杀他不可。你明知如此,居然还当场拆穿,这下人多死了一个,凶手也不知道是谁,你高兴了?杨秋岳一定是怀有鬼胎,古风辛莫名其妙地跑掉了,本公子又怎么知道张青茅没有嫌疑?他心里正自破口大骂,李莲花却在上面摸索了一下观音门门顶上方的石壁,“这里好像裂了一条缝……”他本是依靠墙上那些被砍凿的凹痕爬上去的,双手一摸那石壁,身子一晃,差点掉了下来,只得手足并用慢慢爬下来,“那上面有……”

他一句话没说完,葛潘陡然欺到杨秋岳面前,一拍肩封了他的穴道,“方公子,凶手交给你了。”随即借力纵身而上,伸手一扳,一块大石板轰隆一声掉了下来,陷入地下人骨泥泞之中,足足有两尺五寸厚,难怪连张庆狮也推它不动。

那石门的确坚固无比,但不知是经过了百年岁月,石质风化,还是饱受武林中人敲打震动,石门虽然无损,却在门顶石壁上裂了一条三尺来长的极细缝隙,若不是李莲花逃到上面去点着火折子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观音门顶上露出了一个三尺左右的黑洞,里头一片漆黑,就如一只地狱鬼眼,阴森森地往人间张望。方多病倒抽一口凉气,饶是他一向自负胆大,时常妄为,想到死于脚底的遍地人骨,却是不敢钻入。

葛潘脸现喜色,点亮火折子,一头向黑洞内钻了进去。李莲花手足并用慢吞吞地爬了上去,跟随其后,颤声问:“葛潘,里面有什么?”

葛潘答道:“我还没看……”突觉后腰略有微风,本能地回肘要撞,却陡然想起自己半身在观音门内,回肘一撞,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全手麻痹,而后腰腰阳关一麻,已是动弹不得,就此挂在观音门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

方多病目瞪口呆,点了葛潘穴道的人自然是在他身后动作笨拙的李莲花。杨秋岳和张青茅都是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李莲花又慢吞吞地从墙上爬了下来,整理衣服。张青茅张大了嘴巴,指着挂在门上的葛潘,“啊,他……那个……你……”杨秋岳失声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李莲花抬头看了葛潘一眼,微微一笑,“因为他不是葛潘。”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方多病皱眉道:“他不是葛潘?你原来认识‘佛彼白石’的那个葛潘吗?”

李莲花摇头,“素不相识。”随即他又道:“我只不过知道‘佛彼白石’穷得很,连彼丘都穿不起绸衫,何况彼丘的弟子?”

方多病恍然,“哦,有道理,这人身上这身衣服至少十两银子,和本公子的只差了那么四十两。”

李莲花道:“不过让我确定他不是葛潘的,还有三件事,第一,他很文雅。”

方多病奇道:“他很文雅也有错?”

李莲花忍笑道:“你不知道李相夷那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平生最不屑繁文缛节,他的门下,从来没有教养,决计不会见了人一口一个公子,还行礼作揖的。”

方多病哼了一声,“这倒是,‘佛彼白石’和我家老子说话,从来没半句客套。”

张青茅听得一愣一愣,心里暗忖四顾门的脾性,李莲花似乎很熟,却不知道这位神医何时与四顾门有旧?只听李莲花继续道:“第二,他对皇陵颇有研究,知道史书所载,地宫入口多半在明楼之中。据我所知,彼丘本人深中孔孟之毒,读书万卷,正因为他读书成痴,惹得李相夷厌烦,让他立下誓言,他门下弟子,决计不许读书。所以彼丘门下,多半都是不识字的;纵是识字,也不太可能通读史书经典。”

方多病大笑,“这位李大侠有趣得很,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四顾门这许多内幕?”

李莲花微微一笑,继续道:“第三,方才张庆狮被杀之时……”他说到张庆狮之死,语调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六支火把同时熄灭,那很清楚,能够同时熄灭六支火把的人,就是手里没有火把的人。”

杨秋岳被点中穴道,四肢麻痹,头颈还能动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张青茅啊了一声,“我明白了!”六支火把同时被暗器击中,同时熄灭,如果打灭火把之人手里也握着一支火把,那么他自己那支火把熄灭的时间必定和其他五支略有不同,并且手持火把发射暗器,很容易被人发现。当时手里没有火把的人,只有在探路时把火把丢掉的“葛潘”。既然打灭火把的是“葛潘”,那么趁着黑暗一掌劈死张庆狮的人必是“葛潘”,既然杀死张庆狮的人是“葛潘”,那么杀害张庆虎的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杀死张庆虎的人,是‘葛潘’。”李莲花慢慢地说,“要开启熙陵地宫入口,必须有能举千斤的臂力,若要引诱多人入地宫,那幕后主使之人必要有一位门夫。我猜……张家兄弟必有一人是最近几年专管开门的人。张庆虎擅使铁棍,只需对铁棍稍加整理,便是能作为撬棍。张庆狮擅长‘罗汉拳’,假冒张庆虎时以铁钩开门,铁钩尖细不堪重负,若无方多病的短棍相助,他说不定还开不了门,如果真是他和‘葛潘’勾结,岂非要用去十来把铁钩以开门?所以我猜测是张庆虎。但是张庆狮既然和他是同胞同住,不可能无所察觉,所以当‘葛潘’和我们到达熙陵的时候,张庆狮脸色怪异,或者是他认出了‘葛潘’就是时常和张庆虎接触的人——如果真是如此,‘葛潘’当然要杀张庆狮以灭口。而张家兄弟本是孪生,或者‘葛潘’在黑夜之中,一时不察,杀错了人——张庆狮一发现哥哥被杀,只怕立刻想到‘葛潘’要杀人灭口,所以砍去张庆虎的头颅,以免大家认出死人并非自己,而后在脸上点痣,假冒张庆虎。”

杨秋岳又点了点头,“可是你怎知张庆虎是‘葛潘’所杀?”

李莲花道:“那很简单,张庆虎显然是在毫无防备下死的,而明楼里大家的房间顺序左边是你、张家兄弟、古风辛,右边是我和方多病、张青茅、‘葛潘’。那晚雪光亮得很,从左往右映,如果有人经过过道,走入张家兄弟的房间行凶,一定会有影子映在右边的房间,我们八人都是练武之人,纵然武功有高有低,但怎么可能毫无所觉?所以凶手并没有走到张家兄弟的房间里去。”

张青茅瘫软在地,喃喃地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李莲花微微一笑,“没有走入张家兄弟的房间,却能杀人,而且很可能是杀错了,我想只有一种办法——”

方多病脑筋一转,失声道:“暗器!”

杨秋岳也脱口道:“原来如此!”

“不错。”李莲花颔首,“是以什么细小暗器,自房门口射入,很可能是射入脑中,使张庆虎当场毙命,因此连动也没有动过一下。而后张庆虎的头被砍了,而身上无伤。”

方多病喃喃地道:“他妈的,你对着无头尸看了几眼就看出这许多门道,就算张庆虎是被暗器所杀,那和‘葛潘’有什么关系——啊!他以飞镖射伤张统领,打熄六支火把,果然是暗器好手,不对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你却一早知道他是凶手?”

李莲花叹了口气,“要用暗器杀人,必须要有角度,所以住在张家兄弟两侧的两人便不是凶手,杨秋岳和古风辛都无法不走到门口而将暗器射入门内。只有住在右侧的人才可能从张家兄弟打开的门窗中射入暗器,杀人于无形。我自己和方多病当然没有杀人,张统领若是凶手,何必请来‘佛彼白石’调查?何况‘葛潘’本就不是葛潘,所以他是凶手。”顿了一顿,他慢慢地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铤而走险,发现张庆狮未死就再度动手,而且嫁祸杨秋岳,咄咄逼人。”

方多病怒道:“你一早料定他是凶手,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李莲花歉然道:“我怕告诉了你,你眼睛一瞪,他就跑了。”方多病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子有如此没有城府?”李莲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方多病越发大怒,杨秋岳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和庆狮虽然猜测是‘葛潘’所杀,却不敢定论。”

李莲花上上下下看了杨秋岳几眼,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杨……少侠……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你宁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说明真相?”方多病心里补了一句:还有贵为武当白木老道的徒弟,江湖地位大大的有,竟然跑到这里当看死人的士兵,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会也是为了什么熙陵地宫里的宝贝吧?

“我一直在寻访失踪多年的黄七师叔的下落。”杨秋岳道,“十一年前,他在熙陵附近失踪,我寻查到此,冒了一名守陵军,探询熙陵之秘。”

方多病哎呀一声,“黄七老道竟是失踪的十一人之一?啊啊,听说此老精通奇门八卦,说不定因此被诱来这里,哎呀,难道他也被人吃了?”杨秋岳脸上略有愠怒之色,但他为人阴沉,并不发作,只淡淡地道:“我在熙陵三年,遍观熙陵碑刻,阅读前朝史典,发现了一些线索。”

“可是和熙成皇帝之死有关?”李莲花问。

杨秋岳点了点头,“熙陵似陵非陵,貌似皇陵,却设有回字重门,明楼之中设有房屋,而且曾经饲养过远远超过驻陵士兵人数的马匹。从碑刻和史书来看,熙成是暴毙身亡,其子当即登基,登基未久突然失踪,以致朝政紊乱,国力大衰。”

方多病插嘴,“我只知道熙成皇帝的儿子芳玑帝长得歪眉斜眼难看至极。”

杨秋岳道:“芳玑帝身有残疾,相貌丑陋,登基后很少上朝,唯恐朝臣暗自讥笑。但是他并非天生丑陋,根据史书记载,芳玑帝出生之时并无缺陷,自小聪明伶俐,于国事政务颇有见地,深受熙成宠爱。有《起居录》记载他少年时‘风度潇洒’‘磊磊然众人之上’;他是在十七岁时突然一日得了面部抽搐之症,以致口角歪斜,相貌变得极端丑陋。而也是从熙成三十五年,芳玑帝十七岁那年开始,熙成皇帝屡遭刺客袭击,有一次受了重伤。曾有人大胆进言是芳玑派人行刺,熙成震怒,竟令推出斩首。熙成有十一个儿子,却唯宠芳玑帝一人。”顿了一顿,他继续道:“芳玑帝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十年间熙成赐给了芳玑数不尽的宝物、封号甚至佳丽,但奇怪的是芳玑对熙成颇为不敬,据史载曾有辱骂之事,熙成也不追究。在熙成暴毙之后,芳玑帝登基虽说并无遗旨,但谁也没有异议,人人皆知皇位非芳玑莫属。”

“果然有古怪。”方多病喃喃地道,“这儿子和老子的事很别扭……”

杨秋岳的视线转到李莲花身上,“李先生当世神医,可否为我证实一事?”

李莲花啊了一声,“什么事?”杨秋岳沉吟了一下问:“这口角歪斜、面部抽搐之症,是否也可能是因为中毒或者受伤?”

李莲花为之瞠目。方多病心底大笑这位假神医遇上了硬钉子,还未笑完便听到李莲花文质彬彬地回答:“当然。”只听得他呛了一声——这骗子只说“当然”,却没说是“当然可能”,还是“当然不可能”。杨秋岳浑然不觉李莲花在耍滑头,继续道:“如果芳玑帝貌丑确是因为中毒或者受伤,那么,是谁下的毒手?”

方多病一怔,“难道你想说是他老子害了他?”杨秋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随即他抬头看向挂在门上的葛潘,“熙成帝与芳玑帝的秘密,那十一人的死亡之谜,一切的答案,都在这扇观音门内。”

李莲花慢慢地道:“杨少侠,我问你为何宁愿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敢与‘葛潘’辩驳,你还没有答我。”

杨秋岳脸色突然又变得青白,“我……”

“‘葛潘’敢当众嫁祸于你,你却不敢辩驳,说明什么呢?”李莲花喃喃地道,“你是白木高徒,甘心潜伏驻陵军中三年,当真只是为了寻访黄七老道的下落?何况寻访师叔下落并非坏事,若不是被‘葛潘’逼出‘苍狗指法’,你根本不愿承认是白木弟子。你热衷熙陵之秘,精读前朝秘史,都可说是你爱好古怪,但是有一件事——不能用爱好古怪解释。”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杨秋岳,目光稳定得出奇,湛湛然透出绝对的信心,和他平时所表露的样子完全不同,只听他一字一字地问:“方才我说张庆虎是被暗器所杀,你说‘原来如此……’可是张庆虎的头是你砍的,你怎会不知他是被暗器所杀?”刹那之间,杨秋岳的脸色惨白异常。

方多病看着杨秋岳,瞠目结舌,只听李莲花缓缓地说下去:“你砍了张庆虎的头,究竟是为了帮张庆狮隐瞒身份,还是为了替‘葛潘’毁尸灭迹?只要尸体没有头,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死的,不是吗?”

杨秋岳默然。

“你没有告诉‘葛潘’张庆狮未死,助他假扮张庆虎,是不是为了留下对付‘葛潘’的棋子?而‘葛潘’之所以嫁祸于你,是不是因为他发现张庆狮未死,而对你非常不满?”李莲花慢慢地说,“‘葛潘’究竟有什么把柄,让你这个武当白木的弟子缚手缚脚,尽做一些鬼鬼祟祟之事?”

杨秋岳长吸了一口气,竟然静默不答,就此闭嘴。他被李莲花问得无法回答,竟宁愿默认,不愿解释。

“白木道长的高徒,即使和‘葛潘’合作,也不至于泯灭良心,我信你并未杀人。”李莲花缓缓地说,随即伸手推拿,解了“葛潘”所点的穴道。

他说了上百句杨秋岳都没有回答,说了这一句,杨秋岳却浑身起了一阵颤抖,“我……”方多病叹了口气,“你有苦衷就说,难道我和死莲花还会害你不成?”他拍了拍胸脯,“有我‘方氏’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我早已不是武当弟子。”杨秋岳抑制住波动的情绪,淡淡地道:“三年之前,我便被师父逐出师门,如何敢妄称白木门下?”

方多病啊了一声,“你的武功不错,白木干什么把你赶出来?”

杨秋岳别过头去,“我盗取武当金剑,当了五万两银子。”

方多病奇道:“五万两银子?用来干什么?”

杨秋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简单地道:“赌钱。”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不想杨秋岳武功不弱、相貌斯文,居然沉迷赌博,以致于被逐出师门。

杨秋岳又道:“我知道自己改不了赌性,也不望见容于师门,但金剑却是要还的。被当掉的金剑被金铺融为首饰,已经无法要回,要还武当金剑,只有寻访黄七师叔的下落。”武当金剑是上代武当掌门兵器,乃是一对短剑,现任掌门白鹤道长存有一柄,被杨秋岳盗走,另一柄在失踪的黄七手中。

杨秋岳又道:“我在熙陵三年,曾经二入地宫……”李莲花和方多病都啊了一声,只听他继续说:“……都无法破此门而入,虽然寻访金剑和黄七师叔下落不成,我却在这里娶了个老婆。”方多病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恭喜恭喜。”杨秋岳仍然没有半点高兴的模样,“我老婆姓孙,叫翠花。”方多病还没笑完差点咬到舌头,“晓月客栈老板娘?她不是个寡妇吗?”杨秋岳阴沉沉地道:“我们没有拜过天地,不过她终归是我老婆,她失踪了。”方多病在心里却道:原来你是她姘夫。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所以我觉得老板娘去买酱油大半天不回来比‘杀手无颜’的死有趣,你们却偏偏不信。”

方多病哼了一声,“放屁!你要是真有那么聪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抓住葛潘?”李莲花苦笑。杨秋岳道:“他抓了我那老婆,答应我如果进入地宫,不但归还我武当金剑,还给我十万两银子。”方多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这种好事,换了我也答应,怪不得你默不作声和他合作。”

杨秋岳淡淡地道:“抓了我老婆的人说要给我十万两银子,这种好事我不信,但不管银子是真是假,老婆总是自己的。”方多病心下一乐:此人虽说阴沉可厌,兼有赌博恶习,却倒是重情重义。

“这扇门里不知藏着什么东西,不打开来看看,只怕以后都睡不着了。”李莲花愁眉苦脸地叹气。方多病却忍不住好笑,“我看是有人三十年以前就睡不着了,里面不管有什么宝贝,如果你找到了,不要忘记分我一半。”李莲花微笑道:“当然,当然。”

随即四人商量了一下,把“葛潘”从门上拽了下来。方多病卖弄手法,以十七八种点穴法在他身上封了十七八处穴道。张青茅眼见满地人骨早已没了进门的勇气,一连声他要出去召集人手清查此地,方多病先送他回明楼,再返回地宫;古风辛早已被吓破了胆,逃得无影无踪,不知上何处去了。 E25tKr3aAca6CZUO/fwIrHilfOFbJ2I+ZoSHks1hoMZxYg60DgPqDPt4CyRNwu0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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