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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1930年7月——1953年7月2

41.

……有时在你下楼去拿之前忘拿的信时,客厅里一小群女孩本来在低声说着话儿,可突然间,她们的声音就散漫开来,断断续续,变得含糊不清;她们粘滑的视线鬼祟地穿过你,在你周身游荡,然后腾挪开来,以免碰到你那闪烁不定、半含恐慌之情的眼神。随后你回想起很多令人讨厌的零碎谈话,它们都指向你,谈及关于你的事情,针对你,含沙射影,于无形之中将你勒住。你知道是那针对你的,那些戳伤你的人也心知肚明。但游戏的规则就是双方各自都假装你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没有当真,你们都不明白。有时候你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反诘,你和你的敌手面带着勇敢的微笑,带毒的飞镖却在你们的伤口里恶狠狠地颤动。而更多的时候你因感到恶心而无力反击,因为你知道你故作镇定时响彻在空气里的那些话语会透露出你内心的恐惧和底气不足。于是你听到她说:“我们宁愿多和别人交往,就算成绩不及格,也不愿总是黏在房间里。”接着又甜甜地说:“我很少见到你。你总是在你的房里搞学习!”然后你闭口不言。哦,你笑得多惨!

42.

……她是迷人这个词的化身。她娇小妩媚。你不由自主地会注意到她短小坚挺“能抗重压”的鼻子、长长的睫毛、莹绿的眼睛、及腰长发和纤纤细腰。她是灰姑娘,是《皮特·潘》中的女孩温迪,是白雪公主。她的脸蛋迷人。谈笑时,那抹着口红、闪着光泽的唇间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很是迷人。她的微笑也很迷人,并且她全身的协调能力趋于完美。她可以像索尼娅·海妮[1]那样滑冰;像所有滑雪高手那样滑雪;像奥运会健将那样游泳;像某些现代舞者那样跳舞(我对舞蹈了解不多)。她的身体线条流畅。她吸烟的样子很迷人。你总会感觉到她那傲立的乳房,它们尽量往上抬高向她的肩膀挺去,撩人地对你挺立着。她的乳房发育全面,总是想要得到外界关注。也许它们对她的脸蛋有些生气,因为那张面庞并没注意它们,只是在它们上方兀自露出烂漫天真的笑容。她的乳房欢快活泼,欣然地在她松散绵软的毛衣后往前探出,画出饱满的曲线。她的乳房十分骄傲,在钉着金色纽扣的黑色塔夫绸衣或是闪亮的绿色绸衣后傲然地挺着它们那对尖尖的乳头。她是个乳房饱满的女孩,而那两个情感和神经末梢的中心也为提高生活和增强人类种族素质提供庇护跟高傲的支撑。

注释

[1]Sonja Henie,挪威籍女子花样滑冰运动员和电影明星。(译注)

43.

琳达属于你在第二次见面时记不起的那种人。她相貌平平,毫无特色,如同是一块在美术绘图中用到的树脂橡皮。她的眼神焦虑而明亮,跟有些神经过敏的金鱼的眼神一样。她的皮肤黯淡无光;可能是因为她长了粉刺。头发:直顺、棕黄、油腻。但是她留了一些关于自己的故事给你。她会写作。写得比你想象中的那般要好得多。她摒弃了那些包含爱、性、恐惧、和迷恋的对话,写的只是一行行尖锐简洁、干脆利落的句子。你拿出你写的故事——在十七岁那年写的并获了三等奖的那篇故事。在你重读那些段落时,你感到恶心,而就在几个月前里面抒发的感伤之情还显得那般真切诚挚。你甚至不能说它诚实低调:它明显是丑陋拙劣之作。于是你不再讶异于有人会比你写得生动有力。你那敏感、平坦而窄小的胸襟便不再怀着孤独跟诗意的与众不同之感。你说:她太优秀了,让人印象深刻。和她交个朋友然后与之竞争如何——你可以从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于是你会往这方面努力。也许她会当面嘲笑你。也许最后她会彻底将你打败。无论如何,你会做出努力,也许,很有可能,她会容忍你。有这样的希望!

44.

……她从医务室回来:

“看到你回来太好了!”你坐在扶手椅上言不由衷地说着,那时你正在读森霖的《晨歌》这首诗,其中的叠句部分正引得你的内心黯然落泪。

她走进来坐下,咧嘴一笑,露出了很多颗牙齿。你已经学会如何忍受她的笑容,并且不表露出太多的畏惧之感。

“回来真是太好——好了。”她感叹道。在发“特别好”这个单词的音时,她跟往常一样卷起舌头发出里面“r”的音,同时扬起眉毛,耸肩那般提起肩膀,好像她就要飞离地面。那便是她告诉你她很得意的方式。只是她不会止于此。她那柔和的自我意识需要更多表现,所以她要给自己加大码力,安上一个风钻:

“今天收到了一封很好——好的信!”她说。给你的暗示:

你问是谁写来的。

“哦,你别取笑我。”她故作忸怩地羞涩地瞥了一眼。像小猫一样,一定要被人拍拍之后才会叫。又像咖啡机,一旦你打开开关,它便轰隆轰隆停不下来:

“他说他很想我,说要是我之前呆在贝塔兄弟会会所这边,我就不会生病了。”

从这可以隐约推断出她上周舍弃了自己定期约会的男友,跟一个叫威廉姆斯的男人一起出去了。

“我也收到了比尔的信,很明白这种感觉。”(只要你能咬紧牙关努力尝试,你可以变得多么和善、多么自我。)

“哦,是的。”(眉毛和肩膀又轻轻地颤动着。)“还有汤姆,查克和菲尔。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应付我跟所有这些男朋友。”

你只是随口说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心,所以谈话变得有点平淡枯燥。她顿了一分钟,然后问道:

“上周末你是跟谁一起出去的?”

你一口气粗略地描述着别人给你介绍的约会对象,并留意到当你说他长相好看时,她对你后面说的东西便充耳不闻。也许他身上还有什么优点。她忍受不了听那个。你便继续说着来自伦塞勒的鲍勃。其实你一点都不在乎他,你只能假装喜欢。此刻她是真正听不下去。终于她走了。也许她很清楚自己会让你嫉妒。也许她是想跟往常一样在你开始厌烦她之前让她感觉良好。总之,你们两人都觉得这次见面十分糟糕。

你承认,她现在的确很迷人。然后你回到森霖的世界,回到露珠滴落、重复三声清脆的乐响。她以前感到恐慌,但当一个女人知道有一个男人为她痴狂时,她便能带着自信的光彩在别的女人面前炫耀。尤其是在那些在肤浅之事上更有才能而又正好没有恋爱的人面前;那些读森霖的人的面前。

你嘲笑自己,竟然需要采用她那种幼稚的手段,即列举出自己征服过的所有对象来加以报复。女孩之间在谈论男孩时通常都会遵循一种“君子协定”,即听的一方要在一定时间保持安静来听对方,听你们谈论自己,听你们的讲述,听你们只顾自己讲话而根本就不考虑对方。而你做的跟她一样,其实都是不对的。甚至比她更加错误,因为你表现得如此卑微,一点都不宽宏大度,反而沦落到要使用她的武器。难道你缺乏安全感?也许是的。——

45.

……又是一次别人介绍安排的约会。这次的对象年龄要大些——女孩们说他有些秃顶,性情安静但是人很好。帕特准备就绪时,你在卧室里紧张地笑着。她不知道她为你带来的是个怎样的人。你尝试着找那种慈父类型的。你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派特看起来神色焦虑,而你却因此喜欢她。她如此美丽,像孩子般天真烂漫,就像是一个美味的苹果。

你和比尔在车上碰面。他的敞篷跑车。在他开车时,你从旁瞥了他一眼:还不错——头发沿着太阳穴旁在脱落,但是很有男子气概。好看的蓝眼睛和一张秀气的嘴巴。秀气的面容。

谈话的开头很是糟糕。

“你喜欢足球吗?”(这多像高中:找出她的兴趣爱好。)

你并不喜欢,但是你不能这么快就扫了他的兴致。你选择迂回应对:“你呢?”(老套的双元转换。)

“喜欢。你来自哪里?”

“麻省的韦尔斯利。”你流畅地答道。

“千万可别为难我。”

“什么?”你不明白。

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开车上。随后你和一群人坐在兄弟会会所里。他的房间是第一层的一个高级套房。里面温暖的炉火、地毯和松木地板透出大学的风格,非常舒适。你坐在椅子上,他则坐在你脚旁的踏脚凳上。别的情侣都在聊天——其中大部分的情侣关系稳定。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情场老手。你已经受够了空洞的美貌和肤浅的社交。所以你试着保持本色。毕竟,你本来就是一个如此本色之人。

“你知道。”你悄声说着,嗓音低沉,你的身子往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拖住下巴,眼睛跟他的在同样的高度上。你微微注意到,你会为他的眼睛着迷。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它们一点都不慵懒,而是热烈地注视着你。倍受鼓舞后,你继续说道:

“你知道,可惜的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你很难去了解别人,就像这里。所以通常情况下你最多只能了解到约会对象住在哪里而已。”

他赞同。

很好。“我很乐意让你了解我,只要你能让我了解你。这样今晚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将来你可以说:我对一个人有一些了解,而其他人对他都不是特别了解。”

他赞同,于是你们两个人的身子都往前倾,对你们的谈话郑重其事。他开始谈论政治学。你问各种问题,为他能跟你分享一些你关心的事情而喜爱他。他的父亲是一名律师。

随后他问你想不想跳舞。你们在幽暗的客厅中跳舞。他将你搂得紧紧的,一边说:“西尔维娅,哦,西尔维娅。你知道的,我们真是太像了。”

你喜欢听这个。你已经赢得了一个立足点。你多少得到了一些安全感。

“我们去散步吧,”他说,“我想和你说话。这里不不方便。”

你拿上大衣。穿过食物储存室走出后门。门边上有很多锡罐,有靴子和一张旧地毯。你身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夜晚寂静,干燥而寒冷。空气干冷刺骨。

“星期天的时候我会在这里散步。”他说。他引着你从大学兄弟会会堂走到了一块松树林中的空地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城市。不失为一个谈论上帝和生活的绝佳之处。你坐下,靠在一棵松树上。

“我父亲在两个星期前死了。”他淡然地说道。

“跟我说说吧。”这就是生活、原材料,借此获取同情。

“我之前呆在他那边。他想让我当一名律师。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然后我回来了,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我和女孩一起出去,她们一点都不关心……他过去跟我谈话时就像你谈起我的论文一样。”

他的头落在你的肩上,他就躺坐在你身旁,你情不自禁地拍着他的肩膀,散发着母性光辉。他现在是个孩子。

“跟我,讲讲战争。”(他是一名退伍军人。派特告诉你。他身上有伤残。你在想他是不是安了一条木腿,如果他真的有一条木腿,你会对他多么肃然起敬。)

“你哪里受过伤?”你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被一颗炮弹袭击,肺部受了伤。在医院呆了两年。”

“打仗是什么感觉啊?去杀人吗?”(你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你自己确成为不了一个男人,但是他能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十分淡然。“你从一个岛上辗转到另一个岛上,操练。于是在一天你又出战了。‘这一个还在呢,’他们说。你出战,吃饭,睡觉,和别人开玩笑。要是有意外发生怎么办?你试着将他解决掉。这便是在战场上你对你伙计们做的事,没什么不同的。”

你想要显得老成一些。你记起埃迪的信。于是你不带情感地郑重地问道:“你有很多女人吗?”

“有一个在夏威夷。我们离开那天我哭了,她很漂亮。”

“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护士呢?”

“她离开我了。”

“她叫什么?”

“诶米。”

“还有其他人呢?”

“一个上高中的女孩。她一点都不像你。她喜欢喝很多酒。”

“哦。”

“西尔维娅?”

“什么?”

“我想要拥有你,全部拥有。”

(你隐约想到了求婚。多么美好——他已经被你那颗热情敏锐而又充满同情的心俘虏了。)

“什么时候?”你问道,透着功利色彩。(也许他会说诸如四年之后这类话……)

“现在。”他把腿架在你的腿上。你感觉到冰冷的现实压倒了你的幻想。

“不。”你坐起身来,充满愤慨。

他抓住你。他很强壮。

“躺下,西尔维娅。躺下”

你觉得恶心。该死的,他太强壮了。他的臂膀和手将你往下推。你在细如针的松叶上翻滚。你感到恐惧。心想:这一次你的天真单纯帮不到你了;你完了。

可是之后你压到了他的身上面,摇晃着他,你的头发往下垂落到你的脸上。他松开了手。他听着你倾吐而出的话。

“我恨你。去死吧。只因为你是个男孩。只因为你从不用担心怀孕。”

你的声音越来越弱。你听起来很可笑。你在装腔做戏。你想要他,但是你记得:“只要一个女人性交之后,她就很难满足。”你需要时间并在安全的条件下得到完完整整的快乐。“否则你就会在史密斯这里完蛋。”

于是你停下了,用微弱的声音解释着。

你没有再摇晃他的身子,你坐起身来,然后他站了起来。他表现出自己很受伤,——很生气。

“好吧,”他离开走人暗影之中,低声自语道,“我是个傻瓜。喝醉了酒然后相信了一个可恶的女孩。好吧。”

天太暗了,看不清他去了哪里。

“比尔!”你轻柔地喊着,“回来。”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好吧,他将你一个人丢在树林中,你们扯平了。

你站起身来,开始朝着小路走去。松枝在脚下发出微微的声响。周围漆黑一片,有些诡异。他正坐在那边的一个树桩上,头埋在手里,独自低语或在哭泣。你走过去,愧疚地跪坐在他面前。

“对不起。”

不住的低声抱怨。

“你表现得就像是个宠坏了的孩子。”你说。

“你根本不知道,”他说,“当你体内欲火燃烧时,你却不能。”

(好吧,你不知道。)

最后他原谅了你。(凭什么?应该是你原谅他。)

和好之后,他仰面躺着,头放在你的大腿上。你双腿盘坐着,抱着他的头。

“弯下来。亲我。”

(与你之前拒绝的要求相比,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但是你犹疑不决。)

“弯下来。”他的手臂将你的头拉到他的头上。

你亲吻着他。他拿着你的手,一路拉着它。你摸到柔软正在颤动着的肉。你倒吸一口气大声尖叫起来。这就是一个男孩想要让你手淫他的样子。你躲开身来,感到恶心,也没那么恶心。你好像被闪电击中了。只是……但是你说着“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现在也许意识到,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只有十八岁。于是你们回到了兄弟会所。你知道如果他再约你的话,你也不会再跟他一起出来了。而你再也不会散步了。你也再不会独自一人。你恨他,因为他剥夺了你做那些事——散步和独处。你恨他,因为他是男孩。并且就算他再约你,你也不会见他。

46.

……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又会怎样过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感到害怕。我永远都看不完所有我想要看的书;我永远都不能成为所有我想要成为的人,去体验所有我想要体验的生活。我永远都不能训练自己获得所有渴望拥有的技能。为什么我会有欲求?我想要活着,想要在我的生活中尽可能地感受所有的心理和生理体验的细微之处,情感基调和起伏变化。而我的生活却严重地受限。然而我也不是一个傻瓜、跛脚、失明的愚蠢之人。我不是一个退伍老兵,失去了双腿,在轮椅上漫无目的的度日。我不是那个在精神病院门外拖着脚转悠的的先天愚型的老人。有很多让我为之生活的东西,但是我会感到厌烦难过。这种感觉也许可以追溯到我总是不喜欢在事物之间做出取舍。也许那也是为什么我想要成为每一个人——这样的话就没有人会因为我是我而对我进行责备。于是我就不用对自己的性格发展和人生哲学而负责。人们可以获得幸福——如果那只是意味着满足于自己的命运:感觉就和一根自鸣得意的圆木桩在一个圆形的洞里挣扎一样舒适安逸,没有笨拙的令人痛苦的边角余料,没有好奇和疑惑的空间。我并不满足,因为我的命运受到限制,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大家术业有专攻;大家的逐渐只专注于某一个想法;大家“找到自我。”但是伴随着找到自我而来的那份满足之情却有阴影覆盖,因为你知道这样做不仅承认了你是一个怪诞之人,更承认了自己是其中的一个特类。

47.

……要承认的是一些人比其他人活得更有意义。一个电话接线员,头发花白,关节处的皮肤青筋暴露,疙疙瘩瘩地就像是一块白色布丁上的葡萄干,对他而言,他生活的兴奋曲线无疑很浅显=一条平缓的波浪线,单调机械的底线上点缀着一些微微的突起,那代表着和“女孩们”出去看个电影或吃个晚餐。而薇拉·凯瑟[1],莉莲·郝尔曼[2]和弗吉尼亚·伍尔夫[3]的生活曲线——难道不是一节节迅速攀升然后逐渐降落,深入探索生活的意义和微妙之处——探索更多的人群和思想观念?难道它不是色彩斑斓,只是黑白或灰色吗?我想的确如此。这样,我虽然不能成为她们,但是可以努力地变得更像她们:去聆听,观察,感受并且试着把生活过得最充实。

注释

[1] Willa Cather,(1873—1947),美国女作家。内布拉斯加大学毕业后曾任中学教员、记者和杂志编辑。(译注)

[2] Lillian Helman,(1905—1984),美国女作家,剧作家,小说家。(译注)

[3] Virginia Woolf,(1882—1941),英国女作家。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最知名的小说包括《戴洛维夫人》、《灯塔行》、《雅各的房间》。(译注)

48.

……我并不信仰上帝是天空中的仁慈圣父。我不相信温顺之人会接管地球:温顺之人只会被忽视,被践踏。他们在战争,在商业,在艺术血腥的土壤中腐烂,在春雨下腐化渗入温暖的土地之中。掌管世界的是那些勇猛武断之人,高谈阔论之人,残酷不仁之人,手握重权之人,狂热的革命分子,军备强大且意志坚定之人,他们穿着铁靴踏在脚下温软安顺的肉身上前进。

49.

……我是真的不相信人在死后还有来生。我不相信我的自我或精神会这般独特重要,能在入土之后还能醒转过来,飞入天堂粉红的云彩当中,沐浴福泽。当时候到了,我们丢下这身皮囊而去时,我们不过是虚无。我之所以和贝蒂·格拉布尔有所不同,就在于我的皮肤,我的思想,我生活的时间和坏境跟她的不同。而我之所以不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就是因为我出生在美国,而不是他的家乡吕贝克;就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而他是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体内有着特定的跟我不一样的腺体体系和脑组织。他现在独一无二,但是他会死去。辛克莱·刘易斯[1]已经死了:从报纸照片上瞥到那张皱缩的脸庞,而我想到普通民众卡罗尔,马丁·阿罗史密斯和戈特利布医生。辛克莱现在正在他的坟墓中慢慢腐烂。火花熄灭了;那只用来写作的手,用来感知记录的视觉及听觉神经,进行再次创造的大脑褶皱——现在都已松软无力,正在腐烂。埃德娜·文森特·默蕾[2]死了——而她永远也推不开她墓中的尘土来欣赏充满苹果香如银丝般斜织着的雨。乔治·萧伯纳[3]死了——他的才智逝去了,光彩熄灭了。素食者比肉食者要腐烂得更快吗?但是他们留了一些东西——而其他人可以从中感受他们能够感受到的部分。只是你不能完整地将其再现,他们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人类的思维太狭窄,只能臆造出一座天堂——并且天真得赋予在这个天堂中能够可以感知的生理慰藉,而它们通常是人类在世间本来就能感知到的——再无他物。不:也许某日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正在地狱中燃烧。我想不会。我想我会一命呜呼。黑暗意味着沉睡;黑暗意味着昏厥;黑暗意味着死亡,没有光芒,不会醒来。我是多么为所有在战场上的那些个体感到悲伤——他们认为“我就是我,我也知道有些死亡无人知晓。”我有一点点知道下面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感知困境第三次靠近你的头顶,感知体内的生命之液在逐渐流失,你逐渐被掏空。你的心灵被打碎,里面装的东西全部蒸发消逝。那些之前镌刻在我们头脑中被记录下来的形象都不见了,只剩下虚无。法国作家安东尼·德·圣—诶克苏佩里[4]曾经为一个人的和他体内所拥有的不为人知的宝藏的消逝而感到哀痛。我爱苏佩里;我会再读他的作品,而他也会和我交谈,就好像他没有死去没有消逝一样。这就是死而复生吧?——思想在书页间永垂不朽而血脉在子孙后代中延续。也许吧。我不知道。

注释

[1]Sinclair Lewis,(1885~1951)美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大街》、《巴比特》、《阿罗史密斯》等。(译注)

[2]Edna St. Vincent Millay,(1892—1950)。美国女诗人,31岁时因《拨竖琴者》而获普利兹奖,(译注)

[3]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爱尔兰剧作家,1925年因为作品具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而获诺贝尔文学奖。(译注)

[4]Antoine St. Exupery,(1900~1944),法国飞行家,作家,著有《小王子》、《风沙星辰》、《堡垒》、《云上的日子》、《要塞》等。(译注)

50.

……沮丧失意?是的。为什么?因为我不可能会成为上帝——成为全世界所有的男男女女——或其他之类。我是我的所感,所思和所为。我想要尽我所能地充分表述出我的存在,因为在某处攫取了一种理念,即我能用这种方式证明我的存在及其合理性。但是我若要表述出我是什么,我必须要先拥有生活的准则,一个出发的起点,一种技法——来对我自己个人那些可悲的稍显混乱的生活暂时地进行随意编排。而我正开始意识到,那个所谓的准则或起点得有多么虚伪狭隘。那也正是让我感到为难的地方。

51.

……他们这次真的是要将整个世界全都捣碎揉乱,那些该死的蠢人。当我读到关于长崎受害者的描述时我感到恶心难受:“我们看到了他们,初看之下像是往山上爬行的蜥蜴,粗声叫喊着。光线稍亮之后,我们可以分辨清楚他们是人,他们的皮肤被烧坏,他们身上被什么东西扔过的地方已经烂掉。”这听起来像是出自一个惊悚故事。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再做那种事了。因为美国这样做了。我们的罪过。我的祖国。不,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然后我们又在报纸上读到“在内华达州爆炸的第二颗炸弹比第一颗威力还要大!”人类有多么热衷于毁灭和谋杀?为什么我们会对一个犯下谋杀案的人使用电刑,而那些参加大规模屠杀的人却被授予紫心勋章[1],屠杀被我们随意贴上“敌人”标签的人?俄国共产党人帮助我们打击德国人的时候便不是我们的“敌人”吗?而现在,如果我们将俄国炸得支离破碎,我们又要如何处理它?我们又应如何“统治”这么多的外国人?——我们甚至都不会说俄语。我们又怎么在我们的“民主”体系中控制他们?即便现在我们正在失去一个极其珍贵的权利,即言论自由。(可敬的克罗克特先生,竟然被镇上的管理委员会怀疑,那个所谓的“开明”社区。他就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而那看起来似乎是有罪的。)为什么要把我们引以为傲的年轻人派到国外绵延三英里只见黄土的荒蛮脏乱之地被人屠杀?朝鲜在历史从来没有被分为北朝鲜和南朝鲜。他们本就是一家人;并且我们的民主对于那些没有接受民主教育的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自由对那些不会驾驭自由之人也是没有用处的。当我想起了那个农场的小女孩谈起她的哥哥——“他说他们在那边要做的事就是杀死那些该死的朝鲜人。”她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吗?那些像蜥蜴一样沿着山壁往上爬的人又意味着什么?她所知道的不过是电影和学校里的八卦。哦,美国年轻而强壮。俄国也是。它们怎么会想到要用原子弹炸毁对方,我不明白。剩下的会是什么?战争会在某一日爆发,那时所有的领导人都会头脑发热,“如果女人应征入伍会怎么样?”的此类文章比比皆是。该死,我情愿马上成为一个非洲居民也不愿看到美国破碎动荡,流血牺牲,愚弄自己。这个国家拥有颇多,但是我们的作为并不总是正确纯净的。那些从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回来的退伍军人,他们的情况如何?重伤重残。他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他们在医院里溃烂,而我们却将他们遗忘。我可能会爱上一个俄国男孩,跟他一起生活。每个人首先需要的生存,吃饭和睡觉。毕竟理念没有那么重要。我三个最要好的朋友是天主教徒。我虽然看不到他们的信仰,但是我能看的他们在世上热爱做的事情。当你真正面对它的时候,我的确相信个人要拥有自由,但是我们没有自由杀光那些可以建造一个强大国家的个体?那是多么愚蠢?没有家园,没有家庭,没有塑造生活的所有条件,即使活着,即使拥有自由又有何用?

注释

[1]美国授予战争中受伤军人的紫心勋章。(译注)

52.

我笃信世界上肯定有人正跟我想得的一样,有人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有人会跟我想得一样。将来肯定会有人,尽管对我毫无概念,却承接着我的态度去生活,可以说,这就像我不知不觉地承接了前人相似的态度。我可以不断地写作。这一切都只需用手记录下来脑波的冲动反应,这一技能的训练始于童年时期用我们美国牌子的语言符号来记录对于外界刺激的解读。我大脑中有多少部分是执意归属于我的?在我读过的,听过的,体会过的又有多少不是人云亦云之说?当然,我会对自己的经历做一种整合,但那个就是完全使我有别于其他人的原因吗?我碰上了那么不同的事,从中领悟学习,这难道没有影响吗?我生活的环境跟基因的偶然结合不是将我带到了我此刻所在之处吗?

53.

……史密斯大学能帮我吗?能:在我能力所及范围内它比其它地方更能帮到我。怎么帮?通过比我去其它地方为我敞开更多能获得实现目标,取得成就的机会。也许不是更多的机会,而是各种不同的机会,运气好的话,甚至是更加符合心意的机会。所以现在等着我去做的是什么?为我无法避免的局限狭隘而感到绝望?不:现在要直面史密斯,试着不要去管那些恼人的问题;而是取得好成绩,尽管我不怎么相信成绩,而是更相信人的大脑不过是个低劣的记录器,健忘,印象模糊不清。记住前人知识给你带来的影响。将你自己的经验写下来。这样有朝一日他人的生活会因为你的经验而变得充实一点点。广泛地读取别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吧——向他们靠拢,尽管这样做会让你受伤,会让你不堪承受,尽管蜷卧在无知的脱脂棉中领受抚慰和安乐会更加舒适!将你自己扔向头顶上方的目标,就算你跌倒摔跤,在别人面前出尽洋相,也要勇敢地承受这伤痛。永不放弃,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像斯巴达人一般艰苦奋斗,努力,努力,再努力,将自己锻造成一个丰实的不断发展的独立个体!

54.

……今天是1951年3月16日,星期五。又到了开始写日记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就如以往我每次重新开始一般),当我在纸上记下自己相当迷蒙的思维过程时我要尽量真实清晰地将它们写下来。

我又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写起。我想我还是先跟你讲一点点关于迪克的事。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有人在楼下大厅里踏着拖鞋走路,一边唱歌。门都关上了。我头上系着手帕,压得硬硬的布卷发夹紧紧地贴到了头皮上。天气炎热,散热器在吐着热气。于是我将窗户打开了一点。听我说:人生中既有精华也有糟粕,而有些时候你会发现一层纯粹的精华。有些时候,那些写下的歌曲、诗歌、戏剧能被赋予生命。偶然间你降落到了一个留给下级神灵出演悲剧的舞台,你说着剧本上的台词,那剧本写在草叶之上,是写给那些英勇的演员。

所有的男孩和女孩去跳舞,像我们曾经一样。所有的男孩和女孩在青春洋溢的时候都是那么可爱;我们也曾可爱过。跳舞一点都不低俗或有损身份。身着完美无瑕的黑色晚礼服,洁白的露肩长裙,我们每人都心怀期待,它让两个人在是否之间,在正负之间,在黑白之间,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对的他和她之间生发出一种刺激而又令人醺醺欲睡的吸引力。不需要解释。

只有我们两人在三月寒风之中一起走回去,穿过条条街道,上面都是出租车,正在等着顾客,里面空空如也。之后的道路变得空荡,只有风在呼啸,空气钻进我们的嘴巴,嘴里就似吞了一口口冰冷的水。街灯在黑暗之中凿出了一块光明之地。我的头发被风吹到身后,白色裙摆的花边在我泛着银光的脚上扬起翻涌,仿佛在叫它别出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大步前进。随心所欲地漫步,手牵手。没有人群;没有聚会;没有暖意;没有灯光、喧嚣、人和酒模糊不清地混杂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坚定地一起沿着街道漫步。一步步阔步前行。随后停住脚步。头往后仰着看星星。此刻说的话都是关于那些传奇,和天幕下星星连画而成的猎户座,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周围起初很安静,逐渐有声响 ,越来越响,甚至比不断向前汹涌咆哮着的大海还要喧闹。干枯的树叶堆在排水沟中,就像是豆荚里面枯死的豌豆一样,在呼呼作响。风不断地吹着,在四周涌动。又响起了说话声——这感觉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哦,教授们!解析一下上面的句子,指出里面的动词,名词和分词短语。里面的用语十分干涩;干涩的就像是难听的嘎吱和嘶喊声,且水平相当低。分析一下“教堂”这个词,哦,手持字典的学者们。告诉我们它的意思是:“一座供公众,尤其是基督徒做礼拜的建筑。”告诉我们它所蕴含的各种内容——白色的墙壁,颂歌,童年以及星期天的鸡肉餐。但不是的,就算我在听我也要嘲笑你们。

然后,是一个吻。吻与被吻。母亲亲吻她们的孩子,情人亲吻他们的恋人,男人在街上亲吻妓女。嘴唇的相会。那就是一切。尽管我们也是动物,那是我们人类共有的特性。我不会含糊其辞,这也不是幻想,我要说的是一个吻也许就是心灵爱慕的动作标志。那也是一种快乐。因为尽管我们在自己的族群和时代背景下的传统及道德良知中生活成长,我们思考并谈论吻。我们不是盲目无知的孢子,也不是面包霉菌聚集形成的加强菌型或退化菌型。在我们的头骨的软骨下方有一团冷静灰色的组织,要是一次反应足够深刻地印刻在我们的脑中,我们的神经冲动便随着我们的身体调整反应的本质而被封锁截断。所以当理性没有出来进行干扰时,大脑皮层和腺体的活动便达到了和谐状态。

一个吻。曾经新鲜而甜蜜。然后是楼梯,而我什么也没说。没有“再见,我—玩—得—很—开—心。”无言,不必惊扰一个将要睡醒的夜晚。灯光下,我坐在一把柳藤编织的椅子上,然后他下去了;门一声关上了;其它房中的人都在安睡,散发着沉沉的静谧。我朝着楼梯扶栏凝视着,棕色的漆皮,剥蚀脱落。光在淡绿色的墙壁上投下了一个条条竖栏的阴影。“楼梯扶栏,”我自语道,然后一笑,“所有这一切,所有的生活都只沦落成楼梯扶栏。”

我站起身,开始枯燥无味地解下衣服,将白色布衣整齐的堆放好,脱下轻薄的棕色尼龙长袜,让硬硬的白色网裙滑落到地板上,放水,然后将肥皂涂抹在浴巾上,脸上,手臂和脖颈上。猫在椅子上舒展着爪子。我抚摸着它软软的皮毛,将这个暖和的小家伙抱到我赤裸的胸前,它咕噜了一小会儿。然后上床,又陷入到浓郁的黑暗。而我浑身上下的血肉之中依然兴奋未消,在静静地歌唱着。但最终它还是在不断消退,而黑暗、睡意和遗忘随之而来,在你心里不断汹涌,汹涌,汹涌,包围着你,淹没着你,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虚,而黑暗之中觉醒和生活的种子已沉沉入睡。

……有的睡梦就像是一堆垃圾,有边缘参差不齐的鸡蛋壳和围拥在橙黄的橘皮,咖啡渣滓和黯淡恶心的生菜叶子旁的飞虫;这样的睡梦是噩梦的残片,当翌日有手术或是考试的时候它就会潜来。有的睡梦昏暗阴郁,鲜有镇静安抚的作用;这是工人的睡梦,他们的每一天都是昨天跟明天的重复,所有的时刻都和现在无异。但是有的睡梦却像是生于春天,在铺满树叶的静谧山洞中酣然冬眠的熊的沉睡之中。我的耳朵听到了鸟儿奇异的早鸣。我的眼睑闭着,感觉到了阳光,我的鼻子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我的皮肤感受到暖风的抚摸。眼睛闭着,身体还不属于我,而成了某些东西的一部分——空气,泥土,火,水。汽车沿着街道开过来的声音,隔壁房间人躺在床上的呼吸声。我打开眼睛,找回自己的身体。我靠在一只手肘上,窗户是开着的,周六的风吹到窗帘,阳光和阴影清晰分明地打在对街的建筑上。躺着,悔恨从子宫里爬出来,然后脐带被整齐的剪断,打上结。悔恨,悔恨,心里清楚下一步就得起床,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马桶旁,昏昏欲睡地坐下,释放出黄色透亮的尿液,一般都会打着哈欠,从棕色的头发上取下卷发夹子。站起身,刷牙,洗脸,然后,在无情的日光中,再度开始我们文化传统赞允的穿衣打扮的仪式。

星期六在午后阳光下开始了单车之行。双手抓住车把,脚踩在踏板上,单薄的轮胎在人行道上驰骋转弯,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单车带着你姿态撩人地前行,而你从脊椎的底端一径向上沿着骨髓你都可以感受单车的运动,多么熟悉的感觉。你骑过一座桥,单车轮胎在有花格图形的路面上呼呼作响,音调较之前更为低沉响亮,桥下开阔的绿水则凝望着你。前面的路不通了,绕过一两座山后,横着一块岩石:第一个目的地。于是你将单车抬过一条篱笆,推着它走到前面一条布满车辙的泥路上,路两边排列着橡树和松树。右边:索顿斯托尔湖,在阳光下闪着蔚蓝的色泽,平坦如砥。左边:树木以及林木葱茏的群山。前面:望不到尽头的泥路,陡然下降,尔后又急剧上抬。去年堆积的淡棕色的落叶形成危险的垫子,有运动鞋掉到了里头。寒风在空旷的地方啃噬,啃噬着你腿上不断翻动的蓝色劳动布。坐在一块石头上歇了一会儿,夜晚的阴影从身后投过来,将山的的阴影盖在湖面上,现在湖呈昏暗幽魅的灰色。空气中寒意更深,晚归的意识像冰刀的刀锋一般暗暗地插入你的心里和身上。终于,一条铺得平整的路面。坐在肆意前行的单车上,唱着歌;第一座山前停了下来,然后心平气和地骑上坡道平缓的公路。我们追着夕阳,它就像飘扬在城市那头朦胧粉红的旗帜。夜幕在我们身后的天空像铅碳色的浪潮伸展开来,一盏盏街灯隔着一定距离刺穿夜空,像旗帜,像灯塔,在追着两个逃犯。彼时,街道很友善,我们在宿舍楼前停下,家的温网围绕在我们身边,织得更加紧密。脚冻僵了,走在地面上生疼。寒风吹得眼睛泪水模糊。脸蛋在冷风的鞭笞下显得通红。我们到了。正当你想着下午过山车般的游玩永远都达不到顶端时,它便结束了。也许去吃饭,也许去睡觉……也许,也许。

不,你不会。此刻正上演着一出剧,而你没有机会换上淡绿色裙子,金色的鞋子和瑞吉的毛皮大衣。你沿着走廊往前走,擦身而过众多柔滑的黑色塔夫绸裙,摇曳着的水晶耳环,裸露的肩膀和高跟鞋——只有你穿着你黑色的旧针织衫和红色的裙子,手里拿着他的旧卡其色夹克。你的内心在退缩,想要融化消失在那华美的地毯上吗?哦,没有,一点都没有。你傲然自得地走着,对着所有的面庞露出笑容,那笑容就如膏药一般填冲了你自信中的所有裂缝。有他坐在你身旁,和你一起笑,并一度握着你的手,你感到高兴,感到骄傲。在你年轻的时候,如果你将你的钻石头冠忘在了家里的书桌上又有什么关系?当你老了的时候,你有足够的时间为之担心。

现在我肯定要成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但是,请听我说完。剧演完后,我们走出去,从簇拥在过道上朝着出口散去的一团团人群中挤出。又是一个三月寒冷漆黑的夜晚。于是我对自己说,首先声明我是一个低调谦逊之人,“他—昨晚—表—现—得—过—于—彬—彬—有—礼—因—为—那—是—个—传—统—的—舞—后—接—吻—的—约—会。”我下定决心站要在楼梯顶端上冷冷地跟他说再见。“我有东西给你看。”我们走进房子时他这么说。他带着我穿过街道来到化学实验楼。这栋建筑背后的山上有一条路,路的边界上有一段篱笆,篱笆那边是一片草地。我坐在一个篱笆桩上,目光越过草地看到下面那边的路。街灯闪着黄白色的光,汽车来来往往地快速移动。那时,我感觉到了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者肯定体验过的感觉:心灵延伸到自然之中。我感觉自己双脚长入了山里,我就像是大自然中突伸展出来的自然产物……一颗人性化的树桩,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奇异事物。他站在我的身后,手放在我的肩上,风吹打在他的背上,而我则站在他笔直的身躯下受到庇护。然后我们出发走向草地的顶端,手挽手地涉过深草。“你知道,”他说,“我之前一直在想见到你时要怎样表现——酷一点,随便一点或是友好些……而你表现得如此自在自如。”他将他的手臂环着我,将脸放在我的脸上,吻我,一次。风将我的头发吹到身后,吹得我的眼睛流泪,因为我和他对站着,我是迎风站着的。往回走,我们谈论着各自——不可复制再现的对话——但是我记得自己听他说起他之前对约我出来考虑再三并且因为我“很受欢迎”而有些难受时发出的笑声。我们走到宿舍大楼时,我不能接受他上楼来看到我在灯光下的样子——在星空下,在幽暗的山顶上,被风吹起的头发和闪着泪光的眼睛也许显得宜情宜景——但是在一百瓦的灯泡下,在狭窄的走廊上——上帝不容!于是我们站在门外,他轻声细语,然后温柔地吻了我的嘴唇一下,那时查克正好从门外出来。我对两个男孩道了晚安,然后独自上楼。

有什么比男孩和女孩之间的剧情更的无趣吗?没有!但是也没有其它的无趣之事可以像这般被永久地记录下来。在黑暗时代,夏娃诱惑了亚当,但是人类真正的悲剧在于生死循环,每一次新的诞生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悲剧循环。主题一样,唯有细微变化之处而已。然而前一晚上我想到了一场关于十年之后的自己的预演,之后,我便感觉有阴冷的低语在紧紧跟随着我。这个星期五我们两人在他家里“照顾小孩”,他的弟弟等到我们过去后再睡觉。他的父母出门了。我们上楼来到一间卧室,小男孩一边吵嚷着一边起劲地蹦蹦跳跳,而他的哥哥则在读艾伦·亚历山大·米恩[1]写的诗歌。随后电灯关掉了,在安静中哥哥给弟弟出问题,然后耐心地等着听答案。鄙人则坐在床尾,在一定程度上是个陌生人,想要讨好小家伙。当他要她留下来陪他时,她很是感动。然后便到了小孩睡觉的时间。男人站起身来走开了,没有身份。但是当钻进房门的灯光在他的背部打下阴影时,他就像是的孩子的父亲,而我是他的伴侣,在关上门之前,最后在床边俯下身去对着我的儿子耳语了几句。但是置于楼下的灯火通明中时,我变回西尔维娅而他也变回他自己,我们之间又隔着一片海。(我说隔着一片“海”。其实不是那样,我得说说自己。有的只是一个靠垫和一个放着冰淇淋跟饼干的托盘而已。但是,其本质是一样的,一样的。)

结束这一小篇充满浪漫诗情的迷人描写,我又会变得朴实真挚。我会说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就讨厌发夹和纽扣。我喜欢干脆明快的拉链,厌恶衬衫和毛衣上那些圆形的要用手指解开的小东西。看到一个女人俯身对着一个婴儿车轻声细语地说:“哎呀,你宝宝的鼻子多么小巧可爱,多像一个小纽扣!”,我便忍不住尖叫着逃开。我一看到发夹就恶心。有一次,我在医院将扁桃体切除以后准备回家时,我病房中的一个女人让我拿几个发夹给隔壁床上的女士。我倍感厌恶,只得不情愿地伸出僵硬的手,畏畏缩缩地让冰冷黏糊的小发夹碰到我的手上。它们冰冷油亮,沾满油垢,暗示着它们之前与脏腻头发的亲密接触,还带着体温,让人无比恶心。

注释

[1] Alan Alexander Milne,常缩写为A. A. Milne,(1882-1956)英国作家,毕业于,以小熊维尼与儿童诗作而闻名于世。

3月29日星期四

有些人写作需要清静和安宁。我的情况不妙,因为我将写作看成是灵感降临的神来之作。我身宽体胖的祖母坐在角落里,呼吸时发出很大声响,一边缝补着我明天要穿的外套。冰箱发出嘠哒声,呼呼作响。楼下我的弟弟使劲刷牙,弄出刺耳的声响。如果我实事求是,除了说“所有这一切像一个中层中产阶级家庭”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不知怎的,我对泛黄的沾满脏指印的墙纸上的刮痕一点也不在意。我根本不在意,餐厅地毯上印着蓝花、上面冒出的线头显示出椅子被拖过的痕迹,也不在意那些椅子上的坐垫,它们镶着绸边,以前闪着绛紫色的光泽,现在因为布满食物污渍而变得脏黑油腻。我几乎可以忽略祖母深爱的房间——它的色彩搭配让人难以置信:印着粉红和白色的杨柳细枝的浅蓝色墙纸,满是灰尘的玫瑰印花床单,绛紫色地毯,一把淡蓝色的粉色印花椅子,蓝色都快淡没了。但是我现在身在家中,并且不管我以后会见到多少豪华的庄园,我对这座亲爱的小房子的破旧一点也不在意。因为,现在,我对人们的看法已经可以泰然处之。我不再关注那些英俊富有的男孩,他们小心翼翼走进客厅只为把他们觉得在鸡尾酒会上穿着晚礼服会显得好看的女孩带出去……我说过我想跟他们出去,认识新朋友。我问你,那句话的逻辑在哪?你喜欢的家伙里,有谁会在一个外表看起来跟其他美国美人一样的的女孩身上看到内涵?那么为什么跟那些聊不来的男孩出去呢?那样做你将一个人也遇不到——遇不到你想遇到的那种。与其在各种晚会间游走,还不如呆在你的阁楼里看书。面对现实吧,孩子:除非你能做你自己,你跟谁都不会相处得长久。你必须能跟人聊天,那很难。而晚上花时间学习,能让你有话可说,说那些“充满魅力的智慧男人”想要听的话。

以上这些不过是开场白,而在出发去纽约之前我真正想说的话是下面这些:

一封公开信:给与这封信有关的你:

我不会叫你亲爱的;那会很可爱。可我不想变得可爱,今晚不行。我想告诉你,你是怎么开始成为能与我说话的那个人的。我一直喜欢说话:有时和玛丽,有时和艾迪,有时和我自己。更多的时候是和自己。但是突然间,因为需要将一个具体的人视为知己,我开始围绕你构筑我世界的框架。我没有把这些写给你看,因为还不到时候。我可能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些,而且,一些年后,我可能也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你也许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身体和精神上……也不会有用语言来表达这些的必要,因为你会明白。

今天佩里说他妈妈说过“女孩寻找无限的安全感;男孩寻找一个伴侣。双方寻找不同的东西。”我对此持不同意见。我不喜欢当女孩,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必须要意识到自己不能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人。换句话说,我必须沿着我伴侣的人生方向,往他的力量里倾注我的精力。那我唯一自由的行为就是选择或拒绝某个伴侣。然而,正像我害怕的那样:我在调整自己以适应那种想法。如果我能成为你的伴侣我会嘲笑自己之前的那些恐惧。你让我的内心得到提升,我很喜欢。并且让我惊喜的是,我,如此自傲,如此鄙视世俗之见,竟能将婚姻当作一份光荣而重要的财产。但是在某些情况下,我那样想是有理有据的。

今晚我去了一个女生派对。我之后会说到。我想说说坐公车回家,在温斯顿街的散步,以及在我回到这个房间,这张椅子,这瞬间已经不存在了。(在我的笔写下第一个“我”的时候,它就已经消逝不见。)

独自在一条空荡的大街上走路能给人带来某种独特而奇怪的喜悦。月亮洒下模糊迷离的光,而街灯是一座空旷舞台上聚光灯设备的一部分,让你从中间走过去。你有一种被聆听的感觉,于是你大声说话,轻声说话,看听起来如何:

我走在这条街上,被一股强大到无法打破的力量推动着,因为在这条街上走过的18年已经将我束缚在这无法挣脱的行为上,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是重复绕圈子或走直线,一路上不作停留,从不徘徊地回到家里……我的双脚一前一后地移动而我无法让它们停下……它们在朝着家的方向迈步,而在我的脑中,我知道我必须回家因为明天我必须早起去纽约……在这些没有窗的方形房子里没人听我说话,没人听我的足音……也许在那些黑暗的敞着窗子的卧室当中的一间,有人躺在遗忘的边缘,我的脚步成了沿着睡梦的边缘摩擦出机械的匿名之音……没有脚或腿或身体的发出的脚步声……但我有身体……我可以蜷缩在它那整齐而神奇的由肌肉、骨头和神经织就而成的网络之中……我被编织到一个自动运行的舒适的血肉之茧里……我只感到一种奇妙的快乐,随着我的双足带着我前行,随着世界从身边划过,房子也永不停顿,它们转过一面,轮廓慢慢缩短转到正面,然后又闪到另一面,我动它们也总是跟着动……我可以停下来去证明这一点。我会的……看……看……我站定了,我的脚不再发出哒哒声……它们缩回像皮房子一般的蜗壳中,温驯地等候着……但我不能转身往回走……不……可在某个夜晚我会打破18年来走路回家时的习惯,整晚地走路,远离那块把我像废金属片一样拉扯、吸引过去的磁铁……现在我又在走了……但是我将走这条路而不是自己习以为常的那条……我没什么底气但会坚持自己的主张,选择一条走得较少的路线……于是这些房子的脸上有阴影奇怪的划过,而我不能走上去敲门,说:让我进去,让我像一条水蛭吸取血液一般从你身上吸取你的生活和悲伤;让我将你的感知、想法和梦想饱食一顿;让我爬进你的五脏六腑,爬入你的头颅之中,像蛔虫一般寄居一段时日,将你生命的精华吸入我的体内……不行;这些房子的脸上有些奇怪的树叶的影子。它们像在脸上蒙上面纱一般,铺上树叶……我走到路中间……影子能抓住你,绊倒你吗?……我想我可能会被这些影子勒死……于是我走着,现在我来到一个街角……如果有个男人从那个邮筒后面走出来……如果有个男人从那个邮筒里爬出来……如果那个邮筒身子一抖,张开,舒展,然后变成个男人,我会问他他是谁,他是否喜欢在街上走夜路……他会长得又高又瘦,因为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他会跟我一起走过今晚和整个明天……我会说话,让因为缺乏口头表达而滞留在心中的词语和想法不再锈迹斑斑……但是我又想……我将邮筒转化成一个男人而不是女人,这点可能很关键……我有一部分是男人,我会注意到女人的胸部和大腿,像个选择情人的男人一样考量……但那是艺术家对女性身体的分析性态度……因为我更多地是一个女人;即使我渴望拥有丰满的乳房和美丽的躯体,也厌恶它们带来的感官刺激……我渴望最终会毁灭我的东西……我怀疑与普通正常的世俗生活分离的艺术是否跟与生活结合的艺术一样重要:一言蔽之,婚姻是否会榨干我的创作力,抹杀我用文字和图像表达的欲望,这欲望正因不满情绪的深入而滋长……或者我能因此将艺术以及创造新生命的过程表现得更为充实?……我是否足够强大,能把这两件事都做好?……这是关键,我希望让自己坚定起来迎接考验……虽然我很害怕……现在房子变得静止了,有几个房间亮起了灯,我能在里面看到一方温暖的黄光,里面的人在这个庇护他们的小盒子里移动着,绕着圈子……没有壳的螃蟹……被关在汽车,飞机和火车的钢铁壳子里的肉身……我会整夜走着,大声跟自己说话……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的脚已经将我带到了门前……20世纪是流行谬论,科学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时代……于是我在门前停下来,我知道在我路过后转过身去的所有房子里,这栋房子是我度过童年、随时光流逝而蜕变的地方……这个门口曾经挤满了男孩的身影和各种各样的吻……我被这些带脏手指印的亲切熟悉的地方包围,它们是包含着颜色、运动、语言和动作的短暂流转的漩涡……它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生活……所以我,像迷宫里的老鼠一样,本能地知道这张门会打开……所有的门中只有这一扇……我的脚知道这就是那张门……我的眼睛也知道……不用怀疑里面出来的会是淑女还是老虎……因为在这里我会剪掉跟孤独联系起来的那根细线,进入属于家人生活的习惯和房间中……我的脐带从未被完全剪断……于是我用拇指按下门锁,走进光明,走进明天,走向那些我通过视觉、声音、触摸、气味和味道而深深了解的人们……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把锁扭紧,咯哒一声,把入睡的街道,没有围栏的夜之领域,这片令人不安的荒原隔在了外面……

关于一部实验性电影的笔记:达利[1]写的剧情概要——一部震撼的电影:性和虐待狂。

注释

[1]:Dali,萨尔瓦多·达利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和版画家,合西班牙的导演共同制作过两部超现实主义影片。

开场:“Il y a une fois ……”男人悠闲地用剃刀削着指甲……走到外面的门廊……看着天空……(画面转向天空)……三片薄云水平悬在满月上方……(女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又是月亮……(又是女孩的脸)……男人的手把眼皮撩起,用剃刀利落地切开眼睛……血的特写……

下一幕:男人脖子上挂着个盒子,骑自行车……女人的衣物……镜头转到一个往窗外看的女人)……从上往下看着男人……摔倒在人行道上……她冲下楼去……亲吻他面无表情的脸……(回到房间)……女人打开盒子……把衣服叠放在床上……男人突然出现……带着奇特而专注的神色看着他自己的手……(手的特写)……手掌心有一个红色的伤口,蚂蚁匆忙地窜进窜出……

下一幕:男人和女人从窗子往外看……(下楼走到街上)……看不出明显性别特征的女人带着一种随意而温柔的迷恋用棍子轻轻地戳着地上的物体……那是人的手……警察将人群推开……她紧紧抓住那手……把它放到盒子里……车辆驶过,她站在街上陷入沉思……(再次从窗口看)……车辆靠近……撞到她……男人从窗前走开……带着性欲接近女人……钳住她……双手伸过去在抚摸乳房和印花裙底的臀部……双手抚摸着乳房,穿好衣服的形象变成了裸体……然后又穿上了衣服……乳房切换到臀部……手在那富有弹性的轮廓上滑动……(强烈的性欲苏醒了……)……女人逃跑了……男人走上前,拖着两架三角钢琴……上面载着鹿,炮弹,牧师……(性欲的超凡力量?)……女人夺门而逃……手从后面伸向她(蚂蚁在伤口上爬的特写……)

下一幕:女人走进房间……看到窗帘上的像斑点一样的飞蛾……飞蛾变大……(特写……背上有个骷髅头)……骷髅头变成一个男人……他擦擦嘴……然后它消失了……她尖叫,迅速将口红抹到自己的嘴唇上……他的嘴唇上冒出胡须……她看了看她的腋下……腋毛不见了……(色情地带的性符号?)……关门,跑到海滩上……跟一个英俊的男人搭讪……大笑并拥抱……沿着岸边走……捡起破布和盒子的残片……把它们踢开……大笑并且继续走着……

剧终

好像我总会在这儿写些永远不会寄给你的信。接下来,要写的是星期一在你来看我之后,在我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之后我在上课的时候构思好的几句话,原文如下:

我过往全部的污泥

在我的头颅中腐烂

如果我的腹部收缩

是因为某种可解释的现象

比如怀孕或便秘

我不会记得你

或是因为睡眠

它如新月状的绿色奶酪一般稀罕

因为食物

它像一片紫色花瓣般富含营养

因为这些

在那致命的几码长的草地上

在几方天空和几段树梢里……

未来遗失在昨日里

那样轻易,无可挽回

就像黄昏里的网球

外面是温暖的四月天,天空蔚蓝。我必须去理解达尔文,马克思和瓦格纳。我想把大脑撕扯下来,让它去吸收印在这本书里天书般的文字,然后把我的身体送到网球场上,像笨拙的动物一般适当地协调全身运动,舒展肌肉,协调地适当拉伸肌肉,只如动物一般感受着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愉悦。

优柔寡断和想入非非是建设性行动的麻醉药。

时光如梭,随着年纪渐长,我似乎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小时候,时日是悠长而宽裕的,我尽情玩乐,有大把闲暇,还有很多童书可读。我记得八岁的时候在写一首关于“雪”的诗。我大声说,“我希望自己能写下现在的所思所想,因为我长大后会知道如何写作,但我会忘记当小孩子的感受”。确实是这般,随着我们技巧性的能力在不断增长,那种孩童般对于新体验及新感受的敏锐程度却在成反比下降。在我们变得有教养的同时,毫无疑问,我们会对太过轻易散漫地接受吃饭、睡觉、观看、和聆听这种固化的生活模式感到麻木和内疚。随着每一天如水滴般滴入我们死水一潭的年岁之井,我们变得生硬,冷酷,并享受消极。

供日后查阅:

可以被引用到一首描写一位体型肥胖、并不完美的祖母的讽刺诗当中:

“大笑时你的眼珠翻上了天

想着她肥胖的粉红色灵魂

在条理分明排列着的五角星间乱撞。”

我能选择持续处于活跃开心的状态,或陷入内省式的消极和悲哀之中。或者我可以因为往返于两者之间而发狂。

写作,跟往常一样,是在紧张而关键的休息间隙进行的,这个时候我本应该为植物学考试学习:

《地理课》

在地图上黄色的部分,

在地图上平坦的黄色的部分

有一百万个微小的人

一千亿个微小的人

小风一吹就干了

小雨一下就湿了

都在一句悄悄话里

一分钟的悄悄话

在地图上的黄色部分

在地图上的橙色部分

在地图上的鲜橙色部分

有一百万辆小车

一千亿小车

小红灯闪烁代表停止

小绿色闪烁代表通行

都在交叉路口

看不见的交叉路口

在地图上的橙色部分

在地图上的蓝绿色部分

在地图上的淡蓝绿色部分

有一百万个小镇

一千亿个小镇

小小房屋闪闪发光

小小主街笔直通畅

都沐浴在阳光下

薄薄的小束阳光

在地图上的淡蓝色部分

在地图上的红棕色部分

在浓郁的红棕色部分

有一百万棵小树

一千亿棵小树

小树叶慢慢变绿

小树枝匆忙摇晃

都在夏天里

一刹那的夏天

在地图上的红棕色部分

在地图上薰衣草色的部分

在地图上淡薰衣草色的部分

有一百万小大炮

一千亿小大炮

小子弹惊声尖

小短枪厉声叫喊

现在有条河

一条浅红色的河

在薰衣草色部分的地图上留痕。

涂成蓝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动物,

就在枝形不变幻的进化之树上

你出现了吗?

你在薰衣草色的雨中耐心等待

在四月黄叶色的雾中

挡风玻璃上你细细的银色雨刷

机械地嘀嗒作响

晃过你冷漠茫然的眼里的

透明的玻璃体及眼角膜

你活塞般的心脏突突跳动

坐在四个圆轮胎上

你慢慢驶开

他们将他们的城市建得

实用而便捷

你的四月

不再

无暇而独立

她尖叫着走过来

窃笑着

在绛紫朱红的花丛中

沿着风景优美的公园边

她的乳房夺人眼球

她的嘴唇抹了口红,闪着光泽

像百老汇合唱团女孩一样

她最近穿着

低领丝绸女衫

上了《生活》杂志的封面。

风带来湿气

雨把一切打湿:

披着闪亮的甲虫壳的汽车

爬过浸水的街道

印着华夫饼条纹的车轮

沿着路面缓慢滑行。

玛丽从过道走来,捧着床单

洁净的亚麻布叠成方形

她穿着绿色衣裳,跟我问好

在这清晨抿嘴一笑。

四月的树叶无谓地叹息

如跳着萨拉班德舞一般漫无目的地旋转。

我将手指弯曲想要握住天空;

绿色的血在埋着绿色静脉的手中流动。

街对面木匠在房顶上敲打:

随意摆弄支架和锤子的声响

在这座和那座房子

漆成黄色的墙壁间弹跳。

从后面楼梯走下来一位女仆

将一桶生菜倒入垃圾箱中,

一块木板穿透层层空气下沉,

从肝紫色的屋顶落到平坦真实的地面。

撞击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

悠长地回响。

锤子落在钢管上的叮当声

我紫色喉咙里的切分。

义务的坚杆

在我心中如脆弱的石膏摔得粉碎

恶心,因为每天都是小南瓜

和软绵绵的菜花

光滑的油脂羞怯地

滴漏在波澜不惊的心盘上

将美术工作室里的窗户打开,如水银般闪烁的四月风吹进来,穿过桌面,舔着我脚踝周围。春天蕴含在滴到地板上的粉色和薰衣草色的颜料里;蕴含在坐在我前面的女孩那粉橙色的脖子里;蕴含在她脑后两条蓬乱的金色发辫的弯发中,在穿着浅灰色西装、黑发稀少、正沿着楼下粉色人行道上行走的男人那轻松的阔步里。

1951年4月

幸运,实在是幸运,这个叫科恩的男人站在讲台上,他带鼻音的嗓音敲打着我的耳膜,他的言辞和他深厚内敛的智慧在我领悟事物的大脑褶皱里流淌。幸运,实在是幸运,朦胧的屏幕上闪过的老电影剧照在我的视网膜上染上漆彩,在我眼睛的边缘处,将这些女孩的私语和她们模糊的头部化作符号记录下来。

一个女孩环顾四周;她笼罩在阴影下的侧脸往前伸显出来,然后又退了回去,被头发遮住。我是我,拥有一条蚯蚓的所有个性。一场雨过后,谁能从那富于弹性、节节相连的身躯的扭动中了解这条独一无二的粉色虫子呢。只有虫子自己心里明白。即使随意的一脚将那充盈着液体的黄色内肠碾碎也是不值一提的。

那之后,两小时的植物学,生锈的解剖刀用起来顿缓沉闷,笨拙地刮苔藓,盲目地捻转透镜,一方面要看着令人无精打采的原球藻,一方面要听着从老师那松弛厚实嘴唇迸发出的干巴巴的事实,在这两者之间来回切换。当他弯腰看你面前的显微镜时,你追踪他毛孔粗大的皮肤下一丛丛紫色的毛细血管,竖立着短小坚硬的须发,他脖子和下颌形成松弛如同车辙的褶皱,耷拉地晃动着,“在指针的末端是长着苞的原丝体。”而此处,指针的末端是一条让人恶心的蠕动着的人的肠子。

1951年6月15日

雨又来了,落在大得离谱的绿叶上,雨滴溅在平坦而脉络分明的蔬菜叶面上,发出湿润的嘶嘶声。虽然雨是中性的没要好恶之分,虽然雨不带感情色彩,它对我来说却代表着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怀旧之音。房子里静止的空气闻起来像温暖迟钝之人的体味和洋葱的味道,我坐着,靠着暖气片,它的金属骨架抵着我的肩膀。我又来到我的旧房间,就待一小会儿,陷入沉思——生活运转地多么迅捷,它不断流动着,变化着,它变化着,人是多么频繁地说着再见,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只有在雨中,有时候,只有当雨来临时,你关在你那可怜狭小的活动范围里,只有当你坐下来在窗边聆听湿冷的空气轻轻地吹着你的后颈——只有那时你才会思考,觉得难过。你觉得日子一天天溜走,像滑腻的粉色蠕虫一样难以捉摸,滑过你的指间,你想知道这18年来你拥有了什么,你吃力而专注地想着,怎样才能将某一天再现,那天有阳光、蓝天、和大海抹上的水彩。你记得将那一天变得真实的感性观察,你可以骗自己相信——几乎——你可以回到过去,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重温那些时日。但是不行,对过去时光的追求比你想的要难,而此时此刻又正被这种悲哀的寻求所吞没。

记录着你的日日夜夜的胶片在你心里紧紧缠成一团,永远也不能被重新放映——些片段偶然的回放都是那么的微弱、模糊、虚幻,就像隔了一帘雪幕在上演。现在,你开始感到害怕。你不信上帝,不信来生,所以你不期望在你那虚无的灵魂升起时得到糖渍梅子。你相信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人创造出来的,而人在他状态好的时候是很有创造力的——十分成熟,感知敏锐,因为他的年岁给了他阅历——到现在为止,有多少年了?多少个一千年?然而,然而在这个专业化的时代,在这个拥有无限多样性和复杂性和无数选择的时代,你会从摸彩袋里为自己抓到什么呢?俗话说,猫有九条命。可你只有一条;你的存在是条又细又脆弱的线,上面的某处有个黑色的结,凝固的血块和停止的心跳,那意味着那个叫做“我”,“你”和“西尔维娅”的特定个体的终结。所以你在想你应该怎样做,应该怎样生存——你思考着人生的价值和态度。处在相对主义和绝望之中,等待炮弹开始投落,等着鲜血(它现在正在韩国、德国和俄罗斯四处喷涌)横流并在你自己眼前淌下的时候,陡然间你感到惊慌不安,你想知道如何守住土地,如何抓住青草的种子,如何抓紧生命。你回想着自己过去的18年,思绪在下面两者之间不断地强烈碰撞着,一方面你近乎顽固地确信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机会你已经做得想当不错……如今你在和来自美国各处的女孩竞争,你的对手远不只是家乡的那些女孩;可是你又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你感到恐慌——你怀疑自己是否拼尽全力,为自己设定重重难关,然后不断地越过它们,不去管脚踝有没有扭伤。再一次扪心自问,这18年以来你到底拥有了什么?你知道不管自己拥有什么具体实在的东西,它们都是抓不住的,并且,它们终会腐烂,从你粗糙,僵硬的手指间流走。所以你会在土地里腐烂,所以你会说,这是什么事?有谁会在乎?但是你在乎,而且你无论如何不想只活一次,因为那样的生命可以被归类,被简略的勾画出来——“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孩……”25甚至不到25个字就能写完。你想尽可能拥有很多次生命……你很久以前就是个资本家……因为你18岁,因为你还很脆弱,因为你还不够自信,所以你说话有些轻率,有些自作聪明,其实那只是为了掩饰,好让你不会因为多愁善感、感情用事以及女人心计而被人指责。你掩饰起来,好在时间宽裕的时候还能自嘲一番。然后你想到你认识的那些有血有肉的人们,内疚地想着这一小朵美好的自信浪潮会将你载往何处。(这是务实的方法——你要去到哪?你想得到什么?你应该通过在运用自己准则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具体的益处来衡量你的准则以及它们的价值)现在,就拿祖父祖母来说。你对他们有多深的了解?是的,他们出生于奥地利,他们把“快乐”说成“坏乐”,把“什么时候”说成“森么时候”。祖父满头银发,脾气平和,年纪很老了,总是默默无言地不加选择地欣赏你所作的一切,这一点特别让人喜欢。(祖父是乡村俱乐部的管事,你对此感到有些心酸,又自觉无比骄傲。)祖母精神矍铄,有肥大的胸脯和患有关节炎的细长的双腿。她做可口的酸奶油酱,自己编写食谱。她大声地喝汤,吃饭时会有食物碎屑从她盘子里一径落到裙子上。她耳朵越来越背,头发正开始变白。而你死去的父亲则存在于你身体的某处,在你修长的身体内的细胞体系里渗透交融,正是父亲的一颗精子跟母亲的一颗卵子在她的子宫里结合发育成了你现在拥有的身躯。你记得小时候你是他的最爱,你曾在他吃完晚饭躺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给他跳自己编的舞蹈。你怀疑是不是因为家里缺一个年长的男人,你才会这般强烈地渴望拥有男人的陪伴,渴望在一群男孩中听他们用平和低缓的音调说说笑笑,从中得到快乐。你希望你从小就能熟悉植物学、动物学和自然科学。然而因为父亲的去世,你却反常地倾向了你母亲的“人文”性格。当你停止说话时,你能感到她的声音在回响,你觉得害怕,好像她就在你体内说话,而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在跟着她的样子成长,成为她的延续,好像从你的脸上生长流露出她的表情。(因此你陷入沉思,想着当那些年长的人了无遗憾地死去的时候是否会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以某种方式超越了那堵总是围绕在他们身边的肉体之墙,这堵墙在不断地塌落,分崩析离;而他们的生命之火,他们的体内的细胞质和脉搏都跨过界限,在他们后代身上继续生存,度过一个个生命之春,让生命之链得以连接……)然后是你的弟弟——6.4英尺高,可爱而聪颖。小时候你和他打架,将锡铁做的玩具小兵往他头上扔,挥舞着你的溜冰鞋不小心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然后去年夏天,你在农场工作时,你开始爱他,信赖他,将他当作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去了解……你记得那天他们串通一气计划将你扔进澡盆时,他因为恐惧而嘴唇泛白——以及他是怎么振作起来去保护你的。是的,你可以用几句话就勾勒出这些和你共处了18年的人……但是你能述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梦想吗?也许你可以尝试这样做,他们的那些东西跟你的应该很相似……因为你们一起组成了这个难以捉摸的统一体,即这个家族,它有着与生俱来并已经融在血液之中的扭曲紧张的家庭关系、不需要理由的爱以及团结和忠诚。这些人从根本意义上促成了此刻的你。然后是那些老师——诺里斯小姐,文法学校的校长;拉古斯小姐,身材高挑的可怕的七年级英文老师,她热爱诗歌,经常对着全班甚至那些注定成为汽车机械工的小男孩们大声朗读着诗歌;克罗克特先生,他在整个高中期间培养了你的精神生活已及你那群选了三年高级英语课程的同学的精神生活;寇福卡夫人,这一年在史密斯大学,她接过火炬,让你渴望求知,让你思考学习,让你的头脑狠狠地撞击在由好几个世纪积累而成的知识体系上。然后是那些女孩,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奇妙地,越来越热切地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见证你的成长。从一起参加各种夏令营,用蕨类植物搭建小房子的贝西·鲍利到一起打网球、聊天的玛丽·文图拉,到漂亮机智的黑发女孩鲁斯·盖赛尔,到可爱感伤的帕西·奥尼尔,和已经拥有上述所有特点的玛西亚。还有那些男孩子们,有吉米·比尔,五年级的时候他给你画了很多漂亮女孩的图画,还沿着海滩溜旱冰,想着在一栋带有栅栏种着玫瑰花的小白房里结婚——(然而现在可笑的是,你还记得他的妹妹当年在海边结冰的冰块上玩耍时淹死在海滩上,而当你在学校看到他苍白憔悴的面庞时不知如何应对。你想说些安慰他话,说你觉得多么遗憾,但突然你对他生出一种冷漠奇怪的愤怒,因为他的软弱加剧了你的软弱。于是你对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之后再没跟他玩过。)还有笨拙的高个子约翰·斯坦伯格,他用他的印刷机把“西尔维娅爱约翰”打印在小纸片上,在各条街道处四处散发,并塞到学校的每个课桌里。虽然感到窘迫,你对这样的关注还是暗自感到兴奋,而对他送你的兔子腿幸运符和参加嘉年华的邀约,你当时不屑一顾。(后来的几年里你对他给你的所有关注都心存无限感激。)一次短暂无果的迷恋陡然结束了那些尴尬、笨拙、丑陋而空白的青春岁月,然后,与男孩发生身体接触的意识开始缓慢觉醒。第一次是在传统的16岁的花季里,你发现一个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讨厌。于是你可以从过去两年的约会经历中列出你交往过的30或40个男孩——给每个人写上一则简短或深刻的感谢信,感谢他们让你学会如何与异性交流,变得更加自信等等。直到到现在,你可以娴熟随意地梳好头发,下楼去见当时要见的那个男人,目光漫不经心地闪烁着,那是从多年的“失礼”和失误的经验中锻炼出来的。过去的那些日子一去不返,那时候,一场约会始于午后,紧张和焦灼不安刺痛了你的后颈,使得双手也冒汗,变得冷而湿滑——让你感到恶心,不舒服,吃不下晚饭——除了紧张地等待之外你根本做不了别的事情,在男孩到达至少半小时之前你就做好了准备,唯一可做的就是一再检查衬裙是否露出,头发够不够卷。而现在你可以对着窗户上自己的映像微笑——尽管你的鼻子较胖,你的身体修长苗条,十分中看,有着小麦肤色。当你想到在年复一年对着镜子瞥视之后你终于开始习惯自己的模样时,你的笑容凝在了丰满的嘴唇上。就算你的两颊每侧都长了一颗粉瘤,你也会习惯的。雨还在下,天色渐晚……你不是那种可以写作到4点还能的心神专注人,于是你开始分心……

昨天,我们六个人坐着一辆海滩旅行车来到海岬上。前座是你的同伴,你跟他说说说笑笑,有明亮的带着紧张暧昧气息的火花在你俩之间危险地闪烁着。(你会不会能爱上近在身边的人?有时我这样想。)你们散步,在雨中开车。海边有条起伏不平,孤寂潮湿的黑色公路,你们把旅行车停在一个坡顶,坐在车里吃东西,一边聊天,嘲笑戏弄彼此。外面,透过冰冷轻薄、被雨淋得模糊的车窗玻璃,你能看到远处的大海,淡淡的蓝灰色,一径远远地延伸到沙坪上。地面被一层黄褐色泥水洗刷,呈现出的灰色感觉要温暖些;脏乱阴郁的绿色灌木丛沿着沙丘矮矮地蜷缩着,寒冷的雨点铿锵有力地不断敲击着旅行车的帆布车顶。车内,六人呼吸的热量和体热让车窗蒙上了水汽,雨滴从雨衣淌下,流进橡胶地毯暗淡潮湿的小水坑里,车内弥漫着一股金枪鱼和剥了皮的橘子的潮湿气味。之后,又在雨里开了很久的车,透过凝聚在车窗上一层薄薄的水汽,隧道里朦胧的绿色将车窗晕染出独特的磨砂绿。将车停在“航海阁楼”处,雨水淋不到——那地方是个仓库,窗户上挂着渔网,里面满是昂贵的羊毛和棉布衣服,还有一位笑容灿烂,长着黑蓝色头发的女孩,叫做帕姆。有人——都是年轻人——走进来,大家说着话儿,尤其是跟男孩。你突然想到伟大的上帝是否会堕落到嫉妒别人的地步——接着你感到头发上有一双手在温柔安抚的抚摸着,轻轻地绵长地抚摸着,甚至可以说是充满占有欲的抚摸着。在这个又大又冷的房间和所有的男孩女孩待在一起,你感到很快乐,又觉得自己很愚蠢,觉得很湿,很冷。接着你去了另外一座新房子——见到了一位谈笑风生、身材苗条、名叫黛比的红发女孩,和一个一头金发的婴儿,虽然他还不会说话,但他会因为姐姐的笑声而露出酒窝。厨房里窗子——很大,镶着玻璃,可以通过它俯瞰到一座布满松树的小山和大海,那海甚至比以往见过的海还要灰蓝,还要遥远。你往外凝视着,然后看到那个可爱的肩膀宽阔的金发男孩穿过房间,若有所思地茫然的凝视着空中,随意地撅起起他的嘴巴露出各种表情——这时你感到自己属于他,这种感觉舒服地蜷在你心底,就像一只在壁炉前安然睡去的小猫。让他在雨里待久一点——接下来这样子,接下来很虚幻。他轻轻地说想带你参观他的房间,并告诉其他人你会马上回来。(女孩子对待感情可以如此的不小心……你回忆起一年前,一个仓库,上楼的脚步声,就像现在一样。)你几乎感到惊讶,自己任由着强健的手臂抱住你,你尝试最后一次汲取集聚从另外一个人身上溢出的美好的体温和生命的脉搏,却只是徒劳。你看到蓝色的眼睛,淡淡的蓝色,充满热切,突然间变得很专注,然后是被,是被泪水模糊了吗?接着走到楼下,再见,再见我的爱人,再见。你感觉不到真实,没有悲伤的刀子把你刺得肝肠寸断。你只是感到倦了,渴望着一个可以倚靠着安然睡去的肩膀,一双可以抱紧你让你依偎的手臂——可现在你得不到它们。你必须再次等待,直到海滩上的某个男孩喜欢上你,约你出去,亲吻你——你看见夜晚收缩成一块人工制造出的显示时间的二维薄片——在体味到孤独的全面冲击之前,你不得不等待吗?

1951年7月——于是你坐在屋外的门廊上,视线穿过漆成白色的栅栏,它们就像是一道僵直立于灰色地板上的木制花边。你看着对面长长的绿草地斜伸至街道,街上车辆疾驰而过,红灯在暮色中闪烁。你可以看到灰色的大海,伴着海浪吹拂的声响,逐渐融入更加灰蒙的天际。你带了一高杯牛奶上楼,跟两个熟透了的小桃子。坐在外面的门廊上,任从清凉小河上吹来的夜风抚摸着手臂和腿,真是出奇的宜人;咬着甘美浑圆的桃肉,让浸覆舌头的桃汁流满你整个嘴里,真是出奇的舒坦。你走到用来洗碗碟的盆子旁,几天前他们在里面放了一只小龟。它的身子在变软,他们说,阳光对它可能会有好处。可乌龟放在太阳底下晒了好几天,已被人遗忘,里面的水也晒干了,并且没有食物,没有湿润之地让它躲避夏日明晃晃的太阳。你发现它,仰面躺着,干瘪的腿跟头都缩入壳内,双眼凹陷于绿色的小脑袋里,于是你让它体壳脆弱的身子回到干石头上。一架飞机飞过的声响,就在远处的灰色天空之中。美国国旗在普雷斯顿酒店上有气无力地随风翻动。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星期,而你现在突然决定要离开,看起来这事很不妥帖。不公跟叛逆的心绪在你内心滋长,受不了孩子们耍脾气,受不了日常琐事,受不了总是生活在别人生活的阴影之下——所有的疲倦和情感困扰都在今天喷发出来。玛西亚泪流满面,你郁郁不乐,两人都同意离开。确定无疑,没有妥协。你们的灵魂将回归各自。人的改变。于是玛西亚打电话给她父亲,告诉他她要回家了。我打算明天打电话给母亲。在房外,我们一起站着。

“看那片大海,”她说,“很可爱,不是吗?”

“是的。”我说。 hO8LficCwmXU2Hm0y46jAMhvWRoTeqCaw+MXsBGg9rPkNU7QZkpAvnnV5F3cnH6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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