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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1930年7月——1953年7月1

西尔维娅·普拉斯于1932年10月27日下午二时十分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首府波士顿出生,父母是奥托·普拉斯和奥瑞莉亚·肖伯·普拉斯。她的弟弟沃伦出生于1935年4月27日。普拉斯一家之前住在波士顿牙买加平原普林斯街24号,直到1936年,为了住到奥瑞莉亚·普拉斯的父母家附近,全家搬至马萨诸塞州温思罗普的约翰逊街92号。奥托·普拉斯于1940年10月5日死于糖尿病并发症。1942年,西尔维娅·普拉斯和母亲、弟弟以及外祖父母一起搬到了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的埃尔姆伍德路26号。

西尔维娅·普拉斯从1950年夏日期间,也就是离家去马萨诸塞州的诺思安普敦读大学之前开始写下以下日记。其中一些日记是从她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节选出来的。普拉斯于1954年被史密斯大学录取,但由于她在1953年的秋季学期中缺课,所以直到1995年6月才毕业。

西尔维娅·普拉斯

晨歌

路易斯·麦克尼斯

尝试生活,像咬开清脆的苹果,

或似一只鱼儿惬意地游戏其中,

用手指触摸蔚蓝的天空,

此后,我们还能期盼什么?

没有天宇众神的晨曦,只有

灰黄色屋砖跟报童喧嚷着战情那样的清晨。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人生的悲剧时我们才开始真正的生活……”威廉·巴特勒·叶芝

“把握此时此地,所有的未来都可以通过它们追回过去……”詹姆斯·乔伊斯

1.

1950年7月——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快乐,但今晚,我感到知足。在太阳底下绑定草莓藤蔓劳作一天后,坐在空荡的房中,有温暖朦胧的倦意袭来,一杯沁凉香甜的牛奶,一碟浅浅的泡着蓝莓的奶油,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惬意。现在我知道人们何以在书本之外,大学之外生活了。一日劳作之后,人不胜疲惫便倒头睡下,而翌日清晨起来又有更多的草莓藤蔓待要绑定。如此日复一日,人便贴近土地而生活。在这种时候,我不会愚蠢到还要祈求更多……

2.

伊洛今天在草莓地上问我,“你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吗?喜欢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吗?我曾经临摹过一些米开朗基罗的画作。你觉得毕加索怎么样……那些画个圈,画个小方块后就往下画腿的画家怎么样?”我们并排在地垄间劳作,他总是先沉默一会儿,尔后突然大声作谈,带着浓厚的德国口音。他立直身板,在他笑起来时,那充满智慧的棕色面庞上皱纹毕现。他的身体敦实健壮,呈古铜色,头上包着一条白色手帕,裹住一头金色头发。他:“你喜欢弗兰克·西纳特拉[1]?如此多情,如此浪漫,如同月夜一般,不是吗?”

注释

[1]Frank Sinatra,(1915—1998),20世纪最重要的流行音乐人物之一,拥有白人爵士歌王的美誉。(译注)

3.

一道淡蓝的光倏然斜照在一间空房的地板上。我知道那不是街灯而是月光。在一个月光如许的晚上,还有什么能事比当一个纯净、健康、年轻的处女更奇妙?……(被强奸吧。)

4.

今晚很糟糕。发生的一切都让人不舒服。因为《再见了,我的幻想》这部剧;因为少女的情怀,想要,和剧中的女主角(一位战地记者)一样,被一个能欣赏我并像我自己一样了解我的男人爱着。然后是杰克,他努力想要好好表现,我却说他只不过是想要和我亲热,这让他很受伤。而后在乡村俱乐部的宴会上,物欲横流,随处可见。再是唱片……合适用作跳舞的伴奏。我之前没听出来,直到听见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那沙哑而满含遗恨的嗓音唱道,“我坐着飞机遨游世界,我平息了西班牙的革命,我绘出了北极的航线……可是我仍不能与你相爱。”杰克问,“以前听过没?”于是我笑了,“嗯,听过。”是鲍勃[1]的。我的烦恼得以驱除——靠着这张疯狂的唱片,我们的长聊漫谈,还有他聆听我,他能懂我。我知道我爱他。

注释

[1]Bob指Robert Sherwood Haggart (1914—1998),爵士乐演奏家,作曲家和编曲家。他是Bob Crosby乐队的创始成员之一。(译注)

5.

今晚我看到了玛丽。当时杰克和我正从剧院的人流中挤出来,而她刚好从另一边在慢慢往前移动,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她双眼低垂,脸上化了妆,让我差点没认出来。看起来很美。“我一直都有在找你,”我说,“玛丽,给我打电话,给我写信。”她笑了一下,有点像我过去认识的玛丽,然后便离开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我呢,穿着白色裙子,白色外套和一个有钱的男孩出门。我讨厌自己的虚伪。我爱玛丽。贝琪十分可笑,疯狂的可笑。玛丽才像我……如果是我出生在林登街上,父母是意大利人,那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充满活力,她是艺术家的模特,生活的原形。她有时也粗鲁,也会不可靠,然而她对我而言,比我碰到过的所有那些面容姣好、出身富裕而又矫揉造作的女孩们重要得多。也许这只是我的自我意识,也许只是因为我想要和一个比不上自己的人做朋友。但是和她在一起,我很坦诚。就算她是个妓女,我也会毫不在乎;我永远都会将她看作我的朋友……

6.

今天是八月的第一天。闷热潮湿。正下着雨。我忍不住想要写一首诗。可是我又想起了一张退稿附条上写的话:大雨过后,以雨为题的诗稿便从全国各处蜂拥而至。

7.

我爱人们。每个人。我想,我爱他们就像一个集邮爱好者热爱他的邮集。每一个故事、事件,以及一场对话的只言片语对我而言都是鲜活的素材。我的爱中带着个人色彩,但也不尽然是主观感情。我想要尝试成为每一个人:一个瘸子、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妓女,然后以他们的口吻写我的想法,我的感情。可我不能做到无所不知。我必须要过我自己的生活,因为它是我唯一拥有的生活。你不能总是以客观的好奇心来对待自己的生活……

8.

对我而言,此刻即永恒,而永恒又总是在不断变化、流动并消融。此刻这一秒就是生活。当它走了,它便死去了。你不能总是在下一秒钟又重新开始。你必须从死去的过往中做出评判。生活似流沙……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望。一个故事、一张图画,能稍稍帮我们重温一些情感,可是不够,永远都不够。除了此刻,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而我已经感觉到千百年的重量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一百年前某个女孩曾像我这般生活过。而她已经消逝。我就是现在,但我知道我也会消逝。那些得意的时刻,那炽烈的流光,来来去去,不尽的流沙。我不想死。

9.

有些事情很难诉诸笔端。当你经历某事之后,你会将它写下,或是会夸大其词,或是轻描淡写,夸大其中不好的部分或忽略了重要的部分。而无论如何,你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所希冀的方式将它记下。我要把今天下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写下来。我还不能告诉母亲,至少现在不能。回家的时候,她正在我的房间忙着整理衣服,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她一直在斥责,不停地唠叨。所以我不好让她停下来告诉她。不管写出来会成什么样子,我必须要写下来。

今天农场下了一下午的雨。我全身又湿又冷,头发贴在丝质印花头巾下,穿着运动衫,上面套了一件红色滑雪衫。整个下午我都在卖力摘豆子,摘了有超过三蒲式耳[1]。五点时分,大家都准备离开农场,我站在汽车旁边等着坐车回家。这时凯西出现了,她跨上单车时对我喊道,“伊洛来了。”

我一看,确实是他,正沿路走过来,穿着那件卡其色的旧衬衫,头上还是围着那熟悉的白色手帕。自从那天我们在草莓地里一起做事后,我就开始跟他熟络地说话了。他给我看一张关于农场的钢笔素描,笔触细腻从容。眼下他正在给一个男孩画素描。

于是我对他喊道:“你画完约翰没?”

“恩,画完了。”他笑着说,“一起过去看看,你最后的机会。”他答应过我作品完成之后要给我看的,于是我跑过去跟他一起往仓库走去。他住那儿。

在路上,我们经过了玛丽·科菲。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而我不知怎么的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好,玛丽。”伊洛打着招呼。

“你好,伊洛。”玛丽的声音出奇的平淡。

我们一路经过金妮、萨利和一大群在放拖拉机的棚屋下避雨的小孩。我俩走过时他们一阵哄笑。还有人在唱道:“哦,西尔维娅”。弄得我脸颊都烧红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拿我寻开心?”我问道。伊洛只是笑笑。他走得很快。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回家。”米尔顿在洗手间里喊道。

我点了一下头,继续走路,眼睛看着地面。然后我们到了仓库,很大,屋顶很高的一间房,里面散发着马和湿草的气味。房里很暗,我在马厩另一边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但不能确定。伊洛一句话也没说,便开始爬上一段狭窄的木楼梯。

“你住在上面?要爬这么多楼梯?”

他一直往上走,我跟在身后,到了楼顶时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进来,进来啊。”他边说边打开房门。那幅画就在他的房间里。我跨过门槛。狭小的房间,有两个窗户,一张桌上摆满了各种画画的用具,还有一张小床,上面盖着一件深色的毯子。一些橘子、牛奶和一架收音机摆在桌子上。

“看。”他将画拿出来。是一张很精致的素描,画的是约翰的头像。

“啊,你怎么画得这么好?是用铅笔的侧边画的吗?”

伊洛的动作在那时似乎毫不起眼,而现在我却回想着他是怎么关上房门,打开收音机,让音乐流淌出来。

他说得很快,一边给我展示如何用铅笔作画,“看,就这么画出来的,各种粗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离我很近。那蓝色的眼睛近在眼前,惊人的近,放肆地盯着我看,似乎有闪烁着点点笑意。

“我真得走了。他们在等我。你画得很好。”

他面含微笑地立在我与门之间。只一个动作。他的手就紧拥着我的手臂。突然间他将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用力的,热烈的,他的舌头在我的唇间窜动,他的手臂环着我,像铁臂一样坚硬。

“伊洛,伊洛!”我不记得我是在尖叫还是耳语,我挣扎着要逃脱,用双手猛烈地打着他,徒劳地跟他的力量相抗。最终他松开了我,退到了后面。我将手捂住嘴唇,因为抵抗他的亲吻,嘴唇变得温热,也擦伤了。当他看到我在喊叫,看到我很害怕时,十分疑惑地看着我,带着惊讶好笑的神色。之前从没有人像那样吻过我。我站在那里,浑身涌动着渴望,像是触电般不住地颤抖。

“哦,哦,”他带着同情而轻蔑地语气小声地说道,“我去给你弄点水。”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将它喝完。然后他把门打开,我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途中经过黑人小孩梅贝尔和罗伯特,他们用小孩子特有的发音哄笑着叫嚷我的名字。然后经过他们的母亲玛丽露,她站在那儿,身影沉静黯然。

我走到门外。一辆货车经过,从仓库后面开过来。伯尼坐在车里,他是个个子不高却健壮有力而又让人可怕的男孩,刚从洗手间出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幸灾乐祸的神色。他开车开得很快,我没法赶上他。他刚刚在仓库吗?有没有看到伊洛关上门,有没有看到我走出来?我想他肯定全看见了。

我往回走经过洗手间,往车辆旁走去。伯尼大声喊道,“你为什么在哭?”我当时并没有哭。肯尼和弗雷迪开着拖拉机经过。一群准备回家的男孩看着我,眼里隐隐闪着一丝光亮。“他亲了你吗?”其中一个问道,带着会意的微笑。

我觉得很难受。要是有人跟我说话,我肯定说不出声。我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沉甸甸、毛茸茸的。

汤普金斯先生走到加油泵旁,看肯尼和弗雷迪驾驶着那辆运送牲畜的旧车。他们人很好,但是他们知道了。他们肯定都知道了。

“迷人的姑娘。”肯尼说。

“迷人,天使的面孔。”弗雷迪应道。

我站在那里,抱着手臂,盯着那台呼呼作响正在发动的引擎,微笑着,假装我很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米尔顿坐在我旁边轰隆作响的位子上,跟我一起回家。大卫开车,安迪坐在前排。他们都看着我,眼中闪动着微妙的亮光。大卫用生硬而不自然的语气说:“卫生间里的每个人都看着你走进仓库,开你的玩笑。”

米尔顿问我那张画怎么样。我们谈了一点艺术和画画。他们人都很好。我想,他们看到我冒险逃脱出来时应该都放心了;他们也许以为我会哭。他们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现在我在家中。可明天我还得面对那一整座可恶的农场。上帝,真希望那只是一场梦。现在我几乎相信那只是梦。可是明天每个人便都会谈论我。我希望自己可以聪明点,或者看开些,但我现在太恐慌了。要是他没有亲我就好了。我只能撒谎说他没有亲我。但是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我又如何能应对这么多……

注释

[1]蒲式耳是一个计量单位。蒲式耳与公斤的转换在不同国家,以及不同农产品之间是有区别的。在大豆和小麦上,英、美、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是一样的。一蒲式耳等于27.216公斤。(译注)

10.

今天上午我去拔了左边的两颗智齿。九点钟,我走进牙医诊所。带着一股沉重的世界末日就要降临的感觉,我快速坐到椅子上,在此之前还迅速地偷偷扫视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诸如气钻或防毒面具之类的明显折磨人的工具。没有这类东西。医生在我脖子上固定好一个围兜,我做好准备等着他往我嘴里塞一个苹果并在我的脑袋上放满欧芹枝叶加以点缀。但是没有。他只问了我一句,“麻醉气还是奴佛卡因[1]”(麻醉气还是奴佛卡因。嘿,嘿!小姐,想看看我们的设备吗?烧死或是淹死,中枪或是绞死。我们可以满足顾客的任何需求。)“麻醉气。”我坚定地回答道。一个护士悄然走到我身后,把一个椭圆的橡胶罩子放在我的鼻子上,将连着的管子轻柔地插入我的鼻孔。“放松呼吸。”有气体吸了进来,带着奇怪的令人作呕的甜味。我尽量试着将它吸入。牙医往我嘴里放了什么东西,接着气体便大量涌入。我一直都在凝视灯光,看着它抖动,摇晃,破碎成一块一块。然后这些星星点点、色彩斑斓的亮光开始沿弧线有韵律地左右摇晃,起先很缓慢,然后越晃越快。现在我不用使劲吸气了;我的肺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出,使得我呼气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喘息声。我感觉自己的嘴巴裂开成了了一个微笑。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如此简单,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必须要将它写下来,描述我昏迷以前的感觉。我想象着自己的右手在向上弯曲的弧线端点,可就在我的手放到那个位置时,弧线又乘势朝相反的方向摆去。它们多么聪明,我想。它们将所有的感觉都隐蔽起来;才不会让你将其写下来。然后我就到了一艘海盗船上,船长在操控着船舵,他的脸从舵后面凝视着我。有一列列黑色和绿色的叶子,他大声喊道:“好了,停下来,放松,放松。”突然阳光从百叶窗中迸射进来;我使劲呼吸着,让肺腔里装满空气。我可以看到我的脚,我的手臂;我回来了。我努力着将自己重新注入身体之中……我的双脚很久之后才恢复知觉。我抬起双手,摸到我的脑袋;它们一直在颤抖。一切都结束了……直到下周六。

注释

[1]novacaine,临床上常用奴佛卡因进行局部浸润麻醉、神经阻滞麻醉。(译注)

11.

诶米尔。这就是他的名字。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可以说他在星期六晚上来找我,而那个时候我正因为上午拔了两颗智牙依旧虚弱无力。我可以说我们和另外一对情侣一起在十英亩庄园约会,一起跳舞,整个晚上我喝光了五杯透亮赤色的姜汁饮料,而其他人都在喝啤酒。但不该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它应该是这样的。我慢悠悠地着装打扮:抚平头发、喷洒香水、涂拭脂粉。我坐在楼上湿润灰蒙的暮色之中,听着外面雨水淌落,而家人在楼下门廊处正和客人谈笑风生。我想,这就是我,精心打扮来诱惑别人的美国处女。我知道我渴望着一次春宵欢愉。我们到处约会,到处游玩,如果我们是好女孩的话,我们也会懂得保持一定的矜持。于是约会是这样开始的。我们一起走进酒吧,然后两两坐下。诶米尔和我之间开始时显得有点局促,需要消除。于是我们开始交谈,谈论他今天上午参加的葬礼,谈论着他二十岁的表弟摔断了后背,终生瘫痪,谈论着他的姐姐在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急性肺炎而死去了。“天啊,我们今晚有些不正常。”他打了个寒颤,然后说,“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一些东西……我的意思是一直想要喜欢?深色的眼睛以及金色的头发。”于是我们又谈论着一些细小的事情。谈论当你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话时,那些话便逐渐失去了意义;只有当你真正了解不同的黑人,你才不会将他们看作是一个样子;我们总是喜欢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我真同情沃利,”他说,边对着另外一个男孩点头,“他二十二岁,从阿默斯特那边过来,他余生都得辛苦工作。当我想到……只剩两年大学生活了。”

“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一直都害怕过生日。”

“你不像你看起来那样年轻。”

“我不明白,”我说,“人怎么能忍受不断变老。那时候你的内心都干涸了。而你年轻的时候独立自主,根本不需要什么宗教信仰。”

“你应该不可能是个天主教徒吧?”他的语气似乎在说那完全不可置信。

“恩,不是。你呢?”

“是的。”他的声音很低。

接下来我们聊得更多,笑得更多,有更多的机会瞥视对方,也有更多身体上心领神会的触碰,让每一次新的探索都是如此令人愉悦。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阳刚气息,它创造了一个理想的氛围将我融入其中。今晚的诶米尔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淡淡的凝重,可以产生化学反应般的吸引力,正合乎我的心意,这就像是孩童时代玩的两片拼图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他容貌英俊,头发乌黑,两颗巨大的黑色瞳仁,鼻子直挺,闪过的微笑中嘴角朝一边上扬,下巴干净整洁。他身材匀称,双手小巧而敏感。我知道事情就会这样发展。在舞池里,他将我搂得很近,他那硬硬的阴茎紧紧地靠着我的腹部,而我的胸部稳稳地抵着他的胸膛,隐隐生疼。我感觉像是温暖的酒浪朝我汹涌而来,有一种被电流击过的麻酥酥的睡意。他将脸庞埋在我的头发里摩挲;亲吻着我的脸颊。“不要看着我,”他说,“我刚从游泳池里出来,浑身又热又湿。”(上帝,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子。)他热切地凝视着我,像是在寻找什么,我们的视线相交。有两次我几乎要眩晕过去;跟溺水的感觉一样;然后他轻轻移开他那炽热的目光。午夜时分,在去沃利家的时候,诶米尔在车内吻了我,他湿润的嘴唇轻柔地压在我的唇上。到沃利家,又是更多的姜汁饮料和啤酒,我们在门廊幽暗的灯光中相拥跳舞。诶米尔温暖挺拔的身体靠着我的身体,应着柔和撩人的音乐前后摇晃着。(跳舞一般是性交前奏。以前上舞蹈课的时候,我们都太年轻所以不能领会,而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你知道的,”诶米尔看着我说,“我们应该坐下。”我摇了摇头。“不吗?”他说,“那么要不要喝点水。感觉还好吗?”(感觉很好。哦,是的,是的,谢谢你。)他带着我到了厨房,里面有清凉的油毡味道和屋外下雨的声音。我坐下,小口喝着他端给我的水,而他站着往下看,他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很奇特。我放下玻璃杯。“喝得挺快的。”他说。“我应该再喝久一点吗?”我站起身来。他的脸移了过来,用手臂环着我。一会儿后,我将他推开。“这场雨真美好。它让你的内心觉得安然而纯粹,听一听。”我往后靠在水槽边上;诶米尔离得很近,很温暖,他的眼睛在闪烁着,嘴唇性感可爱。“你,”我故意说道,“根本就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身体。”任何男孩肯定会矢口否认;任何献殷勤的男孩,献殷勤的说谎者。而埃米尔摇着我,急切地说:“你知道你不应该这么说。你知道吗?知道吗?事实总是这般伤人。”(陈腔滥调也迟早派的上用场。)他咧嘴笑着说,“不要这么尖锐,我不是那样的人。从水槽过来,你看。”他往后退,把我拉向他,把我的欲望都带走了;他温柔地亲吻着我,吻了好长时间。最后他松开手。“看吧,”他说,带着淡淡的微笑,“事实也不总是伤人,是吧?”然后我们离开了。天正下着倾盆大雨。在车里他用手臂拥着我,把头靠在我的头上。我们看着街灯朝我们这边照过来,在水汽迷蒙的夜幕中模糊地流动。在我们一起在雨中沿人行道往前奔跑时,在他进来喝水时,在他亲吻我跟我道晚安时,我知道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想要拥有他,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确定:他喝酒,他吸烟,他是个天主教徒,他身边有不同的女孩跟他一起游玩,可是……我想要他。“我不一定要告诉你今晚很愉快。”我站在门口说。“非常不错,”他笑笑,“我会给你打电话,当心。”然后他离开了。我的房间外雨下得很猛。我用埃迪·科恩的语气说,“……一万五千年——的什么?我们仍然不过是动物而已。”在他房间的某个角落,埃米尔躺下,正要睡去,一边倾听着雨声。只有上帝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12.

有些时候会有一种期待之情向我涌来,好像在我理解意识的表层下面有什么东西正等着我去将它捉住。这就好像你用力记一个人的名字时,那种近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的惹人着急的感觉。我能体味到那种感觉,尤其是一些事情的启发下想到人类以及人类进化的种种迹象之时。那些事情包括:在我拔掉智齿后,下巴的活动范围受限,不能再咀嚼以前得吃习惯的那些粗粮;人身体上的毛发逐渐脱落稀疏;人类对视觉做出调整以适应观看二十世纪由彩色相片快速移动制成的精美电影。那种感觉,模糊朦胧,当我想到人类延长了的青春期;出生、结婚及死亡举行的各类仪式;那些应和现代需求而加以精简的原始粗犷的礼节仪式之时,它就会油然而生。我几乎认为这种不可思议、近乎残忍的纯粹是最好的。哦,有什么东西,正等着我去发现。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想明白,会洞见到这意义深远的诡异笑话的另一面。那时我会大笑。我也会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

13.

今晚睡前我想到外面转悠一会儿,因为屋内太舒适,里面的空气太陈腐。我穿着睡衣,刚洗完的头发戴着卷发夹子向上卷。我尝试打开前门。转动锁孔时,有悉率的声响;然后转动门把手,可门就是不开。心烦意燥,我朝另外一个方向转动把手。没有反应。又转动门锁;把手和门锁对应的位置不过四种而已,而白色大门依旧紧紧卡住不动,一副漠然而又神秘难解的表情。我往上瞥了一眼。透过门上头的方形玻璃,我看到了一小块天幕,被对街上幽黑的松树尖顶给穿破了。月亮就在这些树后,近乎满月,明亮,橙黄。突然间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浑身感到压抑。我被虏获了,被我头顶这方小小的撩人的夜色,还有房中萦绕着的温暖阴柔的氛围,它们如同轻柔的羽毛浓密地围拥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14.

今天早上,我心绪低落。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转辗难眠,做了一些脏乱无章的琐碎的梦。醒来后,头十分沉重,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刚从一池温暖浊腻的污水里游了一圈才上来。我的皮肤油腻,头发僵硬油腻,双手就好像是刚触摸过什么黏滑污浊之物。八月粘稠的空气起不到半点缓解的作用。我呆呆地坐着,脖子后面感到疼痛。我感觉,就算我一整天都泡在冰凉干净的水中,也洗不去那黏腻在身上的一层污秽;除不掉没刷牙齿时的那种可怕臭味。

15.

今晚,有那么一会儿,内心宁静平和。快到十二点时,我独自一人走出房门,穿过街道,心里为着不能满足的渴求而难受,一边又埋怨自己。就在那里,八月的夜色神奇地展现在我眼前。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充溢着温暖湿润的雾气。月亮,圆圆的,发着亮光,从时常涌动的片片小云后露出脸来,而云块就像是打散了的拼图,每一块的轮廓都被月光勾亮。空气里似乎没有一丝风,可是树叶却在躁动地颤抖着,雨水从叶片上滑落,凝成大颗水珠滴在街道上,发出的声响就像是有人正沿着街道走过。空气里有一股独特的泥土和落叶衰腐的味道。映在前门台阶上的两束光线在朦胧的雾气中染晕开来;奇怪的小飞虫们扑腾着翅膀往玻璃窗上撞,它们身体柔弱,双翼单薄,在明亮的光辉中晕眩,似乎失去了方向和知觉。闪电,闷热的闪电,不断地闪过,就像是舞台背后有人在好玩似的不断地打开又关上电灯开关。花岗岩台阶的罅隙深处,藏着两只蟋蟀,欢快的颤声鸣唱着,声音微弱,却让人难以忘怀。因为这是我的家,所以我爱它们。空气似粘稠的糖浆围绕着我,月光和街灯下的魅影似蔚蓝的幽灵反复地分离叠合着,形色怪异,反复无常。

16.

楼上,在明亮洁白、干净无菌,散发着身体暖香和牙膏味道的小浴室里,我不经思考地遁入往常的仪式,在脸盆前弯腰俯身,擦洗各个部位,对着正闪闪发光的镀在水龙头上的铬金,和上面流泛四溢、闪烁不定、令人炫目的亮光进行膜拜。炎热,然后凉爽;光滑绿色的香皂条擦洗过后洁净随之而来;白瓷台上丝丝缕缕的头发卷曲着;五颜六色的处方药,各种用玻璃制成的坚硬的瓶瓶罐罐,里面的药有的可以治感冒,有的能让你在一个小时内入睡。接着上床睡觉,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薰衣草的香味,蕾丝窗帘的味道以及像香猫一般温暖的猫科动物散发的气味,都等着将你融入其中——平淡无处不在地等着你。你是这一切的动态缩影。你是它们的一部分,控制它们,享用它们。上帝,难道一切就是这样子而已,就是长廊上起起伏伏不断交错的笑语与哭喊?自崇与自厌?荣耀与厌恶?

17.

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像小孩子将花儿插在我的头发上,有时可以像羊毛脂一般慰藉心灵,填补我自信中裂开的缝隙。今天我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为恐惧和不满扰得惶惶不安。彼得(正穿过街道的小男孩),长着又尖又白的脸庞和浓郁的蓝眼睛,带着一丝舒缓的浅笑走过来,还牵着自己惹人怜爱的妹妹利比。她扎着亚麻色发辫,结实的小身板里富含律动。他们羞怯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彼得摘了一朵白色的牵牛花,将它插在我的头发里。就这样我们玩起了一个可爱的游戏。我静静地坐着不动,利比跑来跑去采摘牵牛花,彼得则站在我的身旁,排列好花朵。我闭上双眼,好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小孩那可爱温柔的小手轻轻地将花一朵又一朵地埋藏在我的卷发里。“现在是一朵白色的。”口齿含糊的话语轻柔温软。粉红、深红、鲜红、纯白……牵牛花香有些刺鼻,含蓄而甜美。我所有的伤痛都被抚平。这坦诚的纯真无邪的蓝眼睛,美好年轻的身体,以及即将逝去的花儿的淡香,像刀一样干脆利落地插进我的身体,伴着一阵浅痛,爱的鲜血涌入我的心头。

18.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他了,也许这是一件好事。他在昨天晚上永远地走出了我的生活。我确定这就是终点,尽管它令人生厌。我们只约过两次会,还有他和其他男孩一道来我家玩过,还有就是今晚。可是我太喜欢他了——真的太喜欢了,现在我要将他从我的心里扔出,这样我对他的感情便不会胜过往日那般伤害我。哦,他太吸引人了,他是如此有魅力;他的双眼足能将你融化。直面它:他性感迷人,让人无法抗拒。我想要深入地了解他——了解他的想法,在那张英俊自信、妙语连珠的面具背后的想法。“我现在已经变了。”他告诉我,“你也许喜欢三年前的那个我。而现在我是个勇敢聪明的人。”我们一起坐在门廊上坐了几个小时,说话,茫然地凝视着。随后我们之间的摩擦加重,愈加集中。他的靠近本就让人兴奋。“难道你看不出,”他说,“我想要吻你。”于是他吻我,饥渴地吻着,他闭上眼睛,温热的手在我的腹部游走,将热度传人我的体内。“我真希望我恨你,”我说道,“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我想要你陪我。奥尔比和皮特去打棒球了,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玩的。沃利和杰瑞喝酒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过了十一点钟后,我陪着他一起走出门,走到八月凉爽的夜晚里。“过来这里,”他说,“我要轻轻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但是不多。我不想太喜欢一个人。”我被击倒了,脱口而出:“我要么狠狠地喜欢一个人,要么一点都不喜欢。我一定要深入其中,深入我喜欢的人中,真正地去了解他们。”他的态度十分明确:“没有人了解我”。于是这便是,终点。“那么,再见,永远再见。”我说。他紧紧地盯着我,嘴边挤出一丝微笑:“你这个幸运的孩子,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无声地流泪,整个脸扭曲成一团。“不要说了!”接下来的话像刀子一般一刀刀插了进来,随后变得温和。“也许不会再见看到你,祝你在史密斯有美好的大学生活。”“该死的美好生活。”我说道。他迈着独立自信的步子沿路走开。而我站在他离开我的地方,带着爱和渴望,浑身发抖,在黑暗中流泪。那个晚上难以入眠。

19.

今天门铃响了,原来是小彼得。于是我出来和他一起坐在前门的台阶上。我可以坐着听他喋喋不休的絮语,一连听上几个钟头。他嫉妒鲍勃,用发紧的嗓音低声问我,“住在你家那边的那个男孩是谁?他最喜欢谁,喜欢沃伦还是你?”接着他又说:“他叫我小矮人。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你会叫他小矮人吗?”“我长得不黑,”他继续说,“那只是泥巴。我不喜欢泥巴的样子,但是我喜欢捏它的感觉。干净的感觉不好,因为你全身都得打湿。”他和沃伦一起玩。我便上楼走到我的房间,接着我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彼得爬到了一棵小枫树上,爬到有窗台那么高的位置,在摇落枫树叶子。

20.

选自给埃德的一封信。你的来信刚刚收到……信中说到你在城市里游走,说到战争。你根本不知道我面临着什么。我内心的恐慌,尽管有时能被强压到黑暗的角落里,会突然冲出来,在我的胃囊中俘获我;它可以转化为一种生理上的恶心,让我吃不下早饭。

让我们直面它:我感到恐惧,恐惧和麻木。首先,我想是我害怕自己……那种古老原始的寻求生存的欲望。它如此强烈,让我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可怕的紧张之中。昨晚,从波士顿回来,我在车里靠坐在座位上,任色彩斑斓的灯光朝我闪来,收音机里传来音乐,司机的影像映照在玻璃窗上,这些都朝我涌来,带来了一种令人尖叫的疼痛感……记住,记住,这就是此刻,此刻,此刻。体验它,感受它,抓紧它。我想要敏锐地认识所有那些我之前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物。当你觉得这可能就是再见,是最后一次时,它会更加猛烈地打击你。

我一定要得到某些东西。我要在还来得及之前阻止这一切,阻止这整个意味深长的诡异的玩笑。但是写诗和写信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大人物们通常都是聋子;在他们穿着靴子穿过街道时,根本就不想听到那些小小的短促的尖叫声。埃德,我想这一切听来有些疯狂。我想我是有些疯狂。当你看到在你童年时期代表着安全和正义的母亲在厨房里凄然地流泪;当你看着自己身材高大的弟弟有着一双充满梦想的眼睛,而你又想到他在科学领域的潜能在获得机会施展之前就要被埋没……你就知道自己有多痛心。

21.

我坐在垫着厚厚垫子的扶手椅上,外面的蟋蟀正嗞嗞、嗡嗡、唧唧,啁啾个不停。我在书房里,我最喜欢的房间,地板是平坦的方形石板,印着中世纪的镶嵌图案,老式藏书馆的颜色……铁锈色、紫铜色、褐橙色、棕色、紫褐色。房里有很多舒适的椅子,包着厚实的紫褐色皮革,有的皮革已经脱落,露出了怪异的粉红色大理石纹彩。所有可以伴你度过那些下雨的日子的书,它们列在书架上;是友好的,被手指摩挲过的书卷。我坐在房里,一边微笑,一边像往日那般沉浸在片段式的思索中,“女人不过是提供欢愉的发动机,世间的滑稽演员,从她蜷曲的发梢到那涂得艳红的指甲都仅供人取乐。”记起家里正在楼上睡觉的美丽的孩子们,我又想,“向家庭生活妥协,体味生儿育女的快乐幸福,在家里有一个男人简单舒心的陪伴,难道不更好吗?”我想起了丽兹,她的脸蛋白皙柔嫩,吹弹可破;她的红唇晕染着香烟头,她胸部丰满,裹在黑色紧身针织内。她曾经跟我说:“想想将来有一天你会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快乐。”是的,我正在想着,并且到此刻为止,它很有道理。可是随后,我的思绪又翻转了一下,我的心便跑到了E身上,他也许正在看棒球比赛,也许在看电视,亦或刚分享完一个黄色笑话正和其他男孩漫不经心地大笑起来,到处都是绿色的闪着金光的啤酒罐和烟灰缸。我的思维四处盘旋终又绕回到自己身上,坐在这儿,游弋在渴望之中,被它浸没,被它烦恼。我被灌输的意识太过强烈,所以不会置那些灾难性的后果于不顾而去打破传统;我只能羡慕地靠在边界线上,然后使劲得恨着那些男孩,恨他们可以随意地满足自己的性饥渴,彻彻底底,没有顾虑;而我只能一日一日在黏湿的欲望中熬过,总是得不到满足。这整个事情让我很厌恶。

22.

是的,我过去对你很着迷,现今依旧。没有人像你那般激起我如此热切的生理感受。我切断跟你的联系,是因为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迷恋很快就烟消云散。在给予我的身体之前,我必须先给予我的思想、我的心和我的梦想。而你什么也不想要。

23.

在找寻伴侣、检测对方心意和磨合的游戏里有着太多的伤害。你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这只是一个游戏,然后含着泪转身离开。

24.

要是我不能思考,我会快乐得多;要是我没有性器官,那我就不会总是在紧张和眼泪里徘回。

25.

B就要回家了,完全属于我,我也会稍感安心。我们是多么需要那种安全感!我们多么需要另外一个灵魂来倚靠,另外一个身体来保持温暖,好让自己安息,能信任对方;私下给予对方你的灵魂:我需要这个,我需要有一个能让我投入自我的人。也许我需要一个男人。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还没有遇到他……

26.

一些时日后也许我会适应结婚生子这种想法。只要它不吞噬我的欲望,即用自鸣得意的懵懂的感官认识来进行自我表达。当然,婚姻本身就是种自我表达,但愿我的艺术、我的写作不仅仅只是对性欲的升华,因为一旦我结了婚,那种欲望便会枯竭。只愿我能找到他……找到那个睿智迷人、品貌兼优的男人。既然我自身拥有这些品质,为什么我不能对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要求?

27.

人的神经系统的运行是多么复杂而微妙。电话刺耳的铃声可以沿子宫壁激起期盼兴奋之感;顺着电线传来的他那粗糙、傲慢而又亲昵的嗓音,能够加紧肠道的收缩。如果他们用“欲求”这个词替代流行歌曲中的“爱慕”,恐怕更为贴近事实真相。

28.

一个夜晚记下的几句笔记足以标志着进入成长历程的另一阶段:这一次没有痛苦,没有激情,没有伤害。我的心中有一颗沉着镇定的内核在支撑着我。今晚我必须坚持下来,因为在以后的三天里,我会陷入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要为自己争取再度找到内心的平和安详,因此注定会遇到种种疑惑和重重困境。但是今晚我要掌控全局。看完电影后,鲍勃和我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门口,然后一连几个小时在波士顿的街道上漫步游走。我们并未交谈。我感到孤单,尽管如此,他的陪伴仍让我感到安心……因为有人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身为男孩子,他愿献殷勤。没有必要相互打趣玩笑——我们太熟悉对方了,用不着那样。我任由灯光和面庞朝我涌来。任由神经系统将各种信号传送到我的大脑中枢。我放开一切。发着粉、绿、黄光的霓虹灯按照一定节奏不停闪烁,每一颗灯都有自己特定的节拍。它们一齐呐喊出一曲由各种色彩编排节拍强弱倒置的狂想曲。各类面容,各色咖啡店,灯光闪现的速度,钢铁铸造的汽车,迅捷、急速、红、绿、闪烁、熄灭、停止、前进。我让鲍勃领着我。过马路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注意。我只是盯着擦身而过的行人在看。有时会有人回看一眼,可是随即又会马上移开视线,神色尴尬。街道旁的咖啡店里传出活泼的音乐,水手们就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音乐剧里的临时演员。电影院则是一座宫殿,每一层楼都有熠熠生辉的玻璃枝形吊灯、奢华的地毯和闪着银光的镜子。我一路走着,孤芳自赏地爱怜着自己映在商店橱窗上、汽车镀铬金属板上的映像,看它叠映在所有我们经过的东西上。我的样子,高挑,浅色头发,穿一件鲜绿色的外套、一条黑色的塔夫绸裙。我们穿过公共草地走到公园里。整座城市灯火通明,营造出怪异的人工黎明。我们在石桥处停下,靠在冰冷的绿色金属围栏上。池面上闪烁的亮光映着轻柔夜幕下的垂柳。空无一人的天鹅游艇在澄澈幽黑的水面上悠闲地飘来荡去,黄色落叶撒在池面上,就像是聚会结束后散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的五彩纸屑。我站在那儿,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全身心的,我们谈话,我说着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听不懂,但是他听我讲,他喜欢我。“我爱人们,”我说,“我还有空间容我去爱,容得下这么多种微不足道的生活。”我想,一年前要是我知道自己能和鲍勃一起站在这里并且让他爱我,我肯定会惊喜不已,激动不已。而现在我只是微笑着,带着淡然的温柔。埃迪的手镯还戴在我的手腕上。我将它举起对着光。“看,”我说,“我爱它。它就是我,是独立的个体。”上面的银在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白色的清辉。金属吸收了我皮肤上的热量,很温暖。埃迪,我想。多么讽刺。你就是一个梦;我真希望自己从没遇到过你。而你的手镯就是我平静的内心……我与夜晚分离的象征。我爱你因为你就是我……我的写作,我要体味众生的渴望。我会以自己卑微的方式成为一个小小的上帝。在我家里的书桌上我写最精彩的的故事。我怎么能告诉鲍勃,我幸福的来源不过是从我的生活经验里扯下一截伤痛而美丽的片段,然后将它转化成白纸上油墨打印出来的文字?他怎么能了解我将我的生活、我热烈的情感、我的感受转化成印制的文字来证明它们存在的合理性?我们离开,然后去了一个餐馆。在吃汉堡的时候,我注视着一位老人。他脸色通红,面容哀伤。我努力集中精神。可怜的人儿,我爱你。我正朝你伸出手来。我爱你。往回朝着车走去,街道很宽,风习习吹过,夜色黯淡。我朝一条小巷尽头看去:美丽的幽暗。纸屑散落在街上。如虚如幻的城市。“我可以沿着这些街道跳波尔卡舞。”我告诉鲍勃。就要回家了,我对他很温柔。这就是再见,一个环节的终点,而他却不得而知。他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希望。在车里我让他吻了我一会儿,之后他说:“总是要结束,不是吗?我们总归要分开。”“是的。”我说。他又坚决地说:“可是不一定总要这样子。有朝一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哦,不。”我跟他说,我想他并不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一直奔跑着,直到死去。我们会分开,会隔得越来越远,直到我们死了。”他没有家;他不开心。我本来可以成为他快乐的源泉,他生活的庇护所。而我只能往前走。我自身的某些东西有更多渴求。我不能停下休息。我任他吻我,不带半点感情。这个夜晚可爱而圆满。就算我独自一人,我也不会像刚才那样孤独。那个可怜的人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击败,被打垮,然后爬回家中。但是,只要我还能从心碎中编织出故事,从悲伤里释放出美丽,我就会继续坚持。

29.

某一天我会给予某人很多很多。但是我不能太过仁慈。我最后只能跟一个人在一起,我必须要将其他人孤零零地留在路边。所以暂时只能到这儿。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将我丢弃在路边。那样的话也是充满诗意的公平。

30.

十月

昨晚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消防演习。一阵粗哑铿锵的警报声在我的睡梦边缘徘回刮擦,让我陡然恢复意识。记不得自己是从怎样一滩幽暗流沙中被拽了回来。起先以为是闹钟响错了时间。警报器发出尖锐可怕的声响后,我立即四处摸寻闹钟想将它关上。然后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一跃而起,抓起外套和毛巾,冲出房间,跟其他女孩一道下楼梯。我们挤作一团,站在大厅中,每一个人都睡意未消、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我颤抖对着某人微微一笑。点完名之后我就上楼睡觉去了。我的神经痛得厉害。我内心躁动不安,难以平静。我的结论是要想成为一个团体的一份子,我们必须学会:如何盲然地、毫无知觉地应对午夜时分响起的刺耳的警报声。我讨厌它。但是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学会——总有一天——

31.

今晚我很丑陋。我完全丧失了对自己能够吸引异性的信心。而这对于雌性动物而言无疑是个相当可悲可怜的缺憾。我的社交状态现在处于最低潮。比尔是我在星期六夜生活中的一个纽带,如今他离我而去,而我又没有其他人。一个都没有。我不在乎任何人,显然也没人在乎我。到底是什么能使一个人吸引住别人?去年我身边还有一些男孩为着不同的缘由想要追求我。那时,我对自己的样貌和魅力都非常有信心,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而,在我三次盲目轻率的约会里,前两次彻底失败,第三次也同样令人泄气,之后,我便在想以前我是怎样认为自己风姿迷人的。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之前的我拥有闪光之处,拥有自信。之前的我并没有这么容易嫉妒别人,没有这么凝重压抑。现在我知道《西莉亚· 安伯利》[1]一书中的那个女孩说的“如果他吻我,一切便都不成问题;我会再度散发美丽”是什么意思了。首先我需要一个男孩,任他是谁,被我的面容迷住——就像诶米尔一样。然后我需要一个实在的、能够在此时此地合适我的人。在那之前我都是茫然无措的。我想有时自己会发疯。今晚比尔和我两个人在一起时无聊透顶。我们先一起度过了一个漫长枯燥的下雨的下午,坐在他的房间里听收音机,看照片。然后在拥挤不堪的情侣餐馆吃晚餐。接着是那场令人作呕的幼稚滑稽表演,只要想到它,我就会感到恶心。接下来又是在一家偏僻的小餐馆的汉堡和咖啡,那里的灯光太刺眼,音乐太吵闹,而我俩又沉默得太久。我们在十一点时开车回来,约会就此结束。我想要进去,可又不敢面对那些女孩,她们会想我是不是又度过一个了无趣味的夜晚或是会认为我很古怪。噢,我为什么要担心她们怎么想——(真是该死。)不管怎样,他将车停住,我们尽力想要修复这乱成一团的糟糕局面,却只是徒劳。我不想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只想被他好好地热情地吻着,可是连这个他都不能满足我。于是我编出各种谎言说我喜欢他,而他却跟我说他之前的女孩。从现在起,若是有男孩跟我说起他逝去的爱情,我会立马转身大声尖叫着跑开。这是一个不好的迹象。无论如何我说出了这些秘密,我厌烦听什么博贝或桃乐茜或P.K.或利奥塔。去她们的。我会把我的佩里、约翰和埃米尔永远埋葬在我的记忆里。未来才是最要紧的,因为人永远都不能到达未来,只能停留在现在——就像白皇后一样,她必须像风一样奔跑才能呆在原地。上帝,我将变成什么样子?环境影响、遗传因素和外界刺激不经意地结合又会将我带去哪儿?也许有一天我会说:我坐在敞篷车里自嘲,任雨水汹涌而来嗒嗒地落在帆布车顶上,它对我意义深远。它影响了我的生活,使我总是不能轻易即时地获得满足感——基于此,我才成为了现在的我。对我而言,这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意义:看着雨中阿默斯特镇上的灯光,看着清澈透亮的街灯下和十一月灰蒙蒙的迷雾中那一棵棵湿漉漉的幽黑的树干,然后看着我身旁的男孩,所有的令人心碎的美丽都消散不见,因为他不是那个对的人——完全不是。我可以说我的理念深受以下事实所影响:车上的风档刮水器一秒一秒地插过,太聒噪,太令人绝望了;我的闹钟大声地滴答滴答,太刺耳,太单调。即使用枕头将它捂住,我还是能听到从枕头传出的声响——滴答滴答不由分说地一秒秒响过,彻夜不息。而白天,即使我不在那儿,那些秒数还是会从时间小小的丈量刻度上滑过。我给闹钟上发条。我看着风挡刮水器在雨水模糊的玻璃窗上扫出一块弧形。滴答滴答。喀嚓喀嚓。它就这样不断前进。我真想把那踩着不变节奏袭来的滴答声粉碎掉,它扰得我不得安宁,它吸走了我的生活,我的梦想和那些虚无的幻想。生硬尖锐的滴答声,我厌恶它们。被齿轮和轮子丈量思想,丈量无限的空间。你能懂吗?身处某地的某人,你能懂我一点点,爱我一点点吗?尽管我会感到绝望,尽管我有很多理想,尽管如此——我热爱生活。但是生活太艰难了,而我还有很多——非常之多的东西要学——

注释

[1]Celia Amberley,其作者是维多利亚·林肯,她为女性杂志写了很多散文和短篇故事,也创作多部小说。(译注)

32.

滴答滴答

时钟指向两点钟

雨在排水管中

绕了一圈

两点钟

而你不在

整个夜晚,你都不在

我哭不出

也笑不出

不管酸涩地还是苦涩而甜蜜地

因为你不在,所以

我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不完整

我可以触摸

肥皂或牙刷

书桌或椅子。

不用管这三维空间里的东西

一切都只是平的,因为你不在这里

信件,纸张,邮票

或白或黑

将你打印出来,就在

这里

雨滴

沿着水管滴落

是我今晚

要忍受的声音

时钟

那滴答滴答

生硬急促的滴答声

足能刺痛我

今晚我会

听一夜的心跳

狭小的房间

铁床

足够宽敞

足够温暖

够了,够了…… ……

上床睡觉

秒秒分分时时

无形无状

不含泪水地悄然蠕动着

你不在

雨滴在哭泣

而你不在

只有滴答

滴答

度日如年

33.

上帝,我究竟是谁?今晚我坐在图书馆里,头顶上灯光照耀,风扇呼呼地大声转悠。女孩,到处都是女孩,在看书。一张张神情专注的面孔,或粉嫩,或白皙,或棕黄。我坐在里面,没有个性:面容难辨。我的头很痛。还有历史要读——今晚睡前我还要弄清楚那么多世纪的风云变幻,明天早饭前还有千百万种生活形态要我吸收。而我知道就在这栋房子的背后有我的房间,那里充溢我的存在。这个周末有我的约会对象:他将我看成是一个个人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这些是仅有的证明,证明我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不只是一堆没有个性的神经系统。现在我迷失了。赫胥黎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笑话。这是个多么特别的训练中心!千百张面孔,埋在书本里,风扇在呼呼转动,沿着思维的边缘打着拍子。这是个噩梦。没有阳光。只有持续的转动。如果我停下休息,如果我让内心思考,我会发疯。这么多东西,我被拉扯到不同的方向,各个疆域牵引着我,将我拉得又紧又细,只是它们对于我太遥不可及。在日耳曼部落这里打住,休息片刻:但是不行。继续,继续,继续。浏览着各个帝国时代,看它们的衰落灭亡。快速的持续不断的节奏。难道我不能再在阳光下休息——舒缓的,慵懒的,沐浴在和平安宁的金色光芒之中?——

34.

金色叶子翩跹

在这时节;

金光闪烁

在明澈耀眼的太阳下;

日光穿上芭蕾舞裙

踮着脚尖旋转,

而蔚蓝之上

清朗天空雀跃。

金色叶子

在风中摇曳。

金色光丝被剪断。

忘乎所以地飞旋

幻想层层涌动

阳光下叶子滑落下来

沿着街道含糊地絮语

不停跳着无趣的舞蹈

叶子不知不觉落在行人脚上

前行。

气喘吁吁,

躁动不安,

金色叶子回旋着,

旋舞着,

盘旋着,

旋转着。

水槽间

金色光芒

闪耀飞舞,

到处乱冲,沙沙作响

轻快的风安抚

安抚

安抚

那时,

一切静谧,清冷,

草坪那头,

一池池呆滞不动的金色。

35.

我忍不住要写下在上周六晚上的约会。现在是星期一,11月20晚上11:30。我刚刚完成来了我的第三篇英文论文,题目是《性格即命运》。如果一定要我试着用五个字来总结我的生活哲学,那我选上面这五个字。星期五下午我没有约会。阿默斯特就要迎来一个热闹盛大的周末,而我在阿默斯特认识的四个男孩都不可能会约我。于是我等待着,几乎不抱希望。所有我那些有约的朋友都问我会去哪儿玩。我下定决心嘲笑自己残酷的命运,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耻辱,“我就一直呆在这儿,直到有人帮我介绍约会对象。”终于,我的自爆耻辱有了回报。安妮·达维多颇费周章地帮我找到了一个约会对象,我对此欣喜若狂,因为在星期六晚上走出这幢大楼和一个男性约会就能保住我的面子,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有五英尺高(我的性格多么软弱)。我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坐巴士过去。典型的十一月清爽寒冷的夜晚,夜幕肃穆幽暗的边缘处映照着干燥明亮的暮光。巴士司机将灯关掉,我们在自己温暖安稳、暮色围拥的世界里滚滚前进。往上沿着跨立在康涅狄格河的石桥行驶,我们眼中看到的都是明朗奇异的橘色霞光。继续驶往阿默斯特镇。我心绪高涨,满怀着幻想和期待。也许,也许他就是那个能将我从不断下陷的泥潭中拉出来的那个人。我知道我看起来不错——裁剪简洁的黑色丝绒套装,配上一条拥实的裙子,红色的针织衫从大圆领中显露出来。盖伊和他的朋友等在那儿和我们相会。总体而言,他身高六尺二,长相好看,性格温和。没有火花,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一切都还正常。他很健康。我俩都感觉到了一种温暖的希望之光,这次相会会发展成为一次动人的约会。实际上,从社交角度来讲,这个偶然的夜晚将我的生活与此处打上了一个整洁的绳结系在一起。我的名单上缺席的人只剩下奥斯丁——他真应该到这里来见证我的荣耀!最开始是晚宴时分,在我们六人朝大厅走去时,看到了泰德·鲍威尔和他的母亲。泰德跟他的家人以及一个可爱的金发美女在一起,毋庸置疑,那女孩肯定是他自己约的。我从他的嘴型中看出他在说,“西尔维娅·普拉斯来了。”我看过去,漠然地挥挥手。这为我的头冠赢得两颗星:星一,鲍威尔夫人能够看到我跟一位富于魅力的男孩在一起,看到我的美丽和快乐;星二,泰德也能看到我,这样他就会将我的形象更加清晰地存入他的记忆中,以备将来之需借以翻阅(上帝,我是多么自负)。一切还只是开始。在詹姆士大厅,我们在玩一些弱智的游戏。在那里,我看到了帕特来自韦尔斯利的新欢,彼得·怀特;在我看来,他肌肉松弛。我留心到他注意到了我,只是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在这个热闹的狂欢节里我看到了科比·约翰逊,正读大二,是我上周五可爱的约会对象——看起来他现在没有约会。他扬了扬眉毛,热情地朝我招手。在去舞池的时候,我看到了鲍勃·布莱克斯利和珍妮·伍兹,两人都是从家里过来的——更添了一分胜利。也许最让人得意的是在我和盖伊在转来转去的时候看到了在舞池里的比尔。我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利奥塔跟我是同一个类型——高挑,淡棕色的长发。我对比尔友好地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了我,眼睑难以察觉地低垂了一下。我很高兴能让他看到我玩得很开心。在这样有利的形势下,出现在各种对我具有战略意义的人的眼中,重塑自己的形象,整个夜晚因此更加令我觉得愉悦。约会得以圆满结束,今天收获了第一个成果,尽管它也许不完全是因为我在狂欢节的现身。比尔谦谦有礼地问我是否玩得开心。我欢快地告诉他是的,然而他却回答说他玩得不怎么开心,因为他感冒了(呃,呃!)他问我感恩节的时候愿不愿意跟另外两个男孩和他一起坐车回家。还有什么能更加让我开心?我答应了。从我跌落谷底小幅反弹之后,我开始在走上坡路了。我知道我能有所成就:我知道我能吸引男性。我所要做的就是做出明智的判断,保持平和的心态和达观的幽默感。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很好。如果性格即命运,我一定会在幸运之星的照耀下在调整自我——* * *

36.

我想,此刻我知道孤独是何物。至少,片刻的孤独。它从自我模糊的内核里散发流淌——就像血液里生发的疾病扩散到身体各部,如此一来,我们便不能确定疾病感染的源头。感恩节假期过后,我回到了我在安然之家的房间。人们所说的思乡之情就是此刻盘踞在我身体里的难受的感觉。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外面跟我的房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楼下进来了一些女孩——不是大一新生,里面没有一个我真正认识的人。我可以拿着信纸下去,借故融入她们,但是我不会这样做——此刻不会。不,我不会尝试去逃避自我,将自己迷失在虚伪的对话中:“你假期玩得开心吗?”“哦,很开心,你呢?”我会呆在这里,将那份孤独之感捕捉下来。我几乎记不清楚感恩节的这四天是怎样的——家的模糊印象,它比我离开的时候还要小,昏暗的黄色墙纸上污迹愈加明显;我之前的房间,现在已不属于我,我的东西全搬走了;母亲,祖母,克莱姆,沃伦和鲍勃;在和家人团聚吃饭之前和男孩子们一起散步;在和鲍勃看完电影《红色高跟鞋》后,我跟他说的话;我在星期六晚会上约会的样子,高挑,一头金发,很受欢迎,然后是星期天——索然无味,阴郁黯淡,就在我开始习惯和那些熟悉的面庞在一起时,又要乘车回来。哦,是的,乘车回来。当汉普要跟我一起坐后排时,坐在我旁边的图克说他的腿太长了要他坐到前面去。于是我失去了对全局形式的一个把控点。剩下的三个男孩都很矮。图克可以兴致高昂地跟所有人一同聊起他们以前一起度过的时光。哦,她将局势控制得很好,我对她高超的后备战略很是嫉妒——换而言之,我无可奈何不得不佩服她。就这样,车在黑暗中穿行两个小时,我两边人体散发出的的热度——那种动物性的体热不理会别人对此的敏感和偏执的心理障碍到处弥漫。我坐在那儿,却又不在那儿。其中一部分的我回到了充满爱和安全感的家中,另一部分则在史密斯那个地方,目前它正给我提供必要的供给及希望。然后我就回到这里,我的房间里。我的身边没有朋友围绕,我不能喋喋不休地说话,不能借此遗忘孤独,因为我那少得可怜的亲密朋友都不在这里。我不能欺骗自己,我认识到这个赤裸裸的事实,不能假装它不存在:不管你多么热情,不管“性格即命运”这句话有多真,当你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看着时钟在电灯故作欢快的灯光下大声地滴答作响时,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既然你没有过去和未来,而过去和未来是形成现在的所有原料,那还不如抛弃现在的空壳自杀算了。可是我头颅中那团随声应和着“我思故我在”的冷静思索的灰色脑子,又轻声对我说万事总会有转机,有进步,有新的转向。于是我选择等待。美貌有什么用?只是为了获得暂时的安全感?聪明有什么用?仅仅只是为了说“我见识了,我理解了”吗?哦,是的,我讨厌自己不能像他人一样下楼去到人群中求得慰藉。我讨厌自己非得坐在这儿,被不可知的自我折磨。现在的我,不过是一捆过去的回忆和未来的梦想,被紧紧地编织在一个很是吸引人的血肉之躯中。我记得这尊血肉之躯经历过什么;我梦想着它会有怎样的经历。我将自己视觉神经、味蕾和感知感觉的运行过程记录下来。并且,我想:我只不过是这尘世浩海中的一滴水珠而已,轮廓明晰,有实现自我生存的能力。和芸芸众生一样,我,在出生之时同样有朝任何方向发展的潜能。我,同样被环境,被自己表露出来的遗传个性所妨碍、限制、扭曲。我,同样也会找到一套赖以生活的信念和准则,只是我现在已经在浅显、两维的生活——价值观中达到极限,这个事实肯定会妨碍我找到上述让我心满意足的信念准则。毋庸置疑,当我明天重新投入到课上,投入到为准备考试的学习中时,这份孤独会模糊消散。但是眼下,那虚伪的目的暂时解除了,而我现在正在一个临时构建的真空环境里快速旋转。在家的时候,我休息玩耍。在这里我学习工作,只是现在的例行任务暂时停掉,我也就迷失了。此刻地球上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自己。我可以在大厅中游走,可那些空房间的每面墙壁都会讥讽地对着我打呵欠。上帝,生活就是孤独,尽管会有东西给我们慰藉,尽管有那些毫无意义的喧闹闪亮的聚会带给我们欢乐,尽管我们的面庞露出虚伪的笑容。而当你终于找到一个你认为可以倾诉灵魂的人时,你会突然停止诉说,而为你说过的话感到震惊——它们如此陈腐,如此丑陋,毫无意义而又软弱无力,因为它们在你狭窄幽暗的内心困了那么久的时间。是的,我们也有欢乐,有满足,有友谊相伴——但是,在灵魂可怕的自我意识中的孤独是恐怖的,无法抵御——

37.

这是我到史密斯以来看到的第一场雪。它和所有雪一样,只是从不同的窗口看去,可以欣赏到它独一无二的魅力。楼下有人喊“哦,看雪!”而我已经看了好一阵子了,从第一批雪花开始漫不经心、毫无目的地轻轻俯冲旋转飘落看到现在。我只想听到从远方雪橇上传来的铃铛声和《平安夜》的歌声。是的,它跟所有年份里下过的雪无异。尽管两小时后我有一场植物学的考试,我还是得停下一小会儿,来看雪。雪花很大颗,稀松地交织在一起,而那些红色的、蓝色的房顶都沉默不语,保持神秘。有女孩时不时地骑着单车经过,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一闪而过。光秃秃的树木带着迷蒙的淡紫色和灰色,现在也隐退了。感觉在前不久还是夏季,那时我和鲍勃沿着安静的街道漫步,两边绿意盎然,枝叶相交,我还抬头看我的窗口,一边想着若是从那边房里往外看会是怎样的感受。现在我知道了。我有些知道像落雪这种简单的事能对一个人有多大意义。因为尽管知道冷凝的原理,尽管温度在32华氏度以上,尽管如此,视觉神经还是会愉快地记录下那些飘落凝结的白色灰末的脉动,记录它们拓展我们身后空间的运动。我几乎能幻想出对街上的房子正在融化消解成一片白色世界。现在每一样东西的表面上都闪着一层白色的亮点,而我却在想如果战机来了,炮弹往这里投下,那我们所有人会面临着什么。在一个灯光明亮并有蒸汽供暖的房间里看雪是一回事;而微仰着脸庞穿着有几英寸厚的羊绒棉衣在雪中行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来了。想想要在那片白色的世界里生存下来,依靠那些逐渐隐退的淡紫色的树木和冻结了的白色大地勉强维生。不行,太难,太辛苦了。可是松鼠和鸟儿们会一直呆在那儿。长久地呆在那儿,除非有硝烟和放射性武器(哦,居里夫人,你是不知道!)将它们杀死。我现在只能凭空想象。在我心里的另一面,我可以看到炮弹落下,妇孺在尖叫,只是我现在描述不出来。我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不管我去不去参加房子舞[1],去不去参加新年晚会都没什么大不了。去想梦想重不重要,“自由”和“民主”重不重要,这有些好笑。我想不重要吧;人们只会关心吃什么,睡哪儿,以及怎样从人类生活的残骸中不断往外扩张。可是,当美国像罗马帝国那样消亡,当我们的军队落败,当粗野蛮荒之人在我们出产多汁牛排和富丽黄油并且价值不菲的温柔土地上纵横肆虐时,肯定在世界不被我们图谋计划觊觎的某个地方还会有人生存。也许在印度,或是非洲,那里的人们会崛起。在所有人类灭亡之前,肯定会有一段相当漫长的历程。人们生活在战争时期,他们总是发动战乱。恐惧贯穿着整个历史——那些看到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在世界边际航行的人,那些看到黑死病夺去欧洲一半人口的人,他们感到害怕,感到恐慌。然而尽管他们在恐惧中生活,在恐惧中死去,我依然生活于此;我们重构了这样的世界。因此我将会属于黑暗时代,而那时历史学家会说“我们鲜有文献能够展示普通民众在这一时期是如何生活的。资料记录让我们相信大部分的人被杀死了。但是出现过英勇的伟人。”然后学校的孩子们会叹息着记忆杜鲁门[2]和参议员麦卡锡[3]的名字。哦,我是很难向这种东西妥协的。但是这也许是我成为女孩的原因——这样我便能比自己了解并嫉妒的男孩们生活得更为安全,我便能生儿育女,能给我的孩子注入深刻而又恼人的欲求,即追求学识并热爱生活。这种欲求是我自己永远都不能实现满足的,因为没有时间,根本就没有时间,只有猝然来袭、令人绝望的恐惧,只有不断滴答作响的时钟,和夏天走后突然降临的雪花。的确,我夸大其词,思维不够严谨,一半是因为愤世嫉俗,一半因为过于伤感。但是如果长在闲适年代,那我就能更好的成长并决定自己的命运。现在我生活在边缘地带。我们都生活在边缘地带,所以我们要花费很大的勇气和精力在悬崖边上蹒跚前行,朝着远方大风呼啸的黑暗极目看去,却分辨不出在那幽黄恶臭的浓雾背后的那团污泥,那团正渗着污水、沾满呕吐物的污泥下方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我要继续前进,探索我的思想,进行更多的写作,尝试着找到自我的核心和意义。也许那能够帮我将自己零散的想法聚合成我自己的哲学。现在,我十八岁了,而时间的钟走个不停,哦,是的,“在我背后我总听见时间带翼的马车在急急追赶,不断逼近。”[4]我的学习习惯和我满心的愧疚让我不能坐在这儿凝视着雪花,它们现在在地上洁白无声地铺了均匀厚实的一层。我必须要学习酒精发酵和醋酸发酵的不同点,还有其它现在对我没那么重要的东西。上帝,我强烈要求有放松自己、去写去想的时间。但是没有。我必须要一些运用小技巧来锻炼我的记忆能力,这样我才能继续留在这个我全心全意既爱又恨的该死的好地方。雪就这样缓缓地旋转着,沿其边缘融化。第一场雪没什么太大的好处。它让一些人写诗,一些人在想圣诞采购是不是结束了,一些人开始预订滑雪度假小屋。它是一场通往现实的煽情的序曲。它美丽如画,奇异有趣。真该死,要是我再静不下心,我永远都别想搞定那门植物学!——

注释

[1] House Dance,一种社交舞蹈。(译注)

[2] Truman,哈里·杜鲁门是美国第33任总统,1945年对日本使用原子弹,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译注)

[3] McCarthy,约瑟夫·麦卡锡有个经典的麦卡锡主义逻辑:所有不同意他的人就是共产党人,阴谋颠覆美国民主政体。(译注)

[4]引自英国诗人安德鲁·马维尔《致他羞涩的情人》。(译注)

38.

我很久都没有继续写这本集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还没有一个值得记下来的像样连贯的思想。我的思维,用一个令人恶心的直白比喻来讲,就像是一个垃圾篓,里面装满了废纸;头发丝和正在腐烂的苹果核。我要面对这么多种人生形态,其中有那么多刺激的生活,是我的经验领域中不曾体味过的,这让我感到沮丧。我经过人们身旁,跟他们擦身而过,这让我不安。我要学着欣赏一些人,真正地去深爱他们——把他们当做朋友来珍惜。我是这么对待安的:我欣赏她的智慧,欣赏她的骑术,以及她那活泼的想象力——所有塑造她的自我的东西。我能够倚靠着她,就像她能倚靠着我一样。我俩在一起时能面对任何事情——其实也不是任何事情,不然她就会回来了。可现在她走了,在接下的一段时间里我无依无靠。可是我又知道什么是悲伤?我所爱之人都还健在,没有人受折磨。我从来不缺食物,不缺睡觉的地方。我被赐予了正常的五官官能和迷人的外貌。因此我才能坐在自己舒适小巧、垫着垫子的椅子上进行哲学思考。才能在美国杰出的院校之一就读;和美国最优秀的两千名女生一起生活。我有什么可抱怨的?没有什么。还能给我增添自信的主要途径便是告诉别人我是拿奖学金读书的,要是我没有锻炼我的自由意志,没有在高中时代的时候努力学习,那我不可能会来到这里。可当你真正面对它时,你又有多少自由意志?我从父母身上获得多少思考的能力?我有多深切的渴望要去追求知识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我感到有深的必要去为身处社会的男孩女孩找到另一种自己并没有被纳入其中的生活途径?我要写作的渴望难道不是来自从小时候开始就表露出来并在《玛丽·波平斯阿姨》和《维尼小熊》的童话世界里茁壮成长的自省倾向?我获得全甲的成绩并且跟那些胡闹作乱的孩子“截然不同”——难道这个事实没有让我有别于我大部分的同学?——怎么个不同法我还不太确定,就像是动物经人手抚摸驯化过后再被放归兽群中时产生的不同。这也许是一种自私地将自己与普通人群相隔开来的巧妙方式,但是这样做也有它的价值。至于自由意志,它只有一条罅隙供人进入,并且从人一出生开始它就被环境、遗传、时间、事件和当地习俗所碾压。如果我出生在一个山洞里,父母是意大利人,那我在12岁左右的时候便会成为一个妓女,因为我必须要生存下来(为什么?)而那是唯一向我敞开的道路。如果我出生在纽约一个伪知识分子的富裕家庭,我便会和其他女孩一道举行我的初入社交晚会,穿着毛皮大衣,穿梭于各种社交关系,不耐其烦地撅着嘴。我又怎么能知道?我不知道,我只能猜测。那样的我便不再是我。此刻的我就是我,而还有不计其数的人不可挽回地丢失了他们独特的自我,我对此真是无法想象。我,即字母I:这是一个多么坚定的字母;由多么令人鼓舞的三笔组成:一竖,傲然自信,然后便迅速自得地连着写上短短的两横。笔尖在纸上飞舞……I……I……I……I……I……I。

39.

我嫉妒那些思想深于我,文笔胜于我,画画强于我,滑雪强于我,相貌美过我,更懂如何生活,如何去爱的人。此刻我坐在书桌旁,看着窗外一月份明亮洁净的景色;冰冷刺骨的风将天空抽打得泛起了白蓝相间的泡沫。我可以看到霍普金斯大楼和枝叶繁茂的昏暗的树木;我可以看到一个女孩正骑着单车沿着灰色的道路前行。我可以看到太阳光沿对角线斜打在书桌上,照在我晾晒在窗帘杆上的长筒袜的彩色尼龙丝线上。我想我自己也是有价值的,就因为我拥有这视觉神经并试着将它们的感知记录下来。我多傻!

40.

霍普斯金大楼十分丑陋。每天清早我起来关窗或是在书桌上写东西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它。全都是难看的墙角,笨重的红色烟囱,山墙形的蓝色和红色瓦屋顶磨损成了紫色,黄色的墙壁上有白色和泛黑的绿色木制窗户。整栋建筑污迹斑斑,这一年中,微尘污垢堆积,涂漆剥蚀,窗框脏朽,光秃秃的灌木枝丛对着地下室的窗户扫佛,像是要伸手行乞。当风扰动它们那脆弱的细枝使之往大楼斑痕剥裂的木窗擦去时,我几乎能听到它们发出的骇人的吱吱声。然而我喜爱霍普斯金大楼。当人身处丑陋之中,却为之着迷并希望凭借自己的技艺特长对其进行改造,让它在其可爱的荒凉氛围中变得富有魅力,打动人心,人的韧性在此时便能展露出来。我会画下印在方形黄木上的几何形的百叶窗,房地的梯形部分和耷拉着的屋檐角,排水沟尖角突出的部分——我会选用暗淡的色调,运用充满张力的几何图形来表现——街对面所见到的……丑陋之景,通过人一厢情愿的幻想它便能变成一种美丽,感动大家。在孩童时候就受很多童话故事熏染,可爱的充满魔幻的梦幻岛;仙女皇后和纯洁的少女;小王子们和他们的玫瑰花丛;令人印象深刻的小熊和悲观的咿唷式的驴子;异教徒为之喜欢的个性生活;魔法棒和完美无瑕的插画——那个一头深色头发的美丽小孩(就是曾经的你)乘着她妈妈存放卷盘的盒子在午夜时分沿着星路穿过天空——格丽泽尔达穿着她的羽毛斗篷,光着脚丫和一只杜鹃鸟走在一个点满灯笼的世界,里面有很多昏昏欲睡的大臣——迪莱特在她的花园中和苗条娇小的花精灵一起——霍比特人跟围着金腰带戴着蓝色和紫色风帽的矮人们在一起,一边喝着麦芽酒,一边唱诵着住在山谷洞穴里的龙——这些都是我知道的,能感受得到并相信它们。所有这些是我小时候的生活。然后我从那里走向成人的现实世界。感受孩子敏感手指上的柔嫩皮肤变得粗糙;感受性器官的发育并大声地呼唤着肉体;开始懂得学校和考试(这两个词就和黑板上刺耳的粉笔声一样令人不悦),独立生活,结婚,性,和睦相处,战争,经济,死亡和自我的意义。这对童年的美丽和真实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损害。并不是要让我自己听起来有多伤感,但是凭什么我们要笃信鹅妈妈那满是滑嫩草莓奶油的世界和爱丽丝梦游仙境传说?而到头来随着我们不断长大它们都会被处以极刑,而我们也会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对我们的生活负有全部责任。开始懂得你曾经钟爱的词语里暗含的卑鄙淫秽的意思,比如“fairy”(可仙女也可以指男同性恋者)。开始参加大学生联谊会,在那里,男孩若是不满足将他的手指埋入你的胸部,他就会将脸埋入你的脖子里或是试图强暴你。懂得每天有不计其数的美丽女孩,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将笨拙青涩的青少年阶段抛在身后,踏上一段被爱、被亲抚的冒险旅程。开始意识到你不管怎样都要和别人竞争,可是财富和美丽都不属于你。开始懂得一个男孩开着他父亲最新买的镀铬的敞篷跑车载着你去到一个小旅馆时,会漫不经心地对你说一句“你家镇上这边”。懂得如果你自己出生在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那么你很有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懂得你永远都不可能听到什么绝对有效的真相,你听到的只有符合你当时所处的情境和心态的话语,它们转瞬即消。懂得真爱永远都不能实现,因为你欣赏像佩里这样的人,但你却得不到他,他们喜欢的是像P.K.这样的人。懂得你需要他们仅仅是因为你不能拥有他们。懂得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革命者。懂得要是你信仰乌托邦,对它抱有幻想,那么你就会在你的家乡为你每日所需的面包挣扎打拼,要是上面抹了黄油便高兴得要死。懂得金钱在某些方式上能让生活好过并懂得要是你太贫困了,你的生活可以有多拮据破旧。看不起金钱,它不过是一场笑剧,一张纸而已;讨厌自己要为挣得钱付出的劳动,可是又渴望着拥有它以便不再受它奴役。渴望着接近音乐,芭蕾舞和好书,可对于它们的追求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向往着得到一个异性的身体,借以理解并提升你的想法和本能,并且意识到大部分的美国男性不过把女人当做了一个性机器,有圆实的乳房,方便插入的阴道口,当做一个粉饰好的娃娃,在她漂亮的脑袋中不应有一丝想法,除了烹制牛排晚餐并在他朝九晚五辛苦完成一天日常工作后在床上满足他。意识到有一些男人不仅喜欢女孩的身体,更喜欢将她看做是一位伴侣,他们想在阳光下野餐,而不是在拥挤的舞池跟舞伴中胸贴胸、腹靠腹地相拥着转动,然后在这样一晚性刺激下在午夜时分将车停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意识到就如同你会遇到一个你能学着友善相待的人,互相仇恨的战争也因为给世界上另一半被压迫的人们带来自由的光芒,而让他振奋。研究战争的徒劳无益,阅读联合国宪章,然后听收音机里的播报员欢快地为我们英勇战斗的部队播送《星条旗进行曲》。得知学院后山上有一所精神病院,从那里看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矮小男人走出医院大门,口中流涎,一脸愚钝,是先天性愚型患者研究的课题;也看到过他阴郁地朝你低垂眼睑眨了一眼,而他的眼睛和嘴巴却张得开开的,他的肉身忘却了它们在脸上的存在。写了一个故事得到了100美元报酬,却不相信自己就是写故事的那个人。得知其他女孩读了我写的《十七岁的自传》后羡慕我是一个上帝垂青的宠儿,就像我两年前羡慕别人那样。获知我觊觎别人的品质才能时,他们也在觊觎其他人的品质才能。得知我喜爱很多人他们各自不同的部分,并且想要把那些部分以某种方式在我的身上合成,不管是通过画画还是写作。得知有不计其数的人不开心,而生活不过是一位绅士和笑容签署的协议而已;将脸蛋打扮得浓妆艳抹,这样别人就会觉得他们的不开心真是愚蠢至极;试着被快乐感染,尽管还有很多人心里在痛苦和得不到的失落中做垂死挣扎。带着玛利亚·布朗[1]去散步,为她的热情而喜爱她,从中汲取一点热情因为它是真实的,然后再度一天一天去热爱生活,一点一点感受它的颜色,触碰它的本质,因为你有身体头脑去锻炼自我,你的命运就是要尽可能地去锻炼使用它们,不要去管你的身体和头脑是好是坏,而是尽可能地舒展自己。从你手表的刻度上你知道了现在是四点二十三分,三天之后还有第一次中期考试,而你还是宁愿看别的书,只要不是你现在必须,确实必须,将来必须要看到书,尽管你已经浪费了两个小时在这里写意识流之类的东西,毕竟你的意识流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注释

[1]Marcia Brown,玛利亚·布朗四度获得凯迪克奖,美国儿童文学作家,为超过30部童话故事绘制插图。(译注) b6G2iUWefYypR3TC0guA2j+5lmSwqlp1RHwOB7xsx3wj2q6FGbLPDPZCS2OK9M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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