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会错过上兰尼家瞧瞧的机会。
他家布置得跟牧场里的房子没啥两样,只不过是建在了纽约的公寓楼里。他告诉我们,他把房子里一些隔断打掉,好让地方显得更宽敞,然后在墙壁上钉满松木板,还搭起一个别致的马蹄铁形状的松木板吧台。我感觉地板肯定也是松木板铺设的。
脚下铺满了白色的大熊皮,屋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不少盖着印第安毯子的低矮床铺。墙上没挂画,却挂着不少鹿角、野牛角和填塞成标本的兔子头。兰尼伸出拇指摩挲着墙上长耳大野兔那温顺的灰色小鼻子和支楞着的耳朵。
“那小东西是我在拉斯维加斯开车轧死的。”
他走向房间的另一头,脚上牛仔靴子的回声听起来像枪击声。“来点音响!”说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远处一扇门里。
突然间音乐自四面八方奔淌而出,不一会又停了,接着就听见了兰尼的声音:“我是你们的午夜音乐主持人,兰尼·谢波德,为你带来一组流行榜单顶尖金曲。本周咱们马车队的第十名非她莫属,就是我们最近经常听到的金发小女孩……举世无双的‘向日葵’!”
我生在堪萨斯,我长在堪萨斯,等我当了新娘子,还要嫁在堪萨斯。
“活宝!”多莉安叹道,“你看他是不是个活宝?”
“绝对是!”我答道。
“听着,艾莉,帮我个忙。”她现在似乎已经把我当作真艾莉了。
“没问题。”我说。
“千万别走,好吗?如果他想干点什么坏事,我可斗不过他。你看到他那一身肌肉没?”多莉安吃吃地笑着。
兰尼忽然从后面的房间里闪了出来:“我这儿的录音设备可值两万美元呢!”他慢悠悠地走向吧台,摆开三个杯子、一个银色冰桶和一个大饮料杯,然后从几个不同的瓶子里倒出酒来混合调制。
……那坚贞不渝的女孩,她曾答应会一直为他守候,她就是那向日葵州的向日葵。
“不错吧?”兰尼平端着三杯酒走了过来,杯壁上沾着大粒汗珠似的水滴。他把酒杯递给我俩时,杯里的冰块叮咚作响。一记拨弦声后,音乐戛然而止,兰尼报送下一曲的声音又响起。
“啥也比不上听自己的声音舒服。嗨,”兰尼的眼睛逗留在我身上,“既然弗兰基溜了,我们该给你找个伴,一会我叫一个哥们过来。”
“没事啦,不用麻烦。”我说道。我可不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千万得找个比弗兰基大几号的男生过来。
兰尼松了口气:“你不介意就好。我可不想惹多莉安的朋友不高兴,”他笑哈哈地对着多莉安,“是吧,宝贝?”
他向多莉安伸出手去,一句未说,手里的杯子也未放下,俩人就默契地跳起了吉特巴舞[1]。
我在一张床上盘腿坐下,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既热诚又冷静,就像我有次看到一个商务人士观看阿拉伯肚皮舞娘表演时的表情。但当我往挂着填塞兔头的那面墙上靠过去时,那张床居然开始往房子中间出溜。没办法,我只好改坐在地面熊皮上,背靠着那张床。
我那杯酒湿漉漉阴沉沉的。我每多吮一口,它的味道就越像死水。杯壁中间画有一条缀着黄色圆点图案的粉色套马索。我把酒喝到套马索以下一寸[2]的位置又过了一会,等我再喝一口时,杯中酒又升到套马索以上的位置了。
空气中回响着兰尼的低沉嗓音:“为何啊为何我要离开怀俄明?”
即使在歌曲的间歇,那俩人也没停止跳吉特巴。在这些红白相间的毯子和松木板中间,我感到自己在慢慢缩成一个小黑点。我就是那地上的一个洞眼。
看着两个人越来越为对方痴狂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尤其你还是房间里那个多余的人。
这好比坐在一列高速驶离巴黎的特快列车上,当你回头看巴黎时,随着每一秒过去,城市变得越来越小;但你终归意识到其实是你自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寂寥,并以每小时百万英里的速度奔离那璀璨灯火和人间乐事。
兰尼和多莉安老是撞在一起,彼此亲吻,摇摆着喝一大口酒,然后又紧紧贴在一处。我觉得最好还是在熊皮上躺下来睡一觉,等多莉安想回旅馆了再起来。
突然间兰尼发出一声怒吼。我惊坐起来。多莉安死死咬住了兰尼的左耳耳垂。
“放开我,你这母狗!”
兰尼一弯腰,多莉安就被他扛上了肩膀。她手中的杯子在空中滑出一条又宽又长的弧线,最终咣当一声笨拙地撞在松木地板上。兰尼怒吼着,还转起了圈,他转得如此之快,我都看不清多莉安的脸。
通常情况下你会注意到某人眼睛的颜色,同样地,我注意到多莉安的整个胸部都从裙子里甩了出来,她脸朝下被兰尼架在肩上转圈,两个乳房就像成熟饱满的褐色甜瓜晃个不停,双脚朝天乱蹬一气,还尖声高叫着。不一会这俩就放声大笑,转圈也变慢了,兰尼试着透过多莉安的裙子去啃咬她的臀部。就在这当儿,我推门而出,以免看到更刺激的场面。我双手抓着楼梯护栏往下走,全身都靠在护栏上,一路上半走半滑。
我摇摇晃晃走上人行道,才发现刚才兰尼家里是开了空调的。人行道上攒了一天的滚烫变味的空气,蓦地涌上来照我脸上甩了一巴掌,像是之前对我侮辱得还不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有那么一会儿,我逗乐似的打算打个车再去原先那个舞会,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舞会大约早已结束,我可不要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舞厅里,看着一地彩纸屑、烟头和皱巴巴的餐巾纸。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最近的街角,用指尖擦着左边大楼的墙让自己站稳。我抬头瞧了眼街道标识,然后从手袋里取出纽约地图。我所在的地方离旅馆正好得先直走四十三个街区,再拐弯走五个街区。
长途步行没难住我。我朝正确的方向迈开步子,低声数着走过的街区。当我终于走进旅馆大厅时,人已经完全清醒了,只是脚略有些肿,这怪不着别人,因为我出门前没套上袜子。
大厅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值夜的职员在亮着灯的前台小间里打瞌睡,他的身旁是一串串钥匙圈和安静的电话。
我悄悄溜进没有服务员的电梯间,按下了自己的楼层号。电梯门悄然合上,仿佛一架无声的手风琴。忽然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发现对面有个眼影晕得一塌糊涂的华裔女子正傻呵呵地直盯着我的脸看。那其实就是我自己的映像。我看起来满脸皱纹、精疲力竭,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楼道里连个鬼影也没有。我开门进了屋。屋里乌烟瘴气。一开始我还以为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是对我的某种责难,后来才想起来这多半是多莉安抽烟留下的。我按钮打开窗上的通风口。这家旅馆把窗户固定得很牢,住客不能完全打开窗户探出头去,不知何故想起这我就火冒三丈。
我立在窗户左边,脸颊贴着木头窗框,看着夜幕下的联合国大楼在闹市区勉力保持平衡,好似一个诡异的绿色火星人蜂巢。车道上川流不息的红白车灯和不知名的桥上闪烁的灯光映入眼帘。
这种静默让我怏怏不乐。它不是夜深人静的静默,而是我自身的沉寂。
我很清楚汽车正在发出声响,待在车里和座座大楼灯火通明的窗户后面的人们也正在发出声响,连河流都在发出声响,可我就是听不见一点声音。整座城市悬挂在我的窗户上,像一张海报摊平铺开,灯光闪烁,璀璨夺目。尽管我在这个城市收获良多,但眼前的一切也许只是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
床边那个瓷白色的电话也许能把我拉回现实。不过它在那静躺着,沉默得像一个死人头颅。我开始回想我曾经给过电话号码的人,这样就能写出个清单,上面列着所有可能给我打电话的人。但想来想去,也只想起我曾把号码给过巴迪·维拉德的妈妈,她想把我的电话告诉她认识的在联合国总部工作的一个同声传译。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
我能想象巴迪的妈妈想给我介绍什么样的同声译员,一直以来她都极力撮合我和巴迪的婚事。可惜巴迪当时正在纽约州北部什么地方住院治疗肺结核。那年夏天,巴迪的妈妈甚至想在巴迪待的那家肺结核疗养院安排我做女服务生,好让巴迪不感到寂寞。她和巴迪都不理解为何我不去疗养院而非得来纽约。
梳妆台上的镜子似乎有点歪斜,银光刺眼。镜中人面孔扭曲,好似牙医的水银球上照出的倒影。我原想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睡一觉,但转念一想,这就像是硬把一张胡乱涂鸦的肮脏信纸塞入一个干净整洁的信封。于是我决定还是先泡个热水澡。
迄今为止,我还找不到什么事是热水澡不能治愈的。每次我悲痛欲绝,或是紧张失眠,又或是和一星期见不上一回的男人谈恋爱,以致自己一蹶不振时,我就会对自己说:“还是泡个热水澡吧。”
我习惯在浴缸里冥思苦想。水温一定要非常烫,烫得你都没法下脚,然后你往缸底沉下去,一寸一寸,直到水漫过脖子。
我记得自己在里面伸展过四肢的每个浴缸顶上的天花板。我记得每个天花板的材质、裂缝、颜色、湿痕和灯具。我也记得每个浴缸:四脚是鹰头狮身怪兽的古典浴缸,棺材形状的现代浴缸,可眺望室内百合花池的粉红色大理石梦幻浴缸。我还记得所有水龙头的形状大小,以及各式各样的香皂盒。
只有在泡热水澡的时候,我才最是闲适自在。
我躺在这家只招待女客的旅馆的十七层房间的浴缸里,高悬在纽约市的喧嚣躁动之上,泡了快一小时,我觉得自己又被净化了。我从不相信洗礼或者约旦河圣水那一套。但我相信,我对泡澡热水的热爱不亚于宗教信徒对圣水的笃信。
我自语道:“多莉安消失了,兰尼·谢波德消失了,弗兰基消失了,纽约也消失了,他们全消失不见了,他们全都无关紧要。我不认识他们,我从来就不认识他们,我是纯洁无瑕的。我看见的那些烈酒和热吻,回来时一路上粘在我皮肤上的灰尘,都被净化了。”
我在清澈的水里躺的时间越长,就觉得自己越纯净。最后当我走出浴缸、拿一块巨大柔软的白色旅馆浴巾把自己裹上时,我感到自己像新生婴儿一样纯洁甜美。
敲门声吵醒我时,我不知道已睡了多久。起初我没在意,因为敲门的人老是在喊:“艾莉、艾莉、艾莉,让我进来!”可我又不认识什么艾莉。马上另一种敲门声——尖锐利索的砰砰声——盖过了第一种单调的闷响,另有一个清脆得多的声音喊道:“格林伍德小姐,你朋友找你!”这下我知道门外是多莉安了。
我摇晃着站起来,在黑黢黢的房间中间停了一下,晕晕乎乎试图站稳,我很气恼多莉安吵醒我。我能摆脱这个悲伤夜晚的唯一方法就是好好睡一觉,可她居然把我吵醒,搅活了我的美梦。我想要是继续假装没睡醒没准敲门声就停了,她们会还我安宁。不过等啊等,她们还是没完没了地敲着。
“艾莉,艾莉,艾莉,”第一个敲门人嘟囔着,另一个人则嘶声喊道:“格林伍德小姐,格林伍德小姐,格林伍德小姐……”就好像屋里还有我的什么分身一样。
我打开门,眯着眼向亮堂堂的楼道里看去。印象里当时天未亮夜未尽,倒像是插入晨昏之间、永无止境的某种可怕的时间间隔。
多莉安烂泥一般瘫在门框上。我刚出来,她就跌入我怀里。她的脑袋已垂到胸前,硬直的金发从深色发根处散落下来,好像草裙的穗子一样,因此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认出了穿黑制服的值夜女服务员。她矮小敦实,唇上有浓密的汗毛,平常就在我们这层一个小间里熨烫女士们白天穿的正装和晚宴穿的礼服。我实在不明白她是怎么认识的多莉安,她为何要帮着多莉安把我闹醒,而不是安静地把多莉安弄回她自己的房间。
看到多莉安平静地躺在我怀里,偶尔打打酒嗝,女服务员便转身大步走回她自己的小房间,那里放着一台老旧的胜家牌缝纫机和白色的熨衣板。我真想追上她,告诉她我跟多莉安没啥关系;因为她看起来就像旧时的欧洲移民,严肃勤劳、固守伦常,让我想起我那来自奥地利的外婆。
“让我躺下,让我躺下,”多莉安咕哝着,“让我躺下,让我躺下。”
我总感觉如果扶着多莉安穿过门走进房间,再扶她爬上我的床,那我永远也摆脱不了她。
她的身体温暖柔软,全身力量都压在我一只手上,仿佛是一堆枕头压着我的手。她踩着后跟打钉的高跟鞋,曳着脚,步履蹒跚。她太重了,我一个人没法拖着她走完那道长走廊。
于是我决定把她丢到楼道地毯上,关门上锁继续我的清梦。等多莉安醒来,她根本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会以为她自己还没叫醒我就在我门前醉晕过去了,然后她一定会自己站起来,自觉地走回房间去。
我轻轻地把多莉安放倒在楼道绿色的地毯上,她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撑着我的手臂向前探出脑袋,她嘴里喷出一股棕色的呕吐物,在我脚下很快出现了一大滩污物。
多莉安骤然变沉了。她的头低垂着直扑入那滩污物,几绺金发也垂下来耷拉在污物表面,就像浮在沼泽上的树根。这下我发现她真睡着了。我往后退了几步,那时我自己都还是半睡不醒的。
那天晚上对于多莉安我下了决心。我决定还要继续关注她、倾听她说话,但是内心深处我要跟她一刀两断。在心里头,我将会忠于贝茨和她那些天真无邪的朋友们。毕竟从心底说,我和贝茨才是一类人。
悄无声息地,我缩回房里关上门。又想了想,我还是没上锁。我终究没法狠下心那么绝情。
第二天早上,我在枯燥而阴沉的热天中醒来。我穿上衣服,用冷水扑面,抹了点口红,慢慢打开门。我甚至有点希望多莉安还躺在那滩呕吐物里面,她成了指证我肮脏天性的丑陋而真实的罪证。
不过楼道里空无一人。覆盖整条走廊的绿地毯青翠洁净,只在我门前有一块模糊的、形状不规则的污迹,像是什么人不小心撒了杯水,又赶紧轻拍擦干了。
本章注释:
[1] 吉特巴舞(jitterbug)是美国二十世纪早期流行的一种舞蹈形式,起源于各种不同类型的摇摆舞。节奏紧张激烈,由变化的两步舞步组成,装饰性舞步较多,还有特技动作;伴奏主要是快节奏的摇摆或爵士舞曲。参见英文维基百科“jitterbug”词条。(译注)
[2] 此为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约合2.54厘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