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衣与日增
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独自一人。这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颈子、脸颊比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头和后背上晃动。
无奈陷情关
终生误托人
朝暮泪沾巾
但求开心颜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不知她在想什么,目光注视着远方。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处
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祭祀高龙神和暗龙神,都是水神。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缝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是“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很快就是丑时了。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
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入口处,女子停下脚步。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
“请!”这男人向女子说话。
“噗!”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
“有什么事?”
女子柔声细气地开口了,与此同时,将握着偶人和锤子的手收进了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时之间,有一位白衣女子会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
“什么话?”
“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
“噢……”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牙。
“好极了!好极了!”她满意地笑起来。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
二
“情况就是这样,晴明。”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此时,他们在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支着一条腿。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正是下午。
离黄昏尚早。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芽,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这里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机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
“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晴明一边伸出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
“对。”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
“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
“没错。”
“你说说看。”
“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
丑时,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人的执着劲头,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晴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是叫清介吧?那家伙撒谎呢。”
“真是厉害呀,晴明,你说得没错。”
“那么……”
“也就是说,清介原本知道有个女子每晚丑时前来。她这么频繁地来挺烦人的,于是和同伴商量,撒谎说两位神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女子恨着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为此,她希望变成厉鬼,所以每夜前来贵船神社。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她夜夜前来,一方面神社不胜其烦,另一方面若其愿望实现,真的变鬼,又是贵船神社的神灵玉成其事,这消息若传开了,夜夜丑时来参拜神社的人势必大增,神社具邪恶之力的说法必甚嚣尘上。
对于贵船神社而言,不希望见到这种事发生。
“那,用铁圈吗?”
“对。”
所谓铁圈,是用锅烧火时要用的铁台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作火撑子,是三条腿的。若把它翻转,让它脚朝上的话,那三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三只脚。
在三条腿上点起灯,把脸涂红,穿上红衣,真可谓鬼模鬼样。真的能变鬼倒好说,如果肉身之人干这种事,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话吧。”
“正是这样。”
“但是,跟那女人说过之后,反而后怕起来了……”
“没错。”博雅抬抬下巴,点点头。
清介躺下之后,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那是多么令人生畏的笑容啊。说不准,那女子还真的能变成厉鬼呢。
再往深处想一下,的确有问题。自己怎么会为了撒这么一个谎,特地在半夜三更等待那女人呢?说不定众人想出来的结果,正是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和暗龙神教唆所致?否则,为什么连把三脚铁圈戴在头上这样的主意也想到了?
一旦胡思乱想,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后面的杉树林中。
杉林深处有棵经年的老杉,树干齐胸高处钉着一个偶人——正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铁钉钉在这里。铁钉贯穿偶人的头部,插入树干。
偶人的胸口,用墨写着一个名字——藤原为良。
这名字很熟悉,应该是住在二条大道东头,挨着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那女子真的变成了鬼的话……
这种结果说不准也有可能。就那位女子而言,说她必定会变厉鬼,并非不可思议。
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既然她怨恨藤原为良,是她动了杀机,与神社并无关系。但是,如果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女子得以变鬼——不,就算她虽然没有变成鬼,却以为自己已经变作鬼,竟然去杀人的话……
“哎,晴明,这清介据说竟然前往位于二条大道的藤原为良家。去了一看,他吓了一大跳。藤原为良昨夜里竟然病倒了,直喊头痛……”
清介回想起那颗长钉钉入之处,正是偶人的头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见藤原为良,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
“藤原听了这话,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记得是怎么回事。
藤原为良有过一个女人。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她现居何处。于是——
“藤原为良就来哭求我啦。”博雅说道。
“并非求你,而是求我吧?”晴明说道。
“没错。说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设法予以解决。”
“真是很没劲啊。”
“为什么?”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嘛。移情别恋也好,被别的女人情杀也好,局外人都没有必要介入吧?”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向为良大人借用来自大唐的笛子,吹奏过……”
“哦。”
“为良大人只让我在他家里吹。因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边在堀川河一带漫步,一边吹笛。”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丽的女人悄悄来听笛子。”
“女人?”
“对。堀川河边停了一辆女用牛车。吹罢笛子,有她的随从之人来叫我。”
据说当博雅走近车子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为这笛声吸引,心想,是什么人在吹奏呢?就径直来到这里了。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也不问您的名字。不过,今天晚上的笛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里的人说完这番话,牛车便离去了。
“哎,你没有看见那位女子的脸吗?”
“没有。她在车里,我们是隔着帘子说话的。”
“那就是没有看见。”
“是的。”
“博雅,你刚才不是说‘美丽的女人’吗?”
“不,我只是认定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什么嘛。”
“总而言之,因为为良大人的笛子,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不过……”
“对于处于同样境况的圣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吗?”
“他是另当别论的。因为他要是死掉,什么麻烦的仪式之类的,得忙个不亦乐乎吧。”
“嘿!晴明,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可把圣上称为‘他’。”
“别发火嘛,博雅。而且,因为当时圣上的对手已经是个死者。”
“这次不是死者,那么……”
“没错,如果保住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
“为什么?”
“女方是个企图变成鬼的人。如果活着不能达成愿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样的话,情况就更加严重了。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样的性命,并没有什么区别。”
“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难回头了。虽然可悲,但能否让德子小姐明白这道理?”
“不可能。”
“不可能吗?”
“这一点她应该是明白的吧。数日、数十日、数个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试着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还是心意难平。正因为心意难平才要变鬼吧。”
“噢……”
“而且,博雅,如果这件事是出于误会,那么解除误会即可。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结果会怎样?”
“无法挽救。因为鬼已进入了她的心里。要消除那只鬼,最终恐怕必须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没有办法。”
“你也做不到吗?”
“如果仅仅是利害得失的问题,晓之以理当可解决问题。若是为人妄执,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现在她的心愿事关为良大人的生死啊。”
“是这样啊……”
“你别垂头丧气,好不好?”
“嗯。”
“总而言之,走一趟吧。熬过今天晚上,总应该是可以的吧。”
“你肯去了?”
“嗯。”
“不过,今天晚上……”
“你先派人赶往为良大人的家,让他预备大量的白茅。”
“白茅?”
白茅,也就是稻秸。
“以偶人对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为良大人的偶人,让德子小姐以为真的是为良大人。这些都预备好就行了。不过,博雅,要是这样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哦。”
“动身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三
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偶尔会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在藤原为良家,在他的房间里。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间后壁而坐。偶人腹部贴了一张白纸,有墨写的字——藤原为良。
在正对面,即偶人为良所靠壁板对面的房间里,是为良本人。
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声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写的咒语。
“谨上再拜:开天辟地以来,伊奘诺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夫妇之盟誓,使阴阳之道绵延,而遭魍魉鬼神妨碍,要取非业之命。为此惊动大小神、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邻室传来。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层的高坛,上面树立着青、黄、红、白、黑五色币帛。只有木地板上的一个灯盏亮着灯火。
房间一角立起屏风,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风背后。
“哎,晴明,真的会来吗?”博雅压低声音对晴明耳语。
“到了丑时就知道了。”
“还差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了。”
“可是,用那个稻秸偶人就能瞒过她吗?”
“里面还放了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以及涂了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行了吗?”
“为良大人本人在邻室,家中的仆人都不在场。德子小姐不会迷路,能准时到来吧。”
“我们该做什么呢?”
“德子小姐看不见我们。因为我在屏风周围已布下结界。”
“哦。”
“不过,如果德子小姐来了,在我说‘好了’之前,决不能说话。”
“明白了。”博雅点点头,又开始呼吸黑暗了。
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动静了。
嘎吱嘎吱……
是沉重的东西走在外廊上,压弯了木板,木板间因摩擦发出声响。
不可能是猫,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人的重量才可能让木地板发出这样的嘎吱声。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近。灯火向外廊的一边晃动。
那人影慢慢挪进房间。是个女子——
一个长发蓬乱、发梢冲天的女子。她脸上涂着红丹,身上穿着红衣,头戴铁环,环上的三只脚都绑上了燃烧的蜡烛。
烛焰让女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那是一张凄厉的脸。
女子进屋,站定了,脸上呈现出欣喜的笑容。她露出惨白的牙齿,双唇向左右两边吊起,嘴唇扯开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渗出。
看见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
“太好了,坐在那里呀。”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女子左手捏着五寸的铁钉,右手握着锤子。
“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一朵小小的蓝色火焰。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人,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
“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牙齿咯咯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
可恨定交时
情深误终生
无情遭抛弃
此恨绵绵期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
“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
无情遭抛弃
无情遭抛弃
“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一念思悠悠
再念恨悠悠
“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
“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欢发在手
锤下五寸钉
幻真幻假世
从此不相关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
“嚓!”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
“我叫你知道厉害!”
“我叫你知道厉害!”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
“啊——”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有人在吗?”是正常人的说话声。女子的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她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说完,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
“哦,是你们……”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
“是的。”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您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涂成红色的脸,套在头上的铁圈……
“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
“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缠着脖颈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是两个像瘤子的东西。
是角。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撑裂了头部的皮肉,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噼啪声。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那张脸——
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是人又非人,是鬼又非鬼。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
“晴明!”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
“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
“哎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
四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车子碾着石头时,“嘎吱”的声音传入车厢里。
还要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才会泛白。
拉牛车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是像蝴蝶的东西。但如果说是蝴蝶,就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只有左半边的两片,没有右侧的两片翼翅。尽管如此,那蝴蝶不知何故照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凤蝶。
凤蝶为何在夜里起舞?
在夜里飞的,该是蛾子,但此时飞在牛前方的,是那种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牛跟在凤蝶后面前行。看来这只凤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博雅一直不说话,近乎沉默。有时晴明向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
现在晴明也不说话了,任由博雅沉默无言。
“哎,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忽然,博雅开口说道。声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么?”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话,另一方就得放弃。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显得无精打采。
“比如说吧,晴明,这里有一只狐狸要吃掉一只兔子。”
“哦。”
“如果人怜悯兔子,救下了它,狐狸就会因为没有食物饿死……”
“嗯。”晴明只是轻轻点点头。就像刚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样,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说。
“我现在想,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为好。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要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可能没脸活下去。”
“……”
“贵船明神告知的事,说不准是真的啊。”
“也许吧。”
“因为最终德子小姐变成了鬼,虽说是在‘生成’的阶段。”
“这是她本人的期待。”
“不对,无论曾多么期待变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内心深处,应该是只要有可能,就不想变成鬼的。”
“博雅呀,不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会有变成鬼的念头啊。人,不管是谁,心里头都藏着这么个鬼。”
“我心里也藏了?”
“对。”
“你心里也藏了?”
“没错。”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又沉默下来。
“真是可悲呀。”过了一会儿,博雅叹息道,“晴明,这贵船的神灵,怎么会用邪恶的力量将人变成鬼呢?”
“不不,这里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变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龙神也好,暗龙神也好,只不过是为她稍微助力而已。”
“可是……”
“博雅,我来问你,神是什么?”
“神?”
“所谓神,归根结底终究是力。”
“力?”
“也就是说,以高龙神和暗龙神之名向那种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
“据说贵船神社是水神呢。”
“嗯。”
“那些水是善还是恶?”
“唔……”
“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
“噢。”
“但是,当雨下个不停,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
“噢。”
“但是,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恶的。”
“噢。”
“贵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职,就是这个原因。”
“噢。”
“鬼也是一样的。”
“是由于‘鬼由心生’的缘故吧。”
“对。”
“你说的话我还是挺明白的,晴明……”
“博雅,说不准是有鬼才有人呢。”
“……”
“正因为鬼在人心里,所以人才要吟诗、弹琵琶、吹笛子。如果没有了鬼,恐怕人世间就会变得无聊乏味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如果没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你?”
“失业了嘛。”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二的吧。”
“正是。”
“那么,只要还有人,你就不会失业啦,晴明。”
“是这么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轻轻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照这个飞法,马上就要到了。”
“飞法?”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边留在德子小姐的肩头了。现在这半边在追赶那半边。”
晴明放下帘子,望着博雅。
“对不起,晴明……”
“什么事?”
“要你多方开导。”
“怎么忽然说这个?”
“晴明,你是个好人。”博雅说了一句晴明经常对他说的话。
“傻瓜。”晴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车停了下来。
五
西京——
这是一所建在杂树林里的破旧房子。四角支起柱子,钉上木板就算墙壁。屋顶铺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顶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围的草上,每一颗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着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处,半边翅膀的白色凤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车,说道:“是这里吧。”
“怎么会在这么残破的房子里……”
博雅仅此半句,就没有话了。他的右手握着燃烧的火把。
“喂……”晴明喊门,“里面有人吗?”
没有回答。情况不明——
这是人们进入最深沉睡眠的时间。
月已西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东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里飘过来一股血腥味。
“晴明……”
“唔。”晴明扬扬下巴,点了点头。他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走吧。”
晴明慢步穿过入口。
有土间和徒具形式的板间。土间里有水缸和炉灶。一只锅丢在土间。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间。红丹虽已卸去,身上也换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旧是“生成”的模样。
她的喉部插着一把短刀,鲜血从伤口流到板间。看来她是自己把刀刺入喉咙的。
“德子小姐……”
博雅冲进板间,想要抱起她。
此时,女子忽然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咙。
“博雅!”
晴明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女子和博雅之间。女子咬住了燃烧的火把。
“喀!”
火花四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松口。她的头发吱吱地烧糊了。
一会儿,女子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博雅将她抱起来。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着血,喉咙发出“嘘嘘”的声响。她嘴里喃喃自语。
“吃吧。”博雅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博雅让晴明去破坏你的事。是我再三恳求晴明让他来的。是我妨碍了你的事。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
“生成”状态中的女子左右摇头。
“是我想要这样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随着她的话,从唇间断断续续冒出来。
“原先想活着变成鬼,但没有成功,反而让人看见了那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法活下去了。我亲手把短刀插入了自己的喉咙……”
“生成”中的女鬼气息微弱地说道。
“变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这里,没有消失,是怨恨还没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变成真正的鬼,在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着说道。
“我没有咬过那家伙的肉。但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气不能平!”
“来我这里。死了还不能解气的话,来我这里,咬我吧!”
“我怎么能对博雅大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
“刚才博雅大人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不过,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还有,您吹的笛子……”
“啊,在堀川的那个晚上,在牛车里面……”
“您原来也知道了。”
“听到您的声音,回想起来了。”
“那时和为良大人的关系还好。为良大人曾经借笛子给博雅大人。”
“是有过,的确……”
“为良大人说,德子啊,你想听好听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
“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里吹奏笛子。”
“是的,是的。”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候真快乐。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听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泪光闪闪。
“当然可以!”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
“当然可以。我博雅随时愿意为您吹笛子。”
“博雅大人,您的脸挨得太近的话,喉咙又会遭到……”
女子的牙齿咬得嘎嘎响。
“呼!”
女子回复了原先的模样。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这样的啊。无论你如何痛苦、号哭,无论你如何忧心如焚、望穿双眼,人心这东西,是不会回头的呀……”
“……”
“德子小姐,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您做。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
德子的头左右摇了摇。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还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啊。当人世间再也没有疗治憎恨和悲伤的法子时,就只有变鬼了。就算变成鬼,也还是无法解脱。”
“德子小姐……”
“我有事相求……我死后,当我变成鬼要咬为良的时候,我会来找博雅大人。到那时,您还可以为我吹笛子吗?”
“当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言为定!”
博雅说完,女子的头忽然垂了下来。
博雅胳膊里的女子身体忽然沉重起来。
六
每年都有好几次,“生成”模样的女子在夜间如约出现在博雅身边。
于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当博雅在夜间独自吹笛时,“生成”中的女子也会出现。
她总是一言不发,或者悄悄待在房间的一角,或者出现在屋外的背光暗处,静静地倾听。当博雅吹完笛子时,女鬼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