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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第二卷)
[日]梦枕貘

付丧神卷 瓜仙

高大的柿子树下,十余个粗汉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

白天。梅雨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粗汉们是为躲避烈日来到树下歇息的。

柿子树实在是大。两个成人伸长了手还不能合抱。树枝伸向四方,枝叶下有一大片树荫。树荫下面,有几匹马,驮着装满瓜的筐子。

这里是从大和途经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粗汉们看来是赶着驮瓜的马,由大和进京的。途中,他们在这柿子树下暂避暑热。

阳光猛烈得几乎要将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汉们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着。瓜的爽甜随风飘散。

在同一棵柿子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不以为意地望着粗汉们啃瓜的情景。在他的脚旁,放着装水的竹筒。

博雅是在自长谷寺归来的途中。他送圣上抄写的《心经》到寺里,归途中停下牛车,在树荫下避暑纳凉。

仆人三名。随从两名。算上博雅,他们一行共六人。

仆人徒步,随从骑马。各自驻足下马,到树荫下休息。

“咳,为圣上送东西也不轻松啊。”

“这是第二趟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闲聊,博雅这边也能听见。

近来圣上兴之所至,抄写起《心经》来,并将抄经送往各处寺院。

许多人都受过指派,至于博雅,则如随从所说,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里怪事接连不断,圣上抄经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不,圣上抄经是在怪事出现之前。抄经和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频频,倒是真的。”

“噢。”

“好像说民部的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女仆也出了怪事吧?”

“这事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嘛。”

“对对,是你说的。”

“说是最近有个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应天门用弓箭射下一块发出绿光的玉石。”

“哦……”

他们说着这样一件事。这件事也传到了博雅的耳朵里。

民部省的藤原赖清的女仆遇到怪事,经过是这样的:

这位藤原赖清,曾是斋院的杂务总管。他多年来出任斋院的杂务总管,事必躬亲,但有一次得咎于斋院,返回自己的领地木幡,在那里禁闭。

木幡处于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赖清有一个女仆,叫作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赖清回木幡去了,这女仆便得了空闲,也回了娘家。可是,约七天前,赖清派了一个男杂役来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忽然有急事,转到这个地方了。因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里去,在大人身边照应呢?”男杂役这样说。

女仆虽然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但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里一看,所说的那个家里只有赖清的妻子在,她和蔼地接了女仆进去。

“你来得正好。”

赖清的妻子说,赖清不巧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帮忙呀。

女仆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扫除、染布、浆洗,忙碌的两天一下子就过去了。但是,主人赖清却没有要过来的迹象。

“此刻大人还在木幡呢。有劳你去跟他说,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大人和各位搬到这个家里来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这样吩咐,女仆便将孩子留在那个家里,自己匆匆赶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见到以前一起做事的杂工和女仆,赖清也在那里。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过招呼,女仆便向赖清转达了他妻子的话。

可是,听了她的话,赖清却显得很惊讶。

“你说什么呀?”赖清说道,“我从没有搬到过你说的那个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闭,正筹划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他说,正是为此,才把原来的女仆和勤杂工召集到木幡的这个家。

“我还派人到你那里去了,结果你家里人说,你已经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谁这么机灵,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闭。可是等了两天都不见你的人,正担心着呢。此前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听主人一说,女仆大吃一惊。她如此这般地赶紧汇报了整件事。

“奇怪。要说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这个家——现在还在嘛。”

赖清向屋里喊了一声,理应在另一个地方的主人妻子竟从屋里走出来。

“哟,好久不见了。你终于来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仆打招呼。

女仆已经是惊慌失措了。莫非被鬼骗了?

五岁的孩子,还留在那个家里。如果那边的主人妻子是鬼变的,孩子岂非会被鬼生啖?

众人立即提心吊胆地赶往女仆所说的地方,却只见一道半坍的围墙里,有所荒废的房子,屋内空无一人。

在杂草疯长的庭院里,只有女仆的孩子在放声大哭。

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见了应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则发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那位,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亲因病卧床,已有很长时间,但竟在三天前的晚上,忽然表示想见弟弟一面。

她所说的弟弟,并非她自己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即母亲的次子。

这位次子是个僧人,在比山。但此时正来京办事,住在三条京极附近,应该是寄宿在僧舍。

“帮我把那孩子叫来吧。”

即便不是去比山,三条京极也是相当远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们都已回家了。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

“我这条命已熬不过一个晚上了。今晚我好歹得见上他一面啊。”

这位武士实在受不了母亲如此悲切的恳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么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来。”

身为兄长的武士,带上三支箭独自上路,从内野穿过。

细小的月亮难觅踪迹。天上浓云密布,四周几乎漆黑一团,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须从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通过。

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个地方,终于抵达师僧的僧房。

叫醒师僧一问,才知道弟弟已于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山。

再去比山,就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亲在等待着的家,中途再次路过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的地方。

与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过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应天门上竟有什么东西发出青光。

啾!啾!

听见老鼠的叫声,然后有笑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武士强忍着惊呼的本能,走过了那个地方,但身后那鼠叫声却跟随而来。

啾!啾!

如果加快脚步,那追随而来的声音也变快。

他拔脚狂奔起来。然而,那鼠叫声也步步紧跟,如影随形。

一不留神,已经跑到五条堀川附近。

身后已听不见鼠叫声。武士心想,终于摆脱它了吧。

武士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前方浮现出一团青光,“啾!啾!”的鼠叫声清晰可闻。

“呀!”

武士发声喊,拉弓放箭。眼看着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团青光时,那团青光却“啪”地消失了,一阵哄笑声回荡在夜空……

接近黎明时分,武士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他发起高烧,躺倒在母亲身边。

儿子的意外变化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反倒病愈了,好歹能够行动。这回变成了儿子病卧在床,由老母亲看护着他。

博雅的随从们在谈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像两名随从说的那样,京城近来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后,拜访一下晴明吧。”

“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时,一旁响起了一个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苍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汉子们跟前唠叨。

“哎哎,那瓜也给我一块吧。”

老翁身披破旧的麻布衣,腰间系紧带子,脚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发蓬乱,夹衣敞开着,右手摇着破扇子扇凉。

“嘿嘿,这个可给不得。”

一个粗汉边吃瓜边说道。

“咳,热成这样子,口干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块给我行吗?”

“这些瓜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分给你一块半块的,可这是往京城送的,我们可不敢拿它送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是随便吃着吗?”

“就因为我们干这活儿,要瓜的人看在这个分上,才让我们这样。”

汉子们依然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和是瓜的产地,每到瓜熟时节,往京城运瓜的人大多走这条路。

“哦,既然如此,给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给我吗?”

顺着老翁所指望去,汉子们脚下落下了难以计数的瓜子,是他们吃瓜时吐出来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

“不,我只要一颗。”

老翁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瓜子。

他走出一两步,站住,用拐杖戳着地面。

博雅想,他要干什么?只见老翁往用拐杖挖出的小洞里丢下瓜子,盖上刚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转过身来,说道:

“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给我一点吗?”

博雅拿过自己脚旁的竹筒,递给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将扇子收入怀中,欢喜地低声道谢。他接过竹筒,往覆盖的泥土上倒了几滴水。

博雅的仆人和粗汉们都被老翁吸引住了,众人盯着老翁的一双手,看他要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现在——”

老翁双眼闭合,面露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念完咒,他又睁开眼睛,取出扇子,开始给埋了瓜子的泥土扇凉。

“有生命的话,就长出来吧;有心愿的话,就实现它吧……”他这样念道。

于是——

“快看,动了!”

大家注视着的土层表面,似乎微微动了。

“快看,出来啦!”

老翁说着,果见嫩绿的瓜秧破土而出。

“哇!”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老翁又说了:“看呀,长高啦,长高啦……”

嫩芽迅速生长,茎贴着地面,叶子长得又大又多。

“好嘞,继续长,继续长。看呀,开始结瓜了。”

眼看着茎部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长大起来。

“嗨,再长大点,甜一点……”

果如老翁所说,瓜长得滚圆,成熟了,开始散发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时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个瓜,美美地吃了起来。

“哎,大家也来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老翁话音刚落,连博雅的仆人也动手揪了瓜,大嚼起来。

“您也吃吧?就作为答谢您的水啦。”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经喝了不少水。”博雅婉拒。

这一切是真的吗?

博雅带着这样的疑问,扫视着吃瓜的仆人、随从、老翁。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这岂不是施了幻术?就像晴明常干的那样,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纸片之类的东西剪成的。

可是,仆人们吃得满嘴淌甜汁,两颊鼓胀。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术。

“怎么样?都来吃瓜吧!”

等老翁向围观者和过路人发了话,甜甜的瓜转眼间就没有了。

这时候——

“不得了啦,马背上驮的瓜没有啦!”一个粗汉惊呼道。

博雅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千真万确,马背上驮的筐子里,瓜全都消失无踪了。

“哎呀,那老头不见了!”又有一个粗汉喊叫起来。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四下寻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

牛车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腰部感受着牛车碾过地面的震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那老头实在是怪。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

“怎么了?”博雅问外面的人。

“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

“是博雅大人吧?”老翁说道。

“正是。”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

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

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许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

“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

“今晚?”

“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筒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

“牢房?”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

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

“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

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这个瓜颇有些分量。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大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白天的热浪减退之后,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

“噢。”

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他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怎么样,晴明?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博雅问道。

“他说是‘堀川的老头’?”

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

“有这个人吗?”

“有……”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

“哦。”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位老人嘛……”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

“殖瓜之术?”

“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

“就这样的叫法?”

“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

“这一手可不得了啊。”

“呵呵。”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晴明?你也懂这种法术吗?”

“哈,说懂嘛,也可以。”

“真的?怎么做的?”

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

“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

“不行。”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

“看树枝吗?”

“看叶子。”

“叶子上?”

“有青虫。”

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

“这虫子怎么了?”

“它很快就要变成蛹。”

“变成蛹?”

“你看,它已经吐丝啦。”

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牢牢系在枝上,不再移动。

“马上就变蛹啦。”

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就要变色啦。”

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消褪,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开了。”

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西。这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

“嘿,要化蝶啦。”

蝶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拱出尾部,收叠的翅膀也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那酷似花瓣、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也伸展开来。

“要飞啦!”

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忽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蝴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晴明。

“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博雅兴奋地说。

“这次感觉怎么样?”

“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

“你怎么弄的呢?”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

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

“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

“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

“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

“内心世界?”

“嗯。”

“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

“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

“哦……”

“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不是挺好吗?”

“不好。”

“不好吗?”

“不好——”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了?”

“那是你干的。”

“我?”

“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

“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

“唔……”

“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

“没错。”

“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

“今晚吗?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

“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他是来干坏事吗?”

“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

“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

“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筒牢房的东西呀。”

“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好吧,我边走边解释。”

“解释什么?”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什么来历吗?”

“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

“哦?”

“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

“走?去哪儿?”

“五条堀川呀。”

“堀川?”

“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

“跟它有什么关系?”

“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

“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

“正是。”

“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

“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

“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

“没错。”

“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

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

“走吧,博雅。”

“这是去五条堀川吗?”

“对。”

“事出突然,还……”

“你不去吗?”

“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来。

“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车里开了腔。

博雅也在牛车里,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牛车的是一头黑牛。牛是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指挥牛怎么走,可牛却忠实地朝着目的地步步迈进。

不过,这么点事情博雅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年,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买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的事。

当晴明说到这里时,博雅感叹起来:

“哦,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啦。”随即又补充道:“对吧,晴明?那时连你也没有出生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

“总而言之,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一所旧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里长着有灵怪附体似的经岁老松,以及枫树、樱树、常青树,庭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残旧,已难辨始建的时日。隔扇破旧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只是作为房子骨架的梁柱是不计成本建的,使用了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木。若在原来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不成问题。

只不过,出了妖怪。

每逢出现买主,这妖怪便出来恫吓,吓退买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谁是原先的拥有者已无从查考。

“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买下的。”晴明说道。

“妖怪呢?”

“出现啦。虽然出现了,但这位清行大人是个颇有胆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将那妖怪赶走了。”

“他怎么赶的?”

“清行理直气壮地说:‘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当主人,你们留在这所房子是不对的。马上出去!’”

“妖怪就这样离开了?”

“对呀,乖乖地走了。”

于是,清行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去世以后,由儿子净藏大德继承了这所房子。这件事在《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大德也去世之后,房子现属于清行的孙子。据说清行的孙子并没有在那里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时。他声称,圣上已经买下了那块地。

“然而,自从圣上买下之后,之前一直销声匿迹的妖怪再次出现了,闹个不休。不仅如此,近来轰动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与这所房子有关。”晴明说。

“那个箭射发光物体,因而发烧卧床不起的武士,也与它有关?”

“是的。”

“莫非那五岁小孩子被孤零零扔在庭院的草丛中哭的事,也……”

“就发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里。”

“噢……”

“房子里还有种种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门期间,那边的人过来恳求,说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

“那,堀川的老人是怎么回事?”

“他嘛……”

就在晴明要说出来时,牛车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后再谈吧。我们好像已经到五条堀川了。”

五条堀川——在五条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过满眼苍翠却荒废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进了屋子。

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晴明熟门熟路地穿行。

晴明手拿卷起的薄席子,博雅举着点燃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着,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来到了像是寝殿的地方。这是铺木板的房间,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带来的薄席子一铺,坐了下来。

用火把点燃事前准备好的灯盏,这照明的灯盏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轻松的气氛下,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

“连这些也带来了啊?”博雅说道。

“接着刚才喝酒。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个,你会感到冷清。”

“别往我身上推呀,晴明。”

“怎么啦,不喝吗?”

“我没说不喝。”

“那就行,喝!”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这时候——

“咦?!”博雅竖起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有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

“哎哟!”

“哇——!”

“嗨!”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器械撞击的声音。

“哈,来啦!”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他们约一尺高,正在争斗不休。

“嘿!”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嗷!”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哎呀!”

“这种地方还有人呢。”

“有人来啦!”

“是真的啊。”

“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呢?”

“砍掉他们的头吗?”

“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

“晴明!”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

“干什么?”

“他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

“哇!”

“是狗啊!”

“狗啊!”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

“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

“嘿,要喝吗?”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

“啊!”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她“哧!”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形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

“哎呀!”一声惊叫,那女子变作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

“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

“晴明,这是什么?”

“竹管嘛。”

“什么管?”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

“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他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

“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

“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

“久违了。”

“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父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那时候见过……”

“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

“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

“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

“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

“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

“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

“噢。”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

“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明,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丹虫说道:

“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转身迈步,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

“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WqU7RYcaE3JWJ6GhYHHdvD0tGfEurzvGkdaKgAkubDqBL7Od/WWWtsXUkfF6f8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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