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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全传14

当时心里最着急的要算徐世昌,直胜奉败,曹、吴当了北政府的后台大老板,而曹锟则什么都听吴佩孚的,吴佩孚让不让他再当这个北政府大总统,他千方百计,摸不到一点口风。曹、吴自请罢黜,也是发通电布露天下,并不曾向他徐某人请辞。徐世昌以北政府大总统的身份,总不好意思当面去请示曹吴尊见如何,自己该留该走?他为确保自己的大位,只好转移方向,再三再四地催请曹吴,应由何人组阁,务乞颁赐高见。徐世昌的想法是,内阁总理一决定,间接地也就表示北政府大总统亦已成了定局,最低限度,一时不会“更动”。

曹三爷找吴二爷商量政治问题,他问吴佩孚今后国家大计如何厘定?吴佩孚便慨乎言之,说出了他的雄心壮志,由衷愿望。

“国家连年用兵,实在不能再战,复兴国家的唯一契机,唯有先使国家统一。”

——怎么样进行统一呢?

吴佩孚的答复很简单:

“恢复法统,重开国会。”

曹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恢复约法,重新开会”,那么跟曹锐、曹镆两人的主张——直军马到成功,如今挟战胜余威,拥十余万雄师,环顾宇内,已无可与直系抗衡的力量,与其便宜别人,何不就给自己,肥水不落外人田嘛!三哥此时不当总统,更待何时?——不是南辕北辙,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心中极不是滋味,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吴佩孚一团正气,遇事直言,连曹锟都不便跟他打这种商量。曹锟只好暂将内心餍望捺下,想拖一阵再讲,他乃提出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委婉地说:

“你所提的方针兹事体大,不能一蹴而就,那得慢慢儿地来。子玉,我看我们还是先解决内阁人选,不能老让内阁唱空城计。叫别人笑话咱们,只晓得冲锋打仗,一涉及政治,便告棘手。”吴佩孚觉得他这个话也很有道理,当下便反问一句:

“仲帅您看呢,请谁来干内阁总理合适?”

“肥水不落外人田”,曹锟再点他一点,“王聘老(王士珍)总算是我们一系的前辈、他闲着很久了,就以‘收拾时局’为名,请他出来维持一晌,你看怎样?”

王士珍和平中正,淡泊名利,请他出山,又带点敬重前辈的意味,吴佩孚认为这个建议很不错,点了头,便分头进行,王士珍那边,由曹锟去挽请,吴佩孚则分别联络各省军政大员,而以曹、吴领衔,约齐田中玉、陈光远、李厚基、萧耀南、齐燮元、冯玉祥、刘镇华、陆洪涛等联名发表通电,拥护王士珍出任国务总理,收拾大局。

曹、吴的这一次密谈,很巧妙地被传到了王士珍的耳中,于是,当曹锟往访,殷殷劝驾,王士珍便一再地推脱,他笑着说:

“仲珊,你是老实人,咱们俩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子玉早有国是的主张,通盘的大计,你又何必多费说词,拉我出去过渡那么一个时期。”

曹锟脸上讪讪的,颇有些儿僵,一语道破,王士珍便端茶送客。王士珍组阁,就此胎死腹中。其所生的影响,不但内阁无法产生,连徐世昌也是心惴惴然,坐立不安,不晓得他的前途命运如何?

长江上游警备司令孙传芳,是吴佩孚新收录的一员大将,当时不过一名师长,僻处荆沙宜昌,吴佩孚因为他原是王占元的部属,投效自己不久,色彩还不太浓厚。所以他暗使孙传芳为始发难者,联络同驻宜昌的第十八师师长卢金山,在五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发一个通电上徐大总统徐世昌,理直气壮地说:“巩固民国,宜先统一,南北统一之破裂,既以法律问题为厉阶,统一之归来,即当以恢复法统的捷径。应请黎黄陂(黎元洪是湖北黄陂人)复位,召集六年旧国会,速制宪典,共选副座,非常政府,原由护法而兴,法统既复,异帜可消,倘有扰乱之徒,应在共弃之列!”

徐世昌一看这个电报,真是猛一下子凉了半截,孙传芳他们说的恢复法统,亦即恢复民元约法,“召集六年旧国会”,便是否定段祺瑞一手导演,选出徐世昌为总统的“安福国会”,说它“伪”,是因为这个国会全无法律依据。孙、卢二将的意见说得简单明白,清楚得很,请徐世昌下台,促根据民元约法选出有法律根据的黎元洪回任,然后再选一位副总统,全国即可借约法的恢复而统一。至于南方的护法政府,不是由于“维护约法”而设立的吗?如今约法业经恢复,“非常政府”目的已达,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照这个办法解决国是,消灭畛域,万一有谁捣乱,那就将成为“全国所共弃者!”

孙、卢这个电报给徐世昌的打击很大,“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必须采取紧急措施,作保全总统大位的准备。他毕竟老谋深算,在表面上声色不动,不找曹、吴磋商,也不将孙电公开,免得授之以柄,予人可乘之机,徒使问题公开,自己会被迫下台。他一面电复孙、卢,羁縻敷衍,说什么“忠言快论,实获我心”。“本人力不能逮,群贤协谋以成其志,更属求之而不得之举,一有合宜办法,便即束身而退,决无希恋”的话,先把孙、卢给稳下来。另一方面,则运用政治手腕,派出许多代表,秘密奔走于直系各督军之间,企图离间挑拨,造成直系内部的分裂。同时,又使他的亲信幕僚,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什么什么会的名堂来,代表“民意”,作为缓冲,使他这个“伪大总统”也有个合法的地位。

然而,吴佩孚认定徐世昌是全国统一的障碍,他若不走,北政府永无合法的地位,南方护法政府也有借口继续存在。他起先为了免得破脸,是避些嫌,特意使孙传芳、卢金山两个提出要求,徐世昌装痴装呆,佯为不睬,又在暗中密谋破坏直系的团结,为他自己保全禄位而欲再组什么会。徐世昌“敬酒不吃吃罚酒”,吴佩孚接下来的步骤,便不得不使东海老人难堪。六月二十八日,孙、卢再电徐世昌,语气之间越显强硬,有云“法律神圣,不容假借,事实障碍,应早化除。望先生体天之德,视民如伤,敝屣尊荣,及时引退。中国幸甚”等等。徐世昌得电正在筹思如何措辞答复,再抵挡一阵,二十九日,江苏督军齐燮元的通电又到,齐燮元说了一篇“国人苦怨日深,友邦希望将绝”的话,直接要求徐世昌:“慷慨宣言,功成身退,既昭德让,复示大公!”干脆请他立即宣布退职了。徐世昌读罢,哪能不慌,邀集心腹筹商,却是除了拖兵之计,别无他法可想。

咱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胜仗,倒让你安安稳稳,端坐在新华宫里。曹锟对于徐世昌,这时已全无半分好感。五月底六月初,张作霖还在关内滦州据守,收集残部,准备等海军的威胁解除,吴佩孚全盘放弃追出关外的想法,他再统兵出关,生聚教训,此所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因此,他在滦州的言行,曹锟这边,不时也有情报传来,曹锟接连听说了不少的笑话,当奉军初败,叶恭绰、张弧、潘复等化装黄包车夫,逃出天津,奔向塘沽,路上还遇见了朋友,看见这狼狈不堪的一行,大笑不止,告诉他们说:

“你们涂了两手两脚的泥,却露出白净的面皮,哪点像是拉胶皮的呢?”

叶、张、潘是上轮船逃往大连的,梁士诒当张作霖五月七号那天,还在军粮城急办善后,准备撤退之际,他匆匆忙忙地赶了来,要求雨帅派兵保护,让他上船逃亡日本。张作霖一听,赫然震怒,顿足大骂:

“咱们为了你,要干什嘛总理,丧了十万雄师,折了无数猛将,坏了曹亲家的颜面,又跟吴子玉那小子结了莫大的冤仇!光是军费,便花了三千万大洋,损失的兵器和辎重,还不知有多少?这会儿打了败仗,你倒晓得要往日本跑?你一逃了之,叫咱们这一帮人往哪儿走哇?”

梁士诒见张作霖火气大了,自知理屈,连忙赔罪,并且当时便双手奉上一家实业公司的股票两百万元,请张雨帅收下作为退兵之费。张作霖方始息怒,派队伍送他上船,后来他便在日本鱼崎蛰居。

听到这儿,曹锟还只觉得可惜,梁士诒、叶恭绰之辈,都是金融巨子,交通系的大阔佬,梁士诒尤有“财神”之称,倘若先一步在天津逮着了他们,还怕他们不乖乖地奉上大笔钱财?如今张作霖只不过派几个兵送上船,便白白地捡了两百万。

另一个情报,言者凿凿,相当可靠,据说张作霖曾在滦州大发牢骚,他说徐世昌太不够意思,当初暗中掇促他跟直系开仗,一举消灭直系,免得直系处处要分奉系一杯羹,尤且得地利之便,把持操纵北政府。这么说来,直奉之战的真正罪魁祸首竟是徐世昌,若不是子玉用心,将士效力,说不定自己已经栽在那东海老儿手里了,这么一想,大为愤恚,再勾起往先自己想问鼎北政府副总统,也是徐世昌阴谋诡计,多方阻挠,结果才变成了画饼充饥。新仇加上了旧憾,乃使曹大帅也下定了决心,没话可说,先把徐世昌撵走了再讲!

曹锟改变态度,对驱徐渐趋积极,使吴佩孚极为欣慰,他的做法,更可以密锣紧鼓,加速进行。对于外间,曹吴合作无间,并无歧见,则不但消除了许多猜疑,尤且对于直系的团结,也是大有裨益。

再进一步,吴佩孚便与国会中人,切取联络。

民国五年八月一日当选为参议院议长的王家襄(幼珊),浙江绍兴人,六年五月当选为众议院议长的吴景濂(莲伯),籍隶辽宁。在民国六年六月十三日大总统黎元洪被段祺瑞逼迫下令解散国会后,这两位议长奔走南北,呼吁号召,一直在为恢复约法,行使国会职权而奋斗努力,尤其吴景濂曾组会广州,远走重庆,为北政府下令通缉。当吴佩孚决心恢复约法,吴、王二人殊为兴奋,他们曾赴保定和曹锟、吴佩孚面商重开国会,敦促黎元洪复职的问题,他们认为曹吴确有诚意。曹锟同意此举,一方面是支持吴佩孚的意见,二则他对徐世昌有许多不满之处,于私则徐世昌曾暗中阻挠他竞选副总统,在公则他往后察觉直奉之役,徐世昌对奉方会经推波助澜,并且相互勾结,阴谋消灭直系。

由于当时北京已是直系之天下,吴景濂和王家襄,便不顾北政府的“通缉”,堂而皇之,晋京召开国会,他们集合了议员150多人,在六月一日那天,举行会议,通过了一项宣言,措辞严厉,对徐世昌公然地加以声讨和指责——“民国宪法未完成前,国家根本组织,厥惟《临时约法》。依据《临时约法》,大总统无解散国会之权,则六年六月十二日解散参众两院之令,当然无效。”

“又查《临时约法》第二十八条。参议院于国会成立之日解散,其职权由国会行之,则国会成立以后,不容再有参议院发生,亦无疑义。”

“乃两院显经非法解散,旋又组织参议院,循是而有七年之非法国会,以及同年之非法大总统选举会。徐世昌之任大总统,既系选自非法,大总统选举会显系篡窃行为,应即宣告无效。”

“自今日始,应由国会完全行使职权,再由合法大总统,依法组织政府,护法大业,亦已告成。其西南各省,因护法而成立之一切特别组织,自应于此终结。”

“至徐世昌窃位数年,祸国殃民,障碍统一,不忠共和,黩货营私,种种罪恶,举国痛心,更无俟同人等一一列举也。六载分崩,扰攘不止,拨乱反正,惟此一途。凡我国人,同此心理。特此宣言。”

民国元年元月二十八日,十七省议员38人,在南京成立临时参议院,起草民国根本大法,三月十一日由参议院议决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凡七章五十六条,这便是《民国元年临时约法》,在中华民国宪法尚未产生之前,吴景濂、王家襄等国会议员150余人的这个通电,开宗明义第一句说得很对:民国宪法未完成前,国家根本组织,厥为《临时约法》。根据《临时约法》,徐世昌被斥为选自非法大总统选举会,显系篡夺行为,应即宣告无效。当然是于法有据,振振有词,徐世昌纵有百口,也难申辩,他是个“伪大总统”。

民国十一年六月一日的徐世昌,诚所谓焦头烂额,手足无措,除了参众两议把他骂得体无完肤的宣言之外,吴佩孚的方面大将,河南督军冯玉祥和陕西督军刘镇华,这两位方由徐世昌明令任命不久的直系中坚。居然也拍来通电,请徐世昌勿再恋栈,立刻辞职。尤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宣言电文咄咄逼人,而保定方面,又派来了新任农商总长张国淦。张国淦字乾若,籍隶湖北蒲圻,清末便追随徐世昌于东三省总督任内,极获徐世昌的赏识,直系战胜奉系后的北政府第十九任内阁,他当了农商总长,不啻新朝新贵,因此,当张国淦衔命而来,徐世昌一见名帖,误以为天降救星,心中非常高兴,一迭声地请进。

可是,张国淦一见老上司,面容尴尬,欲语又止,徐世昌察言观色,胸中的一团欢喜,便又化作了三尺冰冻,不用问,张国淦专程前来,决不会是事情有了转机,他准是奉了曹、吴之命,当面促驾的。于是,他一声长叹,故作韪心之论地说道:

“我久想辞职,早卸仔肩,只是苦于不得机会,如今能辞便好,能辞便好。”

张国淦听他这么说,好些曹、吴二帅交代的话,天幸可以免了,当下,他只是问:“大总统决意辞职,不知是否已经定了荣行之期?”

脸一沉,徐世昌似有怒容,歇半晌,他又摇头苦笑,轻声地问:

“真有这么样急么?”

唯恐误事,张国淦也是无可奈何,他只好实话实说,却仍满脸陪笑地答道:“这是曹、吴二帅的吩咐,政局举棋不定,外间啧有烦言,国家大事,刻不容缓,大总统既然有了这层意思,还是及早办了的好。”

徐世昌实在忍不住了,反正是在自己一手提拔的老部下面前,他语意略带挑衅地再问一句:

“倘若我还有些未了的事,必得迟个十天八天呢?”

万万没有想到,张国淦的回答竟是——“就怕对大总统有所不便。”

这么说,张国淦之来,并非促驾,而竟是逼宫了。所谓不便,可能会涉及安全问题,话从张国淦的口中说出,徐世昌便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依然置之不理。大势去矣,徐世昌不胜感慨,转觉黯然,手捋着颔下一把胡子,沉吟俄顷,他再慢声地问:

“多一两天,让我料理些私事,再离开北京,我想总可以吧。”

办这场极难的交涉,张国淦都一身大汗了,他不忍再逼徐世昌。同时在这会客厅里,实在也是如坐针毡,于是,他趁此机会,站起身来告辞,再添上一句,对徐世昌加以强烈地暗示:

“那么,我明天再来请示大总统荣行之期。”

送过了客,徐世昌想想又是气忿难忍,他吩咐左右,快请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来见。

王怀庆不但是曹锟、吴佩孚的老朋友,尤系徐世昌的旧部,徐王之间,关系密切,他可以说是徐世昌在军界中的第一心腹亲信。徐世昌当东三省总督,王怀庆便是他的“总督中军官”,兼中路巡防营统领,营务处会办,声势烜赫,权倾一时。后来锡良出关,他贬为淮军统领,民国初年又为天津镇总兵、密云镇守使。袁世凯当大总统,徐世昌一再保他为将军,开府直隶,但是袁世凯认为他贤望尚浅,始终不肯答应。在徐世昌的心目之中,王怀庆不但对自己感激涕零,而且情况紧急的时候,他应能感恩知己,为自己效死拼命。

果然,王怀庆一喊便到,徐世昌委委屈屈,将直系苦苦相逼,今日张国淦又来面催,听他的说法,竟是要自己立刻搬出新华宫,连一日也不许停留的意思。一肚皮的愤懑不平,牢骚和苦经,向他这位“中军官”,倾吐净尽。末后,徐世昌更直截了当地问:

“懋轩(王怀庆的号),你是我的体己人,你说,事到如今,咱们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可想?”

“只怕是没有法子可想了,”王怀庆答得好不干脆,他不顾当时徐世昌的惊诧错愕,只顾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这一回,直系保洛一致,里应外合,大家都把您老人家当做统一全国的障碍。您瞧那些个通电上说的话,要想转圜,真比登天还难。我看您老还是让步些个,免得节外生枝,多添些气恼。”

连王怀庆都跟直系中人一鼻孔出气了,直到这时,徐世昌方才死了尸位之心,当下他一声浩叹,眼睛望着王怀庆,担忧地说:

“从民国七年十月十日到今天,我在任三年七个多月,政治上的恩恩怨怨,当然很多。这一次我匆匆出京,一切准备,竟是来不及了,就怕有人乘此落井下石的机会,给我为难。”

其实,王怀庆在应召谒见徐世昌之前,先已得了曹锟的密令,叫他派兵强制押解徐世昌出京,因此他方才所说的话,仅只语气不同,其实逼迫的程度,要比张国淦更凶。当下他听徐世昌在以家小安全为虞,心中不禁大喜,押解出京与保护出京同样的是用枪兵,徐世昌的一番话,正好让他两全其美,保护而实为押解,押解而不落痕迹,于是他立刻一拍胸脯,慨然地说:

“您老放心,从您老下野的那一刻起,您老的身家财产,一概由我负责。”

既如此,徐世昌也就不必再多挨一两天了,当日,便命人拟就一道“辞职命令”,说是本人怀病,宣告辞职,依法应由国务院摄行职务。

六月二日上午,公布辞职令,并将印绶交给内阁总理颜惠庆,当天下午徐世昌在王怀庆派遣军警,严密保护之下,出京赴津,从此侨寓津门,寄情诗酒,这年他六十七岁,是为他政治生命的终结。徐世昌有百万家财,多半是他担任两年东三省总督和一年多邮传部尚书时期存下的积蓄,他在河南卫辉置了不少田产,还有一幢华宅,青岛置房产,苏州设别墅,在北洋首要之中,他的私财要算是很少的,民国二十八年夏他病逝天津,得年八十五岁。

把北政府“伪大总统”徐世昌送到了天津,各方函电交相敦促复职的大总统黎元洪,却还在天津犹疑徘徊,举棋不定。黎元洪自民国六年七月,辞去北政府大总统职务,他遁居天津,绝口不谈政治,闲来无事时,倒有兴趣做做生意。跟一名美国人华克合作,开了一爿中美实业公司,股东老板,都是北政府军政要人,如张勋、冯麟阁、冯玉祥等,冶开国元勋、复辟主角、奉系、直系于一炉,这个中美实业公司便推黎元洪为董事长。

黎元洪搞政治,上过袁世凯的当,吃过段祺瑞的亏,惊涛骇浪,瞬息万变,使他难免偶一回想,便有些儿心有余悸,所以他自息影津门以后,连北政府每月致送1000元公费,都坚拒不收。不过人类生来便是政治动物,如黎元洪则每每面冷心热,临到取舍关头,辄常难以自禁。例如他在辛亥革命前夕,当清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头一天他还当众亲手杀了两位前去他营中联络的革命党,严厉镇压,往后革命军一时乏人统率,把他从床底下拖了出来,拉到楚望台,他却又就了武昌军政府的都督,成为武昌起义革命军的领袖。

直奉战后,在吴佩孚的极力主张,策划安排之下,恢复约法,拥黎复职的呼声,响彻云霄,黎公馆门前又恢复了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盛况,六月二日徐世昌出京,当天,举国瞩目,正在操纵政局的吴佩孚,便一改要求徐世昌下台,概由各省督军、总司令、高级军官拍发通电,表示主张的先例。首先第一次由他自己发表通电陈述国是意见,可以谓为他对黎元洪的一份敬重,一项鼓励——“胡(因为张作霖是关外人,他又辄常责之为胡匪,此字语涉双关)运告终,及应迅谋统一,俾慰中外之望。收束现局,拟分常局,创局两种办法。常局则恢复法统,创局则召集各省军政代表,及省会各法团代表择地开会,共议国是。”

常局办法,其利有三:

一、南政府可即日取消,中央可同时改良,名正言顺,反对者无所借口。

二、副总统可即选出,北洋正统从此可以巩固。

三、旧会制宪完毕闭会,正式国会总统,即根据新宪成立,速除私碍,事半功倍。

创局办法,固有推陈就新之益,但属创格,在常法上无根据。西南以法统之说相抗,势必再以武力征伐。乃延时日,不便一。

各省代表全体集齐与议,时期过长,新法不能适时迅速产生,仍因现状,取消广东政府,万难办到,不便二。

中国幅员广阔,现情太杂,与美十三洲会议时代,繁简难易不同,非有大多数赞助,无以屈服异派反对,创局之举,夜长梦多,贯彻不易,不便三。

釜底抽薪收功较易,以恢复法统为宜。‘仲帅尤赞成常局办法,期奏速效。国运人事,不堪再乱,非速解决,恐纠葛愈多。诸公卓见如何,希迅赐复,以便电仲帅领衔通电全国为荷。

吴佩孚的这个冬电(二日韵目)一发布,宛如投石入潭,立刻漾起无数漪涟,其反应之热烈,洵称空前。首先,便由他的老上司直鲁豫巡阅使曹锟,躬率直隶、江苏、山东、湖北、江西、河南、察哈尔、陕西、甘肃、绥远十省督军、省长,都统联衔通电,恭请黎元洪——“反辔首都,依法复位!”

电文中尤且恳挚表示其竭诚拥护之心。

从这一天开始,每天有数十封劝驾的电报,以百计登门谒见的贵客、敦促黎大总统即日返京复任。各省、区代表,京师各团体,除了拍发通电,益更派遣代表,当面请黎元洪以天下苍生为重,东山再起,及早入京。二号那一天,天津镇守使赵玉珂先到,继之以曹锟的代表曹锐,吴佩孚的代表李倬章,联袂造访,面致拥戴黎元洪复任北政府大总统的一片衷诚。

当然不能马上就答应下来,三日,黎元洪也发布通电,婉谢各界的推重,其中有云:

“自引咎辞职,蛰居数年,思过不遑,敢有他念?以速官谤,果使‘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犹可解说。乃才轻力薄,自觉勿胜,诸公又何爱焉?前车已覆,来日大难,大位之推,如临冰谷……”

外国记者不懂北政府官员“以退为进,惺惺作态”的妙用,访问黎元洪,开门见山的问以复任与否?当时,黎元洪慷慨激昂,情见乎词地答道:

“我是中华民国国民一分子,既然各方面基于救国热忱,力促复职,我岂能置之不顾,再事高蹈?追不得已,也只有牺牲个人的前途了。”

吴佩孚在保定看到报纸,向曹锟一笑。说道:“仲帅,我看这就成了。”

讵料,偏在“功德圆满”的分际,起了波折,“恢复约法,黄陂复任”,目标是在使民国重归法治之下,而消除南北之间的对立状态。北方闹得热烈兴奋,如火如荼,西南方面,却是反应冷淡,不予重视。尤且,前国会议员中极具影响力量的褚辅臣、孙洪伊等,又提出了法律问题,指出黎元洪的任期实已届满,根本就谈不上复任的事。广州非常国会更通电主张继续民国八年成立的国会,否认王家襄、吴景濂等人筹备召集续开六年国会于天津。

除此之外,不属于直系的各地军政首脑,也在纷纷表示反对,奉天方面不必说,张作霖向驻奉天的各国领事团发表声明:东三省自治,以后满蒙交涉,全由奉天作主。浙江督军卢永祥通电反对黎元洪复职。淞沪镇守使何丰林打电报来奉劝黎元洪,请他千万别干。黎元洪不曾回电,三日后,何丰林便再通电全国,主张以第一届国会制宪,第二届国会选举总统,并且声明徐世昌在法律上的地位仍然存在。

黎元洪于是又踟蹰难决了,各方面的态度均已明白表示,他若复位,绝不可能得到全国一致的拥戴,充其量,只不过当时势力最大的直系做后台而已。黎元洪由积极又趋消极,着了慌的有两批人。一是新胜的直系,好不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撵跑了奉张和徐世昌,北洋政府乌乎定?定于曹、吴二人矣!可是曹、吴不惜掀起政潮,谋一个全国统一,偏偏诸事已备,新娘子迟疑不肯上花轿,于是北洋政府便唱了空城计,闹成虚悬着北洋大总统一席。

四号那天北京公使团开口发了问:你们北政府的大总统呢?北政府外交部只好回一个照会,北政府大总统职权正由国务院代行着哩。并且外交部解释说:这是依法有据的,按照北政府奉行的大总统选举法第五条——“大总统因故不能执行职务时,以副总统代理之。又副总统同时缺位时,由国务院摄行其职务。”

另一批着了慌的是黎元洪若干门下士,其中以后来在黎元洪复职后第一任内阁中,当了一个月零十四天司法总长的张耀曾特别着急,他为了黎元洪上一届北政府大总统任期已否届满的问题,特别由他自己发表通电,“依法言法,自信无他”,作了一番解释。

张耀曾根据《约法》和《总统选举法》,他说:

(北政府)总统在任期内,离职之情形只有三种:

一、死亡缺位。

二、弹劾去职。

三、因故不能执行职务。

“三者有一,即为合法离职,三者以外,总统不让职与他人,他人不得以离职要挟总统,若其有之,是非法也!”

他再根据事实分析,民国六年七月黎元洪的离职,由于其基于事实而非基于法律,因此也就不发生法律效力,准此,则往后冯国璋以副总统代理,也是事实上的代理而非法律上的代理。他的结论则是黎元洪的大总统任期,还有一年三个月而有余。

当时直系曹、吴的处境,实在是相当地尴尬,国务院里只剩下三位总长,再把徐世昌一撵走,闹得北政府大总统也没有了。黎元洪再不上台,对内对外如何交代?迫于无奈。只有用尽功夫先把黎元洪抬出来。于是由直系人物发动“劝进”,天津黎公馆门庭如市,代表川流不息。光是六月五号那一天,黎公馆到的各地要人,便有国务院代表高恩洪、京兆尹(等于往后的北平市长)刘梦庚、商界代表安迪生、张维镛等,曹锟的代表熊炳琦、吴佩孚的代表李倬章,最后赶到的尤有参议院议长王家襄、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再加上各省区的代表,计有四十余人之多。

十五个省份,各地议会、商会、教育会,还有直系地盘的各总司令,川军总司令刘湘与杨森,全部拍来通电,促请黎元洪:“依法复位,以维国本。”

当天晚上,黎元洪留京、保、洛三地来的大好佬吃饭,以便接席畅谈,藉聆高论。贵宾只有五位,王家襄、吴景濂、曹使代表熊炳琦、吴使代表李倬章,再末便是国务院代表高恩洪。

高恩洪字定庵,他是吴佩孚的山东蓬莱老乡,跟吴佩孚私交弥笃,他在逊清宣统二年,任职北京蜀学堂英文教习,民初担任上海交通部电料转运处处长,吴佩孚出人头地,高恩洪便跟吴佩孚办了不少的事情,算是吴佩孚幕府中相当重要的人物。那日,在黎府晚宴席上,杯觥交错,酒过三巡,高恩洪便首先发言,他以国务院代表和吴佩孚亲信的立场,说道:

“连日各省来了这么些电报,到了这许多代表,他们都是一片热忱,恳请黎大总统早日赴京复任,收拾大局,安定人心。尤其现在公府里大总统、副总统都是缺位,按照国际上的章程,大总统缺位三个星期,外国人是可以干涉的,所以目前不但举国人心惶惶,便是代理国务总理的周子老,也是十分的焦急,希望大总统千万以国家人民为重,大责当前,您就别再谦冲推辞了吧。”

黎元洪听了,莞尔一笑,眼睛一扫在座诸人,和颜悦色地答道:

“诸公爱护,都是出于至诚,曹仲珊、吴子玉光明磊落,决无私见,素为兄弟所深知。但是愚意要为收拾大局着想,最好还是推举曹仲珊,较为便利。否则的话,旁的不说,仅只直鲁豫三省的军饷,每个月就得大洋一百万,节流也好,开源也罢,当今除了曹巡阅使,随便哪一位上台,只怕也是没法。”一谈便谈到细节上来了,在座诸人,不禁暗喜,看来黎元洪已经心动,席间曹、吴的最高代表,应该是曹锟的参谋长熊炳琦,但是熊参谋长心里明白,黎元洪所提的问题,兹事体大,即令曹使、吴使双双在座,曹大帅一定也要看吴大帅的眼色行事。他更知道在吴大帅跟前,李倬章的身份地位又远不及高恩洪,因此他先不作答,却对对席的高恩洪以目示意,高恩洪省得,当下便很爽快地答道:

“这个,尽管请大总统放心,军饷问题,曹、吴二帅早已有所筹划,详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曹、吴二帅来日断然不会使大总统为难就是了。”

高恩洪这几句话方说完,熊炳琦和李倬章两个,便赶忙抢着随声附和:

“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军饷问题务请大总统放心。”

黎元洪听后,哈哈一笑,然后便再正色地说道:

“军饷问题,不过在下打个比方而已。比较起来,这还是小事一桩。凭良心说,国人迫于爱国热诚,要兄弟赴京复任,兄弟也是国民一分子,国家征召,我怎能故事高蹈?连日再三熟思,委决不下,只因为碍着许多顾虑,要兄弟复出,兄弟必须拿得出一种主张,说得出几项政见,主张无法达成,政见实现无望,那还不如韬光养晦的好,实在没有多此一举的必要。”

于是,王家襄和吴景濂不约而同地问:

“大总统的高见,可否略示一二?”

黎元洪便郑重其事,一一道来,他所提出的政见主张,共分四项,概略地说。即为。

一、南北统一。

二、恢复国会。

三、废督裁兵。

四、财政公开。

席间众人听后,全都宽心地笑了起来,齐同一致表示:黎大总统的四项政见,跟曹吴二帅,乃至于全国的民意,都是不谋而合。照这么说,大总统返京复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事了。端起酒杯,便要祝饮庆贺,同尽一觥,谈笑宴宴中,仿佛大功业已告成。

黎元洪喝了半杯酒,将酒杯放下,然后慢言细语,却是意味深长地问:

“其中第三项,裁兵废督,曹、吴二帅姑且不谈,他二位手下的那些将官,竟是也愿意乐观厥成吗?”

熊炳琦回答时,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只要达成全国统一的共同愿望,废督裁兵,可谓绝无问题之事。”

“能如此固然大好,”黎元洪捻髯微笑,徐徐说道:“就怕环境如异,人心不同,认真付诸实行,唯恐前途荆棘犹多。”

吴景濂一听黎元洪这个说法,分明是指熊炳琦人微言轻,话说出口,却未必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他唯恐熊炳琦难堪,连忙抢着说:

“大总统高瞻远瞩,考虑周详,我想这个问题既然是曹仲帅和吴玉帅以往不曾提过的,为郑重起见,不妨再烦熊、李二公,再跟曹、吴二帅通个电话,得了结果,然后再上复大总统。”

熊炳琦、李卓章无可奈何,便道:“这样也好。”

高恩洪连忙添上一句:

“事不宜迟,我想明日便该有消息了。”

于是国家大事谈到这里为止,宾主重整杯箸,开怀畅饮,盛宴散后,李倬章一回津寓,立刻打电话到北京,将当晚洽商经过,详细呈明,吴佩孚闻讯,晓得黎元洪复出业已不成问题,当下不禁大喜。他在电话中告诉李倬章说:

“我今夜便去晋谒仲帅,准定明日一早,挂专车来天津,亲自迎迓黎大总统。”

翌日清晨,李倬章便邀了高恩洪,双双再谒黎元洪,说是吴玉帅昨夜说过,今天一早便将乘车来津,亲迎黎大总统还京复任。黎元洪乍听之下,倒还吃了一惊,他怕吴佩孚懒于谈判,也要耍上一手“霸王硬上弓”,挟制他上北京去。高恩洪察言观色,连忙加以安慰,他说吴佩孚尊老敬贤,竭诚事上,他绝不是那种动辄便施蛮横手段的赳赳武夫。

果不其然,当吴佩孚于是日下午抵步,驱车往谒黎元洪,他对黎元洪钦敬礼重,执礼甚恭,黎元洪也能殷勤接待,跟吴佩孚辟室长谈,他很谦虚地请吴佩孚发表对于当前国事之意见,吴佩孚便以他的中国统一论为题,告罪过后,侃侃而谈:

“征诸中外史乘,任何民族之发展,俱由各别分立浸润而成集体制度,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自古以来,从未见有已形团结的民族,而竟再化为个体独立的原始状态。所以我认为任何分割中华民国、中华民族的论调不是迂阔,便是荒谬,而不论其为倡联省自治或南北分立之说者,套一句俗话,这就是只知二五而不知一十,凡此荒谬迂阔之徒,实不可与之谈中国的国民性。”

“透彻之至!”黎元洪欢声赞道,又说,“吴先生,请你续予明教。”

“大总统,不敢当,”谦一句,吴佩孚又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华夏立国垂五千年,虽然时有盛衰隆替,图强积弱,但是至少在名分上从来不会有损于统一之局面。以人事而言,英雄角逐,鹘起鹘落,乃有成王败寇之谓,老百姓则总归是概括一句天灾人祸,纵有乱臣贼子,拨乱一时,赤地千里,血流漂杵,也未尝破坏过中国人的自尊心。又有若干时期,中国难免受到异族的侵略,然而中国文化却并不因此遭受破坏,中国人严华夷之防,顶怕‘吾其披发而左袵矣’,可是用不了多久,异族征服者持此论调居然要比中国人更为激烈。由此可见‘王此大邦’者,浸假久之心定会被大邦所同化。因为中国历史一日不缺的上溯五千年,幅员千万里,这么一个古今中外允称第一的文明古邦,自一村一镇,一城一省,乃至十八行省九千余县,那是日积月累,渐次并合膨胀,而非一朝一夕,十年八年所可竟其功者,所谓大势之所趋亦即自然之进化,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系属违反历史传统与自然法则者之炯戒。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地理条件之下,要想把泱泱中华分割为无数小邦,根本就是既不合理也不可能之事,此即逆天则亡之谓矣!”

“吴先生所说的,真是颠扑不破之至理,兄弟极是承教,”黎元洪由衷诚恳地说,“却是还要请问,以先生之高见,当今之世,应该采取何种途径,有以统一中国?”

“依我的一得之愚,”吴佩孚微微而笑,得便时,送一顶高帽子,使黎元洪戴上,他特意压低声音答道,“无他,使首义国家,尊重民意如大总统这样的领导人物,正其位而行其志,便是统一民国的不二法门。”

说得黎元洪大喜过望,心花怒放,为了掩饰,他特地出以怒然忧之的神情,慨然说道:

“只怕——不见得吧,此时此境,唯力是视,像我这种手无寸铁的人……”

吴佩孚赶忙打断了他的话,眉头一皱,仿佛不胜厌烦地说:

“大总统何必说什么‘唯力是视’,您干脆便说是军阀得啦!自从洪宪称帝,安福祸国,奉张与无耻卖国的政客结合,中国这一十八行省,竟是闹得分崩离析,各自为政。正因为国土四分五裂,军阀争伐连年,却是一丘之貉,势均力敌,就实力可言都是伯仲之间,没有人能够崭露头角,毛遂颖脱,故所以相互搏噬攘夺,不绝干戈,相互均衡之势的造成,反使举国上下,迄无宁日,尚且不知伊于胡底,反不如有一位不世的英雄人物出现,使群雄辟易,方始可免糜烂之局,中国统一的希望,确实尽在于此了啊!”

吴佩孚说这一大段话时,态度诚挚,语调恳切,使黎元洪不能不信他纯然发自肺腑,而吴佩孚放言高论,是在讲他自己的见解,他自己的抱负,与黎元洪风马牛并不相及,却是歪打正着,使黎元洪果真相信他自己便是乱世之英雄,天下之明主,“予欲不出,奈天下苍生何”?于是他深心感动,惕励奋发,忙不迭地便和吴佩孚谈起实际问题,如何复任,如何组阁,如何达成统一,如何废督裁兵?所谓财政公开,原是一种自我表白,至于恢复国会,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举国民意共同主张。这一晚,黎元洪和吴佩孚促膝长谈,快极生平,他为了不辜负吴佩孚的亲来迎迓,吐露衷曲,旋即和吴佩孚商议定了进京日期和复任细节。

黎元洪的诚朴迂拙,轻于寄信,使至性中人的吴佩孚也觉可感。倘若黎大总统肯于跟他合作,四项大总统政见也是吴佩孚自己的宗旨,又何妨利用自己的声望,逐一达成黎元洪的愿望?当晚,吴佩孚辞出天津黎邸,他心中亦已暗暗地有了准备。

吴佩孚和黎元洪一席谈,居然能劝动了民国第四任大总统的驾,使他破釜沉舟,过河卒子般勇往直前,又接第六任“伪”总统徐世昌的大位,填满他那一年三个月有零的大总统任期。吴佩孚此一成就使北政府中枢有主,打开了天大僵局,这一着使曹三爷曹锟也禁不住一翘大拇指,夸赞一声:

“子玉还能办外交哩,真是了得!”

直奉一次大战,吴佩孚居于绝对劣势,居然以少敌多,以寡胜众,打了极其漂亮的一次大胜仗。自民国元年以来,分崩离析,群雄割据的局面,由于直、奉、皖三系胜负已判,乍看起来,仿佛出现了一点复苏、澄清的希望,而当时胜利者曹锟、吴佩孚所表现的种种作为,又由于胜利伊始,吴佩孚威望之高,一时无两,使得曹锟甘愿处处屈就,一切都听子玉老弟的。所以就大体上看,可说是无可厚非。

自民国十一年五月十日,曹锟、吴佩孚联名电请北洋政府,同时罢黜东三省、直鲁豫和两湖巡阅使,将形同封建割据的“藩镇现象”一举廓清,这事虽然只由徐世昌主动免去了张作霖的东三省巡阅使一职,但是曹、吴的表现,仍能一新天下耳目,使窘于连年战祸、民生凋疲的国人,激起了一丝新的希望。六月十四日,吴佩孚更通电各省,征求对于恢复第一届国会参众两院的意见,一时江苏齐燮元、山东田中玉和湖北萧耀南纷纷来电表示赞成,法统恢复,于是乍露曙光。二十八日尤在两度征求各界意见之后,由曹锟、吴佩孚联衔发表通电赞成恢复第一届国会,请黎元洪总统复职,从这时候开始,便有大批政客,分头奔走,想要做直系政府的第一任内阁总理,吴佩孚对这般人的“内幕私图”,深恶痛绝,他不惜发表通电直指其名,加以斥责。

天津王幼珊(承襄)、吴莲伯(景濂)两议长、边洁清(守靖)议长、张敬兴(绍曾)将军同鉴:江电悉,佩孚等为统一民国故,敦请黄陂(黎元洪,湖北黄陂人)依法复位,凡有人心,当援促早定国本,内阁问题,乃元首特权,某何人斯,敢行过问?周少朴(树模)、孙伯兰(洪伊)果才堪组阁,将来自有实现之日,乌用他人代为运动,令国人齿冷。敬舆(张绍曾)以避迹远嫌为是,不宜瓜田李下,自取热中之诮。国事至此,政客军人,尚营营只瞀私利,真可痛哭也。幼珊,莲伯两兄,应即代表议会负责,敦请元首克日还京,以巩中枢,再由元首提出总理,以南北重望允孚者为宜,内幕私图者均非有心肝之人,特电奉复,无任企盼。

从这一封电文中可以看出,吴佩孚性格上的耿介刚直,嫉恶如仇,在北洋直系那个乌七八糟的圈子里,参与实际政治,委实不太适宜,光这一封电报,就给他开罪了几位当年好友。

六月十一日,当黎元洪入京就大总统职的同日,吴佩孚又曾致电国父孙中山先生,护法政府外交部长兼广东省长伍廷芳和北伐赣、滇军总司令李烈钧,敦请他们北上共商国是,“谨当三薰三沐,以待我公之临”,然而,当时西南正是危疑震撼,一片动乱。吴佩孚因为之助的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自以为羽翼已丰,发动叛变,围攻大总统府。国父迁登永丰舰,伍廷芳尤于当月二十三日悲愤致卒。陈炯明后来在七月下旬,联合湖南赵恒惕、云南唐继尧等,主张在上海召开联省自治会议,和吴佩孚竭力奔走呼号的全国统一,反而成了对抗之势。

陈炯明野心勃勃,热衷利禄,这位方收买的叛将尾大不掉,滥唱高调,吴佩孚一心一德“恢复法统,统一中国”,陈炯明则口口声声的“联省自治”,“遂行割据”,使吴佩孚极感忿懑。尤其在此之先,吴佩孚早知陈炯明阴蓄异志,太靠不住,因此他将桂军沈鸿英、黔军袁祖铭,先后罗致帐下,互为联络,作为直系势力伸入西南的两支主力,他曾一次拨给沈鸿英军饷二十万元,使困处湘省的桂军,绝处逢生,沈鸿英对吴佩孚自是感激涕零。当陈炯明和唐继尧、赵恒惕筹开“联省自治”会议于上海,头一个通电反对的,厥为紧蹑陈后的沈鸿英。

战胜奉系以后,吴佩孚决意革新全局,促成全国统一,在他心目之中,针对时弊,对症下药的方针,共为九项:

一、废除巡阅使及各省督军。

二、裁兵。

三、查抄奉系各重要人物家产。

四、组织超然内阁。

五、召集国会,制定宪法。

六、划分租税,国税概归中央。

七、各省设省长,直接对中央负责。

八、军队归于国家,军饷由中央发放。

九、各地治安由国军与省警,分别担任。

以上九项改革措施,亦为当时国人馨香祷祝的愿望,在九项计划里面,吴佩孚实施的重点,厥在废督裁兵,因此,黎元洪所提出的条件,实即吴佩孚的主张。这可以从他五月二十二日接见美国记者约翰·贺尔的谈话中,很清楚地看得出来。

约翰·贺尔的报导说:

“中国时事问题,以废督裁兵最为重要,此固余(指吴佩孚)数年来的主张,裁兵一事,非真正统一之后,不能完全实行。但豫省以赵倜之乱,已将其部下裁撤九十营,又因此次奉直战争,奉军丧失原驻北京之第十六师及暂编第一师、损失至七八成,此为由战争而收裁兵之实效者。次谈山海关方面之奉直战争谓(五月)十七日已订停战条约,奉军开始撤退,此事系因战事延长,则阻碍交通,中外人民蒙极大之不便,故欲早日实行媾和,而从中尽力之结果。又言对于张作霖之处置,谓以收拾时局之故,姑以不严加究办为方针,倘张氏极力反抗,则决意破坏奉系之根据地。因对豫督赵倜,曾取宽大之处置,故对于张氏仍应取同等之态度。吴氏不就陆长之职,因以尽力于极力裁撤各军为方针,故俟山海关方面战事定局之后,即回洛阳,始终自居军人不干政之原则。”

事实上,国际舆论,也有鉴于此,咸认为处在生死关头民国十一年的中国时局,由于吴佩孚之大获全胜,可能获得转机,五月十日的东京《读卖新闻》上一篇《奉直战后》的社论,即可作为持此论调者的代表:

“吴氏大获全胜,同时复有无上之机会,吴氏处事之道如何即为中国将来祸福之分歧,实吴氏与中国国民今兹正当生死关头。固持武力主义,是为蹈袁段之覆辙者,吴氏此时惟毅然舍弃武力主义,实行民主政治,计应善用战胜之地位及机会,以军人不干政为根本原则,从事军民分治,裁兵废督,树立统一政府,召集国会诸端。因此之故现在无论任何势力,均须并不偏倚,并扫除一切恩怨,使南北各代表参加,从新召集国民会议,讨论上文所云之根本大计,亲自拥护此种国民之运动,则和平统一之大业达其目的,其易将非意料所及。吾人为邻邦中国国民之利益幸福起见,切望吴氏决定意见,选择应行之道焉。”

中华民国十一年六月以后的国运,是否果有一线光明之望呢?君不见,民国十一年六月十一日,黎元洪入京就职,时在他民国六年七月一日被迫下台的四年十一个月之后,那日上午八时整,国会众议两院议长王家襄、吴景濂,国务院代表周自齐、高恩洪、曹锟代表熊炳琦,吴佩孚代表李倬章(字济臣,时任吴佩孚的参谋长)等,准时抵达天津黎府,恭迎黎大总统登车启程,一群故都显要,把面团团如富家翁的黎大总统,簇拥上了专车,当午十一时零五分,抵达北京车站。

京中人士、各界商民悬旗结彩,欢迎如仪,黎大总统一行先到东厂胡同黎氏私邸休息,十一时四十五分再自黎公馆同赴公府怀仁堂,举行“暂行大总统职权”的“就职典礼”。

这夜,黎元洪批第一件公事,任命颜惠庆署国务总理、兼外交总长。直系当权,北洋第十九任内阁,开出来的阵容,倒也相当的坚强。

总理兼外长颜惠庆

内务总长谭延闽

财政总长董康

陆军总长吴佩孚

海军总长李鼎薪

司法总长王宠惠

教育总长汤尔和

交通总长高恩洪

农商总长张国淦

但是,这个十九任北洋内阁。尽管阵容堂堂,网罗各方,却苦于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头一位,陆军总长吴佩孚,当黎大总统十二日明令发表内阁人选,他十三日便自保定北上,入京亲贺,同时向黎元洪表明心迹,恳请辞职,他说自从战胜奉张,他立刻便和曹锟呈请罢免三巡阅使,目的即在于昭告天下,自此不再开军人干政之例。如今他一心只想返回洛阳,重整军旅,为国家保持一支武力,“陆军总长”一职,他实在是志不在此,毫无兴趣。黎元洪的答复倒也坦白,他说废督裁兵,势在必行,我正是要借重你吴玉帅的威望,请你担任这个执行废督裁兵的陆军最高长官。于是吴佩孚再三谦谢,他承认废督裁兵原是他的一贯主张,以当时情势而论,只怕他不在其“位”,从旁协助,所收的效果还要大些。

黎元洪甚以为然,吴佩孚确有诚意,他也就不再坚持,内阁名单发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便宣布陆军总长吴佩孚辞职照准。派张绍曾继任。

直皖之役,奉张、直曹打了胜仗便忙不迭地联袂晋京,左右政局,唯独吴佩孚二度获胜,威震华夏,却远远儿地离着北京,仿佛“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到北京亲贺并辞职,一夜都不肯歇,当天晚上就要回保定。曹锟硬拖住他不让走,一来借此盘桓,商量商量今后的军国大计,二则当时山海关内昌黎一带直奉两军的冲突犹未结束,曹锟还得子玉老弟运筹帷幄,遥遥指挥。十五日北政府下令各省一律停战,吴佩孚命直军批亢捣虚,绕出长城围攻奉军右翼,直到十七日奉军方始央洋人出面议和,跟直军签订了八项和约,直奉大战,于焉宣告正式闭幕。

奉张大败,逃出关外,算是自动放弃了扬威京畿,干预政治的“权益”,同时也被迫让出了热河、察哈尔、绥远三省地盘,由北政府派王怀庆为热察绥巡阅使,取代奉系。六月二十日,东三省的省议会开联合会,通电赞成东三省统一,举张作霖为保安总司令,孙烈臣副之。七月三日张作霖召集孙烈臣、吴俊升等三省将领举行军事会议,决定对北政府保持“中立”,然后整军经武,埋头练兵,准备来日和曹吴决一雌雄,报仇雪耻。

黎元洪入京复职以前,在吴佩孚的登高一呼之下,各省督军。纷纷通电表示拥护黎元洪废督、裁兵的决定,但当黎元洪“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带兵的督军,多一半又阳奉阴违,迟疑观望,谁肯真的立即下台?唯一宣告自行废督的,是浙江督军卢永祥,但是才只一天,便由浙江军官张载阳等通告推举卢永祥为浙江军务善后督办,“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致使黎元洪怫然不悦,暗呼不妙,讵料卢永祥改个名义,做个手脚,还算是好的咧,其他各省,对于废督裁军的呼声,根本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全国各省唯一废了督军的,是江西,因为国父孙中山先生命李烈钧、许崇智、黄大伟三军入赣,进行北伐,六月十五日江西督军陈光远,听说北伐军已抵吉安,吓得弃职而逃,正好给黎元洪得着个机会,把江西督军一缺给废了,命蔡成勋“节制江西全省军队”。

兵裁不掉,督废不了,使黎元洪诺言不能兑现,内心十分焦躁,他为了勉维北洋政府威信,只得跟吴玉帅先商议好,拿盘踞湖北武汉一带的北洋军。吴佩孚的嫡系部队开刀,他下令撤退前驻岳州和湖南的北洋队伍,责成吴佩孚、萧耀南妥办撤防及善后。吴佩孚等将这一出戏演得很像,他和萧耀南遵照命令,派张福来将各军一律调回洛阳。

七月一日,吴佩孚自保定凯归,他回到洛阳,表示他绝无权位之想,同时也在往后的一段时期,在洛阳大兴土木,扩建他的总部。——洛阳兵营,原有其鲜为人知的秘密,原来袁世凯洪宪称帝之前,曾经想到北京城里还有一个宣统小皇帝,对于若干遗老,未始没有号召力,因此他曾有过迁都洛阳之议,密令徐世昌在直隶、河南二省境内,物色一座都城。徐世昌列举彰德、顺德、许昌、洛阳四处,经过实地查勘,老袁终于决定在洛阳设一行宫,于是卜地洛阳之西,北邙山南麓,伊水东岸,划地四百万平方米,参酌日本及欧西各国的军营建筑图样,建造砖墙瓦顶的营房,工程历时年余,耗资上银一百七十万两。

这座大营房未及竣工,袁世凯已天夺其魄,一命归阴。往后在这座营房驻扎过的,先是张勋的巡防营,继为张敬尧的第七师,吴佩孚是它的第三位主人。不过,当民国八年八月吴佩孚进驻时,营房的窗楹门扉,全部不翼而飞,无一子遗,整个营房成为一座座的空屋架子,经过他三年多修补增建,经之营之,方始渐渐地恢复旧观。

第一次直奉战争,吴佩孚挟胜利余威,是中外物望,洛阳西营,访客毕集,往往一日要接见各方宾客二三十人,尤有各省各方派遣的代表,常驻洛阳,承颜接辞,光只营房便不够用了,因此吴佩孚乃在西营之东造一幢私邸,之西筑一座参谋本部,之南建一栋西式洋房继光楼,备有精美客房十余间,专供接待各方宾客之用。

接待四方宾客的继光楼落成,吴佩孚亲笔写了一副对联,挂在他的日本顾问,当年在东北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冈野增次郎房里,联曰:

得志当为天下雨

论交须有古人风

日本参谋本部利用冈野和吴佩孚的私人友谊,命他在吴佩孚的极盛时期,前来投效,期能相机进言,穿针引线,影响吴佩孚改变他的仇日心理,进而与日方合作。冈野之来,必有背景,吴佩孚心中自然明白,所以他和冈野相处,亲而不尊,虚与委蛇,一谈到有关日本的问题,他便顾左右而言他,他给冈野的差使,更难免有点委屈了这位老友——吴佩孚让冈野搬进继光楼长住,命他当一份承启迎宾的职务。

根据冈野的统计,自民国十一年七月一日吴佩孚战胜奉军,凯旋洛阳,到民国十三年九月十五日领军北上,二度对奉作战,两年一个半月期间,亲赴洛阳使署访谒吴佩孚的中外名流,日必数十起,冈野收集每日访客的名片,装满了一只一尺立方的皮箱。在此两年内来访的国内显贵,计有北政府国务总理四、各部总长十六、次长十三、全权公使三、名幕十三、各省督军省长六、各省代表六、蒙古王公一、硕儒文豪二、政客五、名门后裔四、工程师一,据冈野补充说明,凡此仅为显要中十分之一,访客中“九牛之一毛”而已。

当冈野迁入继光楼,职司迎宾承启,不久以后,日本达官显要,便开始川流不息地到洛阳来晋谒吴大帅,如日本遣外第一舰队司令官野村吉三郎少将。日本参谋本部第二部部长伊丹重雄少将、日本驻汉口总领事林久治郎等。使署交际处的人员统计,前后26个月间,日人来访者多达47名,居各国人士之首位,因此,使署人员喷有烦言,外间也有吴大帅越来越跟日本人接近的传说,一日,吴佩孚便将种种烦言与谣诼,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冈野。

冈野的回答,则是双手捧上了一顶高帽子,他俨然若有其事地说:

“洛阳已成北洋政府的重心,中华四百余州政柄之所在,吴将军你像是神龛中的观世音菩萨,人人都有必欲瞻拜肉身之心,敝国要人远道来访,正是怀着这个心理。将军试想他们远来所需的费用及时间,真是谈何容易,做主人的怎好意思不假以辞色,聊充报偿?同时这也是宣扬将军德威于中外各邦的无上妙法,更是来日功成名就之途径,‘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依在下之意,这事不必大惊小怪。”

吴佩孚要是真听了他的,岂非变成了三尺童子,无识匹夫?对付冈野领来相见的日本人,吴佩孚自有应付的妙策,那便是坚壁清野,使他们无缝可钻。譬如,伊丹重雄是奉日本参谋总长上原勇作元帅之派,专程来洛阳晋谒,劝促吴佩孚谋取“中日两国军界之亲善”,并且请他聘用日本军官,训练士卒。这位专使很难应付,敷衍既不可,以当时中国国势积弱,偏又板脸不下,得罪人家不得,因此,吴佩孚便在宴会之上滔滔不绝,大谈其“中国文化优越论”,让伊丹重雄根本得不着开口的机会,翌日一早送客,乃使上原勇作的特使,铩羽而归。

旋不久,日方又派天津驻屯军司令官铃木一马少将重作冯妇,来劝吴佩孚,应允中日军事合作,吴佩孚则改变方式,避而不答,娓娓不休地追述他在保定念军官学校时代的往事,他说起授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野外要务令八字真言的恩师,日本教官樱井文雄大尉。吴佩孚感慨系之地对铃木说:

“樱井大尉对我的教诲,终生难忘。但是前年我听说大尉业已病故,其未亡人茕独无依,度其凄凉寂寞晚年,听后令我兴不尽的感慨。我今日幸而得此地位,深感辜负师恩之处多多,很想对樱井师母聊尽报恩之心,铃木少将倘若得便,望能为我转达这区区微忱。”

一席话说得既感伤而又诚挚,与席诸人无不为之感动,但是直到席终人散。吴佩孚对于日方二度提出的问题,仍然只字未谈。

日本驻汉口总领事林久治郎之来,系在民国十二年七月八日,他奉了日本政府的训令,在八日下午两点多钟抵达洛阳使署,一进继光楼,冈野立刻遣人通报,可是副官答说:

“玉帅正在午睡,不便惊扰。”

林久治郎无奈,只好在继光楼坐候,等到吴佩孚午觉睡醒,方获接见,他向吴佩孚当面提出日本政府的正式训令:

“本总领事鉴于贵国各地排日、排斥日货及罢工等事件之连续出现,若任其漫无止境,将来在贵我二国间之邦交上,恐惹起重大事态。故日本兹派本总领事请吴将军以诚意阻遏排日举动,目下北京政府因黎大总统之失位而群龙无首,北洋元老曹巡阅使,虽隐任天下之重,然事实上之枢机,握于吴将军之手,此本总领事所以具陈一切而诉于将军座前。”

吴佩孚又拿出他办外交的那一套,就事论事,快刀斩乱麻,直话直说,决不敷衍推诿,他疾颜厉色,正告林久治郎:

“此次敝国各地所起的排日运动,原由于不满贵国之对华政策,而有此民意的发皇,其曲在于贵国!”

语惊四座,使林久治郎大出意外,瞠目结舌,吴佩孚却故意顿一顿,待在座诸人都看出来林久治郎为之语塞,他方始再往下说:

“近日湖南长沙及其他各地的排日事件。吾人推究其起因,莫不都是贵国凭借强权,压迫敝国民意所引起。贵总领事你还没有开口之前,本人并非不知贵我两国关系之密切,但若论各地方兴未艾的排日事件,本人实无法置喙,因为本人深知这是发扬民族正义的中华民众爱国运动。”

局面之僵,众皆失色,参谋长李倬章怕林久治郎下不了台,酿成意外纠纷,他出来打圆场,请玉帅暂停会见,先休息一下,再示意林久治郎辞出,带他到了外面,才告诉他说:

“请总领事在洛阳多住几天,等我们再向玉帅进言,第二次、第三次会见,或许能使双方的意见有所沟通。”

林久治郎被吴佩孚教训了一顿,任务不能达成,他也是迫于无奈,只好由李倬章陪着,畅游龙门、关帝陵等洛阳名胜。另一方面,由冈野上了一封意见书,备述排日问题妨碍中日邦交,亟应谋求补救之道,以免增加日本少壮军人侵华之口实,使日本政府难以应付,酿成战祸。与此同时,李倬章也在吴玉帅跟前剀切陈词,剖析利害,花了好半天功夫,吴佩孚总算答应了不再使林久治郎难堪,当晚请他在吴公馆便饭。

翌晨,再度接见林久治郎,对付日本的两面外交政策,吴佩孚用一纸具文,应付了事,听从众人的劝告——让林久治郎回口打电报到日本外交部时有个交代,吴佩孚当场叫政务处长白坚武起个电稿,请曹锟虚应故事发一个通电。吴佩孚致曹锟电的电文如次:

现日本驻汉口林总领事来访,面称此次对日外交之愤激民气,到处发生排日货之运动,势之所趋,滔滔而无休止。关于外交问题,理应待中央政府之交涉,不可徒凭民气有碍邦交,况因此而无视彼我通商条约上之规定,更使双方俱蒙不利,请速以钧座名义,说明如上理由,发一通电,以收防止排日之效为祷。

吴佩孚印

第九章 主力渐弱现末路,一代军阀离奇死

吴佩孚接见英、美访客,比对日本人要客气得多,不过他决不放过“挫一挫对方锐气”的任何机会,言谈举止之间,永远保持他的无上尊严和威仪。民国十三年元月四日,英国驻华公使麦马利偕随员三人前来洛阳谒见,吴佩孚头两日前得到北洋政府外交部和英国公使馆的正式通知,他命令英国公使专车抵达洛阳时,立刻直接驶往金谷园车站。

原来那日正值吴佩孚新年阅兵,洛阳文武齐集北练兵场,英国公使抵步,吴佩孚只派一名使署外交科科员去把他带到练兵场上来。

英国公使及其随员二名带到,便由外交科科长薛撼岳介绍,吴佩孚只顾阅兵,他和麦马利略施一礼,也不征求对方的同意,立命薛科长带公使一行坐进来宾席,看吴大帅阅兵。

当时正是严冬季节,是日北风凛冽,寒气彻骨,练兵场阅兵台飞沙走石,朔风扑面有如刀割。英国公使方经长途旅行远道而来,不遑休息便给带到练兵场来灌风塞砂,受寒受冻,英国公使养尊处优,几时吃过这种苦头?但是这便是吴大帅待客的一贯方式,麦马利只好咬紧牙关在阅兵台上受罪。

这一场罪足足受了三个多小时,阅兵式毕,已是十点半钟,当麦马利一行如逢大赦,正待主人前来慰劳,遣人领他们赴行馆休息,然而,吴大帅却似忘记了他们似的,对大英帝国的使节并未一顾,他被洛阳使者的文武百官簇拥着下了阅兵台。英国公使一行四人,则由冈野等陪同驱车继光楼,而且才坐下来冈野便道:

“吴将军请大使阁下参加午宴。”

酒过三巡,麦马利表明来意,他专程到洛阳一行,晋谒吴大帅,是为中国收回焦沟煤矿和道清铁路的事而来,因为收回这两大利权正出于吴佩孚的主张,道清铁路位于河南北境,自河南浚县道口镇,筑至沁阳清化镇(现已改为博爱县),全长284.5里,由英国“福”公司投资筑成。这一条平汉支线的兴筑费,一共花了835万元,它除了专运焦作所产的煤炭,民国十年前后,每一天的客运收入,亦达每年24.7万元之巨,在平汉铁路犹未全线通车以前,道清铁路是豫北很重要的一条交通线。

焦作煤矿在河南修武县偏西北,山西晋城东南方的太行山麓,当地盛产无烟煤,每日产量达1800吨,系由英、德、比三国北京银团投资124万余金镑开采,全矿工人人数有8000之多,其规模之宏大可以想见。

由于焦作煤矿和道清铁路都在洛阳附近,属于国家的重要资源与财产,把持在外人手中,已历二十余年之久,因此吴佩孚处心积虑,收回利权,他千方百计地找洋人漏洞,果然被他找到了民国元年英国人曾与晋豫两省订约,道清铁路得由两省随时备价赎回。

有了赎回道清铁路的口实和机会,吴佩孚十分欣喜,但问题紧接着又来,当时北洋政府,罗掘俱空,欠薪欠饷,财政困难空前严重,如若筹款赎路,莫说是830余万,即使只要那个零头,也是无从筹措。没有钱而要把道清铁路赎回,事实上必不可能,不过吴佩孚长思大考,终于给他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故将收回道清铁路和收回焦作煤矿混为一谈,命北洋内阁的外交总长顾维钧,非正式照会英国公使麦马利。英国外交官对于中国情报之灵通,政情之熟悉,为任何外国使节所无法望其项背,所以,麦马利得了顾维钧的非正式照会,说是中国希望展开收回焦作煤矿和道清铁路的谈判,他一猜,便知主动者唯有洛阳吴佩孚。于是,新年方过,他便匆匆忙忙赶赴洛阳,晋谒吴大帅,企图作最后的转图。 3ciGEt67s5JDs6Th2mcsu6c/tzc9K/IyHeVXu6FaFSZhZGu0N4iQDryjB7Mp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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