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吴佩孚全传10

曲同丰松林店丧师,刘询涿县大败的消息,传到后面段芝贵段总司令的花车上,当时,段芝贵不耐连宵独守空帏,虎帐寂寞,他便密命副官,到北京八大胡同接了两名相好的妓女,左拥右抱,在卧车里大喝其香槟酒。参谋长接到电话,急得团团乱转,不好意思闯进房里报告,便央求段总司令的亲信副官,硬起头皮往里撞,一见那不堪的情景,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化做了结结巴巴,讵料话还没有说完,段总司令睁开惺忪的醉眼,眄他一瞥,却也同样地大着舌头答道:

“直——直军来了又怎样,该——该你们上去顶呀!”

副官无可奈何,在总司令和妓女的哄笑声中退下。

隔不多久,15师的溃兵,一路脚底板直打臀部,没命的抱头鼠窜而来,总司令的卫队喝令他们止步,溃兵置之不理,于是卫兵朝天开枪,枪声惊醒了段总司令,他推开了两个花朵般的女人,不及穿衣,推门出来便喊:

“直军果然来了!叫站上快在后面挂车头,咱们回北京去!”

这时,15师的弟兄误以为第一师同袍相残,起了公愤,再一看总司令的专车在挂向后转的火车头,益发怒不可抑,有人向卫队开枪还击,有人尖声嚷嚷:

“第一师把咱们当敌人了!咱们都别活啦!大伙儿一齐跟他们干!”

兄弟阋墙,良乡车站枪林弹雨,成了战场。皖军自相残杀起来,比碰见直军更加起劲,重机关枪架上了月台,密集火网尽向车厢扫射,一时车里车外,死尸狼藉,伤者呻吟悲号,秩序为之大乱。这时候,又有一批15师的弟兄到了,他们中间有长官,比较持重,一面大叫:

“这是总司令的司令处呀!不能打!不能打!”

一面,绕过战场直奔轨道,他们足有100多人,都想攀上火车,请段总司令出来镇压,制止双方开火。谁想段总司令眼见事急矣,生死不容间发。嘴唇哆嗦着直叫开车,车一开,在轨道上那一两百人便首当其冲,一个个被碾得血肉四溅,粉身碎骨。当时的惊呼骇叫,鬼哭狼嚎,诚令日月无光,天人同悲,惟独段芝贵和花车上的大好佬,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满染漓淋血迹的皖军“总司令处”花车驶回北京,段芝贵惊惶万状,回到家里,一家老小争先恐后地赶来迎接慰劳,他却只晓得频频地抚摸脑袋瓜子,连呼:“好险!好险?”家小们着急地问:“到底怎么样啦?直军会不会打上北京啊?”他气喘吁吁,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好容易平了喘息,定下心神,段芝贵一迭声地快请师爷。段总司令家中的这位师爷倒是位老学究,颇能料几分事机,做一手骈四俪六的文章,却是个性耿直,脾气不大好,当时他见段芝贵形状如此狼狈,心中明白准是吃了败仗回来,于是鼻子孔里声声冷笑,一声长叹道:

“那日你慷慨激昂,自动请缨,必要亲自领军上火线。老夫也曾苦口婆心劝过你来。你执意不听,果然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呀?”

段芝贵吃了老学究一顿抢白,有求于人,无可奈何,只有涎脸干笑地说:

“胜负兵家常事,不值一提。倒是急于要请师爷大笔一挥,起个通电辞职的稿子。”

一提起稿子,老学究气往上闯,顿时便道:

“东翁膺命定国军总司令,原曾叫我拟过一篇《告将士书》的,当时我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以是总共写了两篇。没想到东翁嫌我拟的那篇‘就职宣言’,尽讲些个忠君爱国的道理,嫌它太迂阔了,因此弃而不用,另请高明,重新写过。如今我这第二篇稿子倒是还在,只要东翁觉得可以对付,不必再找外人的话,那就发表出去应应景吧。”

段芝贵一听这话,分明是在挖苦他,人家在奉命起草就职宣言的时候,老早就把“辞职通电”连带打好了稿。当下他气得满脸通红,师爷却佯装没有看见,径自回书房将稿子取了来,当他递到段芝贵手上,段芝贵正怒不可遏,三把两把就撕成粉碎。师爷倒也不愠不恼,哈哈大笑,迈步出了房间。

却是段芝贵猛地省悟,皖军全面崩溃,直军即将入京,不趁此星移斗换之际,及早发表辞职通告,自己岂不是更为罪孽深重?一转念间,心想这个脾气还是发不得的,于是赶紧追上那位师爷,满脸陪笑地说道:

“我知道老夫子都是为我好,刚才不过开个玩笑,请老夫子别搁在心上,现在事情紧急,务请老夫子再照原稿录出一份,我马上拍发出去,保证决不更改一个字。”

岂知这么一来,反倒让段总司令闹了个大笑话,因为他逃回北京来得快,发表辞职通电更是急若星火,闪电动作,于是时论笑他那篇骈四俪六的文章,早有夙构。

这是祸国殃民的安福系,一连串“丢人现世”笑料的开始。就段芝贵本人来说,接下来,他便听到消息,当直军诈降的一营猛攻花车,他逃到原不知情的良乡站长家里躲了一夜,往后被直军查明真相,怪罪站长,立被直军枪毙。段芝贵良心出现,望空大哭,称他是救命恩人,“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于是请来僧道,在家搭起道场,念经做法事,为那冤死的站长超度。讵料法事尚在进行,北洋政府通缉祸首令下,吓得段芝贵匆匆逃入东交民巷,一场法事遂告卷堂大散,半途而废。

段芝贵进了东交民巷,托洋人的庇护,却是照样吃喝玩乐如故。八月三号下午,他和安福系的十大祸首,在洋行里大开筵席,叫了京师名妓三十余人,征歌逐舞,乐而忘忧。当时惟独段芝贵的相好迟迟不到,让段芝贵发了虎威,立命洋行老板的汽车夫,开车子把她“抓”了来。那名妓女进门,便打着苏白说:

“格几日热得来,侬寻来寻去寻不着段大人,只当陪段总办(祺瑞)到汤山歇暑去了哩,原来是在东交民巷逍遥快活!”

冷讽热嘲,让段总司令差点儿气昏,他勃然大怒,抄起一只汽水瓶,甩手便要砸过去。众人见状,连忙拦阻,那名妓女却还在假意笑着,再来一记挖苦:

“段大人何苦如此,要晓得东交民巷的荷兰水啥价钱?狄是有资格大好佬吃的,我呢就没狄个福气,挨我伲不着!”

皖系作威作福,国人皆曰可杀,八大胡同的妓女,尚且如此,亦可作为当时民心与情的映照。结果是段芝贵大为惭愧,借故溜走。

吴佩孚松林店大捷,皖军主力,风流云散,于是直军顺利北上,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张福来在七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时攻抵琉璃河,十八、十九、二十日三天,将近畿溃散的皖军,全部肃清,皖军残余逃到居庸关,被察哈尔都统王廷桢解除武装。至此,段、徐大力编练之边防军与西北军,成军多年,毁于一旦。

当东路吃紧,段祺瑞放弃了他的团河总部,仓惶逃回北京,他的公馆在旧户部衙门打开后门,便是《庚子条约》划为洋人特别居留地,华军不得进入东交民巷。因此,段祺瑞一到家里,便发现营营扰扰,门庭若市,所有安福系次一级的要人,都挤在他家,宦囊已饱,有点头脑的高级干部,则均已自行设法,分别逃入东交民巷了。躲在段公馆的那般人一见段总办到,立刻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指天矢日地说:

“总办,我们都是来跟您老人家同生死,共患难的。像那般一闻败耗,就卷铺盖往六国饭店、东交民巷跑,利则共之,败了就溜,那还成其为人吗?”

段祺瑞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回到内室,捋着胡子摇头苦笑:

“总算还有一群有良心的,在这种危急开头,依然追随不舍!”

非正式的舅爷,他姨太太的一个弟弟,随侍左右,一声冷笑地说:

“他们说的都是诳话!这帮人上公馆来,一则是贪图您的打发,二来呢,打开咱们后门便是东交民巷,惟有这儿好溜!”

段祺瑞怫然不悦,板起脸来斥道:

“胡说,你别看低了人家!”

舅爷的性子拧得很,他不服,大声地说:

“总办您老人家不相信,我马上试给您看。”

说罢,他翻身出外,先跟一名副官约好,然后跑到间壁,借个电话,挺促狭地往户部衙门段公馆打。

电话铃一响,大客厅里好几十人,不约而同的挤过去想听消息,副官接电话,那头开口便说:

“不得了!直军的宪兵已经进城,派了一个大队,开到户政衙门抓人来啦!你赶紧禀告总办,即刻动身!”

副官大声嚷嚷,这几十人面色大变,扭头便往“会计部”冲锋,把那里的零星钱搜出来,手忙脚乱,抓到一把,立刻打开后门,进东交民巷作鸟兽散。

舅爷洋洋得意地回家,副官正在报告众人抢钱开溜的经过,舅爷眉开眼笑,幸灾乐祸地问:

“总办,您老人家的忠臣呢?”

没想到段祺瑞顿时眼珠一弹,破口大骂:

“混账!还不给我快滚!”

东路全线溃败,直奉联军兵临廊坊的噩耗传来,徐树铮一走了之,他部下则先报知团河总部,再由总部知会段公馆,不前不后,刚好压了一夜。十八号早晨,段祺瑞方才获悉,他想起小徐辞行的时候信誓旦旦,当时情不自禁,泪下沾襟,他欷歔不已,顿足太息说:

“又铮死啦!”

副官却早已获得情报,只是没敢言语,这会儿便忍不住讥刺地说:

“不至于吧!”

段祺瑞赫然震怒,厉声呵斥:

“你们怎晓得又铮的为人?还不快派人到战场上去收他的尸!”

反正豁出去了,这位副官便反唇相讥地说:

“总办说得不错,这姓徐的真是一条好汉,我听说他昨天已经战死,可是顿时就变成了僵尸,半夜里跳回北京,一手抱了一名姨太太,自己葬到东交民巷外国坟山去啦,请总办不必劳这个神吧。”

段祺瑞狂怒不已,副官立刻打电话找人,徐树铮没到东交民巷,他回到北京,当夜便带了他的太太和两位姨太太,住进了六国饭店,翌日一早,还召集了安福系的十余位首要,举行秘密会议。六国饭店的老板深恐惹事,打电话请示英国公使馆,问一声可否容纳他们居住?这事被徐树铮知悉,当即打电话,请了两位日本朋友来,“保护”他们一行到东交民巷。时在七月二十,北京盛传直军业已入城,为策万全起见,徐树铮决定“化装易服”,头一步,先把他的胡子剃掉。

徐树铮娶姜夏氏,闺名宣,字红筠,幼承家训,很有见地。她时常讽谏徐树铮的种种作为,蒙事结束,便劝他趁功成名就之日,早早急流勇退,上书辞职,或者以谦让为怀,释兵权、离安福,跟曹锟、张作霖交好,而与吴佩孚相携手,她说:

“这样,或许可以保全身家于末路。”

但是徐树铮笑而不答,后来张作霖入关“调解”,提出“罢徐”的条件,说是曹吴坚持不让,徐树铮大怒,跺脚大骂:“干胡子甚事!”(胡子即云胡匪,他是在揭张作霖的底)再往后张作霖和曹锟、李纯发表通电,宣布徐树铮的罪状,他又恨恨地说:“干胡子甚事!”这时,徐夫人眼见他割须易服了,她乃微微地笑道:

“干胡子甚事?”

段祺瑞败得彻底,但也输得漂亮,七月十九日,徐世昌下令“各军队”停止攻击,当天他便通电宣告辞职,而且在安福系诸要人箱笼铺盖,络绎载道,纷纷挤进东交民巷的时候,他不走,不逃,不降,辞职通电发出,便拔枪自杀。

以为段芝贵必胜而不胜,以为徐树铮已死而未死,曲同丰是皖军第一员猛将,居然败得树起白旗投降,给吴佩孚不屑一面,押解到保定去给曹三傻子献刀。回想战斗未决之际,曲同丰是主战最力的人,然而皖军首先竖白旗,降敌军的居然也就是曲同丰。曲同丰投起降来还更彻底,衔璧舆榇,自缚就戮犹以为不足,他更一日之间连发三电:第一封电报发给曹锟、张作霖,说明他“被命参战”的苦衷,又谓他曾“进谏芝老(段祺瑞),未蒙允从,致战端忽起,”因此“罪在一人(指段),无涉彼等”。第二封电报拍给边防军北京的陈师长(文运),济南的马师长(良),说自己被段祺瑞“严令逼迫,不得不为一时之服从”,请这两师弟兄“誓驱奸凶(段徐),为申天讨”。第三通电报呈请北京段督办钧鉴,居然口气一改,骂声不绝,他不惜昨非今是,洗心革面地指证:

……乃知我督办竟为徐树铮所利用,徐树铮自随从督办以来,平素对于督办进德修业之举,实无一事可述。而盗卖国权,把持党派,滥用国币,贻误国计,则无所不为。前此吕公望在京所呈徐树铮各项劣迹手摺,句句确凿,而督办饬其改悔,迄未听从。对督办则任意欺蒙,对他人则假用号令,向日此等情形,曾屡进忠告,而督办卒以同坐之言语笨拙,未肯深信。纵恶养奸,数年于兹,以致国事日非,大局破裂,丛尤聚怨,皆在我督办一人之身!

严词讨徐,还嫌不够,曲同丰更进一步,列举安福系的罪魁祸首,接下去他又说:

此外与为朋比者,如曾毓隽、李思浩、朱深、王揖唐、丁士源等,皆属“一丘之貉”,直以国家大计为三五人所私主。外间均云我督办利用树铮等,而不知我督办实为树铮等所利用。今“大奸所指,全国一致,同(曲同丰自称)受恩最‘深’,不‘敢’不尽‘最后’之忠言,即将徐树铮等六人,速请大总统(徐世昌)令交法庭依律研讯,以治其祸国殃民之罪。各省意见,均以除去徐等六人,即为保全督办名誉,奉直各军,立回原防,并请督办察明此意,此举只为铲除国虫,对我督办,仍为‘竭诚’之‘拥戴’,并无他意,除一二日内赴京面陈一切,谨先电禀,伏乞垂鉴。”

学生曲同丰叩皓

三电之外,又复有一通附电,拍到琉璃河最前线,请张福来、萧耀南转给皖军第一师程其祥旅长。电文曰:

琉璃河车站转直军萧、张二位旅长,送交李兰齐旅长鉴:请嘱程其祥旅长,将散兵沿途急速收集‘缴械’,带到保定经略使(曹锟),均给路费,极为优待,务于两日内办齐,不得有误!其有退败至北苑者,静候吴师长接收,其他军官有来保者,经略使均特加体恤。予在保定,极为安逸,勿念。

曲同丰皓

“皓”是韵目代日,表示曲同丰的这四通电报,都发在七月十九日。

因此,当七月二十日,段祺瑞得到消息,阅毕曲同丰的四通电报,环顾四周:徐树铮兵败廊房,匿身六国饭店。吴光新大军溃散,被囚武昌督署。段芝贵五万雄师,落了个仅以身免。曲同丰也献刀称降,反口狺狺不已。安福系要角纷作鸟兽散,四下逃窜,自己的四大台柱,全都完了,分明是众叛亲离,只剩下孑然一身,困守危城,无异在唱那出“李陵碑”啦。不过,这位刚愎自用,穷兵黩武的“上将军”,毕竟出身军旅,为人还有骨气,他不但峻拒左右力请,托庇洋人,逃到东交民巷,反而发表通电,承认失败,他坦然致电直系各督各将领——单单漏了一位“讨贼军”总司令吴佩孚。段祺瑞在电文中说:

……祺瑞此次编制定国军,防护京师,盖以振纲饬纪,初非穷兵黩武,乃因德薄能鲜,措置未宜,致召外人之责言,上劳主座之屋念,抚衷内疚,良深悚惶!查当日即经陈明,设有贻误,自负其责!现在亟应陈沥自劾,用解愆尤,业已呈请主座,准将督办边防事务,管理将军府事宜各本职,暨陆军上将本官,即予罢免,并将历奉奖授之勋位勋章,一律撤销,定国军名义亦于即日解除,以谢国人共谅,寸衷奉达,即祈鉴察。

七月二十一日,直奉两军,相继入城,头一件事,便是搜捕安福余孽,分别抄家。府学胡同旧户部衙门段邸,下午三点多钟,来了大批军警,先将段祺瑞的卫队加以缴械解散,然后留下二十名看门管事的仆役,四点整,段祺瑞当着他的徒手卫队之前,悲愤莫名,一时冲动,拔出手枪便开枪自杀,头一颗子弹,射高了些,一名在他身后的卫士,应声倒地,当下做了冤鬼。段祺瑞正待再开第二枪时,卫士们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枪支。

从此以后,他不逃,不走,坐在家中静候直鲁两军处置,而且从早到晚,一语不发,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以摇头作答。段祺瑞尽在摇头不止,他的家小惟恐他得了什么毛病,请大夫来诊治。这位大夫问明白缘故,当即嬉笑怒骂地说:

“总办这个毛病,竟是绝症!安福一日不复,总办便不能一日不摇头,要请大夫,倒是去请曹大帅、张大帅的好。”

皖军全面大败,安福要人,鸡飞猫跳,当时惟一的庇护所,除了六国饭店,便是东交民巷。二十号那天,六国饭店全部爆满,随后带着箱笼铺盖来的。犹仍络绎于途。饭店老板告诉他们确已人满为患,无地容纳,这般人却苦苦哀求,不肯回头,饭店老板无法可施,他们便自愿照付房租,在盥洗室里挤一挤。后来,英美方面认为安福系人是“内乱犯”,六国饭店只好下逐客令,安福系人乃纷纷移转东交民巷日、意使馆和兵营,日本人和意大利人趁火打劫,大敲竹杠。司法总长朱深去迟一步,只剩一座牛奶棚,尚有余屋数间,因为牛只都到北戴河避暑去了,他花每天租金80大洋的代价,将妻妾子女,全部迁入。奶棚门口镌有“牛舍”二字,有诙谐者跟他开个玩笑,提笔在牛字上加一勾两点,成为“朱舍”。

七月二十日,张福来的前锋直抵长辛店和北京西路咽喉要道卢沟桥,遥遥相对,吴佩孚胜券在握,他电令张福来屯兵原地,暂止前进,张福来问他为什么不乘胜直追,吴佩孚的回答很简单:“是非之地,断不可往”,事后北京城里的闹剧连连,丑闻传播久远,证明吴佩孚要第三师“洁身自好,勿堕溷泥”,绝对的正确,而且具有真知灼见。

当天,北京城里人心惶惶,天下大乱,幸有82岁的老将姜桂题,亲率毅军十营,开进北京。姜桂题正告各界,毅军入城,纯粹为了保大总统徐世昌的驾,直皖两系,他可是谁也不帮,严守中立。姜老将派三营队伍,担任总统府的警卫,另外七营,则会同北京军警,将北京十三座城门一律关闭,免得散兵游勇,入城骚扰。有了姜桂题此一敏捷行动,断然举措,北京秩序赖以安定。于是,徐世昌下午派出两位代表,一位去慰问段祺瑞,允许保障他生命财产的安全,另一位则派往保定,向曹锟和吴佩孚接洽:“如今恭喜二位大获全胜,如何处理善后,尚祈惠示高见”?

曹锟回答这要看子玉的意见如何,吴佩孚说:

“头一步,应该惩办直皖之战的罪魁祸首,请大总统早下通缉令,以免卖国的奸臣逃之夭夭!”

这话不错。只是,吴玉帅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于是吴佩孚便开出了一纸黑名单,榜上有名者,共达十人。他算是顾全段祺瑞的老脸,讲些北洋系的义气,让老段名落孙山,当时开的第一批通缉名单是为:徐树铮、曾毓隽(交长)、段芝贵、丁士源(京汉铁路局长、航空事务处长),朱深(司法总长)、王郅隆(为安福系贩运江苏食米,月获暴利四五十万元)、梁鸿志(安福国会临时参议院秘书长)、姚震(大理院院长)、李思浩(财长)、姚国桢(姚震之弟,交通部次长)。

消息一出,徐世昌那边还没来得及发表命令,匆匆赶到天津的张作霖,抢先采取行动,他派遣奉军宪兵开进北平,分别查抄安福祸首的家产。此一工作由宪兵队长袁得亮主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西安门大街梁鸿志,羊肉胡同丁士源、南池子曾毓隽,北池子徐树铮等人的家,以及边业银行。被奉军藉没的,徐树铮动产100余万,不动产30余万。李思浩动产800余万,不动产200余万。丁士源动产150余万,不动产80余万。曾毓隽动产300余万,不动产30万。朱深动产500余万,不动产30余万。吴炳湘动产200余万,不动产400余万。其中动产系指现金、钞票,不动产则为股票和房地产。此外,光是吴光新家里搜出的印度公班鸦片烟土,价值即在30万元以上。

多一半的安福祸首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却也有见机而作,趁火打劫,又发了战乱财的,如:丁士源在京绥路局,卷拐公币1000万。李思浩带走了财政部的存款400万元。交通部当日共有公款350万大洋,结果部长曾毓隽分了300万,次长姚国桢到手50万。他们离部的时候,又将所有账目全部烧毁,历年亏空2000万元的巨款,从此无账可稽。安福胡同安福俱乐部中存有60万元公款,也由高级人员一扫而光。

民国九年左右,中人之家,每月有个二三十元的开销,便过得挺舒服了,安福系人,出卖国家,贪赃枉法,他们几年的搜刮,所得动辄百万千万,听了实在令人咋舌!“悖入悖出”,当他们一旦垮台,家产查抄,身畔剩下的钱,又在逃难时期,被外国人多方敲诈,大笔的花。六国饭店给他们住了两三天,每日房价收入,恒在七千余元。等他们一进东交民巷,东洋斧头更是接二连三地向他们砍来。

当时,英、美、法三国,对于吴佩孚非常敬重,虽然吴佩孚“道不同不相与谋”,但是他们每每向吴暗送秋波,吴佩孚要求惩办安福祸首,各国公使团便为之举行会议,讨论可否收容安福要人问题。会场上,英、美、法三国异口同声,认为徐树铮等人扰乱京畿,贻害中外人民,不应照国事犯例,加以保护。日本和意大利,则别有用心,因而扬言反对。接着,英、美、法公使便发表通告,知会本国人民,一律不准容留中国男子,如果已经容留者,亦应严限即日迁出。

这么一来,安福要人便只有日、意使馆好走,他们决定往投日方,为了进入东交民巷路上的安全,纷纷化装为日本人,一时成衣店中的和服,大涨其价,尤且供不应求。财政总长李思浩得了和服独缺一双木屐板,邻家有人前来兜售,说他千万家财原是搜刮得来,如今既要逃命,这双木屐便索价两万,李思浩情急无奈,只好照付。又有一位会动脑筋的日商,向十大罪魁献计,他愿意代办必可乱真的各色假面具,让他们改头换面,逃入东交民巷,或竟逃出北京,一问价钱,要300万。此外更有一位日人来兜生意,使他们趁日军换防,化装日本兵,离开京城,不过价格更惊人了,他要每一个人付500万,十大罪魁,共需5000万元之巨。

十大祸首逃进了日本使馆,寻觅空屋,分别安顿。起先是要缴纳巨额房租,后来又被强索保护费。保护费按各人身家和当时经济情况,自数万元至十余万元不等。祸首们骇怕日本人将他们撵出,惟有一一照付不误。

经过徐世昌和曹锟、吴佩孚之间信使往还,再三折冲,吴佩孚惩办祸首的主张屹立如山,不容修改。所以,在七月二十三日,奉军进驻北苑,直军扎营南苑以后,北洋政府先将李思浩、朱深、曾硫隽安福三总长免职。二十六日下令撤销前此对于曹锟、吴佩孚的处分,并将京师警察总监兼京都市都督办吴炳湘黜免,二十八日下令罢免段祺瑞,取消督办边防事务处和边防军、西北军名义。二十九日,举国期盼的惩办徐树铮等十大祸首的通缉令下,于是,人心为之大快。

在吴佩孚的极力敦促之下,徐世昌对十大祸首悬以赏格,绘影图形,严令缉拿,车站和通衢要道,东交民巷巷口,到处贴上十大祸首的照片,赏格最高的是徐树铮,32000千元,徐树铮在东交民巷日本军营里听说了,放声大笑,他道:

“我这颗头,难道连大言不惭的梁任公都不如么?”(逊清戊戌政变后,梁启超逃赴日本,清廷悬赏十万元加以缉拿。)。

十大祸首的照片,总共只寻出了八张。其中丁土源、王郅隆的遍觅不获。往后一问,才晓得这两位仁兄平素决不照相,无论公私宴会,盛大场合,有人要替他们拍照,必定百计辞却。主事者无计可施,竟将当年著名的扒手马二顺子和萧国柱二人的小影,附列其后,说明马萧和丁王有虎贲中郎之似,聊备一格,作为参考。这一个笑话闹得很大,报章腾为笑谈,指为窃国者与窃钩者并列。

直奉联军全面胜利,谁都知道这完全是吴佩孚的功劳,中外报章,交相赞扬,认为吴佩孚是中国当代第一号人物,他的声望急速上升,更上层楼。当时,他一心一意以为,辉煌的军事顺利,必可贯彻他的政治主张,于是当曹锟、张作霖忙着分赃、放抢和匿居东交民巷的安福巨擘砍条斧,商议保释条件,惟有吴佩孚作股正经,高谈国事。在直皖战争胜负已判时,七月二十八日,国父孙中山先生和唐绍仪等再度宣言:贯彻救国护法主张,北方应先废止“中日军事协定”及“二十一条”,南北和议即可赓续。此一宣言的发布,使吴佩孚大为鼓舞,他觉得和议告成,全国统一有望,即可全国一致共御外侮。所以,他从二十九日开始,连续发表他对于当前国是的意见,然而,令他无法想象的是,他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前提,以举国民意攸归为取舍,而他每提出一种主张,准是立刻便受到打击或阻碍。

吴佩孚要求解散安福系组合操纵的新国会,首先便遭受徐世昌的激烈反对。徐世昌正是这个“安福国会”选举出来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安福国会果若解散,国会被宣布为非法,他这个大总统便也是非法的了。其次,吴佩孚在八月一日通电,提出召开国民大会,解决国是的主张,他拟订了八条大纲:

一、名义:国民大会。

二、性质:由国民自行召集,官署不得参与或监督,以免官僚政客把持操纵。

三、宗旨:国民自决统一善后、制定宪法与修正选举方法,以及一切重大问题,地方不得借口破坏。

四、会员:由全国各县农、工、商、学各会,互举一人为初选,如无工商等会组织,宁缺毋滥。初选会员由各省复选1/5,齐集天津或上海成立,开会。

五、监督:由各省县农、工、商、学各会会长,互相监督,官府不得干涉。

六、事务所:由各省县农、工、商、学总会,共同组织为各该省总事务所,由该所电知各县农、工、商各会,克日成立各县事务所。

七、经费:由各省县自治经费项下开支。

八、期限:限三个月内成立开会,限六个月将第三条所列各节议定公布。

此一召开国民大会的主张,除却时限和临时性的任务以外,跟孙中山的召开全国代表大会的主张可以说精神立意,大致相同。但当吴佩孚新胜之余,相机提出,原应有付诸实现的希望。不料,主张方始提出,立刻便碰了奉张的钉子,张作霖坚决反对,不惜针锋相对地当天发表通电,强词驳斥。这一件事,大有闹成直奉两系公开破裂的危险,曹三爷左右为难,无法两袒,他竟将吴佩孚和张作霖的两份通电一概扣留。

甚至于连他对段祺瑞的处置意见,也因为段祺瑞本人的断然拒绝,都不能付诸实现。吴佩孚觉得段祺瑞可以免予处分,但他目标太大,不宜在北京住家,他要请段祺瑞迁居昌平县东明陵以南的汤山,那儿有乾隆皇帝所建的行宫,硫质温泉,于人健康大有裨益。但是老段傲骨嶙峋,他不愿以败者自居,非得贯彻他“不为傀儡”的作风不可,他不肯去,谁也拿他没法。

张作霖对于吴佩孚的不满,越来越露骨了。七月二十七日,天津西报记者到地纬路恒记德军衣庄访问张作霖,问起他对吴佩孚这个人的感想,张作霖声声冷笑,满面骄容地回答:

“国家大事,我一向只跟曹巡阅使商量,吴佩孚不过区区一名师长,我国师长多达数十名,即使我自己手下也有不少,让他们干预政治,那还成话吗?”

岂止奉张报以白眼,扦格难入,即连将自己倚为肱股,视同心腹的曹仲帅,也是南辕北辙,各自为政,面目态度,跟以前大不相同,双方渐渐地有了距离。当吴佩孚在大声疾呼,解决国是,促进团结,使国家归于统一,曹锟却在忙着和张作霖结亲家,攀交情,经济勒索,政治分赃。种种令吴佩孚为之气结的丑闻,不绝如缕地从京津二地传来。

首先,由于曹、张左右亲信的掇促,把曹锟二姨太所生的一个女儿,许配给张作霖二姨太生的儿子。这一对新人其实还是小孩子,但是直奉新胜,两位亲翁炙手可热,声势益隆,行聘之日,奇珍异宝,堆如山积,竟比专制时代的公侯驸马,尤要胜过几分。引得全国瞩目,一城轰动。直奉两系人物,除了一个拼命打了胜仗,雄心壮志,全不获酬的吴佩孚,哪一个不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以为曹张成了亲家,直奉永久团结有望,普天下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之对抗。从今而后,大家后台扎硬,靠山稳固,升官发财其有厚望焉。

于是,两位亲家在天津酬酢频繁,有商有量,关于经济方面,匿居东交民巷里的安福十大祸首,家财藉没以后,身上还大有油水可榨。直曹奉张采取联合行动,协同一致,会衔迭呈徐大总统,派人去跟公使团办交涉,限即交出,依法惩办。一再敦促的结果,日本公使小幡,二度正式照会外交部,认为徐树铮等人是国事犯:“本公使鉴于国际上之道义,及中国几多惯例,以为事情不得已而予以承认,决定对于诸氏加以保护。”小幡态度强硬,北洋政府便无可奈何。曹锟和张作霖颇不甘心,秘密遣人向安福祸首开盘子,谈条件,只要拿得出钱,不论如何罪大恶极,一概保障其生命财产,并且保证获得特赦。

吴佩孚甚至打听出来,对于这批“奇货”,曹、张的开价是曾毓隽1000万,王郅隆、朱深、梁鸿志等各500万,李思浩、丁士源各300万。段芝贵和张作霖是世交,他爸爸便是张作霖的干爷,他托人向义弟说项,好歹意思意思,出了10万大洋赎身,张作霖的答复是:

“这事碍着曹亲家那头,区区10万块钱,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一面指名勒索,大开条斧,一面还从事理直气壮的绑票生涯,段系大将,前任湖南督军傅良佐,三湘见逐以后便寄迹奉军戎幕,直皖战起,张作霖翻脸不认人,下令将他扣押,这时候也就跟“战犯”同一待遇,勒令报效若干。曾毓隽千万金赎命的谈判未成,他的秘书吴宾驹遂而下狱,吴秘书以大洋30万为曹、张二使寿,居然获得无罪开释。除此之外,曾毓隽的外甥女李陈氏也一度沦为阶下囚,她只花了15万,又有王揖唐的族侄见捉,悉索敝赋,凑了万把块钱脱身。

政治分赃,则从中央政府到各省地盘,曹、张两位亲家斤斤较量,寸土必争,此一事实使曲高和寡,事与愿违的吴佩孚极端愤慨。当八月一日,曹锟兴冲冲地亲自往邀吴佩孚,明日一同到天津去正式会晤张亲家,吴佩孚憋了一肚皮牢骚,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很率直地问他老上司说:

“仲帅,奉张入关的目的安在,您知道吗?”

“这……”

一声冷笑,吴佩孚又道:

“老实不客气说,奉张入关的目的有三:第一,掌握北平,当他向内发展的根据地。第二,扩充外围,他要搜取小徐的地盘,拿下绥远、热河跟察哈尔。第三,渗透长江,好作来日进图中原的准备。仲帅,奉张的三大目的,无一不是针对我们而发,今日之友,来日之敌,俺们必须预为防范。”

曹锟很窘,但仍虚心求教地问:

“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吴佩孚说得一干二脆,“奉军退出关外,第三师退驻洛阳。双方约定,从此将军人干政的恶例彻底铲除。”

“这个……”曹锟煞费踌躇,吞吞吐吐,“只怕张亲家不肯答应咧!”

“他凭什么不肯答应?”一提这个,吴佩孚便气往上闯,“仗是俺们打的,皖段也由俺们推翻。在这一仗里,张雨亭算老几?为啥让他混在里头穷搅和,他起先两面讨好,往后坐观成败,等俺们四天之内彻底摧毁了皖军,他才带那么一个二十八师来,趁火打劫,坐收渔利。老实不客气说,今日之局,何曾有他的一席地?”

曹锟终究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战成功,获得掌握朝政,把持大局的地位,他还有点儿色厉内荏,心惴惴然,又怕自己威望不够,难以获得天下信服,又怕羽翼未丰,敌不过张亲家的10万雄师。于是他夹在张雨亭和吴子玉两人之间,左右为难。如今被吴佩孚一番警告,语语激励,不觉又增长了一些志气,当下,他眉飞色舞,奋袂而起地说:

“好!我不妨跟张亲家提提看!”

“何必提提看呢?”吴佩孚再逼一步:“仲帅必须以此作为惟一主张。”

“好吧!我就作这个主张!”

“那么,”吴佩孚又道,“明天早晨,我送仲帅动身。”

曹锟大为惊异,茫然不解地问:

“怎么?子玉,你是说你不去天津?”

“我去,”吴佩孚点点头答道,“只不过我想比仲帅晚一天到。”

“这又是为啥呢?”

吴佩孚深沉地一笑,答道:

“仲帅早到一天,好跟张雨亭提出您那个主张。”

“啊。”曹锟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让张亲家明白这是我的主张,而不是你的主意。”

“仲帅跟张雨亭提这个的时候,”吴佩孚摇头苦笑说,“我不在跟前,比较方便些。”

“好吧。”曹锟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明儿我先回去。”

却是,曹锟返抵天津,曹张二使晤面以后,寒暄已过,谈到正题,借个机会,曹锟便将两军撤回,不问政事的主张提了出来。张作霖听了,眉头一皱,他来一个攻心为上:

“三哥,子玉今儿一个建议,明天一个主张,说来说去,不知将你我置于何地?我看你得约束他一些,叫他少开口,多办事!”

明明说是自己的主张,张作霖却一语道破,指为吴佩孚的意见。曹三爷被张作霖说得面红耳赤,无法措辞,他惟有支吾嗫嚅,轻易地抛开这个正题不谈,从此顾左右而言他。

第二天吴佩孚抵步,不等曹锟对他格格难吐,早有曹仲帅的左右来报,仲帅的主张,被张作霖四两拨千斤,寥寥数语,便告支开,吴佩孚跌足叹息,连声地说:

“大势去矣!”

所以。当曹锟向他反复陈说,力劝敷衍奉张,免生枝节的时候,吴佩孚惟有嗯嗯啊啊,不赞一词,曹三急了,大声地说:

“子玉,咱们刚打过了一仗,难道你还想再打一仗不成吗?”

“此刻当然不便再打,”吴佩孚面有重忧地说:“不过,仲帅,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充其量再过两年,这个仗还是非打不可!”

曹锟一脸苦笑地说:

“能拖,还是多拖些时候的好。”

面临关键重大的交涉,事关直系全体,尽憋气是不行的,吴佩孚还得权衡利弊,煞费心机,为曹锟借箸代筹,出出主意。他请曹锟用个手段,提名王士珍出而组阁,王是北洋的元老,直系的前辈,声誉高,德望够,张作霖纵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推却的话很难出口,就怕得罪了整个直系。瞧着他为难的时候,吴佩孚再教曹锟匡救弥缝,李代桃僵之计,退一步说,请王士珍出任长江巡阅使,用直系老将为南天屏障,挡住奉系入侵南方。

然而,张作霖当时统兵入关,气焰正高,他根本不把直系诸子放在眼里。曹锟方始提出王士珍组阁的话,张作霖一翻眼睛,顿时便说:

“这一仗原是为靳翼青打的,咱们赢了,三哥您反而要扔掉翼青,您这话说得过去吗?”

一句话问得曹锟哑口无言,别说王士珍组阁的建议通不过,连退而求其次的长江巡阅使一席,也是无从提起。反转过来,张作霖却竟提议起用复辟趣剧主角,贻笑中外的张少轩(勋),担任位据要津的长江巡阅使。这个意见一提出,曹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苦于亲家情面,张少轩的老交情,当场不便推托,只好虚晃一枪说:

“这个,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回到津寓,把首次会谈情形,跟参与密晤的几个人一说,除了吴佩孚双脚直跳。连曹锟的几位介弟,都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那怎么成?闹了半天,李秀山(纯)半点好处都没有捞到,反倒给他加上道紧箍咒来啦!”

“可是,”曹三爷愁眉苦脸地说:“亲家那边话都说出了口,再则,当初咱们在保定开会,跟段芝泉(祺瑞)提条件,原就有张少轩再予起用的这一款呀。”

瞧着曹仲帅这般尴尬,吴佩孚转觉不忍袖手旁观。同时,他又想到,往后几天,问题更多,像曹三爷这么办交涉法,断乎不是张作霖的对手。因此,他相机献计,打明儿起,将曹张两人的密商,扩大范围,多容几位直奉两方高级人员参加,取个“集思广益”的意思,能这样,他自有对付奉张的妙策。

曹锟很高兴地答应了,当时在吃喝嫖赌,追欢作乐的应酬节目进行中,觑个空,跟张作霖一提。张作霖倒也爽决,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的会议,曹锟得了吴佩孚保驾,精神一振,胆子转壮,态度便随吴佩孚而转移,渐趋强硬。那日,吴佩孚不等张作霖催问张勋的事,一开头,他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首先提出皖系大将刻仍盘踞安徽的皖督倪嗣冲,究该如何处分?这一问,果然使张作霖暗叫糟了,因为他想利用张勋,巡阅长江,一个光杆巡阅使,济得甚用?他所指望的是由张勋调度指挥倪嗣冲的队伍,尤其是张勋旧有的定武军,复辟失败,定武军被倪嗣冲接收,此际如若张勋重回江南,地盘和部队,一举两得,奉系的南下根据地即可顺利建立。如今吴佩孚一提倪嗣冲的处分问题。义正词严,没法拒绝,万一成了事实,他的部队立将易手,张勋南下,必定徒劳无功。所以,奉张深知吴佩孚这一记“釜底抽薪”很厉害,他不得不强词夺理,先为倪嗣冲辩护,他说:

“丹宸(倪嗣冲的号)也是北洋老人了,这回开战,他两边都不偏袒,不是特地告假上天津治病的吗?我瞧他这一点上,侈言处分,未免过分。”

吴佩孚是早有准备的,听张作霖这么一说,他立刻打开面前的卷宗,那是有关直皖之战当时,倪嗣冲的行动侦查报告,吴佩孚有凭有据,朗声宣布:倪嗣冲如何托病,如何向曹使暗中接洽,虚与委蛇,一面又跟段祺瑞划策。他部下的精锐,又是如何穿着便服,化装平民,前后总有好几千人陆续北上,加入皖军。证据确凿,不容置辩。张作霖仔细地听着,吴佩孚词毕,他无视张作霖怒目注视,徐徐坐下。

于是,曹吴分赃会议的第一回合,直系占了上风。张作霖被迫同意,安徽督军兼长江巡阅使倪嗣冲应予免职,由直系大将江苏督军李纯兼摄长江巡阅使。张勋呢,起复是起复了,经北政府派他为“热河林垦督办”,张勋不干,仍回天津遁居,跟黎元洪、冯玉祥,冯德麟等,开了一爿“中美实业公司”,以迄民国十二年病殁,活了七十岁。

接下来,扩充地盘的打算,双方相互杯葛,所使的气力全部对销,谁也迈不开一步。曹锟想用蔡成勋当陕西督军,边守靖代阎锡山为晋督,张作霖“投桃报李”,一一加以否决。所以,天津会议一连开了四天,直奉两系并无若何斩获。曹锟全不懊恼,反而绝口称赞,阻遏奉张,又是子玉的功劳。

直奉两系的所获都是些什么呢,直曹和奉张私人所得的钱财不算,这一对亲家,成为了时人谑称的“双胞胎太上总统”,徐世昌则“方除一纣,又生双秦”,驱逐了跋扈嚣张的段祺瑞,却又新来了事事争着要管的曹锟和张作霖。直奉的共同敌人皖系算是连根铲除,靳云鹏重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内阁改组,皖系人物下台一鞠躬,内政换为张志潭、财政则为山东五子之一的周自齐、外长颜惠庆、司法总长董康、教长范源廉、交长叶恭绰、农商总长王廼斌。

此外,直系还有点儿小收获,李纯得了长江巡阅使(不久又改苏皖赣巡阅使),并且取代王揖唐,再任南北议和总代表。另有四位旅长升了官——王承斌、萧耀南、阎相文和冯玉祥,都升任师长。

打胜仗的总司令吴佩孚呢?徐世昌、靳云鹏竭力主张酬答他的不世功勋,想聘他山东督军一席,吴佩孚则婉词拒绝,有以贯彻他“不要地盘”的主张。往后曹锟改四省经略使而为直鲁豫三省巡阅使,北政府即以“副使”一席相酬,吴佩孚再三推辞,徐世昌、靳云鹏实在太过意不去,下了一道“毋许一再固辞”的命令,强迫他接受。与此同时,徐世昌又跟他私人套交情,邀他参加“晚晴簃诗社”,秀才将军成了大总统的诗友。

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吴佩孚初次涉及政治,他所接触的不是重重打击,便是痛心疾首,不尽感慨,使这位爽直汉子实在受不了,他在极端灰心之余,率领所部,黯然地离开了北京。八月五日,北京城东车站遍地铺洒黄土,欢迎曹、张二使和吴佩孚以次一干直奉文武要员入京,吴佩孚觉得这种铺张,对于自己是一大讽刺。军事胜利,政治惨败,一切“军人干政”、“太上政府”的恶例照旧恢复,尤其曹张的贪婪,反不如老段的强项,全国统一无望,军阀割据如故,自己多年的努力,所为何来?给全国同胞开出的支票,几时兑现?他怀着无限愧恨忿懑的心情,特地延迟一天,到八月六日才悄悄地上北京去。接连着演出的五花八门般喜剧,欢迎、庆功、温谕嘉勉、贺客盈门,他是一概不生兴趣,别人在踌躇得意,欢欣鼓舞。惟独吴佩孚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深感自己置身歌舞升平,火树银花的北京是多么不合适,因此,当他接到大总统和国务总理,内阁全体“公府欢宴”的请帖,他便一声苦笑,频频摇头,而在大宴举行的头一天,飘然南下,当日并肩作战的患难朋友,河南督军赵倜,亲自在郑州车站迎候,吴佩孚一行下榻于华商旅馆。

第二天,举行记者招待会,心直口快,向来不会绕弯儿的吴大帅,不问自答,开口便说:

“这次战胜,是一件既痛心,而又可耻的事情!”

河南督军赵倜,字周人,出身行伍,先投满清毅军宋庆的帐下,宋庆死后,追随姜桂题,从排连长升到统领。当年,毅军各部,惟有赵倜这一个团讲战术,勤操练,军风纪冠于全军。民初白狼巨匪成为大患,袁世凯要当皇帝,他曾附和劝进,排斥河南省长田文烈,自行兼摄,于是以研究政治为名,设立机关,遍布全省各要津,确实掌握河南的军民二政。民国九年,段祺瑞亟欲攫夺他的地盘,先派王印川为河南省长,继又命吴光新从四川东来圈豫。赵倜赖吴佩孚仗义支援,联络长江三督一致通电阻止,方始安然于位,因此,他知恩图报,奉吴佩孚有若神明,先助战于河北,后欢迎吴佩孚南来,请他开府洛阳,埋头练军,自己甘以吴佩孚的部下自居。

洛阳西宫,位北邙山南麓,当伊水河东岸,占地400万平方米,早在民国五年,由袁世凯斥资上色白银170万两,以一年之期,建造了一大批中西合璧的营房。袁世凯造这些营房的用意,是他预作准备,拿这儿当他最后的根据地。

徐树铮比吴佩孚更早一步,看上这“居天下之中”的古都洛阳。他派遣边防军宋一勤、张亚威两旅驻防。但是当吴佩孚引兵北上,他曾先下一着“闲棋”,命第三师第五旅旅长董政国,率部开进洛阳城去。直皖战争初起,他拍一通密电,董政国立即紧急出动,当夜便缴了边防军两个旅的械。

民国九年九月二日,吴佩孚率部进驻洛阳,成立“直鲁豫巡阅副使署”,巡阅副使以下为秘书长,另设东、西两厢房,作为各高等顾问治公之所。再次则系名闻遐迩的“八大处”,亦即参谋、军需、执法、军械、政务、教育、交际、副官(又称承启处)。参谋处下分五课:海军、交通、印刷、铁道、河川。政务处下亦设五科:机要、外交、财政、法律、通信。八大处之外尤有三场(试农、养鸡、制冰)、两局(植林、蚕农)、两所(航空、无线电),小两处(花卉、电气)、两院(病院、兽医)、一楼(继光楼,招待宾客之所)、一房(汽车)。此外又有咨议厅,设有顾问、咨议、随办营务、副官、差遣各等各级人员。

从民国九年到民国十三年为止,吴佩孚在洛阳编练的军队、直属,而且业已蔚然成军者,一共有五个正规师和两个非正规师。五个正规师系驻洛阳的第三师,由吴佩孚自任师长,第八师驻宜昌王汝勤,第十四师驻郑州靳云鹗,第二十师驻潼关阎治堂,第二十五师驻开封杨清臣。两个非正规师则为第四师胡景翼,第三十六师憨玉岷。

光是军饷和部队经费,每个月要花七十八万两银子。吴佩孚讲究队伍编制足兵足额,经济来源自给自足,他规定每一个正规师的月费是十四万两纹银,非正规师则发四万两银子的补助,不敷之数,责成当师长的就地取财,实报实销。

当年国家财政一片紊乱,各级队伍有国军之名,而无国军之实,除非强力逼迫中央,否则绝无可能领到兵饷。吴佩孚在洛阳开府治军五年多,他所支付的军费,高达纹银六百八十余万两之巨。或有人问这么巨大的款项从何而来?实则是赵倜对吴佩孚敬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提供财源。赵倜将河南全省最大的一笔收入,京汉铁路南段的客货运费,一概拨给吴佩孚。所谓京汉铁路南段是从黄河南岸,一直到汉口大智门车站。因此,这一项收入自是相当可观。

吴佩孚练兵,有他的独特之秘,他研究古今中外历史,参详诸子百家兵法,发现历来武功之胜斯以蒙古为最。成吉思汗在位仅二十二年,但是他编练大军,亲率铁骑,平西辽、灭西夏、大破俄罗斯联军,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奠定元朝奄有全亚、东欧、南洋群岛,威震中外,空前未有的大帝国基础。吴佩孚说:

“成吉思汗得以横行欧亚,百战百胜,正因为他有一支精锐部队,号称‘怯薛’,又曰‘怯薛歹’,人数仅只一万八千。他将这支‘怯薛’军带在身边,而由自己发号施令,亲身指挥。以‘怯薛’为核心队伍,然后扩展兵力,到他拥有欧亚两洲之境,远征欧西的极盛时期,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他的麾下士卒一共只有十三万八千名,那是元代兵额的最高峰了。”

“怯薛”和“怯薛歹”都是蒙古话,“怯薛”意指“轮流守卫”,“怯薛歹”是“护卫死士”的意思。吴佩孚将这一点研究得很透彻:蒙古兵的“怯薛”分三种:一曰“客卜帖兀勒”,亦即“宿卫”,负责夜战及夜间防护。一曰“土儿合兀惕”,汉语“侍卫”,职司日间作战暨警备。一曰“豁尔赤”又称“箭筒士”,那是帝后行帐行后的卫士。

一万八千名“怯薛”日夜跟随成吉思汗,他们都是骑兵,配备是一把雨伞、一锅一碗,肩背弓箭而腰跨大刀,他们每到一处,便就地征粮取食,因此不备粮秣,减轻负担。他们的任务除了作战,还有警卫、侦察、传令、兵站、交通、火攻,以及服侍主帅,治餐、兵站诸责。“怯薛”身强体壮,勇敢骠悍,而且风纪严明,行动敏捷。主帅指挥“怯薛”,由于日夕亲炙,长期相处而倍增了解,认识清楚,于是有如臂之使手,手之使指,非常灵活利便。

成吉思汗以“怯薛”为三军的中轴,攻坚摧锐,疾若狂飙,旌旗所指之处,斩将搴旗,攻城略地,可谓一支战志昂扬,雷霆万钧的攻击部队。往后元代的疆域拓广,用兵的机会增多,成吉思汗仍然运用“怯薛”的兵制,让每一位主帅,编练他们自己的“怯薛”,依然用之于攻击,至于地方戍守,则按事实需要,就地取材,在敌人境内召募编组。

吴佩孚很机密地运用“怯薛”兵制,训练他的队伍,他先自步兵第十二团开始,充实其设备、给养,改定其营制和章程,据说训练之严格,规模之庞大,不在日本士官学校之下。他将步兵第十二团扩充为一个师,一师三旅,一旅三团,一团三营,一营三连,一连三排,一排三班,一班十二人,再配备骑兵、炮兵、工兵、辎重兵、电信、铁道、航空各队,全师编制一总是一万二千名。再召募一批幼年兵,由一千之数逐渐扩充为六千人的一个旅,两支精锐加起来,恰好是成吉思汗“怯薛”的人数。

这支轴心部队的训练,是在极端保密的状态之下进行,中外人士都晓得吴佩孚练兵打仗极有把握,经常有人前往洛阳参观。吴佩孚的“怯薛”却始终秘不示人,惟独民国十三年有一次例外,日本派来的教育考察团,看到了“步兵第十二团”操练,但是他们仍然无法获悉内中的底蕴。

测绘出身的吴佩孚,居然能够每战必胜,用兵如神,名副其实地成为“常胜将军”,他兵学造诣之精深,与其不断求新、求进步的精神,以及其高瞻远瞩,目光如炬,这些都是很能令人折服的。早在民国十年左右,他即已深知陆海空三军严密配合,整体作战的重要,所以他的每一师里全有“航空队”的配置。民国十一年,北政府陆军部从法国买了法尔曼式大型飞机八架,还派了十几个学生到法国去学习航空术,但是飞机买了,学生学成归国,陆军部却以维持费用太大,因而弃置不用。事为吴佩孚所知,立刻便向陆军部连人带飞机全部要了来,他在巡阅使署参谋本部设了一个机构,那年阴历三月初七是他49岁生日,恰值第一批四架运抵洛阳,从此逐日在西宫一带上空举行“特技表演”,使洛阳全城市民大开眼界,为之轰动。

中国海军在民国初年,几乎是一支独立兵种。萨镇冰以清水师宿将的资望,建立了多半由福建人包办的海军,他们在内战频仍时期,辄常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朝秦暮楚,不以为怪,仅只北政府所建立的渤海舰队,用的是清廷遗留的旧舰,司令则为山东老乡温树德。吴佩孚利用乡谊和他自己当时的地位,在这位温司令身上下了些工夫,于是在民国十二年五月三十一日,温树德投入吴佩孚的阵营,他从汕头领舰北上。抵达青岛。温树德的叛变,使时任大元帅的国父孙中山先生大为震怒,曾经下令免去他的“海军总司令”职,并且电饬各炮台一体戒严。

海圻等六艘军舰很勉强地驶抵青岛,使吴佩孚喜之不胜,极其感奋,但是当他亲往视察,不禁又大失所望,因为这六艘军舰实在太破烂旧陋了,旧得只能摆摆样子。而无法负起作战任务。吴佩孚为此特请日本长崎造船所派了专家来,详予查勘,并且请他们克期修好。双方议定修理费用为上银240万元。吴佩孚要交通部和青岛督办署分摊这一笔巨款,不过当时这两个机关也在闹穷,案子搁置很久,依然不得解决。

表面上说是在洛阳埋头练兵,实际上吴佩孚则利用洛阳居天下之中的地位,和震慑北方的曹氏兄弟密切联络,遥为呼应,将直系势力广向四面八方推展。当年袁世凯的两大武器:贿买与暗杀,他算是两者仅择其一,西边的陕西他先支持陈树藩撵走了陆建章,又暗助冯玉祥赶跑了陈树藩。冯玉祥登上陕西督军的宝座,奠立了他“西北王”的基础。同时也成为吴佩孚的方面大将。对于“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天府之国四川,吴佩孚则用的是羁縻之计,跟段祺瑞的派吴光新西上,以刘存厚为开路先锋的方略,恰好是背道而驰。吴佩孚在四川许多将领之中,他选中了能征惯战,擅打硬仗的杨森,他给杨森道义上和实质上的支援,他鼓励并且支助杨森统一全川。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在做入川的准备,吴佩孚研究过四川的地理和分崩离析的川军各部实力,早年四川没有口径7.5生(厘米)的以上的大炮,他派人买下日本大华洋行向上海江南造船所定购的两艘铁壳轮船,秘密地加以武装,装上7.5生(厘米)的主炮一门。有这两艘改装军舰,一旦他要进四川了,两艘军舰便成为他的另一支“怯薛”军,因为沿长江、嘉陵江两岸,四川的膏沃繁华地区,都将在7.5生的炮口的威力之下屈服。

当国父孙中山开府广州,志切北伐,吴佩孚也曾有些“金袋收买”的杰作,广州大元帅府海军总司令温树德的率舰叛离,是为其一。几使孙中山陷于绝境的陈炯明叛变,又是他的拿手好戏。而在顾品珍遣往广东的滇军将领,在白马庙时会起兵申讨陈炯明后不久,吴佩孚又贿买了滇军将领沈鸿英,粤军将领谢文炳,公然称叛猛攻韶关,于是国父亲往平乱,吴佩孚便派赣南镇守使方本仁率部入粤,联合沈、谢二逆扰乱粤北。

民国十二年国父孙中山西征,湘黔粤滇四路大军克桂林、下柳州,底定全桂。国民革命军声势为之大震,国父委派了四省北伐总司令,召集他们在桂林举行军事会议。其中黔军总司令谷正伦的两个旅,驻扎在他们所攻克的柳州城里,趁谷正伦赴桂林开会,吴佩孚命人用大笔金钱,收买了王天培、彭汉章两名旅长,使谷正伦变生肘腋,一无所知。开完了会他回柳州去率部参加北伐,王、彭二将竟伏兵中途意图加以杀害,幸亏谷正伦机警,得免于难,可是北伐黔军就此全部易帜,谷正伦为此迭经险阻逃往上海,度过了两年闭门读书生涯。

洛阳练兵时期的吴佩孚,声誉达于巅峰,也开始盘旋下降,与此同时,犹在半山坡上,向巅峰攀援的“平生志业”——统一全国,抵御外侮,行进的速度却由于阻力尚多,颇嫌迟缓。尤其是曹锟和他的介弟如曹锐、曹镆、曹镇、曹钧,以及保定巡阅使署的官员,谁没有“问鼎华夏”的野心?他们必需利用吴佩孚崇高的声望和庞大的兵力,导致他不知不觉地陷于权力欲支配之下,这是英雄的悲剧,也是个人主义者不可避免的命运。

湖北督军王占元是北洋直系的中坚,当李纯暴毙于南京,他便仿佛自己已经成为跟直曹、奉张鼎足而三的人物,寝假乎在吴佩孚之上。王占元的一生事业,始于武汉也终于武汉,说起来这真是一个巧合。辛亥年武昌起义,王占元在冯国璋的第一军中还是一名团长,当时革命军和北洋军逐屋巷战,使北洋军死伤颇多,难以进展,便由王占元和李纯两人献计,放一把火将汉口夷为平地。此一焦土之计果使革命军作战失去了掩护和凭借,于是北洋军克服汉口,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一百十数万市民遭受空前未有的浩劫,这便是王占元、李纯所造的孽,而他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居然也因此战功升官发财,扶摇直上,由师长而旅长,而一在南京一在武汉总绾一省军民二政,都当了督军。

直皖之战结束,王占元并无战功,但却因为湖南创制省宪,宣告独立,他便成为北政府面对南方强敌的先锋。形势所致,他的地位日渐增高,再由于当时全国只有奉张、直曹、鄂王三名巡阅使,王占元居然以为自己也是“太上总统”之一。

民国十年五月初,内阁总理靳云鹏为了交长叶恭绰、财长周自齐不听调度,事事掣肘,闹得焦头烂额,风波时起,再加上选举、征蒙、西南、财政种种严重迫切,令人棘手的大问题,统统无法委决,因此他电邀三位“太上总统”,都到天津来开一次会,借使各项问题迎刃而解。

这是王占元一生的最高峰,他踌躇满志,却又虚张声势,端足架子。一开始,便诿称鄂防吃紧,不容轻离,推三阻四,扭扭捏捏,等促驾的电报,如雪片般飞来,尤有天津派来的专使王启贵南下迎迓,他方始捻髯微笑,欣然就道,而派参谋长方日中镇守巡阅使署,代拆代行。

王占元晓得天津一行,关系重大,因此他不惜花费,拼命摆谱。先遣副官李济澜到天津去布置行辕,然后在巡阅使署点了一位参谋,两名承启,秘书二位,副官三名,外带一员监印,尤在卫兵营、宪兵营和马小队内,挑选了两连人高马大,威武雄壮的卫队,充任扈从。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之前,他更像煞有介事,召集云南代表张子贞、贵州代表薛尚珞、湖南代表田应沼、四川代表熊昌明举行会议,咨询意见。即席致词时候王占元装腔作势地说:

“本人此次应邀北上,只为沟通中央与西南各事的意见,其余如中央政局,占元无暇过问。”

民国十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五时三十分,王巡阅使启程北上,他率同随员卫队,盛大扈从,由武昌乘坐兵船过江,抵汉口,在刘家庙车站登上花车。因为士农工商各界送行的代表很多,王占元“谦冲为怀”,礼貌周到,他要一一握手而别,因此,直到傍晚七点多钟,专车方始汽笛一声,渐行渐远。

吴佩孚和他早已约好,两人在郑州车站见面。王占元对吴佩孚的话还真能听,常胜将军口授锦囊妙计,他叫王占元参加天津会议,该开出以下三项条件:

一、粤事须依西南各省联盟计划(也就是吴佩孚正在实施的计划),支助江西陈光远,抵御广州军政府。

二、西北各省督军,暂时不必更动,以免徒滋纷扰。

三、所谓的新选举,仍以缓办为宜。

四月二十五日十时二十五分,王占元的花车驶抵长辛店,月台上,早已排好盛大热烈的欢迎行列,抢先登车迎接的是京兆尹(等于北京市长)孙振家,此外还有徐大总统和靳国务总理派来的代表,各部总长,以及尚未就任的热河林垦督办张勋,也有代表在长辛店车站恭迎。凡此代表,待客至为殷勤,他们纷纷地挤上花车,直将王占元送到丰台为止。

王占元在花车上告诉欢迎代表们说:

“占元这一次北来,原想先到北京,晋见徐大总统。却是因为曹、张二使频频来电,又遣专人迎接,委实催得太急,二使都说是有要事相商,所以占元情非得已,不由自主,只好先往天津,再赴北京晋见。这一层苦衷,还请列位在大总统跟前口角春风,代为美言。”

当时有一位代表像是新闻记者,他站起身来,朗声地问王占元:

“请王巡阅使见示,阁下此来的宗旨?”

“这个——”顿一顿,王占元方始眉梢一扬,想了个说法来敷衍,他说:“没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只不过为了在湖北的主客二军,一个月的军费得七十多万,以湖北一省的财政实难支持,我是来请中央筹划一个接济的办法。除却这层,别无其他。”

车过北京,抵达丰台,代表们兴辞告别,王占元亲自把他们送下车去,态度谦抑诚恳,旋又上车,投东疾驶,当夜十点五十分,方始安抵灯火辉煌、要人麇集的天津总站。王占元下车和迎候诸人一一寒暄,这一夜的天津总站真是冠盖云集,漪欤盛哉,亲往迎候的大好佬,计有曹锟的介弟曹锐,奉张的把兄弟张景惠,还有许兰洲、赵玉珂、洪帮大爷,自前清到民国的不倒翁,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以德。

四五十位达官要人之外,光是军乐队,便有三组之多。直隶督军衙门,混成营,还有保安队,鼓钹齐鸣,乐声悠扬。王占元当时十分之喜,一一答礼。当时他问靳总理今儿在哪里下榻?有人告诉他是在黄纬路曹家花园,于是,王占元便也选定曹家花园作为下榻之所。当晚,曹锟、张作霖、靳云鹏,打心眼儿里表示热烈欢迎,宵夜之后,继以三使一总理,外加各省代表的夜猫子会议:一开头,靳云鹏仍然以财政问题无法解决为词,声明决意辞职,虚席让贤,然后曹、张、王三使先后发言,极力挽留。他们一致承认,中央政事悉听内阁总理主持,各省决不干涉,出兵援库,由曹、张、王三使合力担承,联络西南,进行统一,则由王占元自告奋勇,负责商请赵恒惕同意假道,派兵援桂,王占元要求北府任命赵恒惕为湖南督军,供给湘军饷械,同时保证客军不得侵入湖南,俾免冲突。

王占元一到天津,才开一次会议,一切应棘手问题,居然迎刃而解,满天愁云惨雾,阴霾叆叇,化作一片祥和,满目光明,因此,曹锟、张作霖和靳云鹏,对他极口称赞,倍加推崇,王占元欢欣得意真有飘飘然如在云端之中。第二天,举行正式会议。按照昨夜的议决案,逐项通过如拟,这一次天津会议眼看着就要顺利完成,宣告圆满闭幕,殊不料曹锐曹四爷仗了他家三哥的势,目高于顶,傲气凌人,竟会狠狠地顶撞了靳云鹏,而且当众砸破了茶杯,冲冠之怒,横生枝节,闹出了一场大风波来。 9TpLrnwEkhhUZzgm9EH9nKt7pjtc477gkUOFDmD6XnjOOAyTCzXDMaKh439Lubm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