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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全传7

曹锟、倪嗣冲等北洋诸大帅统统来到,还是一致主张对德宣战,国会方面表示这仍是军人的意见,照旧不予通过。大帅们火了,大骂国会误国,于是全体“辞职”,纷纷出京,宣布脱离中央政府,六月二日在段祺瑞赋“闲”的天津市,成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举袁世凯的特务头子,前“军政执法处长”雷震春为总参谋,是为当年不可一世的“督军团”。

一语不合,拂袖而去,接上来便是兵戎相见,督军团要组织“临时政府、临时议会”,袁的美敦书一下,黎元洪慌了手脚,竟然毁弃约法,下令解散国会。

就在这个时候,督军团派出两支先锋部队,进逼北京城。倪嗣冲叫他的侄儿倪毓棻担任“北伐司令”,尽起驻扎安徽的安武军,兼程北上,直迫北京西南重镇丰台。另一路,则由曹锟指派吴佩孚,率领他的基本队伍第三师第六旅,也开到丰台去跟倪毓棻会师。

吴佩孚终其身为一名职业军人,而且他又特别的“忠诚事上”,视曹锟为他惟一的主子,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命令到达,立刻便率领全旅步炮各队,一共四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到卢沟桥外。这实在是他个人,以致中华民国的一大悲剧,开了军人干政,弁髦约法的恶例,使国家陷于分崩离析、群雄割据的局面,中央政府名存实亡,成了军阀挟持,用以号令天下的工具,那种局面要比周朝的共主更为糟糕,让整个国家动乱不安地整整十年。

全国军队都掌握在北洋系军人手中,骄兵悍将,列阵城下,黎元洪急得走投无路,进退失据,他蓦地想起安徽督军定武将军张勋。张勋字少轩。江西奉新人,庚子八国联军之役,慈禧太后西狩逃难,路上从车里跌出来,他飞身抢上一把抱住慈禧,算是以一名小兵,立下救驾的大功。后来他当袁世凯的副将,革命成功,民国肇造,他还是一心效忠清廷,他部下的官兵一律不剪辫子,因此大家称之为“辫军”,呼他为“辫帅”。

辫帅也算是北洋诸将的一员,不过他始终怀念清廷,尤其他曾在民国二年,打下南京,结果是白白地给冯国璋坐了江苏督军的宝座。民国六年六月,他正局处徐州,北洋“冠盖满天下,斯人独憔悴”,心中很不是滋味。因此,黎元洪急病乱投医,找上了他来帮忙,张勋“伤心人别有襟抱”,苦于得不到领军上北京的机会。这一来正好,六月七日他便率定武军五千余人北上,一面暗中准备他自己的密谋,一面在黎元洪与督军团之间,以调人自居。

六月三十日,他已经派人去把保皇党的首魁康有为请到北京,当夜,他又邀陆军总长王士珍,驻京第十二师师长陈光远等,到他家里,当面宣布,实行复辟。要把早已宣告退位的小皇帝溥仪拖出来,黄袍加身,重登大位,将中华民国改回大清帝国。

这是一出腾喧中外、贻笑世界的怪剧,由康有为、张勋、劳乃宣等郑重其事的演出,当一行数十人进入清宫,拖那十四岁的废皇帝登太极殿,宣告复辟称制。连幽居深宫的宫女都知道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无异大祸临头,引火烧身,她们一致放声大哭,张勋他们却在大殿上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翌晨,消息传出,不但全球错愕,举国哗然。溥仪封黎元洪为亲王,气得黎元洪跺脚大骂钦差大臣:

“你是什么东西?你们搞这一套,究竟对清室有哪点益处?”

接着,他连发三道通电,命令全国各省,出兵讨逆。第二天,他打电报给冯国璋,请他以副总统代行大总统一职,他等不及冯国璋的回电,匆匆地往日本公使馆一走,大总统,他不干了,生命安全,托庇于日本使节的保护。

当天,各省通电护国,誓讨叛逆,张勋、康有为算是给段祺瑞找到了重新出山的好题目,第十六混成旅旅长冯玉祥首先出兵北上,浙江督军杨善德,直隶督军曹锟,继起响应。督军团公推段祺瑞为讨逆军总司令。段祺瑞得意洋洋,赶到天津以南,青县正北,运河之滨的小镇,北洋军李长泰部第八师的驻防地——马厂,在那誓师,发兵攻打北京。他以曹锟为西路总司令,段芝贵为东路总司令,他自己带李长泰的第八师为中军。

当时,吴佩孚的第六旅已经退回保定,曹锟率领卫队,亲赴第十二旅旅部,他排闼直入,面露喜色,一进门便欢声大叫:

“子玉,你可得好好地打这一仗!北洋劲旅三路进兵,会攻北京,咱们一不能输给李长泰,二不能落在段芝贵的后头。”

吴佩孚早已熟知当前的作战任务,他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

“大帅,您的意思是队伍推展得越快越好?”

“当然罗,”曹锟也咧开嘴笑,用兵之前,先奉承他一句:“子玉,你一向用兵如神,这一回,咱们准是晚不了,你说是吗?”

“是。”吴佩孚立正回答,正色地说:“请大帅下令,我这就率部出发。”

“子玉,西路总司令派了我,”曹锟试探地问:“你看咱们是否一块儿走?”

“最好还是我打前站,”吴佩孚把曹锟请到大地图跟前,指指点点地说:“由保定到宛平,都是俺们的队伍,长驱直入,应该没有问题。我想先去打一仗,等我拿下了丰台,大帅再在宛平城里设总司令部。”

“也好,”曹锟点点头说:“那么你就带队先走。”

一个电话打到保定车站,派兵戒严,征调所有的车头车皮。吴佩孚带队伍有那么一点特色,随时枕戈待命,一声令下,马上出动,在北洋诸将之中他最能抓住“兵贵神速”这个要领,尽量发挥。因此,当段祺瑞四日马厂誓师,就任“讨逆军总司令”,曹锟当晚奉到命令,立刻转达吴佩孚,深夜十时,第三师车辚辚,马萧萧,业已全师进发。七月五日一早,北京城里的儿戏朝廷,还没有来得及作城郊的防务部署,西路的门户,宛平城外卢沟桥,第三师第六旅旅长吴佩孚头裹青巾,带着卫队下了火车,然后他一马当先,兵不血刃地进驻卢沟桥,进驻宛平。

当天下午,东路军段芝贵总司令才推展到天津以西的杨村、落垡,张勋把他的五千余定武军倾巢而出,扼守廊坊。另以雷震春、江朝宗的步队、第十二师陈光远部,在丰台布防,一面支援安武军,一面抵御西路军急先锋吴佩孚的进攻。

两路激战,吴佩孚因为当面之敌数倍于己,稍一接触,他便退回宛平,等东部军接近一点,才好发动钳形攻势,同时,他打电报到保定,调王承斌的第一混成旅来助阵。王承斌率部在当天抵达,但是,东路军却一连打了两天。到七月七日,方始推进到廊坊以东,定武军死守廊坊不退,两军展开激战,于是东路军又告受阻。

吴佩孚眼看段芝贵打不过定武军,东路军冲不过来,非得他从后夹击不可,当时,各路讨逆军马纷纷抵达,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和吴长植的第二十混成旅全部到齐,陈光远的第十二师也开到了一部分。吴佩孚攻占宛平最早,俨然西路总指挥,他跟吴、冯等友军将领一商议,与其冒昧入城,不如帮段芝贵,先将张勋的定武军击溃。计划一定,吴佩孚便率领大军猛扑丰台,并以一支南下,跟段芝贵合击守廊坊的辫子军。

他自己身先士卒,奋勇冲锋,把守丰台的逆军阵地粉碎无遗。尤其他亲自率领的中路凌厉无比,像一柄利刃直刺咽喉,吴佩孚高声喊杀,冲锋肉搏,实行中央突破,果然在逆军无法抵挡的情况下,左右两翼还在相持,他已经长驱直入杀进了丰台火车站。

逆军的司令部便设在火车站上,逆军将领雷震春、张镇芳和冯德麟正在“坐镇”指挥,猛抬眼看见一个头扎青巾,黑瘦精壮的汉子,领着无数第三师的队伍杀进司令部来了。这三位大将来不及下令卫士开枪抵抗,推开办公桌子,翻身便逃,却有吴佩孚大喝一声:

“统统给俺拿下!”

第三师的弟兄一拥而上,把这逆军三主将全部俘获。丰台已失的消息传到廊坊,定武军惟恐腹背受敌,迅即撤退,于是各路兵马衔尾急追,第八师李长泰的中路军适时赶到,千军万马把定武军追回北京城里。这一次大胜仗,定武军阵亡和被俘的有五百多人,可是论起功劳,仍以吴佩孚最大。第二天,曹锟便欣欣然地派吴佩孚为西路军前敌总指挥。

各路讨逆军直捣北京城下,那复辟祸首张勋,打起仗来也是一个狠角色,他把司令部搬上天安门,架起机关枪和辘轳炮,猛烈射击,分秒不停。同时,他又在景山、东华门、西华门和南河沿一带,列炮布阵,扬言寸土必守,要跟清廷和北京城共存亡。他这么蛮来,使北京各国公使团大起恐慌,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一致照会清廷,请清廷劝促张勋解除武装,取消复辟,然而张勋坚决拒绝,说什么也不肯干。

讨逆军方面一直等到了七月十二,方由段祺瑞下令三路进攻。吴佩孚的第六旅被编为中路,王承斌一旅则在西路打先锋,中路打头阵的是冯玉祥,他学吴佩孚的样,来一次匹马当先,勇往直前,他手挥大刀,一个冲锋杀进了天坛,十六混成旅的大刀队,三下两下便将定武军的阵线冲散。吴佩孚在后面见了,马上挥师疾进,定武军全面溃退,他把两千余名定武军逼得无路可逃,于是全部缴械,成为第三师的俘虏。

吴佩孚缴了定武军的械,西路的先头部队王承斌及时赶来和他合兵一处,这时候吴佩孚看见还有少数的定武残军,夺路而逃,往南河沿方向疾走。他顿时便问王承斌:

“孝伯,南河沿那边,是不是还有逆军的据点?”

“报告总指挥,”王承斌立正答道:“我们那边奉到的作战命令,说是张勋的家住在南河沿,他可能把那儿当作最后据点,命令要我们加以肃清。”

“那么,你快去,”吴佩孚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这儿搜索一下,看能不能逮着张勋。”

“是。”

王承斌敬了个礼,带队便走。

吴佩孚过天坛,登天安门,到处搜索,定武军的官兵,一见讨逆军到,连忙投降输诚。吴佩孚向他们一一查问:原来张勋在定武军缴械的当时,趁乱骑了匹马,直入内城去了。

再一打听,张勋兵败势急,这大清国的孤臣孽子,顾不得宣统皇帝了,他匹马而逃,逃的方向正是南河沿。张勋的大老婆住在那幢宅子里,他得回家保全妻儿。

于是,吴佩孚又匆匆赶到南河沿,各路大军,乱哄哄地入城,都在向南河沿进军。找着了包围张勋住宅的王承斌,吴佩孚忙问:

“怎么样?他宅子里还有多少队伍?”

“听说,连保宅的卫队,一共有五百多人。”王承斌一声苦笑:“不过,就在我到这儿之前,张勋臣赶了回来,又把队伍拉到中央公园去了。我正踌躇,不知道该进宅子呢,还是该去追赶张勋臣?”

吴佩孚回头一望,各路兵马都在快步冲过来,他怕大家争功,反而不妙,当机立断,下了命令:

“孝伯,你把大炮机关枪,都调到前面,俺们不进他的宅子,那里头要是还有人,俺们把他们给轰出来!”

王承斌得令,机枪大炮,瞬刻便到,瞄准张勋的住宅,织成火网,持续不断地轰击。这时候,张勋的家眷还来不及走,禁不住吴佩孚枪炮齐施,弹如雨下,吓得张勋的家眷鸡飞猫跳,鬼哭狼嚎,争先恐后地夺门而逃。恰巧碰到张勋顾念家中,正从中央公园坐了汽车,匆匆赶回,张勋的大太太逃到大门口,张勋连车都没敢下,枪林弹雨之中,接出了几个紧要的人,命司机开足马力,往东交民巷疾驶,移时,便逃入荷兰公使馆,仰仗洋人,暂时匿身。

正午下的总攻击令,下午两点,讨逆军即已大获全胜,傍晚六点多钟,全城已告肃清,五千余名定武军,非降即死,一个不留。当夜,捷电传到天津,段祺瑞额手称庆,欣喜不止,七月十三日一早,他便搭乘专车晋京,段祺瑞算是凯歌而归了。

他进北京,局面已在讨逆军的控制之下,人民安堵,市面恢复。段祺瑞重回国务院视事,接连下了几道命令:缉拿复辟祸首张勋,派步兵统领江朝宗上日本公使馆,迎黎元洪回总统府治公。还有一道密令给吴佩孚,将丰台俘获的复辟三要角,押送到国务院,由他亲自究办。

吴佩孚出生入死,立的一桩大功,便这么不明不白,给段祺瑞做了天大的人情。张镇芳是袁世凯的表弟,当过河南都督,复辟时官拜度支部尚书(财政部长)。雷震寿在宣统二年便当江北提督,他是袁世凯的亲信,复辟时任陆军部尚书。冯德麟,东北胡匪出身,他在东三省,跟张作霖地位颉颃,却是“热心复辟”,赶来帮忙,竟然成了阶下之囚。这三个人,后来全给段祺瑞释放了。除却交情,只怕还有代价。

黎大总统受够了段祺瑞的气。如今见他东山复起,卷土重来,尤其讨逆成功,敉平复辟,声势比往日更加显赫,而张勋复辟的怪剧,正是他自己惹火烧身的结果。因此,当段祺瑞派江朝宗接他回总统府,黎元洪说什么也不肯干了,他当天迁出日本公使馆,搬回东厂胡同旧宅,立刻通电全国,宣告去职,声明嗣后息影家园,决不过问政治。他检点宦囊,核计家财,一共积有七十多万元,为了表明决心,他将这七十余万元予以分配,析为三股,一股充慈善事业基金,周济贫民,一股修理宗祠祖茔,置办族中学田,一股又分两半,半数捐助军饷,半数作为家庭生活费用。黎元洪洁身自好,退出政坛。段祺瑞虽然踌躇满志,大权在握,但是他还有一层极严重的隐忧,国家不可一日无主,他非得捧出一位国家元首不可。

民国五年六月七日,黎元洪继袁世凯任大总统,副总统出缺,一直到十月三十日,始由国会补选,当选副总统者,正是段祺瑞的政敌、心腹之患,北洋直系领袖,早在民国五年七月六日,出任江苏督军的冯国璋。

纵使疑忌甚深。衷心非愿,黎元洪坚决不干傀儡。段祺瑞即令有回天之力。他也不能拦着冯国璋,不让他以副总统继任大总统。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打电报给冯副总统,请他北上就职。冯国璋的手法很漂亮,回电中只是说:“组阁的事,悉听尊裁。”

十几年的老同学,老同事了,当袁死黎继,段祺瑞趾高气扬,冯国璋冷眼旁观,段总理的威福自恣,盛气凌人,他焉有不知之理?黎元洪可以唯唯诺诺,当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冯国璋却有地盘,有武力,更有直鲁豫将领衷心拥护,自成一系,他要当总统,就不甘自居傀儡,所以,他在北上以前,先就做了周密的布置。

有清一代,直隶总督便是全国各省督抚的首领,多一半还要襄赞中枢,备位军机大臣。北洋系中,隐隐然仿佛仍旧保持此一传统,段祺瑞在民国五年九月十六任命曹锟为直隶督军,一方面是笼络曹三,使他感恩知己,乐为己用。另一方面,更是分化直系的一条毒计,让冯国璋跟曹锟互生疑忌,以为曹锟都爬到冯国璋的头上来了。如今,冯国璋一步登天,当了中华民国第五任大总统。他对曹锟,也得送送秋波,首先,他使曹三爷加个虚衔,兼任直隶省长,然后,他拉拢曹三的灵魂,讽劝曹三,把军权全部交给吴佩孚,未几,他更设法叫吴佩孚升了第三师长,自此,曹三的队伍,就全归吴佩孚指挥。

其他步骤,他跟西南方面和北洋系遥相对立的军政领袖,如岑春煊、陆荣廷,全都暗通款曲,结为奥援。同时,他划长江两岸为他的势力范围区,派出直系三大将,固守地盘。冯国璋将他的心腹李纯荐为江苏督军,替他看守老巢,另以陈光远继李纯为江西督军,再联合湖北督军王占元,遂使长江中下流域,尽入他的掌心。

此外,有曹锟、吴佩孚,开府保定,跟北京声息相通,近在密迩,朝发而夕至。冯国璋老谋深算,还不放心,他在入京就职之前,派他的嫡系部队,刘询的第十五师,跟随自己开到北京,担任警卫。

一应部署完毕,都拖到民国六年七月三十一日了,冯国璋才从南京渡江到浦口,乘专车直驶北京,先演一出戏,上黎元洪家里亲自敦请复职,黎元洪自然再三辞谢,表示决意让贤,八月三日,冯国璋方始由国务院通告各省,声明冯大总统到府就职。

袁世凯死后,曹锟在四川损兵折将,进退维谷,他以未来前程为虑,问计于吴佩孚。吴佩孚请他扩充队伍,掌握实力,明修“段”道,而暗度“冯”方,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然后徐图发展,问鼎中央。前后不过一年光景,他所说的,全兑了现,直隶地盘在握,实力扩充三四倍,逐黎成功,拥冯实现。曹仲珊时来运转,正好在冯段之间左右逢源,予取予求。因此,他把吴佩孚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成天到晚,逢人便说:“子玉是我的萧何、韩信、张子房、诸葛亮”,他对吴佩孚言听计从,敬爱备至,由于他的揄扬,吴佩孚苦尽甘来,成了直系中出类拔萃,万众瞩目的人物。

冯国璋上台,段祺瑞组阁。一上来,仍还是段系的势力占先,他打着“责任内阁制”的招牌,照样独断独行,刚愎自用,而且在内心里面,始终以冯国璋为假想敌,争权夺利,巨细靡遗。冯国璋囊括长江三督,他便想用一计穿心战术,亟欲突破冯国璋的势力范围圈。段祺瑞选定鱼米之乡,地位重要的湖南,作为冯段相竞的第一个战场。

当督军团倡导武人干政的恶例,倪毓菜,吴佩孚只知服从,为虎作伥,陈兵都门,恐吓黎元洪废弃约法,解散国会。手创民国的革命伟人,国父孙中山亲率带好印信,离开北京的北洋政府外交总长伍廷芳、海军总长程璧光,率领海军第一舰队南下入粤,声明护法讨逆,用维国家法纪。孙中山请国会议员依法择地开会,执行职权,一月之间,便有一百三十多位议员聚于广州,当时集会,一致认为倪嗣冲、曹锟是废弃约法的罪魁祸首,导致军阀窃政的首渠元恶,于是由国会非常会议议决组织中华民国军政府,推举孙中山为陆海军大元帅,堂堂正正的高揭护法大旗,是为民国六年护法之役。

因此,西南、东南各省,乃兴武人把持,与专制暴政的北洋政府,形成对立状态。段祺瑞穷兵黩武,抓住这个题目,于是倡呼武力统一的口号,不惜举外债,启战端。他用一石二鸟之计,亟于兼并湖南,民国六年八月六日,他派傅良佐为湖南督军。

傅良佐,字清节,湖南乾县人,跟皖系健将吴光新,兵学权威蒋百里,同为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第三期毕业生。回国后投奔袁世凯,受知于段祺瑞,民国元年任察哈尔都统,五年四月任陆军部次长,当了段祺瑞的左右手。

段祺瑞派傅良佐为湖南督军,率领两支北洋劲旅,继李长泰为师长的王汝贤第八师和范国璋的第二十师,浩浩荡荡,穿过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地盘,开进湖南。

湖南省长兼署督军谭延闺,是国民党的领袖之一,他愤恨北洋军阀毁法擅权,如今又要来攻占三湘,决计领军抵抗。他派湘军第二师长陈复初守岳州,并且下令全省动员,孰料陈复初是傅良佐的老部下,临阵变节,谭延恺因为变起肘腋,措手不及,他匆匆离湘,临行之前,派他的营产经理处长刘建藩为零陵镇守使,希望他能保住湘西的根据地。

傅良佐一到湖南省城长沙,便改委陈璩章为零陵镇守使,将刘建藩勒令撤职,刘建藩当然不服,邀集湘军第一师第二旅旅长林修梅,和零陵各区司令,通电宣告“自主”,跟北洋政府脱离关系。傅良佐闻讯大怒,派湘军第二师第三旅长李右文带兵攻打零陵,李右文一到衡山,湖南老乡联成了一气,枪口掉转来反指着傅良佐。

乱子越闹越大,傅良佐改派北洋第八师、第二十师南下,果然接连打了几次胜仗,下衡山,攫宝庆,直赴零陵,湘军危急,分向广东、广西求援。广东督军陈炳焜,正被段祺瑞下令褫职,他不但不理,而且一气之下,联络桂军总司令谭浩明,组织联军,大举援湘。星星之火,终于燎原,由零陵一地,又一度引起南北之战,强化了北洋政府的“西南当面之敌”。

段祺瑞惟恐孙中山的军政府和这支联军结合起来,伺机北伐,他决定对南方用兵,实现他“武力统一”迷梦。打仗要钱,向日本的三家银行借了3000万元,订购军械,准备一举平南。这位一生刚愎自用,独断独行的国务总理,做了这许多重大的决定,却把那大总统冯国璋当作泥塑木雕,有求必应的傀儡,他从不跟冯国璋咨商请示,他只要冯国璋依言传令,签字盖章。

冯国璋明里一切依他,暗地冷眼旁观。这位直系军阀头儿,他当然也有他的两手,当段祺瑞兴冲冲地调兵遣将,“敉平南方”,命王汝贤、范国璋两师扫平湘南“自主军队”,王、范两将本是直系的班底,大总统冯国璋一个暗示,这二位不肯“涂炭生灵”了,在湘南前线发表通电,商请双方停战。

好厉害的釜底抽薪,两位军长通电一发,拉起队伍便回长沙。湘桂联军跟在他们的后面开过来,傅良佐一看大势已去,脑袋瓜子要紧,于是夤夜弃职逃走,到了岳州。

消息传到北京,段祺瑞大惊失色,恼羞成怒,这位通常只是派人传话给黎、冯两位大总统的国务总理,一怒之下亲赴总统府,在冯国璋跟前大发牢骚,要冯大总统痛责王汝贤、范国璋违反军令,冯国璋却瞧他一眼,一语不发。

段祺瑞刚坐下去,忽地又站起来,勃然色变地说:

“总统主和,祺瑞主战,咱们各行其是,应该要闹这个大乱子。内阁总理我不干了,请大总统另请高明吧。”

冯国璋却在所答亦所问:

“那傅良佐是干啥的呀?他弃职潜逃,该当何罪?”段祺瑞振振有词地反击:

“王汝贤、范国璋阵前倒戈,傅良佐无兵无勇,不让他逃,叫他怎么办哪?”

没想到冯国璋又绕个弯子,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并不一定绝对主和,要是真能平定南方,我都肯去打这个仗!”

段祺瑞怒不可抑,大踏步地往外走,边走边说:

“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

立刻递第一次辞呈,冯国璋挽留,却同时下令免傅良佐的职,王汝贤、范国璋两将“暂免置议”,甩段祺瑞一耳光。段祺瑞的第二道辞呈刚刚写好,直隶督军曹锟会同鄂督王占元、苏督李纯、赣督陈光远,直系四督发表通电,恳切陈词,“伏维念亡国之惨哀,生灵之痛苦”,请即撤兵停战。这第二巴掌来得好快,段祺瑞气坏了,提笔在辞呈上添两句,连他兼的陆军总长也一并辞去。冯国璋这下很满意,批了个:“准予免职。”立命外交总长汪大燮代理国务总理,任命王士珍为陆军总长。

时为民国六年11月22日,北洋军阀正式分裂,直皖两系闹翻了脸,从此明争暗斗,闹得分崩离析,国脉如丝。

段祺瑞挨了拦腰一棍,又是当头一棒,他气忿难忍,立予反击,派出他的心腹,前陆军部次长徐树铮,仆仆风尘,奔走联络。

徐树铮字又铮,世称“小徐”,以别于徐世昌的“大徐”,江苏萧县人,中过秀才,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起便当段祺瑞的秘书,后来被段祺瑞派赴日本士官学校读毕了业。民国前一年开始担任段祺瑞的总参议,段祺瑞和他以师生相称,对他言听计从,倚靠极深。他是段祺瑞帐下第一员大将,论关系和倚重的程度,段、徐且远胜过曹、吴。

徐树铮不仅擅于运筹帷幄,指挥作战,而且折冲尊俎,舌辩滔滔,颇有外交长才。他和吴佩孚铁两悉称,各有所长,不愧是北洋军阀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徐树铮为了力挽狂澜,帮段祺瑞发动对冯国璋的反攻,他采取最有效的途径,先到安徽,得到安徽督军倪嗣冲誓死效忠的表示,并且演出一次劫械称兵,对冯国璋示威的行动。再飘然远游奉天,往说奉天督军兼28师师长张作霖,一力促成张作霖和段祺瑞携手合作,条件是许张作霖为副总统。张作霖这时候还无意将势力伸入关内,与各路英雄争锋,因此,他对徐树铮反应冷淡,唯唯诺诺,徐树铮无奈,往求徐世昌开开金口。徐世昌做过东三省总督,是张作霖的老上司,袁世凯死后,望重北洋,一言九鼎,由他暗中促成了段、张联盟,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张作霖插足北洋政府,开始扮演极重要的角色。

东南联倪嗣冲,东北借张作霖以自重,一南一北,段祺瑞已使冯国璋畏首畏尾。如此这般,他还嫌不够,再利用徐世昌的片言决疑和曹锟的凡事打不定主意,他对冯国璋来了一个攻心战术。三言两语,把冯国璋麾下第一员大将曹锟给拉了过去。

这事得怪吴佩孚不能经常在曹锟的左右,替他出主意,定主张,曹锟在当直督时,一向是曹锟坐镇天津督军衙门,吴佩孚在保定练军。当时,徐世昌正在天津闲居,却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是袁世凯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北洋要人,见了他都得矮上一截,对于他所说的话,也是打心眼里头佩服。

一日,曹锟往谒徐世昌,两人室中密谈,徐世昌忧心忡忡地说:

“芝泉办事,过于自信,华甫也不该暗使王范倒戈,丢了湖南。他们俩这一闹,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啊?”

曹锟听了,不敢妄置一词,惟有应了个是。

徐世昌又说:

“你们有的拥冯,有的拥段,兄弟阋墙,壁垒分明,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出来为他们调和政见?依我看来,北洋团体必将四分五裂,眼看着国民党就要趁势崛起,取而代之罗。”

曹锟一想,这话说得实在不错,心中一怕,脸上流露惧色,他不安地问:

“您老人家看是应该怎么办呢?”

“你也是北洋团体的领袖之一,调停之责,就应该由你承担起来。”

两句话,说得曹锟大喜过望,受宠若惊,他兴奋地一拍大腿说:“您老这么一说,真叫我如梦方醒!”隔不多久,皖系大将倪嗣冲,邀了山东督军张怀芝,专程抵津,移樽就教,推曹锟出而领导,召开天津会议,共商国是,以作调入。曹锟以为徐世昌的话灵验了,他已成北洋领袖,于是密锣紧鼓,筹备起来。天津会议揭幕,奉督张作霖、吉督孟恩远、黑督鲍贵卿、晋督阎锡山、陕督陈树藩、豫督赵倜、闽督李厚基、浙督杨善德、上海护军使卢永祥、皖督倪嗣冲、鲁督张怀芝、苏皖鲁豫四省剿匪督办张敬尧,乃至热河、绥远、察哈尔都派来了代表,大会尊曹锟为东道主,结为同盟,志愿出兵,议决案是八个大字:“并力平南,反对和议。”同时联名呈请中央:明令南征。

消息传出,举国震撼,冯国璋差点没有气死,段祺瑞则掀髯微笑,准备东山再起。吴佩孚在保定。得讯大惊,星夜赶来天津,据理力争,直指曹锟被人利用,出尔反尔,等于投降变节,主和一电由他领衔,主战一电又是他开的端,他这么做,不但吊了段祺瑞的膀子,而且又扯了冯国璋的后腿,自家的朝秦暮楚,主见不一,惟有给天下人讪笑。更糟糕的是,从今而后,直不以我为直,皖不以我为皖,恰似驼子摔跟斗,两头不落地。

曹三爷听得呆住了,两眼直翻,钳口无语。吴佩孚绕室彷徨,唉声叹气,他还想告诉曹三爷,外间舆论,对他早已冷讽热嘲,刻薄挖苦,都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虎变将军”,用的是《易经》的典:“大人虎变”。然而,见他那一脸懊恼不置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子玉,”曹三对待吴佩孚,最是妩媚,吴佩孚一辈子就是拿他这一点毫无办法。当时,他跌足太息,痛心疾首地说:“不怪你着急,这一次,咱们是给人家利用了。利用得好惨!”

叫吴佩孚还能说什么呢?他一心只为曹锟难过。

于是,接下来,曹锟又说:

“好在你赶了来啦,咱们得赶紧,来他个补救。”

“……”

“怎么补救,都听你的!”

补救,太难了,无可奈何中找了个自圆其说的说法,曹锟主和也主战——这便是吴佩孚给出的主意,怎么的又主和来又主战呢?喏!曹三爷的意思是先拿回湖南,显显北洋的威风,杀杀南军的锐气,胜这一仗,可以在谈和的时候争取主动,获得有利的条件。

这是曹锟和段祺瑞在政坛上勾心斗角,短兵相接的第一仗。段祺瑞妙计得售,大愿获酬。曹锟则愚不可及,误中奸计。曹、段两位的灵魂、心腹兼军师徐树铮的演出是偷天换日,扭转乾坤,吴佩孚迟了一步,他只能用醍醐灌顶之势,淋醒曹大帅,然后来补救。

徐树铮动作好快,因为张作霖干脆利落的脾气,段、张握手后,立即采取了行动。北政府向日本采办的大批军械,使军舰送到天津,途经秦皇岛,张作霖派人上船,抢了便走。他得了这大批军火装配奉军,再源源地开向山海关来,沿着京奉铁路,逐站驻防,前锋一直扎到廊坊。奉军在军粮城设总司令部,派徐树铮为副司令,代拆代行。于是京畿震动,有如大难临头。冯国璋慌了手脚,派代表上军粮城,见着徐树铮便问:派这么些兵都快进北京城了,你这是要干嘛呀?

徐树铮的回话,麻利已极:

“平南呀,援湘呀!”

来人啼笑皆非,再问:

“既然说是平南、援湘,那就该往南开!”

这么一说,徐副司令顿时变了脸,大喝一声:

“行!你叫段总理下命令!”

代表回报后,冯国璋一声长叹,说是:

“完了。芝泉势在必出!”

先掉过头来,自己出而奔走,作最后的挣扎。民国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到天津,会晤曹锟、吴佩孚,密谈半夜,吴佩孚的先战后和论,帮了曹三爷大忙,免了彼此见面的尴尬,使冯、曹不咎既往,重又携手。这一夜,三对六面,当场订立密约——这密约便是往后吴佩孚驰骋三湘,名噪全国时期,一言一行的蓝图。“一饮一啄,莫非前订”,信然。

冯大总统微服出巡,段祺瑞侦知消息,发急电给济南张怀芝、蚌埠倪嗣冲,叫他们不计一切,竭力拦阻。车过济南,张怀芝早在车站守候,冯国璋却来个穿站而过,根本没停,吓得张怀芝调了专车,急急在后追赶。

到蚌埠,倪嗣冲可把他拦住了,邀人督署,婉阻南下。冯国璋要开会,筹商大计,倪嗣冲替他邀了张怀芝、张敬尧,冯国璋的外甥——苏督李纯在南京没敢来,只派了个代表。冯大总统召集的督军会议,小猫三四只,而且张牙舞爪,一个劲儿的高喊:“打呀!打呀!”冯国璋嗒然无语,神情沮丧,被迫重回北京,前后下两道命令,一是开始对南进军,二是任令段祺瑞为参战督办,旋即改国务总理。直皖政争,第一回合,冯国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段祺瑞从一怒辞职到东山再起,其间历时26天。

民国七年元月三十日,冯国璋下令进攻南方,任曹锟为两湖宣抚使、张怀芝为湘赣检阅使、张敬尧为攻岳前敌总司令。这三员北洋大将,各兼第一、第二、第三路总司令。

三支北洋劲旅,又以吴佩孚动作敏捷,抢了个最早开拔。第三师跟直军所有的各混成旅,络绎在途。曹锟和吴佩孚到了汉口,立刻举行军事会议,会中决定了两件事:

一、任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

二、第一路总司令部暂设汉口。

这是曹锟的老套:亲冒锋镝,冲锋陷阵,子玉,你得奋勇争先,别落在人后头,给咱们第三师争气。他自己,则挑一处平平安安,热热闹闹的地方停下来,吃喝嫖赌,大玩特玩,兼办一件最要紧的事,天天拍电报,向财政部、国务院、冯大总统要钱。

三月初,张敬尧的第二路开到汉口,两路高级军官会议作战方针,调兵遣将,以攻岳前敌总司令的地位,张敬尧一心争功,简直没让曹、吴岔嘴,他派他的大将第七师第十三旅旅长吴新田担任前敌,把队伍挺进到湘鄂两省间的要隘羊楼峒。吴佩孚奉派率领他的第三师第六旅,作为第二路。

这么一来,吴佩孚反倒吉星高照,吴新田则运气不好,羊楼峒当面之敌,正是湘南游击司令李仲麒,在湘军之中最称骁勇善战,部下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三月十一日,张敬尧下令实施总攻击,五点多钟,吴新田正在集合所部,整理队形。晨光微曦中,蓦地杀声遍野,弹落如雨,站队的北军来不及回到阵地,纷纷卧倒还击,移时便看见大队南军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当先一名高举指挥刀的军官健步如飞,高声喊杀,那正是湘军第一骁将李仲麒。

北军仓促应战,用密集火力压下去了两次冲锋,当南军第三次吹起冲锋号。李仲麒的队伍前仆后继,誓死不退,他们一口气冲上了山坡,跟北军刀光霍霍,白刃作战。吴新田拼死抵御,但是那些穿草鞋的湘军越战越勇,而且奔跑跳纵,在危岩峭壁间往返如履平地,北军跑不过南军,阵脚一动便忙不迭地后退,跑得慢了点的,不是后背被扎一刺刀,便是脑袋瓜子搬了家。这一次大败正好应了一句北方话:“针尖对着麦芒啦”。张敬尧的总攻击还没发动,正巧撞上李仲麒的拂晓攻击,十三旅紧急退出羊楼峒,半路上又给自平江赶来的沈鸿英部杀了一阵,三停人马去其二,山问路畔到处躺着北方大高个儿。吴新田退往通城,一说南军的厉害,张敬尧便联想起吴佩孚正是个肯打的,他决定第七师暂时在通城住着,且看吴老二顶上去是什么一个结果?

他这个算盘一打,便使吴佩孚孤军陷入重围。

眼见吴新田的溃兵三五成群,头也不回地拔足飞奔,吴佩孚头扎青巾,胯下骏马,他高声叱令他的第六旅:

“弟兄们,顶上去!”

李仲麒一身是胆,正在挥军乘胜追击,杀得好不痛快,眨眼间又见黑压压的北军层次分明,一波一波地往前冲过来,两军接近,刀枪齐施,双方官兵捉对儿狠狠地厮杀,吴师长和李司令身先士卒,都在乱军之中逢人便斗,见马就砍。湘军已经打了一上午的冲锋,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且一交手便晓得这支部队战力大不相同。吴佩孚奋力反攻,李仲麒瞥见弟兄死伤太多,渐呈不支,便一声令下退回羊楼峒,这正让吴佩孚得着机会,催动兵马,急起直追。

羊楼峒要隘业已在望,能够一战成功,解了友军的围,兼且规复失地,这桩功劳着实建得不小。吴佩孚心中好不得意,他声嘶力竭地在喊:

“冲呀!杀呀!”

可是李仲麒退回了山上,吴佩孚的第六旅,立刻便遭到居高临下的炮轰,尘土飞扬,弹片四溅,弟兄一堆堆地倒下。隆隆炮声里还夹杂着重机关枪的咯咯声响,吴佩孚一看不对,赶紧下令后退。幸亏他退得早,湘南总司令程潜的第三旅陈嘉佑部赶到了,他们迅速进入战壕,协同李仲麒,用机枪大炮反击北军。

才退了两三千米,立命工兵营上来构筑工事,吴佩孚相度地势,将他的一旅人展开。一转眼间,第六旅便建立了可攻可守的阵地,同时,炮兵团、骑兵团分别进入指定位置。

中午了,吴佩孚下令埋锅造饭,等弟兄们吃饱了再打,他自己且忙着呐,派出侦探、斥堠,指挥炮兵团,摧破南军第一线的工事,还有,压制敌阵的炮火。

下午,等不及侦探还报敌情,他挑了一批敢死队,作试探性的骚扰和出击,自己带一批老资格的军官弟兄在第一线,凭望远镜和耳朵,判断南军的部署和火力:南军枪械窳劣,子弹补给必不充分。

侦探和斥堠陆续地回来,当然也有回不来的,吴佩孚综合他们的报告,开会研判敌情:羊楼峒一线至少有三个旅,其来源是粤军、湘军、桂军各一,由湘南总司令程潜在负责指挥。

于是,他决定不再冒险,以避免无谓的牺牲。

电话线架好了,他催自己后面的部队火速赶来,又一想南军的兵力三倍于我,就不能按兵不动,株守战线,而必须不断地保持接触,以免给敌人机会,集结起来冲锋反扑,说不定会一下子吃掉了自己这一旅人。

所以他编列战斗单位,轮班出击,轮班休息,头一天里日以继夜,每一小时便打一次冲锋,吴佩孚付出少数的伤亡代价,算是给全旅人马保了险。

第二天一早,首先是张学颜的第五旅赶了来,张福来、萧耀南、王承斌等接踵也到,吴佩孚抱定主张始终采取轮番攻势战术,古时候这便叫做车轮大战。不过他随时机动调整攻击力量,每到一支队伍,他就将攻击波的兵力扩充一些。

从十一日打到十三日,羊楼峒一天24小时内枪炮不绝,杀声不断,双方死伤的数字极为可观。十三日,吴佩孚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南军,但是南军高屋建瓴,凭险而守,使北军的战力大打折扣。吴佩孚自己亲身督阵,整整三天两夜没睡觉,他的两眼满布红丝,心中又十分焦躁。他恨张敬尧勒马通城,又叹曹大帅在汉口迷上了一位名妓花宝宝。那姑娘是苏州七里山塘的农家少女,才16岁,是汉口群芳的领袖,花国的魁首,他听说曹大帅大洋钱花了一两万,才只惊鸿一瞥地见了她几面。

三月十三,照样的还在发动一拨拨的试探攻势,接连三次仰攻,损兵折将,又退下来,吴佩孚亲赴第一线作战,突然之间他有所发现。

这是老早已经打听清楚了的,守羊楼峒的南军,以湘军一旅居右,桂军一旅居左,而粤军一旅居中策应。前两天的轮番攻势,北军不是向左便向右,从来不攻中路的粤军,原因是对方配合很好,攻左路便以中左二路应战,攻右路又由中右二路堵截,倘若一攻中路,那么,冲锋队伍便置身中、左、右三路密集交织的火网。

十三号这天早上情形有所异样,攻打左路,居中的粤军竟然偃旗息鼓,一枪不发,攻右路则粤军又是照旧支援。这里面必定有缘故,吴佩孚苦苦地想,泸州作战曹锟大败的那一回教训提醒了他,于是恍然大悟:联军作战最容易闹意见,生龃龉。羊楼峒上的南军必不例外,粤、桂两军一定是滋生了误会,水火不能相容,前线作战意志无法统一了。

由此大胆的假设,作了更大胆的决定,吴佩孚孤注一掷,下总攻击令,企图一举击溃敌军,拿下羊楼峒,三旅南军他把左路桂军一笔勾销,置之不理。向来不攻中路,这一次偏偏奇兵突出,宁可拼掉第六旅的一个团,严令有进无退。摆出中央突破的架势,先之以炮轰,继则鼓噪而出,向中路仰攻。果然,前锋推进到有效射程范围之内,中路右路火力密集扫射,左路还是一枪不发,作壁上观。

南军右路正在集中火力,全面支援中路粤军,北军冲锋号凄厉尖亢,响彻云霄,整整三个旅直如排天巨浪,抢登右边的山冈,北洋军踏着弟兄们的死尸、血迹前进,一鼓作气,摧破了右路防线。于是,左路急退,中路粤军全被包围缴械。六日鏖战,死伤无数,吴佩孚赢得了护法之役,北军定湘一战的头一阵,同时也是大规模作战的最后一仗。

曾有人说吴佩孚是闪电战的祖师,因为他总是谋定而动,凌厉直前,换句话说,他指挥作战,每能把握“兵贵神速”的要点,平时训练,注重士兵的能率、速度,临阵对仗,又将时间列为第一因素,用以制胜。因此,当吴佩孚六日血战,一举攻克三湘门户羊楼峒,他和他的部下欢欣鼓舞,不遑休息,当日便兼程南下。三月十七日,当吴佩孚率部日夜攒赶,进抵岳州城外,他欣然发现,洞庭湖里排列着海军浅水舰艇,桅杆顶上,飘扬着北洋军的旗帜。他连忙派人去切取联络,移时还报,会攻岳州,这是水路的支援部队,海军第二舰队杜锡珪部。

岳州是三湘的咽喉,洞庭之要隘,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当吴佩孚攻下羊楼峒,扼守第一线的湘桂粤联军,大败亏输,士气早隳,他们并力尽速向南逃窜,目的地是湖南省会长沙,路过岳州,不肯停留。他们惊慌失措,惶悚觳觫,反而把岳州军民吓得心摧胆裂,六神无主。

因此,攻克羊楼峒的第二天,民国七年三月十七日,吴佩孚匹马单枪,后面跟一簇卫士,不费一卒一弹,在海军第二舰队的“虚张声势”下,顺利攻占了岳州城池。

当时,湘桂粤三省联军总司令,是由桂军总司令谭浩明兼任,他坐镇长沙,大有南面为王之乐,掌握政权,决不松手,一旦说是要打仗了,他反倒兴致缺缺,一心只想卷逃。因此,当吴佩孚趁胜直追,进逼长沙,便只在同山口小小地打了一场胜仗,再往南走,确是一路势如破竹,毫无抵挡。

三月二十六日,吴佩孚大队开入长沙空城,从这个时候起,吴佩孚便开始以军事配合政治,他也得“慢慢走,等等看”了。

正当吴佩孚一战成功,节节推进,北洋政府领军南征的三员大将,曹锟、张敬尧以及往后派来作水路支援的杜锡珪,便忙不迭地大发其告捷电报。北洋政府里主战派,皖系人物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主和派的头儿冯国璋惟有暗暗叫苦,顿足太息,频频地说是仲珊、子玉你们两位出生入死,跑得这么快。真是何苦来哉?

国务总理兼参战督办段祺瑞,当湖南前线捷报频传,又悉湘粤桂联军已呈瓦解水消之势,联军总司令谭浩明废然返桂,不复再出。当其时,吴佩孚的闪电攻势着实生效,北军前锋业已进抵衡山,于是,段祺瑞踌躇满志,扬眉吐气,随意兴之所至,全然不顾曹锟和吴佩孚将作何种反应,三月二十七日,任命在征南战役中百无一是的张敬尧为湖南督军。

倘如没有冯、曹天津密约,就表面上看,曹锟这次等于倒了冯国璋的戈。通电主战,他领衔。出兵南下,他抢先。行军作战,他冲锋。战功战绩,他第一。三路大军下湖南,张怀芝在江西抱病,张敬尧刚打到湖南省的大门口——羊楼峒。便被李仲麒一阵猛冲撵了出去,从羊楼峒到衡州城外,一尺一寸的地,都是吴佩孚打下来的。不论冲着曹锟使段祺瑞驳极而复,东山再起的天大交情,或者吴佩孚出生入死,连战连捷的汗马功劳,这湖南督军一席,凭什么不能给吴佩孚?曹、吴扳直系的腿,替皖系争面子,打江山,到口的热馒头反而给张敬尧夺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曹、吴得讯,倒抽一口冷气,罢罢罢,从此认识了段祺瑞,这家伙毕竟不是好相与。

吴佩孚获悉张敬尧督湘消息以后,他的部队更其慢慢地打,四月中旬,方始拿下了株洲,分一支兵,他令第五旅旅长张学颜攻湘潭。张学颜兵不血刃,整队开进县城,他过个官瘾,用他自己的名义出示安民,事为吴佩孚所知,勃然大怒。派一位副官到湘潭去把张学颜喊来听训。

张学颜当旅长的时候,吴佩孚是他属下的团长,“出道我早,运气你好”,如今吴佩孚连升两级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张学颜胸襟不够开阔,难免起些疙瘩。这会儿一听说要他去“吃大菜”——挨训,他可没那个兴致,鼻子里一声冷笑,回答那名副官道:

“叫他省点事吧,你就说我不爱去。”

副官无可奈何地回株洲,实话没敢实说,代张学颜推托说是正闹病,没法子启程。吴佩孚一听,便晓得这是谎话,他的火更大啦,倏地一站,吩咐备车,他自己上湘潭找张学颜。

张学颜好好儿的在旅部里办公,吴佩孚带领副官卫士一到,排闼直入,不许通报,大踏步往旅长室冲。于是张学颜猛一抬头,便看见吴佩孚满面怒容,瞪着两只眼睛,站在自己面前,惊了惊,他只好脸上讪讪热热地站起来,敬了个礼,然后立正站着。

“张旅长,”吴佩孚一火,他断不饶人,当时他声色俱厉地说:“你这第五旅,算得了老几?你凭什么出安民告示?你晓不晓得,我是第三师师长,可是我出告示的时候,都还是用的前敌总司令的名义?”

脾气嫌大了些,话也够呛,就在自己的旅部,张学颜面子架不住,新仇旧憾,一道加上,他恼羞成怒,怫然色变地抗声回答:

“怎么着?你当师长不爱露脸,难道你能禁止得了我吗?”

吴佩孚没料到张学颜敢于顶撞,气急了,一声暴喝:

“旅长出告示,不合体制!”

“什么体制?”吵开了。张学颜不惜反唇相讥:“旅长不许出告示,写在军法第几条?”

这下可把吴二爷问住了,语为之塞,干瞪眼,他气冲牛斗,却是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回总司令部,亲笔拟了一个“限即到”的电报稿,呈报曹总司令,张学颜没罪状,只有罪名:“不听约束”。

实在是高兴得太早,平南胜利,前线军事节节推进,段祺瑞极想趁此胜利余威,促成北洋系在他的大纛之下团一次结。因此,在民国七年四月十八日,他亲率交通部次长叶恭绰,财政部次长吴鼎昌等,出都南行,专程到湖北犒师。

四月二十一日,段祺瑞到了汉口,三位总司令,他只见到曹锟和张敬尧,那率军人赣的张怀芝,一到前线便生了病。段祺瑞对曹、张二人奖勉备至,同时他通知湖北督军王占元,他已电召各省督军或其代表,到汉口来举行会议——没什么事,北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他得跟大伙儿说几句话,他当初一力主战,如今事实证明是有道理吧。

段祺瑞到汉口的头一天,吴佩孚刚刚攻陷衡山,他准备顺势拿下衡阳,就此歇马。却因段总理对他另眼相看,曹锟一个急电打了来,叫他也到汉口去开会。

到汉口,先见曹锟,曹大帅打心坎里说真话,子玉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第三师大大地露了脸。此外,他还有一颗甜糖给吴佩孚吃,昨天他收到吴佩孚的电报,张学颜不听约束,他批了个即调汉口,另候差遣,并且阿谀所好地说:

“张学颜的第五旅,我看就让子衡接了吧。”

吴佩孚派董政国接长第五旅,张福来为第六旅长,从此,第三师清一色,成为吴佩孚夹袋里的部队。

四月二十三日开的会,段祺瑞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吴佩孚的胜利,便是他的政策、战略成功,因此他不惜大捧特捧吴佩孚:

“子玉是咱们的常胜将军?有他,平定南方是指日间事。”

这话是当着各督、各代表说的。吴佩孚常胜将军的嘉名,就此由段祺瑞公开宣布而来。

段祺瑞把胜利成功的远景,描绘得光明灿烂,美丽动听,同样的也将曹、吴二人捧上了三十三重天。令人诧异的是曹、吴反应冷淡,吴佩孚闷声不响,心中冷笑,段祺瑞的事业登峰造极,但是很抱歉,从明儿起就有够他受的了。

曹锟说话的时候,一副“杞人忧天”的神情:

“就跟总理训示的差不离,打南方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愁人的是请饷太难啦,兵饷犒赏无着,怎么叫弟兄们拼命?要不是军饷难领,我这个当总司令的,又何必尽蹲在汉口办兵站业务呢?”

段祺瑞脸一红,却是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

“这个,请各位放心,我一回北京,立刻设法筹措军费。由我负责,今后粮饷一定源源接济,万无一失。”

二十五日,汉口海军码头警卫森严,冠盖云集,各省督军恭送国务总理段祺瑞荣行,他以楚材军舰为座舰,要到九江去和赣督陈光远会面,再到南京约见苏督李纯、皖督倪嗣冲、上海护军使卢永祥,讨论“平定”南方以后的军国大计。扫兴得很,楚材驶抵汉口下游,轰地一声,和“不长眼睛”的江宽轮相撞。这艘招商局的客货两用轮迅即下沉,一时落水者哭喊喧天,救起来的切齿痛恨,淹死的乘客尤且不计其数,段祺瑞受了一场虚惊,讨了老大的没趣,在九江、南京匆匆地打个转,四月二十八日便回了北京。

开完了那个摆场面、无可谈的会,吴佩孚住在曹锟的行辕,倒是跟曹大帅彻夜密谈,作了许多重大的决定。吴佩孚坚持在天津和冯国璋所定的密约必须遵守,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他所恃的理由十分坚强,既然要和冯国璋再度携手,那就断乎不可再拆他的台。

“这个,我当然晓得。”曹锟笑笑:“咱们准定依约行事。子玉,拿衡阳你不妨慢两天,过些时,我回天津再去北京,不干别的,专门跟老段要饷,时机不可失,能多要,便多拿他两文。”

吴佩孚回衡山前线,开始按兵不动,但是等了又等,曹锟滞留汉口,久久没有北上的消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汉、衡二地,经常人来人往,据汉口来的人说:曹大帅给那位汉皋名妓花宝宝,勾去了三魂七魄,他前后赠送了一万大洋的重礼,三顾曲院,花宝宝怕军阀,怕大官,推三阻四,不获一面。大帅急了,便有当地洪帮里的一位大爷,赫赫有名的刘四麻子,跑来请谒曹大帅,一拍胸脯,说是大帅要见花宝宝,只管包在小人身上。因此大帅大喜,重重地给了赏赐,果然,不出三天,刘四麻子就将花宝宝带到行辕,大帅一看,国色天香,世间无双,半截身子都瘫软了,定要留她下来。然而刘四坚持不肯,他说:“人家是她妈的摇钱树,清水般的姑娘,请来一趟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哪能说到这件事上。”曹锟假意放声大笑,再跟刘四一咬耳朵:“横竖是要钱吧,这个容易,你叫她妈开出价来。”

那日,刘四还是带着花宝宝回去——曹大帅还没去天津,正是双方在谈价钱,他要等花宝宝美人儿到手,才肯动身走。

吴佩孚听后,摇头叹气,益信“女色是祸害”之说,曹锟要等讨好花宝宝,前线军事,却是急如星火。因为张怀芝的病好了,沿湘赣边境而来,已经攻下了攸县和醴陵,他带来二十个营,从醴陵到攸县一带,于是连营百里,到处都是打山东来的北洋军。这支队伍要是再往东边一攻,衡阳危城,旦夕可下——吴佩孚想不到张怀芝从斜刺里杀出,夺了他的未竟之功,因此,曹三爷再不肯打也没有用,吴佩孚必须出动。

当其时,湘桂联军总司令谭浩明大意失长沙,黯然领兵回了广西,战志昂扬的湘军骤遭巨变,措手不及,各部纷纷溃散。惟有湘军总司令赵恒惕,抚辑流亡,编整成旅,在他的家乡衡山附近机动作战。张怀芝的大军从江西打来,赵恒惕毫不迟疑,立即领兵迎敌,于是吴佩孚更急于攻下衡阳,免得让赵恒惕也有机会,着了先鞭。

吴佩孚拿衡阳的那一仗,看似顺利无阻,马到成功,其实则危机四伏,惊险重重。五月二十八日,他正巡视分防各地的队伍,到了曾国藩的故里湘乡,侦探来报,湘军赵恒惕的部队迅速扩充达数千人,已在向南移动,目标可能是衡阳,也可能是攸县、醴陵一带的张怀芝部。

一语不发,吴佩孚抽身便走,他来时带了一个骑兵营,担任卫队,约有五百人左右。这时候,他便带这一支骑兵,快马加鞭,一路攒赶,由湘乡西南出宝庆宋家塘,沿着大路,直上衡阳。全程将近三百华里,吴佩孚可是批亢捣虚,朝发夕至。

亲领五百人马,到了衡阳城下,非常幸运,发现衡阳根本就不曾设防,城门洞穿,市廛不惊。吴佩孚又是身先士卒,领军入城。当五百战马勒辔缓行,行列齐整,通过衡阳大街时,过往行人和店铺民家里的百姓,纷纷挤拢来看,一眼瞥见北洋军的制服和旗号,这才猛一下吓得心悸胆跳,魂飞天外,忙不迭地转身便逃,匉匉訇訇,牢牢地上好门板窗板。

吴佩孚在马上见了,直是摇头苦笑,声声叹息。

设好司令部,派出警戒部队,由于自己带来的队伍实在太少,孤军深入,四面是敌,他不得不下令暂时断绝城里城外的交通。即使是在大白天,也得四门紧闭,严禁出入。

第二天一早起来,进总司令办公室,昨天派副官调查衡阳士绅耆彦的一纸名单,已经摊在桌上。他坐下以后,头一件事,便是喊副官按着名单一一登门拜访,替他送一份帖子,当晚七时,菲酌候教。

总司令部大开宴席,所请的客人,居然全部到齐无一例外,吴佩孚周旋于衡阳士绅之间,举止中度,温文有礼。赴宴的贵宾,有政界、军界、学界的耆老,衡阳的名绅,商会的首脑,入席以后,吴佩孚举杯敬酒,他坦白诚恳,说明第三师开进衡阳的用意和经过,并且向当地士绅提出保证,他的队伍决不扰民,决不苛民,弟兄们谁敢违犯军纪,惊动了衡阳百姓,他将从严惩处,立予枪决。

说完了话,他刚坐下,一位白胡子老先生捻髯而笑,他仿佛代表同席各人,在作答词,但却安坐不动,轻松愉快地说:

“吴总司令的大名,如雷贯耳,北洋第三师的军纪严明,更是远近皆知,总司令其实用不着这样大张筵席款待我们,还郑重其事,提出保证。老实不客气说,北洋第七师和张怀芝带来的山东队伍此次南来,所到之处焚掠残杀,使湖南百姓切齿痛恨。这次北洋军南下,岳州、长沙、株洲、衡阳都是吴总司令打下来的,但是吴总司令的部下确实束身自好,秋毫无犯。但是只要总司令再往前攻,把攻克的城镇交给其他北洋军接防,那就像是来了煞星瘟神,岳州是十室九空,民无噍类,长沙则勒索敲诈,搜刮一空于前,再奸淫焚杀,民舍荡然于后,听说这些事情连曹督军都隐瞒不住,报到了大总统府,蒙冯大总统拨洋十万元,赈济灾黎,分给岳州四万,长沙六万。实际上呢,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另一位绅士恐怕吴佩孚听了这些不受用,马上接口说道:

“昨天下午贵军突然入城,老百姓一见北洋军的符号,当时是吓得人人逃跑,家家户户关门上闩。往后听说来的是北洋第三师,顿时就欢天喜地,都说是这下子不要紧了,今天早晨,除了城内外交通暂时断绝,总司令不信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衡阳一城的市面早已全部恢复。”

“听了两位老先生的褒奖,益增本人的惶恐,”吴佩孚感从中来,诚心诚意地说:“第三师头一回到衡阳,就受到父老诸姑如此的爱护,如此的推许,真是我们全体弟兄最大的光荣。”

不会想到,席上又有一位绅士,插嘴进来,出人意外地说:

“不,第三师早就到过衡阳了,你们还在此间留下一段佳话呢?”

吴佩孚大为骇异,连忙请教,第三师几曾来过衡阳?又有怎么样的一段故事?

于是,那位绅士告诉了他:当傅良佐督湘,北洋军王汝贤、范国璋两师在衡山被湘粤桂联军打垮,成千上万的北洋兵,曳兵弃甲,四散溃逃,情景十分狼狈,而且他们所经过的地方,莫不惨遭浩劫。有一天,一位长沙绅士渡江,遇见北洋军一营,组成一个船队,溯江而上。这一营官兵服装齐整,井然有序,不但纪律良好,一路无犯,而且谦恭和蔼、彬彬有礼,跟他往日所见的北洋军大不相同,当时他很奇怪,问同船的一位下士:

“你也是这一个营里的弟兄吗?”

“是的。”

“你们这一营是什么番号?”

“北洋第三师。”

“师长是谁?”

“吴佩孚。”

这位长沙绅士是懂军事的,他眼见这一营兵渡江后的动作,晓得他们是掩护退却的后卫,当时,看他们登山布防的地点,离他家只有三里多路。

过了两天,听说那一营人趁夜撤走了,这位绅士一时兴起,跑去参观他们的阵地。发现他们是占据大路左边的一座小山,虽然只守了两天一夜,却仍掘好步兵战壕与炮垒,那竟是足敷步兵一营,炮兵一连的掩蔽工事,再相度地形,他们这阵地正好控制了南来的大路,形势占得非常之好。

就在阵地后头不远之处,山谷中有一农家,那位绅士前去访问,看见他们竟在张灯结彩,因而问道:

“府上有什么喜事呀?”

农家的人回答他说:

“昨天我们家里有人结婚。”

“北洋军不是就在你们家门口吗?昨天到府上来过没有?”

“来过的呀,他们拿钱来跟我们买点稻草。”

“就这一次吗?”

“就这一次。昨天我们请吃喜酒,亲戚朋友,人来客往,热闹了一天,没有一个人受到北军的盘问和打扰。”

大军溃败,沿途烧杀掳掠,惟有第三师第一营殿后部队,纪律严明,动作合乎要领。这位长沙绅士,当时十分感慨,北洋军中,居然也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出类拔萃,第一流的好部队,由此可见,北洋系的割据天下,并非事出偶然。

长沙绅士亲眼目睹的故事口耳相传,第三师、吴佩孚,先已在三湘人士中,留下了深刻而又良好的印象。吴佩孚听到后来,方始想起,王汝贤、范国璋南下之初,曾经借调过第三师一个团,随军出发。往后王、范两师溃败,他这一团人便自行设法,全师而还。

说完了故事,满座嘉宾,一举致杯,向吴佩孚致敬、道贺,溢美之词,发自肺腑,使吴佩孚既感激而又高兴,因此席上杯觥交错,宾主两欢。

正在热闹,一名副官气急败坏,匆匆跑来,附在吴佩孚的耳边,悄声地报告:

“赵恒惕的湘军,为数不下四五千,从衡山大举南下,前锋已经过了大埔,看情形他们是来攻城的。”

吴佩孚放眼一看,座上的绅士一个个流露出忧恐之色,更有人在交头接耳,嗡嗡议论。他心知这是因为副官神色仓皇,使他们起了猜疑,于是,他灵机一动,故意大声地说:

“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你叫城上的弟兄竖起军旗,小心防守就是了。啊,还有,你给我传令下去,不管对方逼得多么近,他们不开枪,俺们一枪也不许放。”

“是。”副官敬礼,退下。他一走,吴佩孚马上就把湘军来攻的消息,一字不遗地告诉了大家。

如此坦白诚恳,这等推心置腹,在座的湖南士绅,全都面面相觑,怔住了。

实在是对吴佩孚这个人有好感,当时,便有人问他:

“总司令是准备守城?”

“是的。”

“不檄调援军?”

“我的队伍,已经在向衡阳集中的路上,要明后天才能抵达。”

“可是,此刻敌方已在直薄衡阳,而赵先生的兵力,又是十倍八倍的大过你。”

“用兵——不在多。”

“衡阳还有十几万百姓,”有人直截了当地提醒他:“湘军来了,他们不会帮北洋军的忙啊!”

吴佩孚立即敛容正色,声调铿锵有力地说:

“倘若衡阳的父老诸公要驱逐我吴某人,不待湘军之来,我们随时可以撤走。”

于是,席上士绅异口同声地否认:

“没有这个事。”

“我们只不过眼见两军众寡悬殊,在替总司令瞎操心罢了。”

“盛意至所感激!”吴佩孚莞尔一笑,又道:“惟恐万一要开仗,诸公现在出去,怕有流弹。司令部总比较安全些,我们是否暂时不管外间的事,继续喝酒、谈心?”

众人一想,他这个话言之成理,略一商量,决定采纳,于是吴佩孚亲自陪客,和他们寸步不离,他神色自若,谈笑风生。丝毫不把湘军压境、身陷重围的事放在心上。三湘多英雄豪杰之士,吴佩孚雍容镇定,显示他胆识俱壮,加上他那种光明磊落,坦然无隐的态度,更使在座诸人,为之倾倒,慷慨昂扬,惺惺相惜。便这一席间,使他得了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

城外,湘军同样地也不知道吴佩孚又来一次闪电战,捷足先登,占了衡阳。先头部队始终不曾做过攻城的打算,他们的步枪背在背上,只顾往衡阳前进,大队人马一直到了衡阳城下,这才看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有队伍把守。于是他们高声地喝问:

“你们是哪里的队伍呀?”

一位魁梧雄壮的军官,挺身而出,从容自在地回答:

“我们是北洋第三师!”

对阵敌军,劈面相逢!一边在城墙上,一边在城墙根,事出仓促,骇然意外。城下的湘军吓得呆如木鸡,不知究应开枪呢,还是火速撤退?僵立半晌,城墙上的那名军官又在说了:

“我们师长有命令,湘军不动,咱们不开枪。”

“吴师长此刻在哪里?”城下一位军官,惊疑不定地问。

“在司令部,正请衡阳士绅吃饭哩。”

第三师是北洋惟一劲旅,吴佩孚在,衡阳兵力必定不少。城下湘军一商量,惟恐攻打不下,不如及时撤退,于是湘军一声向后转,飘然引去。

以五百兵守城,卒竟不费一兵一弹,退了湘军,还卖了个交情。从这一天起,湖南人把吴佩孚这个名字改了两个字,都管他叫“吾佩服”。 lTZY9ABCEAHogeE7RuN5HWg0sdMxri9I53mMP+6XoFNWNEbqQly6k1YeLkbBx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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