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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全传5

卢永祥还有点将信将疑,他说:

“你真能料得那么准吗?”

吴佩孚耸眉一笑:

“骑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

配属于北洋第三镇的炮兵第三标,在吴佩孚的督饬之下,动作迅速,以最快的速度开抵黄河南岸,沿河布阵。炮衣卸除,五六十门过山炮,黑黝黝的炮口,直指北岸的太阳渡。腊月严寒,朔风怒号,黄河滚滚,浊浪滔滔,各炮纷纷的将标尺扳到最高。吴佩孚站在炮队前面,用望远镜远眺,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隔河的太阳渡,静悄悄地只有空旷的街道,莫说是人,连狗都不见一条。

毅军方面派来一位参将,吴佩孚必恭必敬,听候他的号令,待他一声瞄准放,炮队立刻硝烟四散,轰然发出雷鸣。于是,毅军和第二镇的步兵,分别登上大小船只,发声喊,奋勇渡河。

直等先头部队将抵北岸,那位参将方始下令停止炮击,他跟吴佩孚都站在炮队之前,手执望远镜,密切注视北岸战事的进行——大队清军顺利进驻被轰成了断垣残壁的太阳渡,不见敌踪,没有战火,他们随即分为东西二路,猛扑平陆县城。太阳渡的河岸上,后至的清军还在忙于络绎登陆。

前队已经进薄城堑,后军渡河竣事。便在这时,平陆北原上枪炮大作,城垣之前烟雾蔽天,人仰马翻,很显然清军猝不及防,吃了败仗。锐气一失,光复军大开城门,鼓噪冲出,两军便在平陆城和太阳渡之间,反复冲杀,拼死肉搏。负责指挥吴佩孚的那位参将,急得直在跳脚,因为两军混战,迹不可分,炮兵阵地又无法推展,清军虽有优势旺炽火力,可惜在这种情形之下,恰如吴佩孚所说的,根本就失却了作用。

这一场浴血鏖战,打了一个上午,光复军舍生取义,越战越勇,清军人数虽多,渐呈不支。肉搏到中午一点多钟,清军死伤四百余人,光复军方面,也有二百多名伤亡,一片沃野,遗尸累累,清军由于伤亡过重,只好下令后退。官兵们亟于抢登船只,渡河而南,趁着这一阵大乱,光复军直逼渡口,于是清军坠河翻船,浪沉溺毙,又造成一次惨重的牺牲。

经过这一次败绩,清军便始终扼守南岸,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而晋南豫北的清军指挥权,也落于北洋第三镇协统卢永祥之手,卢永祥和吴佩孚注视时局,默察大势,都认为清帝退位,革命成功,几乎已成既定之局。因此,由卢永祥派出信使,邀约山西光复军副都督温寿泉,到营地举行会议,谈判“和平”。当时,卢永祥的部队除了远戍晋南豫北,他的大队步兵还在扼守自太原到平阳(临汾)的一线,实力和占地之多,都远胜于开府河东的副都督府(山西光复南军)。

卢永祥跟单刀赴会的温寿泉约定,晋南以黄河为界,他希望光复军不要再侵入河南,这一点,温寿泉答应了。与此同时,温寿泉也提出相对要求,在北路,光复军与清军第三镇,同意以曲沃、绛州为中立地区,两军各守防地,互不侵犯。

欣然首肯,卢永祥乃绕道先回平阳。

革命军武昌首义后,各省纷起响应,清廷一夕数惊。袁世凯当了内阁总理,他先解决滦州、山西的变生肘腋,心腹之患,使北京有个暂时安定的局面,然后便站在革命军与清廷之间,左右逢源,坐收渔利,他玩起手段来,威吓利诱,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清廷的主宰,是一对孤儿寡妇,亦即七岁的小皇帝溥仪和光绪皇帝的遗孀隆裕太后。袁世凯晓得孤儿寡妇好欺侮,他便迭施阴谋诡计。头一步,扬言抑平革命党的气焰,他请宣统皇帝溥仪下“罪己诏”,诏中口口声声都是摄政王载沣的错,先打他的政敌两巴掌,报了载沣逼他退隐的仇。然后,更进一步矫太后旨,历数载沣的罪状,赏他五万大洋的干俸,请他下台一鞠躬。摄政王载沣被罢黜的那一天,袁世凯欣然得意地告诉他的部下说:

“想当年摄政王当国,先就罢斥我。他说我:‘步履维艰,难膺重任’,嗨嗨,这小子他想不到会有今天吧!”

第二步,他唆使资政院公议:王公亲贵不宜人阁。把满清皇室,元老大臣一概屏于政治圈外,连一再提拔、栽培、搭救、扶掖他的庆亲王都不例外。

第三步,他想尽方法来吓唬隆裕太后母子——那一对置身摇摇欲坠皇位上的孤儿寡妇。

隆裕皇太后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她每次召见袁世凯,都会涕泪交流地说:

“咱们两母子的性命,今儿个是悬在你手上啦!”

袁世凯便报之以“演戏”,他总是指天誓日,矢言尽忠王事——“事不继,则以死事之!”然而,暗底下,他却在宫中密室,和隆裕最信任的太监小德张约定,由小德张负责买通内侍和宫女。叫他们日以继夜的宣传革命军的强盛,以及他们将如何“不利”于皇室,直吓得隆裕心惊胆战,六神无主。袁世凯许给小德张20万现大洋的贿赂,一旦清室退位,立刻付现。

另一方面。他派唐绍仪为代表,和革命军湖北都督黎元洪的代表伍廷芳,在上海展开和议,他所提出的惟一主张,便是中华民国应以袁世凯为第一任大总统。等到他自以为进行得差不多了,他便霹雳一声,密令正在前方的北洋第二军统段祺瑞领衔,联合统兵大员42人,电请清廷早日退位,宣布共和。这么一来,隆裕和溥仪,只好哭哭啼啼地但求保全性命。袁世凯乃命令唐绍仪,向伍廷芳提出优待清室八条件,民国元年(1912年)壬子,二月十二日,隆裕太后下诏,率宣统皇帝退位,结束了满清入主中原268年的侵占之局。

早在民国元年元旦,根据《临时约法》,由十七省军民代表组织的临时参议院,选举国父孙中山先生为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副总统,在南京就职,宣布中国定名为中华民国,五族共和,改用阳历。二月十二日清帝退位,二月十三日便以国家早日获得统一为前提,以大革命家的襟怀,为民主政治树立良好的楷模,他向参议院提出辞职,推举袁世凯继任,当时,各省都督和临时内阁极力反对,经国父再三劝解,方始承认。

临时参议院对袁世凯只有一个条件——国都既然定在南京,袁世凯必须南下宣誓就职。

老谋深算的袁世凯,早就预料会有这一着,他不愿意南下,进入南方的“势力范围圈”。民国元年元月,他有条不紊地暗中加以部署。首先调曹锟的第三镇,拱卫京畿,设第三镇司令处于南苑。

曹锟为了便于执行卫戍警戒事宜,他按照战时的兵力配备,将炮兵团,工程营、辎重营分开来配属到各步兵标(团)。因此,吴佩孚的炮三标被分散到六个步兵标,每标辖有一个炮队。吴佩孚自己则在曹锟的司令处里办公。

袁世凯晓得临时参议院坚持要他南下就职,否则的话南京临时总统府即将照旧行使职权,二月十四日他就打电报到南京,一方面申言“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一方面却以“北方秩序,不易维持,军旅如林,须加部署”,饰词推托,婉拒南行。

于是,二月十八日,孙中山派蔡元培为欢迎专使,宋教仁、魏宸组,刘冠雄、钮永建、曾昭文、黄恺元、王正廷、汪兆铭为欢迎员,由唐绍仪陪同,齐同北上,迎接袁世凯南来就职。

专使团抵达北京,袁世凯竭力笼络,供张极盛,他并且当面答应:

“等北方局面平静,我马上就到南京。”

然而,专使团到达北京的第三天,民国元年2月29日(阴历正月十二,元宵佳节的前三日),上午。袁世凯在他的家里召集智囊团会议。商讨如何应付专使团频请南下的对策。座中,他的首席智囊杨度(皙子),早已猜中他的心意,当时便说:

“大总统何不叫近畿的部队放把火,开几枪,闹这么一闹?”

袁世凯听了,拊掌大笑道:

“皙子,你真是可人儿!”

于是,他立刻命人打电话到南苑,把他的心腹大将,第三镇统制官曹锟喊来。

他跟曹锟密语长久,当时,曹锟是垂手肃立,脚跟并拢,一迭声地应:“是!”

这天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候,吴佩孚的部下,配属给步兵第九标的炮队,首先溃变。他们驻扎在朝阳门(也叫齐化门)外的东岳庙,六点多钟,他们穿着灰棉军装,提着步枪一拥而出,沿途大呼小叫,枪口朝天放。朝阳门外多的是饭馆子和水果摊,由于变起仓促,门都来不及关,一转眼间,连货带钱,便给乱兵抢了个精光。

炮队一开,东城附近第三镇的队伍,如禄米仓的辎重队,帅府园、煤炸胡同、东城土地庙驻扎的部队,不约而同,纷起响应。守城门的部队不属第三镇,他们一看情形不对,当机立断,先把朝阳门给关上了。

九标炮队一见城门紧闭,又急又光火,拉出过山炮,便向城墙轰。北京的城墙高大坚固,就像铜墙铁壁,连轰了若干炮,仅只射穿了两个小洞,人钻不进去。这时候,禄米仓的辎重队赶来接应,驱退了守城门的队伍,大开朝阳门,把炮队的“弟兄”接进城来,然后炮辎合一,一路向西。

路上见一家抢一家,见什么抢什么。而且沿途朝天开枪,分头放抢,一面抢劫,一面还在相互叫应,吴佩孚这支训练多年的队伍,即使是在溃乱掳掠,仍还显得井然有序。

第三镇的乱兵放抢,不杀人,不奸淫,不动官家的财物,不找洋人的麻烦。他们最注意的目标是当铺、金店、银号、钱铺、蜡铺、粮店,因为那里面有的是现钱。再其次,便是布匹、绸缎、洋杂百货店,其中所有的货物都很值钱。再不然,就是满清时代遗留下来的王公大臣、达官贵人,民国的官员,却是沾也不沾。

逊清的太子太保世续,住在东城灯草胡同,可谓首当其冲,乱兵如蚁附膻,围在府邸门外,却是并不即刻下手。他们推派一位排长,登门求见,世续不敢出门,排长便向管门的说:

“咱们都知道中堂大人仁慈宽厚,咱们并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万不得已,只求中堂赏点路费,咱敢保证弟兄们马上撤走。”

管门的进去一报告,世续立刻命人取出五千两银子,送给乱兵。乱兵们得了钱,居然一齐拉开喉咙大喊:

“谢中堂大人赏!”

朝阳门内竹杆巷住了一位度支部的司员,他家里一下子涌入15名乱兵,这位司员请他们坐,叫厨房里预备酒菜款待。乱兵们忸忸怩怩,怪不好意思的,为首的那一个诚诚恳恳地说了真心话:

“俺们这回子捣乱,实在是人家逼出来的。你老要是有富余的钱,借给俺们做些子盘缠,俺在山东曹州府住,过些日子你老到俺那小地界去了,俺必定加倍的奉还。这回可实在是对不起的紧呢!”

那位司员听见放抢的丘八(早先老百姓对于军阀部队的专称,因为丘八相加,是个兵字。又称二尺五——军装上衣,多为二尺五寸长。又称七斤半,指旧式步枪的重量。当了面,凡此称呼没人敢提,于是尊之为总爷、老总,免得眼前吃亏),说得这么诚恳坦白,不觉也笑了起来,他回答说:

“我是个穷京官,尤其平生不作守财奴,所以我真的毫无积蓄。不过今儿凑巧,刚刚领到薪水,连封口都没拆哩,列位既然枉驾,商量借贷,我这就拿出来,区区小数,何足言借,算我奉送给各位,可好?”

于是,他取出一百两银子,几十块大洋,外带几大包袱衣裳。乱兵们再三称谢,带走了。过不多久,他们又回来了,拿了另外一个小包袱,送给这位司员的门房,说是:

“这是俺们弟兄的一点儿小意思,请府上留着用吧。”

司员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几十双袜子。这点儿丘八的小意思,原来是抢自附近袜子店的。

四条胡同的义丰钱铺,大门很结实,乱兵们撞不开,他们用叠罗汉的方法,想要翻墙而入,掌柜的一看,情知逃不了,干脆打开大门,接他们进来抢。不一会儿,乱兵捧出大把的银元制钱,叮铃当啷,洒了一地,恰巧有一辆人力车经过。便拉了车夫的差,叫他专拉银元。车夫顺手捞了两把,塞向自己的肚兜。乱兵们看了也不过问。这时候殿后的一名军官也走了出来,北京店铺里掌柜的伙计最讲究礼貌,被劫一空的义丰钱铺掌柜,居然跟在军官身后相送,一面连声地说:

“劳驾,劳驾!”

殿后的军官礼尚往来,嘴里也频频地道:

“借光,借光!”(叨扰,叨扰的意思)。

乱兵打开了利源增布店,将店里的绮罗绸缎抢了个够,他们背着抱着匹头才出门,来了一群胆大而能起哄的中年妇女,一涌而上地说:

“老总,老总,分点儿给咱们!”

乱兵不肯答应,娘子军伸手便抢,认真动起手来,丘八还不如娘子军。悖进悖出,刚抢到的匹头,转眼间便夺去了大半。

第三镇的乱兵究竟有多狠?他们曾有几十个人围攻一家当铺,欲破门而入,正相持间,当铺里的伙计和雇工奇兵突出,一人端一脸盆凉水,排队站在屋顶上,朝大门外的乱兵猛浇。便这么十几盆凉水浇下去,乱兵成了落汤鸡,哆哆嗦嗦地,抱头鼠窜而逃。

乱兵们四处劫掠,土匪地痞乘机而起,他们比乱兵更乱、更狠、更凶,有的给乱兵们当向导,指使他们搜劫富户。有的干脆自己动手抢。更有的甚至趁乱兵人少,势孤力单,黑吃黑,劫夺他们抢来的赃物。土匪地痞越来越多,有“秩序”的放抢就变本加厉,东安市场最先着火,灯市口以北,金鱼胡同以南,受创至为惨重,东四牌楼十二条胡同洗劫一空。乱兵沿途朝天开枪,冲到了鼓楼东,碰见了奉命前来弹压的军警,老远他们便挥舞手臂,大声地嚷嚷说:

“大家都是吃粮拿饷的,何苦拿咱们邀功?反正咱们不抢衙门就是了!”

军警见他们人多势大,自己也是骇怕,于是掉过脸去,装着不曾看见。

土匪地痞跟乱兵合了流,漏子便扩得更大,大队人马冲到了皮条营、石头胡同、胭脂胡同、陕西巷一带,亦即北京的青楼渊薮,闻名全国的八大胡同风化区。土匪地痞要进去抢,乱兵却拦着不让,他们大声叱喝:

“人家那两钱是容易得来的呀?咱们怎忍心去抢她们的哩!”

经过一家报馆,里面还有灯火,土匪地痞又要进去,给乱兵拖了回来,狠狠地骂:

“报馆里有革命党呀,你们疯啦!咱们惹得起他们吗?”

北京最大的金店兼银号,清末民初,素有“四恒”之称,这一夜除了“恒和”早已关歇,可以说悉数遭殃,损失惨重。恒利为“四恒”之首,半月前他们刚刚将存在珠宝市的金银提回本号,二月二十九日之夜便给抢了白银四十万两,黄金三千两,全部店屋也给烧得精光。隔不多久,乱兵闹到天津,“恒利”的天津分号又损失四十余万两。“恒源”也被乱兵放火烧掉,抢走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惟有“恒兴”的掌柜有急智,他敞开大门,厅上灯火辉煌,取几千块银元,装两大布袋,乱兵一来,他立刻躬身出迎,满面笑容地说道:

“列位老总光临,无非是为少了点盘缠,小号敢不从命,让列位光火生气。这儿已经准备了些,数目不大,还请老总们哂纳。”

他这么一说,乱兵们反而感到忸怩,但是他立命伙计取出布袋,把银元往地上一倒。乱兵们不好意思要,他们便殷勤地硬塞硬送,结果总是闹得乱兵脸孔通红地离去。如此接二连三,送了一批又一批,送到天亮乱平,他家不过损失几万块钱而已。乱起时,枪声劈啪,喊声不绝,全北京城都见到火光烛天,当时气氛之紧张,堪称空前。蔡元培等迎袁南下就职专使,起先住在煤渣胡同逊清贵胄学堂原址,正当乱兵进城放抢地要冲,乱事起时,幸亏他们走得快,人逃出去了,衣服行李损失殆尽。第二天袁世凯招待他们搬到六国饭店,由于这一次恐怖紧张的亲身经历,使他们相信“袁世凯一离开北京,北方即将大乱”的说法。再加上“北京兵变”连日腾喧报章,轰动国内外,惊动了洋人,出动了洋兵,在南京的临时参议院,只好接受北上专使的建议,允许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一出猴儿戏耍到这儿,原该“家”大欢喜,“袁”满结束。可是玩火的人终将自焚,兵变的头一夜,商民损失数百万,人命戕害十三四条,全北京城里的人,饱受了一场虚惊,乱子充的倒不算太大。然而第二天亦即阳历三月初一,乱兵们发了小财,食髓知味,当天凌晨他们满携赃物,纷纷自广渠门,西直门或永定门逃走,上丰台想搭火车去天津或保定。由于车站上军警盘查得紧,多数没有走成。一到夜晚,便又潜回北京,煽动其他的队伍,扩大暴乱范围,遍城明火执仗,焚烧劫掠,乱事扩大。在北京闹了两天,三月初二,居然有两千多名兵与匪,堂而皇之地乘火车到天津,一下火车便开枪、便放抢,这一回他们进退有序,还带有号兵吹号指挥行动。他们在天津抢了一整天,官商损失无算,祸害要比北京更烈。当晚,巡警捕获兵匪四百余名。初三在东马路同时处斩。又酿成一次大流血的惨案。

这帮子乱兵,抢了北京、天津,流风所及,又抢保定、丰台,闹得华北天下大乱,一夕数惊。就拿北京来说,一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方始解除戒严,恢复市面。以最保守的估计,城里被劫的四千余家,城外六百余户,商民财产损失,约有数千万元之巨。

头一次兵变,固然使袁世凯捻髯微笑,暗中得意,第二次兵变却就使他大出意表,手足无措,甚至于连他的二儿子袁克文,差点儿陷在城外。袁克文听到兵变消息,飞骑驰回,半路上正好跟乱兵劈面相逢,吓得这位大总统的二公子,在霞公府一带,进退失据,十分狼狈,幸而遇见一个英国人,把他带到英国使馆借宿一宵。可是,他老子袁世凯却也是着了一夜的急了。

“北京兵变”是民国开元以后的一大丑剧,也是往后北洋军阀,跋扈嚣张,盘踞中原,动摇国本,鱼肉人民达十有五年的一大转折点。它由一代奸雄袁世凯一手导演,却系北洋第三镇成军以来的“得意杰作”。袁世凯靠北洋第三镇阴谋窃国,曹锟则靠“北京兵变”“卓著功勋”,扶摇直上,这两个人都因此丑剧大有收获。吴佩孚呢,他最倒霉,“北京兵变”使他苦熬二十多年,方始熬到手的一个炮兵团长,“煮熟的鸭子飞了”,他重又给打入冷宫,而且,使北洋系的大好佬,一个个的对他印象不佳,相当头痛。

兵变发生的那夜,吴佩孚在南苑镇司令处,当他得到消息,说是九标炮辎两队哗变,抢劫,打进北京城去了。把他气得直跳起来——吴佩孚一手训练的队伍会干上这玩意儿,在他简直就不可想象。他拉了张福来,临时组成一个执法队,十万火急地追进城去亲自弹压,然而又来电话,北京九门紧闭,袁大总统存心闹一次“窝里乱”,他把京畿的大军,关在城外。

三月一号早上,袁世凯的头一道命令下来,第三镇第九标官兵溃乱,他调第十标(还是第三镇的)进城,负责保卫总统府。

接着来的第二道命令,袁世凯召集京畿部队团长以上人员和顺天府尹(北京市长),地方治安首长,下午四时到迎宾馆(总统府)开会。会议由袁世凯亲自主持。吴佩孚是第三镇炮标标统(团长),他当然也得出席。当天的会议席上,袁世凯滔滔不绝地指示善后事宜:

一、他听说兵变原因是为了索讨欠饷肇事,所以他下令各军应领欠饷,一律补发,未附变的部队,一次发给犒赏白银二十两。(以此收买军心,抢着了的发笔财,没放抢的也给点儿甜头)。

二、带兵官要剀切开导士兵,并且述明袁大总统的“政见”,然后,全力维持秩序。

三、第三镇统制官曹锟,得“认真”约束该部。第三镇的溃兵,出告示叫他们回来。

四、宣布戒严。

如果吴佩孚稍微有点政治头脑,将“大总统南下问题”和兵变的微妙关联,略想一想,或者,他能够察言观色,玩味袁世凯“予心大乐,宽厚无比”的善后指示,他便不该在那个时候慷慨陈词,痛切自责,并且一再强调乱兵不但不能重新收容,而且必须依军法从事,重重地治罪。他在这明系善后措施,实为“论功行赏”的会议席上,就没有发现袁世凯非但不责备曹锟,还在那儿忙着帮他把抢了人、放了火的乱兵找回来,由此可知,他当时语惊四座,简直是大扫其兴,未免太不合时宜。

兵变渐渐地辄止,曹锟最着急的一件事,便是召回旧部,收集枪械。关于前者,袁世凯叫他的陆军总执法处长隆建章出告示:第三镇已溃之兵,应妥为招抚回营,不论有无军械,概不追究。他在内城外城指派了专人帮着招抚,同时更设立四处换营地点,欢迎游子归来。

枪械呢,由巡警厅出告示:不管是谁缴来第三镇的枪械,决不追究株连,而且步枪一枝给八块大洋,皮件刺刀完全者,给十二元。

就为镇压暴乱,过于严峻,曹锟一再讽示他从宽处理,吴佩孚却偏要变本加厉,曹锟忙着招抚老兵,吴佩孚则一力坚决反对。他这么凡事都要唱反调,拗着来,使曹锟非常头痛,万分棘手,他对吴佩孚刚刚建立的良好印象,于是又在迅速的褪色,变化。

一脸孔的大义凛然,满肚皮的道德纪律,吴佩孚在袁世凯的眼里,也同样的被认为无法推心置腹,沆瀣一气——这小子不像是咱们北洋系里的。有了这样的观点,吴佩孚的霉运又来了。会议席上见面的时候,袁世凯对吴佩孚的认真负责,敉平变乱,严厉处置不法之徒,当然得备致嘉勉,温语相慰,然而,在内心中,他反倒成了个惹人嫌,沾不得的角色。

因此,闹出惊天动地的北京兵变,身为第三镇统制官的曹锟,非特不受任何处罚,而且,有人给他找枪,有人帮他收抚溃兵。等到后来确定第三镇有了两千多名士兵的缺额,更由袁大总统和陆军总长段祺瑞亲自磋商,让他在北京、河南两地,设立招兵处,补足空缺。凡此种种“善后”工作都办妥当了,霹雳一声,罪将升官,曹锟终告出任方面大员,袁世凯给了他一个大肥缺,长江上游总司令,兼第三师师长。

相反的,真正处理兵变有功,曾获袁世凯假意激赏的吴佩孚,他也升了官,却是明升暗降,把好不容易捏在手中的一个炮兵团都丢了——曹锟发表他为师部副官长,当了第三师的马弁头儿。

民国二年,袁世凯对付国民党的狰狞面目,逐渐显露,他一手执匕首,一手握金钱,三月二十日,他透过国务总理,他的老搭档赵秉钧和内务部秘书洪述祖,贿买凶手,暗杀国民党伟人宋教仁于上海北站。然后,趁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高举义旗讨袁,他乃调遣北洋军大举南侵,曹锟的第三镇是他的急先锋,一路攻抵湖南的岳州、长沙。湖南一省,奄有大半,袁世凯遂派汤芗铭为湖南督军,以曹锟为长江上游总司令,俨然节制四川、湖北、湖南三省。

吴佩孚随第三师节节南下,一路顺利无阻,抵达湖南北部的岳州,第三师师部驻地和长江上游总司令部所在。他的职位是副官长,相当得高。职务却是打杂,亦即副官、马弁、卫士的头儿。无论是谁当上了这个官,除了在主帅面前抽马拉线,剩下来的工作便是给自己搞钱。但是吴佩孚当副官长又跟别人不一样,他生来勤劳俭朴,一团正气,他一心都在国家民族,一心都在夙志和事业。因此,他爱管闲事,但凡不合法、不合理,不合情,只要是他看不上眼,见着了,晓得了,都得插手要管。今天揭发这一个团的夫子不足,明天指斥某一位部队长官贪污中饱。北洋军中,一贯的作风是上下交征利,尽量饱私囊,有地皮,刮地皮,没地皮,刮自己。师旅团营连排长,除非想要扩充武力,另有企图,天下乌鸦一般黑,不吃空缺不冒领粮秣弹药的。可能要千中挑一!在这种情形之下,像第三镇副官长吴佩孚如此地认真,如此地挑剔,就连曹锟本人也是憋了一肚皮气。

人人都在想着升官发财,惟独第三师的吴副官长是在升官找茬。他整天不断地整顿这,整顿那,检举张三,纠正李四,闹得第三师上上下下,天怒人怨,个个嫌他,他却始终板起一张公事面孔,谁的人情也不领,谁的面子也不卖。不知道有多少次,吴佩孚公事公办,把事情闹僵,险险乎叫曹锟下不了台。曹仲珊气急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嚷大叫:

“吴佩孚这小子干什么不好?干嘛要上第三师吃粮当差?没的把咱逼急了,请他自己卷铺盖。”

第三师各色人等,都把吴副官长看成了喉间刺,眼中钉,吴佩孚在第三师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易卦,贞下起元,他竟驳极而复,否极泰来,居然在无意之间遇见了贵人,一位素以识人著称的大好人,曾有“屠户”之称的湖南督军汤芗铭。

汤芗铭,字铸新,此公得天独厚,出道尤早,只是在国民革命史上却是大糟其糕。这位中国首任众议院院长汤化龙的四弟,是湖北蕲水的世家子。他在逊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便留学法国,参加同盟会,可后来他竟因畏惧而反悔,乘国父孙中山先生外出,用小刀子割破他的皮包,窃得同盟会员名册,誓愿书和往返函牍,将之送赴清廷驻法国公使,亦即吴佩孚在开平武备学堂时的老校长孙宝琦处告密,借以邀功。同时他更向孙宝琦免冠叩首谢罪。幸好孙宝琦深明大义,同情革命,他不愿因此而兴大狱,把旅欧革命人士的誓愿书,全部发还本人,由于这一件事,使旅欧人士对于汤芗铭的为人,极为不齿。

宣统三年(1909年)汤芗铭回国,担任逊清海军提督萨镇冰的参谋,后来他归顺革命军,在鄂军都督府任海军第一舰队司令官。民国元年元月,南京临时大总统府成立,黄克强(兴)推荐他为海军部次长。但是到了民国二年,他又摇身一变,投身袁世凯的帐下,靠他哥哥汤化龙在当众议院院长,得为进步党的要角,另加一层,他能调度得了海军的江巡部队。因此,当二次革命爆发,湖南宣布独立,旋不久因为北洋军大举南下,安徽、江西先后失陷,一概沦为北洋系的地盘。坐镇武汉的湖北都督黎元洪,更甘为老袁的爪牙,搜杀国民党,压迫独立省份,湖南都督谭延闽迫于强兵压境,于八月十二日取消独立,由黎元洪担任“调人”,“请”他上北京,被老袁褫夺陆军上将衔,“以示薄惩”。九月十七日,袁世凯命汤芗铭率领楚有、楚同等四艘浅水军舰,驶赴岳阳,十月七日到达长沙,把谭恺“请”到北京去,就在这一天,袁世凯发表了他的新职——汤芗铭安然坐上湖南督军的宝座。

然而,汤芗铭单凭那四条小兵舰,干不了那个等于在北洋系最前线的湖南督军,因此,袁世凯才派曹锟为长江上游总司令,驻扎岳阳,算是替汤芗铭保镖。同时也是他应付南方革命势力的前锋部队。再加上派任伍祥祯为岳州镇守使,伍祥祯带了他的北洋军第三十九混成旅来,这一个师和一个混成旅,控制了湖南的北部。湘南、湘西,则另有湘军驻守。

汤芗铭新附袁世凯,便升堂入室,成了他的心腹,一举酬以“湖南都督”的要职。他感激涕零,于是知恩图报,知袁世凯畏惧国民党,图趁遏止二次革命,将北洋势力推展到长江流域的大好时机,将国民党人士一网打尽,斩草芟根。因此,汤芗铭便专从捕杀国民党上面做功夫,他用素有“活阎罗”之称的华世羲为军法科长,从湖北召来大批侦探。这般人每天出入茶楼酒肆,混迹大街小巷,一天到晚地忙着抓人、杀人,凡是沾上了点嫌疑,抓去不经审问,一概杀掉。汤芗铭在湖南各地,偶语弃市,滥杀无辜,前后总共杀了一万人以上,把一个革命策源地之一的三湘,闹成了黑暗恐怖的世界。湖南人将汤芗铭恨之入骨,所以给他上了一个“屠户”的尊号。

驻扎在湖南的北洋军,几乎人人都与湖南人为敌,军民之间,普遍存在着重大的隔阂和憎恨,惟独第三师副官长吴佩孚,非但不以为然,而且认为北洋军的残暴不仁,无异自速其祸,得着机会,他便向曹锟进言,屠杀不是办法,恐怖非为手段。曹锟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仁民爱物”的思想,于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吴佩孚几度愤欲离职,却又舍不得自己和北洋系相结合历时十余年的一段渊源,最后仍然是抑制忿愤,勉强留下。不过,他却改变了方式,尽量地跟地方士绅接近,企图争取他们的好感,兴起一种“北洋军并非个个都是坏胚子”的观念。

起头,遭过不少白眼,碰了几次钉子,但他是第三师的副官长,有点权势,能帮老百姓的忙,因此,渐渐地,他有了些湖南士绅朋友,诗酒征逐,吟咏唱和,日子过得轻松而愉快。

民国二年十二月底,湖南省垣举行民众团体大会,柬邀曹总司令出席致训,曹锟懒怠为这点芝麻小事,专程跑一趟长沙,顺手在信封批了个:“吴副官长代表参加”,命人将请柬拿去交给吴佩孚。

吴佩孚到了长沙,一看这个会规模很大,出席的都是省垣绅学各界,汤都督也到场头一个训了话。因此,轮到他训话的时候,他便灵机一动,用上《史记·项羽本纪》里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为主题,剀切陈词,痛陈湖南人重气节,轻生死,湘人投身行伍,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对待湖南老百姓,如果使用专制高压的手段,必然丧失民心,引起纷乱。反不如仁民爱物,使官民、军民打成一片,相信三湘人士,定必“抚我则后”,翕然归心。

这一篇演说,无疑给会场投了一枚炸弹,吴佩孚语重心长,慷慨激昂,与其说他是在训长沙各界,不如说他当面训斥屠户督军。吴佩孚是曹锟的代表,他是第三师的发言人,而汤芗铭督湘,靠的便是北洋第三师的兵力。如今第三师的发言人直指湘督专制高压,恐怖黑暗,更不惜以“丧失民心,引起纷乱”为警告,这岂不是军方显已不值汤芗铭的所为,给暗无天日,沦为俎肉的湖南老百姓,带来了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新希望,怎不教与会各界欣喜如狂。如雷鼓掌,甚至于有人起立欢呼,有人兴奋感动得流下眼泪来。

汤芗铭和一班督署要人,高冠峨服地坐在主席台上,挨了吴佩孚的训,又亲眼目睹他受到全场人士热烈兴奋的欢迎,他们惟有羞愧交加,无地自容,而且心里还暗暗地有些害怕。吴佩孚敢于讲出这一段话,指着和尚骂贼秃,在任何人想来,这位副官长必定是得过曹锟的授意,最低限度,他也得曹锟先点了头才可以。

当晚,汤芗铭请吴佩孚吃饭,转弯抹角,试探吴佩孚那一场爆炸性演说的原意,探来探去,吴佩孚还是他那一套大道理。他并且趁此机会,照他的老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该说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兜出来,根本不理汤芗铭下不下得了台。

诚所谓“歪打正着”,汤芗铭憋了一肚皮气,盛筵散后,找来幕僚一商量,猜不透曹锟的心事,究竟是否跟吴佩孚共一条肚肠,可是不管怎样,吴佩孚是曹锟的副官长,副官长照说是主帅最亲近的心腹,他们朝夕相晤,吴佩孚言之成理的意见,极可能渐渐地影响了曹锟。于是,汤芗铭的幕僚献了一条很高明的应付之策——由汤芗铭出面,去跟曹锟要求,把他的吴副官长借调到督军衙门来,给他一个优差,一方面釜底抽薪,一方面笼络羁縻。尚且还可以使湖南老百姓人心大快,产生汤屠户即将改变作风的错觉。

过不了几天,曹锟上长沙来了。汤芗铭依计行事,备最好的酒席,开上等的洋酒,叫顶漂亮的姑娘,恭请曹三哥。席间,猜拳行令,放浪形骸,直把好酒又好色的曹仲珊,乐得手舞足蹈,呵呵大笑。

于是,汤芗铭把握最有利的时机,提出了他亟于达成的要求,他笑吟吟地说:

“三哥,我们是至好兄弟,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不会兜圈子说话,老实不客气吧,我看中了贵师一位了不起的人才,想学个历史上借将的故事,暂时借过来,帮帮我的忙。”

“啊?”曹锟颇感讶异地说:“咱们第三师,居然还有了不起的人才?你说吧,你要借谁?”

汤芗铭凑近曹锟。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三哥的副官长——吴佩孚。”

“嗯,”曹锟点点头,开始有了心机,他先套一套汤芗铭,问道,“你倒给我说说看,我这位副官长,有哪点儿好?”

汤芗铭坦白承认,他和吴佩孚既无渊源,又是初见,只不过,前几天他来长沙演说,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引经据典,有学问,也有眼光,深觉这个人才堪大用。尤其是,当这些湖南人一心排外,把北洋人物视为仇敌的时候,吴佩孚是第三师的高级军官,竟会受到与会各界热烈空前的欢迎,可见他已深获三湘民心,汤芗铭想借重吴佩孚,破除他和湖南百姓间的敌意。

曹锟全神贯注,侧耳倾听,听完以后,心中在想:你做你的都督,我干我的总司令,你当都督完全靠我撑腰,我这总司令原也可以兼领你这个督军的肥缺。袁大总统派北洋大军南下,平定二次革命,拿下长江流域各省,段芝贵当了第一军长兼江西巡抚使,倪嗣冲得了安徽,李纯升任江西都督了。此外,靳云鹏督山东,段祺瑞督湖北,冯国璋督江苏,连吴佩孚自己的老部下第六旅长卢永祥,都得了淞沪护军副使。北洋大将,人人都有了地盘,惟独自己,只挂了个“长江上游总司令”的空头名义——我正嫌你鼾睡于我卧榻之上,这会儿你居然声言调用我最得力的人,帮你巩固政权,天下的便宜,哪能都让你拣了去?当下,他不动声色,虚与委蛇,装出慷慨大方的模样,一口答应说:

“这件事,我这儿没问题,你要借调吴佩孚,我借给你。只不过,吴佩孚好歹也是师部的上校副官长,我必得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那当然,”汤芗铭以为曹锟答应了,事情便算定规,愿望已遂,他欣然色喜,一迭声地说:“多谢三哥费心,将来兄弟必有重谢。”

曹锟付之以深沉地一笑。

然而回到岳州,他立刻把吴佩孚找了来,开门见山,却是瞒了一段问道:

“汤四爷的都督衙门里有个缺,问你想不想去?”

吴佩孚一听,以为又是自己讨了别人的嫌,总司令想把他一脚踢开呢,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层上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叫他上“汤屠户”那儿助纣为虐,他可是断乎不干。因为有这么一想,他答话的时候,难免带些儿气愤:

“都督衙门的差使,我办不了。”

这个答案和这种态度,正是曹锟所向往的,吴佩孚的“忠诚”,使他开心得很。为了添加自己的得意,他再试探地问一句:

“你到那边,可能有好差使给你啊。”

“再好的差使我也不干,”吴佩孚不胜愤恚地答话:“总司令要是觉着我在这儿不合适,那好办,我这就跟您辞差!”

“这是什么话!”曹锟语若憾然,心实喜之,“啊,子玉,你不想去都督衙门也好。我正想派一个好差使给你哩。”

“总司令的意思是……”

“子嘉调升第十师师长,他那个第六旅旅长的缺,我兼着很久了,”曹锟蔼然地笑着,“谁都知道,这个缺是留给你的,我耽搁下来没向大总统保举,是因为我想让你立一次战功,报上去容易邀准。这会儿我看一时没有什么打仗的机会,再说凡是我报到大总统那儿去的公事,他老人家从来就不曾驳回过,我看咱们不必再等了吧,明儿个我便给你保上去。”

朵云天降,这真是意外之喜,汤芗铭错打正着,造就了吴佩孚更上层楼的机会。吴佩孚又带兵了,军阶也升了一级,袁世凯批准曹锟的保举,北洋政府令派他为第三师第六旅少将旅长。

北洋军的番号,师与旅分别排列,一师两旅,第一师辖第一、二旅,第二师辖第三、四旅,第三师便辖第五旅和第六旅了。当时,第三师的第五旅旅长是张学颜。张学颜在北洋系中资格比吴佩孚老,人事关系也比吴佩孚好,他俨然以北洋正统派自居,目高于顶,眼中无人,他对吴佩孚最不佩服,吴佩孚擢升为第六旅旅长,张学颜的反应是声声冷笑,尖酸刻薄地说道:

“马弁头儿也能当旅长呀,嗬,这会儿可有好瞧的哪!连三爷都懂得识人哪,总有那么一天,马弁头儿会骑到我脖子上来哩!”

他倒是料得很准,吴佩孚后来果真当了张学颜的顶头上司,张学颜不服,一怒离开第三师,把他那个旅长的缺,拱手让给吴佩孚的老把弟——张福来。

民国三年(1914年),41岁的吴佩孚平步青云,当了北洋劲旅第三师的两员旅长之一,统率六千余人,俨然是一员大将。曹锟对他另眼相加,刮目相看,他这才成为曹三爷的心腹肱股,曹三爷事无巨细,必定请教这位汤屠户口中的“了不起的人才”,于是自此以后,曹锟对吴佩孚言听计从。凡此种种,都使最不佩服吴佩孚的第五旅旅长张学颜看得益增妒恨,心里极不是滋味。

回复汤芗铭,曹锟按照既定计划,往吴佩孚的身上推,他颇表憾然地告诉汤都督说:

“吴佩孚是个天生的军人,他一心一意只想带兵打仗,什么优差美缺,他都不肯干。我把四爷您的意思跟他一说,他不但不愿意,反而埋怨我尽不让他带兵,没法子,我只好保他当旅长啦!”

民国三至四年,吴佩孚跟着曹锟,于役三湘,驻扎岳阳,在这一段时期,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的北洋势力弥漫全国。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年)虽然在欧洲打了起来,但是环顾国内。反而形成大风暴来临前夕的暂时静止状态,北洋系的大将分布要津,各人有了各人的地盘。老袁在世,他们便没有闹派系,争权夺利的必要,因为闹了也是白闹,北洋系中从来就不会有过跟老袁分庭抗礼的人物,自王、段、冯以次,任谁见了大总统,都得俯首帖耳,惟命是从。他们只要捧住一个袁世凯,就别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干他们横征暴敛,搜刮地皮的勾当,过他们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自民国初年以迄十七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新统治者,拥兵自重,残民以逞的军阀,便在这两三年间由毛毛虫蜕变为花蝴蝶。

忙着满足其领袖欲、统治权的,反倒是中华民国第二任大总统袁世凯。这位五短身材,矮胖臃肿的阴谋家,大奸雄,北京人说他是西山八怪中的癞蛤蟆投胎,“大总统”尚不足餍其贪婪,他还想百尺竿顶再爬一步,完成他万世一系承天建极的皇帝梦。民国三四年间,是他密锣紧鼓,箭在弦上的筹备时期。他变相解散民意机构,废止民元约法,并且因此受到日本人的威胁——一方面也在争取日本这个强邻的奥援,他被迫签订了卖国求荣的中日“二十一条”。他一手执匕首,明杀暗刺,铲除异己。一手握钱囊,收买失意政客,布置劝进丑剧。由总统府改称的清华宫里,袁世凯已经暗暗地试穿过了龙袍。

但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连他的心腹大将,股肱之臣一律隐瞒,实在瞒不过时便出之以“骗”,诓人的话说得多了,他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对于他一手拔擢,一手栽培的北洋诸将,遂而渐渐地起了戒心。“帝制自为”的筹备工作,他以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刘师培、严复,即所谓六君子组织“筹安会”,这里面全无北洋派的旧人。另一方面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自民国三年春天,便开始用他老子小站练兵的办法,着手编练新军中的新军——模范团,目标居然是十个师,跟北洋军的番号几乎便是一对一。两父子要当皇帝和太子,把多年相随的爪牙功狗摒诸门外,从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起,北洋旧人私底下都在嘀咕:“咱们早就不是自己人啦。还尽他妈的什么忠!”

于是,群雄割据逐渐地形成“分崩离析”,等到袁世凯正式登基,蔡松坡他们以一万余人的队伍高举护国义旗,天下翕从,齐声讨袁。袁世凯北洋派的那几根台柱纷纷扯腿,台柱一扯,洪宪皇帝的大场面,轰然一声便砸了。

在民国三、四、五年之中,北洋系中的几员大将,以曹锟的心情最为苦闷。耳濡目染,水涨船高,这时候的曹锟,早就不是当年的曹卖布,三傻子啦,他有领袖欲,更有争权夺利的心。可是,环视宇内,中华民国成了北洋一系的天下,当年出生入死,背七斤半一块儿干出来的弟兄,各有各的高官厚爵,各有各的地盘肥缺,惟独参与密谋,被袁大总统引为心腹知己,把门看家的曹锟,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便当上了第三镇统制,民国四年照旧还是第三师师长,匆匆七八年了,他是官也没升,地盘也没抓,被总统钉死在岳州,替汤芗铭当卫队。

袁大总统想当皇帝,消息越传越盛,把式越来越像,曹锟在岳州,听说民国三年春节,小站旧人去给大总统拜年,已经恢复了满清末年的跪拜之礼,他反倒觉得十分兴奋,那一天他又跟吴佩孚闲聊,一开口便兴冲冲地告诉吴佩孚说:

“子玉,你瞧,咱们快有出头的日子了?”

“大帅是说……”

“老头子当上了皇帝,”曹锟洋洋得意地说:“他必得给咱们好好地安排。”吴佩孚挺深沉地一问:“能比这会儿更好吗?”“准比这会儿好得多。”曹锟答得极有把握。

“何以故呢?”

“我告诉你吧,子玉,”曹锟直捋他的翘胡子:小站这些个旧人,眼见老头子从洹上出山,步步高升,居然坐上了大总统的宝座,他们嘴上不说,私底下都有个想头,大总统八年一任,期满改选,只要命活得长,大伙儿全有轮到选上一任的希望。这会儿老头子总统不当要做皇帝,皇帝是世袭,除了袁家子孙,谁也轮不着这一份。我听说今年拜年,冯华甫(国璋)强着段芝泉(祺瑞),给老头子磕了头,再拉他到大爷(袁克定)那儿去,照行跪拜大礼,大爷却大剌剌地坐着不动。这两位全光了火,走出来便愤愤地说:“咱们不能当人家两代的狗!”子玉,你听听这话吧!我敢保险,老头子一旦登基,小站旧人非叛即散,至少要去一大半。”

“嗯。”吴佩孚懂了,他试探着问:“这么说,大帅是赞成大总统登基当皇帝的哕?”

“我当然赞成,”曹锟说得理直气壮:“子玉,这湖南的绅学各界,你都很熟,不信,你去问问他们,兵连祸结,中国乱了这么些年,除了咱们老头子,谁有力量安定这个局面?”

“依大帅所说的,”吴佩孚决心趁机进谏,特地兜了个圈子说,“大总统登基,北洋小站旧人有的会叛,有的会散。其实,反对大总统登基的人还多的是,说个不中听的,万一因此引起了内战,大帅准备怎么办?”

“你我都是大总统一手提拔的,但凡是人,就不该忘恩负义,”曹锟语重心长地道,“万一有事,我们当然是要替老头子出力,死而后已!”

“大帅方才说是该出力,”吴佩孚这才点了题,要出力,就该先把力量培养大些。老实不客气说,北洋劲旅,素称第三师和第七师,第三师是老兵,老兵的长处是训练有素,作战有经验,缺点则在师老兵疲,日久顽生。大帅你看,咱们队伍里三四十岁的老油子已经占了多数,他们当兵当得久,花样比别人多,如果带兵的稍不注意军纪,不注重平时的训练,不打仗则已,一旦打起仗来,准得捅大娄子。所以我说,不管是替大总统效力也好,为国家抵御外侮也罢,既然眼见中原有事,快打仗了,咱们就该趁此时机,好好地把队伍整顿一下。

否则的话,满清中叶以后八旗兵的松弛懈怠,不分内乱外侮,一打仗就溃不成军,那正是我们今天的榜样!

“哈哈,子玉!”曹锟两手一拍,打了个哈哈,“你又跟我来这个老套啦!”

“还有,假使为了帝制问题,引起战事,”吴佩孚觉得机不可失,他仍然正色地说道,“兵家胜负,谁也没法预料,大总统成功,固然从此国泰民安,大总统万一……”他打住了不说,“那就要出现一个天下滔滔,征伐不休的局面,真要到了那一步田地,我们势孤力单,总不能任人宰割。因此我的意思是,为大总统着想,我们必须整顿队伍,加强战力。为我们自己打算,我们还更得赶紧的有所准备!”

曹锟听了,沉吟久久,默默无语,然后,他矍然而起,重重地一拍吴佩孚肩头,深切感动地说:

“子玉,你为咱们这个团体,真是煞费苦心,我今儿个必得承认,你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好吧,让咱们打明儿起,就拿当年的苦干精神,好好地再努力努力!”

于是,曹锟全心全力,埋头练军,整整一年半里他不骛外务,勤勉奋发,跟吴佩孚并肩齐步一块儿苦干。他这一次的埋头努力,使他错过了许多升官发财的机会,却也使他建立了自己未来事业的基础。吴佩孚帮着他,把北洋第三师练成一支实力不可轻侮,军纪最为严明的队伍——于焉成为曹仲珊的真正看家本钱。

果然,不久以后,第三师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1915年9月,袁世凯的乾殿下段芝贵,联合十四省将军,密呈袁世凯,请他速正帝位。这十四省将军中独乏袁世凯的三只鼎足:龙——王士珍,虎——段祺瑞,狗——冯国璋。跟段芝贵同样热心帝制,矢志拥立的曹锟,榜上无名,却是由于他还不够资格,十四省将军都是有地盘的,他在民国二年经袁世凯委任的“长江上游总司令”,只怕连袁世凯自己都给忘了。

从9月到12月,从要饭的到大阔佬,闹过了层出不穷,不可胜计的劝进活剧,袁世凯这才公然露面,表示态度,向筹安会声明接受各界之劝进。15日,封副总统黎元洪为武义亲王,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定于1916年元旦登基,25日申令:“改明年为洪宪元年”。

就在筹安会、奏事处、大内总指挥处,纷纷成立的袁氏皇室御用机构,欢天喜地,筹备登基大典的兴头上,梁启超的得意门生,日本士官四杰之一,领导云南革命成功,第一任云南都督,一向被袁世凯视为眼中钉,股上刺的蔡松坡(锷),被袁世凯诱至北京加以羁縻软禁了。11月底,他利用妓女小凤仙作掩护,逃出北京,乘车抵达天津,旋于十二月二日赴日,十九日抵达云南,匆匆赶赴昆明。

继蔡松坡而任云南总督的,正是蔡松坡的旧部唐继尧,在蔡松坡回到昆明以前,国民党的重要人物,早已在国父孙中山先生的指挥下,络绎抵达云南,如曾任江西都督,二次革命讨袁失败南下的李烈钧,以及滇军将领张子贞、庾恩赐、由云龙、黔军将领王文华,一共有三十多人,他们对于讨袁的军事,早已有所部署。因此当蔡松坡一到,护国军迅即组成,二十三日通电袁世凯,请他取消帝制,并且限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袁世凯却命他的“政事堂”代复一电,说是:“此电想系他人伪造,未便转呈”,企图护国军将领得此转圜机会,加以否认。假把戏玩得既可笑又可怜,于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唐继尧等通电宣告云南独立,蔡松坡、李烈钧、戴戡兵分三路,分别向四川、广西、湖南三省进攻。

袁世凯获知护国军的主力是蔡松坡部,同时他也最怕蔡松坡,因而在元月五日,便电令曹锟的第三师和张敬尧的第七师,两师北洋劲旅,悉数开赴川南,扼守自重庆到叙府一线,防堵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蔡松坡北上。

其实,根据松坡将军遗墨所载,护国第一军,一共只有3130人,所领饷粮,不足两个月的用度。而北洋两师精锐,第三师和第七师都是官兵12500人,以25000人对3130人,袁世凯还怕不够。不久,他又增调李长泰的第八师两千人,河南混成第九旅的一个营,山东新兵八百,安武军六百和朱廷灿的步兵一大队,再加上袁世凯心腹,四川都督陈宦带进四川的冯玉祥、伍祯祥、李炳之三个独立混成旅:北洋军的总兵力计达4万余众。

曹锟在岳阳奉到袁世凯的电令,立刻召集军官会议,商讨大军出发事宜。路线只有一条,那便是由岳州过洞庭湖,乘船循长江西上,蜀道之险,难于登天。照理说第三师出发的顺序应该第五旅在先,第六旅居后,但是曹锟看见张学颜仿佛有点为难,他便跟吴佩孚说:

“子玉,队伍先开到重庆集中,我看,还是你多辛苦点,由你打前站吧?”

吴佩孚欣然应允,他领了一个团、一个炮兵营、外加工兵、辎重,约有两千余人,先行出发。他那第六旅剩余的部队,便交给曹锟统率,作为中军,张学颜呢,他走在最后。

这是吴佩孚平生第一次入川,一路都是坐船,他的部下纪律严明,行列齐整,沿途给老百姓的印象很好,因此一路毫无碍难。他率队抵达重庆的那一天,是元月三十一日,这时候,护国军也已开抵川南,而且攻势凌厉,攻下了叙府、永宁,同时,戴戡率领的黔军,也正由遵义向重庆方面挺进。

早先在路上,便已经听到消息,袁世凯派张敬尧为第二路司令,曹锟当副司令,所有在四川的北洋军,都得听张敬尧的节制指挥。当时,张敬尧万里迢遥,老远地从北京城外的南苑赶到,他也只带了一个旅,把队伍安置在合江,便带着看卫队,坐船到重庆来主持军事会议。

张敬尧,字勋臣,段祺瑞的安徽老乡,陆军大学出身,他是段祺瑞的心腹亲信,早年有骁勇善战之称,后来被湖南人讥为“银样锻枪头”,胆小如鼠,贪婪成性。当了一任湖南督军,从他自己到小兵,掳掠搜刮而去的财物不可计数,却反而不战自溃,把枪炮辎重留给了湖南人,因此,湖南人又谑称他是“运输司令”。

袁世凯帝制自为,阴谋窃国,“鸟未尽而弓先藏,兔未死而狗将烹”。他把早年拥立的元勋,关在门外,又叫他的大儿子编练模范团,将他手下的第一员大将,陆军总长段祺瑞连哄带骗,当作满清的王公大臣般,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上,段祺瑞心中的不平和愤懑,可以想见。因此,当云南护国军起义,袁世凯组织“征滇临时军务处”,请段祺瑞出来替他主持,段祺瑞便学了老袁当年对付清廷的办法,托口“宿疾未愈”,来个闭门不理。袁世凯退而求其次,请江苏都督,他的那条“狗”冯国璋担任征滇军总司令,冯国璋也是依样儿画葫芦,一而再,再而三告病假,安然坐镇南京都督衙门。

号令不行,袁世凯迫不得已,派不出总司令,便分兵两路,第一路司令马继增(北洋第六师长,原驻江西),命他抵挡湖南一路,这马继增在行军途中突然神秘暴卒,由于后来是齐燮元继任的第六师,因此有人说这是齐燮元的第一次行凶弑上。袁世凯派的第二路司令,便是张敬尧,两路军事,由老袁在北京遥为控制,亲自指挥。

张敬尧奉令入川。在他从南苑动身以前,也跟辛亥那年,冯国璋、段祺瑞被清军主帅荫昌统率,南下武汉镇压革命军一样,悄悄地去跟老长官段祺瑞讨主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段祺瑞也是叫他:“慢慢走,等等看”。因为,他跟冯国璋都正在跟北方军人,和南方的护法派人士,进行和议。这跟袁世凯当年一面表示其对清廷的忠诚,一面跟革命军人士举行和谈,又是一脉相传,如出一辙。

所以,张敬尧懒洋洋地到了重庆,召集会议,吴佩孚一听他的部署,心中便大不以为然,原来,张敬尧的战略,竟是将四万余众的北洋精锐,从叙府拉到重庆,在长江南北两岸,分兵设防。他当时的调度是第三师驻泸州,中央策应,李炳之旅分防泸州、綦江一线,他自己带来的一旅驻合江、江津、綦江、涪陵、重庆,冯玉祥分兵一千守内江,伍祥祯分驻成都、资中。四万多队伍,为了防堵三路入侵的护国军,战线竟拉长了一千多里。

吴佩孚听完,好不生气,心想哪有这么窝囊的打法,有十倍以上的兵力不去歼灭敌人,反而分敞开来等着挨揍?气往上撞,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起来便讲:

“我军已经掌握了很确实的情报,敌人兵力薄弱,粮饷不继,他们正分三路进入川境,我们为什么不运用优势兵力、有利地形和旺盛火力,也分三路对敌加以围歼。像这么样把兵力分散开,敌人不但随时可以穿隙而过,而且,他们更能灵活运用我们的弱点,以大吃小,以强凌弱,然后各个突破!”

吴佩孚理直气壮,说话便冲,张敬尧吃他当面质问,顶撞得下不了台,他认为自己无须把这小小一名旅长看在眼里,因为连吴佩孚的师长曹锟,也得接受他的指挥。于是抹下脸来,眼珠一弹,瞪住吴佩孚,嘴里却是讥诮刻薄地在问:

“吴旅长,你知不知道,咱们这入川的北洋军,为什么要叫第二路?”

吴佩孚也沉着脸,据实回答:“因为还有开到湖南去的第一路。”

“这两路兵的总司令又是谁呢?你晓不晓得?”

“不晓得,因为大总统没有发表。”

“对,大总统是没有发表。”张敬尧诡秘地笑着:“可是,他老人家不发表,正因为这个总司令是他老人家自己担任上了,你明白了吗?”

有点儿恍然,不过,吴佩孚还是得问个明白:

“司令官莫非是说,方才宣布的战略,是大总统亲自订定的?”

“正是!”张敬尧拔尖嗓门,高声一应,再调侃吴佩孚一句:“怎么样?吴旅长,你是否要专程跑一趟清华宫,当面请大总统改变战略?”

纯粹是为凑张敬尧的兴,谄媚讨好,在座的高级军官哄堂大笑。张敬尧转弯抹角绕一大圈,可给吴佩孚碰了个大钉子。吴佩孚脸孔涨得通红,满面怒容,却是无可奈何地沉沉坐下,从这时候起,张敬尧自顾训话,连正眼儿都不瞧他。

吴佩孚率部开到重庆之日,川军第二师师长刘存厚,率领全师官兵,发出独立通电,讨袁檄文,改称护国川军。川军原有两个师,第一师师长周骏,约好了和刘存厚同举义旗,但是袁世凯派人以“升官发财”为诱惑,只要周骏守住泸州,守到北洋军到,再会合克服叙府,立奖现大洋四十万,封爵升官。于是,周骏派他的旅长熊祥生为防泸司令,袁世凯当时就封熊祥生为男爵,奖金30万元。

刘存厚师一日之间连克江安、南溪,二月五日,第一路司令(旅长)陈礼门,又攻克和泸州隔江相对的蓝田坝。七日,川滇护国军会师,董鸿勋支队(团)加入攻城战,他们攻下泸州城南隔江的要隘月亮岩,在橘树丛中架起大炮,居高临下,陈礼门下令往熊祥生的旅部猛轰。

时值北洋军李炳之旅开进泸州增援,熊祥生请李炳之吃饭,大开盛筵。哗啦啦的一连串炮弹轰来,硝烟四散,弹片横飞,熊祥生和李炳之吓得丢下筷子,翻墙而逃——熊祥生和李炳之确实是大出意外,因为他们明晓得陈礼门那一旅没带炮兵,轰泸州的大炮,是滇军董鸿勋带来的一个炮兵连。

泸州受到炮击,却是并无一炮还击,这是因为熊、李二旅也是有枪无炮。护国军的一个炮兵连,因而始可发挥最大的威力,控制全城,以及附近的渡口。七日下午四时,护国军借炮火的掩护强渡,攻克罗汉场。宿营一夜,翌晨展开拂晓攻击,节节推进,大军已经掌握了“水淹土地”,泸州之北的“小市”,就在眼前,护国军克服泸州,几已是转瞬间事。泸州城防,危急万状,熊祥生和李炳之,都化装为平民,准备杂在人丛中逃走。

护国军步步进逼,耳闻目睹泸州城里秩序大乱,老百姓的哀哭号叫,声闻十里,于是他们一个个地欢呼雀跃,快步冲前,准备顺利攻进泸州城了。然而就在这时,身后枪声连响,万马奔腾,争先恐后奔上前来的后队,如风吹草偃,惊涛拍岸,齐齐地倒了下去。一彪骑兵,雷霆霹雳般卷将过来,有一位勇将,头裹青巾,右手指挥刀,左手驳壳枪,匹马当先,左手枪连珠般放,右手刀逢人便砍,他勇冠三军,所向披靡,一匹马冲开了一个大缺口,护国军惟有四散溃逃。这青巾大马将军的后头,北洋第三师第六旅的炮兵营,有的马匹驮载骑兵,有的马匹拖动过山辘轳炮,冲溃了护国军的胜利在握,进入泸城。他们反而抢在前面,一营炮队引领一团步兵,烟尘滚滚,竟直冲进泸州城去。

吴佩孚刀枪齐施,骤马冲入城内,他杀得起劲,目眦欲裂,怒目奋睛,一伸手抓住一个正待逃出城的北洋军,高声喝问:

“快说,城里最高的地点在哪儿?”

那名小兵怯怯地答:

“忠山”

“在哪儿?”

伸手指了指。

瞧明白了,吴佩孚大声下令:

“步兵团邀同守城部门,各就岗位,炮兵营跟着俺,上忠山架炮?”

北洋第三师第六旅,都是些老兵油子,穿这二尺五的棉军装,从前清穿到民国,打山海关外吉林长春穿到北京、保定、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及四川。别看他们平时吊儿郎当,一副懈怠相,打起仗来,有板有眼,不慌不忙,每当面临一种情况,不消带兵官关照,自会把应有部署,一桩桩地做好。

因此,当吴佩孚亲率炮队,出泸州西门,上龙透关内百多尺高的忠山布置炮兵阵地,他麾下的步兵,同时分头出动,各干各的,泸州四门,重又紧闭,老百姓都被劝回家里蹲着。熊祥生、李炳之那两旅官兵,见人家作战,动作敏捷,秩序井然,早先准备放枪开溜的呢,此刻真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地又回到城墙上。第六旅的步队见城防已很巩固,待城里防务恢复,不愿与熊、李二旅争功,迅即开出西门外,扼守从龙透关到西门一线。

吴佩孚的老把弟张福来这时候已经水涨船高,升了团长,他代表吴佩孚到熊祥生的旅部拜访,切取联络,会商战略。熊李二人惊魂甫定,忙不迭脱下便服换好军装,正待振作精神,上城督战,张福来到了,于是三个人坐下来相互介绍,熊、李这才知道来援的队伍是北洋第三师第六旅,旅长是大名鼎鼎的吴佩孚。

寒暄已过,熊祥生对第六旅的奋勇驰援道了谢,他请李炳之代为指挥城防部队,自己由张福来陪着,骑马上忠山,回拜吴旅长。

才跨上马背,西边,天崩地坼的一声巨响,一团红光,流星般地飞越大江。直射对岸敌阵。

“贵旅官兵真不愧为百战雄师,”熊祥生和张福来并辔而行,衷心赞佩,“吴旅长带着炮队上忠山,我估量他才走到哩,你看,他都布置好阵地开始射击了。”

张福来得意地一笑,他已经无法答话,因为,忠山上众炮齐轰,隆隆炮声震耳欲聋。

吴佩孚、熊祥生站在忠山之巅,吴佩孚亲自指挥炮队,和隔江月亮岩上护国军的大炮对轰。第六旅的炮比护国军多,口径也来得大,射程和威力自非护国军那一连炮兵可比。熊祥生对于吴佩孚观测之精确,判断之迅捷,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知道吴佩孚正是测绘科出身,连日俄大战他都曾做过“讲评”。

隔江炮战,声震天地,忠山与月亮岩,浓烟蔽空,尘土飞扬,护国军的炮打不着吴佩孚的阵地,吴佩孚却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仗着优势的火力,不到半个小时,即已将护国军的炮火,全部压制下去。敌炮可能已被摧毁,也很可能不敢再发炮,以免被吴佩孚发现炮位,消灭无遗。

双方的炮火都停了,吴佩孚这才回过头来,问熊祥生的话:

“对岸敌军的兵力似乎不多?”

“他们的主力,方才在小市被贵旅击退了,对岸只有护国军的一个支队,一团人左右。”

“渡口在哪里?”

熊祥生伸手一指正前方的沙湾。

吴佩孚用望远镜一看,江面很宽,渡口地势平坦,监守部队守在大路上的高地,而左有蓝田坝镇市,右有月亮岩那座小山三方面的火力,都可以控制沙湾,在这种情形之下,敌前强渡,部队伤亡必重。 3ZCMPmq5Ls75slpL9NzLwS5AhkIakN6wQAgWKR22F7M97DGAVJRV4Smk4ZdWJO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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