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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全传4

抵达沈阳,瞧见吴佩孚风采依昔,倍增威武,心中又是一喜,她曾不知几千百遍地想过,见到丈夫,应该怎样向他诉说她在蓬莱受的委屈。当夜,她又觉得不该一见面就谈这些,扫了丈夫的兴,于是想着过些时再说也罢,反正机会多着呢。谁想,就由于这一迟疑,她失去了倾诉的机会,而且,造成她自己莫大的悲剧。

到沈阳的第二天,李氏便又开始暗地里生气,吴佩孚是个孝子,事无巨细,一概惟母命是从。除此以外,整个家庭也要以母亲为中心,他有意造成他母亲绝对的权威,他手头所有的钱,以及往后所发的饷,原封不动地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坚持省吃俭用,勤劳刻苦,家里除了杂兵,不许雇人,吴佩孚也要李氏洗手作羹汤,做出一日三餐。刚到沈阳一时高兴,买了几件绸缎皮毛衣裳,李氏跟隔壁赵太太一样,当作居家便服,老太太一见却立刻皱起了眉,嘟囔着糟踏浪费,李氏横一横心对丈夫说了,吴佩孚的反应是:

“这么吧,你明天做两套布衣服,专在家里穿。”

更让李氏愤懑不平的是,往先在蓬莱,自己要用两文零钱,得向老太太伸手。如今呢,丈夫是堂堂正正的大清统带官,一个月赚四百两,连他要用银两,也得像小孩子似的跟老太太要!

偏又有个张佩兰,同在一座屋顶下住,20来岁年轻貌美的大姑娘,没许人家,却跟吴家母子越来越近乎。

张佩兰本来是从自己家里搬来陪姐姐的,早先,每逢赵尊贤出门,赵太太便孤零零的一个人守整幢屋子。不久吴家搬来合住,她却已经在杨家大院住惯了,并没有意思往回搬。她仍旧住在东耳房,和吴佩孚夫妇住的西耳房,仅仅一院之隔,遥遥相对。

她又是个很早死了母亲的,杨家大院里,三个男子汉——赵尊贤、吴佩孚、吴文孚,每天都要出门。剩下四位娘儿们,吴家婆媳合不来,无话可谈,赵太太要忙家务事,就剩吴老太太跟张佩兰合得拢,又得闲,再加上吴老太太开口闭口就是二姑娘跟俺有缘。于是乎,张佩兰一大清早起了床,盥洗用餐,便忙不迭地往西正房吴老太太那儿请安,一老一小,在一块儿,兴致特别地高,一聊,往往从早到晚,聊个没完。

吴统带公馆有两位常客,那便是吴佩孚的哼哈二将,张福来和牛起顺。三日两头,张、牛二人跟着吴佩孚,骑马从黑嘴子来,或者涮个锅子,或者添两只菜,两位常客便跟吴家老小同桌用餐,吃吃喝喝,笑笑谈谈,气氛十分的轻松愉快。那张佩兰是个好热闹的,老太太又非她不欢,于是遇有这种场合,老太太说什么也要把她留下来陪客。

时间一久,彼此都很熟了,有一天晚上,吴老太太似有意若无意,一个劲儿弹她的老调,直夸二姑娘有这好,有那好,又善伺人意,又懂得体贴,然后便是一声长叹,不胜感慨地说:

“唉!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个闺女,那我就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想喽。”

那一头,张佩兰本来就挺会说话,此刻便也在投桃报李,甜甜地说:

“老太太待人太好啦!我母亲早死,好些年来一直都在想,母亲对待子女,该是怎么样的慈祥?这会儿遇见了老太太,我又常常告诉我姐姐,真是自己的母亲,对待我也不过就这样。”

座中,张福来毫无心机,牛起顺更是直心直肚肠的人,他一听两面说得这么近乎,当时就嚷了起来:

“好哇!老太太这么喜欢二姑娘,二姑娘又懂得孝敬老太太。老太太没女儿,二姑娘没娘。干脆,二姑娘拜老太太为干娘呀!”

“对!”张福来兴高采烈地插了嘴:“二姑娘这么一拜,那真是两全其美,就不知道二姑娘乐不乐意?”

张佩兰身子一扭说:

“怎么会不乐意呢,人家早就这么想了,只怕老太太不肯收我,一直都没敢提咧。”

“这会儿不是有人给你提了吗?”张福来一力促成:“老太太那么喜欢你,你还怕她老人家不乐意?”

吴老太太原是有心事的。她见吴佩孚夫妇始终一语不发,瞟了吴佩孚一眼说:

“二姑娘人家还有她爸爸呢,这是件大事,她得先去问问。”

张佩兰却忙不迭地说:

“我爸爸要是听说老太太肯收我,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哩!”

“那么,就这么办,”张福来自作主张:“二姑娘,明儿你跟你们老爷子去说一声。老爷子答应了,拣个黄道吉日,你拜干娘。”

牛起顺大声地起着哄说:

“好极了,赶明儿日子一定,咱跟张帮统是原起意人,得跟老太太好好地贺一贺。咱们俩无以为敬,到时候送一桌酒席来,一来贺喜,二来大家聚聚。”

啪的一声,李氏手里的筷子,不知怎的失手掉在地上,她脸孔涨得通红,喃喃地埋怨自己几句,正待弯腰去捡,沉默寡言好半天的吴佩孚,这时候适逢其会地居然开了金口:

“掉在地上就脏啦,我去给你另拿一双吧。”

李氏迫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民国以前的中国老百姓,就只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热衷名利,对官府吏胥巴结谄媚,无所不用其极。一类则是心惊胆跳,见了当官府的避之如同蛇蝎。张廷玉和赵尊贤都属于前一类型,而吴佩孚这位简放第三级中等官,他的官阶相等于文官正四品,官秩同于都司,如果是单独放出去戍守一方,也就是方面大员了。因此,当张佩兰回家去,兴冲冲地一说吴老太太要收她为干女儿,她父亲和姐夫莫不欢天喜地的绝对赞同。

张佩兰拜了干娘,吴、张二府结为亲家,双方亲友,正好趁此机会,借题发挥,礼尚往来,酬酢频繁,很是热闹了一段时期,光绪三十三年丁丑新岁,也就在繁文缛节、杯觥交错之间度过。吴老太太如愿以偿,收了张佩兰这个干女儿,张佩兰更是从此改了称呼,她跟吴佩孚兄弟和李氏一样,管老太太叫“娘”,喊文孚“三哥”,喊吴佩孚夫妇“二哥”“二嫂子”。

不但如此,自兹而后张佩兰连生活方式都加以改变,她在东耳房睡,却在西正房吃。每天清早起床,漱洗完毕便上东正房去,一直要到吴老太太安安稳稳地睡下了,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像个孩子般的跟老太太寸步不离,惟一的例外,是老太太催促着她:“去看看你二哥走了没有?”,或者是,“去瞧瞧看,你二哥该回来了吧!”

于是,张佩兰便遵照娘的吩咐,走进西耳房,也不管她二嫂子在不在跟前,亲亲热热地喊:“二哥呀,娘叫我来瞧瞧你走了没有?”抑或——“二哥,你回来啦,娘都叫我出来望过好几遍啦!”

渐渐地,她对吴佩孚问暖嘘寒,为他做这做那,只要吴佩孚在家里,她也就须臾不离左右,她口口声声宣达娘的意旨,自然而然地介入了吴佩孚的生活。

起初,吴佩孚对于张佩兰很敬重,很感激,因为她是自己母亲心爱的人,惟有她才可以使他母亲获得快乐,他很愿意视张佩兰为己妹,而对她负起长兄的责任。可是,不久以后,他发现不但母亲和自己的妻子之间存有矛盾,即连妻子和妹子,更是暗潮滋长,问题重重。妹子对自己越来越亲密,妻子对自己便越来越冷淡,知书识礼,貌美如花的李氏,开始沉默寡言,悒悒少欢,神情动作,每每流露出反抗的意识。再加上有一天偶然听到邻家的小儿在唱:“干柴干草好起火,干哥干妹好成亲”,于是,他便在突然之间有了警觉。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张佩兰脱下皮袄,换上绸衫,模样儿更显得标致。这时候,她每天傍晚已经不等老太太催促,只要吴佩孚回家的时刻一到,她便自动跑到西耳房,跑到天井里,甚至于跑到门廊上去侧耳倾听二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了。接到吴佩孚,“二嫂子”多半在厨房里忙乱,“嫂有事妹子代其责”,她会刻意温柔,加倍体贴,把吴佩孚服侍得周周到到。

平时一得闲暇,吴佩孚总是一卷在手,乐此不疲,当家庭里的暗潮越演越烈,美丽的李氏渐形消瘦,吴佩孚暗叫不好,莫要闹出什么事来了。因此,他想了个办法,一方面为研究切磋,一方面也为免致速祸,当他听说同街有一位名秀才毕维垣,饱读诗书,胸藏万卷,他中过秀才以后,便潜心学问,无意功名,晚年更专治易经,对于百源学派的开山祖师,宋代邵雍(康节)的著述,极有心得,在东三省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学人。于是他便托人介绍,登门拜访,而毕维垣和他抵掌而谈,难分难舍,大有相见恨晚之概。从此,吴佩孚便在每天黄昏回家以前,先到毕家去打一个转,跟毕维垣二人一齐研究易经,对于邵康节所著的《观物篇》、《渔樵问答》、《伊川击壤集》、《皇极经世》等书,都曾涉猎过,然后反复讨论。吴佩孚后来能以《易经》为学有所长,著了《正一道铨》这一本书,也就是在这一段时期打下的基础。

吴佩孚以研究学问为由,有心逃避现实,但却仍无法遏止暗潮之加速滋长。吴老太太和李氏婆媳之间,感情日趋恶化,诚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借由长时期的婆媳失和,以及内在外来的诸多因素,终于有那么一天,化暗为明,火山爆发,李氏竟敢当面顶撞老太太,于此唇枪舌剑,发生龃龉。李氏深感自己受尽委屈,没有理由继续恋栈,她公然扬言:

“我明天就回蓬莱去!”

等吴佩孚从毕家欣然归来时,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僵局业已无法挽回,李氏下定决心,明日启程,老太太频频拦阻,不让吴佩孚去劝。是夜,当老太太放吴佩孚回房时,李氏早就心如死灰,她把自己的行李,全部理好。不管吴佩孚跟她怎么说,她的答复只有一句:

“求你给我点路费!”

老太太那一边,表现得更为决裂——倘使吴佩孚真的“娶了媳妇儿不要娘”,不让李氏回娘家去,把她留在这儿“气死自己为止”,那么,反正是活不成了,要不,她去跳海,要不,她带老三回蓬莱。

吴佩孚迫于无奈,他惟有吞下他一生最酸涩的一枚果实,眼睁睁望着他无辜的妻子,黯然登程。她甘于退让,回蓬莱去跟她母亲同住。

李氏一走,张佩兰便以干女儿的身份,代理吴府中馈,她仍还是一大清早过来,深更半夜回去。她那一排三间东耳房,隔一口天井,恰好正对吴佩孚的西耳房,东耳房有二姑娘一人,西耳房住吴二爷一个。

五月间,有那么一天,趁张佩兰不在老太太的西正房里,老太太便把吴佩孚喊来,叫他在炕靠上坐着。

歇半晌,吴老太太开了口,她是在问:

“你媳妇儿去了这么久,她可有信来吗?”

吴佩孚黯然苦笑,摇了摇头。

母子二人并肩而坐,西正房里,持续片刻难耐的沉默。结果还是吴老太太开的头,她感慨万千地说:

“我老了,身体又不好,成天地闹病,眼看我就没几天活啦。我这一辈子,受够了苦,也享了几天福。如今你们哥儿俩都已经长大成人,我死,可以说一无牵挂,只不过,有一个心愿办不到,我是有点儿不甘心。”

“娘,”吴佩孚心酸不已地说:“好端端的,您老人家说这些个干什么?”

吴老太太不理,却是一伸手捉住了吴佩孚的胳臂一阵摇撼,然后说:

“老二,老二,你晓得娘惟一的心愿是什么?”

“娘!”

“我要抱抱我的孙子,我苦了大半辈子了,连孙子都抱不着,我死不瞑目!”

犹如万箭穿心,吴佩孚发出了痛苦地呻吟:

“娘,您别这么说,好不好?”

“不好,”吴老太太的语调,斩钉截铁:“怎么你连我最后的心愿也不许说!”

吴佩孚惶急万状,从炕靠上站了起来,垂手肃立。他婉转地再进一言:

“娘,您老人家是要活一百岁的,还早得很吗,您干吗尽在念着抱孙子呢?”

“还早得很?”吴老太太一声冷笑,又道:“老二,你忘了?你今年34,你弟弟也有31。”

吴佩孚避重就轻,希望能够就此转移目标,他强颜欢笑地说:

“娘,您不说我倒忘了,老三都31啦,是该给他成亲哪。”

“俺不说老三,俺在说你!”吴老太太疾颜厉色地道:“你是吴家的长子,你娶亲都娶了三年啦,怎么着?你自己给我说,你媳妇是放了个屁没有?”

吴佩孚心慌意乱地又喊一声:

“娘!”

“走了那么多天,连一个字也没寄回来,”吴老太太尽在数落着李氏说:“你看嘛,她准是决心下堂求去了——万一不是,娶这么个媳妇又有什么用?你们结婚三年,她一胎都不生,眼见她就是一个不能生育的。老话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二,你是否要担这个不孝的罪名?”

“娘……”

“你就不替你娘着想,”吴老太太打断了他:“你也得对得起吴家的列祖列宗!”

“娘,”迫于无奈,吴佩孚只好点醒他的母亲:“您老人家别忘了,儿子结婚,三天以后就回了烟台。”

“这一回呢?”老太太反唇相讥:“在一块儿可有半年了吧?”

吴佩孚语塞,夜凉如水,他站在那儿,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瞟他一眼,老太太似乎有点心软了。她改换语气,先是连声叹息:

“老二呀,其实,娘这也是为你着想,34岁的人啦,难道你也不想抱儿子吗?再说,你媳妇儿来了三年,才有几个月住在俺们家里?老这么下去,你是抓印把子的人,总不能尽跟光杆儿一样吧?”

心乱如麻,吴佩孚低头无语。

“老二,我知道你一向孝顺,”老太太声调越来越温蔼了:“你要听娘的话,干脆,你就再娶一房吧。”

“再娶一房?”吴佩孚倒抽了一口冷气:“娘,这是办不到的呀。”

“怎么办不到?”老太太逼得很紧:“是你养不起?还是……”

“娘,您听我说,”吴佩孚委婉地说道:“儿子也曾读过诗书,总以为夫者扶也,做丈夫的应该以身作则,拿善道来扶掖自己的妻子,别说媳妇并不曾有过错,就是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儿子也有教导她的责任。娘叫儿子再娶一房,媳妇必定吞声饮憾,心里惨痛,反而显得儿子见异思迁,起了好色的邪心。”

吴老太太却在鼻子里哼哼地说:

“你说你媳妇儿没有过错,我偏说她有。古礼七出之条,一是无子,三是不事舅姑,四是口舌,六是妒忌。七条大罪她都犯了四条啦!”

“那也许是儿子自己先不淳良,自立于不善之地。”

吴佩孚这两句话说得很重,一方面表示这一个家并没有给李氏应得的重视与爱护,另一方面更将母亲对他妻子的种种不满,一概引为自己的罪咎。

偏是老太太故意装着没听懂,忽又眉开眼笑地说道:

“你看你的那些个同事,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偏你多讨一个都不行?喂,老二呀,告诉你吧,我都给你看中了一个人啦,你猜是谁?”

吴佩孚早已心里有数,只是他惶急万分,他必得拦住老太太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以免节外生枝,使他骑虎难下。因此,趁老太太的这一问,他忙不迭地说:

“娘,娶妾不是什么好事,娇妾艳婢,向来惟有贻羞门户,自寻烦恼,小则家庭失和,倾家荡产,大则酿成祸害,毒翻波海。俺们家母慈弟友,一片祥气,您何苦多操这个心呢?”

“为了对得起祖宗,给吴家留下香烟种子,我非操这个心不可!”老太太突然又是脸孔一板:“说明了吧,我看中了你的义妹,张家二姑娘,这孩子模样好,人又贤慧,瞧她那富相,不但帮夫,而且宜男子!俺是一百零一个中意,你顺不顺着我的意思办,你自己说吧!”

“娘,那怎么成呢?”吴佩孚急得直搓手:“张家二姑娘是您的义女,也就是俺的妹子。天底下哪有兄妹成婚的道理?”

“胡说!”吴老太太一声厉喝,“俺要她拜干娘,正是为了要使你们两个近乎。近乎得差不多了,俺就要收她做儿媳妇。”

图穷匕见,不容闪避,平生第一次,吴佩孚拂逆了他母亲的心意,他引经据典,举出许多纳妾生祸的事例,反复的向他母亲陈述。老太太盘着腿坐在炕上,瞑目休息,装做充耳不闻。吴佩孚急坏了,他甚至向他母亲苦苦哀求,求她莫要强他所难,做他衷心非愿,而且一再公然表示反对的事情。吴佩孚二十来岁便写过一篇《戒淫说》的文章,把纳妾之害形容得“祸至丧身,神谴莫逭”,“疫病灾害并至,刀兵水火齐来”,如今他自己就停妻再娶,岂不等于反手在掴自己的嘴巴?

然而吴老太太早就下定了决心,她私底下还问过张佩兰呢?张佩兰便默然认可。这时,她比吴佩孚更要两头为难,势成骑虎。因此,无论吴佩孚怎么样反复陈词,声泪俱下,她始终不理不睬,更不答话,她是在用这种坚决的态度,表示这事已成定局,断然无法挽回。

求到最后,吴佩孚都舌敝唇焦了,好不容易听到老太太开口说了话,却是一句:

“起二更啦,该去裹你那条冷被窝了吧。”

从第二天开始,岂止被窝冷,吴佩孚办完了公事早早回家,发现饭冷、茶冷,老娘和兄弟的脸色更冷,原来是因为他不答应娶张佩兰,老太太发动了冷战攻势,随他怎么陪笑逗乐、插科打诨,吴老太太故意装痴作聋,置若罔闻。张二姑娘可能已经知道了内情,她一连几天影踪不见,吴佩孚心中实有深切的负疚感,都是老太太自作主张闹出来的,此刻,说不定她正在伏枕哭泣,咒骂自己的无情薄幸呢!

以吴佩孚的为人和脾气,这种发自母亲兄弟和义妹的冷战和封锁,真比要了他的性命更难过。他开始眠食无常,茶饭不思,害起了迥异常人的“反相思病”,渐已丰腴的两颊日形清减,欢快愉悦的神情变为忧悒。但是吴老太太的主张仍然不改,吴佩孚走投无路,将近疯狂。有一天,马弁迎进来一张名片,蓬莱乡长,年高德劭的张敏卿登门拜访,吴佩孚心中诧异,嘴里却一迭声地说快请。

张敏卿的来意,使吴佩孚深受感动,同时也大出意外,由此可见老太太是如何的舐犊情深。因为张敏卿竟然是受老太太恳托而来的,他以乡长的身份,向吴佩孚切切晓论,谆谆劝促,而且,他把话说得非常坦白。

张佩兰对吴佩孚一见钟情,芳心仰慕,是实。吴老太太对张佩兰爱如己出,依依不舍,更是丝毫不假。张佩兰的父亲、长兄和姐夫、姐姐,一致赞同她嫁给吴佩孚做偏房,那是因为他们对吴佩孚很器重,认为这小姑娘“慧眼识英雄”,因而自愿委身事之,是为一段佳话,尤且可以缔结一段美满姻缘。

在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人都以为吴、张的结合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这事因为女方多少有点主动之嫌,所以断乎不能打消,否则,未来即将酿成的后果,严重得不可想象。

这一层道理,吴佩孚当然懂得,他在百般无奈中惟有吞下了苦果,他终于点头同意,“奉慈命”,“以子嗣为由”,纳张佩兰为篷室。他们仍然像模像样地举行了婚礼。

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张佩兰来归,到民国二十八年己卯(1939年)吴佩孚被戕,他们做了32年的夫妻,事实证明张佩兰不但贤慧,而且能干,她具有一切为人妻者的美德,32年里她和吴佩孚出入与俱,两夫妻常常冒着炮火危险,在战地前线出现。但凡吴佩孚的生活起居一概由她亲手料理,吴佩孚时刻少不了她。恩爱吗?可以说是恩爱一世了。但是,吴佩孚娶了张佩兰,实也造成了他一生中的两大遗憾。

其一是违反了他平生主张最力的“不纳妾”主义,纵令张佩兰先是两头大,后来不久便扶了正,但在娶她的当时,仍然是“妾身未分明”。以故李鸿球先生为吴佩孚修年谱,34岁那年有一条“太夫人望孙心切,托……介绍其妹张佩兰为侧室。”侧室是妾,汉书西南夷傅:“朕,高皇帝侧室之子”,注:“非正嫡所生”,所以李先生用的是春秋笔法。李先生所修的年谱虽极简略,但是信其必将流传,读这一句再看吴佩孚著的《循分新书》,夫必淳良章第五……“是必四十无子,方行娶妾”,读者势将深感吴佩孚言行不符,矛盾虚伪,对于他完美的人格,实为不可补偿的一项缺陷。

其次是对于他的原配李氏夫人,李氏并没有如吴老太太所说的那样,她毫无下堂求去的意思,相反的,往后她一直要求回到丈夫的身边,她要善尽妻子的义务。可是吴佩孚心有内疚,兼以事业心又重,他惟恐妻妾同居。时常争吵,一方面自己好强,面子下不来,另一方面更怕妨碍军务。后来他发达了,有了点钱,方始接受曹锟夫人的劝告,在保定买一幢别墅,专给李氏夫人住,同时请了几位年轻而念过书的女孩子陪她。可怜这位原配在吴佩孚事业彪炳,如日中天的时候,每天在报纸头条新闻上读他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不能和他相聚。长年累月的吞声饮憾,深心惨痛,使她得了神经病,到民国九年,她便郁郁以殁,死在保定幽居之所。

新军第三镇驻防吉林长春,前后一共六年,在这六年以后,清军的这一支精锐之师,除了更新战备和操纵士卒,简直没事可干。袁世凯视第三镇为他的看家武力,因此纵使中原正值多事之秋,他也是尽可能的将这一支基本部队,留在关外,图以保全。同时,一有新式武器分配,第三镇仍能获得优先。

吴佩孚在调赴关外的第二年,将母亲、妻子、兄弟接来,第三年娶了张佩兰,除了内心中对于李氏的抱愧,日子总算过得和乐平静,一家子其乐融融。吴老太太在这一段时期里最高兴,因为她拔了眼中钉,又叫儿子娶了她最喜欢的人儿,张家、赵家,都成了亲戚,平时来往走动,吃吃玩玩,一点儿也不嫌寂寞。

平安无事,到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春天,曹锟调整第三镇人事,把吴佩孚调到炮兵第三标,当第一营的管带。这个炮兵管带(营长)所带的兵比步兵营略少,却是多了474匹马,因此每个月经费要比步兵营多出一半,月需纹银一万二千零十八两六钱,管带的薪水也增加了1/2,计为150两。

第三镇就只有这么一个炮兵第三团,团长(统带官)姓刘,下分三个营。配备方面,当年第三镇拥有全国最大的陆用重炮,口径达24生的,系由德国买来,此外还有辘轳过山炮多门,火力之强,举国罕与其匹。再加上兵员充分,一营一千四五百人,三分之一开炮,三分之一备补,另外三分之一是使用最新式七九步枪的护炮队伍。所以吴佩孚接任之初,十分振奋,他认为让他当这个炮营管带,要比给他升官,更值得高兴。

这一年的十月,光绪和慈禧相继驾崩,年甫三岁的溥仪嗣位,年号改为宣统。溥仪即位的时候,他哭哭啼啼,不肯坐上龙椅,他父亲摄政王载沣哄着他说:

“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了。”

载沣果然一语成谶,因为到了宣统三年辛亥(1911年),武昌首义成功,清廷结束了他们的九世十帝268年的统治。

宣统皇帝接位的第一天,还给袁世凯下诏,加赏太子太保衔,赏用紫缰,袁宫保之称,便从这时开始。可是过不了几日,突又下了一道圣旨,说是袁世凯“现患足疾,步行艰难,难堪任职”,叫他回家去养病:这是北洋系的一大顿挫。这道圣旨之来,是因为袁世凯在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政的时候,向荣禄告密,出卖了光绪和谭嗣同等六君子。载沣是光绪的弟弟,他一旦大权在握,便要给他的哥哥报仇,起先他准备杀掉袁世凯,幸有张之洞提醒摄政王,袁世凯掌握新军甚多,激则生变,方始留下袁世凯的一条性命。

袁世凯回到河南彰德,表面上杜门谢客,泛舟渔钓,实际上他家设有电台,跟他的旧部下暗中仍通声息。在这一阶段里曹锟的表现特别忠贞,他不但不避嫌疑,尚且尽量地搜刮金钱,秘密接济袁世凯,让他拿去贿赂北的王公权贵,为他将来的东山再起,预作准备。因此,袁世凯洋洋得意,自诩识人,而从此以后曹锟也就成为了他的心腹部下,股肱“重臣”。

宣统元年己酉(1909年)六月,徐世昌调回北京,去当邮传部尚书,从此他成了袁世凯在京中的耳目,兼私人代表,东三省总督由满人锡良接替。

这一年,吴佩孚36岁,张佩兰来归两年,也跟李氏一样,肚皮里没有消息。到了十二月间,有一天曹锟把他找了去,挺客气的让他坐,和颜悦色地说:

“我查过,吴管带是测量科出身,日俄之战还在东北做过谍报工作,像你这样的人才,实在难找。”

吴佩孚唯唯诺诺地答应,心里头就知道,准是有什么难办的差使,要往他头上套。

他料想得一点儿也不错,果然,曹锟接下去便讲:

“这一回你给本镇挣了很大的面子,总督衙门指名借调,要你去办一件极机密、极重要的差使。”

“什么差使?”

曹锟缓缓地站了起来。踱到墙上挂的大地图旁边。吴佩孚连忙起立跟过去,但见他伸手往极东处一指:

“喏,这儿,吉林跟俄国交界的地方,有一口兴凯湖,总督衙门要你带一批人,去把那一带的形势,全部给测量一下、绘下图来。”

“是。”军令如山,虽说这事不该他管,吴佩孚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你瞧着要带多少人去?”

“测绘需要专门技术。”吴佩孚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想调工兵营的测绘队去,一名队长,六名司事,四名学兵,两名护勇,四个夫子。连俺自己,一共十六个人。”

曹锟十分惊异地问他:

“你们还要到俄国人地界去哩,难道你不要带队伍去保护?”

吴佩孚笑了,他说:

“干这玩意儿保护没用,人去多了,反而惹眼。”

确实是勇敢深沉,轻于生死,曹锟心想这人倒是一条汉子,自此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颇为嘉勉地说:

“好,你这才不愧是新军的模范,一切都照你的安排,好好地去干。”

回到了家,想了又想,怕老太太担心,决心把自己的任务瞒住。只是告诉家人,奉公差遣,不日要出趟远门。“该不是调去打仗吧?没那个事,东三省太平得很咧。该不是调回关里吧?也不是,镇台大人挺看重俺的呐,他不会放我走。那么,得去多少时候呢?不知道,要看事情进行的程度,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两个月。”

应付完了层出不穷的关切之问,第二天便开始准备。他带了工程营测绘队的十五名官兵,叫他们一律换穿便衣,扮做商民,器材拆卸开,装在箱子里,然后由长春乘火车过吉林,到牡丹江、林口,改骑马匹,在大风雪中走了将近三百里,终于到达天寒地冻的兴凯湖西北岸,中国极东的一个小村——当壁。吴佩孚便选定那个三家村,作为他的“司令部”根据地。

兴凯湖宽有一百四五十里,长达一百六七十里,水域面积与洞庭湖相等。远远望去,像一个张口大笑的人脑袋。它本来全归中国所有,俄国人乘清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进攻北平之役,冒调停之功,不费一卒一弹,强索报酬,跟清廷订立了《中俄北京条约》,由清廷割让兴凯湖的一半,白白地送给俄国。使俄国人在咸丰八年和十年的两次条约之中,掠夺我国东北土地400913平方英里,比德国和法国本土的面积,还多出6531平方英里。

兴凯湖鱼产丰饶,兼有蚌珠獭皮,为一大利薮,但是地近边界,一片荒凉,吴佩孚在这寒风怒号、冰天雪地的湖畔,工作了一个多月,见到许多平生罕见的瑰丽的诡奇景象,也领略了雄浑壮伟的大自然风光。酷寒与艰险,对于他又构成一次严峻的考验,以一名中级军官而言,如吴佩孚之迭应苦差,压线年年,也可以说是:“险阻艰难,备尝之矣!”

他赶在过旧历年之前,完成全部测绘任务,原班人马,一个不缺地回到长春度岁。曹锟点查他所绘的地图,详尽明确,甚为激赏。从此,在这位统制官的心目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吴佩孚刻苦勤勉,任劳任怨,什么苦差使,别人不屑为的,交付给他,准没有错。

东三省的马贼、胡匪,自从张作霖、冯麟阁接受招安,归降满清,实力本已大减。不过仍有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黄老虎等部,因为张作霖修书招降,方始获知张、冯二人是真的投降了官家。这黄老虎所拥有的实力,不在张作霖之下,他一直想做马贼的盟主,胡匪的大王,张作霖老压住他,他便一辈子不能出头。如今张作霖“卖身求荣”,他正好趁此机会,大骂张、冯放着南面为王的好汉不做,反而去当官府的鹰犬爪牙,他煽动各路弟兄,以“吃里扒外”的张作霖为敌,借此口实,四处劫掠,一面巩固自己的首领地位,一面给“新官上任”的张作霖,来一个天下大乱式的下马威。

于是,宣统二年(1910年)过年以后,东北各地,马贼胡匪到处骚乱,全省的军警防营纷纷出动,从事剿匪。北洋第三镇,便这样开始了他们成军后的第一次战争,吴佩孚也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一再出发打仗。不过,胡匪身手矫捷,熟悉地理,行动飘忽无常,他们惯于利用有利的地形,神出鬼没,作游击战。所以在对胡匪作战的时候,第三镇的大军,反而不如张作霖的巡防营,尤其是吴佩孚所统率的炮队,每次奉调参与战事,当他们人马与大炮,浩浩荡荡地开了去,胡匪由于耳目灵便,早就得着了消息,大队一到,全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吴佩孚乘兴而去,败兴归来,只是上级还是记他的功劳,“大军所到之处,贼匪走避一空”。这么样才有人说吴佩孚用兵如神,胡匪“畏之似虎”,半开玩笑地给他取个绰号,小诸葛。

假使就这么长年东奔西跑,尽跟胡匪玩捉迷藏的游戏,炮队自吴佩孚以次,谁都渐感不耐烦。幸好在那一年头上,终由“以毒攻毒”的方式,胡匪出身的张作霖、冯麟阁,设计力擒黄老虎,方使吴佩孚疲于奔命的剿匪工作,于此告一段落。

张作霖和冯麟阁带着自己原先的胡匪队伍。再配备若干防营兵丁,他们兵微将寡,却反而是剿匪的主力,胡子的克星。张作霖狡狯得很,他利用黑道儿上的朋友,四处宣扬,说是张、冯二人奉令,不日即将大举清剿胡匪,实际上却按兵不动,徐图良机。胡匪们起先不敢懈怠,严密准备应战,往后仿佛“雷声大,雨点小”,“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于是渐渐地轻心大意,疏于防范。

胡匪的劲一松,张作霖立刻密锣紧鼓,备起战来。他以黄老虎为目标,实施“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之计,先打听好黄老虎巢穴的前后通路,派他手下的悍将,后来做到热河督军的汤玉麟,率领五百儿郎,埋伏在无人知晓,专供胡匪逃跑的一条荒山僻径,羊肠小道里,并叫汤玉麟利用时间,尽量挖掘陷穴,拉起绊马索。

一日,黄老虎正率队四处抢掠,张作霖先使冯麟阁带几百兵丁,多携旗帜,遍插在黄老虎返山途中必经的一道树林里。他自己则也带领五七百人马,一人背上背只沙包,当黄老虎集合所部整队还山,他便在大道上占据顺风地点,向黄老虎的大队进攻。

山高林密,曲折崎岖,当张作霖的五七百人一致喊杀,山应谷响,声震四野,黄老虎决想不到张作霖只带了五七百人,他们正想穿林而过,又见林子里旌旗密布,杀机四伏,便只得绕过山岬,想往后山逃跑。这时,张作霖一声令下,士兵立刻解下灰包,趁着阵阵山风,顺风散放,一时尘土蔽空,灰沙急扫,胡匪们眼里口里,尽是沙砾,眼睛都睁不开,哪儿还有还手之功,招架之力,一个个地抱头鼠窜,奔向后山。

这一下汤玉麟可等个正着,五百儿郎各以巨树岩石为掩护,五百杆快枪,矗然齐响,枪林弹雨,打得那批揉眼的瞎子,人仰马翻,四散溃逃。于是有人遭了绊马索,有人跌进陷坑,转眼间哀声遍野,纷纷请降,只有黄老虎有心拼命,犷悍如故,一力死战。其结果,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一涌而上的官军,使劲地拽下马来。

黄老虎和擒获匪徒,由张作霖所部大开杀戒,全部正法。张作霖这一仗打出了他的赫赫威名,也打下他半生的事业,使东三省境内的胡匪,为之失魂落魄,心胆俱裂,他们自动地转移阵地,逃到蒙古去谋发展。东三省从此除却匪患,人民安居乐业,张作霖升任防营统领,吴佩孚也就不需要再打那“龟兔竞走”的仗了。

这一年冬天,吴老太太偶然感染风寒,生起病来,发高烧,说谵语,情势极为严重。吴佩孚心忧如焚,他一连告了多日的假,衣不解带,亲侍汤药,着起急来,恨不得就要割股疗亲。张佩兰也是整日愁眉不展,忙这忙那,背人时更珠泪偷弹,吴老太太对于她,不仅是婆婆,简直便是自己生身母亲。

请了许多名医,终不见好,拖上十天,病势越来越重。亲家张府,姻亲兼邻居赵家,张福来和牛起顺,营里的官长,都在暗地里商量应该赶紧准备后事,惟独不敢跟吴佩孚说明,因为他已眠食皆废,形销骨立,整天睁着一对红红的眼睛。

终于有一天,西上房里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坐在客厅里的亲友,情知不妙,相率跑进去一看,吴佩孚哥儿俩抢天呼地,几乎昏迷。张佩兰更是扑在死去的吴老太太身上,直哭得死去活来。

人多好办事,吴老太太的丧事,办得相当的体面和风光,灵柩安放在客厅偏东,吴佩孚一家遵礼成服,频频举哀。第三镇长官同袍自曹锟以次,几乎全来吊唁,吴佩孚整天如梦似幻,昏昏沉沉地过了断七。给老太太请了高僧做佛事,红鱼青罄,喃喃梵呗,夹杂着吴佩孚、文孚和张佩兰时断时续地哭号,使阴森空旷的杨家大院,益增凄凉悲惨的气氛。

吴佩孚有官守在身,不便轻离沉地,正好他的大舅爷,张佩兰的大哥张百龄,有事要回山东,这护送灵柩归葬蓬莱故里的重任,便只有委托他办。吴氏兄弟和张佩兰,一直把老太太的灵柩送到沈阳,方始一路拭泪而回。

初经大变,哀恸逾恒,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吴佩孚家显得特别凄凉。幸好第二年头上,由于张作霖、冯德麟、孟恩远、吴俊升、马龙潭等奉军将领全力扩充巡防营,东三省的兵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第三镇已无滞留关外,坐镇一方的必要。于是,时任陆军部尚书(后改大臣,实即部长)的荫昌下令第三镇全部开回关内,担任自天津至保定一线的京畿外围防务。

第三镇的司令部仍驻保定,等于回了娘家,吴佩孚所属的第一协,全部扎在保定镇司令部附近。

即令对于政治还不怎么发生兴趣,吴佩孚也可以明显地觉察得出来,关内的革命气势高涨,清廷迭经内忧外患,已经显出手忙脚乱,局促不安。另一方面,北洋势力正面临空前未有的低潮。袁世凯罢黜经年,还没有起用的迹象,他仍悠然自在,垂钓洹上。主管全国军事的陆军部尚书,已由铁良换了荫昌。陆军部外另设一个军咨府,以载涛为大臣,不但中央军权,尽人满族亲贵之手,而且,各省的督练公所,也尽量摒弃北洋旧人,而一反袁世凯的作风,专门重用日本留学生,以及各该省份军事学堂出身的新贵。当年全国练就的新兵,更已迅速扩展为12镇(师),19个混成旅,看样子,还有更多的新军,不久即将陆续编成。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大革命前夕的军界景象,满清皇族企图力挽狂澜,拼命挣扎,革命党人密布各省,跃跃欲试,而集全国武力之精英的北洋系将领,则正韬光养晦,郁郁然其志难伸。

吴佩孚是一个标准的旧式职业军人,他只知道忠心事上,从一而终,他不会想到利用这个大动乱的前夕。波平浪静下怒涛汹涌。正好男儿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一心一德效忠曹锟,效忠第三镇,效忠北洋系。效忠袁世凯,他从不考虑跳槽,高飞远走,另图发展。以吴佩孚的生平而论,他未能适应潮流,确实是坐失良机。

于是乎便到了辛亥年(1911年),阴历八月十九,阳历10月10日,武汉新军工程第八营霹雳一声,开了国民革命成功的第一枪,步兵第29标,第30标全体响应,激战一夜,湖广总督瑞潋、藩司连甲、统制官张彪弃城而逃,革命军顺利占领武昌、汉口和汉阳,举协统黎元洪为鄂军都督。武昌起义成功,各省纷纷高举义旗,全国陆军,除了北洋军和载涛编练的禁卫军外,一概投入革命阵营。

阴历八月二十日(阳历10月11),中午1点钟,武昌首义的消息,方始传到北京。那一天正值清廷内阁在庆亲王的府邸开会,惊悉警报,这一个会便一直开到午夜,始终举棋不定,议而不决。二十一日再开内阁会议,方才决定以陆军大臣荫昌领军,克日南下,会同萨镇水的海军、程允和的长江水师,水陆兼程,收复武汉三镇。

荫昌调集近畿各镇,以第六镇的全部和第一镇、第四镇各抽一个混成协(旅),分五天陆续出发。直到九月二十三日,荫昌的先头部队,驰抵距离汉口二十多里的刘家庙。由于荫昌所带的部队,正是袁世凯旧部北洋新军的左右二镇,当时已经改为第二镇与第四镇,这两支劲旅和曹锟的第三镇一样,都是袁世凯的基本队伍。荫昌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指挥不动,因此他电奏清廷,要和革命军作战,非起用袁世凯不可。他请朝廷下旨,命袁世凯立即南下督师。

基于此,清廷无奈,先发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荫昌、萨镇水、程允和的水陆各军,一律由袁世凯节制调遣。

廷旨一下,北洋系官兵精神一振,袁宫保退隐洹上以后,他们委委屈屈,饱受倾轧排挤,如今宫保起复,从此又可以扬眉吐气。不过他们到往后才晓得,袁世凯为了他的东山再起还是花了大价钱的。荫昌的保举不过是个引子。辛亥枪声一响,袁世凯马上就叫他的“驻京代表”徐世昌,送了一个数目吓坏人的红包,交到庆亲王的府邸。

有庆亲王接受了他的贿赂,在朝廷里大力支持,袁世凯得了湖广总督的任命,还要搭搭架子。他用“足疾未痊,难荷重任”为词,婉言推却。这一招委实出人意表,连庆亲王都给他搅得莫名其妙,八月二十九日,庆亲王派徐世昌微服南下,到彰德去探问袁世凯究竟是什么意思?

九月初徐世昌回到北京,袁、徐合演了一出双簧,他带来了袁世凯非正式提出的条件,如果要他出山,必须:一、由他总揽兵权。二、召开国会。三、组织责任内阁。四、宽容革命党和武昌起义志士。

与此同时,荫昌在湖北孝感急得走投无路,他带去的部队,根本不听指挥,因为袁世凯早已给了他们六字真言的命令:“慢慢走,等等看。”他等得了,如同热锅蚂蚁的清廷却等不及,九月初六解除荫昌督师之职,派袁世凯为钦差大臣,第二镇和第四镇改第一、第二两军,分别由冯国璋和段祺瑞担任“总统”。于是,当天北洋军便攻破了汉口的大智门,妙的是他们得手以后,又是裹足不前。

清廷这才知道,袁世凯纯粹是在讨价还价,不让他达到目的,北洋军便不会为满清打仗。九月初八,山西独立,同一天,离北京不远的河北滦州驻军二十镇张绍曾部发动兵谏,电促清廷立宪,组织责任内阁。全国腹心之地已经易帜,东西两面又腹背受敌,清廷一夕数惊,失魂落魄,只好将袁世凯的条件照单全收,九月初九准革命人士组党,释放了谋刺摄政王载沣的汪兆铭、黄复生,十二日任袁世凯为总理内阁大臣,十三日公布宪法信条十九款。

至此,袁世凯的足疾不药而愈,他矍然南下,督师孝感。北洋系的这个头儿确有两手,他将滦州的张绍曾调任长江宣抚使,解除京畿东路的威胁,对付武汉革命军。他则全面发动攻势,一举克复汉口,然后陈兵江岸,派代表跟鄂军都督黎元洪接洽和谈。

山西独立了,新军第二标标统阎锡山被推举为晋军都督,清廷钦派驻保定的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为山西巡抚,移兵石家庄进讨山西。吴禄贞本来就是革命党,他到了石家庄,便和阎锡山接洽合组燕晋联军,直捣京师。他跟阎锡山在娘子关会谈,再回石家庄时,袁世凯不但得到了消息,而且已经指定第六镇骑兵营管带马蕙田为凶手,出其不意,乘其不备,就在正太车站第六镇统制官的办公室里,砍下了这位湖北三杰之一,革命伟人吴禄贞的脑袋。

然后。十月十五日,他派曹锟亲率第三镇驻保定的第一协,西出娘子关,攻打山西革命军。这是第三镇成军以来第一次正式作战,他们面对的是山西全境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以及士气无比高昂的革命军部队。进军路线是从石家庄循正太铁路入晋,第三镇调集了大批车皮和火车头,由于军情紧急,第三镇第一协的部队几乎是首尾相衔,分做四批登车出发。第一批走的是炮兵第三标,炮三标第一营的管带便是吴佩孚,这一支部队由第一协协统卢永祥指挥,第二列车上便是曹锟亲自统领的中军,包括他的卫队营。

正太车站附近宣布戒严,车站月台上车辚辚,马萧萧,官兵们神情凝重,貌至严肃。吴佩孚的那一营炮兵真是训练有素,他们动作敏捷,大炮、马匹、辎重、弹药,井然有序地上了火车。卢永祥正在月台上巡视,他拉住匆匆而过的吴佩孚,满脸堆笑,一伸大拇指,挺亲热地喊着他的号说:

“子玉,你真有一手!”

吴佩孚字子玉,卢永祥字子嘉,吴佩孚跟他的这位老长官,都是时论所谓的“山东五子”之一,在民国十五年前是炙手可热,势莫与京的大军阀。卢永祥性情温和,待人宽厚,以至于有人讥讽他乃庸碌无能之辈。他是山东济南人,北洋武备学堂出身,毕业后被派到第三镇,他从队官(连长),一路升迁到第一协协统(旅长),称得上“久历戎行”,同时也是“一帆风顺”。

他们进军的目的地是井陉,距离石家庄一百二十里,已经接近河北、山西两省交界之处,和素称天险的娘子关遥遥相对。而由井陉到娘子关之间,四面高山罗列,如屏如障,中央则深陷下去一片平阳,形势就像是一口井。曹锟因为晋军前敌总指挥姚以价已经进抵娘子关上,他惟恐革命军乘虚而入,穿过谷底平地,占领井陉,以高屋建瓴之势,虎视石门,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占了有利的地形。故所以他一反常例,别出心裁,命令炮三团先行出发,沿途疾驶,不许停车,务期以最快速度,赶到井陉,立即在娘子关的对面山上布好阵地。一方面发炮攻击,一方面扼守河北这边的险要,使接踵而来的部队发动对娘子关的攻击时,可以得到大炮的掩护。

第一列车载了一个炮兵团,车皮过多,站方恐怕影响速度,特地在车皮后面,又加挂一部火车头,前拖后推,施足劲道。吴佩孚的第一营在前,二三两营顺序在后,照说,应该吴佩孚在前面车上,而第三标的刘标统居中,卢协统押阵。但是,临上车的时候,吴佩孚的顶头上司刘标统却派了传令兵来,通知吴佩孚说:标统决定坐第一辆车,要吴佩孚把营部设在第一营官兵之后的那辆车皮上。

当时,吴佩孚也不曾在意,上官命令,惟有遵办。他在列车中央,设了营部,巡视过他部下登车后的情形,跟张福来两人,面对面的坐在一个卡座上。后头,则都是他的卫士和委员文案。

从薄暮时分开始登车,除了吴佩孚那一营,动作最快,登车最早,二三两营,闹哄哄的直到九点来钟,方始连同武器辎重,一一安置妥当。尽管如此,车还不开,因为他们的头儿卢永祥还没有来。

等卢协统带着大批卫士马也上了车,时间已近深夜十一点,身子猛地一晃,吴佩孚莞尔笑笑,跟张福来说:

“好了。总算动了身啦!”

张福来太胖,他早困了,直在呵欠连天,他睡眼惺忪地劝吴佩孚说:

“二哥,你也得好好地睡一觉,到井陉,得天亮,说不定一下车就得开火。”

“你睡你的吧,”吴佩孚把他身边堆着的军毯给拉上,亲昵地拍拍他膝头:“这会儿我还不困。”

蜷缩在火车座上,张福来眼睛都闭上了,他还在含糊不清地说:

“二哥,靠靠也是好的。”

“我知道。”

吴佩孚打开自己的皮包,取出一只电筒,一张军用地图,轻轻地搁在木板桌上。

朝车窗外望一眼,无星无月,一团漆黑,远近的景色,一概不辨。

火车驶出石家庄站不久,全车灯火,倏然熄灭。好了,当时正是伸手不见五指,连人带车,都裹在一片黑暗之中。

纵使明天早晨就要打仗,枪林弹雨,生死莫卜,但是夜太深,车速高,没月没灯,什么也看不见,加上车身不断地在作有节奏的摇晃,因此,吴佩孚的四面八方,鼾声此起彼落,聚蚊成雷。吴佩孚心想,这样也好,弟兄们今夜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方可应付明天早晨的一场恶战。

只有自己,闲着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想找点事干。偶尔经过一个驿站,站上却有灯光,吴佩孚用他的三节手电筒,紧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照射,强烈的光线照到站牌——大郭村,他再用电筒去看地图,嗯,这是出石家庄后的第一个站呢。再往前去,下一站该是获鹿。

就由于这么一个偶然的想头,无意间的动作,竟使淹滞24年(从他14岁在登州水师营当学兵算起),一直苦乏奥援,屈居人下,郁郁不得志的吴佩孚立下大功,救了全军的性命,获得统制官曹锟的器重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奠立其“百世可师,洵堪不朽”的事业声誉基础。

第四章 秀才带兵,吴曹共鸣

横竖是不想睡了,就这么一站站地数下去,每过一站,便在地图上做个记号,数着数着,一连好几个钟头,火车驶过了微水、南张。南张距离目的地井陉太近了,大敌当前,吴佩孚心情渐渐地紧张,他连忙摇醒了张福来,再打着手电筒,将他的传令和卫士统统喊醒。他吩咐他们分别去各车皮,把第一营的全部官兵都叫起来,他要大伙儿保持清醒地状态下车,方可应变。

命令刚发下去,转身走回自己的卡座,手电筒一照,瞧着自己也觉好笑,才喊醒来的张福来,此刻又呼啦呼啦地睡着了。吴佩孚方要伛下身去喊他,车窗外闪过一片灯光,他忙不迭地将电筒射向窗外,恰好照着了站牌——井陉!

可是,火车居然没停!

电光火石般,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际,这事大有蹊跷,车过井陉而不停。再往下冲,便是娘子关的那片平阳地。这么说,这整一列车岂不是正要驰入敌阵,叫他们这一团人,全部就歼于革命军的枪炮之下,或者是束手就擒吗?

事急矣,抄起手枪,将张福来猛地一阵摇撼,低声地喝令:

“带着家伙,跟我走!”

七八名卫兵持枪实弹地跟了来,张福来一惊而起,拎着手枪,在吴佩孚的身后紧紧相随。

“出了什么事?”他低声地问。

“别言语,俺们上前头去看看。”

十个人,十条枪,穿过了好几节车厢,快到刘标统的“团部”了,仿佛“团部”所在的车厢里漏出了灯光,吴佩孚轻轻地关照:

“枪上膛,进门以后就散开!”

自己领头,猛地扭开了车门,一跃而入。眼前的景象,几乎使他呆住——车厢里有十多个人,全都穿着革命军的军装。

“手举起来,不许动!”大喝一声,举枪直指着那一帮人,身后,张福来和八名卫兵一涌而人,两面散开,他们也照吴佩孚的样,枪口对准了“对方”。

更令人惊诧莫名的事情发生了,吴佩孚的顶头上司居然也换穿了革命军装,刘标统从人丛中挤出来,满脸堆笑地说:

“子玉,你这是干嘛?啊,对了,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哩!”

如果吴佩孚的头脑稍微新一点,或是他也有机会受到革命主义的熏陶,那么,在这刻不容发的分际,他肯听刘标统跟他讲一番道理,不但他个人的历史将会改写,整个国家的局面都将为之翻然改观。

可惜,当时他只晓得事情紧急,他板下脸来,叱喝着说:

“标统,对不住您,这会儿我只能认您身上穿的军装,我不能论你是什么人!”

言罢,他再回头下命令:

“再喊些人来,把这些革命党都给我捆上!”然后,又冲着张福来说:“你跟着我。”

通过车厢,开了紧抵着煤车的那扇门,冷风扑面,不禁打了个寒战,吴佩孚带着张福来,在煤块上匍匐前进。哥儿俩跳下火车头,一眼瞅见有两名革命军,一左一右,持枪站在车门口,于是两兄弟不约而同,飞起一脚,将猝不及防的革命军踢下车去。然后,十万火急地问司机:

“赶快!刹车再往回倒,你们使的是什么讯号?”

司机也是骇汗淋漓,没等吴佩孚的话说完,立刻猛拉汽笛,同时把车刹住。乒乒乓乓一阵巨响,山应谷鸣,余音回荡,全车的官兵蓦地从梦中惊醒,一个个惊慌失措地问:

“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呀?”

移时,后面的火车头发来了回声,司机扳动机关,全列火车开始向后急退。就在这一瞬间,驻扎在娘子关上的革命军,眼见满载清军的火车全速驰来,简直是投怀送抱,自入罗网,正在高兴地欢声大叫。突然之间又听到了声声汽笛,再一看火车又在倒回去了,统兵官顿时感到起了变化,一声开火,娘子关上枪炮齐轰,弹如雨下,第三镇炮队在火车上困住,无法还击,颇有了些伤亡。

直等全列火车退回井陉车站,吴佩孚和张福来才跳下火车头来,他下命令给张福来说:

“你去照拂全营弟兄下车,按定作战计划迅速布防,进入阵地,我押这两名司机去见协统。还有。你叫卫士把刚才逮的那些个人也给带来!”

亲自押解两名司机往车站走,卢永祥大梦初醒地下了车,他也派了人去部署防务,自己则挈带参谋卫士,借火车站站长室设了协司令处,他急于要问方才出事的根由,以及当时是怎么样个情形。

俘虏全部押到,吴佩孚进“司令处”见着了卢永祥,才只讲了个大概,站长匆匆地跑进来报告,炮三标的第一列车转了趟娘子关,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如今后面曹锟坐的第二列车快要到了,第一列车必需立刻让出傍月台的轨道。

于是,卢永祥吩咐卫队营长,好生看守俘虏,他邀吴佩孚同到月台,指挥他们那一列火车让路,眼看着列车驶上另一条路轨,再开始卸炮兵队伍,统制官曹锟亲率一团一营,业已风驰电掣地驶来。

卢永祥跟吴佩孚接到了统制官,曹三爷一下火车就愣了,他问:

“咦?怎么你们还在月台上呀?”

“出了点岔子,”卢永祥抢前一步,低声报告:“请统制官进站再谈。”

曹锟满脸疑云,点点头,大队人马随在身后,“协统司令处”改了“第三镇司令处”,曹锟眼睛一扫被俘虏的革命军惊问:

“这些个人……”

卢永祥伛下身去,附在曹锟的耳边,悄声地报告了吴佩孚建立殊功那一段大概。

脸一沉,曹锟抹着他那两道八字胡,眼睛直盯住刘标统,声声冷笑地说:

“姓刘的,我曹某人待你挺不错呀!”

“统制官!”刘标统昂首挺胸地回答:“这是民族大义,我顾不得私交!”

“喝他妈的!好大的胆子!敢造你他妈的这个反哇!”曹锟一气,秽语四播,他吹胡子瞪眼地说:“罢罢!我懒怠问你的话,子嘉,你让子玉陪着,把这帮子凶神恶煞统统带下去,严刑拷问,必得叫他们供出实情来!”

吴佩孚注意到,跟了曹三爷整五年,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号——“子玉”。

把俘虏们带到一个大房间,升堂问案。刘标统昔为上司官,今做案下囚,他很痛快,实话实说。原来,他早就同情革命,跟山西方面的革命领袖经常秘密联络,革命军由前敌总指挥姚以价率领,姚以价原是山西新军一标二营的管带,十月二十九日太原起义成功,阎锡山被举为都督,跟吴禄贞合组燕晋联军的计划失败。袁世凯派曹锟亲率第三镇一协,由娘子关入晋的消息,便是刘标统暗中知会了姚以价的。

姚以价把这个情报报告了阎锡山,阎锡山便尽出新组成的革命军精锐,派姚以价为前敌总指挥,飞速赶赴娘子关,准备迎敌。

在这一段时间,刘标统和姚以价秘使往还,接触频繁,这才定下了这么一条“驱羊入围,瞒天过海”的妙计,由姚以价派人送去革命军帽和标帜,交给刘标统严密收藏。一等火车将到井陉,便由刘标统和他的心腹卫士十余人穿上,然后派两个人经过煤车,直下车头,胁迫司机过井陉站而不停,直往娘子关开。他们计议将火车开到娘子关后面的下盘石,方始停下车来,刘标统他们穿着革命军装先下车,返回革命的阵营。于是,预先埋伏好的革命军一拥而上,将曹锟第三镇的这一个炮兵团全部吃掉,并且缴械。

这个计划果若实现,连卢永祥带炮三标,全体官兵,非死即降,甚至于影响所及,曹统制官既已马失前蹄,他贸贸然地坐看第二列车赶来,多半也将是糊里糊涂地自投罗网。卢永祥昕刘标统一字不遗,侃侃然地说完,事成过去,都使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侧过脸去向吴佩孚说:

“子玉,你这回的功劳建得不小!”

下令将一干俘虏收押,卢永祥和吴佩孚联袂同赴镇司令处,向曹三爷详细报告。曹三听后也是汗毛凛凛,惊吓不已,过老半天他才赞扬吴佩孚说:

“子玉,亏你机警、细心!你知道吗,连我在内,这整个第三镇,直隶一省,甚至于紫禁城里的皇上和朝廷,都是你救了的。倘使他们这一招搅成了,他们便可以一鼓作勇拿下石家庄,再往保定、北京,那真是乘虚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吴佩孚心中不胜之喜,却是挣红了脸,嗫嗫嚅嚅地在回答:

“哪里哪里……”

“不用说啦,这炮三标就归你带,”曹三爷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走到吴佩孚的跟前,伸手连拍他的肩膀:“我升你当上校。除此以外,我还得奏报朝廷,重重的给你奖赏!子玉,你等着瞧吧,更好的在后头咧。”

曹锟这一次亲口许下的诺言,只兑现了一半,因为当吴佩孚喜气洋洋地敬礼辞出,卢永祥便去跟曹锟咬耳朵,吴佩孚的功劳诚然不小,可是将来有的是机会给他奖赏提拔。至于整列车一团人差点给革命军拉了走,这件事还是瞒着一点比较好,他说:

“这事要给外头知道了,难免惹人笑话。倘使奏报上去,有人得赏,当然就有人该受处分。”

曹锟一听就明白,卢永祥恐怕朝廷晓得了这件事,他准得罩上“轻忽大意,险误戎机”的罪名。卢永祥是自己的老部下,心腹知己,经常上下其手,朋比为奸,他当然得为他掩盖弭缝。于是,他马上又派人去把吴佩孚找回来,把这其间的轻重厉害,坦坦白白地剖析给他听。吴佩孚非但毫无不满,反而认为两位长官对他既诚恳又近乎,他一口答应,并且还献出一条弭缝的妙策,奏报朝廷的时候,就说是炮三标统带官刘某在井陉啸众哗变,当由卢协统迅予敉平,刘某已予撤职处分。最后一点是由于吴佩孚的力保,曹锟和卢永祥买他的面子,轻轻饶了刘标统的一条性命。

炮兵傍山布阵,步骑二军奋勇冲突,从十月十六日起,第三镇和姚以价统率的光复军连番鏖战。第三镇有优势的兵力和炽烈的炮火,光复军所恃仅是有利的地形与旺盛的斗志,四天血战双方死伤累累,最后光复军弹尽援绝,迫不得已,挥泪撤离。十月二十日,清军第三镇,终于夺下了三晋门户,古有天险之称,因唐朝平阳公主率娘子军驻守而获名的娘子关。

娘子关一破,姚以价率队退回太原。自太原到娘子关上,无险可扼,同时也没兵可守,太原城内,人心大乱。山西都督阎锡山,当时还不知道刘标统密谋败露,功亏一篑,他始终以为娘子关之弃守是中了刘某的诡计,所以他通电全国,痛心疾首,悲愤万状地说:

“……娘子关之役,锡山……守尾生之小信,中衷甲之狡谋,一人失算,万众蒙耻。愧对我三军,愧对我父老,愧对我表里形势之山河,兴言及此,肝肠寸裂!引剑自裁。夫复何惜?……”

光复军紧急会商,仓促决定,大都督阎锡山分兵一半,率总参议赵戴文、总司令孔庚、兵站司令张树帜出北门,走河曲、攻大同,将入绥远,孤军远去。已不足构成对北京的威胁。副都督温寿泉率台寿民、阎志远、谢桢祥等统兵南征,他们的目标是尽速占领河东根据地,西渡汾河,绕道平陆、芮城和垣曲。

北洋第三镇攻破娘子关,迫使山西光复军分为两路转进,一举解除京畿的威胁,曹锟命令卢永祥率同吴佩孚等部,向南下的光复军衔尾急追。南下山西光复军共有三千多人,另有一千多名民兵和志愿队,实力不强,但是战斗意志十分高昂。他们在十一月十五日,打下黄河北岸的平陆,另以大部向南,进攻陕州(河南北部灵宝、阌县、卢氏三县)。十二月十二日拂晓,满清毅军和北洋第二镇的一部,正在平陆和光复军隔黄河而对峙,卢永祥和吴佩孚匆匆赶到,三支部队的首脑人物举行会议,一商量,毅军和第二镇都怕第三镇后来居上,夺了功劳,他们一致要求:

“我们已经深入革命军占领地区的心腹地带,渡过黄河,攻下他们太阳渡的阵地,我们就算克服平陆县城,而且还能截断他们和河南的联络。渡河进攻的力量我们尽有,不劳贵部增派人马,我们只要贵部的炮队支援。”

卢永祥眼睛眄着身旁正襟危坐的吴佩孚说:

“子玉,听见了没有?他们各位只要你的炮队帮忙。”

吴佩孚摇头苦笑地回答:

“只怕,我帮不上这么大的忙。”

连卢永祥在内,都感到错愕惊异,会议桌上,大伙儿怔愣地望着他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佩孚不慌不忙,用桌上的纸笔摆起了地图。他一面摆一面解释:

“方才听各位的意见,强渡黄河的地点是佯攻太阳渡,然后直捣平陆县城。喏,这儿是县城,这儿是太阳渡,这儿是黄河南岸,我们带来的辘轳过山炮,就算架在南岸河边,使最大的射程,刚刚只能射过河去,打得着太阳渡,够不着平陆县城。而平陆不但城垣高大,而且还有一道矗起的高岗——北原,光复军有地利可恃,万无一失。倘若他们先放弃太阳渡,诱我深入,等渡河部队登了陆,再从北原居高临下,冲锋反攻,纵使双方就在太阳渡作战,我的炮队也是没法开炮支援。”

“这是为什么呢?”

吴佩孚失声笑了起来,他双手一摊地说道:

“俺总不能连自己的队伍一块儿轰呀!”

“吴统带,”毅军的一位镇台(总兵)面子有点儿罩不住,他冷冷地说:“部队如何进攻,我们已经有所计划,所要求于贵部的,只是在我们强渡之前,用炮火扫荡太阳渡的守军。”

“那——”

“子玉,”卢永祥怕他跟人抬杠,忙不迭地打断了他:“就这么着,待会儿发动攻势的时候,你把炮队全部布置在河岸上。”

“是!”吴佩孚只好隐忍不说,却仍悻悻然地加一句:“我想请镇台大人派一位上级指挥我,我指挥我的炮队。”

负责领军进攻的那位镇台喜出望外,一口应允了。

开完会,卢永祥和吴佩孚并辔齐驱回营的路上,卢永祥顿感困惑地问:

“子玉,你既不赞成他们的进攻计划,为什么又叫他们派人指挥你呢?”

“我不让他们指挥怎么成?”吴佩孚连声苦笑,“头一桩,我料准光复军一定放弃太阳渡,发炮打那个空渡口,我该打到什么时候为止?再一层,这一仗光复军占了地形的优势,非胜不可。我不想得功劳,也不愿意代人受过,叫他们委罪于我炮兵支援不力。我宁愿受他们的指挥,让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8dt4jSolDj1wly25EVhuRbdYsgatxzcdv2chud899fNZ5asUTm9JuEsC2fpqZq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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