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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全传3

李老太太和李家姑娘,由于那日一见,对吴佩孚印象深刻,蓬莱一县的人都知道,吴佩孚的品行、学问,勤俭努力、孝亲友弟,甚至他的事业前程,全是一等一,无懈可击。吴家老二是个有志气,有希望的好儿郎,他所差的,只是时运没到。因此,当李家母女见到吴家挽来请婚的冰人,毫不迟疑,一口答应。尤其当冰人提起吴老二请假回籍,只限一个星期,母女俩居然也同意了,就在这短促的三五日内,完成婚礼。

婚后不到四天,吴佩孚就要骑上东洋马,跨海东征,老太太说你可以请婚假呀,吴佩孚苦笑着回答:

“本来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眼前我们就有重大的任务,这是顾前程,图出身的大好时机。娘,你今日让我走,得来的功劳,要比打几十仗还强多哩。”

听他说得诚恳,而且连李氏夫人新嫁娘都在帮着他说话,吴大娘一想,小夫妻俩恩恩爱爱,人前人后,什么话不说?许是老二真有好差使,苦留下他只怕误了大事,于是,点点头,说声:

“老二,今儿晚上你媳妇要跟你饯行,要走,明儿一早走吧!”

仗着心急,马又快,一路快马加鞭,当天晚上便赶到了芝罘,吴佩孚直奔西沙旺守田的公馆。大路上,迎面遇见了正待进城取乐的旧日弟兄。

“吴老二,”孟恩远一把将他揪下马来,“你真守时呵,我们都说你不来了哩。哪想到你这么晚了,还在往西沙旺赶。”

抹着额头上的汗,吴佩孚笑哈哈地说:

“还说什么守时?我已经迟到几个钟点啦!”

“几个钟头算屁!”孟恩远嚷嚷着,“走,咱们上烟台,大伙儿为你洗尘。”

“谢了,”吴佩孚一拱手,“我还得赶着去跟守田先生报到呢。”

“忙什么?”大伙儿全来邀了,“明儿早上再报到不迟,反正你都回来啦。”

“不不不,”吴佩孚忙着摇手,“眼看就到了,我何必白赶这半天?”

“这话也对,”是王怀庆出来打的圆场,“这么着,吴老二,烟台的得胜楼你可认得?”

“认得!”

“那么,咱们先去一步,你见了守田就来。记着,大伙儿全在等你。”

“好,我一定来。”

守田都回他的寝室了,一听吴佩孚来报到,喜不自胜,忙不迭又跑到办公室。一见吴佩孚,高兴得跟他握手,然后挺亲热地请他坐下。

日本人多礼,但是不能说人家没有诚意,守田从吴佩孚的老太太,问到他的兄弟,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蓬莱的近况。

一一回答过了,又道了谢,吴佩孚方始告诉守田,他跟王怀庆他们有约,此刻,十好几位同事,都在得胜楼等他。

守田立刻道歉,请他马上赶去赴宴,他特意送吴佩孚到门口。直到这时,吴佩孚才想起了马匹的事,他很恳挚地说:

“守田先生,谢谢你送我一匹好马。”

十分得意,守田呵呵大笑,笑罢,指指自己的手表,跟吴佩孚开个玩笑:

“吴样,你有了快马,可是,你毕竟还是逾假了几个小时。”

吴佩孚站住,两眼定定地望着守田说:

“守田先生,我是迟到了几个小时。不过,我刚在四天以前结了婚。”

守田一愕。吴佩孚向他敬个礼,大踏步出门而去。

得胜楼上,杯觥交错,欢声震耳,吴佩孚心中得意,破例饮了几杯酒,颇有点醺醺然。当王怀庆调侃着问他:

为什么不照他所提供的“锦囊妙计”,托辞结婚,来上个续假一月?吴佩孚不假思索地说:

“我已经结了婚啦。”

“什么?”王怀庆大吃一惊,指着他再问:“你是说,你请一星期假回家,就结了婚吗?”

“不错,”吴佩孚点点头说:“我是在四天之前,奉家慈之命结的婚。”

“哇呀呀!”孟恩远连声嚷喊起来,“结婚才四天,你舍得下你的新媳妇,准时准刻地往回跑?”

“我还是迟了两个时辰。”

大伙儿全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撼了,有人夸他公而忘私,守责守时,了不起。也有人议论他忍心出此,不近人情。孟恩远直嚷着要吴佩孚补请喜酒,王怀庆却啧啧有声地说:

“为这件事,我准保你往后要懊悔!”

闹了半夜,吴佩孚生平第一次,头重脚轻地骑马回栈房。

翌日上午,吴佩孚准时到西沙旺守田“公馆”去办公。抽个空,守田请他进办公室去,神情肃穆地说:

“吴样,我向你道贺,同时也得告诉你,我对你是多么佩服。我已经替你写信给袁大人,报告你的喜讯,请他自即日起,按照规定补给婚假。”

然而,回到芝罘只休息了两三天,又有更重大、更危险的任务派给他们,守田奉命率领他的情报小队,支持日本陆军第三军正面攻击旅顺。吴佩孚只好放弃婚假,随同他们跟第三军向旅顺港迸发,这是日本人引以为傲的一仗,也是历史上罕见的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鏖战。俄军的炮火震耳欲聋,硝烟聚散,像是起了漫天的大雾,日本第三军充分发挥悲壮苍凉的武士道精神,一船一船地被轰沉,一队一队地被击毙,他们冒着猛烈的炮火敌前强制登陆,港口尽是断桅残樯,破碎船板,大量的鲜血,染紫了近岸浅蓝色的海水,第三军慷慨赴死,争先恐后,他们几乎是踏着自己伙伴的尸骸,攀援上峭岸绝壁,矗立云天的南山。

吴佩孚他们所乘的船,在第二线,他们眺望战事惨烈地在进行,惊心动魄,令人血液为之凝结。这一小队情报员,按照日军司令部的计划,本来是要随同登陆部队深入旅顺,展开破坏和情报工作,但是由于前线牺牲过于惨重,第三军司令官明知“守田小组”是日军之宝,惟恐他们有所损伤,于是临时又生踌躇,始终没有把命令发下去。

他将这一支奇兵另派用处,在旅顺港对面有一个无人小岛,名曰“松木”,当时第三军司令官命令“守田小队”担任向导,带领一支队伍,在松木登陆。守田不懂司令官的用意,为什么既已登陆南山,还要占据这个孤悬海上的荒丘?

吴佩孚深沉地一笑,低声告诉守田:

“这是声东击西,转移俄军的注意,将集中攻击南山登陆日军的炮火,吸引一部分到松木岛去。”

“这么说,”守田大吃一惊,“难道司令官是叫我们去当炮靶?”

“差不多,”吴佩孚很轻松地说,“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俄军大炮瞄得不准,松木岛距离远,他们未必能射中,同时,岛上巉岸城崄,罅隙必多,我们上去以后,不难找到掩护。”

守田点点头,下令出发,由他们的小轮前导,后面排了一串船队,直扑松木岛。当松木岛遥遥在望,港内俄舰的排炮便已阵阵轰来。不曾击中船只,但却在船队左右前后,激起高达丈余的水柱。海上一时波大浪急,由于船小,引起了剧烈地颠簸,有好几次,巨浪卷上了甲板,直如巨瀑冲泻。

每一个人都冲成了落汤鸡,一头一身的水,也有人在甲板上摔得七荤八素,满地打滚。守田少佐急了,他声嘶力竭地喊:

“快去通知驾驶台,采Z字形转折前进!”

“不行!”吴佩孚大声地阻止:“炮火从我们后面来,跑得越快,挨炮的机会越少。还有,炮手打到我们的可能不大,我们怕的是浪沉,停留在海面的时间应该尽量缩短!”

守田默不作声了,不久,小轮停岸,守田照吴佩孚的意思,告诫他的情报员,上了岸有洞找洞,没洞找岩石罅隙,匿身掩护,等旅顺拿下来咱们再回去,要记住——咱们不是来打仗的。

吴佩孚和守田躲在一个小岩洞里,席地而坐,面对炮火,俄军没有一炮打到松木岛,他们往大海里成吨的倾注钢铁与炸药。

听炮,观战,守田和吴佩孚闲闲地聊,他们俩的谈话从这里开始——“吴样,你料事如神,反应敏捷,不是我恭维你,你确实有方面大将之才。”

“不敢当,”吴佩孚伸手一指巍立云天的老铁山高角,“贵国将士的奋不顾身,那才是军人的典型。”

突如其来,守田把他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个问题,趁此机会提了出来:

“吴样,你认为中日之间的未来关系如何?”

吴佩孚头也不回,冷冷地答:

“断乎难免一战!”

许是答案过于出乎意外,守田怔了怔,移时又问:

“吴样,这一次我们合作得极为愉快,我承你帮忙不少,贵国人有所谓‘患难之交’,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吴样,请你容我发此一问,倘若将来中日果然开战,万一你我猝然在战场相遇,到那时候,你将怎样?”

回答得也很干脆:

“我们不会在战场上相遇的。”

守田大概是懂了,吴佩孚的意思是说,守田将来准是还干情报,而他自己则将上马领军——这一对异国友人的战场不同。

歇一阵,守田还是忍不住的再问,假使就有这样的事发生呢?

吴佩孚缓缓地回过脸来,他的背后是旅顺军港,以及海天之间的层层硝烟,不时有划空而过的弹道,亮起弧形的红线。骤地,守田利远一惊,因为他发现有两道寒光射上了他的脸,吴佩孚神情肃穆而庄严,紧盯着他,一字一顿,说出了一句誓言:“有我——无敌!”第三军付出空前绝后的惨重代价,攻克旅顺要塞。俄军总司令斯德鲍尔苦守旅顺四个月,前后三次击退日军攻击,这是日军第四次发动总攻,俄军四面受敌,外援断绝,第三军前仆后继的攻克南山,等于指向俄军心脏的利箭,斯德鲍尔不得已,挥泪投降。

日本大本营检讨旅顺战役,深感不该把惟一的情报小组用来攻坚摧锐,投诸危险的战地,因此,断然拒绝前敌司令部守田小组随军北上进行扫荡的要求,特地电令守田回到芝罘岛,常驻西沙旺。归航中,有一次,守田想起松木岛上所谈,笑着跟吴佩孚说:

“为了预先安排未来的中日之战,我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可得而闻乎?”

“我要在袁中堂跟前说你的坏话,永远不让你晋级!”

不过,回芝罘岛后未几,守田便请吴佩孚陪他同赴天津,他跟袁世凯几度晤面,有所洽商。重回芝罘时,吴佩孚的肩章上又加了一颗星,他由于守田的推荐,升任了一级初等官(上尉)。

第三章 官场新秀,风采巨增

旅顺攻陷,俄军总司令投降,日俄战争展开了第二阶段,由北而来的俄国援军和东北境内的残余之众合了流,日军必须进行扫荡。

在芝罘,工作十分轻松,47位情报员,等于是在给假休息,但是隔不多久,他们又被调出关外。吴佩孚由守田指派,率领由王怀庆、孟恩远、陈大有、陈中孚、崔子尉、崔子肃、宫天鹏等十个人编成为一组,以吴佩孚常驻锦州为联络中心,王怀庆他们分头搜集情报,然后交给吴佩孚研究判断,再转交关东军的一位福岛参谋。

吴佩孚知道,这是守田鉴于他新婚燕尔,洞房花烛才个把礼拜,便又被派出来担任第一线的情报员工作,因而特地派给他这个差使,固然是要利用他分析判断的长才,同时当然也是为了减少他往返于敌阵之间,出生入死的危险。但是,守田的这一番好意,反而险乎送了他的一条性命,累他坐了三个月的牢,而且被宣判了生平惟一的一次死刑。

锦州当时是在中国军队的管辖之下,因为它在辽河以西,照说,吴佩孚的处境相当安全。可是,十月间有一天,他接到福岛参谋的通知,命他携带一批情报和重要参考资料,到新民屯去参加一项秘密会议。

福岛选择新民屯为开会地点,一方面是因为那儿距离战地近,使那些战地指挥官便于往返,另一方面便基于安全的理由——新民屯也在中国军队之手,而且按照三方协定,不得列为战地。新民屯恰好在辽河的西岸,而辽河则为日俄战争的“楚河汉界”。不许双方侵犯。

吴佩孚拎了一小箱文件,干脆便以中国军官的装束上了火车。都已经过了白堡旗快到新民屯了,铁路两旁突然响起了枪声,俄而蹄声如雷,一似万马奔腾,然后便是火车紧急刹住,探首车窗一望,大队的俄国骑兵纷纷下马,攀上火车来检查。

这是俄军无数次的违约事例之一,俄国人的不守信义,粗暴凶残,东北人早已司空见惯。

起先以为俄兵拦路行劫,但是看看他们严肃的面容和认真检查状,似乎又有点不像,吴佩孚不由提高了警觉,他悄悄地把膝上的小皮箱放到地上,然后,用脚暗暗的向后座推移。

说来也真凑巧,他的后座是一个女学生,十七八岁,长得清秀文静,当满装地图文件的皮箱从她的座位底下搜了出来时,老毛子翻了翻,顿时哇哩哇啦一阵骂,顺手便甩了那女学生一嘴巴。

女学生脸都给打肿了,又惊又怕,放声大哭,这时候,检查的老毛子发了狠,抓住头发,直将那女学生悬空拎了起来。满车厢的人,一个个神情大变,大惊失色。

“慢着!”吴佩孚无法坐视,他猛地一声吼,迈一步走向俄兵,伸手一指箱子:“你们别欺侮女人,这箱子是俺的!”

连通译都用不着叫了,两名老毛子抢上来,把吴佩孚一夹,推推拉拉地下了火车。

自忖准定是就地枪决,吴佩孚心里在想,堂堂大清军官,死也要死得像样,所以他腰挺背直,傲然屹立。

然而,奇迹出现,检查他那只小皮箱的,是俄军一名中级军官,他一看那些地图文件,就知这回抓到了大间谍。于是他立刻派一班人,火速把吴佩孚押到奉天,俄军新成立的总部。这位俄军中级军官非常兴奋,因为他是奉命拦阻火车,检查有无日本便衣,暗藏枪械混入俄军阵地,担任游击。这几乎是一种例行的检查,他深喜自己获得了意外的功劳。

俄军总部据报,捕获一名中国上尉,身携大批战地地图和情报文件,显然是在为日本人担任间谍。他们也是兴奋不已,深知吴佩孚这个人“奇货可居”,从他的身上,一定可以大做其国际交涉,迫使中国做某种让步的大文章。

与此同时,吴佩孚的被捕,使日本军方和袁世凯总部都大为着急,只要他一招认,他是奉命参与日方的谍报工作,这与大清陆军派一个人跟一万人并无二样,显然有悖中立立场。

俄军总部的军法人员,决定对吴佩孚施以优待,希望他能激起求生的欲望,感激俄方的恩惠,进而坦白招供。

吴佩孚在他的单人房间里不食不眠,他在苦苦思索,如何避重就轻,应付审问。

他终于决定了四项原则:

第一,他承认,他是大清军官,官拜北洋督练公所上尉候差员——这是事实,俄军方面只要一查便知。

第二,他强调,候差员是有级职而无官守的,他不归谁管,同时也没有事干。他来一趟东北,搜集日俄之战的资料,仅只是他私人的研究兴趣,因为,他刚出军事学校校门不久。

第三,他说明,他不认识任何日本人,跟日本军方更是风马牛不相干。

第四,他指出,他的私人行动和中国军方也无关,因为,他正在婚假期中——这也是事实,北洋督练公所的档案里有,吴佩孚的婚假并未届满。

想定了,他把卫兵留下的食物饱餐一顿,然后,抱头呼呼大睡。

翌日一早,卫兵叫醒了他,开始冗长而繁琐的审问。吴佩孚被带到一间布置华丽的小客厅,有烟有茶也有酒,还有好几位和颜悦色的俄国军官。

翻来覆去,吴佩孚就只有他那一套话。

俄国人客客气气,他这么说。动了真火,他也这么说。诱以重利,他一字不改。临以酷刑,他还是一字不改。

实在拿他无可奈何,狡狯的俄国人,想了许多妙招。譬如,为了查证他是否真的不懂日本话,埋伏了人,趁他靠在床上沉思,突如其来的,用日本话高喊他一声,吴佩孚动也不动——他真的不懂,他所交接的日本“同事”,中国话都很流利。守田喊他“吴样”,那是守田独出心裁的中日混合语,在袁世凯派去的十六位中国情报员中,只有陈中孚和崔子尉,才是懂得日本话的。

又譬如:你私人来研究日俄战事,你能够把你所测绘的地图,所记载的情报,就你战略和战术的观点,一一加以分析解说吗?当俄国军官这么问他,那可正好问到吴佩孚的专长上来了,他能用一个钟头,讲解一次战役,而且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俄军失利的关键何在,日军得手的理由云何?原原本本,如数家珍。本来嘛,吴佩孚于公是在为日军搜集情报,于私,他何尝不在冷眼旁观,潜心研究,从实际的战事,加深他的战术造诣。

说的人天花乱坠,鞭辟入里,听的人兴趣盎然,衷心佩服。吴佩孚像是在为俄军法官们上战术课,上得他们迷迷惑惑,后来竟渐渐相信吴佩孚所供纯属事实,并无虚假了。

俄军总部觉得很失望,在吴佩孚身上做不出文章,审案的人都对吴佩孚表示同情,他们签拟吴佩孚应该宣判无罪释放。总司令一看发了火,拿起鹅毛笔来一批:“应予枪决!”

几乎就要绑赴刑场,一枪毙命了,驻在哈尔滨的一个俄军情报单位,不知怎的起了研究吴佩孚的兴趣,他们来公文,借提吴佩孚到哈尔滨,查问过后,即由该单位负责执行死刑。

很交了不少老毛子朋友,军法官们破格予以优待,给吴佩孚这名死囚以俄军的待遇。从奉天到哈尔滨,照俄军上尉出差费,发给食宿代金20卢布。

吴佩孚还是一个子儿也不花。

押解他的两名俄国兵,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有很大的烟瘾,却是极其吝啬,视钱如命。吴佩孚暗中定计,身上只有20卢布,钱打不倒他们,只怕香烟还可以。火车开出奉天不久,经过一个小站新台子,从不吸烟的吴佩孚,掏出10个卢布,向车站月台上叫卖的小贩,买了一大堆香烟,他既不自己拆开一包来抽,也不说是要送给那两名俄国兵,两个老毛子望着大堆的香烟,眼睛里喷出了火,吴佩孚佯作视而不见。火车在向铁岭疾驶,途经乱石山,因为要爬坡,还得转一个大弯,照例得逐渐减缓速度。就在这时,吴佩孚作手势说他要如厕,两个老毛子给大堆香烟吸住了,谁也不肯奉陪,于是挥挥手,叫吴佩孚自己去。

吴佩孚经由甬道,穿过车厢,他没上厕所,回头一望,俄国兵背对着他安然不动,头顶上飘起袅袅烟雾,准是拆开他买的香烟在抽了。他耸肩笑笑,走到车门口,看见有两个挑担子的东北老乡蹲在地上,便不慌不忙,跟他俩打个招呼,挪动两副担子把里门一挡。拉开车门,卷进来一阵寒风,吴佩孚紧紧身上的棉大衣,觑准一片草地,踏下承足就跳,先是往地面一滚,接连地翻了几个身,待就地坐起来看时,火车已经绕到山角那头去了。

站起来,张臂踢脚,喜在毫发无伤,这一下,算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了。吴佩孚兴奋得很,精神一振,他心想:两名俄国兵,在车上发现他跳车逃掉,决不至于下车来追,不过到了得胜台或铁岭,准会打电话通知各站缉拿,因此他决定投荒而走,一路向西。

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这一下午的亡命奔跑,他大概跑了五十多里。黄昏时分,日薄崦嵫,先是看见一条河流,缓缓流向西南,俄而又见一个小镇,上前问讯,原来这儿正是辽河之滨,名叫三面河,顺流而下,只有六七十里便到新民屯。瞎摸乱闯,居然路线十分正确,吴佩孚当时不禁喜出望外,再一打听,三面河每天都有帆船开航,镇上没有栈房,他便寄宿在一艘运豆饼的船上,船资饭账和宿费,居然也可以用卢布支付。

当晚便到巨流河,又回到京奉铁路线上,距离新民屯,只有一站。吴佩孚堂而皇之地买了车票上车,到新民屯找日本人的秘密联络机关,一索便得。吴佩孚竟然以一名俄军死囚,跳车脱逃,安然无恙的归来,尤其他在奉天监狱里拘押两个月,俄国人对他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终能虚与委蛇,不曾泄露中日之间“通诚合作”的秘密。消息迅即传往中日方面,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对他表示衷心敬佩,守田少佐和吴佩孚的伙伴们,更是欢呼雀跃,兴奋若狂。

旋即被调回锦州,而且继续担任第一线的情报工作,在日军三路进兵,会攻辽阳之前,吴佩孚他们经常出没于俄军战地。三路进兵三条路线上的俄军虚实,由于他们的出生入死,冒险犯难,几乎尽为日本大本营所侦知。

俄国陆军,以辽阳为中心,分向东南、西南,展开其辐射式的防线。日本大本营根据守田小组所搜索的情报,以第一军为右翼,自义州渡鸭绿江,连克九连城、凤凰城、宽甸、摩天岭(其实只有560米高)、本溪湖,进抵辽阳正东。中路以第四军为主力,登陆辽阳正南的大孤山,仰攻岫岩、分水岭、析木城,再绕过千山而与左翼在海城会师。左翼则以第二军登陆于复州半岛的貔子窝,西略金州,沿南满铁路北攻,吴佩孚便配属在这一路,充任侦探及向导工作。他曾引领日军连克复州、熊岳、盖平,俄军在大石桥据险而守,日本第二军攻坚摧锐,勇不可当。俄军因而大败。

日本这三路兵马,由于左翼和中央在海城会师,成了两路,一自南,一自东,两路夹攻辽阳,鏖战十天,俄军方始败退奉天。再经过天崩地坼的一场“奉天大会战”,俄国兵死伤十余万。日俄战争打到这儿,胜负已判,俄国固然全面惨败,日方也是损失奇重,精疲力竭。于是,由美国的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relt出面调停,双方息争议和,订立日俄条约。俄国承认日本独占朝鲜为合法,让出俄国在辽东半岛上的军事、经济、交通等各项特权——俄国人对东三省的独占和封锁。至此完全打破。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三月初,日军举行“沈阳入城式”,由大本营参谋总长大山岩侯爵亲自主持,儿玉大将和乃木大将一同列席。在这一庄严肃穆的典礼中,有一个极其惹人注意的节目,那便是大山总长亲自将勋六等的证书,交给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国上尉,同时,在他的胸前佩上一枚“单日光旭日勋章”,这位接受殊荣的中国上尉便是吴佩孚。他在佩戴生平第一枚勋章时——据他后来自称,心中很不是滋味,因此,他的表情一定也是尴尬的。

一直到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吴佩孚方始脱离日军情报单位,如逢大赦般的被调回保定,派在第三镇候差。

袁世凯在小站练兵,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九月,练成了北洋常备左镇(又称北洋常备兵第二镇),亦即后来的北洋第二镇(师)。第二镇的兵都是从各州府县招募来的,编成以后由天津讲武堂出身,原任常备军总参议的王英楷当统制(师长),部队驻防在山海关里的迁安。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冬天,庆亲王奕勖和袁世凯挑选旗丁,成立京师常备军(后改京畿第一镇,又改北洋第一镇),以旗人户部尚书,后来当到军机大臣、内阁协理大臣,日本士官学校第一期毕业的铁良为统制(师长),这北洋第一镇驻防北平,自统制以至兵丁,清一色的是旗人。

光绪三十年(1904年)日俄之战,袁世凯以北洋防务日亟为词,奏准清廷,把他的武卫右军和自强军合并,成立北洋第三镇,以他的得力助手,亲信干部段祺瑞为统制,驻扎保定。同时又招募新兵,编成北洋常备右镇(后改北洋常备军第二镇,又改北洋第四镇),派袁世凯家里奶妈的儿子,自小在袁家当长随,后来历经行伍出身的吴凤陵为统制。

由此可知,在光绪三十年(1904年)成立的北洋四镇中,惟有北洋第三镇是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带去的老底子,一向和他渊源最深,可以说是袁世凯的嫡系部队。

吴佩孚是开平武备和保定速成两个淮军——北洋军学堂的学生,他出道比段祺瑞、王士珍、冯国璋他们略晚几年,但他毕竟是北洋正统,地位至少应该跟曹锟、王怀庆等人相埒,何况他奉袁世凯的密令帮过日本人,历经艰危,建立殊勋,抛开一切学识、能力、履历和年资不谈,他由关外调到保定第三镇,段祺瑞再怎么说也得给他一个好差使。

然而当这两个十多年后的死对头,挑起直皖战争的祸首见了面,吴佩孚诚然可以侃侃而谈,吐露他胸中的韬略与才学,可是段统制对他的印象却不佳,连个实缺都没给他——他叫吴佩孚仍以上尉原级职,充任候差员。

吴佩孚能不满腹牢骚,一心怨怼?

北洋新军,名字叫得好听,可是一开头便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及袁世凯的天大野心,搞出重重弊病。头一桩,慈禧太后受尽洋人的气,她要发愤图强,迎头赶上,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新建的武力上,于是新军全部仿效西洋新制,兵弁俸饷,武器配备,一概求其尽善尽美。为了小站练兵,慈禧曾派户部尚书铁良,专程南下,分赴各省尽量搜刮经费,仅只近畿六镇的军饷,一年即达纹银九百零四万二千余两之巨。

新军如此之肥,清廷中的“大力人士”,当然会垂涎三尺,亟想分一杯羹,以逊清政治之腐败,自袁世凯以次诸将领,哪个敢不应付敷衍那些权贵。段祺瑞是在德国学过军事的,在北洋军要中,素以管军严明,纪律整齐,丝毫不容苟且著称。但是,当他在担任教练新军的时候,每一年,他要孝敬庆亲王奕勖和慈禧最宠的太监总管李莲英等人,一应“开支”三百余万两!

九百多万的军费,要拿出三分之一来行贿,钱从何来?迫不得已,就只有浮报名额,中饱开支,吃空缺,揩油!新军一营,按照袁世凯定的营制,864名兵,该设282名长夫(饷三两)、22名伙夫(饷三两五)、96名护勇(工食钱五两五)、12名书识(薪水七两)、24名号兵(饷五两五)、文案委员12人(薪水二十二两),加它一加,杂兵达448人之多,超过了兵丁之半。要这些杂兵,其作用正在于“有名无实,侵吞缺饷”,于是,北洋军中有个惯例:不设夫役,倘有必要,临时拉老百姓的差,早先军队拉夫的恶劣风气,便是这样开的。至于采办军械配备的上下其手、贪污舞弊,那更成了公开的秘密。

第二桩大弊病,是出自袁世凯的野心。民国五年袁世凯阴谋窃国,洪宪称帝,他的准备工作,早就从小站练兵的时期开了头。正因为他的野心太大,所以袁世凯用人就必须采取小圈圈主义,他的高级将领,不是一手提拔的门生,如王、段、冯,便是家里的马弁奴才,譬如吴凤陵是他奶妈的儿子,往后做到湖北督军的王占元还是冯国璋的挑水夫,再呢就是行伍出身,乖顺听话,昏庸无能,易于驾驭的干部,如曹锟、张怀芝、段芝贵等。

用这样的干部,好处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靠得住。民国初年的北洋军阀,横征暴敛,鱼肉人民,一手拿把大刀,一手拎只钱袋,骑在老百姓头上,十恶不赦,横行无忌。但是他们一到袁世凯的跟前,立刻便俯首帖耳,逆来顺受,被他们的主子呼来叱去,连只狗都不如,此即所谓北洋马弁将领。

像吴佩孚这样的人,一脸孔的道貌岸然,满肚皮的仁义道德,开口便要引经据典,行事尤且严明方正,再加上他那一脑子的国家民族思想,抗夷御侮主张,叫他处在那些当差的、挑水的、卖布的、推车的杂七杂八队伍里面,当然是难免扦格不入,双方都看不顺眼。这才是吴佩孚在北洋系中,蹭蹬十多年,大器晚成,一直要到民国七八年,方始崭露头角的最大原因。

进北洋第三镇,头一位上司,便是日后的死敌段祺瑞。段祺瑞的肖像,曾经出现在银元上面,大陆上人习于喊镌袁世凯像的银元“袁大头”,镌段像的则称之为“小头”。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跟李鸿章同乡,生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比吴佩孚大九岁。

他爸爸叫段从周,起先在清军里当哨官(排长),后来升到了管带(营长),手里积了几个钱,家道倒还过得去。段祺瑞七岁启蒙,他不爱读书,成天只是捻枪舞棒,玩官兵捉强盗,或者行兵布阵打仗的游戏。光绪十年(1884年),段祺瑞19岁,上天津考取了李鸿章办的天津武备学堂,学炮科,三年后毕业,被派到旅顺监修炮台。光绪十四年,李鸿章送他和满人荫昌出国,进德国军校,同时在克虏伯枪炮厂实习造炮。光绪十六年归来,当过北洋军械局委员,讲武堂教习,旋又加入袁世凯的武卫右军,荣任炮营管带。他和王士珍、冯国璋,一直是同学、同事。

小站练兵,他升任参谋处总办,当时,军旅之编组与训练,他负的责任较多,也就因为这一层关系,往后北洋系的人物,不是他的学生,便是他的部下。袁世凯对他特别器重,非常信任,段祺瑞因而成了北洋系仅次于袁世凯的第二号领袖。

吴佩孚和段祺瑞第一次见面,双方印象不佳。段祺瑞个性倔强,好大喜功,而且刚愎自用,区区一名上尉,根本不会看在眼里。吴佩孚更是心高气傲,不喜钻营,段祺瑞叫他仍支原饷,等着候差,他也就不声不响,每天准时上班,准时退公。候差员没事可干,吴佩孚正好利用机会,埋头读书,中外兵法,他都潜心研究。日俄战争时期,他在做情报工作,当时所见所闻的日军作战方略,战事经过,他曾每天摘记于小日记簿中,这时他便拿出来加以整理,并且用以与我国战术,详予比较,一概做了详细的札记。

段祺瑞叫他闲着候差,他偏忙着学习,当时第三镇里,都认为吴佩孚是一怪,他没事干,尽上班,见人不理不睬,只顾忙他自己的。于是段祺瑞也开始暗暗地在注意他,而且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志行纯正,刻苦向学,尤其是那份持之以恒的敬事精神,非常难得。这年十月,第三镇扩充编制,出了一个统带的缺,段祺瑞便将吴佩孚升了一级,派他去当少校营长,当时他的职衔是步兵第十一标第一营三等中级官统带。

谢委以后,欢天喜地去接事,当了统带,每个月可支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薪水,三百两银子的公费。这个待遇,太优厚了,省吃俭用点儿,都够在蓬莱老家买一幢挺像样的房子啦。

除此以外,又有一喜,那便是一到营里,就结识了一位好朋友。此人姓张名福来,字子衡,就在吴佩孚的营里当队官。张福来是行伍出身的,对于吴佩孚一肚子的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吴佩孚惟命是听,必恭必敬,吴佩孚也以张福来为得力的助手,忠实的干部,旋不久,他们便换过兰帖,拜了把子,两人结为异姓兄弟。

徐世昌,字菊人,号东海,直隶天津人氏,生于咸丰五年(1855年),世家出身。他高祖、曾祖、祖父都曾做过知县、通判,因为父亲死得早,家道中落,他为生计所迫,跑到河南项城县衙门去当书吏。那时候袁世凯正在家里当大少爷,花天酒地,又好交游,徐世昌和袁世凯很谈得来,袁世凯也识得徐世昌是人才,光绪十一年(1885年),他送徐世昌一笔旅费,让他晋京赴考。果然便在光绪丙戌这一科,他中了进士。

袁世凯不曾出道以前,徐世昌尽在翰林院打转,最高职位,做到国史馆武英殿协修官。袁世凯小站练兵,他才当了营务处总办、练兵处提调、兵部侍郎、政务大臣、会办练兵大臣、署兵部尚书。光绪三十一年八月,清廷派六大臣出洋考察宪政。被革命党员吴樾甩了一个炸弹,徐世昌便是六大臣其中之一。

那一枚炸弹,吓得徐世昌不敢出洋,不久,又授巡警部尚书,补军机大臣,方略馆副总裁,经筵讲官。光绪三十三年,清廷改制东三省,将原来的最高军政长官盛京将军改为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便去做了第一任总督兼管将军事务。

东三省的驻军,曩昔只有旗兵,旗人当兵是世袭制,多年承平,当兵的只晓得吃粮拿饷。到了咸同年间,旗营等于名存实亡,因此闹得遍地盗匪,民不聊生,尤有俄国日本,强邻环伺,乘虚而入。清廷不得已,调左宝贵一军驻扎盛京(即奉天,亦即沈阳),嗣后统兵大将,或为满人或为汉人,但是兵士俱为山东登州、蓬莱、青岛三府的健儿。山东人出关谋生的特别多,足迹且远至朝鲜,与此大有关联。

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年),赵尔巽在任,由朱庆澜领军,日俄战亟,马玉岜的武卫前军进驻榆关(也就是山海关),分兵锦州,严加防范。在这时候,赵尔巽收降胡匪张作霖,积功升到都司,他的部下扩编为防营,也有相当的力量。不过,徐世昌接任东三省总督后,始终认为东北境内,没有一支正规部队,实不足言抵御外侮,卫戍地方,因此,他取得袁世凯的同意和支持,奏报清廷,请将驻扎保定的北洋第三镇,全部开到东三省,划长春为驻防地。

清廷允准所奏,第三镇开拔在即,吴佩孚、张福来正在整理行装,忽然听到消息,袁中堂可以让第三镇出关戍守,只是他要留下依为肱股的段祺瑞。因为当年秋天,按照编练新军的预定计划,北洋新军要在直隶省河间府举行秋操,亦即时今之大演习。新军秋操分南、北两军对阵,段祺瑞早经袁世凯内定为北军总司令。

果不其然,未几,命令下来,段祺瑞调任新成立的北洋第六镇统制官。这一个北洋第六镇,可以说是仓促编成的,它以第三镇的一部,加上武卫右军和自强军编余部队,扩编而成。新设的第六镇,便驻扎在近畿的南苑。

北洋第三镇的官兵,都在议论纷纭,袁中堂会派谁来接任第三镇的统制官?其结果,清廷派的是凤山。

凤山,字禹门,汉军镶白旗人——也就是说,他的祖先,曾在明朝末年,投降满清,被编入右翼镶白旗军,因此凤山本来姓刘。他是“翻译举人”出身,袭佐领,充任骁骑营翼长、印务章京、参领,总办东门巡捕分局,副都统、京旗兵统领、西安将军,在满人之中,他可以说是久历戎行,比较知兵的一个。袁世凯小站练兵,当直隶督练公所成立以后,凤山便由清廷直接任命,督练近畿陆军。袁世凯和徐世昌关系密切,尽人皆知,第三镇既是袁世凯的嫡系部队,远戍关外,在徐世昌的节制之下,当然容易发展。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清廷对于袁世凯掌握重兵,已经有点猜忌,趁袁世凯奏调段祺瑞为第六镇统制,干脆派这满人中的一员悍将凤山,把袁世凯的基本队伍接收过来。

凤山率领第三镇一万余名官兵,浩浩荡荡,开出榆关,第三镇的驻防地是吉林长春,吴佩孚所属的第十一标第一营,扎在南岭黑嘴子。当时,和他一起在守田小组从事情报工作,同生死,共患难的孟恩远,已经贵为吉林翼长,吉林省军一概归他指挥。孟恩远开府永吉,和长春相距只有两百多里,火车往来方便得很。但是吴佩孚从来不会想到,哪天跑一趟吉林,看看老朋友,说不定孟恩远能给他较好的安置。那一年他三十三岁了,纵然只是一名统带,吴佩孚愿意自己努力奋斗,一步步地爬上去。

东北三省自从日俄之战过后,遍地灾黎,民生凋敝。胆大些的便铤而走险,加入胡匪。所谓胡匪大都是明火执仗,公然行劫,他们喊的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可是富户都变成穷人了,为了生活,他们便见着什么抢什么。徐世昌决心肃清全境匪患,因而才奏调大军,并且责成张作霖、马龙潭、吴俊升、冯麟阁等编组防营,不过由于张作霖等部熟悉地理和胡匪内部情形,而且这几个防营尤其骠悍善战,清剿任务多半落在他们的身上,第三镇在长春驻扎,除了下操巡查,简直就没事可干。

统制官凤山在长春住了一段时期,深感这样的戎马生涯,等于投闲置散,他越来越不耐烦,一再地奏请调回关内,清廷后来终于应允了他的要求。这里头有两层原因:一是当初调凤山任第三镇统制时,袁世凯表现得十分恭顺与坦然,使清廷渐渐地又疏于防范。其二则为革命党人纷纷在华南、华东和华中、西南各地举事,清廷需要凤山这一类的悍将去压制革命党。

这位北洋第三镇第二任统制官很倒霉,同时他也是北洋第三镇历任统制(或后来的师长)中,惟一没有发迹的一个。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清廷派凤山为广州将军,他从北京动身赴任的时候,辛亥革命已经爆发,武昌首义一举成功,亲戚朋友都来劝他,说是广东是革命党的策源地,你何必赶在这要紧关头跑去冒险?凤山不听,兼程南下,九月初他抵达粤境,两广总督以次的满清官吏,因为骇怕革命党,吓得不敢出门接他。四日正午,凤山到了广州天字码头,坐了蓝呢官轿,一路鸣锣开道地进城。途经昌华大街成记号,那儿正好是革命党人的机关,革命党健儿李沛基,当年才17岁,他在楼上等好,凤山的官轿一到,他便将一枚十五磅重的炸弹推下去,轰然一声,震惊百里,凤山和他的随从轿役好几十人,同时被炸得血肉横飞,当场毙命。

清廷派来接替凤山职务的,居然又是袁世凯夹袋里的人物,这位北洋第三镇第三任统制官,一生庸碌,却有洪福,他从卖布而当兵,继而升官发财,由第三镇统制官的位置,一路爬到民国第八任大总统。

那是曹锟。

吴佩孚的一生,跟曹锟实有极大的关联。曹锟一直是吴佩孚的老长官,顶头上司,吴佩孚曾受知于曹锟,也曾受累于曹锟,自民国元年起,一直到民国二十七年曹锟病逝于天津,北洋军阀中出类拔萃的两位大帅,真可以称为“生死刎颈之交”。

曹锟是天津人,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比吴佩孚大四岁,他行三,因此号仲珊。小时候,家境比吴佩孚还要贫寒,他自幼少读诗书,庸庸碌碌,街坊喊他“曹三傻子”,他也不以为忤。

长大了点,无以为生,只好去卖布,肩挑手提,走遍大街小巷,博取蝇头小利。曹锟做小生意非比寻常,他往往大而化之,不计较价钱,也不索讨欠账,人说这五十文的布你就三十文卖给我吧,曹锟便道好嘛,随您的便。人说曹三傻子我欠你的布钱,得等些时再还你,他也坦然笑道,没关系,反正我去批布也是欠着。其实,曹三傻子的混沌糊涂,正是他的聪明之处。满清末年,国难频仍,可是世道人心,毕竟还不太浇薄。占了曹三傻子几回便宜,反躬自省却又何必?明儿不如还了他吧。就这么,曹锟卖布的生意不但不垮,反比别人更多些主顾。

曹锟喜欢喝酒又喜欢吃肉,他很看重朋友,以为朋友之间无须讲究客气。自己家里太穷,卖布赚来的钱有限,他买不起肉更喝不起酒,于是他便想了个办法,一到中午晚上,大小饭馆上座的时刻,他便逡巡于酒楼饭肆的门口,一遇上相熟的人往里头走,他赶紧跟着进去,不声不响,往相熟的身畔一坐。于是,大鱼大肉,有饭有酒,吃得酒足饭饱,然后一抹嘴巴,扬长去了。

一回两回,几次三番,曹三傻子专爱白吃的名声不胫而走,但凡认识曹三傻子的,每逢要进酒楼饭铺,都得东张西望,直到看清楚了并无曹三的影踪,方始放心大胆进门。

他还有第三桩毛病,好肉好酒之外兼又好色。少年时期曹锟的酒量不大,却又贪杯,于是每饮必醉,一醉便疯疯癫癫,色胆包天。路上遇见少妇长女,也不管认不认识,是哪家的女眷,迎上去便胡言乱语,追逐调戏,女人吓得又叫又逃。惊动了家人街坊出来,见他是喝醉了的,懒得跟他计较,骂他几句,打他两拳也就罢了。曹锟的胆子因而越来越大,渐渐地,把这种无聊胡闹的行为,变本加厉,终于有那么一天,使他自己吃了大亏。

那一天曹锟上店里批布,挑了一二十匹,总成一个包袱。他背着包袱去吃饭,因为身上还有几文余钱,自己一向又过了今天不顾明天,他决心上次小馆,要一个菜,喝他几杯。

这一喝果然又醉,背着一大包布,踉踉跄跄地走上大街。路上经过一家店面,门里有一个少年女子,在他醉眼惺忪中美若天仙。于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跑过去想跟那女的搭讪,也不知道是女的佻达,还是曹锟会错了意,看走了眼,他说是那女的向他一笑,笑得他胆子更壮,因而不顾一切的直往里闯。

这一闯闯出了大祸,女的跑了,她家里的男子一拥而出,不由分说,要把曹锟捆起来送官究办。这时候曹锟的酒意给吓醒了,他自知理屈,又怕见官,于是不惜跪下地来求饶。

早年没有“遮羞费”这个名堂,可是登堂入室,调戏良家妇女,不是送官,便是挨揍或赔偿。当这一家的户主问曹锟愿打还是愿罚时,曹锟身上一文钱也没了,他惟有献出自己刚贩来的布匹。

本钱折光了,连吃饭都发生问题,那晚闹的笑话,尤其在街坊上“传诵一时”。有人见了曹锟笑,有人见了曹锟骂,有人见了曹锟好心好意地规劝他:

“你简直是越闹越不像话,怎跑进人家里去调戏妇女了呢?我告诉你,你再不痛切悔改,提防将来捅出娄子,送了你这条性命!”

哪儿想到,曹锟不但不肯认错,嘴上还硬得很哩,他嘿嘿冷笑道:

“喝他妈的!他们不过贪咱两个钱罢了。你别劝我,得便去跟他们说,叫那娘儿们依了我,但凡是曹三爷有的,三爷都可以给她!”

久而久之,话传到那女的家里,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于是全家的男子一齐出动,大街小巷的找曹三,一再扬言,这回把他逮着,非宰了他不可!

有一个相好的朋友,赶紧先去找到了曹锟,通知他这个消息。曹锟一听,吓呆了,脸色发青,久久方说:

“哎呀,糟了,这天津卫我可不能混啦!”

“我指你一条明路,”那朋友好意地说,“小站正在招兵,你补上了缺,除了衣食住行,公家全管,一个月还有四五两饷银。”

“可是,”曹锟怯怯地说:“小站离天津卫并不远呀?”

“瞧你吓成这副样子,”朋友笑他,“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你当了总爷,谁还敢跟你算旧账?”

一句话,点醒了他,曹锟连声称谢,却又想起自己已经饿了一天。一客不烦二主,他当时就涎着脸说:

“帮忙帮到底,你好歹借我几文,让我吃一顿饱的,好去投军!”

那位朋友很热心,陪他去饱餐一顿,送了他几钱碎银子,还陪他到了小站,指着气象森严的辕门,告诫他说:

“你给我好生记住,这座门出将入相,关系你这一辈子的前程。今儿你一步跨进去了,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这便是曹锟在小站从军以前,所受的全部教育。曹锟投军,比吴佩孚幸运,因为他身体结实,无知无识,一看便是北洋兵的好胚子。进小站之初他当副兵,震慑于军营的威武,和同营官兵的人物轩昂,见多识广,他果真照着那个朋友的话做,尽量干活,绝不言语。曹三傻子如今又变成了曹三哑子,营里的那些老营混子便骑在他头顶上欺侮。有苦差,叫他代劳。有空闲,拿捉弄他来开胃。曹锟却是抱定主张,百依百顺,他从不埋怨,还绝不叫苦,更不用说是讨饶。

就这样,曹三傻子成了小站新军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成了大伙儿呼来叱去的奴隶,替罪代责的工具,调侃戏弄的对象。同时,他自己对于公事也很勤奋,曹锟的庸弱、温驯、能忍和吃苦耐劳、遇事争先,居然名动公卿,连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都耳有所闻,深记在心。

不久,保定武备学堂成立,照袁世凯的意思,除了对外公开招生,便在小站新军之中,也挑选一小部分优秀分子,入校肄业,以使他们有个深造的机会。当时,消息传出,全军轰动,因为大家都知道进了武备学堂,一出校门,就可以当上戎服辉煌的军官,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弁目兵丁之间的竞争角逐,自然是十分激烈。

可是,保送优秀士兵一事,既不加甄试,又不经考选,该派谁去,全凭袁中堂的朱笔一点,正当大伙儿屏息以待,榜示贴出来了。中选的欢呼雀跃,失意的垂头丧气,惟独当大伙儿发现傻子曹锟居然榜上有名时,这才一个个的惊诧万状,大叫奇怪!

曹锟这一次中选,不但从此青云直上,而且简直是荣宠万分。原来,他竟还是袁中堂亲自挑出来的——袁世凯选中曹锟,自然有他的用意,北洋建军伊始,他早有计划,将这全国的精锐劲旅,充作他袁家的鹰犬。袁世凯要建立袁家军,他除了需要冲锋陷阵的将士,尤须培养惟命是听的奴才,曹锟,正好当作一个典型。袁世凯拔擢曹三傻子,正是要全军将士在服从程度上,向曹锟立正看齐。

在保定武备学堂,曹锟吃亏是福,依然故我,他抱定主张,处处忍让,不露锋芒。由于他是流浪儿、布贩兼行伍出身,智识程度太差,学业成绩远落人后。不过,学堂里的教习,谁不晓得这傻小子是袁中堂亲自选送的?摸不清他的底细。便只有尽量的加以优待,就凭这一层微妙的机遇,使曹锟不但混到了毕业,而且考试成绩,居然还会名列前茅。

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傻子自有傻子福”,曹锟从窭人子,小副兵,竟然因利乘便,熬了个“北洋武备学堂第一期毕业”的资格,回到小站,派在袁中堂的帐下效力。袁世凯对他部下的将领官佐,向来不假辞色,重则斥退,轻则呵责,在他的面前,上将军和勤务兵一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曹锟见了袁世凯本来就怕,每次挨骂,他自然而然地会演出心惊胆摧,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一点,不但极为袁世凯赏识,而且颇为适合他的需要,他当着家人骂曹锟,拿他那诚惶诚恐,手足无措的窘态,正好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满清官场还有这么一个怪风气,主管对谁客气了些,反倒提心吊胆,以为这是有意疏远见外。挨了主管骂的,却是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认定挨骂是主子在拿自己当自家人看待。这种荒乎其唐的心理,袁世凯在北洋军中可以说是加意培养,绝对鼓励。于是,曹锟成为他巧妙宣传,大力提倡的工具,他经常挨骂,越骂越凶,与此同时,他当然也会不时升迁,官升得极快,在袁世凯把北洋第三镇交给他的时候,曹锟早就在东三省当上总兵,官居一品。

袁世凯竟以曹锟继凤山之后,充任北洋第三镇统制官,除了袁世凯本人,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意外。当曹锟一身戎装,金碧辉煌,由奉天到长春去接事,第三镇的官兵,交头接耳,议论纷纭,有人不服,有人怄气,却也有人说是这下好了,来了个曹三,他百事不管,大家正好图个清闲平安。

曹锟颇有自知之明,荣任第三镇统制官,他晓得自己声望不够,德与威俱不足以服人,由于自卑心理的作祟,他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行径。第三镇官兵一万余众,岂有连统制官都不认识的道理?而他偏要微服探访,侦伺军中袍泽对于他的反应。他经常换上一袭弁目或者士兵的军装,独自一人,跑到某一处营房里去,找他的部下闲聊,聊着聊着,准定聊到他自己的头上,他每每这样发问:

“咱们新来的统制官怎么样?”

其实,对方早已看出来他便是曹锟改扮,匿止笑意,正经八百地说:

“统制官威风八面,可是他老人家对待部下又是那么样的宽厚,事事都为中堂和部下着想,像他老人家这样的好长官,我们从来都没见过!”

东探西访,得来的答案几乎是千篇一律,全军上下,人人都在一个劲儿地赞颂曹统制官这好那好,好得个不得了。于是,曹锟自以为深获军心,非常得意。与此同时,他也想起自己是一致公认的厚道人,是厚道人就该来点厚道的作风,旁的玩意儿他厚道不来,对于松弛一下纪律,让弟兄们舒畅痛快,那倒是不需花费分文,而能叫全镇官兵皆大欢喜的。

从此,他开始爱护士卒,对官兵们的私人要求,有求必应。部队多半驻扎在长春四周,可是长官们都嫌乡居无聊,袖手没事,他们有人接了家眷来,在城里租了公馆,也有的娶位临时夫人,租起小房子来金屋藏娇。风气一开,蔓延得好快,长春周围的营房里,管带、统带以上的军官,几乎全搬到城里来了。

这时候。由于吴佩孚的保举,张福来已由管带领官(连长)升到帮统,也就是现在的副营长、营副。同时,十一标一营还有一位管带领官牛起顺,跟张福来一样,把一位吴统带官当做岳老爷岳飞一例的崇拜,他常爱说:

“咱们统带官是岳飞岳老爷,咱就是岳爷帐下的牛皋。”

吴佩孚不论走到哪儿,张福来和牛起顺,必是寸步不离左右。牛起顺是天津人,行伍出身,粗中有细,忠心耿耿,是有点儿牛皋的味道。有一天,闲来无事,吃晚饭时,吴、张、牛三位在喝着酒,吴佩孚忽然动了思乡之念,他便向他这两位部下,娓娓地说起他家里的事情。

当他说到24岁离家,31岁方始回去过一趟,利用一个星期的假期,完成他和李氏夫人的相亲、议婚与洞房花烛。小两口儿新婚才三日,他又匆匆赶返烟台,时至如今,算算又已四个年头了。

言下,不胜欷歔,牛起顺直心直肚肠,听了以后,当时就劝起他的统带官来:

“现在本镇各营,每一位统带管带都把家眷接来长春同住了。报告统带官,您也把老太太跟太太她们给接来好不好?”

“不好,”摇摇头,吴佩孚感喟地说,“俺们是在队伍里,今儿往东明儿投西的,谁知道俺们能在长春驻多久?让家眷千里迢遥地搬了来,万一奉命差遣,又得离开长春,不是反而多个累赘?”

张福来岔嘴说道:

“统带官,您别尽想着搬来不搬来,只当接老太太她们出来玩一趟,在长春住些时,不就结了吗?”

“出来玩一趟?你倒说得容易,”吴佩孚面泛苦笑地说道:“老太太她们长途跋涉地跑了来,你叫她们往哪儿住?租房子得买锅灶碗筷跟家具,要不然,住栈房?那又何苦多此一举?”

牛起顺方欲开口说话,张福来连忙向他抛个眼色,牛起顺话到喉头又缩了回去。两位老弟不再接腔,吴佩孚只好把心中的郁闷暂时抛开,酒足饭饱,他推说自己倦了,回去睡觉。

这时。张福来把牛起顺往院子里一拉。

“老牛。”张福来神情兴奋地说:“你别尽在统带官面前嚷嚷,依我的,咱俩正好为统带官办一件事。”

牛起顺没听懂,愣愣地问:

“什么事?”

“明儿一早,咱俩请假进城,头一桩,先给统带官租一幢房子。”

“您是说,”牛起顺渐渐有点了然,“咱们先把统带官的公馆租好?”

“打点一个公馆能花得了几两银子哩!”张福来慨然地说:“连买锅灶碗筷什么的,就算你我二人孝敬了老太太,又值当个啥?”

“对呀!”牛起顺眉开眼笑地说:“咱们就这么办,明儿一早,先去长春找房子,租下来。然后采办一切,诸事齐全,再请统带官去看看,统带官中意了,咱们就请他写信回家,让老太太她们来吧。”

“好吧,”张福来一拍大腿:“就这么着,明儿一早我们到长春去找房子。”

房子找在三道街,深宅大院,挺气派,四合院儿,进门一个天井,正中一间大厅,左右各有正房和耳房,后面还有座小小的花园。房主姓杨,张福来去找房子的时候,并没见着姓杨的房东,因为杨家已经把房子全部卖给一位叫赵尊贤的商人。赵尊贤的买卖做得很大,他后来曾经当过长春商务总会会长。

赵尊贤买下了杨家大院,就只夫妻两个人住,房子实在嫌大。赵尊贤的太太,是当地士绅张廷玉的大小姐,张廷玉有一子五女,在长春城里开了第一爿照相馆。他儿子名百龄字锡九,一向是他得力助手,张廷玉夫妇带着儿女住在店里,他的二女儿张佩兰,被他的大女儿拉去作伴,就住在靠东的耳房中。

张福来听说杨家大院的新主人赵尊贤有意让一半房子出租,他便跑去跟赵尊贤商量,赵尊贤一听房客是位统带官,又是山东老乡,老母、弟弟以外就只有一房妻室,他和他太太一商议,觉得非常合适。一来像这样的房客确很理想,二则统带官有兵有钱,级职相当的高,他正需要结交这样的朋友。赵尊贤乃以很便宜的租金,答应分租西正房和西耳房给吴佩孚,前后院跟客厅公用。当初谁也不曾想到,便在他一点头间,竟会使吴佩孚添了一桩在他自己认为多余的姻缘。

西正房和西耳房都有大炕,炕用砖砌,炕底烧煤,在华北和东北各地,非得这样的暖床,无以御寒。有了大炕,其他的家具就很简单,赵尊贤的太太为人很热心,也挺和气,由她和她二妹张佩兰帮忙,张福来跟牛起顺一连忙了三天,居然把吴佩孚吴统带的公馆,布置得齐齐整整,焕然一新。直到这时,吴佩孚自己还被瞒得紧紧的。

于是有那么一天,张福来和牛起顺两个,喜洋洋地来跟吴佩孚说:

“统带,今儿没事,俺们一道进城里去逛逛,可好?”

吴佩孚答应了,三个人骑了三匹马进城。由张福来领路,三匹马骑到了三道街,杨家大院门前。

系好了马,张幅来便去敲门,吴佩孚皱了皱眉头问:

“这是什么地方呀?”

牛起顺匿笑着说:

“顶好的地方,统带,您一进去就知道了。”

敲了好半晌的门,里面有个嗓音清脆的女孩子在问:

“谁呀?”

“是我,二姑娘,”仿佛张福来跟这家人挺熟呢,他高声地回答:“我是第三镇的张子衡。”

“来啦!”声音里透着些儿欢喜。

门一开,出现一位白白胖胖,两颊红润,富富态态而且秀丽端庄的大姑娘。她望着张福来微微地笑。开口便问:

“您们的吴统带来了没有?”

问得吴佩孚一愣,张福来却笑眯眯地回手一指:

“喏。这不就是咱们的吴统带吗?”然后,又跟吴佩孚介绍:“这位便是房东赵太太的妹子,张家二姑娘。”

房东赵太太的妹子?吴佩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被张福来闹得更糊涂了,他不便问,只得先跟张二姑娘啪地一声,敬个军礼。这么郑重其事,反而把张佩兰臊得满脸通红,她一扭腰,转身就往东耳房跑。

张福来和牛起顺哈哈大笑,吴佩孚心中狐疑,老大不高兴地抹下脸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统带,您别发脾气,让我讲给您听。”张福来陪笑说,一面请吴佩孚往杨家大院里面走,一面滔滔细诉,把他跟牛起顺代找房子,认识赵尊贤夫妇和他姨妹的经过,说了个一清二楚。

越往里走。越觉得这幢屋子高大宽敞,透着些亲切安详,比自己蓬莱老家的安香店。也不知道要胜过多少倍。尤其难为张、牛两个没成家的老粗,锅灶家具,大件小件,样样都办得齐齐全全——自己戎马半生,原是刻苦耐劳惯了,然而高年老母,老三文孚,还有新娶的李氏夫人,她们既然能有这么舒适的住处,又何必一力坚持,叫她们留在家乡吃苦?

终于动了心,应该给母亲妻弟安排个较好的生活环境,再加上老把弟和牛起顺的热心和盛意,吴佩孚在巡视新居一周以后,回到厅上,紧紧板着的脸色渐渐和霁。早先“妇人在军中不武”的孙子兵法论调,不由自主地打消。他带笑的跟张、牛二位说道:

“两位的盛意,我非常感激。这租房子买家具用的钱,一总是多少?待会儿回去,我立刻奉还。”

“哎呀我的哥,”张福来欢喜得直跳起来说,“咱们只求您别拉下脸来开骂就成了。感激万不敢当,房钱跟家具,那是咱们两个讲好孝敬老太太的。”

“没那个话,”吴佩孚摇摇手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们要是不收,我断乎不会往这儿搬。”

都晓得吴佩孚的脾气,张福来也就答应了:

“好好好,只要您觉得合适,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尊贤不在家,赵太太出来见了吴佩孚,双方谈得挺欢洽。吴佩孚说,他老母亲跟家眷还在蓬莱哩,要等写了信去,全家搬来,再往府上来打扰。赵太太一听忙道,那么吴统带您付的租钱,就该到住进来的那天起算。吴佩孚呵呵大笑,区区几文,还值得这么计较?

回到营里,当天,就给家里去了信。长春的宅子、家具、铺陈、锅灶,一应齐备,就盼着文孚三弟侍奉母亲嫂子,早日北上。

腊月初,老太太、吴太太和吴文孚全来了,吴佩孚算准日期,特地告了几天假,亲自在沈阳迎候,母子、夫妻、兄弟相见,都有说不出的喜欢,诉不尽的离情。这一回,离吴佩孚回家完婚,又已两年有半,两年半的时间,并不太长,可是吴佩孚曾经打鬼门关口逃回来过,等于是再世为人,又加上自24岁离家,匆匆九年,前八年半颠沛流离,出生入死,一直都是屈居人下,郁郁不得志。如今当了统带,管一千五六百官兵,领400两纹银的月薪,多少总算成了个局面。吴老太太眼看儿子戎服辉煌,八面威风,不论走到哪儿,两名挂盒子炮的护勇,寸步不离左右。老人家乐得整天合不拢口,翻来覆去只是在说:

“人都说俺们老二有出息,菩萨祖宗保佑,这可不应了他们各位的金口!老天垂怜,俺熬了整整20年,总算熬出头啦!”

通共才花了几十两银子,带着母亲、妻子和兄弟,在沈阳住栈房、吃饭馆、逛大街、上戏院,然后上大绸缎庄买匹头,办皮货,里里外外,全部换过——吴老太太他们来时只有几只柳条箱,几个铺盖卷,离开沈阳上火车,新制的箱笼行李堆在月台上,够有一人高。

到了长春,早有张福来带着本营的营长夫子,排起队来在月台上迎接,那么些威风凛凛的军官,围着蓬莱来的吴老太太,老太太长,老太太短,喊得多么的亲热。上了蓝呢官轿,进了杨家大院,一看那宅子,一看那摆设,一看赵家三口那么样地热烈欢迎,吴老太太直在嘴里念叨,苦尽甘来,这一辈子真没白活。

吴佩孚的同事、部下,一批批地来道贺,给老太太她们接风、洗尘,大宴小叙,竟无虚夕。凡是吴佩孚的朋友,全晓得他最孝顺,讨好巴结他的老太太,比送他什么都更感激。

一连许多天的应酬往还过了,生活渐趋正常,吴佩孚有一匹马,他一早骑着去黑嘴子督练队伍,黄昏时分才蹄声得得地归来。有了自己的家,精神十分愉快,只不过,家居的日子一久,他开始察觉老太太和他的妻子之间,慢慢地在滋生矛盾。

吴佩孚的原配李氏夫人很美,而且相当贤慧,不过却有一桩,她是她母亲的独生女儿,母女相依为命,李老太太对她溺爱备至,难免有点娇生惯养。她跟吴佩孚结婚,对于吴佩孚本人,倒是衷心敬服,无话可说,惟独她的婆婆,吴老太太历尽千辛万苦,抚养儿子长大,在蓬莱刚结婚的时候,李氏心里已经暗暗在嫌夫家窄门浅户,没有她娘家的气派,再加上吴佩孚虽然每月都有可观的银两寄来,但是老太太是吃过苦头来的,把儿子寄回家的银两,看得比性命还重,即令有够花的钱,家里始终粗茶淡饭,荆钗布裙。自己都当了官太太,用几文零用还得向婆婆伸手,新嫁媳妇有什么委屈嘴上不说,一股脑儿闷在肚子里头。在娘家她母亲把她当作心肝宝贝,进了夫家什么好处都没有,还得听婆婆的支使,缝缝补补,亲操井臼,所以越住下去她越难忍耐,不多久便回娘家掇促她妈,以自己独居寂寥为词,将她女儿接回李家庄去住。

因此当吴佩孚婚后离家的那两年半里,李氏一直都住在娘家。吴佩孚以为自己娶了媳妇,可以代他尽事亲定省之责。其实呢,婆媳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归里包堆,何曾同住过好些天?

李氏无拘无束,在自己娘家住着,好不容易熬到吴佩孚捎来了信,叫全家搬去长春同住。当时她倒是挺高兴,夫妻团圆,远道儿上关外去开开眼界,再说,吴佩孚是统带,自己便是统带太太。李氏大家出身,很懂做官太太的滋味,那年她才27岁,年轻貌美的官太太,夫婿学验俱丰,前程无限。凡此,在她的人生历程上,都是最光彩,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当然,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一大高潮。 sN2hJHDoZvLby/zlor9ZaJP8NmlASCuR6tokVMOrrtmSfBtebVP47h1g8CxK13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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