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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孚全传2

于是,聂士成的亲兵,当即开枪弹压,“拳匪”编组的那一营纷纷还击,清军阵地,不战自乱。聂士成还算机警,他在枪弹四飞中,翻身跃上马背,拨转马头,连忙去追刚开拔的第三营。

聂士成追上了第三营,“拳匪”紧接着也赶了过来,一场混战,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从跑马场到八里台,两华里的一条路上,到处都是服装配备相同,却在捉对儿厮杀的武卫左军和“拳匪”。聂士成人高马大,目标显著,“拳匪”不断的向他开枪射击,他且战且走,身中十数枪,头脸戎衣,早已血迹斑斑。勉力支撑到八里台,骑在马上,他的身子直在摇摇欲坠,这时,鲜血从额上涔涔地流到眼睑,聂士成使劲地用衣袖将它揩掉,他回顾左右,还剩了一两百名亲兵,身后,“拳匪”们正在一路呼啸,急急追赶。

血流满面,目眦几裂,聂士成危在须臾,他犹能攘臂奋呼,叱令他的部下:

“迎上去,杀尽这般祸国殃民的‘拳匪’!”

聂士成的一名亲兵,跑近他的马旁,伸手一拉缰绳,衷恳地说:

“大人,你满身是伤,还是退下去再讲!”

“混账!”聂士成破口大骂:“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跟他们拼个死活不可!”

“大人!”

“听见了没有?别拦着我!”心一急,火一起,聂士成霍的一刀劈下去,但听那名亲兵“哎呀”一声叫,手上鲜血直冒,抓紧马缰的那只血手倏然地松开了。

时在上午九点,一轮骄阳,高悬天际,白云三数,冉冉飘浮,天津城垣与租界,清军和联军犹在从事寸土必争的殊死战。八里台外,一片平阳,聂士成一身血污,双足一蹬,座下马泼刺刺的往前冲去,他身后的一二百人,不由自主,也跟着他的马匹奋勇冲刺。聂士成一马冲到了“拳匪”跟前,手起刀落,一连杀了几个。可是,“拳匪”越来越多,重重叠叠,把他团团地围在中央,枪击,刀砍,聂士成蓦地一声大叫,翻身落马,他就地滚了两滚,眼一弹,脚一伸,就此仰脸朝天,瞪大两眼,直挺挺地躺在沙场之上。身上的二十余处创口,汩汩地流着鲜血,中衣破裂,小腹爆开,花花绿绿的肠子,扑的一声向外涌出来。聂士成死了。“鞭他的尸!”“把他大剖八块!”“拳匪”们残暴无比,正要戮尸,聂士成麾下的一二百人飞快的赶到,眼见将星殒落,军门阵亡,这批效忠主帅的死士,来不及哭泣哀悼,他们一路搏斗,猛冲过去,只想保全聂军门的尸首。

于是,为了争夺尸骸,两队中国人,又在白刃交加,性命相搏。双方杀伐正酣,只听得得得的马蹄声响,“拳匪”们抬头一看,吓得抛下兵器,抱头鼠窜而逃。原来是八国联军乘虚而入,进驻跑马场,直趋八里台,想不到竟是他们免了聂士成的鞭尸戮尸之刑。

聂士成死得悲惨,死得壮烈,可是他的死讯由裕禄奏报满清朝廷,建议抚恤时,偏有袒护“拳匪”的载漪和刚毅,竭力阻止。于是,让慈禧太后下了这么一个矛盾百出,莫名其妙的诏书,其中有妙句云:“……其误国丧身,实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

7月12日,聂士成死后第三天,天津失陷,武卫左军就此土崩鱼烂,全部瓦解。吴佩孚在八里台混战的乱军之中,和他的把兄郭绪栋失散,不过当天晚上,他便在郭绪栋的二太太戈氏那边,找到了郭绪栋,两人脱下号衣,穿上便装,改作平民百姓打扮。戈氏那边有面有煤,就是没菜,外面炮火连天,既不敢出门,又怕出了门也没处买,三个人一连吃了三天的盐水泡馍。7月12日,枪炮之声渐歇,吴佩孚实在待不住了,他说是想出去探探消息,顺便买些吃的。

这时候清军或逃或散,业已全部退出天津,多么热闹繁华的一座城市,此刻红旗遍野,白骨盈沟,变成了李华凭吊的古战场。天津城郊,十室九空,布满街心的,不是死尸瓦砾,便是逃难的、抢劫者抛下的遗物。清军撤退前后,先是散兵,后则“拳匪”,流氓地痞,继之以小股洋兵,他们一批又一批,一次又一次,挨家挨户地抢劫,但凡整齐一点的人家,几乎无一幸免。有许多大宅院,朱门洞开,杂物弃置一地,从门洞里朝内望,可以看得见屋梁上悬着上吊死的尸首,挂在半空中晃悠。偶然有一队洋兵去过,他们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军衣里塞得满满的,背上还背着包袱,手里又拿着箱子,那里面一定是珍珠宝贝,黄白之物。人家打下了天津,这一草一木都归了他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当然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吴佩孚经过一座衙门,看见大门上挂了个招牌——“暂行管理天津事务都统衙门”,听说各国的“都统”都在里面议事,这儿就是天津的临时政府了。

从海大道到东门,一片焦土,估衣街全部焚毁,只有针市街这一条街算是完整的,却是家家户户俱已被抢劫一空。吴佩孚瞧见洋兵鞭笞中国夫子,用大箩筐装着女人,像猪一样的往他们屋子里送,他气涌如山,两只眼睛几乎要射出火来。

当吴佩孚回到戈氏的家时,整个身子僵住,一对眼睛发直,沉沉的往炕靠上一坐,老半天,回不过气来。

“怎么啦?”郭绪栋一见就发了急:“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依然一丝不动,一语不发。戈氏担心地说:

“许是出去撞上了什么,中了邪吧?”

“少胡说,”郭绪栋瞪她一眼:“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你把他当做小孩子?”

老长地吁一口气,吴佩孚的脸色由白转红,他望望郭绪栋,又望望戈氏,沉痛万分地说:

“大哥,嫂子,你们记住我的一句话,宁为强国狗,不做弱国人。这亡国奴的滋味连王八蛋都不如!”

郭绪栋忙问:

“兄弟,外头究竟怎么样了呀?”

简简单单地答复两句:

“赤地千里,民无噍类!”

郭绪栋和戈氏,眼圈儿一红,齐齐地低下头去。

为了安慰他们二位,吴佩孚又说:

“不过,洋人已经成立了什么各国都统衙门,乱,也许就是这几天的事。”

“这么说,”郭绪栋摇头叹息:“洋人是准备久占中国啦?”

“照这样下去,必定亡国灭种!”吴佩孚恨恨地一跺脚,站起来,一脸悲愤凄怆:“大哥,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能在天津待下去,要是让我再看见洋人那么横暴,我会杀人,闯祸!所以,我这会儿就走,离开天津我往北,到了还归中国的地界,先混一阵子,来日乱事平定,我自会来找你们。”

“兄弟,”郭绪栋依依不舍,甚是放心不下,但是转念一想,吴佩孚说得很对,与其气愤肇祸,不如远走高飞,干脆眼不见为净。这么想了他终于点点头说:“也好,你去吧,乱定了再回来。不过,你有盘缠没有?”

“有,”吴佩孚一拍腰包,“前些时发的恩饷,一文钱也没动呢。大哥,嫂子,你们别为我担心。倒是你们自己,这些时千万不要出门,免得碰上洋人!俺们彼此珍重,图个来日相见!”

郭绪栋分了几件换洗衣服,叫戈氏包了个包袱,让吴佩孚背上。日薄崦嵫,大地昏黄,推开大门送吴佩孚出去,远处还有熊熊的火光。吴佩孚站住,向火光起处定定地望了一阵,脸上闪过痛苦的痉挛,他猛一咬牙,重重一拍郭绪栋的胳臂,就此一声不吭,低下头,大踏步地走了。

吴佩孚离了天津,一路投北而行,他沿着津渝铁路疾走,起先只想离开天津,后来又想出关闯闯世界。路上他看到闻所未闻的奇景,一座坟山黄土全翻过来了,遍地都是劈碎的棺木和枯骨,有好些老百姓坐地痛哭。吴佩孚跑过去一问,气得他又破口大骂,这是天津的洋兵搜劫殆尽,抢无可抢,便有伤天害理的土匪流氓,勾引他们出天津来掘坟盗墓,竟然抢到了死人身上!

武卫左军打仗的时候,官长为鼓励士气,三天两头的直在发恩饷,吴佩孚参加作战,也曾领过好些回赏赐,战地没法花用,便积了二三十两银子。从天津经军粮城到新河,越近海边,越是人踪罕见,他由新河转往茶淀、芦台,才渐渐地有了市面。虽说乱世,钱还值钱,沿途只有吃饭住店,花费终究有限,他估计自己携带的盘缠,还能维持不少天,于是也就不太心急,放慢脚步走走歇歇,只当是在徒步旅行,游山玩水。

沿途听到八国联军进犯北京的消息,七月二十一日,慈禧带着光绪皇帝西幸,两宫双双地逃了,头天晚上俄国兵便攻打东便门。二十一日早晨城破,八国联军蜂拥入城,大肆淫掠,北京的惨况,倍于天津。

慈禧太后闯的滔天大祸,而由光绪皇帝在七月二十六日,下诏罪己,七月三十日派两广总督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进行丧权辱国的辛丑和议。光绪声明“朕不为遥制”,双方谈判到十一月初,宣告完成,七日,光绪降旨“全行照允”。《辛丑条约》共十一款,要中国人惩办祸首,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划北京使馆区准许外国驻兵,将北京至大沽的炮台一律削平,从山海关到北京正南方的大兴,沿线各地,各国都可以派兵驻守。

这时,吴佩孚刚刚在唐山以北的一个小镇,开始停留。那个小镇名唤开平,土地名开平营,在开平的一所武备学堂,强烈吸引了吴佩孚的注意。

开平武备学堂是李鸿章办的第一所新军训练机构,原名天津武备学堂。我国创始新式陆军的第一人是李鸿章,而不是袁世凯。李鸿章早在同治元年(1862年),就借由英国人戈登之助,编练洋枪队,攻打太平天国军。光绪十一年(1885年),他在直隶总督任上,采纳戈登的建议,而在五月五日那天,奏办武备学堂于天津,延请德国教官,购办新式枪械,招收知识青年,授以天文、地舆等新学,以及炮台营垒诸兵法。这所天津武备学堂,实为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所军事学府,天津武备的早期学生,因此多半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成为中国新制陆军开辟草莱的重要人物。其中最著名的,厥为往后袁世凯手下的三员大将,号称北洋三杰的“龙”王士珍、“虎”段祺瑞和“狗”冯国璋。

到了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李鸿章业已改任两广总督,连续办了五年的天津武备学堂,遂由浙江杭县人孙宝琦担任总办,孙宝琦利用开平镇上,明朝永乐年间设置中屯卫的营址和演武场,将天津武备搬了个家,因而改称开平武备。庚子“拳乱”前后招过一次生,当吴佩孚流浪到了开平,开平武备正要在开年以后再行招生一次。

庚子“拳乱”,吴佩孚参与天津之役,聂士成的死事和天津卫的烧杀,都给了他重大的刺激,他更下定决心,从军报国,抗夷御侮。开平武备学堂,是他最好的机会,因此,他在开平一住两个月,等过了年,学堂宣布招生,他便抢先去报了名。

考试的时候,学、术两科统统及格,临到体格检查,居然出了问题——开平武备学堂的德国教官,对于学生体格要求甚严。他们规定,入伍生的体重,必须在七十公斤以上,而吴佩孚一上秤,偏偏只有六十九公斤略过,于是德国教官摇摇头,说了一句生硬的中国话:“你——不行。”“俺怎么不行?”吴佩孚急得嚷叫起来,“才差这么一点点,俺要是早晨多撑一斤饼,这体重不就够七十公斤了吗?”

但是德国教官置之不理,吴佩孚正在方寸大乱,无以为计之时,旁边有一位职员拉他一把,悄声地说:

“洋鬼子不会听你的,你一定想入学,只有去找学堂的孙总办。”

吴佩孚并不认识孙宝琦,他完全是由于亟于入学,激起了勇气,问明总办办公的地点,也不通报,觑个空,趁卫兵没留神,他闪身子钻了进去。

孙宝琦愕然望着这位不相识的闯入者。

“总办大人,”吴佩孚敬了个礼,朗声地说:“俺叫吴佩孚,山东蓬莱人,13岁就在水师营当学兵,23岁中了秀才,俺是为了抵御外侮,志切报国,去年跑到天津投军。我在武卫左军聂统领麾下当护勇,刚跟八国联军打过仗,我亲眼看见聂统领阵亡,看见天津卫的人被洋兵任意屠杀,俺要报这个血海深仇,所以俺才……”

“慢着,慢着,”孙宝琦听他越说越激动,连忙摇手拦阻说:“我们不是正在招考吗?你报了名没有?考过了没有?”

“学科、术科都及格。”

“那么——”

“俺体重不过少了那么不到一斤。”

“啊,”孙宝琦点点头,温煦地说:“你先到外面去等一会儿,让我派人去查查你的成绩看。”

于是吴佩孚敬礼退出,在门外屏息守候,心跳突突,他是有点紧张,因为在这时节,正是他一生的转折点,关系重大。

须臾,孙宝琦又喊他进去,吴佩孚笔挺地站在他跟前,听总办大人笑容可掬地说:

“我查过了你两科的成绩,都很不错,因此将你破格录取。”吴佩孚听了,欢喜得想跳,却又听到孙宝琦接着说:“你要记住,我们这个学堂是李中堂李大人叫办的,聂统领是李中堂的爱将,你晓得了我为什么额外收录你的道理,你就得好好努力!”

“是!”吴佩孚深心感动地说:“我一定不忘总办大人的训诲。”

学科术科都有相当的根基,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吴佩孚在武备学堂的成绩始终平平,明明是同学之中的佼佼者,偏就无法出人头地。推究个中缘故,多半是因为他跟教官处得不好,他一见那些蓝眼珠黄头发的德国教官,忍不住就要联想起天津屠戮的惨状,他常常故意拂违、顶撞,使教官们见了吴佩孚便头痛。想些个招子来故意折磨、惩罚,吴佩孚却又咬紧牙关,竭力忍耐。

庚子之役,在军事方面,八国联军将清军的五个主力武卫军,打垮了其中之四。马玉岜——后来又换了宋卫领的前军,只剩下残余几队并入了姜桂题的毅军。董福祥的后军首先跟“拳匪”合流,被八国联军消灭殆尽。荣禄亲自统领的中军,也在津京两役被打得落花流水,风流云散。左军随聂士成之死而溃,这一支建立不及一年的、我国历史上第一支“新建陆军”,至此,就只剩下被袁世凯出任山东巡抚时带走了的武卫右军,算是实力完整、毫发无损。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九月二十六日,李鸿章病逝直隶总督任上,袁世凯擢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率领武卫右军拱卫京畿,驻扎在天津东南的小站(现已改称新农)。当年,直隶省的南宫、威县、广宗等地发生民变,袁世凯派兵敉平,得胜回朝,正值清廷下诏变法,慈禧太后由于“拳乱”,这才晓得刀矛实在敌不过枪炮,她同意了袁世凯的奏议,不惜倾全国之力,赶紧编练新军。

当时,淮军将领胡烯菜,先已奉旨练兵于小站,他编练十营“定武军”。这十营定武军及开平武备学堂是李鸿章一手创立淮军系统硕果仅存的两个单位。

袁世凯奉旨“小站练兵”。他便老实不客气的将淮军两单位一体接收。他创设“常备军”,自任总统,将十营定武军纳入建制,然后,又将开平武备学堂迁往保定,改成了“北洋武备学堂”。

开平武备的教官和毕业生。一律充任北洋武备的教官和队长,尚在肄业者,有的调赴军中,有的转送北洋武备,从头学起。

袁世凯的“常备军”,下设三处,三处总办都是天津武备学堂出身,亦即后来的北洋三杰:

参谋处总办段祺瑞原任武卫右军炮队营统带:

教练处总办冯国璋原任武卫右军步兵营统带。

兵备处总办王士珍原任武卫右军工程营统带。

由于袁世凯承继了李鸿章的余绪,从高级干部到定武军的小兵,一概是淮军的班底。而他练兵起家的地点又是天津小站,所以在民国初年的时候,大家都管北洋军阀叫“小站系”,又称“淮军余孽”。

常备军的军制,由袁世凯亲自订定,一军两镇(师)。一镇步队两协(旅)、马队一标(团)、炮队一标、工程队一营、辎重队一营。镇以下的单位,每协两标,每标三营,每营四队(连)、每队三排,每排四棚(班)。每棚正目(班长)一名,副目(副班长)一名,正兵四名,副兵八名,一个镇的兵力,计官佐司书等748员,弁目兵卒10436名,夫役1328名,合为12512人。

新军的来源呢?采行募兵制,应募条件规定得还蛮严格:年龄二十至二十五,身高四尺八寸以上(南方人准减两寸)。膂力,限平举一百斤以上。来历必须土著,应有家属。品行素不安分,犯有事案,曾经吸过洋烟的,一律不收。

常备军训期为三年,期满回家,一面自谋生活,一面当续备兵,每个月饷银照拿,只不过从五两五钱减为四两五。一年在原籍操练一个月,操练期间,饷银又照五两五钱发。当地方有事,需要续备兵弹压、缉捕,可由知县调用。但是办事的时候,另外得给津贴,事毕立刻将他们解散。

续备兵当了三年,改为“后备军”、饷银减半,两年操一次。四年期满,退为平民,但是仍然发给执照,只要是在45岁以内,遇有战事,可以凭照投效。

袁世凯又设了中国第一支“军事警察”,亦即为今之宪兵。当时叫陆军警察队,计一个营,分三队,每队正副目各12名,正兵96人。

在这个清军军制大变动,袁世凯将淮军照单全收的大关键上,吴佩孚左思右想,其结果是做了一次“错误”的决定,他认为自己在开平操了一年多,调往新成立的“北洋武备学堂”,又得重头来起,未免太不合算。所以,他宁愿放弃转学北洋武备学堂第一期的机会,请求委差。结果呢,因为他并未毕业,不能派充军官,公事下来,他被分发到天津陆军警察队,充任一名正目,照现在的说法,吴佩孚当上了宪兵班长。

这一个亏,吃得很大,吴佩孚要是真会推算流年,且能准确,他便该去北洋武备学堂,因为后来袁世凯对他的这第一批门生,另眼看待,特别重用。连其中最庸碌无能的“曹三傻子”曹锟,往后都当上了北洋劲旅第三镇的统制官(师长),直系领袖,因贿选而成为民国第八任“大总统”。一生一世,跨在“竭诚事上”的吴佩孚头顶上,成了吴佩孚甩不掉却又累死人的大包袱。回天津,时在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公元1901年,吴佩孚26岁,他真是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名老话,功不成,名不就,回不了家乡,见不了老娘。从前,北方人习于早婚,八九岁的毛孩子,还有娶媳妇的哩,吴佩孚这位陆军警察队正目,却是依然光棍一条。

惟一引为快慰的事,便是又能跟老把兄郭绪栋,日夕盘桓,时常把晤。郭绪栋是老营混子,人情世故,很精很深,肚皮里少的是墨水,多的则是机变权谋。他给吴佩孚接风的那天晚上,听说吴佩孚挑了个警察队正目干,他便浩然长叹,指责他说:

“错,错,错!你要明白,现在是袁慰庭袁大人在督练新军,将来这全国的队伍,都是他的。你有能耐,能在袁大人身边,钻营个马弁,也胜似你这个正目一百倍。不然的话,你就该进北洋武备,拿张文凭,好歹图个正经的出身。这警察队的正目,一个月工食钱十两银子,凭你这胸中才学,上哪儿不好找?”

吴佩孚听了,哑然无语。郭绪栋的二太太戈氏,惟恐丈夫的话说得太重,吴佩孚听了心里不受用,打个岔,开玩笑地说:

“我看二爷算了罢,您何必吃粮拿饷,穿这二尺五的军装!左右街坊的那些嫂子们都在说,瞧常来你们家的吴二爷,眉清目秀,斯斯文文,走两步路还带扭挞着哪,分明是位白面书生,哪点儿像是个总爷!”

“你少混搅!”郭绪栋笑着啐她,又向吴佩孚一举杯道,“别尽谈这个了,老二,剥极而复,乘除消长,时运没到,纵有机会也是枉然。”

十两银子的“工食钱”,数目相当可观,吴佩孚向来生活严肃,崇尚俭朴,吃喝嫖赌的玩意儿,他一窍不通,连边儿也不沾一下。每个月开了饷,除去饭钱零用,他惟一的开销是买书,因此总能剩下个五七两银子,他一文不留,全数托人往家里捎。

在陆军警察队工作,认真负责,诚恳勤勉,刚好又碰上袁世凯积极扩编新军,朝廷正在用人之际,队伍一天天的扩充,升官的机会便快,吴佩孚肚皮里有货,办事又能得到上级的信任,没几个月,他便升任了额外初等官,相当于今日的准尉。军帽、袖口上缀一道一生的宽的金辫,着长统皮靴,两肩配银辫两条、中间金辫一道的肩章,二尺五的黄军装,腰悬把子上镂菊花,银鞘,双环,垂着粉红丝穗的军刀,挺胸叠肚,走个正步,往郭绪栋的家里一亮相,喜得戈氏呵呵笑着说:

“哎呀二爷,您这一身五花八门的,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啦!”

又过半年,吴佩孚的肩章上多上一颗五角形的银星,郭绪栋一见,便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摇撼着笑说:

“恭喜恭喜!兄弟,这下你是三级初等官(少尉)啦!”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吴佩孚升到了肩上两颗星,二级初等官(中尉),机会来了。

袁世凯编练新军,原定计划成立常备军左右两镇,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左镇告成,立刻着手进行右镇的编练。到这时候,袁世凯发现他最缺乏的是低级军官。北洋武备学堂,实施的是正式军官教育,那儿的学生,还得两年才能完成学业,而队伍中的需要又刻不容缓,因此,他又在保定开办了陆军速成学堂,修业期间定为一年。这批学生一训练出来,在部队里当见习官,见习期满,视成绩升任哨长(排长)或候差员。吴佩孚认为自己年龄已不算小,以混张文凭的心情,宁可降官两级去当学员,弥补先前“失之交臂”的入学机会。他把这个念头跟郭绪栋一说,郭绪栋极口赞成,他说:

“老二,花这一年时间,得张文凭是真的,那要比你再升两级还强。尤其在北洋系的学堂里念过,老师同学多,往后毕业出来,到处都有朋友,事业上多少有个照应,不比势孤力单,一个人闯好多了嘛!”

领了老把兄的金玉良言,吴佩孚动身上保定,进了陆军速成学堂。一切又是从新开头,经过弁目队的入伍训练,吴佩孚又黑又瘦,个子不高,年纪嫌大,分科的时候,教官不由分说,爆出个大冷门,强派吴佩孚到测绘科,步骑炮工辎五门兵料外的一门,吴佩孚当时的伤心失望,实在是难以想象。

新军建制,测绘官兵附属于工程营内,而且还够不上资格称“队”。每个工程营设有“管理测绘司队官”一员,支薪水三十两,公费二十两。这便是测绘人员的最高级职了,测绘司队官只管六名测绘司事,四名印化司事,四名学兵,两名护勇,四名长夫,另外有正副头目各一,正兵各八名的测绘、印化兵两小队,加上伙夫。学测绘的人,将来至多只能管四十三名官弁兵夫,六匹马,全部经费四百五十一两六钱。

在队伍里,这能叫做前程吗?

然而,命运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吴佩孚委委屈屈,进测绘科学习。科里,多半是老弱残兵,体能较差之流,不过,学问上倒是必需有点根基。科里的教官,是个日本大尉,名叫樱井文雄,所有的讲义,包括野外要务令,都由樱井一手编纂。

樱井对吴佩孚很好,他见吴佩孚正直、诚实、用功、努力,成天埋头于书本,惟恐这个颇堪造就的学生,读死书,死读书,成了军事学的书蠹虫,因此,经常提醒他说:

“不论兵法、战术、测绘、阵地或野外要务,讲的都是原则。原则是死的,情况是活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几句话,吴佩孚永远不忘,而且往后对他大有益处。

混完一年,在保定陆军速成学堂测绘科,以第一名毕业。分发工作的时候,由于他过去的经历,和在校的成绩优良帮了忙,他复官陆军中尉,而且没下队伍,被派在北洋督练公所参谋处差遣。

北洋督练公所,是省级军事机关,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冬,清廷正式设立练兵处,以宗室庆亲王奕匡总其事,实际上的负责人,仍还是“会办大臣”袁世凯。练兵处规定,各省只要练成一个协以上,就准设置“督练公所”,由总督或巡抚主持。

因此,吴佩孚被派到北洋督练公所,也就是说他已正式成为北洋系的一员,和袁世凯发生了纵的关联。尤其是北洋督练公所的参谋处总办是段芝贵,这人是袁世凯的心腹爱将,外间都说他是袁世凯的干儿子,民国五年,袁世凯想洪宪称帝,大家全叫段芝贵“干殿下”,有这一层关系,吴佩孚可以说是北洋系中的嫡系。

吴佩孚跟的这第二位长官,段芝贵也是安徽合肥人,他字香岩,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便开始追随袁世凯。他是行伍出身,从偏裨将校当到北洋督练公所总办,除了察言观色,承旨意先的逢迎拍马功夫,此公可以说一无是处,因此他在北洋诸将青云直上的那些年里,只能当当袁世凯的守门犬(拱卫军统领)。

吴佩孚又回天津,就了差使,然而过不了多久,他便奉到密令,上头发了一笔旅费,叫他克日到山东烟台芝罘岛,去向一位名字叫做守田利远的日本少佐报到。

接获这么一道密令,真叫吴佩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是堂堂正正的大清国军官,怎的叫他去受日本少佐的差遣?吴佩孚一辈子不满洋人,痛恨日本,而他正式当官以后,偏偏头一桩差使便是听从日本人指挥,头一次出任务也是为日本人刺探情报,头一次出生入死,险乎送命还是为了日本人,更妙的是他一生之中所获得的头一个勋章居然也是日本人发的。凡此无可奈何,凡此啼笑皆非,难道都是命运之神,在他困顿蹇滞时期的无情播弄?

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他向郭绪栋夫妻辞行,为了保持机密,连去什么地方都不能说明。芝罘岛和他的故乡蓬莱是邻县,相距不及二百里,吴佩孚当时已经离家五六年,他极为想念母亲和弟弟,但也由于机密任务,他也不敢回家打一转。

到了芝罘岛,向守田利远报了到,这才晓得,守田是一位日本外交武官,驻在芝罘,任务便是搜集情报。跟吴佩孚先后报到并同时接受情报工作训练的,一共有十六位初级官(尉官),都是奉天、山东和河北省人,惟一使他兴奋的是测绘科的老同学占了全数的大半,十六位中国军官中,测绘科毕业生共十位。

守田利远终于告诉了他们,为什么袁世凯派他们来给日本人工作?因为日俄之战即将爆发。

这是一场令国际间笑掉大牙,叫中国人抬不起头,滑天下之大稽的奇特战争。

战争的起因是日俄两国在我国权利之冲突,尤其是争夺由我国刚放弃统治权的朝鲜。庚子拳乱,俄军除了参加八国联军,更借机出兵占领我黑龙江、吉林和奉天,《辛丑条约》签订,我国要求俄军退出东北,于是又在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双方签订退兵条约,俄国应允每六个月一次,分三次将俄军撤出中国境外。第一次依约撤退,第二次不但不撤,反而增兵极力经营旅顺和朝鲜。这时候,中国人没言语,有劳日本人“代”我们屡次交涉,俄国置之不理,于是日本人仗利勇为,在光绪二十八年(1904年)十二月,跟俄国宣布断绝邦交,正式开战。

仗在哪儿打呢?由满清朝廷“慷慨大方”,划出中国领土辽东半岛,作为日俄两国的战场,同时还由清廷发表“中立宣言”,经日俄两国同意,以辽河以东为交战地。

其实,海上(我们的渤海)、陆上(我们的奉天),日俄两军早已在二月和五月有过多次战事,十二月初,日军下总攻击令。

为什么袁世凯要派吴佩孚他们帮日本人的忙?这里头有公、私两层内幕。国际间的最高机密是清廷久愤俄军盘踞东北,跟日本人有默契,明为中立,暗中协力。私人的另一层道理,袁世凯本人早跟日本有所勾结,守田利远是日本情报员的开山祖师之一,他在日本高级军官中有个称号:“守田情报少佐”,他身为日本派驻我们的情报头脑,同时,他更担任过袁世凯的顾问。

守田一开头便向吴佩孚他们这么说:“你们的任务,是搜集俄军的情报,通知我方,再由我方邮寄袁大臣。”

受了短时期的训练,顿即展开情报员工作,吴佩孚在这一小群中国军官之间,以其见多识广、机智深沉,并且设计缜密、勇于负责,成为出类拔萃的情报员,同时更深获守田的器重。守田有一句口头禅:“这件事,你有法子没有?”问到别人头上,只要能推,谁肯揽事?几乎人人都答以:“没法子。”惟独吴佩孚,他的答案倘若不是“有”,他便据实告以:“慢慢的想个法子看”。连守田在内。所有的日方“同事”都很欣赏他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于是亲昵的给他取了个绰号:“慢慢的有法子先生”。

吴佩孚这一答,绝对不是推诿,他一退出守田的房间,一定会去苦苦地想,天性好强,兼以不肯输给日本人,所以什么样难办的事,他都能想得出法子来。当时,俄国的东方舰队,耀武扬威,以旅顺港为基地,经常巡弋于渤海之中。渤海湾里,日本军舰难越雷池一步,大战酝酿期间,俄国军舰严密封锁旅顺外港,但见船只通过,必将予以击沉。日本人要启战端,必先侦悉东方舰队的实力,前后派过若干小船,扮作渔舟,前往刺探,不是被俄军击沉捕获,便是根本无法接近。日本海军要求此一情报,却又迫不及待,于是,有一天,守田少佐请了“慢慢的有法子先生”来。

说明了上级交代的任务,守田鼓励地说:

“吴样,这件事你如果能想得出法子,那才是大大的功劳。”

吴佩孚一时想不出,他还是回答那句老话。

两天后,他自动请见守田。守田很客气地请他坐下,吴佩孚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出来一个法子,也许可行。”

“快说快说,”守田大喜过望,“吴样有什么好法子?”

“渤海是中国的水域,”吴佩孚慢条斯理地说:“俄国人没有理由禁止中国水师巡弋,我打听了,我国的水师提督萨镇冰,他麾下的北洋舰队共有八艘,北洋舰队也是以渤海为根据地,他们经常通过复州半岛的最南端——俄国人藐视我国,并不以我国为假想敌,所以,当北洋舰队经过的时候,俄国人无权阻止,同时他们也并不防范。”

“吴样的意思,”守田有点懂了,他兴奋地搓着手说,“是请北洋舰队帮我们侦察旅顺港内的俄国海军实力。”

“不,”吴佩孚摇摇头,“日俄战事一起,中国必守中立,北洋舰队要给日本搜集情报,那样便有违中立的立场,势将引起国际严重交涉。”

“那么……”

“由于痛恨俄国军队盘踞我国肆意侵略的心理,中国人才愿意对贵国阴为之助,”吴佩孚义正词严地说:“但是守田少佐你要记得,这是出之于私而非公,所以任何协助都必须在不妨碍中立立场的原则之下进行。”

守田肃然起敬地说:

“是的。”

“袁中堂和守田少佐私交很好,”吴佩孚轻轻地点他一点,“如果守田少佐介绍一批水手什么的,进北洋舰队当差,袁中堂或许会卖你这个情面。”

豁然贯通,满目光明,守田利远眼睛一亮,兴奋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向吴佩孚猛地一伸大拇指说:

“好计,好计!大大的好计!我们马上组织一个密侦队,中国人日本人长相一样,统统的可以有。然后统统地介绍到北洋舰队,利用通过旅顺湾的机会,还愁什么情报找不到?”

献策已毕,吴佩孚站起身来便走,但是,他才走到门口,守田利远又喊住了他:

“吴样!”

“什么事?”吴佩孚慢慢地转身问他。

“请你——”守田利远满脸堆笑地说:“这个组织中日混合密侦队的计划和实施办法,就请吴样代我草拟一下,好不好?”

“守田少佐,”吴佩孚望望他问:“你这是请托,还是命令?”

守田早把吴佩孚的性格摸清楚了,他要是答以“请托”,说不定吴佩孚反而会以私人立场拒绝不干。因而,他嘻嘻地笑着,轻柔地说了声:

“命令。”

因为工作保密,吴佩孚这一群人一律便装,并且分别居住在烟台附近和芝罘岛上。他们和守田利远,以及其他的日本“同事”,决不能公开接触,通常都是有人联络,必须守田召见或者有紧急事件,方许到西沙旺,守田那幢林木掩蔽,警卫森严的公馆。只有吴佩孚一个人例外,他每天都要到守田公馆去办公,他已经成为守田运筹帷幄,咨询划策的参谋长。

当时一名陆军中尉的待遇,俸银四十两,外加出差津贴三十块现大洋,两者相加,已有现洋百元之谱,何况他们干的是情报员,随时都有工作费、奖金跟津贴。同事16人中,于是一个个鲜衣怒马,挥金如土,偏有吴佩孚,自小刻苦惯了,他不懂得也不屑于享受,他的便装是一套灰布褂裤,下处是烟台山麓一家幽静的小栈房,到守田公馆,大概有五六里路,吴佩孚习于步行往返,他从不以车马代步。

守田派人窥探吴佩孚的生活习惯,简单朴素,大非若辈可比,小面馆、小饭摊,他随处用餐,而且食不兼味,从来没点过菜。有工作干活,闲下来便回栈房闭户读书,煤油灯里点的煤油钱归栈房老板出,吴佩孚总是把灯芯捻得低低的,给店老板省些油,光线只要能照得到书本便好。

有一次,守田跟他直说了:

“吴样,你这样的打扮不好。你天天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做几件像样点的衣服?”

吴佩孚懂他的意思,总有人晓得西沙旺有守田少佐的公馆,他穿着漂亮些来,人家当他是士绅,看起来比较合适一点。

“我这样很好,”吴佩孚自己说穿了,“别人会以为我是公馆里的花儿匠,做粗活的苦力。”

守田呵呵大笑,又说,他每天至少来回烟台山下和西沙旺两趟,一来一去十多里,路程长,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多,容易引人注意,所以,他委婉地建议:

“吴样,让我送你一匹马,或者一辆车,可以么?”

“啊不不不,”吴佩孚双手直摇,“走路是我的运动,你不让我每天走这两趟。不出三天我就会生病!”

两手一摊,耸一耸肩,守田少佐作了个无可奈何状。

吴佩孚很周密的,为守田利远拟好了《中日混合密侦队筹组计划》和《办事细则》,守田为此专程跑了一趟天津,谒见袁世凯,面请鼎力协助。这位情报少佐实嫌热情天真,他忘了吴佩孚告诫他的严别公私之分,他不向袁世凯“荐人”,直接将全部计划送过去,使袁世凯非常为难。一着错,全盘输,吴佩孚大大的好计,果然因萨镇冰坚持中立立场的关系,胎死腹中。

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守田回到烟台,一面懊恼不置,一面再向吴佩孚问计。

“慢慢的有法子”先生说:

“混合密侦队的筹组计划照样可以实施,只不过密侦方式有所改变。北洋舰队无法利用,我们不妨使用快艇。”

守田又兴奋起来,急切地问:

“怎么样使用快艇?”

“俄国人只占了旅顺一地,旅顺以北,金州湾里有猪岛、蚂蚁岛、凤鸣岛和西中岛,俄国军舰统统到不了。”吴佩孚走近墙壁,就着渤海地图指指点点地说:“从烟台到最近的猪岛大约一百海里,我们的密侦队乘坐快艇,由烟台驶旅顺,临近旅顺港加快速度,一冲而过。俄国东方舰队舰只巨大,启碇费时,他们必定追不上,发炮攻击也来不及,于是我们的人在一冲而过的时候侦察敌势,然后疾驶猪岛或蚂蚁岛,换船,兜个圈子回烟台,带返情报。就这么往返不停,周而复始,不但可以尽探东方舰队的虚实,而且还叫俄军一日数惊,不战自乱!”

“好极了,好极了!”守田大叫:“吴样,你真是我们最有用的人才!”

由于吴佩孚第二次划策,俄国东方舰队的实力,旅顺军港的防务,不消多时,尽为日军所知。于是,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二月六日,日本舰队从佐世保军港出发,直奔旅顺军港,以稳操胜券之如虹士气,向不可一世的俄国东方舰队挑战。东方舰队倾巢而出,双方炮战,浓烟蔽天,隆隆炮声震耳欲聋,东方舰队败阵,残余舰只退守旅顺港内,日方深知旅顺外港深浅几许——这也是中日密侦队不断闯关侦察的功劳。按照预定计划,尽出决死队,驾驶小型舰艇飞驶外港,一临俄舰水道,立刻自沉。利用这许多小型舰艇把旅顺水道全部堵塞,东方舰队寸步难行,全部困死于旅顺港中。

日本决死队的此一壮烈行动,等于一举歼灭了俄国东方舰队,渤海湾里,除了袖手旁观的大清水师,便成了日本海军的天下。这时候,源源开到朝鲜的日本陆军,也同时展开了攻势,他们打下平壤,俄军便退到鸭绿江对岸临江布阵。但是日军前仆后继,攻势凌厉,五月一日,跨越江心岛屿,突破俄军阵线,攻克安东以北的九连城,又经过辽阳、奉天、沙河的三次激战,俄军一败涂地,将部队集中于复州半岛,海陆两军,惟有从事困兽之斗,作最后的挣扎。

俄国统帅部为力挽危局,远自欧洲的波罗的海(Baltic)调来他们的“波罗的海舰队”,鼓轮东进,疾驶增援。但是这支强大的舰队,驶抵日本对马海峡,猝然中伏,日舰苦缠恶斗,双方在郁岛附近,互以猛烈炮火轰击,杀得硝烟弥漫,弹下如雨。俄国舰队竟然全军覆灭,尽沉海底。

于是,俄军总司令斯德鲍尔乃将海陆两军集结于复州半岛南端的旅顺附近,他们准备借城背一,和日军决一死战——近代军事史上著名的日俄旅顺之役,于焉宣告展开。

吴佩孚是参加此一激烈战役的第一线人员。

旅顺、大连,像一只箭头,突出于渤海湾中,东边是黄海,西面是渤海,南端和烟台、蓬莱遥遥相对,夹畴而成宽达九十海里的渤海海峡。妙的是它北部由大连湾的柳树屯,到金州湾的金州,地势倏然一收,形成一个窄长的瓶颈,因此形势绝险,易守难攻。十九世纪之初,没有空军,而日人自沉船只封锁了旅顺港口,临到他们进攻旅顺,反过来也就成为他们自己的阻碍。旅顺港口两山交抱,俨若铜墙铁壁,又如天然的门户,俄舰困在港里,固然成了废船,但是用在抵御日军进攻,却一变而为活动自如的大炮台。俄将斯德鲍尔声言死守,凭借其空前的火力优势,当然自有他的把握。

守田少佐率领他那支中日合组的情报小队,全体出动,他们化装为各色各样的人,乘坐一条小轮船,乘月黑风高,悄悄地在俄军控制下的营口附近登陆,然后潜往营口至复州以南,金州以北的铁路、公路线上,他们的任务是侦察俄军的动态。因为当时斯德鲍罗正将东北境内的俄军,全部撤向旅顺,这一条路上,车辚辚,马萧萧,尽是大军南进,兵马络绎载道。

这一项任务是极危险的,由于俄军横暴,他们在中国一向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抓到任何可疑分子,根本不加审问,当场便予以枪杀、砍头。所以,他们这一队人,既要接近俄军,又不能被他们碰上,不仅需要胆识,而且还得机警权变。守田在他所率领的47名队员中间,最信任,也最倚重的便是“慢慢有法子先生”吴佩孚。于是吴佩孚肩头上的担子就很重了,他要跟着守田,当他的参谋,以备咨询,又得维护其他队员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自己分内的工作,日以继夜的搜集情报。

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五月五日,端阳佳节那一天,守田率队出发,渤海湾风浪颇大,船身颠簸不已,喜在沿途不见俄舰的踪迹。船抵营口,地当辽河的东岸,同时也是辽河的出海之处,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的支线交会于此,时在俄军的控制之下,被他们视为仅次于旅顺的重镇。情报员所乘的船只,是在营口与盖平之间,拣一处幽僻的地方,悄然停泊,等他们利用小艇登陆以后,旋即启碇离去。

47位情报员分为10多小组,三三五五,分别由营口向南渗透,最北的在营口附近活动,最南的远抵金州、复州之间的普兰店。守田把他的小队队部设在盖平,盖平在铁路与公路线上,又濒渤海辽东湾,水陆交通,都很方便。起先,守田叫吴佩孚跟在他的身边,担任联络、部署、支应和传递情报的工作。后来,由于大部分的情报员渐已向南移动,守田和大本营秘密联系,决定完成任务以后,干脆在复州半岛南端,找一个荒僻的地点集中队员,然后由芝罘派一艘轮船来迎接,安全撤退。

六月初,守田自己仍在盖平匿居坐镇,却派吴佩孚带着队员王怀庆、孟恩远,组成一个小组,沿铁路南下,一面刺采情报,一面物色合适的撤退地点。吴佩孚得令,把孟恩远、王怀庆往他小屋里一邀,三个人关起房门商议,俺们最好化装成什么样的人,由北而南,跑这一程。吴佩孚说:

“俺们不能化装为普通旅客,因为俺们逢州过镇,都得停留,最好是大镇小村,也有理由去得。”

孟恩远是天津人,投军以前,跑过江湖,会几套花拳绣腿的把式,其他杂耍,也都来得。他听吴佩孚这么说,当时便道:

“咱们扮做耍猴儿戏的,三人一组,正好,吴大哥管箱子带讨赏赐,王大哥敲锣鼓带吆喊客官,咱管调教猴子。”

“这主意很好,”吴佩孚笑笑:“人倒是齐了,可是,猴子咧?”

“那么,”孟恩远又道:“咱们扮变戏法的,这玩意儿咱也内行。”

王怀庆在一边听着,忽然,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吴佩孚侧过脸去问他。

“我笑吴二哥这一身细皮白肉。”王怀庆笑呵呵地说:“跟咱们俩这一对黑不溜秋的不一样,吴二哥,你不像跑江湖变戏法的。”

“这话不错,”吴佩孚点点头,“还有俺们三个口音也不同。我看这么着,你们二位搭档变戏法,我挑个担子扮摇鼓郎,俺们三个还是一道儿走,路上装做不认识,老孟变戏法的时候,我便当看客。”

“您别扮摇鼓郎,”王怀庆很细心,他又建议说,“一来摇鼓郎的担子跟货色难找,二则那担子够重,挑在路上您会受不了。依我说,吴二哥您贩布,布轻,又好办货,有那么个布包袱背着,就挺像样的啦。”

“好!”吴佩孚矍然而起说,“俺就卖布!”

当晚,大家分途出去采办必要的生财家伙,吴佩孚买了各色匹头,归总一大包,外带竹尺一根,剪刀一把。孟恩远两个临时改变了计划,因为他们凑巧撞上一个拉洋片的,兵荒马乱,急着要回保定老家,王怀庆是直隶宁晋人,跟他一攀谈,出二两银子,一方面帮了他的盘缠,一方面顺利地将他吃饭家伙,予以接收。这么样。孟恩远便只买了一套锣鼓给王怀庆,好让他也别闲着,启人疑窦。

第二天一早,拉洋片的跟卖布的结伴同行。出盖平城,沿铁道走,当天中午到了雨霖堡,拣一处空地,孟恩远把扛着的西洋景往地上一放,王怀庆敲起了锣鼓点子,一面吆喊着看客来瞧,当孟恩远拉开了嗓子唱:

“嗨,往里头看咧往里头瞧,来看那西洋大姑娘光着身子洗澡……”

吴佩孚也开始在周近兜揽着买卖:

“喂!大嫂,你瞧瞧俺这天津卫捎来的铁机布,又细、又密……”

这三个跑江湖的,孟恩远字曙村,天津人,入伍从军,打卫士干起,当时已是吉林督署的管带(营长),不久便升任协统(旅长)、二十三镇统制(师长),民国元年当上了吉林护军使,吉林督军。他跟张作霖打过一仗,失败离吉,民国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又经北洋政府任为吉林将军,他是张作霖的死对头。

王怀庆字懋寅,北洋武备毕业,干过这一次历经艰危的谍报工作,不久他便当了总兵。他曾扑灭革命党的滦州起义,民国以后,成为直系大将,迭任京畿卫戍总司令、察绥巡阅使兼热河都统,徐世昌和黎元洪两位总统都曾被他押解或胁迫出京。他一直是吴佩孚的忠实干部,吴佩孚派他当过讨逆军第二军总司令、陆军检阅使,兼西北边防督办。

三人行,越往南走,困难越多,除了俄军盘查很紧,防范严密,还有各地居民获知大战迫于眉睫,几于走避一空,使他们的食宿和向导,失去了凭借。同时,无论拉洋片或卖布,生意都做不成了。一日,他们终于到了复州,正在车站附近逡巡,一面默数俄军的人数和装备,一面左右探望,想碰见派在复州工作的伙伴。当时月台附近,禁卫森严,如临大敌,三个人走在一起,通过车站旁边,那是一条狭隘的小街,走着走着,朝前一看,两名俄兵,还有一名中国通译,大踏步地向他们走来。

三个人吓得魂飞天外,小街狭窄,劈面相逢,无处可躲,吴佩孚比较机警,他赶紧把背上的布包袱取下打开,将一匹匹的花布抛得一地,同时,他高声地喊:

“老孟,快把家伙横下来,挡他们一挡?”

孟恩远会意,立刻将他的西洋景横着往街心一搁,拉了王怀庆,回头便跑。这三个人跑得飞快,只听得中国通译大声地喊:“站着!不然开枪啦!”他们却头也不回,一转眼跑出了这条小街,一路投荒狂奔。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晓得追兵不曾跟上来,三个人坐在田塍上歇口气。吴佩孚到周围去打了一转,碰见一位老者,一问,才知道他们已经跑到了复州以西,再走几里,小地名叫马厂,由马厂再向西北走十多里,有个小镇叫娘娘宫,那儿便是复州湾的海口了。

再回去跟王、孟两人商量,重回复州或者复州以南的铁路线上,一定都很危险。既然所奉的命令,是找一处僻静的海口,作为撤退地点,那么,娘娘宫也可能是理想的目标,离这儿只有二十几里地了,他们决定先到娘娘宫去看看,如果娘娘宫这海口不合理想,还可以沿着海岸线一路寻去。

不多久便走到了娘娘宫,那是一个偏僻的渔村,复州河在渔村稍南出口,对岸便是一座广袤二三十里的岛屿,名唤长兴岛。娘娘宫的土著说,长兴岛上还有一个王家屯,长兴岛的左右前后,更有凤鸣、西中、交流、西大等大小无人岛屿,星罗棋布,紧紧环绕。

再打听这一带有没有俄军?回答是还不曾见过。吴佩孚亲自去看了港湾和河口,百吨上下的船只不可能在此停泊,打开身上密藏的地图一看,娘娘宫在旅顺“瓶颈”西北,向西伸展的长方形半岛上。对于旅顺来说,这座渔村并无战略价值。

村上比较像样些的房子,只有一家粮行,店东叫李乘海,山东老乡,听说为人很讲义气,慷慨大方。吴佩孚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认为这里是全队撤退的理想港湾。合乎一切条件,当时的问题,只剩下如何知会守田和散处各地的伙伴,以及如何在村里找一个集合的地点。

三个人商议半天,最合适的地点,惟有粮行李家,不但屋子大,目标显著,而且店东李乘海跟吴佩孚是山东老乡,山东人很重乡谊,走到哪儿都一样。这便是为什么山东每年都有大批的青年子弟,带一笔单程盘缠,背一个包袱,就敢走关东打天下的道理——因为关东处处都有能够照顾同乡的山东人。

吴佩孚跑去跟李掌柜的一商量,果不其然,成啦!李乘海是个中年人,精明强干,他并不问吴佩孚他们打哪儿来,到何处去?都有着什么身份,干的是何种营生?当吴佩孚说明他们将在粮行等几位朋友,聚齐了再一道走,他也不问这一帮人怎么个走法?以及他们要耽搁多久?他只是笑容可掬地说:

“你们年轻力壮,是得提防着俄国毛子见了拉你们的差。不过,你跟你的朋友放心好了,这村子小,村里的人都听我招呼,老毛子一来,我自会知会你们避一避。我在开粮行不是?藏人的地方多着咧!”

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吴佩孚喊来了王怀庆和孟恩远两个,一齐住进了李家粮行——李乘海知书识字,为人四海,他家上上下下都好客。三个人休憩了一天,商议定了,吴佩孚留在娘娘宫,由王怀庆、孟恩远分头去通知守田和其余的四十三名情报员,叫他们择日赶来这儿集合。

吴佩孚前后在李家粮行住了一星期,情报员三三两两步行而来娘娘宫。在这一段期间里,吴佩孚因为长日无聊,他跟李乘海谈天说地,十分投机,他们结交成很要好的朋友。往后吴佩孚开府领军,成了方面大将,李乘海的子侄,有好几个跟着他做事。

守田一行,跟日本大本营切取了联系,约好专轮来接的日期和时间,还有暗号,这才结束他在盖平的联络站,化装南下,转折到了娘娘宫。直到那时候为止,李乘海还不知道,他们这四五十人的神秘队伍,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们当中有那么多日本人,透着点奇怪,他看出来守田是他们一行的头脑,守田到的那天,他特地备了丰盛的酒菜,请他们大吃大喝。

任务圆满达成,收获异常丰硕,最令人兴奋的是:全体情报员一人无缺。守田当晚喝了很多的酒,颇有点儿醺醺然,那夜一大堆人同睡一张炕,就寝以前,守田重重地一拍吴佩孚的肩,大着舌头说:

“吴样!这一次你大大的功劳有。”

“哪儿的话,”吴佩孚颇为忸怩地说:“功劳是大家的,俺跟大伙儿一样。只不过是尽了力!”

“不,你功劳最大!”守田神情亢奋地说:“先说这次撤退,你的功劳就大得不得了!吴样,我们奉命执行这次任务之前,我一直在想,艰难危险,出死入生,这一趟,我们能有一半的人生还,就很了不起啦。哪里想到我们竟会一个不缺,全部安然撤回。吴样,你的功劳大大的好,我们是好朋友,你说,你自己说,回了芝罘,我应该怎样奖赏?”

吴佩孚笑了起来,他回答说:

“那是你的事呵,守田先生!”

“也跟你有关系,吴样,”守田幽默地说:“你告诉我,现在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远处,海涛拍岸,訇訇有声,吴佩孚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倚闾盼望的母亲、弟弟,经过如许的艰难困苦,颠沛流离,睽违堂上和家乡整整七年了,飘蓬游子,魂牵梦萦,他不觉脱口而出地说:“很想回一趟家。”“蓬莱?”“是的。”“那没有问题,”守田一口答应:“芝罘跟蓬莱很近,回到芝罘,我准你一星期的假,好吗?”

“谢谢你,守田先生。”

三天后,由芝罘来的专轮驶抵娘娘宫,守田率领他的四十七位情报员,从容撤退。行前,他送了李乘海一笔厚礼,李乘海跟吴佩孚互道珍重,依依惜别,直到轮船辞岸已远,吴佩孚向陆地眺望,仍还看得见李乘海跟他的家人,屹立在大石岩上。

回芝罘,真是恍同再世为人,中日队员,俱各领到一笔可观的奖金,他们征歌逐舞、呼卢喝雉,用纵欢作乐,花天酒地来庆祝他们的胜利生还。只有吴佩孚,当晚参加了全队人员共同举行的庆功宴,回到下处,立刻便收拾行李,准备翌日一早动身回家。

共生死,同患难的弟兄,王怀庆、孟恩远、陈大有等好几个人,夜里来送行、叙话。当他们获悉吴佩孚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省亲时,孟恩远直愕愕地问他:

“吴老二,你还回不回来?”

吴佩孚望着他笑:

“怎么啦,你以为我会开小差?”

“老孟不是这意思,吴老二,”王怀庆岔进来说:“你不是挺不愿意给日本人办事的吗?”

“军人只有服从命令,愿不愿意,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给你开个窍,吴老二,”王怀庆兴致勃勃地说:“你今年满三十了没有?”

“俺三十一。”

“还没结婚啥?”

“没呀。”

“那就成了。”王怀庆笑着,悄声地授以机宜:“你这次回去,假满前两天,给守田来封信,说你结了婚——新军有规定,军官三十岁以上得予结婚,婚假是一个月,你跟守田告婚假,他没法驳你。等一个月假期届满,咱们早不知道调到哪儿去了,你再回天津,还怕中堂大人没差使派你哇!”

当时,不便在这一班人跟前尽唱高调,吴佩孚呵呵一笑,打个哈哈,说道:

“承教承教。”

打烟台山麓的小栈房启程,天蒙蒙亮,提了个皮箱出房门。刚要叫店小二,问问昨晚吩咐代雇的马匹来了没有?店老板笑逐颜开地迎上来,告诉他说:

“吴老爷,天没亮,西沙旺便有人送了匹马来,鞍鞘齐全,这会儿正拴在大门口咧。俺见你老有了马匹,作个主张,把你老交代雇的马给回啦。”

吴佩孚一听,颇为纳闷,匆匆跑出去一看,果然有一匹日本军马,高大雄壮,配一副全新的马鞍。他微微地颔首,心知送马的人,必是守田。当时也不多话,谢过店主,道声再见,他翻身上马,先来一阵小跑,觉得出这马的脚力十分之好,于是一声吆赶,沿着大路,那马撒开大步,飞奔而去。

七年之后,在蓬莱街头出现,吴佩孚真正是衣锦荣归,轰动乡里。才进学后街,远远的便瞧见安香店扩大了门面,原先破破烂烂的屋子,此刻早经修葺一新,店还开着,只是货物何止增添了十倍。往日里门可罗雀,如今不断的有顾客出进,他见了,心里非常高兴,快马加鞭,一口气奔到店前,霍地下马,还没进门,先就大声地嚷嚷:

“娘,兄弟!俺回来啦!”

店里的顾客,抬眼看见一位戎服辉煌,气宇轩昂的军官,又喊兄弟又喊娘的,猛地闪了进来。起先,吓了一跳,后来瞧瞧,这不是离家多年的吴家老二吗?于是,一个个的迎上去,问长问短,啧啧称羡。吴文孚正在埋头找补零钱,眼见店里一阵大乱,再看时,竟是他二哥体面风光的回来了,吴文孚惊喜交集,也不知道怎么办啦,他也跟他二哥一样,声声地喊:

“娘!娘!……”

吴大娘在后屋里整理衣裳呢,先听到吴佩孚的喊声,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再一听老三在喊得那么急,心里一慌,抛下了手里的衣裳,忙不迭地往店堂里跑。

吴佩孚一见母亲出来,排开众人,跑到他母亲跟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他抱住母亲的腿,前尘往事,一刹那间齐集心头,他颤着声音喊了声:“娘——”,心中一酸,两行热泪,汩汩地直流出来。

吴文孚这时也赶过来了,一见二哥跪下,他便也直挺挺地跪在吴佩孚后面。

母子三人,喜极而泣。安香店里的客人,看得又是羡慕,又是叹息,相邀着渐渐地退了出去。

吴大娘直抹着眼泪说:

“老三,你去把店门上了。你二哥来家,俺们没空做生意啦!”

跻身貔貅,出入敌阵,吴佩孚是条顶天立地,铜浇铁铸的汉子,但是在他母亲跟前,他又成了百依百顺,乖觉听话的小孩,年龄在减退,时光在倒流,母子仨说说笑笑,流一阵眼泪,吁几口长气,将离别七年,所有的大事小事,一股脑儿倾吐个痛快。吴大娘跟吴佩孚坐在炕靠上,他弟弟吴文孚掇张小板凳,双手支颐地坐在炕前听。喜、怒、哀、乐、哭、笑、欷欺,临到吴佩孚的肚皮咕咕叫了,他娘才想起,快起二更了,连晚餐还没烧呢。

母子仨同炕夜话,倦极而眠,第二天,天一亮吴佩孚就起来了,趁着母亲和弟弟还在熟睡,他店前店后,走了一转,也跟起得早的邻居,打个招呼,话话家常。等到他母亲和吴文孚醒转,他早已在自己的店中,收拾好了全副的香烛纸镪。

他们吃过早饭出城,上坟。吴佩孚当了军官回家,该向吴家的列祖列宗,以及他死去的父亲祭告。

给老太太雇乘轿子,吴文孚也租了匹马来骑。路上,吴老太太趁着轿夫休息,自己也跟吴佩孚在树荫下乘凉,她问起了存置心头已久的一个大问题:

“老二,你在外头这么些年啦,又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我知道你没成亲,可是,你有没有什么相好的……”

“没有,”吴佩孚赶紧摇头,“儿子还没想到这上头去咧。”

“怎么能说是想都不想?”老太太笑着责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忘啦,你都虚岁三十二啦,人家说,‘成家立业’,难道你立了业还不想娶媳妇?”

很有一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大道理,可是,话到嘴边,临时又缩回口去,心想,这一套理论叫老太太怎听得进?于是,吴佩孚一声苦笑说:

“世道正乱,结了婚就怕添累赘!”

“胡说!”老太太笑啐,“为了世道乱怕累赘就不结婚,那么,个个都跟你学,这普天下的人,莫非都该绝子绝孙?”

吴佩孚笑笑,不言语了。而且,往后若干年里,他一提起他太夫人的“婆说婆有理”,一直都挺欣赏,难为老太太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他不言语,吴老太太也就把话打断了不往下提,当天扫过了墓,祭告过祖先和他爹,收拾好供果该回家了,老太太笑着说声别忙,都走了够一半的路程,俺们何不就便上李家屯逛逛?

李家屯有什么可逛的呢?吴佩孚抱了老大一个闷葫芦,却没敢问,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她说爱逛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李家屯,离蓬莱县城足有三十多里,村上有一家大户,倒是书香门第,代有达人。当时在当家的李少堂,也算是蓬莱县里很有名的一位乡绅。

老太太坐着轿子,带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军官,一个骑马的后生,进了李家屯,轰动一村的人,都跑出来看。吴佩孚尽低着头,跟他母亲走进李少堂住宅的右邻,砖墙瓦顶,挺干净整齐的一幢小屋子,早有一位满脸慈祥的老太太,一个俊俏袅娜的大姑娘,亲亲热热地嚷着“吴大娘”,迎了出来。

一见吴大娘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男人,李家的大姑娘害臊,粉脸儿一红,一扭腰又跑回去了。

于是,两位老太太呵呵大笑,一同到堂屋里坐下。吴大娘介绍自己两个儿子,让他俩喊“李大娘”,细说缘故,吴佩孚才晓得这家人家姓李,主人跟隔壁李少堂是嫡亲兄弟,却是早已亡故,而今只剩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吴佩孚想不透他母亲怎么会认识这一家人,又为什么老远巴巴来走这个人家。李大娘喊她闺女出来沏茶,那漂亮的女孩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尽躲在房里不出来。于是,两位老太太絮话桑麻,闲闲地聊,两弟兄便百无聊赖的在等待。

一直到回了家,天晚啦,吴文孚先睡着了,吴大娘方才絮絮叨叨,告诉吴佩孚,李大娘母女两个怎么的今年元宵进城来逛,经过安香店,在他们家歇了阵子脚。吴大娘、李大娘,攀谈起来十分投缘,约好了吴大娘几时下乡,也到她们家去坐坐。说到这儿,吴大娘突如其来的一问:

“老二,你瞧李家那姑娘怎么样?”

吴佩孚也没在意,顺口答道:

“很不错呀!”

有了儿子的这一句话,吴大娘精神陡地一振,她滔滔不绝地说,李家是世家,门第高,女孩子还挺有学问,知书识礼,贤淑得很。就因为她爹死得早,李大娘难作主张,高不成低不就的,把那么好的一位姑娘婚姻大事给耽搁了——李家姑娘今年二十四啦。还没许人咧!

听到这儿,吴佩孚方始明白,他娘煞费苦心,出趟远门,原来是为叫他相亲去的呀。李大姑娘模样儿实在标致,人品家世更是没话可说,只不过,一想起自己冒险犯难,死生俄顷的任务,他便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所以他叹了口气说:

“娘,说真的,我这两年还不想娶亲。”

李大娘的回答,是斩钉截铁地干脆:

“你不想,我想。”

“娘——”

怨怨地说:

“养了个儿子32啦,别说抱孙子,儿子还说不想娶亲呢!再说,你兄弟今年也28了,你不想娶亲,难不成叫你兄弟也陪着你尽打光棍!”

吴佩孚的中心思想,看重一个孝字,他始终认为人生第一件事便是“孝”,而以“孝”为人之本性,由孝亲而事君、立身,这“忠”、这“义”都以孝为出发点。他所谓的“孝”,不但要养口腹,还要养志。什么叫“养志”?那就是以亲心为己心,无事不体亲之心,亦无事不顺亲之心,“亲喜亦喜”,“亲忧亦忧”。在这种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观念下,他“感亲之心”、“体亲之心”,终于“无所不通于亲之心”,干脆点说,他引“亲心”为己心,他遵从他母亲的意见,向李家求婚。 uJyFg661Lx0gJayCCuCHuKaVQb45hAwN//AjtzNHxPGbVuc0Mpfj4ALIUr1QFf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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