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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2

他说,也就是这件事他想听听我什么意见。灯一直都在冒着黑烟,之前他边说边踱着步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现在他停了下来,将灯芯捻低了些。我只在旁边听着,没有回应他。这个时候我已经喝下去一整瓶的酒了,整个头都感觉天旋地转。烟也抽完了,就抽雷蒙的。最后的几辆电车也开走了,街道上零星剩下的喧闹声也渐渐归于平静。雷蒙继续往下说。让他感到很困扰的是“自己还对她存有一种贪念”。只是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狠狠教训她一顿。

他说,他刚开始想把她引到一家旅馆,之后再打电话通知风化小组的警察。他要让他们相信,从而将她列为“下等娼妓”,这一准能让她发疯。之后,他又找到一些低层社会混的朋友们,向他们征询意见。他们这些人全都养着女人,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提供一些具体可行的意见。但是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在他们所在的地盘开先河。如果你的女人丢尽了你的脸面,而你却一点惩处她的办法都没有,那还怎么在这个社会上混呢?当他对他们说明了这层利害关系,他们建议他给她“打火印”。可是他不想这么做。这件事必须谨慎再谨慎……于是,他很想先向我请教。请教之前,他愿意听听我对刚才他讲述的故事有什么态度。

我说,我没什么态度,只是感觉有点意思。

我是不是感觉她做了让他感到耻辱的事情?

我必须承认事情确实是这样。然后他问我,惩罚她是否有必要,如果换作我是他,我应该怎么去处理。我说,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换作是谁都不能很明确地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只是我能理解,他是想让她尝点苦头。

我又灌了几口酒,雷蒙点起另一根烟,开始为他想出的办法做着解释。他想要给她写封信,“一封十分毒辣的信,让话一下就刺到她的痛处,”与此同时他要让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这个计划我感觉还不错。无论怎样,这样总是能惩罚到她。

只是,雷蒙说,他感觉他自己写不出来这样的信,这也就是他来让我帮忙的事情。他瞧我没说什么,于是就问我是否能够立刻就写,我回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先好好想一下。

他一杯酒下肚,站起身来将桌子上的碟子和冷腊肠全部推到一边,从而空出一个地方来。将防水的桌布仔细擦拭一番之后,便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四方形的纸,之后又找出了一个信封、一个红色木头的小钢笔座和一小瓶方形的紫色墨水。当他一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便晓得了她是摩尔人。

我把这封信写了下来,没有花费多少的脑筋,因为我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他,于是我便想满足雷蒙的要求,之后我将我写的念给他听。他边吐着烟圈边侧耳听着,时不时地会点点头。“烦请再念一遍给我听吧。”他说。看起来他有些兴奋。“简直好极了,”他咯咯地笑着,“我说,你真是聪明,兄弟,你很明事。”

刚开始我差不多都没有留心到他说的这句“兄弟”。当他手拍着我的肩头,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是很好的伙伴了,是吧?”我方才想起他刚才如何称呼的我。我静默着,他问了我第二遍。实际上我感觉没什么,可是因为他貌似十分坚持,我就回答道:“是的。”

他将信装进了信封里,酒让我们喝个精光。之后两个人抽了一会儿烟,没再说什么。街道上特别宁静,时不时会有辆车经过。之后我说天色已经很晚了,雷蒙表示同意。“今晚过得可真是快。”他说,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我有点想去睡觉了,但是当我想要试图挪动我的身子时却发现很不容易。我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十分疲惫的,因为雷蒙对我说:“你不要让事情给累垮了。”刚开始我有点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之后他对我解释说,他已经听说我的母亲过世了,他说,人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是同意他的观点的,于是也这样对他说了。

我站起身来,雷蒙十分亲切地与我握手,说男人之间总是能够相互理解的。当我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之后,又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留了一阵。整栋楼寂静得如同一处墓地,楼梯间的井孔里飘荡出一种阴冷潮湿、沉闷的气息。除去我耳朵上血的流动之声外,其他一切声音全都听不到。我站在这里静静地听了半晌。之后狗叫声便从老萨拉马诺的屋子传了出来,在这个睡梦中的建筑物,这缕幽静的低鸣声缓慢地升了起来,就像是一朵花绽放在这个寂静的夜色之下。

4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都在忙公司的事情。雷蒙顺路看过我一次,对我说信已经寄了出去。我与伊曼纽一起看过两场电影,对于电影里的一些她不明白的剧情,就让我给她解释。昨天是周末,玛莉按约过来了,她身着一件十分可爱的小洋装,红白相间的条纹,皮面的凉鞋,让我的眼睛都无法移开。她丰满圆润的乳房的曲线或隐或现,她的脸被阳光晒成了褐色,就如同一朵天鹅绒花朵,我们一起乘车到了我熟悉的一个海滩,距离阿尔及尔大概有几里远的样子。那只是个由很多个岩石垒成的横岭之间的一条狭窄细长的海滩,在涨潮线上还留有海浪冲刷的痕迹。早晨的太阳算不上很热,可是海水却十分暖和,微波舔舐着沙滩。

玛莉教了我一种新游戏。边游泳边将浪花的泡沫吸进去,当嘴里塞满了的时候,转过身来仰泳,将泡沫一股脑全部喷向天空,这样空中就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接着化成舒适的雨滴落在脸上。可是不一会儿我的嘴就因为吸入了海水里的盐而有些痛。玛莉游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双唇吻住了我的嘴。她的舌头将我的嘴唇清凉了下,我们任由浪花在身上翻转,之后便游回了岸边。

当我们各自将衣服穿好,玛莉一直盯着我。她的眼睛有些闪光。我亲吻了她。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相互之间都没有再说话。当我们爬上涨潮线的海滩时,我将她搂在了怀里。两个人都急于乘车回到我住的地方。回到房间,打开一扇窗,清爽的夜色在我们白天晒过的身体上游走,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玛莉说她明天早上有时间,于是我提议我们一起吃一顿午饭。她同意了,我便下楼去买一些肉回来。回来的时候听到雷蒙屋子里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之后,老萨拉马诺就开始咒骂他的狗,紧接着,木头楼梯上开始响起了皮靴和爪子的声音,然后,就是“这个畜生!走开,你这狗养的!”两个便去了街上。我将这个老头儿的习惯说给玛莉听,她放声大笑了起来。她穿的是我的一件睡衣,将袖子卷了起来。就在她笑的时候,我又一次吻了她。隔了不久,她就问我是否爱她。我说类似这样的问题没有一点实际的意义。只不过,我想我不爱。她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但是当我们将午餐准备妥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我总会想要去吻她。就在这个时候,雷蒙的屋子里又传出了吵架的声音。

我们刚开始听到了一个女人尖声地说着什么,然后便是雷蒙朝她怒吼的声音:“你把我的脸全都丢尽了,你这只母狗!丢我的脸就要教训你!”之后就传出了很重的击打声和尖锐的叫嚷声,将人的血液都凝固了。没过几分钟,楼梯转角全都是人了。我和玛莉走出来看。那个女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嚷,雷蒙还在打。玛莉说:“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应她。之后她让我去通知警察,但是我说我讨厌警察。但是,过了不久还是来了一个警察,住在二层的水管工人和他一起上来的。警察过来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就此停了下来。警察又敲房门,过了一会儿,女人开始大声地哭嚷着,雷蒙将房门打开,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流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姓名?”雷蒙把自己的名字说了。警察用严肃粗暴的语气说道:“和我说话的时候把烟掐了。”雷蒙疑惑着,望着我,烟还叼在嘴里。警察立刻一个巴掌,结实地落在了他左脸上,烟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到一码多远。雷蒙的脸已经扭曲,但是也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低声下气地问道,他是否能够把烟捡起来。

警察说“可以”,又补上了一句:“下次别忘了,我们可不吃你这套,特别是你这种畜生。”

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继续哭着,反反复复地说:“他竟然打我,这个懦夫。他是个吃软饭的龟公。”

“抱歉,警官,”雷蒙争辩道,“当着这么多人骂一个男人是个吃软饭的龟公是不是合法?”

警察让他闭上那张臭嘴。雷蒙于是转过头来对着那女人说:“不必担心,乖孩子,我们还是能够再见面的。”

“够了,”警察说,让那个女人离开这里。雷蒙则要留在这个屋子里,等着下来通知去警察局。“你应该感觉可耻,”警察又来了一句,“喝得烂醉如泥,站都站不稳。你瞅瞅你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我没喝醉,”雷蒙解释说,“只是因为你站在这里看着我,我才禁不住发抖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之后他将门反锁了起来,我们都散开了。玛莉和我终于把午饭做好了,可是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差不多所有的饭都吃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她一点钟走的,我又睡了一小会儿。

快到三点的时候,听到了敲门的声音,雷蒙进来了。他坐在了床沿上,有一阵子什么话都没有说。我问他事情是怎么变糟的。他说刚开始的时候非常的顺利,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可是之后她扇他耳光,让他特别火大,于是就开始揍她。剩余的其他部分就不用说了,我已经全部都看到了。

“好吧,”我说,“你总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正合了你的意思,对吧?”

他表示同意,而且指出,无论警察怎么做,都无法改变他已经将她惩戒了的事实。至于警察这方面,他十分清楚如何去和他们进行交涉。只不过他很想知道,我是不是以为他应该对于警察打他的那下进行报复。

我对他说我并没有认为他应该去怎么做,只是,我说,对于这些警察我没有什么好感。雷蒙貌似很满意,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出去走走。我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梳理我的头发。雷蒙接着往下说,事实上他想找我去做他的证人,我对他说,我并不表示反对,只是我不晓得我应该要说什么。

“这个简单,”他说,“你只要对他们说那个女人把我的脸给丢尽了。”于是我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我们一起出去了,进了一家咖啡厅,雷蒙将一瓶白兰地推到了我的面前。之后我们玩打弹子。我们两个人不相上下,我只差了几分败给了他。再之后他建议我们去妓院乐和乐和,我拒绝了,我十分讨厌那种地方。在我们缓慢地走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能够这么爽快地把自己的女人揍一顿,实在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情。他对我很亲切,对于这次散步我感觉很快乐。

当我们就快要走到住所的时候,我瞧见老萨拉马诺就立在门阶上,他看上去异常激动。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和他的狗在一起,他就像是一个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瞅瞅那边,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刻不停地搜寻着门厅的暗处。然后他便自言自语,又冲着街道那边张望起来。

雷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没有立刻回应,然后我听到他的叫骂声:“这个龟儿子!狗养的!”我问他他的狗去了哪里,他紧皱起眉头,声音尖锐地说道:“丢了!”过了一阵子,他忽然自说自话起来:

“我就和平时一样牵着它去校阅场。那里正在举办展览会,拥挤得人都转不了身。我停在了一个小摊面前看魔术表演。就在我转过身子要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狗已经不见了。我原本想要买一个稍微小一些的颈环来着,可却没有料到这个畜生早我一步将脖套挣开跑了。”

雷蒙对他做担保说狗自己认得路会回家的,并对他讲了几个狗走丢几千米最终回到主人身边的故事。但是这些话却让这个老人更加担心他的狗了。“你知道吗,他们会把它杀了的,我指的是警察。人们不可能会收留它、照管它。它身上长着癞癣,所有的人都讨厌这个。”

我对他说,警察局那里有个畜兽栏,但凡走丢的狗都会收容在那,他的狗肯定在那里,只要他稍微出一些保管费就能把它领回来。他便问我多少钱的保管费,可是关于这个我却不是十分的清楚,于是他又开始暴躁起来。

“让我为这个东西掏钱?没门!他们要杀就尽管杀好了,我才不会在乎!”然后他便又和平时一样开始咒骂起他的狗来。

雷蒙笑着,进了门厅,我和他一起上了楼,在楼梯的转角处说了再见。只过了一两分钟,我就听到了萨拉马诺的脚步声和敲门的声音。

我将门打开,他就站在我的门口,静默了些时候。

“请……原谅我。我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我让他进来,但是他摇了摇头。他眼睛紧紧盯着鞋尖,那双粗糙的老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并没有看我就开始说了起来:

“穆梭先生,他们应该不会真的抢走我的狗吧?他们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他们真的做了,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对他说,据我所知,他们会将走丢的狗安置在畜兽栏里三天,等主人来认领,三天过后他们便会自行处理掉。他静静地看了我一阵子,道了句晚安。我听到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声。之后便听到他的床吱吱呀呀的响动。隔着那面墙传来了一阵弱弱的喘息,但我想那应该是他哭泣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我的母亲。可是第二天我要早起。现在这个时候没有感觉到很饿,于是便没吃晚饭,直接躺在了床上。

5

雷蒙打我公司的电话给我。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他曾经对他提到过我——想要邀请我,下周末去阿尔及尔郊外他的海边小平房里过假期。我对他说我备感荣幸,只是很不幸的是,下个周末我已经和一个女生约好了。雷蒙立刻说,她也可以一起过来。实际上,到他朋友的老婆会很开心的,除去她自己,在这个男人的聚会上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十分想要立刻挂断电话,因为老板非常讨厌员工占用公司的电话来聊私事。但是雷蒙却不让我挂掉,他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和我说,这个才是他打电话过来的最主要的原因,对于朋友的这份邀请本来可以挪到晚上再和我说的。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今天早起有几个阿拉伯人一直都跟在我的后面。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便是和我吵架的那个女人的哥哥。当你下班回家的时候,如果看到他们还在这附近,请对我说一声。”

我答应了他。

就在这个时候,老板让人过来叫我。刚开始我感觉非常的不自在,因为我以为老板会对我说,要我专心做事,不要利用公司的电话占用上班时间和朋友聊天。只是,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想和我商讨一个思考了很久的计划,只是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做出决定。他想在巴黎开办一家分公司,以便能够直接与当地的大牌公司进行交涉,而不至于因为邮政上的延误而耽误事情,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去那边工作。

“你还很年轻,”他说,“我敢担保你一定会在巴黎生活得很惬意。当然,你每年都会有几个月的时间去法国各处进行旅行。”

我对他说,我随时都可以走。只不过,对于去与不去我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然后他问我,“将生活稍微做一下改变”,对于我来讲是否能够引起我的兴趣?我回答说,人是永远不能够真正改变自己的生活的。一种生活方式与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其实都一样好,只是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很适合。

这个时候,我看见他就好像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一样。他说,我这个人太过犹豫不决,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这一点对于他这样一个追求事业的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缺点。

我回去继续工作,我并没有想要去将他激怒,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让我的生活发生改变。大致上来讲,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让我感觉还算舒适。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对他嘴里说的那种雄心壮志有很多。但是,当我不得不离开学校之后,我很快感觉到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徒劳。

这天晚上玛莉过来,问我要不要娶她。我说无所谓,如果她很想嫁给我,我就娶她。

之后她便问我爱不爱她。我差不多和上次一样,对她说,她提出的这种问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抑或几乎没什么意义——只是,我想我应该不爱。

“如果说这是你内心真实的感觉,”她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说要娶我?”

我解释给她说,其实那没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够让她开心,我们可以立刻就去结婚。只是,结婚这件事是她首先提出来的,对于我来讲,我只是说了一句“好”。

接着她便说,结婚可是一件十分严肃而认真的事情。

我说:“不。”

她有一会儿时间没有再说话,眼神有些奇怪地看向我,接着说道:

“假设现在有其他的一个女生要你和她结婚——我是说是一个就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女生——你是否也会对她说‘好’?”

“这个是自然的。”

接着她说她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爱我。当然,我无法帮助她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又一阵沉默,她低声地说我是个“奇怪的家伙”,又说道,“我敢这样说,这就是我爱你的地方,可是将来我也有可能因为这个而恨你。”

我没有什么话说,就避而不谈了。

她想了想,之后便又笑了起来,抱起我的胳膊,反反复复地说她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她真的很想嫁给我。

“好哇,”我说,“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就娶你。”我说到我的老板想要派我到巴黎工作,玛莉说她对那里会喜欢的。

我对她说我曾经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她便问我那里是个什么样子。

“就我看来,那是个隐晦阴暗的城市。人的脸看起来都失去了光彩,苍白而毫无血色。”

然后,我们就在街道上散步。街道上的女人看起来都很漂亮,我问玛莉有没有留心到这点。她说:“有。”并且说,她明白我什么意思。这之后,我们有段时间没有再说话。因为我不想要她离开,于是便提议去赛雷斯饭店一起吃个饭。她对我说,她很想能和我在一起,只是今天晚上要赴一个约。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离我的住所很近了,我说:“好吧,那就再见吧!”

她看着我的眼睛。

“你就不想知道我今天晚上是一个什么约会吗?”

我是想要知道,只是我没有想过要去问她,我想她应该是因为这个而有些难过。我看起来肯定有些窘迫,因为她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将身子倾向我,噘起小嘴,索要一个吻。

我独自去了赛雷斯饭店。刚要开始吃饭,就看见一个样子有些奇怪的小妇人走进来,她问我是否能够与我坐在一起。我说,当然可以。她的脸圆滚滚的,就像是一个成熟的苹果,眼神有些澄明,动作十分迅速,就像是插了电线一样。她把外面的短外套脱了下来,坐下,专心地看着菜单。之后她把赛雷斯叫来,开始点她想要吃的食物。她讲话很快,但是吐字十分清晰,不会让人错漏一个字。在等待菜上桌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皮夹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提前将价钱算好,之后又将手伸进了皮夹子里面,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钱包,点好了饭钱,又额外加了一些小费,放在了她前面的桌子上面。

侍者将小菜端了上来,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在等待下一道菜上来的期间,她从皮夹子里掏出了另外一支铅笔——这次换成了蓝的——和下个星期的广播杂志,并开始在每一天的节目单上做记号,差不多每个节目上都做了记号。杂志大概有十二页,整顿饭她都是在一边吃一边做着研究。当我把自己的饭菜吃完,她还一心专注于在节目单上做着标记。之后她便站了起来,用同样突然的,就如同一个机器人一样的举动将短外套穿上,迅速地离开了饭馆。

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于是我便跟踪了她一小段路。她紧靠着人行道的栏杆,直直地朝着前面走去,既不会左右环顾也没有回头。按照她如此小的身量来讲,她向前行进的可以算得上很快了。实际上,我没有跟上她,过了不一会儿便把她跟丢了。有一段的时间,这个“小机器人”(我心里是这么称呼她的)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是不久之后我就将她忘了。

当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碰上了萨拉马诺。我让他进来,他对我说,他的狗是真的丢了。他去畜兽栏那边问过,他的狗并没在那。管理人对他说,说不定他的狗已经被车给碾死了。他问找警察是否有用,他们回答,警察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处理,哪里会顾得上一只走丢的狗。我建议他重新再养一只,可是他对我说,他已经和这只狗生活习惯了,如果再养一只就会不一样了。

我坐在床上,翘着个二郎腿,萨拉马诺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正对着我,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又湿又黏的淡黄色须髭后面的嘴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我发现他十分让人厌烦,但是我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又不想睡觉。于是,为了接下这个话头,便开始问他一些关于他的狗的事情——他养这只狗养了大概多长时间等。他说,这只狗是他太太离世后不多久养的。他结婚很晚。年轻的时候,他想要去当演员。还在服兵役的时候,就经常在军队里演出,而且演的还算不错,每个人都这么说。只是,最终他还是去了铁路局工作,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好后悔的,因为他现在拥有一笔养老金。他与他的太太向来不和,但是相互之间已经习惯了,她离开之后,他感觉非常孤独。他的一个铁路局的同事,家里下了狗仔,便送给他一只,与他为伴。他用奶瓶将它喂养长大。但是,狗的寿命远远短于人的寿命,他们便一起变老了。

“这个畜生脾气很坏,”萨拉马诺说,“我们经常会闹不和,但是,它还算是一个好杂种的。”

我说,它看起来很有教养。老人明显感到很开心。

“啊!你真应该瞧瞧它还很健康时的样子!”他说,“他的毛简直漂亮极了。实际上,这才是它真正让人喜欢的地方。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治疗它身上的病。自从它得了皮肤病,每天晚上我都会帮它涂好药膏。可是真正的问题是它已经老了,已经治疗不好了。”

这个时候我有些打哈欠了。老人说他差不多该走了。我对他说他可以再坐一会儿的,对于他狗的丢失我感到万分难过。他对我表示感谢,并说我母亲生前特别喜欢他的这条狗。当他说到我的母亲时叫做“你可怜的母亲”,他就怕我母亲的离去会让我感到万分难过。当我说出我并没有那么难过的时候,他匆忙而又有些尴尬地说道,对于我将母亲送到养老院这件事,街坊四邻有些微词。但是,显然,他很明白,我一向对我的母亲很好。

我回答道——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来回答——我对于给街坊造成如此糟糕的印象感到很诧异。既然我没有什么能力能够在这里侍奉她,很明显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将她送进养老院。“无论怎样,”我又补充了一句,“很多年来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我能够看得出她不开心,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够说说话。”

“是的!”他说,“至少在养老院里能够交到几个朋友。”

他站起身来说,今天已经很晚了,他该去睡觉了,之后又说,在此种情况之中,他的生活会有些困窘。自打认识他,他头一次伸出了手——十分羞怯,我想我能够感受到他皮肤上的疤痕。刚刚迈出房门,他转过身来,笑了笑,说道:

“希望今天晚上狗不会再叫了,我总是以为是我家的那只……”

6

周末的清晨能够醒来实属不易——玛莉必须摇晃我的肩膀,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因为我们想早点去游泳,便没有做早餐。我的头略微有些痛,第一根香烟的味道有些苦涩辛辣。玛莉对我说,我看起来有点像是送葬的人,而我确实也感觉自己的精神有些萎靡。她身着一身白洋装,头发散了开来。我对她说,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很勾魂,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出门后,我们去敲了敲雷蒙的房门,他大声说不久就会撵上我们的。我们下了楼梯,走到街上,因为我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在房间的时候百叶窗也是一直拉着的,于是清晨的阳光就像紧握的拳头一样敲在了我的眼睛上。

玛莉却高兴得像是在跳舞,一直说着:“今天看起来多么美好!”没过几分钟,我感觉好些了,我发现我肚子饿了。我朝着玛莉说,可是她却没有留心到。她手拿一个油布袋包,里面装着她放进去的游泳衣和浴巾。不一会儿我们便听到了雷蒙关门的声音。他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短袖白衬衫,头戴一顶草帽。我看到他手臂上长了很多的毛,毛覆盖下的皮肤很白皙。这顶草帽引得玛莉咯咯笑出声来。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点都不喜欢雷蒙的装扮,貌似他精神很不错,一边下楼梯,一边吹着口哨。他对我说:“嗨,兄弟!”对玛莉则称作“小姐”。

头一天晚上我们曾经去警察局,我向警察作证,那个女人确实做了对不起雷蒙的事情。于是他们对他做了些警告,便放了人。他们并没有对我所说的话进行核查。

在台阶上简单交谈几句之后,我们决定搭乘公车。虽然走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够到达海边,但是越早到达越好。正打算向公交站走过去的时候,雷蒙伸手拉了下我的衣袖,让我看向马路的对面。我瞧见有几个阿拉伯人慵懒地倚靠在烟草店的窗子上,默不作声的,拿出他们特有的模样端详着我们——就好像我们就是石头抑或是枯树叶一样。雷蒙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从左边数第二个就是“那个家伙”,我感觉雷蒙这个时候特别担忧。可是他又对我保证,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玛莉有些听不懂,问道:“什么?”

我对她解释说,街道对面的那几个阿拉伯人和雷蒙有些过节。她坚持我们立刻就走。雷蒙笑了起来,将肩膀挺了下,“这位小姐说的没错,”他说,“我们没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停留。”向着公交站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他略微回过头看了看,说那些阿拉伯人并没有跟上来。我也回过头。他们和之前一样,怔怔地瞧着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

坐上车的时候,雷蒙貌似心放下了不少,便一个劲儿地开着玩笑来逗玛莉。我能看得到,他被玛莉给吸引住了,可是玛莉差不多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她时刻都在看着我的眼睛,开心地笑着。

一到阿尔及尔市郊,我们便下了车。公交站距离海边已经很近了,翻过一块小高地就能够走到,那块高地紧邻海边,略陡地倾向了沙滩。这个地方的地面已经铺满了黄色的小圆石以及和蓝天交相辉映的雪白色的野百合。天已经发着热天那种坚硬的、金属般的闪光。玛莉晃动着手提袋,将野百合的花瓣打得四处都是。之后我们经过了两排小屋,这些房子有着木头做成的阳台,淡绿色抑或乳白色的支柱。有些屋子半掩在了赤杨树的树丛中间。其他一些则完全袒露在了岩石或地上。这一排房子没有到头,大海已经没有了边际。它静的就如同是一面镜子。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大山岬,与倒映在海里的影子相互凝望。透过宁静的空气,间或传来了朦胧的马达声,在很远的地方貌似有渔船在发动,在刺眼的如同镜子一般的海面上用一种差不多让人无法察觉的速度在行进。

玛莉采了几朵鸢尾花。从陡坡移向海边的时候,我们瞧见已经有很多人在游泳了。

雷蒙朋友的那间木制小平房靠近海边的一端。背靠着岩石,房的前面拿木桩支撑起来,前面的木头已经被海水浸湿了。雷蒙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他叫马森,个子有点高,宽阔的肩膀,显得十分粗壮、结实。他太太有些胖,但性格十分开朗,有着一口浓重的巴黎口音。

马森让我们不用客气。他刚刚去钓鱼了,他对我们说,这是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今天午饭有炸鱼可以吃。我赞美了他的房子,他说,每个周末和假期他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自然不必说,是和太太一起的。”我瞧了她一眼,感觉她和玛莉相处的十分融洽,边说边笑。应该说这是头一次,我很认真地考虑和她结婚的可能性。

马森想要马上就去游泳,可是他太太和雷蒙却不怎么想去。于是只有玛莉、马森和我三个人去了海边。玛莉立刻跃进了海里,马森和我又稍微停了一会儿。我留心观察到,他说话语速很慢,在句子与句子中间他会习惯性地加上“再说”俩字——即便第二句和第一句不搭边。聊到玛莉,他说:“她是位特别好看的姑娘,再说,也让人着迷。”

过了不久我就不再留心于他的口头禅。我在太阳底下晒着,感觉比之前舒服多了。沙子变得有些烫脚。我虽然很想下水,可还是推迟了一会儿。最终朝着马森说:“现在我们下水吧!”之后便跳了下去。马森则十分兴奋地朝着水里走,一直到脚淌不着底了才开始游了起来。他缓缓地开始用自由式进行游动,于是我便远远地将他抛在了后面,赶上了玛莉。水微微有些清凉,让我感觉好很多。玛莉与我一起游了很长一段距离,我们之间动作十分默契,心境相通,贪婪地享受着在一起的每一刻。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十分舒心。当我们游到了稍微开阔的地方,便开始仰泳。我仰望着天空,能够感受到骄阳已经将我嘴唇上和脸上的那层薄薄的海水晒干了。我们瞧见马森已经游到了岸边上,仰面倒在了海滩上。相隔一段距离看起来,他就像是一只很大的被搁浅的鲸鱼。之后玛莉建议我们前后进行游泳,她在我的前面,我将手揽在她的腰上,她用手来划动着,我用脚踩水。浪花翻腾而起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响了很久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游得差不多了。就让玛莉自己游,而我独自游了回来,做了次深长的呼吸。游到岸边之后我就躺在了马森的旁边,将脸侧着朝向沙滩。我说“这里很不错”,他表示同意。过了不一会儿玛莉也回来了。我把头抬起看着她向我走近。她身上闪着细微的小盐粒,将头发全都束在脖子后面。她到我身边躺了下来,我们之间的身体和着阳光的温度,让我昏昏入睡。

隔了不久,她开始摇晃我的胳膊,说马森已经回屋了,肯定是到了午饭的时间了。我马上站了起来,因为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可是玛莉说,从早上到现在我都还没有亲吻她一下。这确实是真的——虽然我有很多次都有想要吻她的冲动。“我们再回到水里。”她说。我们便朝着大海奔了过去,在扑打的浪花里仰面躺了一会儿。又划动了几下,当我们的脚触不到底的时候,她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腿缠上了我的腿,这让我忽然兴奋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马森已经站在了台阶上叫我们。我对他说我早已经饿得不行了,他马上将身子转向了他的太太,说他特别喜欢我。面包的味道很好吃,我拿到了一大片的鱼。之后上来的便是炸牛排和炸马铃薯片。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马森喝了很多的酒,当瞧见我的杯子空了就起身帮我斟满。当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我感觉头有点沉,于是便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马森、雷蒙和我三个人在讨论着在海滩上一起度过这整个八月的规划,费用进行分摊。

忽然玛莉大声喊道:“啊呀!你们知道现在几点吗?现在刚十一点三十分!”我们都感到很惊讶,马森接着解释说,今天的午饭吃得早,但是午饭本就是可前可后的,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这让玛莉大声笑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估计是她今天多喝了点酒的缘故。

马森问我,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沙滩上散散步。

“午餐过后我太太总是会睡一会儿觉的,”他说,“这对我而言,有点不太合适。我需要散散步。我经常对她讲,这样的话对健康是非常有好处的。可是,她自然可以保有自己的权利的。”

玛莉说要留下来以便能帮忙洗洗碗碟。马森太太笑着说,这样就一定要先将男人们都赶出去才行。于是我们三个便一起出去了。骄阳直抵头顶,海面上折射出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沙滩上此刻没有一个人。你甚至都能够听得到沿着海边的那排小屋中刀叉与碗碟相碰的声音。热气直接从石头上蹿了出来,让人无法呼吸。

刚开始雷蒙与马森在说些我并不晓得的人或者事。我揣测他们两个人已经相熟了一段时间,甚至两个人曾经住在一起。我们沿着海岸线向前走,有些较大的浪花卷湿了我们脚上的帆布鞋。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因为阳光放肆地扫荡着我没有一点遮拦的头,这让我很想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雷蒙朝着马森说了些什么,我没怎么听清。可是与此同时我望见有两个身着蓝色工作服的阿拉伯人从海滩那一边朝我们走了过来。我瞧了雷蒙一眼,他点了点头,说道:“就是他。”我们继续向前,马森感到十分诧异他们怎么能够跟踪到这个地方来。我想他们瞧见我们去乘车,又瞧见玛莉防水布的浴袋。可是我却没吱声。

虽然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是距离我们也变得越来越近了。我们的步调没有调整,可是雷蒙说:

“听着!假使真打起来,你,马森,来对付第二个。我来搞定那个跟踪我的家伙。你,穆梭,如果出现第三个,就把他搞定。”

我说:“好的。”马森把手放进了裤袋里。

沙子就像是团火一样灼烧着脚掌,我可以肯定,脚底已经烫的有些红了。我们与阿拉伯人之间变得越来越近。近的只差几步距离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马森和我走慢了,雷蒙则直接朝着那个人走了过去。我没有听出他在讲什么,只瞧见那些人把头低下来,就好像是要撞他一样。雷蒙立刻挥起拳头,并喊着让马森过去。马森走到了之前指定的那个人前面,使出全身的力气打了几下。那家伙躺在了水里有几秒钟,在头附近冒出了水泡。与此同时雷蒙也在痛打另外一个人,他的脸上已经渗出了血。他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大声喊道:

“小心!我还没有把他干掉呢!”

“当心!”我叫道,“他手上拿着刀子!”

我的警告有些迟了。那人已经把雷蒙的胳膊和嘴全都划破了。

马森跳了过去。另外一个阿拉伯人从水里爬了出来,站到了拿着刀的阿拉伯人后面,我们没敢轻举妄动。两个人慢慢地往后走,拿着刀对着我们,眼睛没有一刻离开我们。当他们缩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范围时,掉转头就跑。我们站在那里不动,阳光直接照着我们。鲜血汩汩地从雷蒙胳膊的伤口处流下来,他的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掐住胳膊肘的上端。

马森说有个医生经常在这个地方过周末,雷蒙说:“好,我们现在就去吧!”他的话几乎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血已经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他说话的时候就会出现泡沫。

我们一人拿一只胳膊扶住了他,将他架回小木屋,进了屋子,他对我们说,伤口没有很深,他完全能够自己去医生那里。玛莉脸色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马森太太则在旁边掉泪。

马森和雷蒙去医生那里,我留了下来为这些女人们讲述事情的经过。我讨厌这项任务,匆匆几句就交代完了,开始抽着烟,望向大海。

大概一点半的时候,马森陪着雷蒙回来了,他胳膊上裹着绷带,嘴角的地方贴了个胶布。医生打包票说没什么要紧的,可是他看起来却十分忧郁。马森想要逗他开心,却总是失败。

过了不一会儿雷蒙说他想去海边走走。我问他具体打算去哪儿散步,他低声说道:“我想去透口气。”我们——马森和我——说一块去,但是他突然很愤怒地说,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吧!马森说,在此种情况之下,我们最好不要去坚持。然而,他走出去不一会儿,我最终还是跟了出去。

房门外面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火炉,太阳将烈焰撕裂成很多个碎片,播撒在海滩和大海上。我们走了很久的一段路,我感觉雷蒙很明确他将要去哪里,抑或是我揣测错了。

在沙滩的尽头,我们经过一条小溪,溪水从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里流淌了出来,让沙滩阻隔成一条条的小沟。在那个地方我们又瞧见了那两个阿拉伯人,依旧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平躺在沙滩上。他们这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能伤人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恶意;当我们靠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那个砍伤雷蒙的家伙,当雷蒙靠近的时候,只是望着他,没有出声。另外一个人嘴里吹着一只小芦笛,只吹奏三个音,翻来覆去地吹奏着,同时拿眼角瞄着我们。

过了一阵谁都没有动,除去小溪哗哗的流水声与这支小芦笛单调而乏味的音节,所有的都悄然无声,只剩下了太阳照射着这片沙地。雷蒙将手放进了装着左轮手枪的口袋里,可是阿拉伯人还是没有动。我观察到演奏芦笛的那个人的大脚拇指朝外张着,和脚掌差不多成了一个九十度。

雷蒙一边拿眼睛盯着那个阿拉伯人,一边问我:“我要不要给他来一颗尝尝?”

我很迅速地想起:在这种情绪之中,如果我说不的话,估计他会暴跳如雷,朝着阿拉伯人开枪。于是我先把闪过脑际的第一个想法抓住,说道:

“他还没撒谎。假如你就这样贸然地开了一枪,显然有失君子的作为。”

又是一阵静寂,只剩下溪流湍流的声音和芦笛的音符在炽热的、宁静的空气中跳动。

“好吧,”雷蒙最终说,“如果这样认为的话,我应该先说几句侮辱的话,如果他回嘴了我就拔枪。”

“好,”我说,“可是假如他没有拿出刀来,你也就没必要开枪了。”雷蒙开始变得有些烦躁。拿芦笛的阿拉伯人继续演奏着他的曲子,两个人都在盯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听着,”我对雷蒙说,“在你右边的那个家伙交给你,把手枪给我。假如另外一个过来找麻烦,抑或拿出刀来,我就开枪。”

雷蒙将枪给我的时候,阳光洒在枪上有些耀眼,可是依然没有人动,貌似周围的一切将我们围困住了,让我们一点都不能动,我们只能相互看着对方,眼睛都不能眨一下。貌似整个世界都停止在了阳光与海洋之间这一条小沙滩上,静寂是两方的:芦笛与小溪。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想法:开枪与否,都没有什么差别。

之后,忽然,那两个阿拉伯人消失了,他们借着岩石的掩护逃跑了。于是我们两个人转头往回走。他貌似心情开朗了一些,和我讨论我们要乘什么车回去。

当我们抵达房子的时候,雷蒙马上走到了木头的台阶上,可是我却站在最底层没有动。阳光貌似在猛烈地击打着我的脑袋。要走到台阶上并对着女人展现温和可亲的一面,这是需要一番努力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去面对这种努力。可是温度太高了,这让我站在这里,让人发晕的骄阳从上直泻而下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停在这里抑或是离开,效果都会是一样的。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到了海滩上,继续散步。

目光所达的地方,都在闪烁着让人发晕的红色光芒,微波亢奋而喘息地舔舐着闷热的海滩。当我缓慢地朝着沙滩顶部海水侵蚀过的巨大岩石走过去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太阳穴在日光的冲荡之下变得膨胀。阳光向我扑面奔来,妄图想要阻挡我前进的步伐。当我感到有一股酷热冲击我的脑袋时,我便死死地咬住牙床,将揣在口袋里的拳头握紧,每一根神经全都绷紧,来抵御太阳和它加给我的昏沉。只要瞧见散在沙滩上的一片贝壳抑或玻璃碎片闪现出的反光时候,我的牙床便更加紧了。我是不会中暑的,我有些坚定地朝前走。

在海滩的远方能够望见那些很小的暗黑色岩石堆,布满了刺眼的光芒和羽毛一样的小泡沫。可是我心里所想的却是藏在它后面的让人清爽的溪流,热切渴望着能够再听到它叮咚的水声。我所需要的只是离开这个让人眩晕的日光,努力地退到那个岩石遮挡下的暗影与清爽的静寂之中。

可是当我靠近的时候,我发现与雷蒙有嫌隙的阿拉伯人再次回到了之前的地方。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仰卧着躺在那里,枕着两只手,他的脸处在岩石的影子里,身体的其他部分暴露在阳光下。你能够瞧见他的工作服在这毒辣的阳光之下腾腾地冒着水汽。我十分惊讶,我原本以为这种突然的意外已经告一段落,我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

那个阿拉伯人看见我,身体仰起来一下,将手放进了口袋。自然地,我也将手伸进了口袋握住了雷蒙的手枪。阿拉伯人再次躺了下去,可是手却没有一刻离开口袋。我和他至少还有十码的距离,但我瞧着他都像是一个在蒸汽里朦胧不清的影子。只不过,有的时候我瞧见他的眼睛半闭着还不时地闪动着。海浪的声响和正午比起来显得更加慵懒虚弱。但是空气里的温度还是一样的高。在岩石下的这一大片海滩上,太阳就像是一个大火球一样袭击着这里的每一种生物。有两个来钟头太阳就好像根本没怎么动,停止在熔炉一样的海上。远远望见一艘汽船正在天的尽头航行。我瞧着那个阿拉伯人,余光能够望见一个很小的黑色小船在慢慢移动。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我可以转身走开的,不要再去想它,事情就能够过去的。可是整个海滩都在散发着水蒸气,强压着我的胸口。我又朝着小溪流那里挪了几步。阿拉伯人并没有动。因为毕竟我们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抑或是因为投射在他脸上的暗影,从我的角度看起来就好像是他在对着我狰狞地笑。

我在这儿等着。灼热开始撩烧着我的面庞。汗水全都汇集在我的眉毛那里。这种热与我母亲下葬时我不舒服的感觉完全相同。特别是我的前额,就好像血管快要崩裂出来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又朝前面走了一步。我明白这种举动并不明智。这样一两步进行移动无法让我逃脱阳光的烘烤。可是我迈出了这一步,只是一步而已。于是那个阿拉伯人掏出刀子面对我,暴露在阳光下。

他的刀刃上明晃晃地有一道亮光,我好像能感受到一把又长又薄的刀刃刺破了我的前额。就在这个时候汇聚在我眉梢上的所有的汗珠全都掉在了我的眼帘上,变成了一层温热潮湿的雾气。盐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这让我的眼睛有些迷蒙了。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阳光在猛烈地袭击我的头骨,之后便是刀刃所散发出的尖锐的光芒,将我的眼睫毛撩拨开来,射入我的眼球,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睛里旋转了起来。闷热的海风吹过来,天从这头到那头撕裂成两块,火舌从裂缝里倾泻下来。我身体里的所有神经这一刻都变成了钢丝弹簧。我紧紧地将左轮枪握在手里,扣响了扳机。光滑的枪把紧紧挨着我的掌心,之后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事情便发生了。我挥手擦去汗水和贴面的日光。我明白我把这一天的平衡完全打破了,打破了这个曾经让我快乐的海滩上辽阔的宁静。但是我又朝着那个已经不动了的身体连开了四枪,它们全都射进去了,没有遗留下任何能够瞧见的痕迹。 Zdec/QUK4L7nUtRjLm3JN6TTPl/gZUbc/wBvehxDNzHr+Xu5jFWDdeA9bXLk8L9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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