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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库: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福克纳

烧马棚

审判官借用小卖部作为临时审案的地方,借用的小卖部中有一股甜腻的乳酪味。手里攥着帽子,蜷缩着身体躲在挤满了人的店堂角落的小男孩,感觉不仅仅闻到了一股甜腻的乳酪味,甚至还似乎闻到了一股别的气味。他坐在角落里,看到那一层层的货架上面满满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罐头,一眼望过去,都是矮墩墩、很扎实的模样,他煞有介事地看着罐头上贴着的一张包装纸,却并不是在看包装纸上写着的字,他并不识字,他看的是那罐头包装上面的图画,有的画着鲜红的辣椒和肉块,有的画着一条条白嫩嫩的鱼。他不仅仅闻到了甜腻的乳酪味,而且好似还闻到了那些罐头肉的气味,这两种味儿时不时地一阵阵飘来,可是却总是很快就飘散开去,所以只余下另外一种总是散不去的气味,不仅仅有这样的一股气味,而且还伴随着一种糅杂着恐惧不安和伤心绝望的复杂感觉,胸口又跟从前似的,感觉有一股热血一直在往脑子里涌来。他看不到审判官用来办公的那张桌子,父亲和父亲的敌人就在这张桌前面站着呢。(他此时此刻在这般难过无助的心情下愤愤地想:这人可是坏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仅仅是他的敌人,也同样是我的仇人!他是我的父亲啊!)即使看不到他们,可是能听得到他们之间的交谈,其实也不能算是交谈,因为从头到尾,父亲也没有讲过任何只言片语。“哈里斯先生,那你究竟有何实质性的证据呢?”

“我早就说得很清楚了。他养的猪跑来偷吃我种的玉米。头一回被我抓住,我就把他家的猪给他送回去了。但是他的猪圈压根就不能圈住猪。我就同他讲了,让他把他家的猪给看管好。第二回他家的猪又跑来了,我就把他家的猪锁在我自己的猪圈里面。等他到我这里来领猪的时候,我还顺道给他拿了一大捆的铁丝,叫他回去以后好好地把他家的猪圈修葺一番。第三回的时候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帮他养着。等我走到他房里一瞧,我送给他的一大捆铁丝压根就没有用,被他随意地丢到了地上。我跟他讲,他只用给我一元钱来作为饲养他家猪的费用,就能把他的猪给带回去。那天傍晚的时候就有一个黑人给了我一元钱,过来把猪给带走了。那个黑人我倒是之前没有见过。他讲他要我好好地关照一下你,说是草堆和柴火,一点就会着的。我说:‘你到底在讲什么?’那黑人就说:‘他让我好好地关照一下你。’别的话也没有,就是这样一句话而已,草堆和柴火,一点就会着。当天晚上我的马棚就着火了!我的马虽然从里面救了出来,但是我的马棚却烧成了灰烬!”

“那黑人在哪里?你可曾找到他呢?”

“那黑人我之前从未见过,所以,我并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那一切都是你一面之词,这些不能作为证据的,知道了吗?”

“把那小男孩喊过来问问清楚。他也是知道的。”小男孩刚开始也只以为是说他的大哥,但是哈里斯立刻又继续说:不是这个小男孩,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是那个小男孩。”躲在最后面的小男孩,看到他跟那桌子中间的人群里忽然分出了一条小道儿来,站在两旁的人都板着面孔,直直地向前看去,能看到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的审判官,连硬领都没有佩戴,看起来很是穷酸,正在那边示意让他过去。小男孩个子矮小得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但是也同他爸爸一般虽然个子很矮但是很壮实,穿着并不合身的满是补丁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头发一根根地竖着,蓬乱不堪,淡灰色的瞳孔里满是怒气,好似随时都会带来一场狂风暴雨。他看到审判官示意让他过去,瞬时感觉光溜溜的脚板下根本就不是地板,而是一条不归的万丈深渊。他缓缓地朝着审判官走去,站在两边的人群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盯着他看,这一道道目光如同万斤重担般压在他矮小的身上。他父亲穿着还算得体的棕色大衣(倒不是因为今天要出庭听审才会穿着得当,是因为他们今天要搬家)直直地立在那个地方,并不去看他。这种既难过又哀伤的复杂感觉堵在小男孩的心里,让他就快呼吸不了了,他心里暗暗想着:看来他是让我不要讲实话了,我只能撒这一次谎了。

审判官询问小男孩的姓名。

小男孩小声回答道:“上校·沙多里斯·斯诺普斯。”

“什么?”审判官说,“大点声音说,‘上校·沙多里斯’在咱们这个地方,叫做沙多里斯的人并不多,我觉得你应当说实话!”男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心里不停地想着:敌人!敌人!眼睛忽然一片模糊,于是他根本没有看到那审判官的面容其实是很和蔼的,也并不知道审判官是用这种不满的口吻问那个名叫哈里斯的人。审判官气的是哈里斯竟然让他询问一个小男孩,只是这句话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之后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显得格外的漫长,站满了人群的小卖部里气氛格外紧张,除了大家细微的呼吸声之外,再没有任何的声响。他感觉就如同手里紧紧握着一根藤条一般,跟荡秋千似的往外一飘,就飞到伸手就可摸到白云的高空,就在飞到最高处的时候,一切就此静止住,所以他就只能悬在高空中,觉得时间好像就在此刻停住不再流逝。

“行了,行了!”哈里斯狂躁不已,恶狠狠地讲道,“真是见了鬼了!你赶紧让他走吧!”听到这话,小男孩立刻觉得时间又开始飞逝,那甜腻的乳酪味和喷香的罐头肉味,那种不安恐惧和难过绝望,那种久久不能散去的忧愁,又都接踵而至,在一片慌乱之中还听到审判官的声音:“这个案子今天就算彻底完结了。证据不足,我并不能治罪于你,斯诺普斯,可是我觉得我应当给你一个忠告。你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吧,以后也别再踏足半步了。”父亲头一回开了口,声音好似腊月冬雪一般,让人光是听听,就觉得浑身寒冷。“我确实是打算要离开这里了。说实话有些地方我还真的不愿意住下去,碰到的全是一些……”剩余的话真的是不堪得无法重复,只是这些话倒也不是对着某一人说的。

“这就最好不过。”审判官说,“趁着天还没有黑,你就赶紧坐上你的大车离开这里吧。现在我郑重宣布,本案今日审判完毕。”

父亲转过身来,小男孩就跟随着那质地粗糙的黑大衣走去。父亲虽说是一个壮实的人,但是走起路来却并不怎么灵活,这是由于三十多年前他偷了一匹马在路上逃跑的时候,脚后跟被南军纠察队的队员用枪打中。忽然之间他的身前多了一个身影,原来他的大哥不晓得从哪里的人堆中跑了出来,大哥也只跟父亲一般高,但是身子却壮实得多,整天就喜欢嚼着烟叶。几个人一起穿过那两排从始至终都板着脸孔的人,走出了这家小卖部,又走过破旧不堪的前廊,一步步走下不平整的台阶,看到的也只是一些野狗和年纪很小的小男孩踩在那春季松软的泥土中。正当他路过这些小男孩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在小声地骂:

“烧马棚的小偷!”

他忽然转过身来,但是眼睛又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感觉眼睛被一团红雾遮盖住了,模模糊糊地能看到有一张很大的脸,这张大脸的主人个子很矮,他就朝着那恍惚的身影扑了过去,虽然狠狠地摔倒在地上,但没有一丝退却的意思,麻利地站起来,再一次用力地扑了过去,这一回仍旧没有挨揍,没有闻到血腥的味道,等他再一次站起来的时候,刚才骂他们的小男孩已经跑远了,他想追上前去,可是父亲的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用不带一丝商量余地的口吻命令他,“去大车上!”

大车停靠在大路旁边的一片植被丛中。他那两个腰圆身粗的姐姐打扮得好像要去度假似的,母亲和姨妈穿着花衣裳,头上戴着大大的太阳帽,她们很早就在大车上等候,大车上堆满了家具和杂物。连小男孩对此都记忆犹新,他们先后搬了十几次家,从那个地方搬来这里,又从这里搬去别处,随身的行李其实早已所剩无几,只有旧炉子,一张破旧不堪的床和几张油漆都已经被磨掉的凳子,最为值钱的家当也就是当年母亲陪嫁的嫁妆——个镶嵌着贝壳的挂钟,只是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挂钟就停在下午两点一刻左右,再也没有走动过。此时此刻母亲正在流着眼泪,一看见小男孩,赶忙用衣袖擦了擦脸,就准备走下车去。父亲却喊住了她:“上去!”“他受伤啦。我得去打点水,洗洗他的……”

父亲爬到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赶车,就在哥哥的身边,他拿起去了皮的一根柳条,朝那瘦小的骡子身上狠狠抽了几下,这并不是说他内心发火了,甚至他也不是存心要来折磨这畜生。这样的脾气,正好像多少年前他的后辈在发动汽车以前总要玩着花儿地想让汽车引擎毫无道理地转起来一样。他总是一手挥着鞭,另一手勒住牲口。他们的车子往前跑着,而后面那些围在一起沉默地看着的人,还有那个小小的小卖部,都不去管了,车子一转弯,什么都不见了。小男孩在内心静静想:再也看不到了。这可顺了他的心意了吧,他甚至还……一想起这些他马上不敢继续想了,后面的话他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母亲的手在他的肩膀上面按了按。

“痛吗?”母亲问。

“不痛,”他说,“不痛的,不用管我。”

“看血都要结块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擦一下呢?”

“到晚上的时候我会好好洗一下的。”他说,“不用管我了,你不要担心我啦。”

大车一路飞奔,他并不清楚他们会去哪里。他们一直都不知道,也不会有人问什么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大车不管走多长时间,最后总是要停下来的,总有什么想象不到的地方在等着大家。可能父亲之前已经都安排过了,要换个地方再开始,所以才会……这个时候他又硬生生地停下来了。父亲总是这样的。但是,只要他有超过一半的把握,父亲干起事来十分得心应手,甚至还隐隐地有些魄力表现出来。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能让陌生人都动心的状态,好像他们看到了潜藏在父亲胸中的强烈的干劲,并不是感觉父亲有多么可靠,只是感觉这个人能这么下定决心去干一件事,这么坚定地去做,那自个儿跟着干的话,总是会得到那么一点什么好处的。

这个晚上他们只能在小树林里面住了,小树林的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水。夜里的温度不可避免地依旧很低,于是他们就生了一堆火来取暖,正好看到旁边有一道栅栏,于是就偷偷地去拉一根横条来,砍成好几段当成柴火,火堆不大,甚至让人感觉有点小气,但是,堆火的手法却不得不让人称赞,父亲的做法一直都是这样的,无论什么天气,不管刮风还是下雪,火堆都只有这么大。

只有到年纪大了些之后,小男孩也许才会想到这个问题上面来,会想不明白:火堆怎么不能烧旺一些呢?父亲这个人啊,不仅自己见过战争时候的那种浪费,而且他的血液之中生来就有那种挥霍浪费的性格,为什么明明有东西,就是不痛痛快快地烧起来呢?他或者还会再深一点想到,会不会是因为在那四年年头里(注:南北战争自1861年4月爆发至1865年4月结束,经过了整整四个年头。蓝色制服的是北军,灰色制服的是南军,下文所说“穿蓝军装”和“穿灰军装”就是这个意思。),父亲老是带了一群群的马(父亲称之为收缴起来的马)藏到树林里面,看到人就躲起来(不管那人是穿蓝军装的或者是穿灰军装的)从前他依赖那小气的小火堆才能熬过冰冷的黑夜。到年岁再大些之后,小男孩或许就能真正知道是什么缘由了:原来父亲内心深处有那样一个动力来源,他最爱的就是火,火的力量是他一切力量的来源,有人爱刀枪棍棒,而父亲认为只有火,才能帮助人们找到生命的真正意义。不然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父亲一直坚持认为,对于火,应该要尊重和慎重。

可是,目前小男孩还想不出这些高深的道理,他就感觉,从小到大,看到的全是这样小气的小火堆,这让他很是郁闷。他只是坐在让他有点失望的小火堆旁吃饭,父亲来叫他的时候,他正捧着吃饭的铁盘子,困得不行了,但是只好强撑着跟上父亲的身影,跟着父亲坚定的步子,爬上坡去,走上了撒满星光的小路。他回头一看,只见父亲背对着星空,看不到他的脸色,就是黑黢黢的一个身影,什么都看不清楚。父亲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就像黑夜中他的身影一样,暗沉的:

“你原本准备当堂说出来。你只差一点就什么都说了。”小男孩闷闷地没有说话。父亲在他额头边上揍了一巴掌,打得很用力,但是却不像是要发脾气的样子,就像在小卖部门前他抽那两头骡子的两鞭子一样,仿佛他为了打死骡马身上的一只虫子,就随便抄起一根棒子往骡马的身上揍过去。父亲接下来说的全部话,依旧跟之前的一样,生硬得没有起伏:“你应该快点长大了,该好好学的。你要学会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那样爱惜你的身体和你的学业,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变得一无所有的。今天上午的那两个人,还有公堂里的那些人,你感觉谁会去爱惜你?你知不知道,他们早就恨不得找机会来修理我一顿,但是他们明白他们拿我没有办法。知道吗?”在二十多年后,小男孩已经变成了大人,他会想起这个时候父亲说的话:“我在那个时候要是说我只是为了要弄清事情的真相,那肯定是要挨揍的。”可是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说,也不哭。他就安安静静地站着。父亲说:我在问你,懂了吗?”

“懂了。”小男孩小声回答。父亲于是就转身不再看他。

“去睡觉吧。明天我们就到目的地了。”

第二天的时候马车真的停了下来。才刚刚过了中午,马车就在一个没有刷油漆的双开间的小房前停留下来。小男孩今年十岁,但是十年的时间他们的大车已经在这样的小房子面前停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跟从前一样,是母亲和姨母先下了车,东西全都搬下去了,姐姐们、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动身。

“这样的房子我想连猪都不想住呢。”一个姐姐说。

“说什么呢?你过不久就喜欢这里了,说不定叫你走你都不走呢。”父亲说,“别只坐着说话,快帮你们的母亲搬东西去吧。”姐姐们都是胖子,动作笨得跟牛一样,爬下去的时候,浑身都缠着便宜的丝带;一个姐姐从乱七八糟的车里找出来一个破烂的灯,另外一个则抽出一把旧的扫帚来。父亲把手里的缰绳让大儿子拿着,笨拙地爬了下去,那动作不比姐姐们好到哪里去。“等女人们卸完了东西,你就把牲口牵到马棚去喂食。”说完这些,他喊着,“你跟我一起来。”小男孩原本以为父亲依旧冲着哥哥说话呢。

“叫的是我吗?”小男孩问。

“对,是叫你!”父亲说。

“阿伯纳!”母亲这时喊父亲。父亲停了下来,父亲回头的时候,小男孩能够看到他花白的头发下面掩盖不住的尖锐而又严厉的目光。

“明天开始我就得给人家当八个多月的下人啦,我想我总得先去找他说说话吧。”

他们又转过身顺着大路向下面走。如果在一个星期以前——或者说要是昨晚那些事没发生之前——小男孩一定会开口问带他去什么地方。但是现在他不敢问什么了。在昨晚那事以前他也不是没挨过父亲的揍,但是从前他挨过揍之后,父亲从来都没有给他讲过什么道理;昨天晚上的挨揍,还有挨揍之后父亲讲道理的声音,好像到现在都还在耳边嗡嗡地响着,给小男孩唯一的感受就是小不点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力。他这样小小年纪真的是没有什么分量,要是再轻那么一点,倒也说不定能够跟天使一样飞起来,离开这个凡人世界,可偏偏自己又没有那样的本事,但是自己的分量想要牢牢地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都很难,更别说反抗什么,甚至去改变这个世界了。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一片错落的小树林,还有别的一些长得很是茂盛的树木,房子按照道理说就应该是建在这里的,可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他们沿着一道长满了野草和藤子的篱笆墙走过去,终于走到了一扇开着的大门前,门口两边都是用水泥砖堆砌起来的石柱子,他这才看到门后面有一个转弯,尽头就应该是那个房子了。他一看到这里就把父亲忘在脑后了,内心的害怕和要飞走的念头也没有了。之后就算又想起父亲,那种害怕和想要飞走的念头却再也不见了。这是因为,小男孩虽然搬了十多次的家,但是以前从头到尾都是居住在很穷苦的地方,不管是农庄也好,住宅也好,都小得可怜,像现在看到的这样的房子,小男孩以前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于是他在内心暗暗地想着,这甚至像是官邸那样的大,这样的房子让他不安的心也一下子安定下来了,感到十分的快活,这原因是他没有办法组织成语言,小男孩依旧是个小男孩,还说不出来具体的原因。其实这缘由就是:父亲惹不起他们了。因为他不想碰生活在这个有派头的大房子里的人;在孩子们面前,父亲只是会发出嗡嗡声的黄蜂罢了,了不起把人蛰一下而已。这个宁静而有派头的地方自有一种特殊魔力,哪怕他想尽一切办法放了一把火来,这里的棚子之类的也不会有任何损伤……他又看了看那直挺挺的黑色影子,看到了父亲坚定但是有点跌跌撞撞的步伐,他这种安心且欢喜的感觉忽然又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到了这样有派头的房子前面也没有变得矮小,这是因为他到什么地方也没有变得更加高大过,反而现在在这样宁静有派头地方的衬托下,却越发有了那种岿然不动的气势,好像是残忍地被人从坚硬的铁片上面剪裁下来的一个小小的铁片人一样,薄薄的样子,好像斜对着阳光甚至连个身影都照不出来。小男孩冷眼望着,发觉父亲只顾往一个地方走去,他的脚下连一点点的偏差都没有。路上还有新鲜的冒着热气的马粪,父亲明明稍稍挪开,就能够避开,但是他看到那只不太好用的脚却硬生生地踩到粪堆里面。可是那种欢心而安定的感觉马上又恢复了过来。他一路走过去,甚至让这座房子给迷住了,这样的一座房子若是送给他,也会接受的,可是没有人给的话,他也不会嫉妒,并不会伤心难过,也不能像前面的父亲那样——小男孩不明白前面的那个黑色的直挺身影的人,却是嫉妒得几乎发狂,甚至恨不得把这些都吞到自己肚子里面。小男孩这时候的情绪,只是他也没办法用语言来说出来:或者父亲也会体会到这种魔力。他之前干的那种事,有可能是不得已的,或者这回就能够让他改变一下了。

他们从门廊里面走过去,现在小男孩听到父亲那只不是很灵活的脚就像钟摆一样极有规律地一下下地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跟身体的移动节奏有点不太搭配,这白花花的门板也并不会使父亲的身影显得矮小,好像父亲已经憋了一股凶恶的心情,把身体缩到一起。这个时候,他也不去在乎自己的衣服是破旧的,自己敲门的手干枯又瘦弱。门很快就打开了,小男孩知道,那个黑人肯定早就已经在房子里看着两个人的行动了。那黑人是个老头子,白花花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身上只穿了一件夹克,是亚麻布的,他刚一开门走出来,就马上用自己的身体把大门给严严实实堵住了,说着:“白人,我看你还是把脚擦干净再进来吧。我们少校这个时候没在家。”

“给我滚开,黑人。”父亲的语气里依旧不带一丝愤怒,然后把那个黑人连人带门一起往里面一推,帽子都没摘下来就直接走了进去。小男孩看到那只不灵活的脚走过去的时候在门口的地方留下了带着粪便的脚印,看到像机器那样生硬的脚步悠然走过的地方,原本干净的地毯上面染上了肮脏的脚印,好像那压到他脚上面的重量无比的沉重。那个黑人也不知在身后哪里大声地叫喊着:萝拉小姐!萝拉小姐!”小男孩自从走进这间房子,就已经被这里名贵优雅的摆设给震撼住了,这里的一切让他的心都变得暖和起来。随着黑人的喊声,他听到了一阵急匆匆的走路声,也看到了黑人口中的小姐。而这样的贵妇人,小男孩可能也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看到过的人:她的身上穿着灰色的长袍,光鲜亮丽,领口绣上了密密的花纹,腰上系着花围裙,袖子卷了起来,可能正在厨房忙着什么,所以她一路走到大堂里的时候,手里正拿着毛巾之类的东西在擦手,但是一进大堂她的眼睛却不是直接看着父亲,反而是直接眼睁睁地看着地毯上面一个个的脚印,瞪大的眼睛可以看出来这个贵妇人是有多么吃惊。

“我拦了的,可是我拦不住他。”那个黑老头急得冒汗,“我拦他……”

“请你暂时离开我家可以吗?”贵妇人的声音发着抖。“德·斯班少校现在没在家。请你离开我家可以吗?”

父亲没有再说话。他甚至对那贵妇人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依旧戴着自己的帽子,坚定地站在那个地方。从他的帽子下面,小男孩只能看到他的眉毛轻轻地动了一下,好像这个时候他才有点小心起来,把房子认认真真地看了又看。接着,他又依然小心地回过身来;小男孩看到他是用那条健康的腿当成支点,然后用那个不灵活的脚吃力地画,像圆规那样画了半圈,然后才能转过身来,在这个地毯上面又留下来一道半圆形的污痕。父亲对自己留下的污痕看都不看一眼,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低下头往地面上看看他的成果。那个黑老头把门打开了。就在他们刚才从房子里走出去时,他就在后面狠狠地关上了门,大门里面隐隐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却听得不是很清楚。父亲走到门前的台阶站一下,然后就在规规整整的台阶边,蹭干净了自己的靴子。到达大门口的时候,他又站了一下,他有一只脚不灵活,所以站在哪里也觉得僵硬不自然。他回过头看着那所房子,说着:“白花花的,是很漂亮,对吗?那是用血汗浇成的,黑人的血汗浇成的房子。或许他还觉得不够白,所以不大喜欢呢。或许他还想用白人的血汗也来浇一点呢。”

两个小时之后,小男孩在小房的后边劈着柴火,母亲、姨母和姐姐们则在房间里面生火煮饭(小男孩知道这些活准是母亲和姨母的事情了,姐姐们怎么会愿意做事情呢;隔了很远很远,还隔着一堵墙呢,依旧还感觉得到她们那聒噪的声音里面散发出来一股实在是没救了的懒散的气息)。小男孩正劈着柴火,忽然听到了马蹄的声音,看到一匹毛色极好的暗色的母马走了过来,马上面坐着一个穿了个单衬衣的男人。小男孩一看到这人就知道了:果然立刻又看到后面跟了一匹又肥又壮的棕红色的拉着车的大马,马上面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黑人,他的腿前有一卷地毯。他看到前面的那个人无比的愤怒,脸和脖子都涨得红彤彤的,骑着马飞快地奔过去,很快就看不见了。父亲和小男孩的哥哥这个时候正好搬出两个凳子在房子前面休息呢;才一会儿工夫,甚至连手里斧头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去,他就又听到马蹄的声音响起来,眼看着那匹之前的母马从院子中飞奔而去。接着父亲就大声叫着其中一个姐姐,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一个姐姐拉着毯子的一头,一路在地上拖着,然后倒退着走出了厨房,另外一个姐姐跟着地毯在后面走着。

“你如果不肯抬地毯的话,就去旁边把洗衣的锅给我架起来吧。”前面的那个姐姐说。

“沙尔蒂!”走在后面的那个姐姐马上叫着,“快帮我把洗衣的锅架好!”父亲听着声音来到大门口,现在他一副穷酸破败相,刚才还一副无可挑剔的冷峻高傲,可是这些从来都没有办法影响他。他的背后是母亲焦急无比的脸。

“快去把毯子抬起来吧。”父亲说。姐姐们弯下腰来,臃肿不堪的样子,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们现在弯着腰去捡毯子,看起来就跟一块无比巨大的白布,上面系了乱七八糟的丝带一样。

“真应该把这个从法国千里迢迢搞回来的地毯当成宝贝一样地对待,是我的话,决不会铺到那个地方去,别人一进门就踩上去了。”前面的那个姐姐说。然后她们总算是一起把地毯给抬了起来。

母亲说:“阿伯纳,让我来吧。”

“你回厨房去做饭,”父亲说,“我自己看着。”

小男孩一边劈柴火,然后一边这样看着他们,看了整个下午,就只见到地毯铺在地上泥灰中,一边是翻滚着泡沫的洗衣锅,姐姐们十分不情愿地在地毯上面懒洋洋地躺着,父亲板着脸,十分冷酷,一会儿盯着这边,一会儿盯着那边,就算不说话,也紧紧地看着人。小男孩耸耸鼻子,他闻到从洗衣锅里发出来难闻的土碱的味道,看到母亲来到门口探了一下头,向他们这边看了看,母亲现在的样子不再是之前的焦急,似乎有点绝望的感觉了。他看到父亲转过去,等到小男孩又挥舞起斧头,从眼角的视线里还看见父亲从地上拿起来一块小小的石头,认真看着,又走到锅边。这次母亲说的居然是:“阿伯纳,阿伯纳,请不要这样。我恳求你了,阿伯纳。”

之后小男孩做完了自己手里全部的活。天已经快要黑了,夜鹰早已经叫过好几遍了。他闻到一股很香的咖啡的味道从房里传出来,平时到这个时候,他们一般就吃点午饭没吃完的冷菜之类的东西,但是今天进到房子里面去,却看到他们居然在一起喝咖啡,可能是由于炉灶里烧了火吧。炉灶前面摆了两个凳子,摆在那个地方的地毯刚好用两个凳子撑起来。地毯的上面父亲的脚印已经被洗干净了。原本沾着污渍的地方,现在就只有洗过的水渍,东一块西一块的,很像是被割草机割得乱七八糟的杂草。

他们在吃着中午的剩饭的时候,地毯依旧搭在那个地方,之后大家都到后面休息去了,而毯子依旧放在那个地方。两间房里四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乱糟糟的,床铺也没有分配。母亲睡在一张床上面,等下父亲也会睡在那个地方,哥哥睡在另一张床上,他和姨母以及姐姐们则睡在地上。可是父亲还没睡觉。小男孩临睡前看到父亲戴着他的破帽子,穿了那件看不出年份的衣服趴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小男孩依稀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却猛地发现父亲已经站在自己的身边,身后的小火堆已经快要烧完了。那只不灵活的脚过来踢了一下小男孩,“去给我牵头骡子来。”父亲说。小男孩牵了骡子回来,看到父亲站在黑黢黢的大门口,把地毯卷起来扛在身上。小男孩说:你怎么不骑马?”

“不骑。你把脚伸到这里来。”

小男孩屈起了膝头,好让父亲用手托着自己的脚,只感觉一股让人吃惊的力量慢慢地进人身体,带着小男孩小小的身体升腾起来,把他一下子送到了空空的骡子背上(小男孩记得以前也有过一副鞍子在骡子背上的,可是早就忘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接着父亲一样轻松地把地毯卷起来放在了背上,送到了小男孩的腿前面。借着稀稀拉拉的星光,两个人又沿着白天的方向走着,走过了满是灰尘的土地,进了那个大门,顺着黑黢黢的道路,来到一样黑黢黢的房子前面。小男孩坐在骡子上,感觉原本放在自己腿边的地毯一下子被抽走了。

小男孩低声地说:“要我给你帮忙吗?”父亲没有说话,然后他又听到那只不灵活的脚像上午那样踢着门板。小男孩在漆黑的夜里也知道,父亲肩上的毯子不是被丢到地上的,而是被他摔到地上的,地毯在墙角上弹起然后又掉下去,发出巨大的声音,房子里接着就有灯亮起来了,小男孩坐在骡子上,内心有点紧张,呼吸却还算得上平静,只有一点点的急促。没过一会儿,小男孩就看到父亲到了前面。

他低声地问:“爸爸不骑上骡子来吗?现在够我们两个人的了。”正说着,房子里有了动静,他心想着:肯定是有人下楼了。小男孩早已把骡子赶到了一边踏脚台旁;一会儿父亲就上来跟着坐在他的身后,父亲抽了一下鞭子,骡子马上又慢慢地离开了。

当太阳发出第一缕朝霞时,他们就已经在地里给骡子套犁了。那匹栗色母马又一次来到地里,小男孩却一点声响也没听到;那个骑马的人只穿着一件圆领衫,连帽子都没戴,浑身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打颤,跟昨天他家的那个女人一样;父亲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弯下腰给骡子套犁,这时,那个骑马人冲着父亲弓着的背说:

“你给我放聪明点吧,地毯都已经被你弄坏了。你们这里还有别人吗?”猛地停下了咆哮,全身依旧不住地颤抖着,小男孩只顾盯着,小男孩的哥哥这个时候也伸出头来看着,他嚼着烟叶,一点都不吃惊。

“这张毯子可是值一百多元钱呢,但是你自出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吧。我想你永远都不能有这么多钱了,我必须要在你今年的收成里面扣掉二十蒲式耳(注:1蒲式耳=36.268升。)苞谷作为给我们的赔偿。关于这一条一定要在契约里面加上的,然后你去粮库那里,签下你的名字。这样做虽然没有办法消除德·斯班夫人的气,可是能够叫你记住:下次你再去她那里,可要给我干净点。”

说完这个就走了。小男孩看了看父亲,父亲依旧不说话,甚至没有抬头,他现在是在那个地方埋头摆动着他的铁销子,要结结实实地把轭棒套好。

小男孩叫了声:“爸爸!”父亲看了他一下——他依旧是那种高深神秘的表情。小男孩忽然急步向父亲奔去,然后同样站在那里。他叫道:我看你洗得很用心啦!那个人要是不愿意这样的话,上回怎么不说清楚该怎么做呢?这扣除的二十蒲式耳苞谷可不能给他啊!什么都不给!我们到时候收的东西都藏好算了!我来看守好了……”

“我让你去把割草的刀跟那些理好的东西放在一个地方,你做好了吗?”

“还没有呢,爸爸。”他说。

“那么你快去做好。”

转眼到了星期六。小男孩正在埋着头给骡子套犁呢,从骡子的肚子下面抬起头,只见父亲穿起了那件黑外套,还戴上了他的帽子。父亲说:“不要再套犁了,套车吧!”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和哥哥一起坐在车的前面,他自己坐在了车厢里面,骡车转了个弯道,他就看到了之前的那个已经破旧了的小卖部,墙上依旧贴着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小男孩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一起上了台阶,然后又看到了那两排沉默的脸,中间的地方被空开来让他们走过去。他看到木板后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人,他认出来这样打扮的应该是位审判官;前面倒是还有一个人,小男孩认出他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骑快马的人,可是小男孩不可能知道,那人的丰富的表情是难以相信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手下的佃户竟然会敢来告自己的状。小男孩摆出一种敌对的样子坚定地走上前去,紧挨父亲站着,向审判官大声嚷着:“他没做呀!他没有烧呀……”

“快回到大车上面去。”父亲说。

“烧?”审判官说,“难道你是说这张地毯烧掉啦?”

“谁说被烧了?”父亲说,“你快回到大车上面去吧。”但是小男孩没有离开,他稍稍退到了房子的后边一点,这个房间也跟上回那个房间一样的拥挤,小男孩只能站着听他们说话:

“所以你是觉得要你拿二十蒲式耳的苞谷赔偿那个地毯的话,数量太大吗?”

“是的,我已经把脏东西洗干净,然后还给他。”

“但是据说你还回去的东西,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父亲没有说话,屋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

“你拒绝说话吗,斯诺普斯先生?”

父亲依旧不说话。

“我就只好判你上诉失败了,斯诺普斯先生。我现在判定,德·斯班少校家的地毯就是被你给损坏的,所以应该让你负责他的损失。可是根据你现在的情况,要你拿出二十蒲式耳的苞谷似乎有点太难以做到了。德·斯班少校说他家的这块地毯价格很高,估计有一百多元。到了十月苞谷的价格大概是五角钱吧。我看这样,德·斯班少校的地毯是从前买的,那其中九十五元钱这部分的损失就让他自己承担好了,你目前还没有收人,那就由你承担剩下的五元钱吧。我判定,到了收获的季节,你就应该在你们契约规定之外的部分,额外地从你的收成里面提出十蒲式耳苞谷来用以向德·斯班少校缴付你的赔偿。现在退堂!”

这一场官司其实也没审多长时间,看了下天色,还很早呢。小男孩在心里面想着他们这会儿该回去了吧,或许该回去犁地了呢,因为按着庄稼人的时间,这会儿早就应该下地了,他们其实已经算是晚的了。可是父亲似乎并没有打算上车,反而从大车的后边绕到前面去,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哥哥把大车给牵着,乖乖地在后边跟着,然后他自己慢悠悠地从大路上穿了过去,向对面的那家铁匠铺子走了过去。旁边的小男孩赶紧向父亲跑去,追到了父亲前面,抬起头冲着那已经褪了色的破旧帽檐下那一张镇定自若却又带着严厉的脸庞,快速地说着:

“其实就算十个蒲式耳也不要给他。不对,就连一个也不要给他好了。咱们或许……”父亲忽然低下头瞟了他一下,可是脸上的那股神情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两撇白花花的眉毛依旧乱蓬蓬地把冷静无比的眼睛给遮住了,讲话的语气甚至还很温柔亲切:

“是吗?那好吧,等到了十月份的时候,咱们再讲这些吧。”

修一下大车实际上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其实也只是一部分需要调整,然后就是轮箍需要紧一下,等到他们把轮箍给弄好了以后,就直接把他们的大车赶到了铁匠铺后面的一个小水涧去了,把车子就直接停在了那个地方。拉车的骡子时不时地把鼻子伸进水里,无所事事的小男孩只好拿着缰绳,在前面的座子上面坐下,然后抬起头看一看斜坡上面那黑烟®似的打铁棚子里面,只听到那个地方的铁捶叮当响,一声一声地,节奏无比紧凑。父亲也一个人坐在那边的一个竖立着的杨树墩儿上,无比的自在,偶尔跟人讲上两句话,或者在那个地方听别人讲话,一直等到小男孩把湿漉漉的大车从那个小水涧里面拉出来,然后在铁匠铺门前停好的时候,依旧坐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把车牵过去拴到阴凉的地方。”父亲说。小男孩把车拴好之后就回来了。原来父亲一直在跟铁匠和另外一个正蹲在铺子门口的人在那个地方很高兴地聊着天,谈关于庄稼、牲口的事情;小男孩自己一个人也就只能在这个满地都是发着臭的尘土,还有蹄子皮和生锈的皮屑的环境里蹲下来,听父亲把当年做职业马贩时候的故事原原本本、慢慢悠悠地讲了出来,在那个时候就连他的哥哥也尚未从母亲肚子里面出来呢。听完之后小男孩走到了小卖部另一边,看到了墙上还有着去年一个马戏团张贴的一张有些破旧的大海报,海报上面有一匹匹的枣红色大马,还有那些穿着薄薄的衣服的女郎,以及紧身衣的女郎们惊险无比的姿态和那凌空盘旋的绝技,甚至还有些红鼻子、白脸的小丑角们的鬼脸和媚眼。当他正全神贯注地看得有些出神的时候,父亲却突然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道:到吃饭的时候啦。”

但这一天的饭并不是在自己家里吃的。小男孩背靠在街边的一个墙角里,安静地蹲在了哥哥的身边,望着父亲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然后从一个纸袋子里面掏出了一块已经发干的乳酪。

父亲无比认真地将乳酪用小刀分成了三份,接着又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了几小把饼干。然后三人都蹲在廊下面,一声也不吭,慢悠悠地吃着东西;吃完了之后又到了小卖部里面,借了只长柄的锡勺,然后喝了点儿不大热的水。那水里面有着一股杉木的味道,甚至还有着一股山毛榉树木的味道。喝完了水之后依旧没有回家。不过这次是到一个蛮大的养马场里面,只看到一道很高很高的栏杆,那栏杆上头坐了一些人,而且栅栏外面也站着些人,看着一匹接着一匹的高头大马从那栅栏里头给牵了出来,牵到了大路上,先是弹弹蹄、跑下步,之后就开始来回地奔跑着,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进行着换马和买马。太阳逐渐西落,不过他们父子三人一直静静地看着、听着,只见哥哥已经两眼有些朦胧了,嘴里面的烟草依旧嚼个不停,父亲时不时地对着一些马匹发表一下评论,但是却不是讲给别人听的。

直到太阳西落之后,父子三人才回到家里。在温馨的灯光下面吃了晚饭之后,小男孩安静地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夜幕总算完全被罩上了。他还在听着夜鹰欢快的啼叫以及那一片蛙鼓声,忽然就听到了母亲急切的声音传来:“阿伯纳啊!使不得!不要这样!哎哟,天啊!天啊!我的阿伯纳啊!”他连忙站了起来,然后扭头看了看,从门缝里面可以看到房里的灯光已经被换过,此时桌子上面的一个瓶颈中点着的是一支小蜡烛。父亲仍旧戴着他的帽子,还是穿着他的破旧外套,看起来正经却又有些滑稽,就好像已经打扮得很整齐,很有礼貌地要去行凶做坏事一般。他将灯里面的油又全部倒人了那个贮油用的五加仑的火油桶中。母亲使出浑身的力气拉住了父亲的一只手,没有办法的他只能把灯递送到另外的一只手中,胳膊随意甩了下,并不显得粗暴也并不显得凶狠,可是劲头却很大,只那样一下,就将她摔到了墙边。她大大地张开了双手扑到墙上,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有直接倒下,然后嘴巴张得很大很大的,脸上全是那种已经绝望、走投无路的神气,跟之前她讲话的口气没有一点儿的一样。正在这个时候,父亲瞥到了正站立在门口的小男孩。

“去家里马棚里面,把那个大车用来加油的那罐子油给拿到这儿来。”父亲对小男孩说着。但小男孩并没动,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说话。

“你,你是想要做什么啊?”他叫嚷了出来。

“去给我把那罐子油拿到这里。”父亲说,快去,去!”

小男孩终于移动了脚步,向马棚处奔去。原来是那老脾气来了,流动在体内的那古老血液再次涌了上来。而这一腔古老血液,他根本就没有权利去选择,也不管他的意愿,就将这古老血液传给了他,这血在传到他的体内之前早已传了很多代,谁晓得它是从哪来的?那该是多么的忿恨、多么的残忍、多么的渴望,才创造出这样一种古老血液?小男孩在心里想:如果我能够一个劲地往前跑那该多好啊!我是真的巴不得可以向前方跑,不停地跑,离开这里,眼不见为净。可是不能啊!不能啊!小男孩提着已经锈迹斑斑的油罐子朝家奔去,罐子里的油七上八下地晃荡着;一回到房里,小男孩就听见房里母亲的隐隐哭声。他将油罐拿给父亲后,就嚷着说道:

“你这次怎么连个暗卫都没有派去啊?就上次你还派了一个暗卫去啊!”

这一次父亲并没有打小男孩。可是比上次的巴掌更快的是父亲的手:那男人的手才小心地将油罐稳稳地放在桌子上面,忽的一阵风就冲他而来,那速度啊,快得让小男孩压根就没法看清楚;小男孩只见父亲的手还在那罐子上,瞬间父亲的大手就抓住了他的后襟了,而且还轻易地就将他提离了地面。脸上更是一副凶相,而且似乎不断地冒着寒气,那冰冷阴沉的嗓音就向他背后桌上靠着的哥哥讲了一句话(哥哥依旧跟牛似的,模样怪怪的,嘴里不停地嚼着,不见歇息):

“你去把这罐油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你先去,等会儿我就去。”

“您还是将他绑在床边的好。”哥哥回答道。

“让你做,你就给我安安静静地做就是。”父亲有点不悦地说道。而这话刚说完,小男孩就感觉身体开始动了,只觉父亲精瘦却强劲的大手在他后背中间揪着衣领,很是轻松地提着他,使他脚悬空地从外房进了里房,绕过摆着粗壮似象腿、面向没一点火星的炉子并排坐着的两个姐姐,直接拖到了母亲跟姨母那里。而姨母正轻轻地搂着他母亲的肩膀,两人并排坐着。

父亲开口说道:“抓住他!”那姨母被吓了一跳,手就松了。父亲又说道:不是跟你说话。伦妮,快点抓住他。你可千万抓紧他。”母亲抓住了他的瘦小手腕。“你这样不行,还得用力点。如果让他给跑了,你晓得他要干吗?他要跑到那个地方去!”如是说着,还将脑袋向大路那边一摆。“我看还是将他绑起来好点。”

“那我就使劲抓住他。”母亲柔声说道。

“那我可就将他交给你了啊。”父亲说完便走了,他那不是很灵活受过伤的脚在走路时踩得有点重,有点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不见声音。

小男孩便开始挣扎了。于是母亲就用两只手臂将孩子紧紧地抱着,小男孩对他母亲的胳膊使劲地撞啊,扭啊。小男孩知道,到最后母亲是会放过他的。可是现在他可没那么多的时间干这事了。

于是小男孩就嚷道:“放开我!要是伤着您,您可别怪我!”

“你就放了他!”姨母开口说道,“说实话,我正要去呢!”

“我不能这样做啊!”母亲开始哭叫了,“沙尔蒂!沙尔蒂!你别动!别动!听话啊!莉齐快来啊!”

忽然小男孩就挣开了。姨母去抓他已经晚了。小男孩扭头便往外跑,母亲赶紧追去,双腿一弯,就扑倒在了小男孩的脚边。她赶紧向旁边的一个人喊道:“快过来,耐特!给我抓好他!”可是晚了,那个姐姐根本就没从她屁股下的凳子离开,仅是将头转了一下,面向这边,小男孩早就飞似的跑了。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看见了一张巨大的年轻妇人的脸,那脸上竟然一点诧异之色都没有,仅是流露出了一种一点都不好玩的表情(两个姐姐是同一时刻出生的双胞胎,尽管如此大堆的肉占地广、分量足,一人便可抵上家里的两人,可是现在姊妹俩就跟不存在一样)。于是小男孩很快就冲到房间外面去了,冲出房门,踏上那满是星光、铺着松软的细土、一望无边的马路上。小男孩一路狂奔,只怪脚下那淡白色的带子闪过得太慢,终于到了大门口,立刻一换方向,又急又慌地沿着车道朝着亮着烛光的房子跑去,朝着那亮着烛光的大门跑去。小男孩连门都没敲,闷头就进去了,使劲地喘着气,好一会儿都没开口说话;他看见那个经常穿着由亚麻布制成夹克的黑人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也不清楚那人是在何时来的。“德·斯班!”小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来找……”话还没讲完,他便看见白人从过道另一边的房门跑了过来。白人大叫着:马棚!马棚!”

“说什么?”那个黑人问,“什么马棚?”

“对啊!”小男孩叫道,“就是马棚!”

“抓住他!”那个白人大叫一声。

但是这一次依旧没逮到他。那个黑人只是抓住了小男孩的衬衫,但是衬衫的袖子早就因为洗了太多次变得破烂,一下子就拽断了。他飞快地从那个门逃了出去,又飞快地奔到大路上。其实他从一开始跑起来就没有停下来过,一直跑,一直跑。

他听到那个白人在他身后喊叫着:“给我备马!快备马!”小男孩原本是想找个近路,穿过花园,然后翻过篱笆跑到大路上去的,可是他不知道花园的小路是怎么走的,也不清楚那挂了藤子的篱笆墙到底有多高、能不能爬过去,他没有胆子冒险做这样的事情。因此他只顾沿着车道跑,只感觉血在血管里奔腾,感觉到自己气息不停地翻腾;没过多久就跑到了大路上面,可是他看不到路。他现在也听不到声音;身后那快速跑来的母马就快要踏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听到,但是他依旧向前跑着,好像他已经在经受这样深重的苦难了,所以他只要再坚持片刻,然后就会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脱离这样的苦难一样。他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然后才向路边跳去,一下子跳到路边长满了杂草的水沟里面去,后面的大马呼啸而过,飞奔离开。在这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在这漫天的星光下,原本还暴怒的人,一转眼也消失不见了。但是就在那一人一马刚刚消失不见的那个瞬间,黑夜里像是忽然爆开一座火山一样,一团团的浓烟不断地向上冲去,那样惊心动魄的场景却又一点声音都没有。黑夜依旧是那么的寂静,在黑烟的遮掩下,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了。小男孩猛地蹦起来,他马上又回到大路上,继续撒腿奔跑。他明白已经没有时间了,可是他依旧不停地奔跑着,听到了枪响他也依旧在往前奔跑。然后又是几声枪响,他慢慢地停下脚步,喊了两声:爸爸!爸爸!”又不由自主地奔跑着。他一路跌撞着,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脚,马上又连滚带爬地向前跑着。他抽空看了一下远处的火光,接着在看不见道路的林子里面继续奔跑,一边喘着气一边抽噎着喊着:爸爸呀!爸爸呀!”

正是半夜的时候,小男孩坐在一个小山坡上面。他并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候,也不清楚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可是现在身后已经看不到亮光了,现在他坐的这个地方,身后是他已经住了几天的房子,身前是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他准备休息休息之后,就去这片小树林中。这幼小的小男孩,就抱着那没有了一只袖子的破烂单薄的衬衫窝成一堆,在黑黢黢的夜里不住地发抖,现在那伤心和绝望的情绪之中已经没有惊吓和恐惧了,只剩下伤心和绝望。他在内心念叨:“父亲呀,我的父亲呀!他忽然叫出声音来了:他是个好样儿的人!”这句话他喊出了声音,可是声音却很小,甚至是耳语一样。“是个好样儿的人!毕竟打过仗,哎!毕竟是沙多里斯上校手下骑马队的一员!”却不明白那次去打仗的父亲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个士兵,只能算是个“好汉”罢了。他父亲不穿军装,也没有效忠于任何一个人、任何的军队或者任何一方势力,也不听任何人指挥;他父亲去打仗完全跟歌曲里的麦尔勃鲁克是一样的,是为了要获得战利品——不管是缴获敌人的,还是打劫的,这些在他看起来都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天上的星星渐渐地换了位置。马上天就会亮了啊,再过一会儿,就能够看到太阳,到时候就会感觉自己肚子饿了。可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明天才需要想的,现在小男孩只感觉很冷,幸好走走路就会感觉好多了。他现在也没有气喘吁吁了,所以就准备起来再向前走走。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刚才已经睡过一小觉了,因为小男孩看到天马上要亮起来,夜晚立刻就会成为过去了。

他从夜鹰的叫声中能够辨别出来。现在山下黑黢黢的小树林里四处都是夜鹰的叫声,拉着高高低低调子,一声一声叫着,夜鹰是夜晚活动的,它们休息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夜鹰的叫声也就更加地急促起来。小男孩站起来,他感觉身体有点儿僵硬,但走走路就会变好,就像走走就会不冷那样。再说太阳也马上就升起来了。他就往山下面走去,往那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里走去,从小树林里不断地传出夜鹰的啼叫催促着他。他走进小树林,连头也不回。 WFnYe7WkzxZDxIdba9hHrN5deWxEeC8UJHgo/xqup89FqmVQGxU4HJZgvvZkrg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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