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死亡只能被延迟,不能被取消。”
——杰米扬
一
晚上8点12分。
陈淑雯对着镜子化妆。她从来不是那种会浓妆艳抹的女人,所以这个时候,她也只是慢慢地打开刚从巴黎寄过来的一套冬季化妆品,淡淡地涂抹着。
她静静地欣赏着镜子里不知令多少人羡慕、痴迷过的容颜。偏白的肤色,脸颊上有胭脂永远达不到的自然的红晕。淡淡的眼影笼罩在她宁静的睫毛上方,还有睫毛所保护着的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很少人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是看着自己的眼睛的——虽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着的是自己的眼睛。
客厅里的电视不断地爆发出笑声,8点20分的晚间家庭喜剧开始了。热闹、欢乐充满着整个屏幕。
陈淑雯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电视机前,拾起沙发上的遥控器,轻轻地按下了红色的凸起小圆点——一般来讲,关闭键都是一个鲜红色的凸起的小圆点。
电视机关闭的那一秒,整个房间,甚至是整个世界——至少对陈淑雯来说,都安静了下来。笑容淡淡地在她的嘴角浮现。她穿着淡黄色的半透明晚礼服,也是刚从巴黎寄来的,在客厅里踱步,眼神不断地向墙上红色的奥特曼的钟靠近。陈淑雯从幼稚园起就是一个过分成熟,过分淡雅,过分高贵的人,她的公寓里都是无比高贵,或者说有品位,有价格的东西。从整体装潢到卫生间放卫生纸的架子都是她费了很长时间从世界各地搜集挑选来的。她从来没有看过一集奥特曼,但那个红色的奥特曼钟和她在一起已经10年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陈淑雯踱步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再次坐到沙发上。她从玻璃窗里看到了映射出来的自己,傻乎乎地对着玻璃窗笑了一下,玻璃窗里的自己也回了一个笑容。
陈淑雯准备自杀。
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个时候她决定今天晚上九点半准点自杀。
她想到过几十种自杀方式,最后留下来的那一种就是很多女人都会选择的那种:煤气。煤气中毒而死后,人的脸上会有粉红色的晕,死得比较漂亮。
自杀的人通常会为死的方式考虑很长时间,而他们往往不曾为活的方式考虑一秒钟。
8:50.
陈淑雯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心是平静的。人要死的时候往往比他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人不平静了一辈子,死前的几秒没理由不平静。陈淑雯走到厨房里,系统地检查了一遍她的自杀工具:煤气灶,直到确保万无一失才再次走回客厅。她不想冒险,她必须确保自己一定会死,她不想愚蠢得被抢救,然后被关进精神病医院。她必须努力保证自己的死亡,就像她曾经努力保证自己的生存一样。
好无聊……陈淑雯坐在沙发上想。自己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这一个多小时要怎么打发?时间跟蜗牛一样,慢得要死。陈淑雯愤愤地抱怨着。
她打开那台二战时就有的录音机。那是她千里迢迢跑到美国波士顿通过拍卖买来的。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失去了当时为一台旧录音机穿越太平洋的热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就是她该自杀的一天了。
调频声,咝咝嗞嗞,偶尔调到几个音乐调频故事调频,不是放到一般插播比本来节目还要长的广告就是在玩那种无聊的短信猜歌获大奖的游戏。陈淑雯摇着头,她自杀的念头已经变得坚不可摧了。
这时候,她听到了一把漂亮的声音。
如果说用“有磁性”这种俗套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声音就是对它的贬低。这个声音的出现着实让陈淑雯诧异了一下下——人间居然会有这么美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陈淑雯听过各种各样的男人的声音,很多很受欢迎的著名男主播,DJ的声音,港台剧里男明星各具特色的声音,欧美歌星自然纯正的声音……现在她听到的这种声音很像她以前听到过的某一种,但她知道没有一种声音能比这种更美——包括她唯一喜欢的摇滚乐团are smith的主唱。她的手指犹豫了片刻,然后停在了这个调频上。奥特曼时钟指向了9:00。她还有一个半小时,而她已经做好把它献给这个声音的准备了。
“……从那天开始,文旭茹放弃了写歌,而是写下了自己的声音。她成为一个不知名的歌手,她的词,和她的声音都留在了这里。”背景音乐是一首不知道歌名的歌,一个柔和的女声温和地唱着,与电台男声和谐地混合在一起。
歌放完了以后,好听的声音再次在陈淑雯耳膜周围回旋。
“下一首,直截了当地说,来自美国曾金风靡一时的摇滚乐团are smith,这是我最喜欢的摇滚乐团,以前从来没在节目里播过他们的歌,也有朋友偷偷跟我说这个乐团的主唱简直就是一只猴子。”电台男声用诙谐随意的音调说。
“扑……”陈淑雯一不小心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可以这么真心地笑出来。
“不管怎样,这首歌,叫作crying(哭天叫地)。”
There's a time when I was so brokenhearted.(有那么一个时候,我是那么地心碎)
Love wasn't much of a friend of mine(爱情朋友脆弱到虚无)
I was crying when I met you(遇见你时哭天叫地)
Now I'm trying to forget you(忘记你时肝肠寸断)
I was trying just to get you(拥抱你时义无反顾)
Now I'm dying cause I let you(放弃你时生死直至)
……
无比亢奋的旋律里,陈淑雯紧紧地闭上眼睛。
二
陈淑雯从来没有想过自杀——至少在那天晚上自杀这个念头突然进入她大脑之前。
那天晚上设计好自杀方案以后,陈淑雯就在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为情?陈淑雯已经一个人生活了3年了,如果是为情,她早在3年前男友抛下她去澳洲的时候就已经自杀了。事业上被挫败?陈淑雯正处于事业巅峰期。她在几个礼拜前刚刚接到晋升通知,上个礼拜开了晋升派对,前几天刚刚开始她令人羡慕的高级白领生活。那就是亲人或身边的人去世的打击?陈淑雯的父母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她其余所有认识的人又都还健在。
如果这些理由都不足以构成她自杀的动机,那么她的理由一定是光怪陆离了。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正处风华正茂20妙龄的漂亮女子会想要自杀。只是那一刻,自杀这个念头突然袭击她,她无法躲避。
一首接着一首的歌结束了,好听的电台男声充盈着陈淑雯生命的最后一个小时。在声音里,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9:15。快到了。陈淑雯想。
“连线时间到。”电台男轻快地说,“请有意聊天的听众拨打‘攀枝花’的电台号码,今天的接听者是我,吉米扬。今天接听者和往常一样,两位,但愿幸运降临真心的人。”
陈淑雯又差点笑喷出来。实在是太搞笑了,这个节目居然会叫作攀枝花——跟一个在矿产资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煤炭资源城市同名。还有这个动听的声音的主人,叫作吉米扬?有点熟悉,真奇怪。不过这是她在决定自杀之后第一次觉得对一件事情有兴趣。如果他在节目中报一遍电话号码,她也许会去打电话试一试,就当作人生的最后一件事。但这个节目似乎跟别的节目不一样,不常重复自己的号码。
10秒钟的广告过后,一个电话打了进去。
“你好。”吉米扬用好听的声音有礼貌地说。
“……”对方没有回应。陈淑雯估计是恶作剧。
“如果在三秒钟之内再不说话就当作作废,立即挂电话。”吉米扬没有时间跟她(她)悠忽,也不怕得罪听众,果断地说道,“一,二,……”
“别挂!”一个男孩的声音。
“好。请问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吉米扬的声音温柔起来。
“那个……我想自杀。”男孩的声音通过电磁波毫不犹豫地传出来。
陈淑雯饶有兴趣地看着广播,等待着吉米扬的反应。
“你决定好要怎样自杀了吗?”吉米扬似乎认为这种事是家常便饭,这个无所谓态度令陈淑雯反感地皱起眉。
“还没……一般来讲是割腕。”男孩有点讶异地回答。
“我不喜欢割腕,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吃安眠药。”吉米扬带笑地回答道。
“你……你以为我不敢自杀吗?”男孩有点愤怒,他显然认为吉米扬不相信他。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恶作剧。”吉米扬好听的声音,“但请你拿出点勇气来吧。你没有自杀的勇气。如果你真的打算自杀就不会对我的节目那么感兴趣,甚至打电话来了。好好活下去吧,没有自杀的勇气就好好地活着吧。”
“……谢谢。”男孩回答,“我不会去寻死的。”
“不用谢。”吉米扬带笑的声音,“那么下面接听下一位听众,在这里再重复一遍攀枝花的号码:20938174。十秒后见。”
陈淑雯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机拨下了记在脑子里的号码。她不喜欢吉米扬的态度,她会告诉他总有人会有勇气自杀的。时钟显示9:20,她还有10分钟的生命。
10秒钟后,陈淑雯的话筒和录音机里同时出现了吉米扬的声音。
“晚上好。”
“晚上好。”陈淑雯回应道。
“请问你有什么想谈的吗?”吉米扬声音稍稍向上抬。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不认为打电话给广播台就表示没有自杀的勇气。”陈淑雯说。
“那么,你的观点?”
“我打电话给了你,10分钟之后,我将开煤气自杀,我没有在开玩笑。”陈淑雯平静地说,但她感觉到通过电磁波从录音机里传来的声音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那么,在你生命的最后10分钟里,你想要和我聊些什么?”杰米扬的音调也变了,变得严肃了一些。虽然他看似很镇定,但陈淑雯感觉到他正在认真地挽救一位听众的生命。
“我想听一听你是怎样开导我,劝我不要自杀的。”陈淑雯恶作剧一样地说。她觉得一切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尽量开导吧,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今天9:30分一定会准时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
“首先,我认为你不勇敢。”杰米扬抛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还不相信我会自杀吗?”陈淑雯有些气愤,她开始理解前面那个男孩为什么会突然情绪那么激动了。
“我相信。这次我是说真的,真的相信。”杰米扬用令人信服的语气说话,“而我想说的是你比前面那个男孩还要胆小,还要没有勇气。事实上,我认为活着比寻死更需要勇气。”
陈淑雯沉默了两秒,说:“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会遵守我对自己的法则自杀。”
“这样的话,你离死亡还有6分多钟。”杰米扬计算着。
“是的,呵呵。我已经走进厨房,准备关窗,准备开煤气灶。”陈淑雯拿着可移动电话机走向厨房,轻松地说。
“这是你的最后几米路了。”杰米扬有点感慨地说。
“感觉很好。”陈淑雯微笑着。
“你确保你能死吗?”杰米扬用有点颤抖的声音问。
“绝对保证。除非你现在正在用FBI侦查技术联系到我所在地然后联系医务人员来抢救我。对了,别那么紧张,一个人一辈子嘛,我也很值得,我打赌这是你第一次在电台这么惊慌失措吧。”陈淑雯觉得有趣极了,于是大胆地猜测。
“bingo。”杰米扬声音有些失控,但是还是很好听。
三
“你为什么要叫杰米扬?”陈淑雯问。
“《杰米扬的鱼汤》,听说过这个经济学的故事吧。”杰米扬说,“这是我第一次将我名字的来历呢,以前我以为所有人听到我的名字都会想起那个经济学故事。”
难怪觉得那么耳熟,那么奇怪。陈淑雯想。陈淑雯专攻经济学,一年前刚从外国名牌大学拿来经济学博士的学位。她最有兴趣的事情其实是炒股票,专门帮助那些不懂经济的股民炒股,但这个“专家型”职业似乎远不及高薪白领有品位。
而《杰米扬的鱼汤》这则经济学小故事陈淑雯上高中政治课的时候就听过了。说的是有一个叫杰米扬的人做了一手鲜美的汤,他邀请他的朋友去喝汤,第一天喝的时候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第二天,第三天……久而久之,他的朋友喝厌了他一成不变的鱼汤。这个故事告诉所有生产商一定要与时俱进,产品要适销对路,以创新为重。
“你想当杰米扬这样的一成不变的人?”陈淑雯猜测。
“不是。我只是想试一试要是我的节目一直一成不变是否有人会一直一直听下去——或者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我改变或直到死亡。”杰米扬说。
“还有3分钟。”陈淑雯沉默了一下说。“你有没有放弃?还是想继续开导我?”
“我没有放弃。”杰米扬没有停顿一秒说,“攀枝花也是9点30分准时结束的。攀枝花结束后面是极热门的鬼故事节目,中间广告商花了一大笔钱插播广告,谁也拦不住的。你自杀的时候我和电台的人都只能默默祈祷了。”
“是啊,请为我祈祷吧。”陈淑雯管好窗,站在厨房的中央。
和杰米扬的聊天继续着。陈淑雯知道有很多人现在正在听这个节目,他们主要就是想知道这究竟是真实的自杀事件还是恶作剧——或者还是攀枝花精心构造的一个愚人节玩笑?这大概就是人本能一般的猎奇心理。
“还有1分钟。”杰米扬突然说。
“是啊,说再见的时间到了。很高兴能和你聊天,杰米扬。你的声音是我继are smith猩猩主唱史蒂芬之后最喜欢的声音。我喜欢他唱歌时候的歇斯底里,你的声音就不一样了。”陈淑雯闭上眼睛说,她的另一只手放在煤气灶的开关上。
“谢谢。最后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杰米扬不紧不慢地说,他的紧张感随着紧绷状态时间的流逝居然开始下降了。
“我不想说真名,请叫我奥特曼。”陈淑雯俏皮地说,一片看了看表,还有30秒。
“再见,奥特曼。”杰米扬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再见,杰米扬。”陈淑雯万分平静地说,准备挂机。
“等一下!”杰米扬突然大叫了一声,虽然这个声音不再控制之下,但是好听的嗓音渗透着每一个音节。
“还有什么事吗杰米扬?还有20秒。”陈淑雯也被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
“你可以不自杀吗?”杰米扬的喘息声很重,居然带着一点哭腔。
陈淑雯犹豫了几秒说,“对不起,我不能。”她感觉到天神在召唤她。
“我没有要求你不自杀……只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10秒。
“可不可以什么?”陈淑雯问。
“可不可以为我延迟死亡?”杰米扬大声问。
陈淑雯放在煤气灶上的手又缩回的意图。
5秒。
“延迟一点点就好,延迟一下下就好!拜托你延迟一下死亡!”杰米扬继续着叫嚣,直到突然地,那个动听的声音从广播里,从电话里跳掉。指针丝毫不误地指向9:30。
“嘎叽。”陈淑雯旋开了煤气灶的开关钳。
一氧化碳无色无味地蔓延开来。陈淑雯大口呼吸着这些会和她体内血红蛋白结合致死的气体,吸进的第一口,她的大脑中枢系统就回响着:“延迟死亡,一下下就好!”那句话反复地蔓延她全身每一个神经系统,让她体内任何一个细胞都无法做任何其他事情——包括血红蛋白。她似乎看到血红蛋白是怎样把这些中毒的化学物质从她体内赶走的,她奇迹般地恢复了意识,关上煤气灶,堵住煤气泄漏口,然后打开窗户。窗外,星子缀满天空,美丽的星光夜色笼罩着沉睡却充满生机的城市。
陈淑雯咳嗽了几声,然后就完全恢复了。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呼吸着这颗星球赐给她最好的礼物。她再次想起那句“延迟死亡”,感觉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个梦。杰米扬的声音,一定是有魔力的,那种魔力是这颗星球所赐用来帮助失意的人类的。
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
第二天晚上,陈淑雯守在录音机前,等候“攀枝花”。“攀枝花”开始了,却换了一个主播。这是一个尖尖细细的女声,她说自己叫作小萱。她的声音并不算难听,但跟杰米扬相比说难听点就是自取其辱。
那天的广播“自杀事件”轰动一时。大大小小的报刊、电视台、电台、网站都有报道这件事,只有“攀枝花”节目没有提过这件事——杰米扬的声音再也没有在哪个电台哪个节目里出现过。陈淑雯在一个网站上看到一条追踪报道。本来是可以查到“自杀事件”的肇事人的,但是由于杰米扬在节目录制好之后就把肇事人的号码记录删除,“攀枝花”和新闻界都没有料好造。于是,“攀枝花”炒了杰米扬。事件也慢慢地平息了。
从此以后,陈淑雯似乎忘记了这个奇迹一般的事件,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及这件事,她也没有再想到自杀。她把精力全部注入工作当中,在一年内,她为她所在的销售部门盈利1000多万,一年后,她成了她所在那家公司的女CEO。同时,她如愿以偿地组成了专家炒股团,为没有股票常识的股民炒股获利。
有时,陈淑雯会突然想起那件事,然后她嘴角的笑窝变得明显了。她并不后悔那个时候选择要自杀。那个时候自己的人生没有大起大落,只是照着它应遵循的方向走着,已经疲倦到不会再发怒,疲倦到对生活麻木了;那个时候的梦想更是廉价到无法被称作梦想。如果那时候没有被那句“活着比寻死更需要勇气”启发,没有被杰米扬的声音碰碎,没有被那未完成的自杀激励,没有被那“延迟”的死亡打醒,她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丝毫不见阳光。
她以为她的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了,直到那个动听的声音,带着被延迟的死亡,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四
2月13日。证券交易所。
股市屏上不断出现的数字,人们大声地远距离交流,连接不断的手势。陈淑雯带着红框大眼镜,坐在一般股市职员的交易电脑前,带着用来与几十米处股民交流的耳机,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地方悠闲地喝着茶味很重的港式奶茶。
她向右看,那里坐着一群专家团,但那帮专家帮助的是另一个大企业,而她帮助的是普通股民。专家团对她的敌意在几十公里以外就可以闻得到,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著名企业的女CEO,但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专家中的专家,没有人可以抵过她的判断力和经济头脑。
“吴鹏,传递给你那一圈的股民,让他们拨出20%给兴坡彩电。”陈淑雯通过电话给她的“专家团”的其他合伙人。
“阿里,你那一圈的股民,一定要稳住他们。可能会有很多人对正在不断上涨的华中集团有投资的意向,一定不能立即投资,等我观察一段时间后再判断。”
一个下午下来,陈淑雯终于精疲力竭了。在这个闹哄哄的地方她必须保持高度的清醒,为混乱的股市维持一份稳定。终于,她所组建的“人民专家团”大获全胜。虽然没有赚很多,但是稳定了资金,总算是没有被股市和价值规律牵着鼻子走。
陈淑雯摘下红框眼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步走出了证券交易所。
“老大!”后面有人急急地追过来,是专家团的阿里,阿里大学毕业不久,有清晰的头脑。他加入专家团是为了向陈淑雯讨教经验的。
“阿里,什么事?”陈淑雯微笑着说。
“刚才一线找你的,应该是徐甘仁打来的。他让我告诉你他今天去参加学术发布会,不能和你一起去看电影了,你也不用去医院找他了。”阿里有着黑色的鬈发,浑身上下充满年轻人应有的活力。
“哦,知道了。谢谢你阿里。”陈淑雯说话感觉很老练很成熟——她从幼稚园开始就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她只有26岁,却给人一种在职场10年的女强人感觉。
“再见,老大。我会好好干!”阿里阳光地笑起来,然后跑进混乱无比的交易所。
陈淑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还是往医院的方向走。她为自己找了一个牵强的理由,太过疲惫要配点药,其实她自己明白,她是不信任徐甘仁。
徐甘仁和陈淑雯是在一班开往德国北莱茵普法拉茨的飞机上认识的。徐甘仁去参加关于脑瘤的学术研究会,陈淑雯则是去旅游的。在普法拉茨多次碰到,回国后居然乘的也是同一班飞机。一来二去,两人相信了天意。只是陈淑雯通过朋友知道徐甘仁的口碑很不好。他在学术界大有名气,但他只会研究医学理论性的东西,毫无临床经验,因为他有严重洁癖。最不能接受的是,徐甘仁在对待异性方面很随便,似乎毫不受他严重洁癖的干扰。陈淑雯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很亲密地在一起了。她原谅了他很多次,也不忍心分手。但这一次,这一天,如果他还是在欺骗她,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走进国家医院白色的大门,陈淑雯感到一丝冷意,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找脑瘤研究院的徐教授。”国家医院和国家医科大学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徐甘仁总是医院大学两头跑。陈淑雯来到大学研究院,对接待员说。
穿着蓝色女式套装的接待员小姐打量了一下陈淑雯。这个时候的陈淑雯由于实在是太压抑了,已经换上了一套灰色的连帽休闲装,看起来很年轻,一点也没有职场女性的风格。
“呃……徐教授去广州……参加学术发布会了。”接待员小姐没有直视陈淑雯的眼睛,盯着一张人员表看。这也挺自然,但陈淑雯立即就明了她正在撒谎。
“谢谢。我知道了。”陈淑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然后转身就走,她知道徐甘仁在哪里。她从后门绕进研究院,坐电梯来到徐甘仁的办公室前。里面传出一个他和一个女学生银铃般的笑声。
陈淑雯手颤抖了一下,拿出手机拨下了徐甘仁的电话。办公室里面立即响起了铃声。
“对不起,接一个电话。”徐甘仁的声音。
“淑雯,有事吗?”徐甘仁在电话那端,房间里压低声音说。
“你现在在发布会上吗?”陈淑雯问。
“是啊,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徐甘仁很急的样子。
“只有一件事。”眼泪从陈淑雯的眼眶里掉落下来,一直沿着脸滑落到衣服上,然后支离破碎,像玻璃一样地撞击。
“什么?”徐甘仁有点不耐烦。
“我们分手吧。”陈淑雯的眼泪转瞬就干了,冷静地说。
“为什么?”徐甘仁有点火了,似乎还觉得陈淑雯没头没脑,振振有词地说道,“你又怎么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又多烦……”
陈淑雯没有再说一个字,她关上手机,离开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像她前任男友一样一声不响地跑到澳洲去,只是现在的她明白了,人的心一死,去哪里都一样。
陈淑雯没有马上回家,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跑到紧急重诊部。那里有不断的“嘀嘀”声响起,不断地闪起鲜红色的灯光,不断有人躺在担架上被送进手术室。陈淑雯看到一种叫作死亡的东西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让一下,让一下!”这时,几个护士推着一个床架快速地在回廊里走,床架上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年轻男子,大概是一个高中生。他痛苦地呻吟着,被纱布包住的右手腕不断地流出血来。陈淑雯忍不住跟着床架走,直到到了手术室。一个中年妇人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一个中年男子带着眼泪扶持着妇人。陈淑雯也跑过去扶起妇人。
跟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她很快就从中年男子口中得知那个男生是他们的儿子。几个小时前在房间里割腕自杀,他们送他到医院抢救。当她问到他为什么要自杀的时候,中年男子也哭了。
“我不知道,他妈不知道,他自己应该也不知道。”中年男子说,“我们找不到一条他想要轻生的理由。前几年他表姐因为毁容自杀了,但他没有理由自杀的——说通俗一点大概就是活腻了。”
陈淑雯理解这种感受——活腻了的感受。那天如果没有那个……那个她已经忘记名字的主播,她大概也会是这样被送进来吧。
她不由得跟那可怜的父母一起祈祷,焦急地等待着抢救结果。难熬的3个小时过去了,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跑出来说:“度过危险期了。”
陈淑雯舒了一口气,一放松眼泪就掉了下来。男孩的父母抱在了一起,永远都不想分开的感觉。
“谢谢你谢谢你。”男孩的父母无比感谢地对护士说。
“别谢我,要谢就谢梁医生吧,啊,他出来了。”护士眼里也有感动的泪珠。
一个高高的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白大褂已有一大部分被染成了红色。她用手帕擦了擦额上嵌着的点点汗珠,然后摘下口罩。他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八九岁。有充满正气的五官,还有嘴角阳光一样的一抹笑容——无比真心的笑容,像一个小孩子以为自己拯救了地球那样天真而真心的笑容。
“谢谢你,梁医生。”两口子夫妻一起激动地握住医生的手,如出一辙。
感动的场面要开始了。为了不让自己再被感动得哭出来,陈淑雯站起来,转过头准备走,却被背后的那个声音定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不用谢我。幸运总是降临真心的人。”
五
“不用谢我。幸运总是降临真心的人。”
“今天接听者和往常一样,两位,但愿幸运降临真心的人。”
……
“可不可以为我延迟死亡?”
“延迟一点点就好,延迟一下下就好!拜托你延迟一下死亡!”
回忆走马灯一样地跳动着,陈淑雯怵立在那里很久很久,双眼紧闭。
“小姐,你怎么了?”有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膀,是刚才那个中年妇人。她已经擦干了眼泪。
陈淑雯马上抓过身,她回忆里的男主角已消失。
“梁医生呢?”她不顾一切地大叫。
“哦,他说要回去休息一下,今天他已经抢救了好几个病人了。”护士被吓到了一下说。陈淑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断的,还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往那个方向跑了,她立即向一个方向跑了出去。经过几个拐弯,她看到了他,正在迈入电梯里。
如果一般人这个时候做出的判断一定是冲过去,跟电影里一样用手打开电梯的门。但陈淑雯的判断思维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被称为风云股市里专家中的专家吧。她毫不犹豫地从旁边那个楼梯口里跑到下一层楼的电梯口,微微喘气之后,镇定地按下了向下。
电梯打开了,陈淑雯和他的目光碰撞。他向她抱以陌生人出于礼貌的微笑,她也回了他一个微笑,走进电梯。
电梯里一共有四个人。陈淑雯,梁医生,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大眼睛护士,还有一个大概有70多岁的穿着清末时绿色马褂的老人。
“梁医生,听说今天每一个进你手术室的人都被抢救成功了,你好厉害哦!”护士甜美地笑着说。
“嗯。运气好罢了。”梁医生腼腆地笑了一笑,好听而熟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击打在陈淑雯玻璃一样的心上。
“哎呀,明天是情人节,你有时间吗?”再明显不过的告白。
陈淑雯因为工作都忙昏了头,忘记了在画日历表的时候在14日上画爱心,根本忘记了明天就是情人节——否则她死也不会愚蠢到在情人节前一天与交往了一年的男友提出分手,然后过一个人的情人节。
“对不起,明天我有约了。”梁医生抱歉地笑笑说。
“这样啊……那算了,改天再约你了。啊,我到了,先走了!”大眼睛护士笑着说,然后走出电梯,看她走的时候眼睛有点红红的。
不知为什么,陈淑雯的心情好了一大半。
13层。电梯里只剩下三个人。陈淑雯用余光看了看左手边的梁医生。他闭着眼睛,显然已经累得不行了。电梯里灰白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分明的轮廓和疲倦无比的样子令人心疼。这个人就是曾经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帮助她的那个人,为她将死亡延迟至今的那个魔力声音的主人。
电梯经过8楼的时候,电梯里的第三个人突然开始咳嗽起来,那咳嗽是那么的剧烈,惊醒了几乎在熟睡的梁医生。陈淑雯看着那个老人,他咳着咳着就倒在了地上。
陈淑雯和梁医生没有迟疑一秒钟,一起蹲在老人身边。陈淑雯没法做任何事,只好看着梁医生的头贴着老人的心脏处。
“他还活着,可能是心脏病突发。”梁医生的声音快而稳,“快,按3楼,心脏病突发手术室抢救室都在三楼。”
陈淑雯立即按下三楼,已经到四楼的电梯很快就停住了。
电梯打开了,陈淑雯帮梁医生把老人搬到他的背上。梁医生没有一丝犹豫地直直地冲进闪着红灯的抢救室。陈淑雯跟进了抢救室,手术室里空无一人。
梁医生把老人放在手术台上,马上戴上手套,接好心电图,然后让陈淑雯拨打抢救室工作人员的电话。
“他们说这间手术室的人已经连续工作36小时,实在不行了,其他工作人员都在抢救其他的病人,只能转医院了。”陈淑雯飞快地说。
“你来!”梁医生大声说,“按照我的话做。”
陈淑雯迟疑了一下,立即冲到手术台前。跟徐甘仁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没有学到什么临床手术知识,但也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医学理论。她大脑保持着高度清醒,根据梁医生的步骤有条不紊地实行每一个步骤。
2个小时以后,老人的心电图恢复了正常,他也开始恢复意识了。
这时,抢救室的工作人员已经赶了过来,而梁医生和陈淑雯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对……对不起,刚才太紧张了,可能说了很多失礼的话。”梁医生喘息着对陈淑雯说。
“不要紧,我第一次协助别人做手术,居然成功了。”陈淑雯露出无力的笑容看着梁医生的眼睛。
他们被工作人员扶持着起来,去休息室休息了一会儿。待两人都恢复了,梁医生开口问:“你想吃什么吗?你应该还没吃晚饭,我请你吃,当作帮助我完成手术的谢礼。”
“我想吃周记炸酱面,大碗的。”陈淑雯脱口而出,她已经有一年没有吃过周记炸酱面了。一年前自杀的那个晚上她吃了周记炸酱面,以为是最后一次。她真的很庆幸她还活着,还可以吃一次美味的面。
“周记炸酱面,5元一大碗。”梁医生开心地笑着说,“那么便宜的话请你吃一辈子都无所谓啊。”
“你说的啊。”陈淑雯也笑着说。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梁医生说。
“陈淑雯。”陈淑雯说,“你……”
“梁凯平。”梁凯平说。
这一次,是真名。
六
周记炸酱面店。
“那么说,你是外科医生喽?”陈淑雯好奇地问。
“也算是吧。”梁凯平眉毛微微抬了一抬,“一年前我来到这里,做了半年实习生,然后后半年就被调到急症室,一开始是助手,但很快就变成了操刀师。”
果然是一年前来的。陈淑雯想。
“你呢?你还是学生吗?”梁凯平看看陈淑雯的打扮说。
“是啊,正为找不到工作担心呢。”陈淑雯撒谎。从来没有人猜她的年龄的时候会猜低一些,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成熟味道总是让人把她跟世界最有权力的职业女性联系在一起。
“是吗?你读什么专业?有没有兴趣来这里呢,实在不行当我的助手啊,我觉得你很有当手术师的天赋,第一次‘操刀’就做得那么好。”梁凯平真诚地说。
“实在不行我会考虑的,不过我是读经济的。”陈淑雯说,这次可没有骗人。
“果然够强。”梁凯平笑着说,“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学生。”
“你怎么知道的?”陈淑雯不打自招。
“感觉。这种感觉在电梯里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梁凯平说。
“不提这个了。说到在电梯里,你那个时候说情人节你有约,不是跟女朋友有约吧。”陈淑雯转移话题。
“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梁凯平不打自招了。
“感觉。”陈淑雯得意了,“这种感觉在电梯里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
“那你说我要去哪里?”梁凯平不服。
“我感觉你没有女朋友罢了,没感觉你要去哪里。但如果要我猜,我会猜电台。”陈淑雯想要引出新的话题。
“……”梁凯平惊讶地看着她。
“你这么好听的声音不去电台混太可惜了。不会被我猜准了吧?”看到梁凯平万分惊讶的表情,陈淑雯也被吓到了。
“bingo。”梁凯平用大拇指和食指作了一个钩子的手势表示全中。
“你去那里干什么?”陈淑雯情绪激动起来。
“你自己说的,我这么好听的声音不去电台太可惜。”梁凯平平静地说。面来了,他拿起筷子,递给陈淑雯一双。
陈淑雯拿起桌上的佐料,几乎把整一瓶的醋倒进面里。
“失恋啊?”梁凯平指着她的醋面说。
“不是,只是喜欢吃醋而已。”陈淑雯气鼓鼓地说。
“情人节前一天失恋,有够可怜的。”梁凯平继续煽风点火。
陈淑雯一声不吭,大声地吃面。两分钟不到,一大碗面就进入了她的肚子。梁凯平无比惊讶地看着她。
“干什么?吃你自己的。”陈淑雯瞪了一下眼睛,她从出生到现在只有两次如此失态,一次是她自杀的那个晚上,还有就是今天这一次。
“想不到你这么不淑女。”梁凯平看起来很文雅地吃面。
还不是因为你。陈淑雯在心里咒骂着。她从小到大都是出了名的有教养,两次失态都跟眼前这个人有关系。
“你知不知道吃面的规则啊?”陈淑雯恼火地说,“吃面一定要发出声音的,‘簌簌’地吃,不然怎么叫吃面?”
梁凯平看了她一眼,再低下头去吃面,这次吃起来有了一点声音。
“拜托你再大声一点!吃面还装高贵。”陈淑雯说。
梁凯平大声地吃面,越吃越痛快。
陈淑雯咧开嘴大笑起来。
面的热气接连不断地在他们的头顶萦绕,热气里面有一种叫作幸福的东西在生根发芽。
走出面馆,梁凯平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活动吗?”
“本来打算去看电影的,但,你知道的。”陈淑雯说。
“一起去看吧。我知道有一家电影院专门放过时的老电影——效果很好。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梁凯平说。
陈淑雯和梁凯平来到了城东的一栋很高很老的建筑物下面。这座建筑物一楼是麦当劳,二楼是KTV,三楼是必胜客,再上去就是宾馆了,没有所谓的电影院。
“乘电梯吧,在最高层,29层。”梁凯平说。
“你……你不会是坏人吧,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生骗到这里……开房间……”陈淑雯有丰富的想象力,她是一个自杀过的人,什么变态的心理和行为都体验过,蓝胡子杀妻的故事她也是从5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梁凯平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走进电梯。是魔力让陈淑雯不顾危险,迈入了电梯的。
他是有魔力的,陈淑雯一年前就知道了。
“真没想到我会带一个刚认识的人来这里。”梁凯平有点不可思议地说。
“你还带谁来过这里?”陈淑雯抬头看他。
“只有两个人。我妈妈和笨笨笨。”梁凯平也看着陈淑雯说。
“笨笨笨是一只狗吗?”陈淑雯想了一下说。
“不是,是一只兔子。去年死的。”梁凯平简单地回答道。
沉默。大概过了一个世纪,电梯终于到了29楼。一路上电梯都发出嘎吉嘎叽的声响,仿佛那根吊着电梯的绳子要断了一样。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电梯很危险,他们一直都不来修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梁凯平走出电梯说。
“但愿不是今天。”陈淑雯也走出来,回答。
七
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陈淑雯眼前的还是一片脱落的,装修很差的灰白的水泥墙,穿过条破烂回廊之后,陈淑雯被震撼了。
尽管陈淑雯是一个对美要求很高的人,但当她看到眼前这个电影院的装潢的时候立即就想拆掉自己精心从世界各地挑选材料和装潢布置的家。这个电影院只是一个简单的电影厅。头顶是一种被漂白过的暗蓝色,一盏一盏立体的水晶吊灯像气球一样悬浮在空中。天花板上闪亮着一点一点星星一般的光点。墙壁是一层特殊泡沫纸,左边的墙壁是红色,右边是绿色。大红大绿和谐地笼罩着整个大厅。地板是黑色的镶着钻石的天鹅绒,与天花板互相交汇着光芒。厅里一共大概只有30来个座位。每一个椅子都有奇奇怪怪的艺术图,每一张椅背上都有一个奥斯卡最佳演员的头像。电影屏幕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与它背后的黑色的泡沫墙壁太相配了。
陈淑雯和梁凯平坐在第二排。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妇人走过来,慈善地对他们笑笑。陈淑雯第一次看到这么像圣母这么慈祥的老妇人。
“不如看《西雅图不眠夜》。”梁凯平说。
“我看过了,但我不介意再看一遍。”陈淑雯说。
“我也一样。”梁凯平接着说,然后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对老妇人说了几句。老妇人善意地笑了笑,然后走了。很快,灯光暗了下来,电影开始了。
“你跟她说什么啊?这是什么语言?”陈淑雯在黑暗中问梁凯平。
“就说我们要看这部电影,我说的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梁凯平看起来心情很好。
《西雅图不眠夜》,汤姆汉克斯的爱情经典,一个跟电台有关的故事。主人公放不下亡妻,他的儿子为他在电台里播了他的故事,他开始收到成千上万的来自陌生女人的信,并与其中一个女人坠入爱河。阴差阳错,失之交臂,都被不眠之夜和爱的信念战胜了。
电影很快就结束了,梁凯平和陈淑雯走出电影大厅,走进电梯。梁凯平打破了沉默,开口说话了:“我以前在电台工作。”
“我知道。”陈淑雯抬起头。耳边传来电梯嘎吉嘎叽的声响。
梁凯平疑惑地看着她,直到耳边传来第二声剧烈的难听的电梯抽动声。
“我……”陈淑雯鼓起勇气说,可是被第三声打断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它的声音比春节最响的鞭炮还要响,几乎是地动山摇。本来就不稳的电梯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不是吧~”梁凯平害怕地说,马上按开门键,想要出去。
已经晚了。电梯停了一下之后就开始失去平衡,那根使电梯升降的绳子断了——他们几乎都可以听到绷断的声音。电梯用最快的加速度向下落,失重,心还在上面,人已经下去了,就是坐跳楼机的感觉。唯一不同的就是做跳楼机的时候人是系安全带,被紧紧地绑在座位上的,而现在,他们像是上帝的弃物,被抛来甩去,再呼天叫地也无用。
还好这个城市不是无底洞,但显然他们不是在一楼,一定已经比一楼下了好几层了。电梯停了,陈淑雯和梁凯平也慢慢地从惊吓中恢复意识。
“你怎么样?”梁凯平慢慢地移动到陈淑雯旁边。
“还好。”陈淑雯拍拍自己的脸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梁凯平敲敲电梯门,试了很多方法,但显然这比阿里巴巴想要打开的强盗石洞还要坚硬。陈淑雯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等到电梯到了该开的时候说一句自己编的咒语,然后看着电梯应声打开。
陈淑雯打开手机,准备打电话。但显然——没有信号。正准备再试一次的时候被梁凯平制止。他把手机电池卸了下来,然后再拆自己的。
“你没常识吗?电梯里用手机,特别是这种时候,小心爆炸。”梁凯平一边拆一边说。
她怎会不知道,当初准备煤气自杀的时候她还想放一个电话机,电话一响煤气就会爆炸,她会死得快很多。但她知道这样会死得很难看,所以被她一票否决。
“那怎么办?我们大概过3个小时就会缺氧而死,现在可能有人发现电梯出事故了,但解救人员到地下来解救我们至少还要5个小时。”陈淑雯像泄了气一样地说。
梁凯平沉默了一会儿,说:“十有八九会死在这里。”
“不要紧,要不是你,一年前我就已经死了。”陈淑雯在黑暗中看见了梁凯平的眼睛。
目光交汇的瞬间,梁凯平明白了。
陈淑雯从一开始决定自杀讲起,一直讲到后来奇迹发生,一直到最后她如何时来运转,如何在事业上成功,如何实现她自己帮助股民的梦想。
陈淑雯讲完了,轮到梁凯平了。梁凯平讲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去非洲开医院,所以他从小就想当医生。直到他高中填志愿的那天,他的老师告诉他他的声音很好听,还跟他讲了《杰米扬的鱼汤》的故事,让他适当做一些改变。于是,他在填大学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填了名牌大学广播系,第二志愿是一所一般的医学院。他的成绩不好,他以为自己一定不可能被选上第一志愿,但意外发生了,广播系录取分数线特别低,而且面试分数占了一大半总分。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他的电台事业旅途并不顺利。每次他来到一个节目,把一个节目做红了然后就被赶走,每次都是这样——所以他没什么名气。“攀枝花”那次也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淑雯的眼泪像玻璃球一样摔落在地上,梁凯平看不到,却听得到。
“那一天,我感觉到了使命的降临。”梁凯平平静地说,“那天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延迟死亡的。一定的。所以我知道我想做的不是普通的广播播音员,而是一个坦然面对死亡,帮助人们延迟死亡的人。”
陈淑雯泪流满面。
“延迟死亡……”她喃喃地念叨着。
“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东西、有人在帮助他们延迟死亡,因为死亡只能被延迟,不能被取消。而大多数时候,能延迟一个人死亡的人,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的意志才能帮助他。”梁凯平的声音很动人,一种可以让人的眉头彻底松弛的动人。
“公元前五世纪,一位希腊军人从马拉松地方跑到雅典,共跑了四十二公里一百九十五米,把希腊人战胜波斯人的消息传到后,才躺倒死去。他把死亡延迟到传递完胜利以后。”梁凯平在黑暗中的声音仿佛就是光明的源头。
“在一次战役中,使者驶向拿破仑。在呈递信件的时候,他在马鞍上左右摇晃。”
“‘您受伤了吗?’拿破仑问。”
“‘不,我被打死了。’说完之后,他从马上跌下来,死去。”
梁凯平像是在讲故事,他的声音仿佛从天边而来。
“他把死亡延迟到自己的使命结束以后。”陈淑雯接上去说。
“是的,延迟到自己的使命结束以后。”梁凯平重复着这句话。
他们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已经是第二天了,情人节已来到。
八
氧气越来越少。
陈淑雯觉得这几个小时一点都不难熬,就像她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因为有了杰米扬的声音觉得死亡之前的那一个半小时一点都不难熬一样。
“我……我们会死吗?他们会找到我们吗?”陈淑雯有点吃力地说。
“我们会死,只不过不是在这里。”梁凯平说了一句比“香蕉皮滑倒香蕉皮”那个冷笑话更冷的话,“齐心协力,再把死亡延迟一下吧。两个人的精神力足以延迟死亡。”
“不行,有点想睡觉。”陈淑雯抬不起眼皮。
梁凯平像她靠近了一点,然后说:“撑住啊,现在睡着了就等于死亡。”
陈淑雯已经累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说一会儿话吧。你最喜欢看什么电视?”梁凯平摇晃着陈淑雯快要睡着的胳膊,打击着她快要沉睡的神经系统。
“奥特曼……”陈淑雯慢慢地吐出三个字,这不是在撒谎,这是条件反射。
“奥特曼啊……我以前也很喜欢看,拯救地球也是我的一个梦想之一嘛——应该说每一个小孩都有过拯救地球的梦想。”梁凯平说,“对了,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跟我说你叫奥特曼?”
“我从来没有看过奥特曼。只是在练弹钢琴的时候很羡慕邻居家小孩拿着奥特曼模型玩。于是练完琴我就跑到一家奥特曼专卖店里买了一个红色的有奥特曼头像的钟。”陈淑雯凭着最后一点意识说,“那天起我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只要我觉得好的东西,不管是在哪里看到,电视上,网上,报纸上……只要我喜欢我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找到,然后买下来——无论哪是在世界哪个角落。看星战的时候很喜欢光剑,当天晚上就买下去好莱坞的机票,买了一把全球限量的光剑模型,结果那个月必须每天吃食堂供应的白米饭活下去;听别人说起新西兰有一棵猕猴桃树上的猕猴桃是粉红色的,第二天我又飞到新西兰去吃那棵树上的粉色猕猴桃,结果差点被毒死……后来男朋友一声不吭跑到澳洲去了,我马上追过去找他说清楚,结果连尊严都没有了。虽然是这样,我一直很开心。但是那天晚上,我真的发现我失去了那种精神,失去了热情,对生命失去了兴趣,只有自杀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过,只是没你这么强烈。”梁凯平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我最喜欢美国拍的《洛奇》系列电影。洛奇是拳击手,其实他不起强,但他不倒。他一直坚持地站在拳击场上,被打了再站起来,再被打,再站起来,这就满足了观众的视觉感受,挑断了感动的神经,会泪流不止。”
……
话题似乎永远都有,但生命剩余的时间并不多。死亡被延迟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终于,当死亡弹簧被拉伸到极限,被延迟到极限的时候,生命之火再次被点燃。
拯救人员终于打开了电梯门,阿里巴巴终于解开了口令,杰米扬的鱼汤终于恢复了魔力,奥特曼漫长的等待终于画上了句点。
2月14日,情人节,爱开始发酵的季节。
晚上8点12分。
陈淑雯对着镜子化妆。她从来不是那种会浓妆艳抹的女人,所以这个时候,她也只是慢慢地打开一个股民作为谢礼送的香奈儿淡妆化妆品,轻轻地涂抹着。
电话响了。陈淑雯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徐甘仁已经打了100多个电话来了,她没有接起过一个。
她不用害怕徐甘仁会绝望到自杀。她了解徐甘仁,他是一个胆小的人,只会研究理论性的东西,他根本就不会临床——他连解剖一颗猪心都会两腿发麻,他自然不可能想象自己喝安眠药之后面色发黑的样子,更不可能想去跳楼,然后脑浆四射,五脏六腑夹杂着鲜血袒露在地上。
严重洁癖的人,往往很容易被命运之神操控。
陈淑雯穿上淡黄色的洋装,披上羊皮外套。她绕到客厅里拾起遥控器,按下红色小圆点,关上电视机,最后看了一眼红色的奥特曼钟,走了出去。
陈淑雯打算自杀。
这个决定是今天早上跟梁凯平分开之后做的。他们分开以后,很多记者想要采访他们,都被他们回绝。梁凯平回去睡了一觉为情人节晚上的电台做准备,陈淑雯回到公司上班。公司业绩很好,阿里打电话告诉她她组成的股票团在混乱的股市里如鱼得水。徐甘仁打来了几百个电话,但她让秘书回绝了每一个。
然后,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正准备会议昨天晚上发生的光怪陆离的事情,自杀的感觉再次袭击她,她回避不来。
陈淑雯是一个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做什么都不会犹豫半秒钟。只要她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变——包括自杀。
陈淑雯打车到周记炸酱面。她大声地吃了一大碗,眼眶有点湿润。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是一个很理性的女人,她绝不会在自杀前哭泣。
走出面馆,陈淑雯慢慢地在市中心的广场上闲荡,一面看着表。她为自己生命拟定的终结时间是9点半,还有半个多钟头。
她可以想象徐甘仁的反应。他是不敢来看她的尸体的——因为这一次她为自己拟定的死法有点可怕。她打算9点半准时跳进旁边的江里,尸体被捞出来的时候一定是乌青的。徐甘仁如果看到可能会当场呕吐出来。
她可以想象她同事的反应。大部分人会流泪,真心的假心的还是惋惜的泪水碰撞到一起,都可以融掉人的良心。
但她无法想象梁凯平的反应。他会哭吗?她笑着想了一下。昨天他们是那么努力才把死亡延迟了,但没想到所谓的“延迟”就是延迟不到24小时的时间。
而今天,陈淑雯终于知道自己自杀的原因了。她知道这是一种病,一种比抑郁症还要可怕,比城市病还要普及,比乙肝还要容易传染的疾病。大部分人都被传染了这种病,但只有少数一部分人会表现出症状。那种病的突发性很强,对于意志很强的人来说这种病是致命的。自杀的感觉一来,谁都无法阻挡。
这个世界每半分钟就会有一个人自杀,每一分钟就会有一个人是因为得了上述那种病而自杀。直到他们自杀的那一秒他们才知道自己他们是得了这种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陈淑雯觉得这半个钟头是那么难熬——没有杰米扬的声音,自杀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就在这时,广场上发出一声欢呼声。她放眼望去,一个充满着爱心气球的舞台上有一对新人结婚,他们幸福地相拥在一起,让世界见证他们的爱情。
“今天是你们结婚的日子,也是全世界恋人庆祝自己爱情的节日,你们可以在这里选一首歌献给天下有情人!”一个看起来是在主持的人说。
“我……来选!”新娘亢奋地说,“我点一首are smith的crying。”
“好,来自摇滚乐团are smith,crying!”主持人一挥话筒。
There's a time when I was so brokenhearted.
Love wasn't much of a friend of mine
……
陈淑雯默默地将视线转移开来。寂寞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她第一次发现,没有那个声音的日子是那样的寂寞。
9:25.
“下面,为大家转播一个隐退一年的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为这个爱的季节……”主持人还没说完,声音就被爆发的欢呼声湮没了。
“我是杰米扬。”杰米扬,或者说是梁凯平被扩大了一万倍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抱歉不能直接来为新人祝福,但有的时候,一个声音就够了。”梁凯平沉稳有魔力的声音。
“就像有的时候,生命只要一个理由就够了。”只有他的声音才能在这个时候刺激到陈淑雯。
顾不得那么多了,时间快到了。陈淑雯走到桥边,慢慢地爬上架上。旁边一对欣赏美景的情侣注意到了她。吓得赶紧逃离现场。
江上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广播里杰米扬有魔力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她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召唤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人一旦去就再也回不来的国度。
“小姐,千万不要冲动啊!”等她回神过来,旁边已经围满了人,包括维持秩序的警察,包括拿着摄像机的记者。这个城市里一旦发生一些自杀一类的事情就会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下面请大家欣赏的是……”梁凯平的声音还在回响,他似乎都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现在为大家插播一段新闻。”突然,梁凯平的声音被一个女声替代了,“在环绕本市江边的桥上,有一位女士正准备自杀。她穿着米黄色的……”
陈淑雯淡淡地笑了笑,看着手表,还有一分钟。
两个警察准备用武力。
“不要过来。”陈淑雯重复起自杀时用的肤浅对白,“请往后退,否则我马上跳,说到做到。”
警察迟疑了一下,连忙向后退。
一个看起来像是“谈判专家”的年轻人走到她面前,有条有理地对她说:“陈小姐,请您冷静下来……”
最庸俗的开导。
“还有30秒。”陈淑雯几乎是开心地笑起来。“为我倒计时吧!疯狂的城市!”
“陈淑雯!”广播里突然传来失控的大叫。是杰米扬。
“你好,杰米扬。”陈淑雯轻轻地说。
“不要跳。”似乎是听到了陈淑雯的声音,杰米扬镇定了一些,“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要跳。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把死亡延迟到今天……”
“延迟到了今天,却不能延迟一辈子。死亡只能被延迟,不能被取消。”陈淑雯说。
15秒。
“记不记得跟你说过的笨笨笨?它活了10年,简直就是奇迹。但它在去年你要自杀的那天死了。”杰米扬更镇定了。
“世界上每一天都有奇迹发生。”杰米扬的声音在颤抖,“而今天延迟死亡的人只有你自己。请你把死亡延迟,延迟到我去非洲开医院的时候,延迟到你不再便宜地抛弃梦想的时候,延迟到爱不复存在的时候。”
9点30整。
陈淑雯的睫毛下有水珠在颤动。水珠像是美人鱼幻化在阳光下的泡沫一般融化在她星星一样的眼睛里,融化在被延迟了的天荒地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