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如意心急如焚地道:“嫣然嫂子说,还有一点面没有用完,回去拿了,谁知道……谁知道……现在可怎么办啊……”沈万三向城内回望一眼,只见短短的时间里,城里已经燃起了冲天大火,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拼杀声和临死前的惨叫声从城里传来,他近乎绝望地对着高耸的城墙大叫一声:“嫣然……”
>>>南皮之乱
官道上聚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饥民,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走在最后面的是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面黄肌瘦,面目浮肿,有的因为抵受不住饥饿,贪食了观音土,难以消化,肚腹就像藏了一个小皮鼓似的,高高凸起。不时有人体力不支卧倒在地,左右的人也都视而不见,似乎是习以为常了。即使遇到一两处可以讨要饭食的地方,往往也被这么多人吓怕了,看到饥民就关门闭户,把吃的东西都藏起来。在这乱世,不要说种地为生的平民百姓,就是富家乡绅也没有多少余粮,谁又愿意把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一点救命粮拿来填给成千上万的饥民呢?
大路两旁的树皮、树叶早已被饿疯了的饥民扒光了,放眼望去,赤地无垠,连草也没有剩下几棵。
一个没有抢到树皮草根的老人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年轻后生挖到了几棵青草,赶紧跑过去,跪在那后生面前,一只手扯着后生的裤管,另一只手抱着怀里已经昏迷多日的孙子,用嘶哑的声音哀求道:“这位小哥,您行行好,我一家十几口人都饿死了,就剩下我祖孙俩了,我孙子三天没睁眼睛了,眼看要饿死,您救救孩子给口吃的,我回家给你立长生牌位,保佑……”
“这当口儿谁顾得了谁?饿死了省得活受罪,再说了,我给你一口半口的就能救你家小孩的命?不是我心狠,眼巴前也只好各顾各了!”找到吃食的后生宝贝似的紧紧握住手里那一撮青草,好像随时会被人抢走似的,一把塞进嘴里,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老人看着怀里浑身浮肿的孙子,不知这根独苗现在是死是活,他用手摇了摇孙子,小孩已经几天水米未进,浑身水肿得像发面,轻轻一按皮肤就会凹出一个深深的洞来,久久不能复原。洒下两行老泪,无奈的老人只好挣扎着站起来,抱着不知道今后是死是活的孙子继续踉跄前行。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妇,她背上背着两三岁大的女儿,母女俩所在的村寨几百口人,不到三个月饿死了一多半,还走得动的人都出来逃荒。为了活命,她丢下饿得不能动弹的三个孩子,把最小的女孩带了出来。因为小女儿年纪小,背得动,可以长途行走,走在路上也好照料,其余儿女的生死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跟着同村人踏上了北上逃荒的路,才发现这条路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开始听别人说,到了大都就有吃的,能活命,可是,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大都城的影儿都没见到,近两千难民除了饿死的还剩下不到一千人。没办法,出来都出来了,就算是饿死也得走,因为只有走才有找到口粮的希望。
“狼……快跑,有狼……”忽然间,前面有几个人叫了起来,少妇此时又累又饿,两只眼睛直冒金星,听到有人大叫什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有东西朝她扑了过来,身体虚弱的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翻在地,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小女儿的惨叫声,紧接着她就看到一只灰色的饿狼正用嘴巴叼拖着一个幼小的身体,缓步远去,好像知道没人会追赶,走得十分从容。
“娘……娘……”被狼叼走的女孩哭喊着母亲。
少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嘴里叫着:“我的儿啊……”追了上去,可是饿狼拖着二十几斤的小女孩一点都不费事,并没有降低多少奔跑的速度,少妇尽管又哭又叫,但是根本追不上饿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被饿狼拖走,耳边还能听到女儿一声声绝望的呼唤越来越微弱,直到什么都听不到,饿狼和女儿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她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祈求同行的乡亲,能帮忙把孩子救回来。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同情这对可怜的母女,甚至还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远远地站着不时发出惊叹后的微笑,好像在看一出惊险的武戏。
“这是什么世道,官府欺负咱们,盗匪欺负咱们,现在连这四条腿的畜生也欺负咱们,我看哪,普天下就没咱平头百姓好活的地儿了……”
“这算啥,前几天咱过的那个啥县城,整个城的人都跑光了,豺狼虎豹都在大街上走,你又不是没见。唉,老爷天这是剃人苗呢,人太多了要死上一批才收手。”
……
难民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过去搀扶起少妇,甚至连安慰两句都没有。许久之后一个同村的老者走过来,对少妇大声训斥道:“哭啥,叫啥,女娃子生来就是人家的,你养大了也留不下她。你就算把她从那畜生嘴里夺过来,还能养活几天?没看见方圆几里连树皮都没的吃了,快别哭了,活人得为活人想,死了就注定是阴间的货。”
绝望的饥民们再次踏上求生的征途,没走几里路,前面忽然传来了喧闹声,有人过去探听一番,回来时带来了几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其中一个中年人双手叉腰,跑到一个土坡上,高声把四散的难民都叫过来。等人都聚集得差不多了,他高声说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咱们都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平头百姓,人市不是说了吗?南人最便宜的只要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一条命啊!种地不是旱就是涝,一年到头也刨不出多少吃的,能保个肚儿圆的能有几个?如今倒好,黄河决堤,一夜之间啥都没了,朝廷还要收税,没事要收‘撒花钱’,逢年过节要收‘节钱’,过个生辰要收‘生日钱’,这还是好的,哪天当官的不高兴还要平田种草,把好好的庄稼都毁了当牧场放马,咱是没有活路了,老天不让咱活,朝廷也不让咱活,干脆,咱反他娘的,横竖是个死!前头的县城里,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喝不完的粥,不想饿死的都跟我去……”
最近几个月,全国各地的难民不断涌向大都城,朝廷害怕难民聚集闹事,严令难民返回原籍,违令者以谋反论处。可是,这些千里迢迢走出来的难民,为的就是逃荒,希望在大都能找到吃的,要他们返回原籍挨饿,那不是和等死一样?所以没人愿意回家,朝廷气急败坏,立即调集官军镇压。各省难民被赶出大都,有的为了活命铤而走险,邀集同伴打劫官仓,看到造反的人抢到了粮食,很多饥民蜂拥而至,就攻打起这座只有近十万人的南皮县城来,要官府开仓赈灾。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有几千人之多,但是打了两个月,还是没能进城。听说又有流民赶到,造反的头儿立即跑来煽动。他说的也是实话,一些年轻后生蠢蠢欲动,最后跟着去了一大帮人,不到半炷香时间,老老少少千把人都冲到了南皮城下。
南皮城守城的兵丁不到三百人,如果不是流民的战斗力不强,早就被攻破了,县里的达鲁花赤名叫托里邪,听报又有一批暴民加入攻城的队伍,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眼看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想派人去求援也派不出去,再说了,就算能通风报信,他也没有把握朝廷会派兵援助,现在天下大乱,哪天没有人造反?朝廷应接不暇,像他驻守的这种小地方根本不会受到重视。
一番思谋之下,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就把属下叫来,要求布告阖城居民,不论男女老幼,明天都要汇聚到南门,与反贼决一死战,他要与南皮城共存亡……
>>>绝地觅食有其道
城内的存粮本就不多,又被围了一个多月,外面的粮食进不来,里面的人照样要吃饭,这样一来,各家粮店的粮食逐渐告罄,居民大多数已经断炊。达鲁花赤的官仓里存着足够吃半年的粮食,可是他却不肯开仓放粮,还让兵丁满城捉居民家中饲养的牲畜,以便城中的蒙古贵人食用。
南皮城的青石大街上,一个头戴软脚幞头,身上套着一件灰色直裰的青年,正缓步走来,他就是从大都城逃出不久的沈万三。原本打算从大都出来直奔江南老家,可不承想,路经南皮县城,遭遇流民暴乱,县城被围,他们也被困在了这里。这一困就是一个多月,因为采购不到粮食,客栈已经断炊十几天了,各路来的客人只好自行筹粮做饭,本地人都找不到吃的,他们这些外乡人就更难了。沈万三听到官家的布告之后,就匆匆赶回了客栈,一进大门,就看到郭如意正在院子里擦拭一把长矛,他走过去,问道:“从哪儿找的这玩意?”
郭如意一看沈万三空手而归就知道又没找到粮食,心里有些沮丧,不过看到手里的长矛精神又为之一振,道:“万三哥,你没听到官家的布告?明天要开城门和城外的乱民决战,我找店家要了一把长矛,你放心,有我在,没有谁能动嫣然嫂子和翠茹姑娘一根小手指头!”说着威风凛凛地把长矛往地上一杵。
没想到沈万三并不领情,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长矛,往地上一扔,皱皱眉头,不高兴地教训道:“打架是笨办法,越打死得越快!”
郭如意本来就没信心和城外的流民一战,弄个长矛只是为了防身,给自己壮壮胆气,现在被泼了冷水,反而高兴起来,给沈万三拉过一条长凳,让他坐下,问道:“万三哥,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沈万三摇摇头,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过,打架是不行的,古往今来,靠打架混出来的人没有一个能长远的,真正的高人不靠拳脚厮拼。”
这时,翠茹跟着褚嫣然从客房里走出来,抿着嘴,笑道:“小郭子,我就说嘛,你拿刀拿枪的,再厉害能打得过那千把号乱民?既然打不过,你拿着长矛不是摆明要引他们的注意吗?”
褚嫣然却不同意,她很赞赏地看了郭如意一眼,大声说:“别听他们的,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还要我们伸着脖子让人家砍啊?我看哪,就该拿家伙跟他们打,打死一个是一个,最后死了也不白死,没听见官府要全城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上阵吗?”
沈万三知道褚嫣然的火暴脾气,不想惹她生气,只是嘱咐道:“你们谁也别轻举妄动,记住了,谁先出头,谁先死!”
褚嫣然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不对,但是不愿意在言语上输给他,不服气地道:“你说得轻巧,别出头,别出头的,人家真追着杀你,你也不出头?”
沈万三嘿嘿一笑,过去把她拉到长凳上,摆正姿势,对她深深一躬,说道:“你不出头,人家为啥要杀你?做人做事要低调,最好悄无声息,你想想,人人都注意不到你,怎么害你?这个道理这么简单,我家夫人冰雪聪明还能不知道?莫不是有意考较为夫?”说完哈哈一笑。
褚嫣然红了脸,嗔道:“就你歪理多!唉,今天没饭吃了,就那么一把米,熬稀饭都不够。”
郭如意道:“明天就要打仗,咱们都吃不饱要是真的遇到了歹人,恐怕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翠茹道:“不知道达鲁花赤说要和饥民决战是真是假。”
褚嫣然道:“这还有假?满城人都听到了。”
沈万三为妻子的单纯苦笑着摇摇头,郑重道:“别听上面人怎么说,那都是为了糊弄下面人的,你们想想,从立朝以来,谁听说过一位蒙古将领为了守城战死的?我看,说不定县里的达鲁花赤正想怎么趁乱逃跑呢,咱们也得准备准备。”转头对郭如意道:“走,跟我买点干粮,免得路上挨饿。”现在满城都没有吃的,到哪里去找?要是真的有,他刚刚怎么没有拿来?郭如意虽然心里奇怪,但是知道沈万三鬼主意多,说过的话少有落空的,他说有,说不定真能弄到粮食,二话不说就跟着沈万三出了客栈。
沈万三来到大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商家也都上着门板。几十天来粮食一直不富余,郭如意不敢多吃,早上就喝了一碗稀饭,本来就有些饿了,又走了这么一大段路,肚子就开始叫起来,快步追上沈万三,道:“万三哥,前面就有家粮店,虽然关门了,他们总得留下点粮食自已吃吧?我去说说,大不了多花点银子,说不定就能买点来。”沈万三摇摇头,接着往前走,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家酿酒的作坊。郭如意拦着他,奇怪道:“哥,你不是想买酒吧?”沈万三不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南皮城里人人朝不保夕,各处生意都关门歇业,开始几天还有人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念头,时不时来打上几两酒喝,可饿了十几天,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就没有了喝酒的兴致。再说了,吃的粮食都没有,哪里还有粮食酿酒?等陈酒卖得差不多了,酒坊也就关门了。
老板见来了客人也没有半点兴趣,刚要赶人,就看到沈万三手里拿着一锭银子,要是钞币他照样会毫不留情地把人赶出去,可是银子就不一样了,现在钞币贬值,人人都想要货真价实的银锭。
“客官要打酒?”老板赶紧迎上来,恭恭敬敬地问。
沈万三头也不抬,说:“给我一斗粮食,这锭银子归你了。”听到这话,老板一怔,心里奇怪,自己偷偷藏下的那点粮食,邻居都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怎么知道的?在他的后院地窖里是藏着十几袋粮食,那是年前购置来准备酿酒的,围城之后,他就不敢再用,储存起来准备度过粮荒。
“客观您来错地方了,粮店里都没有粮食,我这儿更没有了。”老板不傻,现在粮食比什么都金贵,又不了解沈万三的身份,贸然答应的话,恐怕惹祸上身。
沈万三察言观色,知道他有顾忌,对付这种人除了诱之以利外,还要摆明厉害,就又拿出一锭银子,说:“给我一斗高粱,一斗小麦,两锭银子怎么样?晌午的布告你也听说了,明儿官府就要开城和城外的流民决战,不管谁胜谁负,这城总算是开了,你家里的粮食就今天值钱,过了今天就不值钱了。我是过路的客商,拿粮食是为了路上用,能够十几天吃的就够了。”
老板并不动心,道:“客官您说错了,别说我这儿没粮食,就是有您也不用买,明天城门开了,您只要躲过乱民,到了外头还愁买不到吃的?”
沈万三接着道:“我敢打赌,方圆几百里内都找不到粮食,你想想,城外就是饿得嗷嗷叫的饥民,要是能找到粮食,他们为啥还要进城?老板,你别糊涂,饥民进城一定先抢粮食,你藏粮还不如藏银子。”
听了这些话,老板有些动心,不过还是道:“粮食我没有,酒糟倒是有一些,这玩意儿难吃,还不能久放,您想要我就给您装点儿。”说时不断地打量沈万三。
看到他的神情,沈万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觉得利诱不行,就应该用威逼了。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道:“老板你早给我,我也好早走,要不,待会儿巡城的官兵来了,恐怕要生事……”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酒坊老板一眼。
对于他的意思,老板自然明白,官府早有明示,任何人不得囤积粮米,虽然他不是开粮店的,但是要是被官府知道他家里藏着这么多粮食,定会惹来麻烦,说不定还有杀身之祸。沈万三虽没有明说要报官,但已是不言自明了。
“那……唉,看兄弟确实是想要,我就不瞒你了,我家里确有一袋子小麦,还有一些高粱,那都是从前酿酒剩下的,本来打算着自己吃,你要是想要,那我就匀给你一两斗。”老板很识时务,进了里屋,不多时用小布袋子提出半小袋小麦来,又拿出一些高粱,说:“就这些了,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了。”
郭如意欢叫一声,扒开袋子一看,果然是小麦,沈万三把两锭银子交给酒坊老板,客客气气地说:“银子你拿着,能否借用贵处的磨盘?”
一个时辰后,沈万三和郭如意带着碾磨好的、掺和着高粱和小麦的面粉回到了客栈。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特意跟酒坊的老板要了几个坛子,把面粉装在里面,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他们拿来的是酒。交给翠茹和褚嫣然,要她俩到天黑趁没人的时候,赶紧做两锅窝头,这也许就是未来一路上主要的食物了。
嘱咐完两人之后,他又叫上郭如意准备出去。褚嫣然看到沈万三果真带回了粮食,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有能耐的丈夫高兴不已,见他又要出门,说道:“你俩又干啥去,难道是去买菜?”沈万三心里有急事,没有理她,只是做了一个小声点的姿势,就和郭如意急匆匆地出了客栈。
郭如意走在他后面,还在为弄到粮食兴奋不已,道:“万三哥,我真是佩服你,你怎么就知道那酒坊里有粮食呢?”
沈万三咧嘴一笑,分析道:“你想想,城里和粮食有关的买卖就这几家,一闹粮荒,粮行的粮食必定是最先卖光的,去那里找没用,就是他们私藏了一斗半升的,也当作救命粮,不会轻易卖。酒坊就不同了,谁会去那里买粮食?没人去买,而酿酒又用粮食,所以那儿一定有存粮,道理很简单。以后遇事,先想清楚,不要别人怎么办,你也跟着怎么办,往往越多人走的路,越是死路。”
郭如意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道:“听起来是挺简单的,但是真正到了节骨眼儿上,谁又能想得这么全乎呢?还有,这三斗粮食就花了那么多银子,太不值了!”
沈万三道:“等你饿几天就知道值不值了,银子花出去才是好东西,留在手里不就是一堆和铁块一样的疙瘩吗?”
郭如意点点头,又说:“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沈万三看了看远处,悠悠地道:“去官府……找活路!”而后吩咐了郭如意一番。
过了一会儿,郭如意提着一包礼物飞快地跑过来,擦着汗说:“万三……”
坐在树荫里等他的沈万三脸一沉,皱眉道:“告诉你了,要叫我‘少爷’,我们俩现在是乔装主仆,待会儿见到了大人,你一句话‘万三哥’,让人家听了会多想,哪有仆人管主人叫‘哥’的?还有,走路的时候你紧跟我在一丈之内,远了显得你不像仆人,近了又显得你我随时要说悄悄话似的,所以要不远不近,一丈之内最好……”
这些话,沈万三已经叮嘱了他好几遍。郭如意一个劲儿地点头,说道:“我没忘,只是想现在还没去官府,不用……”
沈万三摆摆手,有些急躁地道:“不管在哪里都不行,想办成事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郭如意郑重道:“我知道了,少爷,你吩咐的东西我都买来了,咱们这就去吧。”
沈万三道:“别急,我还想没好给达鲁花赤送什么呢。”
郭如意诧异地挥了挥手里提着的两包东西,说道:“这不是送给当官的?花了三百多两银子呢,我逛了城里仅有的两家药铺才买到。”
沈万三摇摇头,道:“别在乎银子,刚刚我不是说了吗,银子花出去才叫银子,花不出去什么都不是,三百两不算多。这些人参是给达鲁花赤手下做事的下人的,他们最不能马虎。”说完,又带郭如意去了一家绸缎庄。绸缎庄的老板害怕乱民进城抢掠,正在发愁一屋子的绸缎怎么藏起来,听到有人要买顿时乐开了花,还多给了沈万三几尺布。尽管如此,沈万三还是花了二百多两银子。觉得都置办得差不多了,时间又很紧,他带着郭如意径直走到了县里达鲁花赤的衙门门口。
>>>脱身之计
现在这里变成了军事重地,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一排排兵丁。蒙古兵卒的衣装按兵种和种族分为几种,这里守卫的士兵头上倒扣着蒙古包一样的帽笠,左右两侧垂下护耳,双肩披着灰色护肩,腰里围扎一圈护带,脚上蹬着皮靴,穿着倒是威风凛凛,但是兵士却一个个无精打采,满脸酒肉之色。经过几十年骄奢淫逸的生活,当年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现在已经是一群只会欺压老弱妇孺的公子兵,真正能打仗的越来越少,遇到胆小的老百姓还好办,真遇到了亡命徒,他们往往打不了几下就仓皇逃跑了。
沈万三贿赂了一个看门的门丁,要他进去通报,说大都来的客商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见达鲁花赤大人。
蒙古人不像汉人有这么多礼节,当官的蒙古人都没有什么架子,又都重视商旅,平常官商交往都很频繁。他们只要好处,不管身份悬殊,凡是来送银子的往往来者不拒,对他们来说,商人求见,就是送银子上门来了。果然,门丁通报了不久,县里的掌印达鲁花赤托里邪就让人把沈万三带了进来。他根本就没有和城外暴动的饥民一战的决心,发布那个开城决战的布告,为的是趁乱逃跑,听到有商人求见,正好临走前多捞点银子。
郭如意按照沈万三的嘱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了大厅里。托里邪身穿一件蒙古交领右衽袍,腰束裤带,头戴后檐帽,脚上穿着一双络缝靴,这身装束看来是刚刚外出巡防回来。他看也不看沈万三一眼,大口大口地啃着西瓜。一看到他那副尊容,沈万三就想到了陷害自己的甲主斜里布花,两人都长得又胖又矮,而且都喜欢吃西瓜,心想:“看他的样子,哪里有半分要出城决战的样子,看来真的是弃城逃跑。”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托里邪把手里一块啃剩的西瓜往桌上重重一扔,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这是他对付有求自己的人的一贯做法,汉人一般都很胆小,一看面色不善,马上就会给银子巴结。
沈万三注意着他的表情,说道:“大人,小人有一言相告,万望大人静听。”
托里邪一愣,说道:“你说,我这不是听着的吗。”蒙古人统治中原近百年,很多人都会说汉话。虽然他们都鄙视汉人,但是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点,有些在中原出生长大的蒙古人,除了装束和习惯与汉人不同外,语言上几乎和汉人没有分别。当然,这只是极少数,更多的蒙古人是不屑于说汉话的。
“大人明日真要和城外的反贼一决生死?”沈万三说,同时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希望察觉出他的真实想法。
托里邪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事,为了掩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我不是城外那些手无寸铁的乱贼的对手?”
沈万三不卑不亢地摇摇头,说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大人的忠君爱国之心令人敬佩,只是那些反贼都是些亡命之徒,大人轻易犯险太不值,能杀跑反贼自然是好,话说回来,万事都有个好歹,万一大人稍有不虞,那全城的父老百姓怎么办?就算是受伤,也耽误了剿匪大计……我看不如……”托里邪听他居然要自己不出战,真是说到自己心坎里了,这些话他等了这么多天,就是没有一个下属进言。不过,虽说心里一百个赞同沈万三的话,但是表面上他还是这里的达鲁花赤,掌管一城的军政要务,要他亲口说出不战而逃的话来,还真说不出,就不言不语地点点头,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他没有态度就是最明显的态度,沈万三接着说:“我看,大人不如暂且忍耐,待朝廷大军来时,再和那帮反贼一决雌雄也不迟。我本是一个过路的客商,在大街上听到大人的布告,深为大人的忠勇所感,特来进此一言,万望大人为阖城百姓计,稍息雷霆之怒,只要大人愿意暂时避让,所有的车马路资,我愿意一力承担……”
托里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以为这人只是懂事儿,来劝自己暂时罢战,没想到还愿意出银子助自己逃走,顿时两眼发亮。他不缺银子,但是蒙古官员都贪财,对金银好像有天生的嗜好,既然有这种好事,怎么可以放过呢?当即沉思有顷,说道:“听了你的话,真令我顿开茅塞,细细想想,我带领城里的几百兵丁去和城外的数千反贼激战确实有些冒险,一旦战败了,这城中的百姓岂不要遭到乱贼抢掠?”
沈万三进一步说道:“大人说的是,我看,不如暂闭城门,大人悄悄出城搬来救兵,到那时候再救全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他说得有理有据,好像不照做倒大违常理,尤其是那句“悄悄出城”更给托里邪找到了弃城逃跑的理由。
托里邪很是兴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最后站定了,说道:“你说得在理,我看就这么办。”
沈万三站起来,躬身道:“大人从谏如流,真乃大丈夫也。”
对这种文绉绉的句子,托里邪懂得不多,但是知道总归是好话,就嘿嘿了笑了起来,停了停,提醒沈万三道:“那出城的车马……”
沈万三抢着道:“大人放心,小人虽是一介布衣,但是家里还有些闲钱,出点车马资费还是拿得出的,一定不让大人失望。我现在就回去准备准备,马上给大人送过来。”
回到客栈,沈万三并不马上给托里邪送银子,而是等到天完全黑了,让郭如意套上马车,让褚嫣然和翠茹收拾收拾路上用的东西,说道:“我先去托里邪那里打探打探,你们在这儿等着,待会儿我来叫你们,再跟着官兵悄悄出城。”想了想,又说:“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要改换姓名,我从现在起就叫赵四五。”指着郭如意道:“你叫刘八。”又对褚嫣然和翠茹说:“你们俩都改姓李,装作是姐妹,名字就不用改了,这是为了稳妥起见。”
褚嫣然“呸”了一声,道:“我不,什么刘八、赵四五的,这么难听!”
沈万三解释道:“名字越难听,越不引人注意,我们现在是去投靠官府,不能用真名,以免再遇到乱民就说不清楚了。我担心官府败给乱民,这是两全之策,什么时候也不能把宝都押在一头,要留余地。”
再次来到托里邪府上,已经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兵丁见过沈万三,并没有拦阻他就让他进去了,到了院子里,只见托里邪正站在台阶上,对院子里站着的军官一阵训话,口口声声要众将官今夜养精蓄锐,明日与反贼决一死战。沈万三心想:“怎么又变卦了,难道他又不逃走了?”不过,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种舍却性命不要、为朝廷分忧的忠臣。
等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将官走得差不多了,沈万三才被托里邪叫过去,见面之后,沈万三先行礼,然后拿出两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说道:“这只是给大人喝茶的小钱,车马费我都带着呢,出去之后一路上小人还有孝敬。”
托里邪两眼发直,接过银票,笑道:“好说好说。”语气一转,又道:“今晚半夜,我悄悄从南门出去,你现在就去那儿等着吧,别忘了多带金银细软,以便路上使用。”蒙古人虽然凶悍嗜杀,但是性情单纯,想什么就说什么,不似汉人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托里邪想要银子,就直言无忌地说出来,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沈万三这才知道,他训话时说的决战云云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是打算今晚出城,就道:“小人理会得,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到南门恭候大人。”他匆匆赶回客栈,一路上看到满城的灯火,心想:“过一会儿,托里邪就要弃城逃跑了,可是这满城的军民还在为明日的大战做准备。”
郭如意赶着马车,载着褚嫣然和翠茹一路来到南皮城的南门,这里已经汇聚了五六十名官兵,有两三名军官正来回巡视。沈万三知道这些都是托里邪准备带出去的亲信,买来的人参、绸缎等贵重物品正好派上了用场,他走过去,有说有笑地和官兵们打过招呼。这些人见一个陌生汉人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谈谈笑笑的,好像是多年未见的知交老友,如果说是路过的百姓怎么这么稔熟?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难道是托里邪派来的人?想到这些,军官们都不敢怠慢,一个个和沈万三拱手为礼。
“托里邪大人还没有到?幸好大人还没有来,不然要他在这儿等我,我可是承受不起,呵呵。”他说的看似是玩笑,其实是间接地告诉这些人,自己和托里邪的关系不一般,他话锋一转,又道,“初次见面,我也没带什么,这些东西都是我沿途贩卖的,路上带着也是累赘,要是诸位不嫌弃,都拿去。”沈万三不知道军官中谁的品阶大,但如果给官大的和官小的一样多,肯定会让官大的不高兴,所以把几包东西都放在石桌上,任凭他们自己去分,这样一来,低级军官自然不敢多拿,必定是先让长官拿了之后,剩下的才收入囊中,心里就算是不愤也怨不到他,这样一来不管大的小的都说不出什么来。
几名军官都是蒙古人,没有那么多虚礼,加上平常收受汉人礼品习以为常,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沈万三见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先拿,而且拿得最多,就认定此人必是官阶最大的一个。他从怀里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装作散步,不引人注意地走到络腮胡子身边,和他闲聊起来。蒙古人性格耿直,没有多少花花肠子,他见沈万三说话风趣,也很喜欢。过了一会儿,沈万三见没人注意,就把银子塞给他,低声道:“大人收着,别让人看见了。”
沈万三刚刚已经给了这几名官家好处,而且是人人有份,现在又偷偷给络腮胡子一笔银子,用意很明显,同样是得到好处,几个人一起和一个人单独,那份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更何况是不让另外几个已经拿到好处的人看到,不免又多了些刺激、惊喜。几个人一起都拿好处,人人都会觉得,反正是人人有份,又不是专门送给自己的,那份欢喜之情就会大打折扣。悄悄地私相授受就不同了,不仅让络腮胡子开心不已,还让他觉得别人都没有,而自己独有一份,明显是比同僚高出一等,更觉得沈万三对他的情谊是出自真诚。
“前面那辆……不知道托里邪大人什么时候来。”沈万三送给络腮胡子那笔银子,是防备遭遇饥民暴乱或者遇到什么危险时,让他保护自己和家人,刚要指引给他自己的马车,要他一路上多多关照,忽然想,自己刚给他银子就求他办事,似乎其心不诚,急忙改口。
幸好络腮胡子并没有察觉,还在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应该快来了,你和我家大人是什么交情?”
沈万三不想说自己和托里邪是萍水相逢,刚刚相识了不满一天,就模棱两可地望着城北,道:“交情谈不上,托里邪大人今晚要悄悄离城,搬救兵,临行前召见我,要我跟他一同出来……希望大人能克定民乱。”他这句话留着余地,日后络腮胡子知道了他和托里邪其实没什么关系,也不会怪他说谎。
过了一会儿,络腮胡子起身巡视,沈万三有意把他引到自己的马车前,络腮胡子问道:“车里都是你的仆人?”
沈万三笑道:“对,还望大人一路上多多照料。”
蒙古人爱恨分明,对人好的时候可以掏心掏肺,对人不好的时候,说不好拿刀就砍。络腮胡子顿时大包大揽地道:“这好办,赶车的,你记着一路上都跟着我走,有人拦你就找我,我来跟他说话。”正坐在马车的郭如意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沈万三陪着络腮胡子逛了半个时辰,还不见托里邪出现,心想:“托里邪不会这么奸诈,让别人都在这里等他,而他悄悄从别的地方溜走了吧?”转念一想,又觉得,他的兵丁都在这里,而且他也没有抛下自己偷偷溜走的理由。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传来的一阵喊杀声,而且有火光,军官们马上警觉起来,人人手按刀柄,神情紧张,络腮胡子派人前去打探,看看出了什么事情,那人还没走远,就看到前面有几匹马飞奔而至,跑得最快的那匹马上端坐着一个人,正是托里邪,只听他大声道:“快快开门出城,反贼攻进来了……”没等人开门,他就直奔到大门前。
在场的兵士都慌了神,连忙推开厚重的城门,托里邪一马当先出城,余下的人紧随其后,络腮胡子倒也仗义,骑在马上对沈万三喊:“还不快跟上我,待会儿反贼追上来,必死无疑。”沈万三见人人忙着逃命,跑到马车旁,听到络腮胡子叫,连忙答应一声,可是郭如意却好似吓懵了,迟迟不赶马车,现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来不及跟他多说,一把从郭如意手里夺过马鞭,赶起马车就走。
郭如意忽然拉着沈万三,大叫大嚷道:“万三哥,嫂子和翠茹还在城里……快回头去救她们啊!”
沈万三万万料想不到褚嫣然和翠茹不在马车上,扭身掀开车帘子一看,车上果然空空如也,从来到南门就没再见过两人,还以为她们不好出来见陌生人,原来一直没在车上,拉住马,急得满头大汗,大声叫道:“她们俩呢?”
郭如意心急如焚地道:“嫣然嫂子说,还有一点面没有用完,回去拿了,谁知道……谁知道……现在可怎么办啊……”
沈万三向城内回望一眼,只见短短的时间里,城里已经燃起了冲天大火,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拼杀声和临死前的惨叫声从城里传来,他近乎绝望地对着高耸的城墙大叫一声:“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