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三也不喝酒,问道:“不知道大人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切莫尔虎好像有难言之隐,犹豫了一会儿才下了决心,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把你请来了,我就不打算瞒你,不过慎重起见,还请小兄弟发一个毒誓,不把今天我所说的话告诉任何人,此事事关重大,兄弟不可儿戏。”
>>>切莫尔虎的家谱
刘定一并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对刘轼严加惩处,甚至连过问都没有,因为他现在在谋划一件更大的事。
“这就是切莫尔虎祖上五代,最后这一格儿,叫赵彦武的就是他。这张是卖身契,这个署名赵伊旗的就是他亲爹,哈斯真就是养父。”巴德严一只手举着灯,另一只手在一个破旧发黄的谱牒上指点着,桌上还摊着一张发黄的卖身契。
刘定一仔仔细细看了看他指的那几个人的名字,然后放下谱牒,喝了一口参汤,好像有一件极难做出决断的大事,犹豫不决地又拿起谱牒,看了一会儿,说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为,万一事有不成,我之前下的血本不但要白费,而且还要惹来大祸。”
巴德严好像也下不了决心,也犹豫起来,想了一会儿,说道:“殷正途和切莫尔虎的交情不浅,想让他出面扳倒殷正途,只有用这个办法。难就难在,把东西给切莫尔虎之后,他会怎么对付咱们,是杀人灭口,还是对咱们唯命是从?”
“东西不能交给他,东西到了他手里他就不怕我了,这是我的保命符,有它在切莫尔虎就是恨死我,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这样,你明天就去找切莫尔虎,干脆把事情往开了说,要他帮咱们把殷正途给弄倒,一定要让他从此不能翻身,永远都没有跟我斗的机会!只要他做了这件事情,我就当没有看到家谱,更得假装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我要在临死前,把能摆平的坎儿都摆平,给钟博留下一个好局面。”刘定一咬了咬牙,目露凶光。
半个月后,正在粮市上查看粮食行情的沈万三,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巨商殷正途被抄家问斩,罪名是欺君,听说是他供奉给宫里的酒中发现了有毒的蛇,本来这也算不得太大的罪名,但是这次朝廷捉住不放,一直上纲上线到欺君大罪。
等沈万三赶到刘宅,已经尽人皆知,都在纷纷议论,不断有人叫好,说殷正途恶人有恶报,谋取了五彩坊不到一个月就弄了一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沈万三却预感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殷正途能创下今天的局面,凭的不单万贯家财,还有在官商两界积累的人脉根基,绝不是一般的富商可比,单看他能拿到宫廷供奉这么多年不失,就可见其在官场上是有背景的,不然也不会敢和刘家分庭抗礼。他现在突然被抄家灭族,不会是因为什么欺君之罪,一定是有人想蓄谋扳倒他,而最有可能这么做的就是刘定一。
殷正途的家产一一被充公,刘氏商行轻易地把五彩坊买了回来,而且因为又走了切莫尔虎的关系,并没有花太多银子。这更加印证了沈万三的猜测,殷正途倒台的背后,有刘家的影子。
新钞法施行不久,弊端就开始显现,人们纷纷抛出手里的钞币,换取白银,有的购买实物,总之是想尽办法把手里的钞币清空。看准物价上涨的时机,沈万三准备把手里的粮食卖了,至少能净赚两三万两银子。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购买粮食的居然是哈利斯,而且不问多少粮食,成色也不查验,伸手就给了十万两银子。沈万三惊疑不定,首先想是不是太府监又要采购粮食,哈利斯是想假公济私,通过巧设名目、虚报浮价从朝廷支取银子,最后再从自己手里拿一笔好处,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可以把粮食给他。
哈利斯也不说是不是太府监要粮,只是让他安安心心把银子收了,然后就让人把粮食运走了。沈万三深明好处不可独吞的道理,就想给哈利斯分一笔银子,奇怪的是,哈利斯却坚辞不受,不管沈万三怎么说,他就是不要。
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沈万三反而不安起来,总是在想哈利斯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哈利斯和自己的交情非比寻常,想送他几万两银子花花?可是就算是白白送银子给他,送的也太多了吧?虽然现在物价飞涨,“钱越来越不值钱”,但是他那些粮食顶多能换来七八万两银子,对他一个不官不商的小小角色,太府监的大管家为什么这么上心?要知道,就是刘定一那种身份的人,太府监也不见得会给他送什么好处。
越想越奇怪,这其中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可是又想不出堂堂在朝官员能有什么事情求得着自己这个小人物,还花大本钱送这么多银子。过了仅只两天,怪事又发生了,哈利斯的一个随从找到沈万三家里,说哈利斯请他去看一样东西。沈万三自然不敢怠慢,心想可能马上就要知道哈利斯意欲何为了。
谁知道,那小厮带他来到一个不大的宅子,进门之后,送给他一张房契和一串钥匙,说:“我家大管家说,沈爷一家人住那小屋子太过清苦,这座小院子就送给沈爷住了,家具和日常用物都已经齐备,爷今晚就可以住进去。”这可是让沈万三怎么也想不到,本来还觉得哈利斯在小院子等他,没想到这座院子是送给自己的。
“这……万万不可……”沈万三正准备把钥匙和房契还给那小厮,可是那小厮似乎预料到他会这么做,刚说完,就飞身上了马车,冲着沈万三抱抱拳,扬鞭走了。先送银子,再送宅子,哈利斯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沈万三愈加想不明白。不管怎么样都要先和哈利斯见上一面,把事情说清楚,而后再把收到的东西当面还给他。
沈万三不敢停留,立即前往太府监,可是下人却说哈利斯不在,他又去了切莫尔虎府上,同样没有见到哈利斯。他手里拿着钥匙和房契,却不敢住进那座宅子。
“我看,那座宅子咱不能要,平白无故人家为什么送这么厚的礼?还不知道想让咱干什么呢。”褚嫣然说。沈万三开玩笑说:“住,怎么不住?你不是一直嫌房间没有老家的宽敞吗?明天咱们就搬到新宅子里去。”褚嫣然以为他说的是真的,就道:“我那是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沈万三微笑不语。
就这样等了几天,哈利斯又派人来了,不过这次不是送东西,而是请他去会面的。沈万三自然巴不得解开心中的疑团。他觉得哈利斯肯定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找自己帮忙,起码和自己有关,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好处,可是他却被带到了切莫尔虎府上,心想:“哈利斯一直很忌讳切莫尔虎知道他和商贾见面,这次居然把我带到这里来,看来是不怕切莫尔虎知晓,说不定是切莫尔虎本人让他找的我。”想到是切莫尔虎,他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人家是堂堂的朝廷大员,会有什么事情用得着他这个小人物呢?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和他见面的就是切莫尔虎。沈万三虽然和他见过几次,还是不敢太随意,急忙行礼,切莫尔虎急忙站起来拦着他,笑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来来。”这是一间偏房,中间摆着一张圆桌,上面已经摆满了酒菜,他拉着沈万三让他坐在酒桌前。
沈万三摇手道:“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和大人同桌共饮?这太失礼了。”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切莫尔虎,只觉得他今天从说话到动作都很怪异,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对自己客气得离谱。坐在一旁的哈利斯也站起来,一把把沈万三按在座椅上,笑道:“你就坐下吧,别客气,我家大人一向是礼贤下士。”沈万三虽然善于察言观色,但是还看不出这主仆俩到底想干什么。心想:“不管怎么样,我先稳住。”
丫鬟不断送来酒菜,等酒菜都上齐了,说:“老爷,菜都齐了。”哈利斯说:“下去吧,把门关上,吩咐下去谁也不能来打扰。”丫鬟躬身答应,出去时随手把门关上。哈利斯好像还不放心,亲自出去,看看左右都没有人,大门、二门早就吩咐加派了人手守卫,绝不会有人进来,这才放心。
切莫尔虎正劝沈万三吃菜喝酒,有说有笑,聊得很是畅快。哈利斯坐下之后,两人对望一下,哈利斯点点头,切莫尔虎知道都安排好了,笑容立即从脸上消失了,一把捉住沈万三正要夹菜的手,郑重其事地道:“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三个人,我有一件绝密的事情要告诉你。”
沈万三心里一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对切莫尔虎施了一礼,说道:“承蒙大人看得起,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的,只管明言,不过小人人微力薄,愚钝不堪,恐怕有负所托!”切莫尔虎下了这么大的功夫,给自己又是送银子又送宅子,现在已经容不得他明哲保身了,不管对方有多难的事情要办,自己都会尽力而为,一来是形势所迫,不能不为,二来他也是有点感激对方看得起自己这种小人物。
为了让切莫尔虎安心,他言辞坚决,好像赴汤蹈火都愿意去。切莫尔虎不禁心里一宽,看了哈利斯一眼,似乎是说:“你推荐的人还靠得住。”哈利斯举起酒杯,敬了沈万三一杯,道:“好兄弟,够义气!”说完一口把酒喝干了。沈万三也不喝酒,问道:“不知道大人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
切莫尔虎好像有难言之隐,犹豫了一会儿才下了决心,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把你请来了,我就不打算瞒你,不过慎重起见,还请小兄弟发一个毒誓,不把今天我所说的话告诉任何人,此事事关重大,兄弟不可儿戏。”
沈万三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跪在地上,指天明誓:“我沈万三,要是把切莫尔虎大人说的话,告诉第二个人,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说完,重重磕了三个头。
哈利斯扶起沈万三,对切莫尔虎点点头,意思是可以说了,可是切莫尔虎还是拿不定主意,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要解开困局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只有赌一把了,又喝了一口酒,拉着沈万三的手,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哈利斯道:“大人,切莫犹豫。”沈万三道:“如若大人信不过我可以不说,今天跟大人见面的事情我也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半个字!”
切莫尔虎贪财,又不怎么讲信义,对其他人戒心很重,但是眼前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最好,别无他途,只好一咬牙,道:“我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得让他人知晓。”沈万三重重点点头,切莫尔虎惨然道,“其实,我不是蒙古人,是汉人!是家父从老管家手里,把我收养过来的。现在有人找到了我亲生父母的家谱和我的寄养文书……也就是卖身契,威迫我要检举上报朝廷。这是杀头灭族的大罪,我只求兄弟施以援手,帮我渡过难关,再造之恩,绝不敢忘!”说着居然哽咽着哭了起来。
一个堂堂的朝廷大员,居然当着下属和一个后辈小子面儿低声啜泣,那丑态就不必说了。可是沈万三已经没有心思想这些了,满心满脑地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元朝把人严格分为数个等级,南宋汉人地位最为低贱,在没有开科取士之前,除了少数几个跟随成吉思汗立过战功的汉人得以谋取一官半职之外,满朝文武几乎没有汉人。汉人只有科举这一条路才可以入仕,而一些科举不如意的汉人和女真人就会想方设法地隐瞒自己的种姓,起蒙古名字,效仿蒙古人的生活习惯,冒充蒙古人,得以有资格买官,混上一官半职。时人记载说:“精铨选之本,在于严防族属之分;以尊吾国人……今之女真、河西,明有著令,而自混色目;北庭族属邻于近似,而均视蒙古,乘坚驱良,并列通显。盖我国人天性浑厚,不自标榜,愚恐数百年之后,求麟趾之公姓,不可复别矣。”
也就是说,元朝是严格区分各个种族的,但是女真人却经常冒充色目人,许多北方的部落也被视为蒙古人得以混入上流社会。如果这样下去,百年之后就分不清假蒙古人和真蒙古人了。为了保持蒙古人的种姓纯洁,冒充蒙古人是杀头株连的大罪,在《元史》和《元典章》中就有很多汉人和女真人因冒充蒙古人充当“达鲁花赤”而被抄家砍头的事例。
冒充蒙古人是大罪,更不要说一个冒牌的太府监总管了,可以想见,对当政的蒙古贵族来说,这是一件多么羞辱的事,所以,切莫尔虎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被人查知之后,一直寝食难安。
沈万三已经猜到掌握切莫尔虎身世的是什么人了,便小心问:“大人说的是不是刘定一?”切莫尔虎脸色一变,很是惊恐,声音颤抖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刘定一告诉你的?这件事是不是他告诉了很多人?”说着,脸上布满恨意,显然对刘定一威胁自己很是愤怒,但是自己的把柄握在对方手里,只能听凭刘定一摆布。
沈万三知道自己猜中了,正色道:“没有,我家员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大人放心,这么重大的机密,他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知道的,试想,此事一旦不再是秘密,那他倒霉的时候也到了。”切莫尔虎想想也对,自己之所以没有动刘定一就是因为怕他泄露自己的身世,要是天下人都知道了,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他泄愤,以他的聪明不会轻易把手里的王牌示人。
沈万三之所以猜到是刘家,一来是因为殷正途的罪名既然和宫廷供奉有关,那肯定也和太府监有关,又听切莫尔虎说有人“威迫”他,稍加联想,不难想到就是刘定一威胁他,替自己铲除了殷正途。而且,自己在大都无权无势,唯一可以接触到的是只有刘氏商行,他求自己帮忙,肯定是和刘家分不开。
沈万三小心地问道:“大人是想让我去规劝我家员外,交出您的家谱和卖身契?”他知道切莫尔虎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之所以这么问是想试探一下,他到底想让自己怎么帮这个忙。切莫尔虎叹口气,道:“家父……唉,就是我的养父,当年半生征战,老来无子,对蒙古人来说,没有儿子是巨大的缺憾,在他六十多岁时,才从老家人手里过继了我,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了。为了怕人猜忌,当时只对外说,从小把我养在蒙古塞外,刚刚从外面接回来……”
切莫尔虎的养父哈斯真一辈子南征北战,奸淫掳掠的事儿也没少干,可是娶了三个老婆都没有生育,等到老了,只好领养一个小孩,以免老来无人“守灶”。蒙古人的习惯是幼子继承家业,抚养老人,称为“守灶”。哈斯真一个儿子都没有,更不会有幼子了。过继这种事情要做得机密,绝不能被人察觉出来,只有找身边的人,正好他的管家在老家的兄弟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叫赵彦武,也就是后来的切莫尔虎。切莫尔虎的生父是个老儒生,迂腐之极,拿了银子之后,非要签订卖身契约才肯让人把儿子带走。哈斯真没当一回事儿就签了,谁知道日后会给切莫尔虎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刘定一让人查过切莫尔虎的为人处世,顺便查了一下他的身世,查到他的“父亲”哈斯真妻妾成群,却只在老年得了这么一个独子,觉得奇怪,一查之下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不久前,巴德严找到了切莫尔虎生父的老家,拿到了那张几十年前的卖身契和赵家家谱。刘定一如获至宝,当然不到最后关头是不想用这张王牌的,直到殷正途拿走了五彩坊。为了提前清除殷正途,以免在他死后刘钟博受欺辱,才拿出了撒手锏,果然,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切莫尔虎不得不对交情甚好的殷正途下手。“我家大人是想让你设法把藏在刘家的那张卖身契和家谱偷过来。”哈利斯小声说,然后满脸期许地看着沈万三。
这么重要的东西,刘定一一定藏得非常隐秘,自己怎么能拿得出来?想到这里,沈万三就说道:“不是我不想出力,我家员外既然拿它来胁迫大人,自然会想到有人要偷取,藏得必定十分隐秘,我连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偷偷取回来了。”
切莫尔虎道:“我的身世是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送给小弟的宅院和银子,只是让小弟保密的封口钱,只要小弟能拿回我要的东西,我家中的钱财你我各半。”
沈万三这才明白送自己宅子和那两三万两银子的目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向他袭来,赶忙说道:“钱财我都不要,大人能这么看得起我,小人就是刀山火海也敢去。不过,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要不,我先在刘家查几天?那东西最有可能放在我家员外的卧室里。”
切莫尔虎连连点头,说道:“只要兄弟尽全力找,就能找到,我保证你后半辈子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万三拿出那座宅子的房契和钥匙,说声无功不受禄,要还给哈利斯。哈利斯怎么都不要,最后意味深长地道:“你收下,你不拿着我家大人不安心。”
沈万三就不再坚持了,心想:“切莫尔虎把这么重大的机密告诉了我,如果我不收他的好处,他也不会相信我能守口如瓶。”
>>>决定离开大都
沈万三回去之后,直奔刘府后厨,悄悄把郭如意叫出来,小声说:“兄弟,帮我做件事。”对沈万三,郭如意一直心存感激,道:“万三哥,你有什么事情能用得着我?说吧,让我干啥。”说着瞪着一双大眼睛,等沈万三的回答,却发现沈万三神色严峻,好像遇到了什么大事,急忙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
“有人送给我一座宅子,我想把它卖了,但是又不想让送给我宅子的那人知道,所以我不能出门,你帮我去找下牙行,把宅子给我卖了,多少银子好说,关键是要现银,而且越快越好!”对于下一步怎么走,沈万三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打算,他找郭如意是想让他把切莫尔虎送的那座宅子变卖。郭如意点点头,答应明天就去牙行。
沈万三紧接着回家,把翠茹和褚嫣然都叫到屋里,并关上房门。褚嫣然看他神秘兮兮的,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翠茹瞪着聪慧晶莹的大眼睛,说:“姑爷,是不是知道送宅子的那人想干什么了?”对于她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沈万三已经见怪不怪了,故作轻松地道:“翠茹都快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开过玩笑,他神情紧张地把切莫尔虎找他干什么,以及切莫尔虎的身世隐秘都说了出来。
“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不知道是去偷,还是不去。”沈万三偷偷看翠茹,看她有什么好办法。褚嫣然粗心大意,对大事没有什么主见,说:“不去,大不了不要他的宅院,把银子给退给他们,他们两家争斗,为什么牵扯到咱们?”
翠茹抿嘴一笑,道:“小姐你放心,姑爷把这么大的事情告诉你,连我这个使唤丫头都不瞒,一定是有主意了。”沈万三不得不佩服翠茹这小丫头的聪慧,走到床前,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银子,脸色变得阴沉,道:“这是哈利斯买粮食给我的银子,其中有一千两是太府监专用的官锭银,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用官锭凑数,现在我想,那是他给我留的杀手……仔细想想,切莫尔虎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连殷正途都可以出卖,更不要说我这种小人物了,说不定,等我把东西给他偷出来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了。”
褚嫣然不惧反怒,吼道:“他要杀咱们?还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把你我怎么样?”
翠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官锭银有什么不对?”
沈万三道:“朝廷有明令官锭不得流入民间,虽然时过境迁,这条律令已经形同虚设,民间大户、豪商几乎都有官锭,但是这条律令并没有废止,切莫尔虎想害我,只要问我一个僭越、私用禁物的罪,我必死无疑。算他没想害我,给我官锭也是巧合,我也不敢再待在大都了,身上背负这么大的隐秘,我睡觉都不安稳。”说完,叹口气,道:“他们已经埋下害我的伏笔,就别怪我了。”
三天后,郭如意传话说,有人愿意出五万两买沈万三的宅子。那座宅子虽然不大,而且现在银钱贬值,钱愈来愈不值钱,但是绝对不止五万两银子。不过沈万三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想也没想,告诉郭如意:“卖给他,你出面交涉就行,银子要现银,还有,别跟人说是我托你办的。”
郭如意很乖觉,道:“万三哥你放心,这我知道,跟谁都没说。我这就去办,到晚上就把银子给你送到家里去。”
到了晚上,郭如意果然带银子来了,整整两大包,他擦了一把汗,把银子交给了沈万三。沈万三就告诉他自己打算回老家,郭如意很舍不得,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再次走进刘宅,沈万三心情复杂,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他想多看看这里的一砖一瓦,但是又怕被人察觉出他神色有异,只能收敛心神,快步走到刘定一的屋里。
刘定一正在和巴德严、刘钟博商讨老二刘轼的事情,对于这个聪明但是不走正路的儿子,他是又爱又恨,想把他赶出家门,可是又迟迟下不了决心,和众人商谈了一番之后,他终于做了决定:“老大,我知道你想给老二求情,算了,就照你说的做吧,让老二去乡下的庄园,终身不得插手商行的生意,你这就去办吧。”
虽然刘轼做了很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刘钟博还是不忍心看着他身败名裂,希望刘定一不要把他赶出刘家,起码应该给他一口饭吃,听到这个结果,他非常高兴,兴冲冲地出去了。刘定一转头看了站在一旁的沈万三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打招呼就进来了,不过随即把目光转到了巴德严身上,轻声说:“老大太心软了,我死了之后,他还是会让老二回来!”巴德严目不斜视,道:“老爷,您的心也软了。”刘定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他不想说自己不忍心把刘轼赶出刘家。
沈万三看两人都不说话了,大声说:“员外爷,我有一件事情要说。”“说吧。”从他反常的进屋没有给自己请安,打招呼,刘定一就感觉到他有要紧的事情要说。“这件事情只能员外爷一个人知道!”沈万三道。刘定一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德严是自己人,没什么事情可以瞒他,你说吧。”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但是沈万三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开口,显然还要巴德严回避。
巴德严从容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员外您歇着吧。”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沈万三看刘定一脸上阴沉,好像随时要骂人,不过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足以让他消除任何对自己的误解:“员外爷,您手里是不是有切莫尔虎要命的东西?”果然,他预料的一点不错,刘定一那张阴沉的脸瞬间紧张起来,这在他是很少有的表情。
“去,把门关上。”他吩咐。沈万三急忙照做,转身回来就把切莫尔虎收买自己,从刘府偷盗卖身契约和家谱的事情说了。刘定一从最初的惊悸中缓过神来,开始在心里揣测,沈万三说的是真是假,他既然知道了这个隐秘,看来切莫尔虎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居然冒险雇人来偷盗。奇怪的是,沈万三为什么对切莫尔虎许下的重金不动心,反而把消息告诉了自己呢?他才不相信沈万三是出于对自己的忠心,在他的眼里人都是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的,只是有些人容易收买,有些人不容易罢了。
沈万三小声叮嘱道:“员外,不能不防切莫尔虎用阴招。”刘定一在决定走出这着险棋时,就想到切莫尔虎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那两件东西,甚至已经做好他雇佣杀手入府强抢的准备,可是,他觉得切莫尔虎为了让自己闭嘴,不会轻举妄动。直到听到沈万三的话,他才知道切莫尔虎开始动手了,不过心里一点都不害怕,只要东西还在自己手里,切莫尔虎就不敢把自己怎么样,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把东西夺了去。
从刘定一屋里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刘定一并没有吩咐他做什么,只是告诉他,先应付着切莫尔虎,一切等他有了主意再说。沈万三走出刘宅,回头望了望,心想:“员外爷,我不能等你的吩咐了,明天我就要走了。”他本来不打算把切莫尔虎找他的事情告诉刘定一,这太危险了,万一被切莫尔虎知道,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我冒险给您通风报信,也不枉咱们主仆一场!”他心里想。刚走出刘宅不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包木赐带着两个家丁赶了上来,沈万三刚要打招呼,就被家丁按倒在地。
“先带回去再说!”包木赐喝道。
无论沈万三说什么,包木赐都不理睬,他被重新押回了刘宅,带到一间小屋子里,关了起来。
关押的小屋子窄小异常,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大板床,上面铺着草垫,看来是专门关押下人用的。他大叫大喊了一会儿,听不到任何人回话,就沮丧地坐在地上,后悔自己不该好心来给刘定一通风报信,他一定是害怕自己把切莫尔虎的隐秘泄露出去,那他手里的把柄也就毫无用处了,切莫尔虎到时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报复他。本来,他来之前就想到了这点,只是觉得自己好心好意来提醒他,看在自己对他忠心的分上,他也不会走这一步,没想到刘定一会这么无情无义。
他惨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沈万三啊沈万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其实,在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眼里,你就是一条狗,要死要活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一直到天黑,才有一个老头送来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沈万三原本就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暂时的沮丧之后,就开始想办法破解眼前的危局。首先,他不知道刘定一要把自己关多久。其次,也不知道为什么关押自己,如果真是如自己担心的那样,那就麻烦了,为了独享切莫尔虎的隐秘,刘定一说不定会杀了自己。
现在他身上一两银子都没有,如果有几十两银子,说不定能贿赂一下送饭的老头,让他把自己放出去。褚嫣然和翠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来,依照褚嫣然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在刘府门前吵闹一番,是翠茹的话,一定会采用更稳妥的办法。可是这两个都是女流,就算想出好办法,能不能执行又是未知数,那刘府里会不会有人来搭救自己呢?
想到这里,就想到了包木赐,没想到这老东西,平时跟自己称兄道弟,一到紧要关头,马上翻脸不认人,亲自带人把自己关进来不说,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
“酒肉朋友都靠不住啊!”他在心里想。可是,反过来想想,要是包木赐出了同样的事,自己也不一定会冒着丢饭碗的危险来搭救他,苦笑一下,自言自语说:“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为自己着想呢?我盼着人来救我,确实是太为难他们了,不是至亲,谁会拿前程开玩笑?怨不得他们。”想通了这些,对包木赐的怨恨瞬间化为乌有,只希望他能给自己送点酒菜来,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到了第二天,刘定一没有让人传话,也没有见他,这样一来,就更加猜不透他的心思了,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两天没回家了,不知道嫣然急成什么样子!”想到褚嫣然,烦恼更多,幸好他每当面对困境,从来不沉溺自哀,而是想办法筹谋化解。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也没有想到什么办法,甚至觉得刘定一把自己给忘了,想到这里,他开始在屋子里大叫大嚷,希望能得到刘定一的注意,可是,换来的却是家丁的一顿拳脚。沈万三考虑事情总是着眼于眼前的实际,心想:“我现在是寄人篱下,吵闹反抗除了挨打之后,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对他们言听计从,等待时机脱逃。”从此之后,他对偶尔来巡视的家丁毕恭毕敬,听到一句半句的咒骂羞辱,也只当耳旁风。
又过了两天,沈万三在午夜里忽然被屋顶上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仔细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那声音来自屋顶,这深更半夜的是谁在房顶上呢?他站起来,走近些,就发现房顶上的瓦片被揭开了,出现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一个人影向他招招手,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怕被人听到,紧接着一根绳子随之落了下来。
沈万三知道是有人来救自己,现在只求赶快出去,也不管来救自己的是谁,或者是不是来救自己的,总之先走一步再说。知道隔壁住着人,害怕被发现,他轻手轻脚地拉住了绳子,用力拽了拽,他觉得自己不会摔下来,就拉紧了绳子,慢慢攀了上去,可以感觉出,屋顶上的人也在用力向上拉绳子。
等他的头露出屋顶的大洞时,他先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天太黑,那人又蒙着脸,看不清是谁,他刚要说几句感激的话,那人用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等沈万三稳稳地站在屋顶上时,那人打个手势,让他跟着走,沈万三就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在屋顶上小心前行。
沿着一个个屋顶,一直走到一面搭着梯子的围墙前,两人顺着梯子下去,落地之后,那人一把拉住沈万三低声叫道:“万三哥,我来救你了!”
沈万三听声音居然是郭如意,一把抱住他,激动地说道:“好兄弟,患难见真情啊!”
郭如意低声道:“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沈万三点点头,跟着他一路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座小庙里,褚嫣然和翠茹居然都在里面。
两人看到失踪多日的沈万三终于回来了,高兴得喜极而泣。褚嫣然拉着他的袖子,垂泪道:“我还以为他们真把你给害了呢!”
沈万三安慰她了几句,转身拍了拍郭如意的肩膀,感叹道:“兄弟,从此之后,你我就是亲兄弟!我在大都交了这么多朋友,包木赐亲手把我抓起来,卢高恐怕知道我被关也不敢来搭救,大爷对我是好,可是也不敢背着员外放我,只有兄弟你够义气。”
郭如意摇摇头,道:“万三哥,你想错了,是包管家告诉我你被关了,然后让我想办法救你,他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了员外爷,并让我转告你:‘不管你怎么犯了什么规矩,与你朋友一场,他不忍心看你遭难,出来之后就走吧,别再回大都。’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就去找了嫣然嫂子,我们俩去见了卢高掌柜,他又给我想的这个办法。让我偷偷从房顶上把你救出来,他还在城外给你准备了马车。咱们等天亮后,立马出城,直奔江南老家。他说,就不来看你了,让你一路保重!”
沈万三的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了,真没想到这些自己费尽心机结交的朋友都没有忘记自己,在这个危难的时候都能挺身而出,虽然没出面来营救自己,但是都出了力气,卢高更是给自己准备了逃离大都的车马,这要花不少银子。
“我们明天就走,离开了大都一样能创一番事业!”沈万三说。
“万三哥,我也跟你去江南,我跟我爹说了,他说让我出去闯闯,再说了,万一被发现是我救的你,刘家的人会打死我的!”
“行,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巴不得你跟我回去,好让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天亮之后,沈万三并不急于逃走。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这么大的隐秘,就这么不告而别,就算刘定一不再追究,切莫尔虎也不会放过自己,要想一个稳妥的办法,以免留下后患。同时,他近乎是本能地不想得罪什么人,更不想和刘定一、切莫尔虎这样的大人物闹得水火不容,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对头少堵墙的道理他最明白,现在已经和刘定一、切莫尔虎充满隔阂,能化解一些就尽量化解。
想到这些,他写了两张字条,一张给刘定一,上面写着两句话:忠心只为主,南归永不回。刘定一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可能担心自己出去乱说乱讲,把切莫尔虎的隐秘宣扬出去,那么他手里的把柄就威胁不到切莫尔虎了,反而可能要遭到切莫尔虎的报复,写下这两句话,一来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忠心的,从此回归老家,再不来大都,更不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
另一张是给切莫尔虎的,怎么给切莫尔虎回话,着实让他犯难,首先,他知道的这个秘密关系切莫尔虎一家老小的生死存亡,如果隐秘外泄,对刘定一来说不至于性命不保,可是切莫尔虎确实必死无疑。怎么想一个能消解切莫尔虎戒心的办法呢?
翠茹正在给褚嫣然梳头,不时偷看沈万三,见他提笔沉思,迟迟不下笔,想起刚刚听他说要给刘定一写封信,知道他是在为此犯难。想看看他写的什么,又不好贸然走过去。她给褚嫣然梳完了头,去端了一杯茶,假借给沈万三送茶的机会,看了几眼摊在桌上的字条,见另一张字条上写着切莫尔虎的名字,但是却没有写别的,说道:“姑爷,您是想给切莫尔虎写信?”
沈万三抬头看看她,叹口气,道:“又给你猜中了。”言语之间显得很无奈。
翠茹嫣然一笑,把茶碗往前推了推,轻声道:“姑爷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犯糊涂了?你想想,给刘老爷的信能写,给切莫尔虎的信也能写吗?我看呀,告诉他一个准信儿,不如让他糊里糊涂去想,他不知道姑爷你的去向不是更好吗?”
沈万三一拍脑门儿,若有所悟道:“对对,所谓当局者迷,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步呢?切莫尔虎不知道我的消息,就不敢轻举妄动,日后我们再见面,我也可以随便捏造一个由头来搪塞,嗯嗯,妙哉,妙哉呀!”边说边兴奋地走来走去。
翠茹见自己的建议得到沈万三的赞许,暗自窃喜,接着道:“切莫尔虎不外乎会想到三种可能:一是姑爷偷他的家谱被刘家人给抓住了;二是姑爷没有听他的话,把他交代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刘定一;还有这个三嘛,就是姑爷胆小,吓得跑了,呵呵……”说到这里抿嘴笑了起来。
沈万三也笑道:“我就是胆小。咱不管他怎么想,总之是越乱对我越有利,有些事情,越说不明白越好,让他胡乱想去吧,我们走我们的……”
小郭子给了一个乞丐几个烧饼,让他把沈万三写的字条送到刘府,然后偷偷躲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见刘家的护院万震带着几名家丁跟乞丐快步跑了出来,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找了一圈。郭如意冷笑一下,心想:“找吧,再过几个时辰爷我就去江南了。”
万震看来是受了刘定一的严令,要他找到送字条的人,继而找到沈万三,就拉着那乞丐一条街一条地找了过去。郭如意等他们都走远了,才悄悄回到了住处,对沈万三说:“万三哥,我们快点走,刘家的人开始找咱们了。”
沈万三却不慌不忙地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才道:“等两天再说,刘定一看到我的字条之后,一定以为我已经在去江南的路上了,我给他字条就是给他指一条追我的路,好好歇两天,然后再快马加鞭回家!”
两天后,大都城门中缓缓驶出一辆马车,车上的沈万三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大都城高耸的城墙,自言自语道:“离开了这大都城,我一样可以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
郭如意正在赶车,听了他的话,把头转过来,笑道:“就是就是,万三哥,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大都是大人物待的地方,咱们这些小角色想成就事业难得很,现在咱们手里有几万两银子,到哪儿都不怕。”
沈万三欣喜道:“如意说得是,我腰里这三……三五万两银子,在大都花不着,回到我家乡那穷地方,就是一笔大钱,县上的达鲁花赤也没我银子多呀,呵呵。”现在他身上所有的银票和银锭加起来将近三十万两,刚刚豪气干云,差一点就要说出来,转念又想,郭如意虽然是自己人,但是身上有这么多银子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毕竟人心难测,银钱的诱惑力太大了,谁能保证一点都不动心呢?
褚嫣然和沈万三、翠茹挤在一辆马车上,天气又这么热,早已是浑身大汗,听了沈万三的话,呵呵一笑,嘲讽道:“哎呀,这位财主爷,您要是真这么有钱,就买辆大点的马车,你看咱仨挤在一块儿,我都快变形了!”
沈万三哈哈大笑,道:“变形了好,不知道是变得更好看了,还是更难看了?”褚嫣然就用手去拧他的耳朵,沈万三大声求饶,在一车人欢笑打闹声中,马车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