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晚上我弄丢了十先令,又在寻找硬币的过程中找到一千二百五十镑以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星期。那个可怕的矿洞早已被我们抛在身后——说起来,‘黄金乡’终究还不算名不副实——如今却已是另一幅景象,它披着月光的银色睡袍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我们——哈里和我,两个黑人,一辆苏格兰货车,还有六头公牛——在一片灌木丛里找了处高地扎营。不过,我们扎营的地方灌木比较稀疏,只在周围有那么几丛,其间夹杂着一两棵平顶的金合欢树。营地右面有条小溪,小溪的河岸被铁线蕨、野芦笋和各种嘉卉的翠绿所覆盖,溪水在两岸间蜿蜒流淌,在斜坡上形成了一条通向坡底的深深的水道。这块地方的基岩是红色花岗岩,经过溪水几个世纪的冲刷,河道内的几块巨大石板被侵蚀出了宽大的沟槽和凹坑,我们把这里用作我们的浴场。它距离我们的营地不过五十码,那些罗马夫人们也许拥有斑岩或是汉白玉做的浴缸,但这块地方可比那些浴缸惬意多了;她们也不会拥有用金合欢的刺藤做成的粗犷围栏——我们费了点力气找来刺藤,把它们围着货车摆好,保护我们免受狮子的攻击。我从足迹中知道附近有几只那种野兽,尽管我们从没见到它们的身影,也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声音。”
“水流的漩涡冲走了不少土壤,留下了一个小凹坑,这就是我们的浴缸了。浴缸边缘生长着一株最为美丽的、有年头的合欢荆棘树。树的下方是一大块平滑的花岗岩,周围是星星点点的铁线蕨和其它蕨类植物;石面倾斜而下,在底端形成碗状的花岗岩水潭;潭水清澈耀眼,中心的最深处大约有十尺宽、五尺深。我们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沐浴,我最难忘的那些狩猎回忆中便包括了这愉快的泡澡活动,而由于一些不久后发生的事,它也成了我最痛苦的回忆之一。”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哈里和我坐在火堆的上风处,两个被雇佣的黑人忙着烹饪从黑斑羚上切下的肉排,那是哈里早上射猎到的——这让他高兴坏了。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这整个世界,我们都感到无比满足。夜晚是如此美妙,可惜我没有如簧巧舌,也不善言辞,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这月下旷野的壮丽美景。无穷无尽的灌木之海向着远方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那神秘的北地。在我们下方约一英里处,宽阔的奥勒芬兹河从右边流淌而过,镜面般的湖水上映着月亮的影子。那银色之矛在月亮的胸膛颤动,化成萦回蜿蜒的光线,遍洒在群山和平原之上。巨大的树木沿着河岸生长,在寂静中庄严地直指天穹,夜晚的美景如云朵般笼罩着它们。一切都阒寂无声——无论是深邃的星空,还是沉睡的大地。面对此情此景,伟大的思想也许会从人的脑海中浮现,有那么一刻他会感受到:他也是这纯净的无垠天地中的一份子,从而忘记了自己的渺小。”
“‘听!什么东西?’”
“远远地,河的下游传来一声威猛的咆哮,接着是另一声,又一声。那是狮子在猎食。”
“我看见哈里打着颤,面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算是个胆大的孩子,但第一次在夜晚阴沉的灌木丛中听到狮子的怒吼,任谁都会胆战心惊。”
“‘是狮群,孩子,’我说,‘它们在沿河那一带狩猎。不过我觉得你不必紧张。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三个晚上了,要是它们想来拜访我们,肯定早来了。不过,我们还是把火升起来吧。”
“‘这样吧,法老,睡前你跟混混去多弄点木头来,不然早晨之前那些大猫就要围着你咕噜咕噜了。’”
“法老——那个在‘朝圣者憩息地’为我工作的斯威士壮汉笑了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叫混混把斧子和牛皮绳拿来,随后在月光下往一丛糖槭林里面去了,我们经常从那儿的枯树上砍下树枝作为燃料。法老人其实不错,我觉得他被叫做‘法老’,是因为他的长相有点埃及人的感觉,加上他走起路来也大摇大摆的,好似一个国王。不过他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不错’,因为他的脾气相当不稳定,很少有人能和他好好相处;此外,要是他找到了烈酒,非得牛饮一顿不可,并且喝醉后性情大变,残暴异常。这些是他的缺点;而和大多数有祖鲁族血统的人一样,他的优点是当他完全接纳你时,便会对你忠心耿耿;他工作卖力,人也聪明,在我相处过的人中,紧要关头就数他最为勇敢果决。他的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但没有戴着‘柯什拉’。我认为他在斯威士兰惹上了点麻烦,他的部落长老们不许他戴上圆环,所以他只得来采金区找活干。另一个名叫‘混混’的人——确切点说是小伙子,是个来自马波奇的黑人,或者说‘疤鼻子’。虽然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对他评价仍不甚高。他是个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小痞子,就在那天早上,我还不得不叫法老抽了他一顿,因为他弄丢了牛。法老依我说的干了,而且干得津津有味,尽管某种程度上他挺喜欢混混。这是事实,事后我看见他从自己的小匣子里拿出了一小撮鼻烟来安慰他,同时对他说,要是下次他出于职责必须鞭打他,他会注意换另一只手来使鞭子,这样新伤痕就会和旧伤痕交叉,在他背上弄出个‘漂亮图案’。”
“总之,他们出发了,不过混混一点也不喜欢在这么晚的时间离开营地,即使月光亮得很。最后他们顺利地带着一大捆木头安全返回。我取笑混混,还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说是的,他看到了;他瞧见两只巨大的黄眼睛从灌木后面盯着他,而且听到了某种打鼾般的声音。”
“不过,经过更深入的询问,那双黄眼睛和鼾声似乎只出于混混那生动活跃的想象,我对这大惊小怪的报告不以为意;把火堆升好以后,我便钻进营地,躺在哈里身边静静地睡了。”
“几小时后我突然惊醒。不知道是什么弄醒了我。月亮已经落下,至少那条灌木构成的模糊的地平线几乎把月亮全部遮住了,只能看见它红色的边缘。同时,风吹了起来,驱使着一排排层云掠过布满繁星的夜空,夜晚的静谧被打破了,一切预示着一场大的变故将要来临。从天色看,我断定离日出还有两小时。”
“公牛们和往常一样绑在苏格兰货车的车辕上,显得烦躁不安——它们不停地抽鼻子、喷气,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们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没过多久我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就在离我们五十码不到的地方,一头狮子咆哮了一声,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跃出喉咙。”
“法老睡在货车的另一边,我从车底看到他抬头聆听。”
“‘狮子,老爷,’他低声说,‘有狮子!’”
“混混也跳将起来,凭着微弱的光线,我能看出他着实吓得不轻。”
“保险起见,我让法老往火里加了点木头,然后叫醒了哈里——要是不叫醒他的话,我相当肯定他能心满意足地一直睡到天亮。开始他有些惊慌,不过很快,身处此情此景的兴奋感就占了上风,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想与威风凌凌的百兽之王来场面对面的交锋了。我把我的步枪拿在手里,又把哈里的枪给他——那是一把威利·理查兹公司的落式闭锁猎枪,轻便又不失威力,很适用于年轻人——然后静观其变。”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围毫无动静,我开始觉得我们最好还是继续睡觉,突然之间,我听到离营地二十码内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比起吼叫更像是一声咳嗽。我们都提高了警惕,但一无所见;接着便是另一段长时间的沉寂。这种等待对我们的勇气是个艰难的考验,攻击可能来自任何方向,也可能根本不会发生;虽然我自己在这种事上已经是个老手了,但我为哈里担心,因为任何人的表现都可能会使处于危险中的同伴失去勇气。尽管现在温度很低,可我还是能感觉到汗水不停地顺着我的鼻子流下来。为了让紧绷的神经能松口气,我强迫自己观看一只停着的甲虫,它正深思熟虑地互相搓动两只触角。”
“忽然,甲虫猛然一跳,几乎一头窜进火堆里——而我们所有人也猛然一跳,我是说,这并不奇怪,因为在我们右边的营地栅栏底下,传出了一声极为可怕的怒吼——吼声直接震动了那辆苏格兰货车,其威势让我喘不过气来。”
“哈里惊呼一声,混混则身不由己地高喊起来,而那几头可怜的公牛被吓得几乎灵魂出窍,他们打着颤,哀号着。”
“夜幕四合,月亮已经落下,而云层又遮蔽了星光。我们唯一的光源只有火堆,此刻它又重新烧得很旺了。不过,您知道的,火光在射击时绝对靠不住,它闪烁不定,而且火光虽能穿透黑暗,距离却相当有限,倒是待在外面的黑暗里的人,很远就能看见它。”
“过了会儿,那些先前站着不动的公牛突然间嗅到了狮子的气味,开始恐慌了——那正是我所害怕的——它们试图挣脱货车的拖绳、不顾一切地冲到旷野里去。狮子熟知公牛的这种习性——顺带一提,我认为公牛确实是太阳底下最愚蠢的动物,跟它们比起来,绵羊简直像所罗门一样聪明;而对于狮子来说,一群或一队公牛嗅到它之后,开始恐慌、挣脱绑着自己的牛皮绳、然后冲进灌木丛里的情形绝不罕见。当然,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公牛在黑暗里就什么都指望不上了。接着狮子会选一头它最喜欢的,然后不慌不忙地吃掉它。”
“唔,我们那六头可怜的公牛一圈圈地打转、疯狂地奔来奔去,差点把我们踩死;真的,要不是我们跌跌撞撞地匆忙躲开,就算不死也得受重伤。事实上,哈里被踩了一脚,而拖绳挂住了混混的胳膊,可怜的他被弹出了营地的围栏,摔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货车的车辕在横向拉力之下啪地一声断开。要是它没断开,货车就会整个翻倒;结果片刻之后,公牛、货车、拖绳、牛皮绳、折断的车辕,所有东西很快都缠在了一起,到处是乱冲乱撞和痛苦的大叫,这一切搅成了一个又大又沉、似乎无法解开的结。”
“有好一会儿,这情形占据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无暇去考虑那头元凶,不过正当我想着接下去到底要怎么做,以及万一这些牲畜挣脱了绳子、跑进灌木丛而且迷了路——因为牲畜一旦受到此等惊吓,立马就变得疯了一样——我们该如何应对时,我的思绪猛然被拉回到那头狮子身上,大事不妙。”
“在那一刻,我借着火光察觉到,一线黄色闪光正幽灵般地朝我们逼近。”
“狮子!是狮子!”法老呼号着。与此同时,他——或者莫若说是她,因为那是一头高大却骨瘦如柴的母狮,无疑因饥饿而豁出一切了——那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出现在营地中央,她不住怒吼,火堆的烟雾在尾巴上投下道道暗影。我抓起步枪朝她开火,可因为营地的混乱、内心的焦虑,再加上那忽明忽暗的光线,我没打中,还差点伤了法老。不过步枪的闪光映出了一切,跟您说,那场景可是相当疯狂——公牛们在货车周围乱成了一锅粥,简直都看不清了,就好像它们的头是从屁股冒出来的,牛角则长在了背上;而火堆周围满是烟雾,只有在烟雾的中心才能看见一小团火光;混混在画面的前景位置,就在公牛们猛冲猛撞时把他甩出来的地方,他四脚朝天地躺在那儿,惊恐万分,接着,画面中心便是那头高大而骨瘦如柴的母狮,她瞪着黄色的双眼饥渴地环视四周,咆哮着,嘶吼着,考虑着她下一步的行动。
“她没花多久就打定了主意,正如一记闪光在黑暗中熄灭一样快,我还来不及开火或是采取其它措施,她便发出一声极其残忍的鼻息,然后径直扑向了可怜的混混。”
“我听到那不幸的年轻人大声尖叫,几乎是同时,我看见他的双腿被甩向空中。那头母狮咬住了他的脖颈,然后猛地一提,将混混的身体甩上后背,双腿顺势悬在她身体的另一边。没有丝毫犹豫,她轻轻松松地一跃,掠过营地围栏,背着可怜的混混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朝着我早先描述过的浴所的方向去了。万分惊怖之下,我们猛跳起来,狂乱地追了上去,一边毫无目标地开火,指望它能被枪声吓到,继而丢下身上的猎物,但我们一无所视、一无所闻。那头母狮带着混混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了,企图追她追到天亮完全是发疯。这只会让我们陷入和混混一样的危险境地。”
我曾见过狮子用这种方式带着一头两岁大的公牛跃过了四英尺高的石墙,又走了一英里进入了远处的灌木丛。随后他被下在公牛尸体里的士的宁毒倒了,我至今仍保留着他的爪子。(——编者注。)
“于是我们悄悄回到了营地,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心情沉重。我们坐在那儿等待天亮,距那时应该只有一个多小时了。在那之前,想把公牛们解开无疑是徒劳的,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干坐着,想着混混是如何被带走的,而我们又是如何侥幸活了下来,我们抱着一线希望,但愿老天仁慈,让我们的仆人能够狮口脱险。”
“终于,天色微明,拂晓如幽灵般悄悄攀上长长的、遍布灌木的山坡,黎明的微光在纠缠的牛角上闪烁。我们站起身,个个面色苍白、神情惶恐,开始着手解开那些公牛,等到天再变亮些,我们就能去跟踪那头夺走混混的母狮的踪迹了。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我们终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解开那些庞大而无助的牲畜时,却发现其中最好的一头已经病得不轻了。它站立着的两腿稍稍有些分开,头低垂着,绝没有错——它得了红水热,对此我很确定。在所有跟南非的旅行生活有关的问题里,那些跟公牛扯上关系的大概是最糟糕的了。公牛是世上最招人烦的动物,除了黑鬼以外。它的行动毫无章法,而且从不放过任何能染上神秘病症的机会。最最轻微的刺激就能让它身形消瘦,没有好吃好喝它们就会满怀恶意地死去;而它最乐意做的事情便是,当它身处河流中央,或是当货车的轮子牢牢陷在泥坑里时,只要它觉得这儿挺舒服,它就掉过头去不走了。在粗糙的路面上赶着它走上几英里,你就会发现它脚酸了;等你松开绳子准备喂食的时候,你又发觉它已经逃跑了,要是它没跑开,它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吃下了郁金香,让自己中毒。它永远不会让你消停。公牛完全就是畜生。对这种问题动物而言,趁着狮子带走它的放牧者的时机突然染上——也可能是蓄意染上红水热,这和它的惯常行为是一致的。对此我早该料到,所以我既不失望也不吃惊。”
“唔,即便我几乎要大哭一场,也没什么用,要是这头公牛得了红水热,很可能剩余的几头也得上了,尽管它们是作为‘防疫动物’卖给我的,也就是说,它们曾经得过红水热和肺病,有抵御此类疾病的抗体。我猜世上没有其它国家像这儿一样,动物的生命是如此廉价,在南非老碰到这类事情,总有一天人会变得铁石心肠。”
“于是我拿起步枪,叫哈利跟我走(我们不得不让法老留下照顾那群公牛——我称它们为‘法老的瘦牛’),我开始寻找我们那不幸的混混留下的蛛丝马迹。营地周围的地面坚硬多石,尽管刚出营地就看到地上有一两滴血,但我们没看见任何狮子脚印之类的东西。在离营地三百码远、稍稍偏右的地方,是一片混生着糖槭和含羞草的林地,我朝那边走去,心想那头母狮一定是把她的猎物带去那里大快朵颐了。我们努力穿过那些长长的、因缀满露水而弯曲的草木。仅仅两分钟,我们就从脚底湿到了大腿,简直就像涉过了一条河一样。还好,没过多久我们就到达了那片林地,在早晨灰暗的光线下,我们缓慢而谨慎地从树缝间挤了进去。由于太阳还未升起,树下非常幽暗,所以我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时每刻都生怕撞见狮子正舔着可怜的混混的尸骨。但我们没看见那头母狮,至于混混,我们连他的一个指关节也没发现。显然他们没来过这里。”
“我们继续穿过丛林,搜寻着其它可能的地方,不过同样一无所获。”
“‘我猜她肯定是把他带走了,’我最后说,这真令人伤心,‘不管怎样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上帝怜悯,我们帮不了他了。现在该干嘛呢?’”
“‘我想我们最好去水池那儿洗洗,然后回去吃点东西。我身上脏透了,’”哈里说。
“这是个挺实际的建议,虽然有点冷酷。至少我觉得在可怜的混混刚被吃掉的情况下讨论洗澡,挺不近人情的。不过,我没有因这种感伤情绪失去自制,于是我们朝着之前描述过的那处胜景走去。攀下长满蕨类植物的河岸后,我最先抵达了那儿。接着我转身大叫一声往后退——也难怪了,因为几乎就在我脚底下的地方,传来了一记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那头母狮刚才在那片石板上睡觉——洗浴后我们总是站在那晾干身体——而我刚刚差点踩到狮子背上。她先发出一记嗥叫,接着又咆哮了一声,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还没扣上扳机,她已经径直越过了透亮的水池,消失在对面的河岸里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
“她在那石板上睡觉呢,——噢,可怕!那睡在她旁边的是什么?那是可怜的混混血肉模糊的遗体,他身下的那片岩石满是血污。”
“‘啊!父亲,父亲!’哈里尖叫,‘快看水里!’”
“我朝水里看去。那儿,在水平如镜的池水中央漂浮着的,是混混的头颅。那头母狮直接把它咬了下来,它顺着石坡滚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