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姑娘们的学堂设在玉瓶斋,玉瓶斋其实就是一座水榭,以两条横跨清荷湖的九曲回廊通至湖心,水榭前有一块空地,天晴时,颜九卿就让姑娘们在这露天的空地上听课,倒也惬意。逢雨天,雪天,寒天则入水榭。
今日晴朗无风,谢莘和谢嫮来到水榭的时候,颜九卿已经坐在先生席上,谢莘与谢嫮来到其面前行过学生礼后,颜九卿便抬头看了一眼她们,侧目扫过一眼谢嫮,点头算作答礼。
归义侯府自老侯爷往下一共有三位老爷,大老爷谢邰,二老爷谢靳,三老爷谢权,侯府里共有六位姑娘,四位公子,姑娘中排行首的是谢柔,大房庶女,如今已经出嫁,是嫁给了军器监监司之长子,做的嫡妻。谢府二姑娘便是谢莘,二房嫡出;三姑娘谢衡,大房庶出;四姑娘谢钰,三房庶出;五姑娘谢嫮,二房嫡出;六姑娘谢绰,三房庶出。
谢府公子辈倒是不那么鼎盛,嫡庶拢共也只有四位,大公子谢仲,是大房庶出;二公子便是谢韶,二房嫡出;三公子谢晁,三房庶出;四公子谢博,是大房嫡出。
谢莘和谢嫮不是最早来的,三房的庶女谢绰(chuo)比她们还早,她虽比谢嫮小两个月出世,但看起来却比谢嫮要大,她算是谢府所有姑娘里面最勤奋的一个了,最起码在台面上是最勤奋的,日日上学堂,从不落课,每天最早来,最晚走,确实是模范学生,也是她知道自己是庶出,姨娘又是个通房丫头出身,在三房里也说不上话,自己总要多努力些,给自己挣个好名声。
看见谢莘和谢嫮,谢绰早早就起身与她们见礼,牵着谢嫮的手说道:“五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谢嫮脾气古怪,在第一天绝食的时候,就对来看她的人放过话,说只当她是死了,再不要来烦她。所以,自她说过那句话之后,原本隔天还有人去看看她,那之后,除了谢莘,谢韶他们,其他房的姐妹婶子是一个都没过。
笑着点头,阳光下她白的那么通透,脸色显出了丝丝红润,五官也没了从前的高傲,如今的她嘴角还总爱噙着一抹笑,总想着冲淡一些从前的冷傲,她原本五官生的就挺好,不苟言笑的时候看起来都是漂亮的,更别说是脸上挂着笑了。
后来绝食变成了那副枯竭样貌也是她自找的,如今只盼着将身子养好了,气色好了,她这张面皮子就不会差到那里去的。
“身子好了,原也没什么大病,多谢六妹妹记挂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谢衡和谢钰联袂而来,给颜九卿行过礼后,看见谢嫮,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向她走来,谢衡热络的问候道:
“五妹妹今儿终于来了,瞧着这两天倒是丰腴了不少,这从前的功,怕是要掉下了吧。”
谢嫮笑了笑,绽放光华,看的谢衡和谢钰一阵刺目,只听她说道:
“三姐姐笑话我了,什么功不功的,再不敢做那寻死的傻事了,前儿病的不轻,总想着早些好了来跟姐妹们团聚,一直养到今天才能见人。”
谢衡和谢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谢钰一阵撇嘴,眼中满是轻蔑,嘴角也勾着嘲笑,谢嫮只当没看见,谢衡眼珠子一转,突然牵着谢嫮的手,将她拉到一边说道:
“五妹妹可要加油啊,我听我哥哥说,过两天由他做东,要请东陵书院的几位世家中的高才公子来府做客,我替妹妹打听了,春山公子也在邀请之列,若是那日妹妹能在公子面前演绎一番,那春山公子必会为你感动。”
谢嫮看着谢衡近在咫尺的脸,心中一百个猜不透,李臻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如何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心思恶毒的女人。她顾然生的美貌,可是,这世间比她美貌的人多如牛毛,就是上一世的谢嫮生的也不比她差,可为何独独她入了李臻的眼,这是谢嫮到死也没想明白的事情。
谢衡见谢嫮没了反应,只盯着自己的脸出神,不禁暗自推搡了她一下,谢嫮这才回过神来,对谢衡笑了笑,说道:
“三姐姐说笑了,既是大哥哥宴客,我这做妹子的如何去演绎什么?又不是伶人艺人,姐姐别说这个了,叫人听了笑话。”
说完这些话,谢嫮这才收回了递在谢衡脸上的目光,转过身去,坐回了谢莘身旁,绝口不提她这两年痴恋李臻的事情,那模样,就好像这两年做出那些丢人事,罔顾名声的人不是她一样。
倒不是谢嫮不想替自己辩驳,而是因为痴恋,尤其是单向痴恋这种名声,一旦传了出去,基本上说多少自清的话都是挽回不了的,就算她现在赌咒发誓,说她不喜欢李臻,也是没有人相信的,人家只会继续笑她,说她是换了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骨子里还是那个花痴。
而谢嫮不敢否认,她上一世的确就是个花痴!满心满眼全是李臻,从九岁喜欢到三十六岁,二十七年,上天给了她一个嫁给他的机会,可是,却连半年都没有熬过,就死在了自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手里。
再活一世,谢嫮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放弃了,李臻爱的是谢衡,不管什么原因,就算她为了他蹉跎了一辈子,等候了一辈子,临了也如愿嫁给了他,可是却还是抵不住他的深情,另有所爱。
要说,这辈子谢嫮对李臻没有一点心思了,那现在也是不敢说绝对的,只不过,她如今是真的已经死心罢了。情之一事,初时动人,会叫人蒙蔽双眼,丧失理智,可后面等待的无非就是寸寸断肠。即便她为李臻熬死了性命,他也未曾喜欢过她一星半点,如此爱上痛苦一世,不如趁早放手,谢嫮是真的怕了,死心了。
李臻再好,他是夜空中的明月,蓝天里的骄阳,是不染纤尘,不沾尘世的谪仙,但这些却是都只属于谢衡,永远不可能是她谢嫮的。
所谓看透,便是这个道理吧。
只可惜,世人多被世情蒙蔽,执拗自信,鲜少能有看清自身的,直到离开以后,失去以后,或者像她这样再来一世,也许才能真正的看清自己的斤两,不再做那无妄的期盼吧。
颜九卿今日讲的是玄言诗《秋月》,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注1)。
她一字一句的讲解,温润的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她的声音是这样柔和,知识是那样渊博,可为何这样一个才学高明,温雅如斯的女子会成了他人的下堂妇呢?可见感情一事,真的不能用才学的高低来判断。
谢韶这一回可是玩儿大了,失踪了将近一个半月才回来,回来之后,不无意外的给谢靳喊去了书房,一顿打是肯定的。
谢嫮听说谢韶回来了,放下了手里正调制的香蜜就赶去了书房,听见书房里头战况正激烈着,谢嫮就躲在院子里的假山后头偷看,没一会儿,就见谢韶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从书房里走出来,云氏随后而出,虽然心疼,却也板着一张脸,谢嫮只听到她说了一句:
“你爹爹这回罚你,我真想拍手叫好,罚你面壁十日都是轻的,要我说,就应该打断你的腿,叫你还敢这样没规矩!”
谢韶不在家的这一个半月,云氏几乎天天派人出去找,在她面前就不止念叨了多少回,这回也是动了真怒。谢韶偷偷看了一眼亲娘,确定一下出了书房说的话不会被谢靳听见,他本就是个赖子,脸皮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刚被打了也不长教训,上去就搂住云氏的胳膊无赖的撒闹,好话说了一箩筐。
“娘,您快别说了,我这背上都跟冒火星儿似的,爹这回可是下了狠手,儿子可怜,不过是出去玩了几天,就叫爹爹这样恼火,可是,我那帮朋友都出去了,就我一人儿留在京里,多没趣儿啊,凭的还叫人说我没胆色,您儿子怎么能让旁人说我没胆色呢?这不是丢爹娘的脸面吗?我也是……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云氏气结:“你一声不吭,从京城跑去了扬州,一个半月啊,你还敢说是为了我们?哎哟,真是气死我了,你快快再去书房,将这番话说给你爹听听,看看他会不会再赏你几十藤板。”
谢韶暗自吐了吐舌,被云氏推开,又粘了上去,这回,干脆把脑袋都搁在云氏肩膀上了。
(注1:玄言诗在东晋后期就已经渐渐消失了,这种体裁不是唐诗宋词里常见的,我也是偶然看见的,这种诗写的好,是因为它富有佛学哲理,言之有物,当然了,这是表面的理由,而最真实的理由是因为……这种诗用词艰难……身为文盲的我……根本看不懂。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