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是个有些怯懦的人,生性不爱与人争,在府里一直是得过且过的性子。
今日听说夫人周氏要回来,她便与乔姨娘一同过来,只是……
姜姝看见自己这四妹妹,只觉得她出了府一趟,下巴尖了那么一些,可越显得姿容清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也更亮,仿佛一下褪去了年少的稚弱,由内而外地散出一股通透与灵秀来。况四妹妹的五官原本是极好的,如今被那颜色浅淡衣裳一衬,便已能隐约得见日后风姿了。
心里只有羡慕,却不曾有嫉妒,姜姝也见礼:“四妹妹见着是越发叫人喜欢了,我也不曾久等。”
见周氏也过来了,姜姝连忙再行礼:“给母亲请安。”
周氏虽不喜欢府里心怀不轨的姨娘们,可对姜源的子女却从未有过苛待。更何况,她心知姜姝的脾性,只笑道:“快起来吧,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一同进去吧。”
院门外,只候了姜姝一个,周氏面上和善,实则也心底冷笑。
进了门,绕过当前的照壁,屋前守着的丫鬟九月已带着丫鬟候在此处,周氏叫她们起来,很快便进了屋。
当堂左右两边都排着漂亮的酸枝梨木上清漆的官帽椅,内中地面上铺着富丽大团夹彩百花图案的绒毯,堂上横着一张紫檀木方案,中间摆着一对儿汝窑白瓷大花瓶,两边是两张紫檀木雕漆太师椅,靠背上雕着松鹤延年图。堂中两根红柱下面摆着鎏金铜兽小熏炉,此刻已熏上了姜姒熟悉的山水香。
周氏上去直接坐在了右边的太师椅上,而后一点手:“姒儿与姝儿也坐吧。”
二人谢过,姜姝坐在了周氏下面右起第一个位置,姜姒则坐在了第三个位置上。
府里原有五个姑娘,可二姑娘夭折,姜姒在府里虽是四姑娘,可实际乃是行三。
乌泱泱一群丫鬟婆子们终于进来见过,周氏也没有什么话,只道:“如今中馈还是在卫姨娘处主持,我如今怀有身孕,你们各自明白自个儿在做什么事儿,也便罢了。都下去吧,一大帮子人看得头晕眼花。”
要紧的是姜姒不大喜欢吵闹,喜静。
人一走,周氏也觉得清净了,九月又斟了茶上来,端给了大姑娘和四姑娘。
现在没那么多人闹着,周氏才有功夫问姜姝:“你怎的自己来了?”
姜姝生母乃是乔姨娘,没道理单单叫一个姜姝来,旁的姨娘没把周氏放在眼底也罢了,就是乔姨娘不拿她当回事,也没什么所谓。可姜姝一个人来,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也正是姜姒的疑惑。
姜姝容貌有些寡淡,也不是很耐看,在府里便没什么存在感。
她放下茶盏,轻声细语地:“半道上二哥似乎出了什么事,姨娘叫我先来,给母亲告个罪,她随后便到。”
姜家两位公子,大公子姜莫沉稳平庸,二公子姜茴机敏轻薄,姜姒对自己这两位哥哥种种形状也是有耳闻的。
不过毕竟了解不深,姜姒只知道姜莫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让她落入深渊,因而绝不会有半分好感;姜茴则是轻薄人,姜姒也不喜欢。
况周氏肚里男女不知,只怕是还没出世,这府里就要掐起来。若出是来个哥儿,怕更不会有什么宁日,有儿子的乔姨娘和许姨娘,有孕的郑姨娘,担心掌家权力被夺回的卫姨娘,可热闹得很呢。
“乔姨娘不来便罢了,毕竟如今有事,卫姨娘方才见过了,却没想许姨娘与郑姨娘是个什么说法。”姜姒低笑了一声,便道,“九月,叫人催上一催去。”
九月却没动,赔着几分小心一样对姜姒与周氏道:“回夫人、姑娘,许姨娘今晨莫大爷、三姑娘与五姑娘去明觉寺上香,现还不曾回。奴婢去催催郑姨娘吧?”
倒是会挑好日子。
姜姒不说话了,只看向了周氏。
周氏原本是个懦弱的人,可如今不会了,她面上没显露出什么端倪来,只道:“去问问郑姨娘吧。”
郑姨娘有孕四个多月了,周氏就是因为被诬陷害她腹中孩子,才触怒了姜源,为了自保自请去庄子里过日子。周氏自然无辜,当时是不是郑姨娘设的局却还不清楚,但是表面上这二人关系定水火难容。
九月原伺候在周氏的身边,周氏离开姜府的时候不曾跟去,如今说要去请卫姨娘,也不敢不应,生怕主子拿自己开刀,赶紧退出去了。
九月刚走,外面便是一声笑,道:“我这里是来晚了,还望夫人不要见怪,妾身给夫人请安,夫人好。”
人刚跨过门槛,声音便已经过来,是乔姨娘。
很快她便到了周氏跟前儿,行了个礼。
乔姨娘出身粗鄙,也不怎么懂得藏话,原是一个三等丫鬟,被姜源酒醉后收用了的,没想到竟然珠胎暗结,生下如今的二爷姜茴。这样的出身,自然不指望她说出什么漂亮话,不出错都算顶好。
周氏一笑,只道:“你也坐吧,也不必告罪,姝丫头都与我说了。”
乔姨娘甩着手里的丝帕,坐了下来,端茶一口喝了半碗,擦擦嘴道:“嗐,最近要开小瑶池会了,京城里人心浮动得很。妾身是都是跟茴二爷那边说话久了,倒是听见一些个有意思的事。听说夫人当初就在柳镇吧?”
姜姒一听见柳镇这词,便把秀眉微微地一蹙,有些厌恶乔姨娘的粗鄙。
姜姝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埋下了头,只敢听不敢看。
周氏习惯了,便接话道:“是在柳镇,可出了什么趣闻?”
“都说宁南侯世子跟谢家公子一起去办差,结果那平日里被人夸上了天的谢大公子,竟然受了伤回来,刚刚回京就被谢相老先生给揪住了痛打一顿,说他办差也敢出去寻花问柳,太没出息……哎哟,现在真是全京城都传开了,笑死妾身了!”乔姨娘自个儿笑着,倒是也有不少丫鬟跟着轻轻抿嘴。
谢大公子,不就是谢方知吗?
姜姒听了只觉莞尔,这人也该有个好好管教管教,谢老先生乃是太傅,怎么见得自家儿子如此浪荡?打他才是正常的。
不过……
乔姨娘平白说这个干什么?
念头刚刚过去,乔姨娘果然顺着这话便说开了:“谢大公子不争气,倒是宁南侯世子顶顶厉害,还得了皇上的赏赐呢,满京城的才俊,又有谁人比得上他?听说世子爷前几个月还主持办过一个墨竹诗社,可是个研究学问的好地方。”
来了。
姜姒端茶,闻着屋里飘飘山水香里混的苏合香味道,心里平静。
墨竹诗社在京中名气还不小,有不少官家子弟都以进入墨竹诗社为荣,这里面莫不是有才学又有身份的人。若没记错,谢方知也在里头混日子,前世倒也有不少的风流诗词从诗社之中流出,不过都是些淫词艳句。傅臣在里面没什么声息,却是整个诗社的主办人之一,提到墨竹诗社都不得不提到此人。
乔姨娘的儿子姜茴,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姨娘有话只说便是。”
姜姒看乔姨娘说到一半,似乎还踌躇起来,暗道一声惺惺作态,却很配合一般接了话。
乔姨娘脸上有些难看,不过想到这事儿还是只有姜姒能办,态度也就软和下来:“府里茴二爷如今在学塾里也学了不少的诗文,听说墨竹诗社里全是有才学之辈,先生常跟他说有人切磋才能长进,所以妾身便想……四姑娘与世子爷青梅竹马,是不是能说道说道,让二爷也进去?”
呵。
若不是这一世更能忍了,姜姒现在能泼她一脸的茶水。
凭姜莫是个什么庸碌之辈,扔到墨竹诗社那一班人面前,也不过是丢脸罢了。
更何况,姜姒真不想再欠傅臣太多,这人自己即便暂时不撕破脸,往后也未必能到一块儿。
对着个姨娘,姜姒也不必虚以委蛇,不大客气道:“墨竹诗社想来是有文才便可入,二哥若是有本事,何不自己去呢?即便是托了姒儿这里说道,也不一定能成。”
姜姝的脸色更白,头埋得更低。
乔姨娘则是气得一拍扶手站起来:“四姑娘说话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你二哥即便文才不行,可如今也算是刻苦用功,府里就莫大爷与茴二爷两个哥儿。你一个做妹妹的,帮衬着自家人又怎么了?何必这样小心眼?若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笑我们府里如何呢。”
“那您就往外面说道去。”姜姒不紧不慢,用透明的指甲盖,挑了茶碗里一片舒展的茶叶,笑得眼似弯月,艳光四射,“我倒要看看,是姨娘您丢脸,是我大哥丢脸,还是我姜姒丢脸!”
话音落,姜姒便陡然将手里茶盏一翻,砸到乔姨娘脚下去!
“啪!”
茶水与碎瓷四溅!
骤然来的一声脆响,让里里外外丫鬟都抖了一下。
姜姝连忙起身来,拉住骇然的乔姨娘,带着哭腔道:“姨娘别说了……”
周氏这会儿也着恼了,冷笑道:“姒儿愿意帮便帮你,不愿意帮你还能强按头不成?府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真是个不长眼的!”
乔姨娘本就是个浑人,被伤了面子,也是狗急跳墙,口不择言道:“四姑娘嚣张个什么劲儿?跟宁南侯府的事儿可还八字没一撇呢!谁不知道如今宫里和靖公主倾心世子,指不定皇上还要赐婚,现在外头都传开了。再过个几日,谁知道世子爷怎么想?侯府这一门亲事,妾身看呀,这是要吹!”
甩着帕子,乔姨娘话里刻薄尖酸。
姜姒这里一怔,心道这也是个好法子。
只是周氏不知姜姒心里打算,只觉得乔姨娘太浑,气得发抖:“还不把她撵出去?姒丫头的亲事也是你能浑说的?”
“有什么说不得?”乔姨娘骂骂咧咧,“叫她帮自家人个忙,便甩脸子,妾身是个贱命,可茴二爷是府里的爷。再说了,议论几句世子爷又如何?谁不想着尚主?贱妾不过说了实话!咱们府上门第高,皇宫门第更高,过不几日,看看四姑娘嫁给谁去!”
纵使姜姒真没想过嫁给傅臣,这会儿也被这话给激怒。
她眼帘一搭,正要发作,外头红玉却一脸笑意进来:“夫人、四姑娘,宁南侯着人给咱送礼来了,老太太说直接给夫人您拿过来。”
这话,一下进入众人耳中。
姜姒扣紧的手指渐渐地松开,满面霜色也渐渐褪去。
她看了方才还叫嚣不止的乔姨娘一眼,低眉看腕上玉镯,忽的一笑,纵使再不喜欢傅臣,如今也觉他可爱起来。
傅臣,及时雨啊。
她浅浅一笑:“既是送给府上的,便拿进来,也给姨娘挑两件走吧。”
于是,外头捧着各式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胭脂水粉的丫鬟小厮们便进来了,站在下头黑压压的一片,珠光宝气地晃人眼。
乔姨娘早哑了。
她眼睛晃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一巴掌给拍在脸上,直被拍得头晕眼花、脚底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