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祖父的感情到达一定的程度之后,江素梅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希望去外祖母家一趟。
其实,老爷子也知道亲家太太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去年俞家搬到京城,俞朝清过来拜会后,他本想亲自去探望一番,后来老太太说,病了最忌不清净,她自会安排,老爷子便没有再管。如今孙女儿一片孝心,他岂会不成全呢,立刻就答应了,还让她多住几日,好全了祖孙之情。
江素梅十分欢喜,但又有些担心老太太那里会不同意。
结果恰恰相反,老太太表示很好,还破天荒的夸奖了她一下,当日就派人带上行李,送她去了俞家。
看老太太一副送走灾星的模样,周妈妈提醒道:“三姑娘回来,许会找老爷哭诉呢。”
老太太喝下一勺月桂喂过来的补身膏剂,淡淡道:“哭诉什么,她外祖母家自己营生不当,搞的穷困潦倒,她儿子来那回,咱们也正逢田庄失收,哪里救济得了?就是老爷问起,我照样有理,一家子都没管好,还能顾得了别人了。再说那杀人的事情,也是他们家的错,没得告诉老爷,为救人,害的名誉受损,三丫头若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你倒要教教她。”
周妈妈见她轻飘飘说了一段话,连忙应是。
老太太喝完膏剂,擦擦嘴,又伸手按一下自己的脉搏,长叹一声:“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啊。”
正好李氏过来,跟她汇报府里的事宜,老太太便道:“三丫头身体大好了,下个月不是王家夫人宴请赏花么,到时候你带了三丫头一起过去。”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老太太是想把江素梅嫁出去了。
那王家夫人请人赏花,其实是要看看各家的姑娘,好给她儿子娶妻,江家也在考量范围之内,所以提早发了请帖来。
李氏笑道:“那好啊,念姐儿正是不舒服呢,我就不带她去了。”
老太太没有异议。
俞家现在能住在安定门西侧的望春街上,说起来也是亏得江素梅的娘亲俞秀珍。
当年俞朝清年纪尚小,俞秀珍就已经担忧他进京考学以及成亲的事情了,听说那户人家要搬走,毫不犹豫的动用自己的嫁妆,想法子给置办了下来。
因为这事儿,老太太颇为不满,责怪她巴娘家,倒是她相公江兆青很理解,毕竟俞家二老就两个孩子,俞朝清又是老来子,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呢,俞秀珍多有照顾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院子是买对了,俞家搬来京城,至少不用寄人篱下。
江素梅下了马车,那车夫就回去了,她这次来,就只带了果儿跟一个姓刘的婆子,刘婆子手里拎了些许要用的物什,还有老太太叫送的礼。
她站在门口,婆子上前敲门。
有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探出头来,询问什么事情,听说是江家三姑娘来了,她惊喜的往回叫了一声,连忙把门打开。
张妈妈跑着来,嘴里哎哟哎哟的叫:“怎么突然来了,老太太都高兴的不会说话了!”
“早就想了,昨儿跟祖父一说,就准了。”江素梅催促,“妈妈,快带我去看外祖母。”
张妈妈叮嘱那妇人朱氏:“你带她们去住的地方,东西放好。”
朱氏应一声,却接那刘婆子手里的东西。
俞家老太太躺在床上,脑袋往外伸着,见到有人进来,颤着声音问:“虫娘,虫娘,真是你呀?”
那声音听得江素梅一阵心酸,她应道:“外祖母,是我。”一边就快步走过去。
谁料到俞老太太又使命的摆手:“别近了,小心过给你,你坐的远远的就是,原本身体就弱,可不能沾到病气的。”
“不妨事,外祖母,我要是还病着,肯定也不能来,就是好了才来呢。”江素梅并不怕,在床边坐下来。
张妈妈笑道:“老太太您这都要好了,哪儿会过呢,真过,大爷早就得了,今儿还不是好好的出去了。”
俞老太太放了心,伸手握住江素梅的手,仔细瞧她,这一看,眼泪就流了满脸。
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像她娘亲,俞老太太想到自己的女儿,泪流不止。
“外祖母,您别伤心了,往后我有机会就来看您。”江素梅只见俞家老太太长了一张银盘脸,眼睛圆圆,和善可亲,就是神色太过憔悴,显得颇为苍老,她鼻子忍不住一酸,拿出手帕给她擦眼睛,“您别生我的气呀,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些过来。”
“这孩子,谁生你气呢,我这是气我自己。”俞老太太叹一声,却没有继续说,只又摸摸江素梅的头,“虫娘,你长大长高了不少,想我那次见你,你才那么小一点儿,秀珍抱着给我看,你就只知道哭,我走了,也不给我笑一下。”
这外孙女儿,她统共就只见过两次,后来俞秀珍去世,她原本要来,结果因为受了刺激,大病一场,俞朝清便拦着没让她来,这一下,就是三年过去了。
江素梅笑道:“我这会儿笑给您看,您看个够好了。”
她双眼弯的好像月牙儿,两只手还捧着脸蛋,嘴巴裂得大大的。
“好,好,乖孩子。”俞老太太微微笑了,心情平复一些道,“也不要太挂念外祖母,我这里好着呢,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能经常出来的。”
祖孙两人说了会儿话,江素梅才有空打量,只见这卧房的陈设简陋的很,跟江家二老的厢房一比,地下天上。她便又回想起刚才进门时注意到的,宅院里没什么下人,十分空荡,给人的感觉无比寥落。
其实,张妈妈那时肯拿她的钱,就已经说明境况的糟糕了。
恐怕那些能赚钱的家业都没有了罢?
等到俞老太太睡下,她轻声问张妈妈:“家里也不会一下子就变成这般的,怎的不叫人说一声,祖父祖母总能帮下忙啊。”
张妈妈不知道怎么答。
看她那神色,江素梅不免想到江老太太的德性,皱眉道:“莫非是去过的?妈妈,你尽可以说给我听。”
张妈妈本来也是满腹怨气,忍不住就讲了。
原来俞家不行的时候,确实来江家求助过,可江老太太没有答应,只扔给俞朝清五十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一般把他赶走,俞朝清年少气盛,岂会要那点钱,满是愤怒的回家了。后来俞秀珍知道,便拿出了自己的嫁妆。
江素梅听的直摇头:“那祖父呢,他可晓得?”
“江老爷子那会儿离得远呢,自然不知道这事儿。”张妈妈索性说全,“上回大爷就是说要去跟老爷子提提那次的事情,老太太才肯让姑娘搬回去的。”
江素梅恍然大悟。
看来,老太太还是很怕老爷子的,怪不得再怎么不喜欢她,只要老爷子一句话,她也不敢怎么违抗。
只可惜,老太太做事阳奉阴违,心思弯弯绕绕,男人家又粗心,所以即便老爷子也许是个好的,也被老太太陷于不义之地了。
“姑娘,我一时多嘴讲了这些,可不能告诉大爷。”张妈妈叮嘱。
江素梅点头:“妈妈放心罢。”
张妈妈便问:“一会儿想吃些什么,我叫人买去。”
“也不用,你们平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张妈妈笑道:“那可不行,老太太看到了要不高兴呢。”
江素梅想了想,便点了几样,张妈妈很高兴的吩咐去了。
快要用饭的时候,俞朝清回了来,见到江素梅也是一番惊喜。
江素梅打趣:“大儒家里不给吃饭么?”
俞朝清师从当朝有名的大儒徐宣学习,这是很荣耀的事情,因为这徐大儒不止文采出众,还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是程式道学的真传弟子,多少人想拜师而不得。而俞朝清则是因为父亲少年时曾与徐宣有过同窗的关系,且本人资质不错,去年去徐家拜会,得到赏识,才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俞朝清汗颜:“尚不够格。”
原来在大儒家里用顿饭这么难啊,还要讲资格,她好奇的追问:“那谁有资格用呢?”
“余崇礼也。”俞朝清回答,面上露出尊敬之色。
江素梅自然不清楚这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俞朝清的同门师兄,既然他有资格,可见学问应该是极好的。
俞老太太催二人用饭:“都要凉了,有话吃完再说罢。”
俞朝清笑:“虫娘来了,母亲饭量也好,都吃下大半碗呢。”
“可不是,早知如此,我早就该求了姑娘来。”张妈妈给三人布菜,虽然人手少,可规矩还是不乱的。
一顿饭吃得和睦愉快。
江素梅在此住了三日,本来要回去,却正巧遇到俞朝清休息,她又乐得住一日,两人在书房谈天。
江素梅写了字给俞朝清看,他十分惊讶,称赞道:“虫娘,写的真好!”但又摇摇头,“只未免过于圆滑。”
江素梅一怔,继而微微苦笑。
若不是为讨得祖父的欢心,她何必要写成这样?
“那我重新写。”她挺起胸膛,又拿一张素纸铺好。
俞朝清见她认真起来,嘴角一挑,道了好字,卷起宽袖给她磨墨。
她执笔,落笔,小脸凝重,动作行云流水,一会儿功夫,竟是写下了一副狂草。
俞朝清见那字迹洒脱不羁,又有刀锋之厉,悬崖陡峭一般看得人心惊,不由呆住,片刻后疑惑的问:“虫娘,这字真是你自己练出来的?”
“嗯,”她眨眨眼睛,“小舅觉得哪一种写的更好呢?”
女子写字如此乖张,只怕会叫人产生不悦之感,更何况,江素梅还父母双亡,俞朝清虽然是个清高的人,却不是不懂世事的人。
他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目光深沉的落在江素梅脸上,徐徐道:“虫娘,还是按原先那般写罢,后面那种,给小舅看看就算了。”
江素梅嘻嘻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