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五个子女,最受吕建民宠爱的当然是宝贝儿子吕金龙,其次便是二女儿吕玲玲,因为吕玲玲长得最像他,脾气性格也像他,父女两个十分投缘。尤其是姐妹三个都上学之后,那高下立分,吕玲玲是姐妹几个中最聪明的,学习成绩也是最好的。吕程程的学习也还马虎,唯有吕多多,用吕建民的话来说,那就是个木头疙瘩,死不开窍!
其实这也不怪吕多多,吕多多并不笨,她不过是比两个姐姐少上了一年学,吕建民为了省钱,没给吕多多上学前班,直接给塞到一年级去了。当时那个年代,小学生上学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非要上完学前班才能上小学。吕多多有个堂姑在学校教书,吕建民就托了自己这个堂妹说情,把三丫头塞到小学部去了。其实吕建民并不差那点钱,但他就是不肯为这个女儿多花一分钱。
就这样,六岁的吕多多一上学就跳级,大字不识的她和一群早就学过拼音和数字的孩子一起,高下自然立分。吕多多刚开始跟着滥竽充数上了一个月学,没被老师发现她的问题,直到有一次,吕多多被叫上黑板听写生字,就立即原形毕露了。
语文老师说:“妈妈的‘妈’。”
吕多多傻眼了,写不出来。语文老师先用教棍敲她的手心以示惩戒,然后用教棍在黑板上比划怎么写,吕多多早就被那两棍子打得又惊又怕,哪里还能看得出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是什么。语文老师教了三遍,吕多多还是一笔不动,老师就火啦,咚的一声,就一棍子敲在吕多多脑壳上了。那一棍子着实不轻,还肿了老大一块。
那会儿体罚还是件非常常见的事,吕多多被老师打肿了脑袋,除了跟父母哭诉反而遭到一顿训斥外,别无他获,因为那个年代的父母都觉得,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谁叫你不好好学习,谁叫你不听老师话。
从那以后,吕多多反而被那一棍子敲开了窍,她学会了不跟父母诉苦告状,学习也进步明显,再也没有被老师的教棍敲过。到小学三年级时,她已经成为班里的尖子生。但是她长得不漂亮,又不是教师子女,所以三好学生奖状永远也没她的份。而她的大姐吕程程能歌善舞,二姐吕玲玲漂亮聪明,每年都能捧回金灿灿的奖状。
吕多多家堂屋里那面墙上,贴满了两个姐姐的奖状,家里每次来人,都要站在那面墙下观摩一会儿,有人会随口问:“怎么没有多妹子的奖状?”
“那个蠢货,她拿得到奖状?蠢得脑壳都被老师敲肿了,越敲越蠢,她就是混日子的,读完小学就算了,跟她妈去卖水果,省得浪费我的钱。”吕建民永远记得吕多多被老师敲脑壳的事,似乎吕多多每天都被老师敲脑壳一样。
吕多多梗着脖子喊:“我就不,我要读初中,妈说了,我考得上就给我读的。”
吕建民嗤笑一声,不屑地撇嘴:“你考得上?要得,你考上我就给你读!”吕建民是从来都没正眼瞧过自己这个三女儿的。
当父亲的没把三女儿放在眼里,吕多多的姐弟们自然也不会喜欢她,吕程程和吕玲玲从来不会带着吕多多一起玩,因为这有损他们的形象。通常子女多的家庭,孩子的危机意识和竞争意识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强,因为你不努力、不快一点,就会吃亏。吕多多的两个姐姐都不喜欢她,因为从小不生活在一起,没什么感情,吕多多回来了,又多了一个抢吃争穿的人,姐妹俩的危机意识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所以吕多多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八九十年代的个体户还是很吃香的,程春兰的水果摊子摆成了水果店,吕建民的小四轮也换成了大卡车。程春兰的水果店因为有吕建民自己的货运支持,从零售摊变成了水果批发部,来钱自然是又快又多。吕建民两口子被迫下海,反而因祸得福,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拨。
吕家这种个体户,用当地人的说法,就是挣活钱的,手头宽松,虽然孩子多,家里生活条件也不会比别人家差。在那个缺肉少鱼的年代,吕家餐桌上的肉就没有断过,首先,吕金龙是个典型的肉食主义,无肉不欢,没有肉就不吃饭,吕建民心疼儿子,生怕儿子不吃饭饿瘦了,顿顿都要给儿子买肉吃,而且还都是全瘦肉。
但是吕多多却难得有机会吃肉,因为肉是吕金龙的特权,只有他吃到不爱吃了,别的人才有机会吃。就算吕金龙不爱吃了,那肉也不会轮到吕多多,还有吕程程吕玲玲这两个和吕金龙关系好的姐姐。
有一回吕多多试过吃了吕金龙吃剩的肉,结果吕金龙气得将饭碗都砸了,又哭又闹,说吕多多抢他的肉吃。吕建民看见儿子哭闹,挥手朝吕多多就是一巴掌:“你这个好吃婆,你吃他的肉干什么,那么想吃肉,我今天就让你吃饱!”说着拿起屋角的竹片,给吕多多来了一顿竹笋炒肉,吕多多背上和腿上的於痕过了好几天才消。从那以后,吕多多就再也没有吃过吕金龙的专属肉。
当地的习俗,每逢过年,家长都会尽可能给孩子们准备新衣服。吕多多在乡下的时候,爷爷奶奶每年都会尽力给她扯新布做一两身新衣裳,但是回到家里之后,新衣服就再也跟她无缘了,因为她有穿不完的旧衣服,吕程程的,吕玲玲的,或者是吕程程穿过吕玲玲再穿,不要了再给她的。
吕多多也曾向妈妈抗议过,她也想穿新衣服。程春兰非常无奈地说:“家里姐弟多,每个人都要买新衣服,妈妈办不到,姐姐的旧衣服也没有很旧,你如果不穿,就只能扔掉了,太浪费了。”
吕多多含着眼泪,觉得委屈无比:“那我以后是不是都不能穿新衣服了?”
程春兰看着女儿,心里有些小愧疚:“当然不是,等你考到全班第一了,我就让你爸爸从省城给你买新衣服。”
吕多多眨巴了几下眼睛,努力将眼泪眨回去:“真的?”
程春兰点点头:“真的。”
小学三年级时,吕多多突然似开了窍,成绩突飞猛进,期中考试的时候,吕多多破天荒考取了第一名。说来也巧,吕多多的数学成绩并不十分突出,而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考试开始有了作文,她的语言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都略胜同龄人一筹,这次考试的作文题目略难,许多同学都没理解透题目,结果都写跑题了,所以吕多多凭借这点优势,考取了全班第一名。
吕多多捧着第一名的奖状,欢天喜地地回到家里报喜,程春兰看见三女儿居然拿了奖状,还是第一名,也非常高兴,晚上特意给她煎了个荷包蛋以示鼓励。吕多多想起过年的时候妈妈说过的,考第一名就能买新衣服,便跟程春兰提起了这事。程春兰说:“好,过年的时候让你爸给你买新衣服,从省城买。”
吕多多就一直记得这件新衣服,隔三岔五就要跟程春兰提一回,让她别忘了跟吕建民说。说的次数多了,程春兰也不耐烦了:“知道了,我记着呢。你要是不放心,你就自己去跟你爸说。”吕多多缩一下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吕多多为什么不主动跟吕建民去提呢,因为吕多多从来没有从吕建民那里吃到过好果子,三番五次挨打受骂,早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哪里还敢主动去提要求。
过年之前,吕建民终于带回了新衣服,是一件红色的外套,边上还缀了白茸茸的毛边,非常漂亮。吕多多欢天喜地冲上去看自己的新衣服,但是吕玲玲比她动作更快,她将新衣服抢在手里:“这衣服真漂亮,我要这件衣服。”
吕多多大声说:“妈妈已经给你做了新衣服了,这衣服是给我买的!”说着伸出手去抢衣服。
吕玲玲赶紧将衣服展开穿在身上:“那件新衣服给你了,我要这一件,反正都是新衣服。”衣服穿在吕玲玲身上,确实如锦上添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衣服稍稍短了些。衣服的尺寸是程春兰跟吕建民说的,照着吕多多的尺寸稍买大了一号,吕玲玲比吕多多高不少,衣服她是能穿,但是却稍有些短。
吕多多跑上去,扯住吕玲玲身上的新衣服:“这件衣服是我的,我不要你的衣服,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买的衣服和做的衣服当然不一样,做的衣服哪里有买的衣服漂亮洋气,更何况做的衣服是吕玲玲的尺寸,吕多多穿着肯定会长。
吕玲玲说:“不给,这是我的,这衣服归我了。”
吕多多急得直嚷嚷:“我不要你的衣服,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姐妹俩为争这件衣服差点都要打起来了。跑完长途回到家的吕建民正在睡觉,被姐妹俩的争执声吵醒了,他大吼一声:“鬼崽子,吵什么吵,都给我滚!”
吕多多眼里含着泪水:“爸爸,玲玲姐穿了我的衣服。”
吕玲玲说:“爸爸,你买的这件衣服真漂亮,这衣服我也能穿。我把妈妈给我做的衣服给多多,我和她换一件,好不好?”
吕建民看着面前哭啼啼的吕多多,没来由一阵烦躁,吼道:“你姐都说了跟你换一件衣服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闹,我就揍死你!”
吕多多吓得眼泪也忘了流,赶紧跑去向程春兰求救:“妈,二姐把我的衣服抢走了。”
程春兰正在厨房忙活,弄清事情的始末,对吕玲玲说:“玲玲,你自己有衣服,你要多多的干什么?”
吕玲玲立即撒起娇来:“妈,这衣服我也能穿,我就要嘛。我考试也是第一名,也拿了三好学生奖,为什么从来没给我买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妈你偏心!”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是真理。
程春兰果然转头对吕多多说:“多多,要不你和二姐换一件吧,她那件衣服也是新的,都差不多。玲玲穿了今年,这衣服就不能穿,明年再给你穿。”
吕多多看着父母全都向着吕玲玲,气得一跺脚,嚷道:“你们都帮着她,都欺负我,我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说完就跑到里屋去了,进屋的时候,“嘭”一声将门甩上了。
吕建民听见这声门响,一下子爆炸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抓住吕多多,抬手一掴,就将吕多多扇倒在地,接着抬腿就是一脚,把吕多多踹飞了一米多远,骂道:“畜生!老子给你吃给你穿,你还有什么好挑的,在老子面前甩门,还有没有把老子放在眼里?反了你,看我不打死你,白养你这个畜生做什么!”一边捋袖子还要冲上去。
程春兰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拦腰抱住自己丈夫。吕多多被那一巴掌和那一脚踹得躺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动静,程春兰慌了,松开丈夫跑过去抱起吕多多,掐着她的人中:“多多,多多,你快醒醒。建民你干什么打她?你真要打死她啊!”
吕多多好半天悠悠醒转过来,猛地咳了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然后哇一声哭了起来。程春兰吓得都变了脸色:“多多、多多!吕建民,你这个杀千刀的,你真要把她打死了啊。”
吕建民看见吕多多吐血,也吓了一跳,对程春兰吼道:“吵什么吵!还不送她去医院。”
这个年,吕多多是在医院里过的,她被吕建民踢伤了胃,在医院住了三四天。吕奶奶听说最疼爱的孙女儿病了,赶紧撇下老伴从乡下赶到医院来照顾她,祖孙俩在医院里度过了一个异常冷清的年。
吕奶奶看着可怜的孙女儿,抹着眼泪说:“你爸就是个畜生,孩子吵架起口角,他怎么把人往死里踢呢。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畜生呢?”
吕多多也抱着奶奶流眼泪:“奶奶,我不要回去了,我跟你回家吧。”
吕奶奶看着可怜兮兮的孙女儿:“可是你要上学啊,你在奶奶家怎么读书呢?”
“我不读书了,不读了,我跟奶奶回家,我不要回去。他们都不喜欢我,我是多余的。”吕多多想起吕建民就浑身发抖,哭得都换不过气来,那简直就是一个恶魔般的存在。
“傻孩子,要读书的。你只要努力读书,以后就能离开家。你要有了出息,爸爸妈妈就再也不会看不起你了。”吕奶奶安慰孙女儿。
“可是我好怕,我怕打。”吕多多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吕奶奶也抹眼泪,将吕多多抱在怀里,大过年的,祖孙俩哭成了一团。程春兰照顾完一家大小的吃喝,赶过来给婆婆和女儿送晚饭,看见祖孙俩这么哭,也觉得难过。吕奶奶又抓住儿媳妇骂了一顿,程春兰唯唯诺诺地听着,伺候着这对老小吃了年夜饭。
这个年过得实在不顺心,吕多多住院了,吕家一直处于低气压的笼罩下,吕建民的脸像个棺材板一样难看,就连最受宠的吕金龙都不敢轻易去招惹吕建民。吕玲玲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吕多多住院之后,吕玲玲去医院看妹妹,身上穿着那件红色的外套,她对妹妹说:“等你出院了,我就把这件衣服给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吕多多看见那件衣服,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她摇了摇头:“不要了,你穿吧。”经过这件事,八岁的吕多多认识到一件事,自己是家里最无足轻重的一个,妈妈也许不嫌弃她,但是爸爸绝对是觉得她是多余的,她以后要做的,就是努力把自己在吕建民眼中淡化,淡化到不存在。
虽然整个住院期间,吕建民没有去医院看过吕多多,吕多多一点也不失望,反而觉得更轻松。大年初二,吕多多从医院出院,吕建民带着吕玲玲、吕金龙和吕银凤去外婆家拜年去了,吕多多没在家看到吕建民,松了一口气。
年初七这天,吕建民的战友张兵过来拜年,张兵也住在街上,因为有过在云南住猫耳洞的共同经历,所以感情格外亲密一些,来往得也很密切。张兵当兵的年头比吕建民长,转业之后在当地派出所当民警。
吕多多对这个穿黄绿色制服的警察叔叔印象非常好,那个年代,军人和警察在孩子眼中都是神圣的,更何况这个张叔叔还非常和蔼可亲,每次来了之后,带给他们姐弟的礼物从不厚此薄彼,每人都有份。这让一直都受忽视的吕多多觉得很幸福。
张兵身上有一股子正气,他跟吕建民说话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听说他把吕多多一脚踹得吐血住院,拉住他狠狠批评了一顿。吕多多第一次听见有人帮她说话,感激得流出了眼泪。张兵骂完了战友,叹了口气说:“建民啊,你要是真嫌女儿多,把多多送给我得了。”他们两口子都是双职工,严格遵守国策,只生了一个儿子,所以特别想要个女儿。
吕多多听见这话,惊喜地抬起了头,巴不得吕建民点头答应了。程春兰端着红枣鸡蛋上来,笑着说:“张大哥你开玩笑呢,建民也是一时脾气上来了,他心里也悔死了。以后我监督他,他要是再敢打,我就把多多给你送去。”
张兵对吕多多说:“多多,以后你爸要是再敢打你,你就来派出所告诉我,我来抓他。”
吕多多笑了一下:“谢谢张叔叔。”
虽然吕多多没能如愿成为张叔叔的女儿,但是当天张兵就把她带去自己家里玩,这是吕多多这年春节头一次走亲戚,所以也分外高兴。张兵将吕多多带回家中,冲着里屋叫了一声:“张睿,出来陪妹妹玩。”
吕多多探头一看,从屋里跳出来一个穿绿色军装的男孩,个子要比自己高一个头,长得剑眉星目的。他看见吕多多,问:“爸,这是谁?”
“你吕叔叔家的妹妹,叫多多。来我们家玩两天,你带她玩。多多,这是你张睿哥哥,他上五年级了,在育英小学上学。”张兵热情地给两个小朋友互相介绍。
吕多多怯怯地叫了一声:“张睿哥哥好。”
张睿看见吕多多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玩,但是爸爸交给他这个任务,也不能推辞,就说:“你跟我进来吧。”
张兵一边解衣服扣子一边说:“张睿,去拿点心招待妹妹,不许欺负妹妹,她才刚出院,身体弱着呢。”
吕多多跟着张睿进了房间,张睿的房间里贴满了奖状,还有很多枪炮坦克飞机军舰的画报,是典型的男孩子房间。吕多多非常好奇,也非常羡慕,她没有自己的房间,和两个姐姐同住一个屋子,屋子都是两个姐姐亲手装饰的,她贴了一张喜欢的图片,都被吕玲玲撕了下来,说是太丑了。
张睿拿了一些点心过来:“绿豆酥,我爸从桂林带回来的,挺好吃的,你尝尝。”
“谢谢。”吕多多小心地拿了一个在手。
张睿问:“你为什么住院?”
吕多多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张睿,低下头小声地说:“被我爸爸踢得胃出血。”
张睿做了个鬼脸:“你爸真凶。他为什么打你啊?”
吕多多刚将绿豆酥递到嘴边,又放了下来:“我和二姐吵架。”
张睿呲牙:“那你二姐挨打没?”
吕多多摇摇头。
张睿同情地看着她:“那你真是倒霉。我爸虽然抓了那么多坏人,但是从来没有打过我。”
吕多多羡慕地看着他:“你爸真好。这里的奖状都是你的?”
“对啊,都是我的奖状。”
“你学习好,你爸当然不会打你。”
“你学习不好吗?”张睿看着她。
吕多多愣了一下说:“也不是,我期中考试还得了第一名,期末的时候还拿了三好学生奖。”
“你爸肯定暴虐成性,你学习这么好还会挨打,真是没天理。”在张睿的认知里,真是想不通吕多多为什么还要被打,他抹着下巴,“你叫多多?”
吕多多点了点头,她低下头吃绿豆糕。
张睿猛一拍手:“我知道了。你家是不是有很多女儿?”
吕多多嗯了一声:“四个。”
“你有几个姐姐?”
“两个。”
“有弟弟没?”
“有一个。”
张睿一拍手:“难怪你要叫多多,你爸肯定不喜欢你。”
吕多多的手一抖,绿豆糕掉了下来,落在腿上,又掉在地上。
张睿发现自己戳中别人的心思了,连忙说:“对不起啊,我说的也许不对。你吃绿豆糕。”说完又抓起一个绿豆糕放到吕多多手里,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吕多多把脸转向书桌,看见上面放着个非常显眼的三道杠臂章,有些惊讶地说:“你是大队长?”
张睿微笑了一下:“是的。”
“真厉害!”吕多多艳羡地说。
“你要看看吗?”为了弥补什么似的,张睿拿过臂章递给吕多多。
吕多多吞下绿豆糕,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赶紧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二姐是班里的中队长,也有个这样的臂章,不过是两道杠的,她宝贝得很,从来不肯让吕多多碰一下。
张睿说:“你要是好好学习,也能戴上这个的。”
吕多多有些不置信地看着张睿:“女生也能当大队长?”他们学校的女生最多就能当个中队长。
“怎么不能?我前面那一任大队长就是女生啊,她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又是班长,作文还在县里得过一等奖。现在考上了县里最好的育贤中学。”
张睿的话为吕多多打开了一扇未知的门,原来只要好好学习,作文写得好,女生也是能够当大队长的。
吕多多在张叔叔家住了一晚上,对无所不知的张睿哥哥崇拜得五体投地,回到家后,还一直记得,只要好好学习,就能够当大队长。于是在她的小学生涯中,当大队长就成了她的最大目标。虽然最后她并没能当上大队长,但还是当上了中队长,作文比赛在镇里也取得过名次。
吕建民自那次打过吕多多后,果真就再也没有动手打过她,一方面是吕多多对他躲犹不及,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另一方面也是吕建民找不到打她的理由:吕多多极少跟姐姐弟弟发生冲突,她永远都在退让,不让他们找到吵架的理由;她很自觉地做家里的乖女儿,努力学习,她永远是家里最勤快的那个,帮妈妈做家务——做饭、洗碗、扫地,帮弟弟妹妹洗衣服。
但是吕多多依旧不受父母宠爱,吕建民跑货运,在家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何况她每次还有意躲着吕建民走,见面的机会非常少,更别提培养感情了。程春兰一直是家里最忙的那个,丈夫不常在家,她既要照顾店子,又要照顾五个孩子,实在有点分|身乏术,吕多多的懂事,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感到欣慰,但也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表示更多的关爱,能做到不厚此薄彼就非常不错了。
吕多多心里一直还想去张兵叔叔家玩,她很喜欢张叔叔家的张睿哥哥,她想告诉张睿,她这学期又得了三好学生奖了,还荣升了中队长,但是都没有得到机会。每到寒暑假的时候,多多的奶奶就会把她接回乡下去,说是想念孙女儿,让她回去陪两位老人,其实这是爷爷奶奶很淳朴的想保护孙女儿的做法,他们觉得孙女儿不在儿子面前晃悠,就不会挨打受骂。
吕多多很喜欢爷爷奶奶,也很喜欢乡下无忧无虑的生活,夏天抓鱼、冬天捕鸟,这种充满野趣的生活方式让她觉得十分放松。至少不用担心那个凶神恶煞的爸爸会随时出现。吕多多的姐弟都不喜欢乡下,他们不能在乡下长住,因为茅房太脏,没有吃不完的水果,又没有电视。倒是吕银凤,因为家里人都不怎么在乎她,她更愿意跟着三姐一起到乡下去,这个孩子很安静,不爱说话,总是蹲在草地上,可以和蚂蚱飞虫玩上大半天。
在家不爱说话的多多,一到了乡下,便像入了水的鱼儿,别提多欢畅了,性格也变得十分开朗活泼,跟爷爷奶奶叽叽喳喳能说个不停。她看见妹妹胆子小,便主动带着妹妹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但是吕银凤并不那么喜欢和人一起玩,她更愿意自己拿个小棍子,在地上涂涂画画,或者自己用泥巴捏小玩意,鸡啊,猫啊,狗啊的,或者一个人自言自语,独自在那里编故事,自得其乐。
如果说吕多多在备受忽略和挤兑的环境中都没有长歪,性格也不偏激,她要感谢最多的人就是爷爷奶奶,老人们无私淳朴的爱让她善良朴实,乡下的广阔天地让她胸怀坦荡。
人生如同波浪,永远不可能一直都是往上走的,当上升到一个临界点后,就会开始走下坡路。吕建民在儿子出生后,自觉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他觉得儿子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福星,但是春天总会过去的。像吕建民这样在路上讨生活的人,如同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走得多了,就会出意外。
出车祸几乎是每一个司机都会遇到的问题,虽然你有过硬的技术,但是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更何况一个普通人,有时候即便你再小心提防,也架不住别人大意疏忽,所以车祸就那么不期而至了。
吕建民开车路过一个小镇时,撞倒了一个过马路的老人,吕建民一向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信,还从来没有撞到过人,这还是头一回。当时是晚上,路上车辆稀少,也没什么行人,他撞到人后也吓了一跳,但是他并没有马上下车去看,而是左右四顾了一下,鬼使神差,他一咬牙,将车倒退了一段,然后绕过那个被撞的人开车逃了。
但是不几天,警察就找到了吕建民,举证他撞伤了人。吕建民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以为有夜幕作掩护,实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这个道理。
吕建民开车撞伤人,导致老人重伤住院,还肇事逃逸,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已经触犯了刑法。吕建民为了避免刑事处罚,主动承担了医药费,老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车祸导致各种并发症,这医药费赔得吕家几乎倾家荡产。为了赔钱,吕建民只得把车子卖了,程春兰的水果批发部因为供应不上货源,又只好变成了水果铺子。
那一段时间,吕家一直笼罩在低气压气旋下,吕建民就成了一个火药桶,他成天都板着一副棺材板脸,在家里躺着睡觉,谁也不敢去招惹他。
吕多多是大气也不敢出,从来不主动去父母的房间,就连扫地,也都不敢去扫。吃饭的时候,总是迅速夹了菜,端着碗到一边去吃,吃到最后没有菜了,也不敢回去再夹菜,扒完白饭了事。
就算是这样小心翼翼,家里还是吵闹不断,第一个不满意的是吕家的宝贝儿子吕金龙,爸爸出事后,他的肉没了,这可是大事。吕金龙一看桌上,然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又没有肉,不吃了!”
吕建民坐在桌边喝酒,开车的时候,他几乎是不喝酒的,现在车子卖了,倒是顿顿都喝上了酒,借酒浇愁嘛。他看了一眼儿子:“不是有蛋吗。”鸡蛋是吕奶奶从乡下送来的。
“不吃,餐餐吃蛋,我吃得都烦了,难吃死了,饿死算了。”吕金龙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被吕建民打过骂过,所以非常有恃无恐,一边吵还一边摔碗。
吕建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端起桌上的菜碗,啪一下摔在地上:“不吃就不吃,大家都不吃,全部饿死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程春兰也火了:“他不吃就不吃,你摔什么碗!吕建民你发什么疯,你心情不好,你就想让大家跟着你一起受气?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些日子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他不高兴,可就算是这样,吕建民还不满意,他自己犯了错,就让大家都陪着他受罪,程春兰也觉得憋屈啊。
吕建民哐一声砸了酒杯:“程春兰,你不想过这日子了是吧,不过就不过,大家都不过!”说完将桌上的碗筷“哐当”一下全都扫到地上,又抄起凳子,哐一下砸在桌上。
程春兰也火了:“就你会砸东西,我不会吗?”说完端起锅就砸在地上,顿时白米饭撒了一地。
吕多多吓得赶紧拉着弟弟妹妹躲到里屋,外间吕建民两口子已经吵翻了天,家具被砸得噼里啪啦一片乱响,吕多多躲在门后,弟弟妹妹都吓得大哭起来。吕多多突然听见妈妈一声惊叫。
吕多多赶紧打开门去,看见吕建民一手揪住妈妈的头发,抬起腿猛踹她。吕多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赶紧跑回去抱住吕建民的腿,跪在地上哭着说:“爸爸,别打妈妈,你们别打了。”
吕建民看着吕多多,用力抽出自己的腿,抬手就往吕多多脸上扇过去:“你也想死是吧,我连你一起打死算了,这个家散了算了,全都死了好了!”
吕多多被打蒙了,那一巴掌打得她鼻血都出来了。程春兰从吕建民手下挣扎开来,猛地扑上去,张开五指就去抓吕建民:“吕建民,我跟你拼了!”
吕建民甩开吕多多,抓住程春兰一顿猛揍。吕多多看见妈妈被揍得只有哀嚎的份,哭着喊:“妈妈,快跑,跑啊!爸爸,求你别打了。”两个姐姐都上中学了,不在家,没人帮忙劝架。
程春兰听见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清醒了点,爬起来拉开门就往外跑。吕建民打红了眼,拿着门边的一根棒子就追了出去,程春兰赶紧跑到邻居家里,慌忙把门关上,但是还没来得及栓门,就被吕建民一脚踹开了。吕建民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当着邻居的面,举起棒子就要揍程春兰,被邻居们赶紧抢下了,他被邻居们抱着拦着,依旧踹了程春兰几脚。
正好是吃饭的时间,邻居们都在家,大家听到动静,全都跑出来了,一起合力将吕建民制住了,好说歹说,终于将吕建民安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