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风卷残云一般,三人吃得感慨万千。
“这宝贝到现在都还没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叫着神物宝贝吧。”左县丞喝着粗茶,对知县说。
黄知县想了想,说:“这宝贝外头不好看,去了皮却是色白如玉,质地细腻,有几分像芋头。莫如叫它玉芋?”
唐小鱼在一旁插嘴说:“这不是芋头,是薯类的粮食,不如叫玉薯吧。其实我本来想叫它地瓜的,没想到大老爷给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地瓜?倒也形象。黄知县捻须而笑。
这天的阳明村,像过大年一样的热闹。直到县里人都走干净了,村子里的人还聚在一起不肯离开。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这是神仙通过唐小鱼的手送给阳明村,送给江陵县,送给大齐朝的宝贝。杨进宝这几个月神神秘秘地,便是在伺候这些宝贝,让它们发芽长大结实,好有更多的种子,让全村的人都能来种。
杨进宝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周遭七嘴八舌全是在问这玉薯还是地瓜的。
他本就是个笨嘴拙舌的汉子,被乡邻这样围着,身上出了一斤的汗,最后还是自家的婆娘发威,把他从人海中解救了出来。
不提这边多少人家彻夜无法入眠,单说江陵县这工作效率,当真快捷利落。回到县衙时日头刚刚过午,黄知县亲手写了信,将县衙班头亲手送到巴郡府知府衙门去。千叮万嘱,不管什么时辰送到,务必要亲手交到知府大人手中。哪怕知府大人在睡觉,你也得给我把人拎起来看过信了再去睡。
那班头是跟着去阳明村,亲眼看着唐小鱼烧土豆饭菜的,当然明白这关系的重大,当下也不多言,把信贴肉揣了,打马扬鞭,一路不歇气儿地向巴城赶去。
巴城离着江陵县其实并不远,不到八十里路,那班头将马催得几乎要飘起来跑,用了一个多时辰便跑到了。
巴郡府的知府大人姓韩,原是个五品京官,外放来巴郡这才第四年,再熬一年就能回京了。但凡外放出来做官的,谁不希望自己任上能做出政绩,吏部评核得个优等,风风光光回了京,便又是个迈步的台阶。
农为国事之根本,越是上层的官员,对此感触越深。天下粮仓,一在江南,二在蜀中,韩知府对农事的关心更重于其他。前阵子有灾情预现,韩知府差点愁白了头发,虽说后来灾情缓解,但这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接到江陵县的急报,韩知府只看了一眼,身子一仰,险些便连人带椅子栽倒在地上。
“这是真的?确能亩产四十石?”韩知府揪着江陵县班头的衣领,那劲头丝毫不像是个五十余的儒书老者所能有的力道,”不是黄仲明他虚报诓本府?”
那班头艰难地喘口气道:“回大人,是确实的,小的今儿也亲眼看见的,我家知县大人带着全衙的人都去看了,当场连百姓不下三百人。”
韩知府手捂着胸口,大口喘了几回:“当真是粮食?”
“可饭可菜,我家大人说是极为美味且饱腹。只因要留作种,所以只有本县知县、主簿、县丞三位大人尝过,小的在一旁只闻了味儿,确是香。”
韩知府深吸一口气,冲着外头大吼了一声:“备车、备轿,本府这就去江陵县!”
“去,叫人,同知、通判、经历……不管在不在衙门,全都给本府叫来,一刻钟之内随本府出发!不许推托,不得告病!”
下头人吓傻了都:“大人,现在都这个时辰了,到了江陵县,只怕天都黑了,不若明天……”
“明天个屁!老夫一时半刻都等不及!天黑便天黑,难不成偌大的江陵县还没有咱们住的地方?快去快去,快些令人备车叫人,不可再耽搁。一亩四十石!四十石啊!”韩知府背着手,在堂前来回走了几步,”天黑了便挑灯,本府要亲眼见一见,这一亩四十石是怎么算出来了!”
从巴城到江陵县的八十里路虽然大半通坦,但与班头单人独骑的速度显然没法子比。韩知府七催八催,紧赶慢赶,赶到江陵县的时候日头早就落了山。
江陵县的班头依旧是快马回城,将知府大人带队来江陵县的消息通知本县的大人们。
何主簿笑着对左县丞说:“怎么样,我说的吧,便是再晚,老大人也一定会当日赶来的,左兄,你输了,愿赌服输哦。”
左县丞哈哈一笑,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来塞在他手上道:“这还是头一回输得这样心甘情愿的。”
县衙的众人换了干净冠服,迎出城外。引颈期盼下,尘烟滚滚,韩知府的车马终于出现在官道的那端。
韩知府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有着年轻人一样的热血和干劲,行路这么疲累,他却连坐下喝杯茶的机会都不给黄知县,下车拉了人就要赶到阳明村去。
这么晚了,再赶个十几里路去村子里,一村的人都甭想睡觉了。
何主簿呵呵一笑,上前解围道:“府君大人何用现在就赶去阳明村?当日为了验证这玉薯的高产易种,属下特地将府里的花园推倒,试种了一些,与村子里种成的产量差不多少。不若请府君大人先到属下家里验看,明日一早再去村子里,一来免了劳累,二来也不会惊扰百姓,大人您看可好?”
韩知府摸了胡子对何主簿一笑道:“你们倒是有心,知道在自家院子里藏着好物,怎么不早些与本府说?”
黄知县忙道:“未确证前,下官等实在不敢宣扬出去,免得令大人伤神劳心。”
“那还废什么话,快些领本府去看!”
何主簿不免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自己多留了个心情,没有把那块地上的玉薯全给挖了。何家的地有福啊,知县大人刨过一回,这下子又轮到知府大人去刨了。
夜色昏暗,二十多只大灯笼将那片花圃映得如白昼一般,韩知府看着眼前深绿色的一片,深深吸了一口气。
黄知县以过来人的身份,亲自给韩知府示范如何起玉薯。韩知府在见到知县起出第一块玉薯时眼睛都绿了,当来不问三七二十一,连起了五根。
“厉害,果然厉害!”听说是一回事,亲手看着是一回事,亲手刨挖出来,亲手称量又是一回事。
韩知府可比黄知县有深沉多了,虽然也是抱着篮子激动,可也没太失态。
“我大齐得此神物,尽养天下子民之口,天恩浩荡,幸甚!”韩知府换了衣裳洗了手,坐在何主簿家的正堂里对着黄知县等人感慨。
“大正年间,蜀中大旱,朝廷虽倾国库开军仓,仍死了十数万口,成宗皇帝下罪已诏,散尽后宫,上下尽俭,老夫那时虽未出生,儿时也听父辈不时说起,我祖父一族原有一百七十余口,历灾之后,仅余少壮四十五人,何其惨也。若那时种了此物,别说一亩四十石,便是能产二十石粮,也断不会饿殍遍野,动荡纷乱如斯。”
“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国泰清明,仙人才会赐了此物落在我江陵县,落在巴郡府啊。”黄知县乐呵呵地说。
“仲明你说此物乃是仙人所赐,得者为一傻姑,此女何在?快让老夫一见。”
黄知县立刻派人去将唐小鱼叫来。
何主簿早命人给小鱼做了新衣,叫巧手丫鬟给她装扮起来。一身水绿鲤鱼戏荷纹的蜀锦斜襟小衫,下头一条素色蓝绸罩裙,头上依旧梳了双丫髻,不过将红头绳换了细银丝缀米粒小珍珠的流苏垂坠,又各簪了一朵粉色的小朵芙蓉花,更衬得明眸皓齿,清秀可人。
韩知府只道是个乡野的蠢丫头,没想到人到了近前,却是个仅有十岁,长相与“蠢”字一文不沾的伶俐丫头,不觉怔了怔。
何主簿解释道:“唐小鱼原是个痴蠢孩子,不会说话,只会做些简单的活。有一回从山上跌下来,撞破了头,灵窍就开了,不但做得一手好饭食,心思灵巧,比平常姑娘还要伶俐。”
“来来,小姑娘,到本府这儿来。”
唐小鱼见正座上坐着一位老者,须发半白,面目清癯端正,严肃中透着几分慈爱,没穿官袍,着了件绛色的常服。绛色不是寻常百姓能随便穿的,眼前这位,当是五品及以上的官员。
小鱼眼睛眨了眨,便知道这位老者应该就是知县大人的顶头上司,巴郡一府的府君大人了。
“唐小鱼见过知府大人。”唐小鱼连忙端端正正行了礼,然后上前几步,离着韩知府又近了些,方便他看得更仔细。
不莽撞,不慌张,小小的孩子却也端正得很。韩知府喜欢这样懂礼貌知进退的孩子,当下笑了起来。
“他们说这玉薯是仙人给你的?”
小鱼微微一笑说:“我那时候就是个什么事也不明白的傻子,玉薯是我拾到的,不过也许是仙人借我的手送到下界来的,不能说是送我的,送我有什么用,不过是拿来煮着吃。或这是送给大齐千万人的口粮呢。”
韩知府闻言心中大畅,笑着又问:“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仙人偏偏是让你遇着了,怎么没通过旁人来送?”
小鱼歪头想了想才说:“许是那时候我是个傻子,心中无一物,无一物却是最纯粹,所以仙人就挑了个最纯粹的人吧。”
最纯粹,便是毫无私心,绝无私念。
她才会将这宝贝献出来,造福万民啊!
韩知府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好孩子,你想本府怎么赏你?”
“不用赏不用赏!”唐小鱼连连摇手,”这是仙人给百姓的,只不过通过我的手转了一回,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只要种出粮食让大家都能吃饱饭,这便是天大的功德了。何况我已经得了好处,您看我原来是个傻子,现在不傻了,还能有本事自己赚钱吃饭,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不骄不贪,果是纯粹的人有的纯粹想法。
小鱼从堂里出来之后,与她相熟的丫鬟悄声问她:“小鱼你傻了不是?那里头坐着的可是咱们巴郡的韩大老爷,你怎么什么都不要就出来了?”
小鱼眨了眨眼睛,对那丫鬟说:“姐姐啊,有时候不要便是要,不争就是争啦。”
那丫鬟鼓着俩眼不解地看着她,她只是笑了笑,转身跑了。
争什么啊,你看她啥也不争,已经得了正大街最好最大的一间店铺,黄知县还说要送她们娘儿俩名下一套宅子。那位韩知府,你越不跟他要东西,他越会想法子送你。
最好送我一百亩地啊!
唐小鱼这样想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