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许徐再次回复意识时,还没睁开眼,就能感觉身下激烈的颠簸,和冲鼻子的难闻气味。印象中这种味道,仿佛只有每次回老家的长途客车上才有的特产。眼皮有些重,还是勉力的睁开,入目的是拥挤不堪的狭窄空间,几乎自己周围都是或站或坐的人,衣着上看,完全是八十年代的农民形象,颜色单调的黑与兰,偶尔能看见一片国防绿的衣角。
许徐知道那时候流行穿军装,谁们家有一个当兵,或者是当警察的,几乎一家子都要想尽法子弄一件来穿。当时许徐还记的,警察穿的是白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领章是红色的,侧面有一条红线。这是夏天,冬天则是一身的蓝色,那种蓝比现在警察穿的那种,要浅一些,看着也明亮许多。
许徐记忆犹新的原因,是因为她的爸爸就即是军人又是警察。对于爸爸和妈妈的故事,许徐听过n个版本,妈妈说过一个,农村生活的奶奶说过一个,凭借自己的能力考到城市里上大学,并且留在城市里工作的小叔说了一个,三个人的说法不太一样。许徐私下总结,就是爸爸和妈妈本来在老家的那个小村子里就是邻居,并且曾经一直同班到中学。那时爸爸家里的兄弟姐妹众多,多到现在说起来令人不可思议。
许徐有五个姑姑和三个叔叔,可谓是个异常庞大的家庭。那时候计划经济,爸爸家里可想而知的一穷二白,用爸爸的话,就是当兵之前,完全没吃过一顿饱饭,大约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小学毕业后在家放了几年羊,爸爸就去了部队当兵,兵营就在现在的这个城市的城郊,后来的事情不难猜,爸爸即将复员,而年龄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
在别人的撮合下,爸爸和妈妈见面,并且彼此认出了是当年的同学,所以一个家庭就这样诞生了,说实话,五岁以前,许徐是在老家那个荒僻的小村子度过的,小村子隶属本省一个地图里几乎找不到的小县城,是一个仅几十户人的小村子,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沾亲带故,村子里即无山也无水,更别提什么人文古迹。
只是个再普通不过,没有丝毫特色的小村子罢了,许徐只记的家里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有总是哦哦叫的大白鹅,和猪圈里脏臭的母猪,还有侧面牛棚里的老黄牛,以及院子外面的大水坑,坑边上种着许多高高的向日葵,那时并不是喜欢它漂亮美丽,向着阳光而开的花朵,而是为了它心里结的香香的瓜子。
再后来的记忆,就是每年寒暑假回老家去玩的情境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许徐时常想起,五岁那年,赶上了解决公安部门家属户口的政策,许徐才和妈妈一起进了这个毗邻首都的大城市,那时节没有电话,都是书信联系,并且谁家来信了,都是村子里的大喇叭里大声喊着,谁谁家来信了,快来拿,许徐在很久以后,仍记得妈妈接到爸爸信时,那种从心里蹦发出的喜悦,单纯而温暖。
于是在一九八五年,那一年的冬天,妈妈带着五岁的徐徐进了城,许徐醒过来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仿佛是真的回到了一九八五年的冬天,而且正和妈妈一起在拥挤的大客车上,还记得那时妈妈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就怕挤着她,那时很冷,妈妈的怀抱是那么温暖,那种感觉令许徐到了如今也难以忘怀。
所以这些温热的感觉,令许徐发现,这一切完全是真的,拥挤的车厢,难闻的气味,还有抬头间,妈妈异常年轻的脸庞,这一切都真实存在着,她许徐在二十九岁的时候,真的重生了,重新回到了五岁的时候,颠簸的感觉,和妈妈温暖的怀抱,这一切都如此真实,许徐不禁笑了,即使在如此闭塞的车厢里,许徐依然感激的笑了,果然上帝也许是存在的。
妈妈低头看见了她的笑容,低低的道:
“小皮猴,马上就到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永远在一起了”
妈妈的眼中虽然有些遮掩不住的疲累,但是却是晶亮而充满期望的,许徐点点头,自己这个小名真是很久没听过了,只因自己是属猴的,且小时候皮的很,比村子里的男孩子们还皮,上树爬墙掏鸟窝,几乎样样都干,所以奶奶和妈妈就给自己起了个这么个难听的小名。
小时候每当奶奶姑姑叔叔或是妈妈这样叫她时,她就觉得异常别扭,如今听来,却觉得分外亲热,如一道细细的暖流,流过心间,很是舒服,可见人的心态随着年龄的增长,是在不停转变的,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卖票的中年妇女,用浓浓的乡音喊道:
“进城了,大家准备准备要下车了”
车里又是一阵拥挤,妈妈抱着许徐本来是坐在一个另加的马扎上的,这时候却要站起来,好让卖票的女人把马扎收起来,让后面的人出来,妈妈把许徐放了下来,由于长时间把许徐抱在膝盖上,妈妈一时有些脚麻,站不起来,许徐蹲下身子给妈妈轻轻的按摩。
抬头却看见妈妈异常感动的目光,旁边有个女人说:
“嫂子你这闺女可真是懂事,你好福气啊”
妈妈脸上堆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道:
“我这丫头一直皮的很,今天还真是不太一样了,也许是进了城,也沾了城里人的灵气”
车上的人都是一阵大笑,笑声中客车进了站,妈妈左手拖着一个偌大的军绿色的大提包,右手牵着许徐的小手,出了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很古老,若说这个城市有什么还保留至今的古迹,那么这个小小的汽车站应该算是一个了吧,是个民国时的建筑,很有那时的风格,许徐记得到了后来,甚至许多民国时期的电视剧,都是在这里取景的。
当然后来这里也是经过了整修还原的,从电视上看去还真像民国时期,现在却很破烂,斑驳的柱子,已经看不出颜色,站台已经看不出什么风格,只是陈旧和腐朽,不过出了站里,外面却是一条宽宽的柏油马路,许徐说宽,是相对而言的,在当时许徐记得那是一条算是很宽的柏油路了。
路上车水马龙,一切看上去如老照片一般的陈旧恍惚,那时还没有像出租车那样便利的交通工具,车站两侧是一些人力的三轮车,带着个简易的棚,既可以拉客人,也可以装货物,路上跑的,大多是大客车和那种长长的有两节的公共汽车,每辆几乎都人满为患,来往的行人穿着异常古老而土气,即使是大城市,八十年代的穿着和二十一世纪也是截然不同的。
大异于二十一世纪的张扬个性,讲究独特性格和后现代,这个时候,大家穿衣打扮都是跟风式的,如果流行什么,几乎不分年龄大小,满街皆是,有些古怪的一致,出了车站,一眼望去,都是那种蓝布毛领的棉大衣,无论男女几乎人人一件,仿佛整个城市都是灰蓝色的。
那个时代的基调也许就是蓝色,经济刚起步,人们还处在那种不上不下的阶段,对新事物的接受还矛盾的很,所以一时还看能不出来任何活跃先进的影子,妈妈张望了很久,正是过完年,天气很冷,比许徐记忆中的每一个冬天都要冷,而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轻暖的防寒服,而是普通的碎花棉袄棉裤,以及一双条绒的棉鞋,难看倒是其次,关键是,一阵寒风吹来,许徐觉得真有种刺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