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通往二等舱的铁栅栏门上趴了很多人,他们不停地摇着门,眼巴巴地看着进不去的空旷地。看见杨烈和小蒋走过去,他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杨烈拿着钥匙去开门,他们紧紧贴在杨烈身后,希望能跟着进去。
“你们想进二等舱?那把二等舱的票拿出来让我看一下,没票就下船。”杨烈故意说道,他知道这里的很多人连三等舱的票都没有。
他们被杨烈的话吓住了,退后两步,默默地站住不再吵嚷。
打开铁栅栏门,杨烈和小蒋迅速进去,不忍再看他们。杨烈像做了亏心事般低下头,重新把门锁上。
二等舱里的空气显然比三等舱好了很多,但舱外的过道上还是坐了一些人,看到杨烈和小蒋,他们立刻围了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开船?再不开我们可要退票了!”
“就是,船再不开就退票,用了两条‘小黄鱼’呢,两条‘小黄鱼’就在过道上?”
“在不在过道上都没关系,关键不能老不开船呀!”
……
杨烈没说话,小蒋学着杨烈的口吻温和地回答:“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有批货还……”
这些人远没有那位老人好说话,没等小蒋说完他们便“沸腾”起来。
“什么?装货?你们看看还有地方装货吗?人都站在过道上了,还往上装?”
“就是就是,这二等舱还好点,过道还能走路,那三等舱,你们不会瞎了看不到吧,站都没地方站了,还装货,你们就不怕船还没开就陷进海里了?”
“几条‘小黄鱼’只换来一张票,你们拿的钞票还少吗?赚钱没个够了?还要装货!装货!”
“别说了,退票,退票!我不走了,娘希匹的(上海人骂人的话)!”
……
小蒋愣住了,不知如何应对。见小蒋“理亏”,他们嚷得越发起劲,突然,一个高个子男人抓住了小蒋的衣领。
小蒋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脸色铁青。
“你……你们……干……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用求救的眼神望向杨烈。
杨烈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把抓着小蒋衣领的那只手掰开,慢声细语地说:“船上人多,船又延迟了起航时间,大家着急,我们都能理解,我们也很急,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货没装上呀!装货可不是我们说不装就不装的,那是航运公司的事。这些货和你们一样,都是付了钞票的,我们不能不等货上船。当然,如果诸位真想退票的话,对我们来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因为船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码头上眼巴巴等着上船的人也有很多。”
他的话刚说完,那些叫嚷着的人群安静下来,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谁先来?想退票的赶快把票拿出来,我当场为大家退票,然后你们就可以下船了。”
没有人能拿出票来,这些人要么和胡春年一样,是拿“小黄鱼”换了一张手写票,要么连张手写票都没有,只是拿着“小黄鱼”被二副、三副的人带上船的。
“怎么?又都不想退了?”杨烈面带微笑地问道。
刚刚抓小蒋衣领的人先搭了腔,“我们也是急嘛,我们有的是去台湾做生意的,有的是去看父母的,还有和家人团聚过年的。这都花费了不少才上的船,可躺没处躺,坐没处坐,这也就算了,人多能理解,可船老是不开,你说我们能不急嘛!”
“急,我们也急,都急,我们理解大家的心情,你们也要理解我们。你们怎么上船的你们心里清楚,你们这还算是不错的,二等舱过道虽说没铺位,没座椅,但至少还有空地吧!你们去甲板上看看,去三等舱看看……就是这种条件,也没人退票下船呀!大家都相互理解理解吧!这是年前最后一趟了,谁不想过个团圆年呢?”
杨烈的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违心,但又不得不这么说。他必须安抚好人们的情绪,在这么拥挤的船上,如果发生打架斗殴或者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好了好了!我们也知道这船开不开,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你们也都是些做不了主的苦力。”那人朝他们挥了挥手,回到了原地,抱着公文包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了烤鸭,用手撕着。
烤鸭的香味显然诱惑了其他人,人们纷纷拿出吃的东西,坐在地上,边聊边吃,有些还有酒。
“还是杨哥有办法!”小蒋小声夸赞道。
“唉!你不看看这二等舱都坐的是些什么人,你以为和三等舱的那些人一样好糊弄?这船上地方虽小,但也是个小社会,也要分三六九等。见识到这些人的威力了吧?这还不算什么,头等舱的更难伺候!”杨烈猛地想起了什么,冲小蒋说,“我看咱们也不用去每个舱室看了,过道上的人都这样,舱室里的就更难应付了,等船开了再来巡查吧!走吧!走吧!现在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的……”
杨烈的“火”字还没说出口,便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从021舱探出头来。他定睛看了看杨烈,突然朝他拼命招手,“大副先生!大副先生!”
杨烈觉得这位年轻男子有些面熟,略微迟疑了一下,便一脸疑惑地向021舱走去。
23
杨烈始终没有想起戴眼镜的男子是谁,直到进了021舱,看到那个边发牢骚、边吃东西的漂亮女子,这才忽然记起,原来他们就是他太太和女儿送他上船时,站在汽车旁闹情绪的那对小夫妻。
“哦,是你们呀!对了,您是……”杨烈敲了敲脑门。
“我姓贾,这位是我太太!”贾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笑着指了指叶娉婷。
“哦,对!贾先生、贾太太。你们在这里还好吧?”话刚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肯定要遭那位娇小姐的抢白了。果然,叶娉婷杏眼一瞪,把正吃着的不知什么食物往贾方手里一塞,怒声道:“还好吧?你说还好吗?能好得了吗?这都几点了?还不开船?要是正常开船的话,现在都快到台湾了!”
杨烈看着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还有额头上渗出的密密的汗珠,笑了。
叶娉婷发脾气的时候,眼珠子飞快地转着,眼睫毛扑闪扑闪地,像翅膀振动的蝴蝶,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说呀!干吗不说?还笑!很好笑吗?真是!你还笑得出来?”叶娉婷瞪着杨烈,嘴一撇。
“贾太太,即便正常开船那也到不了,台湾离上海可没那么近!坐飞机差不多!”杨烈开玩笑说。
小蒋见杨烈神情轻松,也便知道在这里多话无妨,何况见到叶娉婷这样的美貌女子,更会忍不住多说几句:“呵呵……上海到台湾没那么近,这才几个小时!”
“哈哈哈……”舱室里的人都笑了,连正在啃鸡腿的小五也咯咯笑了起来。
小五手里的鸡腿是贾方给的,贾方还让他给母亲、姐姐也拿去了一些。她们一直在三等舱,为了占住那块地方,她们挪都不敢挪一下。稍微一动,留出一点空隙,很快就会被人占据。尽管在那里挤着很不舒服,而且气味难闻,但她们还是情愿待在那里,带着几个月大的婴儿,有位置总好过没有。
“怎么说呢?现在有批货还无法……”
“还有货?还要往上装货?这船还能装得下东西吗?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了,人这么多,我们刚才想下船都没办法下了。”
杨烈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叶娉婷打断了。她说话的语速非常快,像是打了一梭子机关枪。伴随急速的说话声,她那长长的睫毛也应和着那个速度,忽闪忽闪地一启一合。
小蒋有些看呆了,心里感叹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现在确实没办法下去了,不过,如果你们真想下船,我倒可以帮忙。”杨烈笑着说。压抑的环境,烦闷的心情,让他想发泄而又不能,和叶娉婷开开玩笑反倒成了变相的发泄,这种发泄最没危害也最能让他放松心情。
叶娉婷虽然看起来凶巴巴,但杨烈看得出来,她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惹她发火,最多也就发发牢骚,而她发牢骚的样子颇为可爱,像极了女儿在他面前撒娇。
“真的能帮我们下去?”叶娉婷刚刚还愤怒的脸,瞬间笑开了花。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去,光脚站在地下,一脸惊喜地看着贾方。
“看,这位大副说可以帮我们下去,那我们下去吧,不坐这破船了,闷都快要闷死了。”说完,又把目光转向程敬默,“程先生,程太太,你们也下去吧!先住在我家,到时候买了机票,咱们一起走!”
叶娉婷说完,坐在床沿上开始穿鞋,等把鞋穿好站起来,才发现其他人都盯着她笑。她一瞪眼,冲贾方说:“傻笑什么?还不快去拿行李?”
杨烈这才慢悠悠地说:“贾太太,看来你也是个急性子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怎么?难道不行了?刚刚不是你说能帮我们下船吗?”叶娉婷一屁股坐回床上,沉下了脸,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如此急速,惹得大家再次哈哈大笑。小五虽然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却也一边拼命吸着鸡腿的骨髓,一边跟着傻笑起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叶娉婷的眉毛一耸,鼻子一皱。
“贾太太,人是能下去,可你们的行李肯定是没法拿走的。那行李都是放在货舱里的,货舱现在堆得满满的,根本找不到你们的行李。”杨烈这么一说,叶娉婷的表情更加阴沉。
她本想忽略那些行李,但那八箱东西都是母亲亲自给她打点的行装,虽然不是美钞黄金,但也是极为珍贵,怎能就这么丢弃不要了呢?
以前,她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但在船上的几个小时,她听到、看到了很多她二十多年来从没见过的贫穷景象,现在她无法说出“不要那些东西”的话来。
“那……什么时候开船?”叶娉婷的脸又涨红了,嘟起了嘴,话里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
“应该不会延迟太长时间,因为上海有禁宵令,这船肯定怕被军方扣留,至少会在禁宵前离开上海的。”杨烈说。
他现在已经做好了最晚开船的思想准备,应该不会超过下午五点。不过,这句话他并没说出来。
24
当杨烈和小蒋从021舱出来,小五悄悄跟在了后面,手里拿着啃干净的鸡腿,他舍不得扔,使劲吸吮着。吸吮声惊动了杨烈,他回过头来。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杨烈虽然板着脸,但眼神中满是温和。小五看上去比他的女儿大不了两岁,小五的小脸上全是被鸡腿蹭的油。
“长官,让我跟你们去看看吧!”小五央求道。
“看什么?”杨烈逗他。
“我想看大船。你们是开大船的吧!我想看你们开大船。”小五的眼里全是好奇,对他来说,这艘船太大了,大得看不到边。在这船上,他应该是最开心的一个:他不仅坐上了这艘庞然大物,而且还吃上了苹果、鸡腿、面包……
小蒋被小五的话逗笑了,“我们是在船上工作,可不一定都是开船的呀,开船可用不了这么多人。”
“那你们是干什么的?”小五更好奇了。
“我是……”小蒋刚想说,又一想,给一个孩子说他能懂什么,于是推推他,“算了算了,快回去吧!”
“我不走,让我和你们去看看吧,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保证听话,长官!”小五看出杨烈比较好说话,于是去拉他的衣襟。
“嘿嘿……看你这满手的油。”杨烈急忙一躲,连连说,“我们可不是去开船的,我们只是到处去转转。这么多人,你跟着我们,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快回去吧!”
“就让我跟着你们去转转吧!看这船到底有多大,我看这船好大好大,有天那么大!”小五伸开双臂,比划着。
杨烈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上船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和我们去转转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杨烈看着他手上的鸡骨头。
“第一,把它扔了。不然,油弄得到处都是。”
小五似乎有些不舍。
“选择吧!是要鸡骨头还是……”杨烈的话还没说完,小五就拿起鸡骨头,狠狠地连吸几下,这才依依不舍地递给杨烈。杨烈一瞪眼,“给我干什么?丢到垃圾桶里去!”
小五飞快地去扔鸡骨头,杨烈和小蒋看着他一边跑还一边吸吮的动作,相视一笑。
“长官,你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小五丢掉骨头跑了过来,一双油手在身上拼命擦着。
杨烈看着他说:“还有一个条件,不要叫我们长官,叫我杨叔叔,叫他蒋叔叔好了!”
“杨叔叔,蒋叔叔,我们现在去哪?”小五马上改口。
“我们现在去头等舱!”杨烈说。
“去头等舱?太好了!”小五高兴地跳了起来。
“头等舱一定比二等舱还宽敞吧!”小五一直想去头等舱看看,但通向头等舱的那个铁栅栏门一直牢牢地锁着,他无法进去。
“去头等舱,说话一定要注意,那些人的脾气可不好!”杨烈小声叮嘱身边的小蒋。
“头等舱里都是些什么人?”小蒋开始紧张起来。
“没事,别紧张!头等舱里大多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没受过委屈,这船老不开,他们心里肯定不舒服,见到我们发发脾气,骂几句都是有可能的。”杨烈在小蒋的肩上拍了一下,苦笑着说。
“不是我们不想让船开呀,我们也想快点开船,早点到台湾!我还想早早返回家过年呢!”小蒋小声嘀咕着。
杨烈轻轻叹口气,没再说话。
两个人带着小五这个小尾巴,打开了铁栅栏门,来到了头等舱的过道。还没到032舱,便听到里面有个粗大的嗓音在吼:“这什么破船呀!”
杨烈刻意放轻了脚步,小蒋也小心翼翼起来。小五不明所以,但也屏住了呼吸,躬缩着,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杨烈给小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进舱室。两个人加快了脚步,小五却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在他眼里,二等舱已经是天堂,但头等舱过道上的红色地毯,都让他有种想要躺在上面打滚的念头。铺着红地毯的过道比他家的床铺还要干净,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走路呢?应该睡觉才是。
“好舒服!好舒服呀!”小五一下子躺在地毯上打起滚来,嘴里还嚷嚷着,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还在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谁呀?谁在外面!”那个粗大嗓音再次响起。
“好像是个小赤佬,我去看看。”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接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从032舱伸出头来,原来是董先生。
“小赤佬!哪里来的?看你是三等舱的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放你进来的?”
董先生上下打量着小五,大步从舱室迈了出来,像提一只小鸡般将躺在地毯上享受的小五拎了起来。
“我是跟船上的两位长官一起来的!”小五一挺胸脯,仰头大喊。
“跟谁?长官,什么长官?”董先生瞟了瞟旁边的杨烈和小蒋。
“对,他是和我们一起来的。”杨烈急忙说。
董先生重新打量了一番杨烈和小蒋,这才不情愿地将手一松,小五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虽然屁股被墩得有些痛,但还是高兴地嚷嚷:“摔在这上面一点都不痛。”
小蒋扶起他,小声说:“好了,不要吵了。”
话音刚落,刚刚的粗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吵什么吵!”
随即,他们几个人便听到了从032舱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声。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刘温初正站在那里,瞪着他那铜铃般的眼珠,看着他们。
杨烈瞬间感觉过道暗了下来。
“刘先生,就是这个小赤佬在外面闹!”董先生板着的脸露出了笑容。
刘温初恶狠狠地瞪着小五,他迈开步子走到小五面前,伸出脚使劲向小五身上踢去,“滚!从哪里来的小赤佬,这么脏,还不快给我滚?”
小五像是早有预感,刘温初刚伸出脚,他已经飞快地爬出了危险区,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球,滚了出去。
刘温初因自己的脚仅仅蹭到了小五的身体而暴怒,他紧走两步,弯腰把小五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像蒲扇一样扇过去,小五意识到了“蒲扇”的厉害,猛地将脏脸贴近了刘温初提着他的手背。
刘温初像碰到了毒蛇一样,赶忙松手。小五这才从他的大“蒲扇”下逃了出去。
“小赤佬,逃得倒蛮快的,别让我抓住,抓住就把你丢到黄浦江里去喂鱼!”刘温初骂完回过头,上下打量着杨烈和小蒋,大声问,“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刘先生,这两位是船上的工作人员。”董先生像是刘温初的跟班,忙着给他介绍。
“船上的?”刘温初瞪着他们,一只手按在杨烈肩上,另一只手按在了小蒋肩上。杨烈感到像有千斤重量压在肩头,而瘦弱的小蒋顿时矮了一截。
“我正要找你们呢!你们倒来了。这是什么破船?到现在都不开?你们这是在哄老子,白相(上海话,玩的意思)老子啊?老子花了大价钱的,就坐这种破玩意儿?”
刘温初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上海的洋泾浜话,听起来滑稽又可笑。
“是刘先生吧!”杨烈知道这是个难应付的家伙,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我们也不想这样,只是……”
刘温初没让杨烈把话说完,“什么你们不想这样?你们不想这样,你们不开船?这破船还花了我好几条‘小黄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船。头等舱都没有好酒好菜招待。那老不死的老肖呢?给我去把那老家伙叫过来!老子要找他!”
“老肖是谁?”小蒋悄悄问杨烈。
“他说的应该是船长!”杨烈说完,心想这么难缠的人既然是船长的熟人,还是让船长来解释吧。
“好的刘先生,请您先消消气,我们这就去告诉船长,说刘先生您找他。”
“快去!快去!我‘小黄鱼’都白给了?”刘温初放开了手,杨烈和小蒋同时后退一步。小蒋用手揉了揉被刘温初按痛的肩,呲了呲牙,心想,这人的手劲可真大。
杨烈给小蒋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带着角落里的小五,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