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949年1月27日中午12点,原本早该起航的太平轮,依然窝在码头,像是坐滩了一样令人着急。船没起航,也就意味着还有机会上船。虽然停止上船的指令早已下达,但还有很多人聚集在码头,希望有机会溜上去。看着那些挤上了船的人,他们心生羡慕,却不知,那些上了船的人也在煎熬着,特别是三等舱的乘客犹如坐在了蒸笼里,热得几乎要虚脱了。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船上,热浪混合着湿气笼罩着太平轮。
三等舱的甲板上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像嗷嗷待哺的小鸟,张着嘴呼吸着那大自然并不新鲜的空气。
大副杨烈愁容满面,看着甲板上那一张张凄苦的、失去水分的“蔫苦瓜”。
太平轮行驶上海和台湾基隆这条航线仅有一年多,却有半年时间都是处在超载当中,随着时局的恶化,超载情况越来越严重。
延迟开船已经两个小时,虽然已经停止上人,但仍有货物不断往船上运。货舱堆不下,只得堆在了货舱外。船上所装载的,除了乘客们的大件行李,还有钢材600吨、中央银行重要卷宗18箱、《东南日报》整套印刷器材、白报纸与大批参考资料,国民党重要党史资料,还有五金、铁钉等重要物资和原料……
太平轮被装得满满的,好像不把每个空隙都利用上就会吃亏似的。
杨烈叹了口气,他看了看表,又查看了一下船体的吃水情况,忧心忡忡地去找船长老肖。
“船长,开船时间早都过了,不能再装货了,起航吧!”
船长老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方形的额头高耸,古铜色的皮肤,还有一张发着幽幽亮光、饱经海风侵袭的脸。他看了杨烈一眼,把手里的望远镜往旁边一搁,拿起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抿了一口,咂了咂嘴。
“货还没有装完?”
“没装完,不过没装完也不能再装了。船长!船上的乘客已经超员一半了,如果再装这么多货……”
杨烈还没说完,船长老肖就伸出一只手指头,朝他身上点着,“杨大副呀杨大副!你还是老船员呢!你以为我想装这些货?你以为我想让船坐滩?你以为坐在这里很舒服?在这船上,比坐牢都难受!可怎么办?我比你还急!”
船长老肖气恼地扯起制服衣襟当扇子来扇,“看看,这船上这么闷热,衣服都快要拧出水来了!我难道不想开船?这船一开,海风吹着,新鲜空气换着,怎么也舒服点吧!”
“你也知道,装不装这些货,我们是没有权力决定的。这些货是船务公司让装的,我们能不装吗?装这么多货,我也有意见,也和他们提过,还能怎么样?他们说了,这些货已经收了运费,能不运吗?”说完,船长老肖叹了口气,拍了拍杨烈的肩膀。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趟了,再忍忍!”老肯顿了顿,又说。
杨烈无语,也跟着叹了口气。
船长老肖摊开一只手,杨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递给他。
“我抽不惯这个,不要这么多,就给我一支,消消乏!”
船长老肖一直抽烟斗,刚刚把烟斗遗忘在了休息室。
杨烈抽出一支递给他,继续说自己的担忧,“你看船上这么多人,三等舱现在就像个烤炉一样,甲板上也都是人。要是发生意外可怎么办?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船人,多少家庭啊!这样……”
随着杨烈的话音,船长老肖的眉头在慢慢发紧,直到挤成了疙瘩,这才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是船长老肖忍无可忍时的表情,杨烈没再说下去,他知道船长老肖是不想让自己提“很多人没票”这句话。
船上有那么多没票的人,船长老肖是知情的。让那些没票的人上船,是二副、三副的主意。对此,船长老肖和船务公司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因很简单,这样做对他们都是有好处的,甚至船上的每位船员都能获益。
发国难财,并不仅仅局限于刘温初那样的囤米、囤物。像船务公司以及二副、三副这样,抓住人们急迫去台湾的心理大肆揽财,也在其列,这种做法,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杨烈心知肚明却又不能明说,不仅因为他也是获利方,更因为二副是船长的亲侄儿,而三副又是二副的同学。
杨烈的反对,除了落得个“装清高”的名号外,自己也被很多船员孤立,更让他在船长老肖、二副和三副面前成了外人。二副和三副虽然职位没他高,但说起话来却比他管用,比他更受船员欢迎。身为大副的他,其实已经被架空了。
杨烈的尴尬处境,是从半年多前开始的。二副和三副商量直接收钱放人上船时,杨烈就强烈反对,这样做太危险,是在拿全船人的生命开玩笑。
“杨大副,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灾民、难民无法逃到安全的地方吗?你做得到!我做不到!”二副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可是如果让他们上来,船上会有更多人有危险!而且,那些没票的并不是灾民,也不是难民,很多都是商人,都是……”
杨烈的话还没说完,便又被三副打断了,“杨大副!谁说商人就不能是难民灾民了?那些上海台湾两边跑的商人,赚的都是辛苦钱,不让他们上船,就是断绝了他们的财路,那一大家子人怎么活?我们这么做不仅是为了给我们船员谋利,也是为了帮助更多人。”三副仗着有二副撑腰,根本不把杨烈这个大副看在眼里。
“还有,杨大副,不要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太不吉利了!咱们这些人整天海里来、水里去的,就怕这种不吉利的话。再说了,超员就有危险了?你看看那中兴轮和华联轮,哪趟没有超员?又有哪个出过事?”
二副是个瘦得有些皮包骨头的三十岁男子,说到激动处,身上的每个骨节都好像在舞蹈。
无法说动二副和三副,杨烈就去找船长老肖。他知道,如果没有老肖的允许,二副和三副也不敢这么做,但他还是对老肖心存希望,身为船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艘轮船在航行中的安全有多重要。
杨烈说着自己的顾虑和担忧,船长一直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听着。杨烈说完,他才慢条斯理地敲了敲烟斗,抬眼看了杨烈一眼,咳嗽两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船行驶在海上,安全最重要!我们每出海一次,都像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趟。”
杨烈以为说动了船长,刚舒展开眉头,老肖又说:“不过呢……”
他停了下来,把烟灰磕掉,重新装上,点着后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说:“二副三副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是什么时候?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如果我们不让那些逃难的人上船,就是不给这些可怜人一条生路。我们不能为了一些不确定的‘万一’,丢下他们不管!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船长老肖把“自私”两字拖了很长的尾音。
杨烈没想到他为船上的安全考虑,竟然被称之为自私。他禁不住想反驳,但刚叫出“船长”二字,老肖就朝他挥了挥手,“杨大副,你觉得带着大家脱离险境重要呢,还是只为我们的安全着想重要?”
“可是……”
杨烈还想辩解,老肖不耐烦了,“特殊时期就要特殊对待!如果时局平稳,我们是绝对不允许有超员现象的!一个都不行。可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看看那些人,有些为了能上船,把全部身家都搭上了。我们如果还不让他们上船,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我也想要舒服,这船上人少多舒服。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风,看看海鸥,多好!可是我们能这么做吗?能丢下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难民不管吗?我们……”
船长老肖言之凿凿的话语,竟然让杨烈不知如何反驳,他确实常常遇到一些拿出全部家当想要上船的逃难者,他们乞求的眼神经常让他陷入两难境地。在他告知没有票不能上船时,他们眼神中的绝望也让他反问,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
21
半年来,太平轮一直以超载状态穿行于上海和台湾之间。
前几次超载严重时,不仅大副杨烈,就是船长和二副、三副也都紧张不安,但慢慢地,太平轮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一直处于“太平”的状态中,没有出过任何意外,船长和二副、三副也都放下心来,货物和乘客也越来越多。
一个月前,杨烈再次将超载和安全联系起来,别说是重视他的意见了,就是连听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杨烈感到了无力和难堪。
无法阻止越来越严重的超载,杨烈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巡视,及时发现安全隐患。
“保佑我们这趟出海顺利吧!”杨烈不知道自己在向哪位神灵祈福。不信鬼神的他,也不得不双手合十,祈祷起来。
杨烈叫上两个月前才上船的新船员小蒋,遵循着他走遍轮船角角落落的习惯,“艰难”地向三等舱甲板走去。这是他第三次去三等舱甲板了,每去一次,就感觉多一份“艰难”;每多一份“艰难”,他的内心就多一份担忧。
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
由于上海到台湾的路程并不是很远,为了把每个空间都利用上,二等舱的乘客餐厅已被挪作它用,原本给三等舱提供的食物也被取消了。三等舱的乘客只能自带食物,而二等舱必须凭船票去领餐。
三等舱甲板上的人陆续开始吃东西,什么吃食都有,各种气味弥漫,让杨烈觉得像是走进了垃圾场。
“在这种环境下吃东西,能有胃口吗?”杨烈在心里嘀咕。
看见杨烈,很多人边吃边仰起脸问他:
“这船什么时候开呀?”
“怎么还不开呀!”
“再不开要死人的!”
“不会不开了吧!”
……
“快了快了!”杨烈只能这么回答,他也无法说清开船的具体时间,听说有批货还没上船。
“杨哥,这趟船……都没下脚的地方了。”船员小蒋小声嘟囔着。虽然已经工作了几个月,每次出海他仍然异常紧张。看到一次比一次人多,他不仅紧张,还有些许害怕。
也许在这船上,只有他和杨烈希望上船的人少一点,一旦出了事,就是给再多的福利也没命享用了。
杨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船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小蒋又说。
杨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小蒋。他走到护栏旁,双手扶着护栏,望向大海。
“这天气可真好啊!晴空万里。”他突然说。
小蒋对杨烈的答非所问有些茫然。杨烈的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意,“高兴点!别整天愁眉苦脸的。怎么着都是过,还是高高兴兴地面对吧!深冬有这样的好天气,很难得呀!这可是咱们今年最后一趟出海了,出完这趟,我们就能回家好好过个年!”
一听回家过年,小蒋孩子似的兴奋起来,“是啊!是啊!从上海到基隆人多,可是从基隆回上海的肯定不多。船长说了,这趟下来会多发些铜铀给我们过年。我就能给阿奶买个银镯子了,阿奶一直念叨着想要一个!”
从小被奶奶带大的小蒋,脸上渐渐露出了些许喜色。
“嗯!阿奶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了,和那姑娘怎么样了?”杨烈听说小蒋家里前些时间刚刚给他订了一门亲事。
小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蛮好的!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是不是人家姑娘嫌你经常出海?”杨烈问。
小蒋睁大眼睛,吃惊地问:“杨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烈笑笑。
“可能是嫌我不能经常陪她吧!”小蒋有些丧气。虽然姑娘觉得他不错,可因为他是船员,还在考虑,并没有做决定。
“没事!如果她真的喜欢你,会接受你的。”杨烈拍了拍小蒋的肩膀。
“真的吗?”小蒋还是有些担心。
“嗯!你嫂子当初也是嫌我经常出海。这不最后也被我娶到手了吗?”杨烈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想起了他的太太,还有他可爱的女儿。
“如果她能像嫂子一样就好了!”小蒋见过杨烈的太太,温柔贤惠,对杨烈非常体贴。
“唉!小蒋呀……”杨烈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小蒋肩上,“她不是嫌你不能陪她,她是不想担惊受怕。这么多年,我让你嫂子一直担心着,我觉得有愧于她!”
杨烈说的是心里话,他曾向太太保证过,再出海两三年,攒下一些钱,就回家做点小买卖,不出海了。
“现在不当船员又能当什么?当兵打仗?那不是更让她担心吗!当船员,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小蒋嘟囔了一句。
“没事,过年回去好好和她谈谈,说说你的想法,她会理解你的工作的。走!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杨烈说着,人已经走在了前面,小蒋赶忙跟了上去。
杨烈准备去三等舱看看,三等舱是杨烈最怕去也是最让他揪心的地方。从甲板到三等舱,原本只需要一两分钟,但杨烈和小蒋却走了近十分钟。到处都是人,时不时还会被那些蜡黄脸面的人拦住问他们什么时候开船。
“快了!快了!”杨烈和小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话。
好不容易到了三等舱,却被一股热浪推得差点退回去,这热浪里带着汗臭、酸臭、尿骚臭……
“杨哥,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小蒋一阵阵地反胃,扯了扯杨烈的衣襟想撤回去。
杨烈也不想往前走,看着这些人,他的心情只会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烦躁。他刚要拔腿准备退回去,却感觉腿被人抱住了。
低头一看,脚下是一个七十多岁、留着花白胡子的老人,老人光着上身,仰脸看着他。
老人的脸红红的,汗水顺着胡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长官,什么时候开船?我快受不了了!”老人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烈不忍心再用“快了快了”来应付,他认真地看着老人的眼睛,“本来船是早就要开的,可是还有批货没有上船,不过正在往上搬,说是快了。货一上船,我们就走!”
“唉!再不开船,人在这里闷也会闷死的!”老人说着,松开了手。
杨烈还想说话,但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看着老人,“您老这是正生着病吧!”
老人点了点头,咧嘴一笑,“不碍事,不碍事,就是感冒了,也有些发热。”
“那您多喝点水!”杨烈说完就后悔了。水喝多了就要上厕所,厕所早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站满了人。很多人只能将尿撒在大海里,所以,太平轮停靠的海域,早已变成了尿池子。
“喝多要撒尿,麻烦!”老人又看了看杨烈,“我是去台湾看儿子,他也有你这么高。”
说到儿子,老人脸上的皱纹像绽开的花。
“过年和儿子一起过?”杨烈的鼻子突然一酸,但仍强装笑脸。
“嗯!一起过!还有两个孙子,从他们出生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呢!这次卖了老家的房子,去看看孙子!”老人的笑让脸上的皱纹更加地纵横交错,汗珠子浸润着那些“沟沟壑壑”。
“好!好!”杨烈说着,不忍再看老人的脸,赶快挤出了三等舱。
走到门口,杨烈又回头看了看老人,对小蒋说:“你等会儿拿点治感冒的药送给他!”
小蒋点了点头,两人慢慢向二等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