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949年1月27日早晨9点,叶娉婷躺在二等舱021的铺位上,犹如躺在了吊床上,轮船不时地荡来荡去,让她很不安。对这艘即将带她远离上海的轮船,她是带着怨恨的,这种情绪在船身的摇晃下发酵,最终也反映在了生理上,让她不时地感到恶心,晕乎乎的。
这种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最终都投射到了贾方身上,贾方的一言一行都让她反感到了极致,好几次想起身撕打他,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在贾方和她说话时,不是恶语相向就是用后背来回答。
不管叶娉婷如何待他,贾方对叶娉婷的态度都始终如一。即使是同舱室的程敬默为他忿忿不平,想要替他出头“教训教训”叶娉婷,也被贾方拒绝了。
“她心里不舒服,让她发泄发泄吧!”贾方微笑着说。
她似乎有些害怕程敬默。程敬默看她的眼神,和其他男人完全不同。从程敬默的眼神中,叶娉婷看不到任何友善,更多的是威严。
贾方和程敬默一见如故,非常聊得来。两个人相互介绍后,便聊起各自生活中的趣事。程敬默喜欢听贾方讲他在英国留学时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而贾方则喜欢听程敬默说他带兵打仗时的惊心动魄。两个人聊天的时候,程太太一直静静地坐在程敬默身边听着,偶尔还会插上一句。三个人不时地发出阵阵笑声,更让叶娉婷感到刺耳,也加深了她的寂寞。
睡不着又不知道干什么,叶娉婷在心里又暗骂贾方不管她,只顾和别人聊天。为了表示抗议,她夸张地捂起了耳朵,但又很想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对叶娉婷来说,不管是贾方说英国留学时的事,还是程敬默说战场上的事,都是陌生的。甚至在程太太说起程敬默上战场时,她在后方的紧张不安和担心,她都感到很新奇。对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她好像从未经历过。
“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担心,恨不得和他一起上战场……”
程太太的语气非常温柔,温柔得让叶娉婷有些嫉妒。她甚至在想,贾方会不会因为她不够温柔不再宠溺她,甚至嫌弃她?一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又有些凄惶。随即念头一转,自己怎么会被人嫌弃?简直就是笑话!
“谁稀罕他宠我了!他抛弃我?哼!是我抛弃他还差不多!”叶娉婷在心里说。
凭心而论,贾方和程敬默的经历是非常吸引她的。特别是程敬默在说到他们暗杀汉奸的时候,叶娉婷不仅能感受到舱室里那紧张的气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双拳握紧,一只手顶在嘴上,另一只手紧紧按住床板,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打乱了程敬默的暗杀计划。
“那天,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说那汉奸经常去新仙林。新仙林有个舞女是他的老相好。”
听到程敬默说到“新仙林”,叶娉婷一激灵,那是她常去的地方,上海滩四大娱乐场所之一。
“这个汉奸整天花天酒地,和老相好跳舞的时候,被我们盯上了。当时本想在他们跳舞时动手的,无奈舞厅人太多,怕伤及无辜就没有轻举妄动。”
叶娉婷心想,幸好他们那时候没动手,说不定她当时就在那里。
“我们一直等待机会,想在他去卫生间时,在卫生间将他一刀解决。可那天很是奇怪,那个死汉奸像是嗅到了什么,怎么都不去。”
“啊?那可怎么办?”贾方着急地问。
“没办法,我们只能改变计划,在他离开新仙林回家的路上去伏击他。”程敬默说。
“在路上伏击?怎么伏击的?”贾方挪了挪屁股,铺位发出了嘎吱的声响,叶娉婷扭过头,冲他的背影瞪了一眼,好像贾方的这一动,破坏了程敬默的刺杀计划。
“我们在他经过的路上放上了钉子,让他的车轮胎爆裂,在他下车看时……”程敬默停了一下,扫了贾方和程太太一眼,然后用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嘴里发出了“咔嚓”的声响。
叶娉婷虽然不知道程敬默做的什么动作,但冲着那声“咔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好!”贾方一拍大腿,嘎吱声更响了,叶娉婷随手在贾方的背上捶了一下。
贾方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叶娉婷休息,冲她抱歉地一笑,然后转回脸,恶狠狠地说:“汉奸就是该杀!”
“就是!汉奸比那些日本鬼子还可恨!”程敬默也是咬牙切齿。
叶娉婷好像想起了什么,几年前,她听朋友说,新仙林一个舞女阿娇的老相好被人砍了头,还是被硬生生砍了下来,因为那人是光头,所以很像个有眼睛、鼻子的木头墩子。叶娉婷听了,好几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那滚落的头颅在跟着她。之后,她便很少去新仙林了。
“原来是他们做的呀!”叶娉婷悄悄偏过头,瞄了程敬默一眼,既佩服又有些害怕。
“还是当军人有意思,能除汉奸,杀倭寇!”贾方说完一拍铺位,突然盯着程太太:“程太太,您的脸色不好!是不舒服吗?”
程太太羞涩地低下了头,小声说:“没事!”
“还是躺下吧!”程敬默怜爱地看着她。
“不想躺,躺着更不舒服,还是听你们说话好点。听你们说话,倒想不起不舒服了。”程太太说完,脸色一变,捂住嘴往外面跑。
“又想吐吗?”程敬默说着,跟了出去。
“这船是有点晃!”贾方自言自语道。他转头看着叶娉婷,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婷婷,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有也不关你的事!”叶娉婷心里一阵窃喜,“他还是关心我的!”
“我给你削个苹果吃吧!”贾方一边说,一边打开包取出几个苹果,慢慢地削着皮。
“委屈你了!让你和我坐这样的船。”贾方突然说。
叶娉婷眼一热,鼻子一酸,忍住了泪。
“以后不会再让你吃这种苦了!这次确实是太急……”贾方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叶娉婷。叶娉婷并不想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大口大口地吃着。苹果不是很甜,酸酸的,但叶娉婷却觉得很可口,这酸抑制住了她胃里不断泛起的恶心感。
13
程太太不到一个小时往外面跑了三次,贾方和叶娉婷这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怎么能这时候出门呢?”贾方不解地问。
程敬默也很无奈,“没办法!我太太的娘家在台湾,最近岳母的身体不是很好,想见女儿,我太太也想回家看看母亲,这不要过年了吗,正好可以和两位老人一起过。再一个,我的工作比较忙,照顾不到她,想着趁过年送她到台湾,有人照顾,我也会放心点!”
“哦,这样啊!可惜机票买不到,不然坐飞机回去会更快一些。这船摇来晃去的,程太太肯定不舒服。”贾方看着程太太那煞白的脸,很为她担心,急忙又削了一个苹果给她。
程太太摇摇头,“吃不下,什么都不想吃!”
“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而且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要吃的,你有营养了,孩子才会有营养。再说了,这苹果吃着酸酸的,应该合你的胃口。”贾方把苹果塞在了程太太的手里。
程太太道了声谢,冲程敬默说:“好好向贾先生学学吧!别看贾先生刚结婚,可比你都懂得多。”
程敬默哈哈笑着,直点头,连连说:“对!对!我是该向贾先生学习!你一怀孕,我真有点手足无措了!你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贾太太可真幸福!有这么体贴的老公。”程太太冲着叶娉婷的背影,故意说。
叶娉婷还是背对着他们,嘴里虽然说了声:“谁要他体贴!”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她甚至想,如果自己怀孕,贾方又会怎么照顾自己、体贴自己呢?
太阳出来了,照得船舱火辣辣的,闷热的环境让叶娉婷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坐起,烦躁地拿出手绢来扇,船舱里顿时弥漫着香水味。
程太太也因闷热更难受了,她问程敬默,“这船应该快开了吧?”
程敬默抬手看了看表,“说是十点钟开船,还有五分钟就十点了。应该快了吧!闭着眼,闭着眼会好点!”程敬默给妻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程太太的情况,让程敬默和贾方都没有了聊天的兴致,四个人都不再说话。突然,船舱里冲进来一个大汗淋漓的男人,把他们吓了一跳,四双眼睛一起瞪向那人。
进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穿着灰布长衫,梳着小分头,眼睛虽小,但眼神里却透露着精明,他一手提棕榈箱,一手提公文包。
“请问,你找谁?”贾方起身问。
“这是二等舱021吧?这就对了!我就是这舱里的。介绍一下,我叫胡春年!”男子说着话,把手里的棕榈箱放下,手在长衫上擦了擦,向贾方伸去。
贾方虽然满是疑惑,但还是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手,发现他的手湿漉漉的,再一看,他的灰布长衫上不仅有灰,还有脚印和油手印,脚上的布鞋也已经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胡先生,你这是……”贾方想,难道他刚刚和人打架,逃到这里来的?
胡春年弯腰看看自己的长衫和布鞋,尴尬地笑笑,“挤时蹭的,挤时蹭的。”
“胡先生,我看你是走错地方了吧!这舱就四个位,已经满了。”程敬默上下打量着胡春年。
“没走错,没走错,你看你看!”胡春年提起长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展平来给程敬默看。
纸条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1月27日太平轮,二等舱021。
“这是什么?这也算票?这谁给你写的?怎么和我们的票不一样?”程敬默惊讶地看看胡春年,拿出了自己的票,贾方也拿出自己的票给胡春年看。
胡春年并没有看他们的票,笑着说:“没错!我的票没有问题,你们的就更没问题了。咱们的票虽然不一样,可作用是一样的。只是购买的方式不一样,你们是从一个地方买的,我是从另一个地方买的,都是买的,都是花了铜铀(上海话,铜钱的意思)的,一样一样!”
胡春年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棕榈箱上,然后用手一抹小分头,“累!真是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贾方他们说。
“什么没问题没问题的?四个人的舱位,怎么又挤进了一个人?还说没问题?问题大了!”叶娉婷把正挥着的手帕往铺位上一拍,瞪着大眼睛,冲胡春年说。
胡春年一愣,眼睛转向叶娉婷。慢慢地,他张大了嘴巴,使劲揉了一下眼睛,一脸欣喜地冲到叶娉婷面前,惊叫道:“这……不是叶家大小姐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可是二等舱呀!你要去台湾?怎么回事?我没看错吧,你是叶小姐吗?不是,一定不是,可是也没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呀!”
“你谁呀?我怎么就不是我了?我为什么不能坐这船?”叶娉婷像是怕他碰到自己似的,身子往后一缩。
“你?真是叶小姐?对!一定是,我没看错,只有叶小姐才会这么说话。我……叫胡春年呀!做羊毛生意的,我经常跑台湾,一年跑好几趟。我在台湾的迪化街有生意,当然,我那生意在你们眼里算不上什么,也就勉强糊口。叶大小姐肯定不认识我!可我认识您呀!叶佳成老爷的独生女儿,人漂亮,舞也跳得好!上海滩谁不知道您呀!”
胡春年的“舞也跳得好”一出口,叶娉婷的脸就红了。她想起了前天晚上,自己在百乐门“疯闹”上了报纸的事。
“哦,原来您……就是……叶小姐?昨天……报纸上那个?”程太太表情复杂,看看贾方,又看看叶娉婷,声音越说越小。
叶娉婷的脸更红了,她冲胡春年嚷嚷:“我不认识你!你怎么到我们舱里来啦?”
“叶小姐!我太高兴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我这运气不要太好哦!这次可真是赚到喽,在这里能遇到叶小姐,还和您一个舱。要是回去和别人说,一定以为我在吹牛皮!”胡春年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叶娉婷。
“问你话呢,你这人怎么回事?离我远点!”叶娉婷秀眉一皱,像轰苍蝇一样轰胡春年。
胡春年嘿嘿笑着,退后一步,弯下腰说:“叶小姐有所不知,近来呀,这太平轮是不按票面卖票的,我们就买这手写的条子。别看这手写的条子,也都是花了很多铜铀的,而且说不定比你们还多呢。”
“叶小姐!您怎么不坐头等舱?”没等叶娉婷回答,他又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也买不到头等舱。不对不对!谁买不到,叶老爷也不会买不到呀!”
胡春年在那里自言自语地抓耳挠腮,觉得不可思议。叶娉婷不想理他,把头转到了一边。
“我们是临时决定去台湾的,所以没买到头等舱的票。”贾方解释说。
胡春年看看贾方,又看看叶娉婷,走到贾方面前,围着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哦!你就是那个贾先生?叶小姐的……先生?”
“对!我叫贾方!”贾方笑笑说。
“哦……听说你们……”
胡春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程敬默打断了,“你那手写的票,谁给你的?”
“是太平轮上的……”胡春年眨眨眼睛,又摇摇头,“这不好说的!不好说的!”
“怎么可以这样?”程敬默皱着眉嘀咕着。
胡春年问:“你们买一张票几条‘小黄鱼’?”
贾方说:“两条!”
程敬默说:“我们是很早就买好的,就一条吧!”
胡春年笑着眯起眼睛,只留下了一条缝,“我说是吧,我这张票呀,可是用了三条‘小黄鱼’才换来的呢!”
“三条‘小黄鱼’?”贾方一惊。
叶娉婷撇撇嘴,“乱说!三条‘小黄鱼’可以买头等舱了!那个董先生就是用三条‘小黄鱼’买的头等舱。”
胡春年嘿嘿一笑,“这太平轮的船票呀,就跟这时局一样混乱。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想走,买不到票,买不到舱位,怎么办呢?想办法呀!多花钞票,多花银两,多掏几条‘小黄鱼’,不就上来了?”
贾方和程敬默都怔住了。
胡春年叹口气,无奈地摇着头,“唉!我也知道自己当了冤大头了,可没办法,非去不可呀,我要去台湾收账的呀!这可都小年夜了,就是花再多钱,我也要上这船的。咱们不像叶家有门路,也不像这位大哥早早买了票,我只能多花几条‘小黄鱼’,买一张没铺位的船票。就这,还要找管事的才行。”
胡春年说完,又冲叶娉婷笑笑,继续说:“叶小姐,哦不对,应该叫贾太太!放心!我不睡,我就坐这地上。就是坐在地上,也比那三等舱的铺位好呀,那三等舱……不信你们去看看,那人多的呀,就差叠罗汉了。”
船舱里的四人面面相觑,程敬默和太太一下子觉得自己幸运得不得了,就连叶娉婷也似乎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14
胡春年成年累月地往返于上海和台湾,虽然不一定每次都坐太平轮,但不管是中兴轮还是华联轮,都越来越难买到票,即使用昂贵的价钱买了票,上船也拥挤不堪,他早已见怪不怪。
“你是说你以前每次坐船都这么多人?”程太太觉得不可思议。四年前,她在上海和台湾之间往返可不是这样的。
“前两年吧,人倒不是很多,这两年人就开始多了,特别是今年。这趟应该是最多的,今年的最后一趟嘛!”胡春年一想到他刚才上船,是被后面的人浪挤上来的,就有些心有余悸,直咂舌,“啧啧……那人多的,不走也要往上走,由不得你!”
“怎么会这样,这也太危险了吧!挤下去怎么办?这会出人命的。”程敬默喃喃着,看看娇弱的太太,又望望愁眉苦脸的叶娉婷。
“这船本来只卖多少张票你们知道吗?”胡春年见他们从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心里有着小小的兴奋。枯燥的旅行中,有四位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听自己说话,而且还有个想都没想过会遇见,甚至搭上话的大小姐,胡春年说话的兴致大增,故意卖关子。
其他人都看着他摇头,程敬默问:“多少?”
胡春年并不忙着回答,不慌不忙地脱掉了长衫,搭在棕榈箱上,从腰里摸出一个水壶,喝了一口。
“说呀!”叶娉婷又不耐烦了。
胡春年舔舔嘴唇,看大家的胃口也吊得差不多了,这才说:“508张。这船上本来只能坐508个成年人。”
“现在呢?”程太太急忙问。
“现在?”胡春年的小眼睛圆瞪,他不知道应该说多少。
“多了去了!”胡春年模棱两可地说。也许觉得自己的话不能令其他人信服,便又解释,“像我这样,拿着白条子上船的还有很多,更不要说那些什么都没有,塞了‘那个’就上船的!”胡春年小声说完,朝舱外看了看。
“塞了那个?哪个?”叶娉婷不解。
“就是……”
“钞票。”
胡春年还没说完,贾方已经脱口而出。
胡春年对贾方抢了他的话有些不悦,又加了一句,“钞票、银元都有。掏不起‘小黄鱼’,就只能坐三等舱了。三等舱也进不去的,就只好坐甲板上喽,反正能上船就行!”
“这么做那不乱套了嘛!”贾方喃喃着。
胡春年看看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贾方,一仰脸,“你们这些大小姐大少爷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我可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不信我的话,你们自己去看,看看就知道了。除了头等舱,哪个舱里不是多塞人了?那三等舱……我不说,你们自己去看。”胡春年又卖起了关子。
叶娉婷一拍她的铺位,床铺扬起了不少微尘,钻进了她的鼻子和眼睛,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咳嗽,贾方急忙过去递水,替她遮挡扬起的灰尘。
叶娉婷喝了一口,嚷嚷着,“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很危险的知不知道?”她想起和朋友们坐小船去游玩时,因为多坐了两个人,船失控翻了过去,害得她还喝了好几口脏水,直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连游泳都不敢了。
“放心吧叶……贾太太,不会翻船的。这半年来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出过事!你们听说过有船沉了没?没有吧!沉不了的!没事!没事!”胡春年呵呵笑着,开始拍打自己脱下的长袍上的灰。
灰尘又开始乱飞,程太太也咳嗽起来,叶娉婷捂着鼻子,挥着手说:“你能不能到外面去拍灰,这里已经够挤的了!空气又不好!”
“贾太太!这还挤?能在这里面,已经很幸福了。你去外面看看,就知道这里是多么宽敞,多么舒服了!”胡春年伸开手,仰起脸,像是演讲一样。
“我去外面看看!”贾方看看叶娉婷,冲程敬默和程太太说,“程先生程太太,我出去看看,婷婷就……”
“你去吧!我们会照顾贾太太的!”程太太爽快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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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方出去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回来。船舱里更加闷热,原本的深冬天气,倒像是盛夏一般。叶娉婷和程太太都脱掉了外套,胡春年和程敬默则脱得只剩下了衬衫。
“怎么这么热呀!又闷又热的,受不了了。”叶娉婷心急火燎的,坐都坐不下去,在船舱里不停走动,时不时向门口张望。
胡春年冲着在眼前不停晃动的叶娉婷说:“贾太太,你就不用担心贾先生了,别看这都过去十多分钟了,说不定他还没进三等舱呢,外面太多人了。”
“谁担心他了?”叶娉婷没好气地瞪了胡春年一眼,脸倒红了。
“船上真有这么多人?”程敬默的眉头更紧了。
“有,怎么没有?不信你也去看看,现在还有很多人在往船上挤呢!那些有办法的,拿张名片都能上船。”胡春年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唉!还是坐在这地板上舒服啊。刚才为了上船,大家都跟要去抢‘黄鱼’似的,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把我给挤的,幸好穿的是黑布鞋,要是穿个像贾太太那样的鞋,还不给踩没了,呵呵……”胡春年看着叶娉婷的皮鞋,又看看自己脚上那双“花”布鞋,打趣道。
能上船,胡春年已经很高兴了。他是昨天晚上才决定今天坐船去台湾的。胡春年做皮毛生意已经有些年头,台湾的很多商家都有他的货。前段时间去台湾收账,那边说过些时日再给,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本以为今年收账又没戏了,没想到昨天几个商家答应给他结账,还说让他马上过去,要是年前不去收,说不定过个年又花完了!
胡春年一听,就是下冰雹也要去呀,这一收可是好几条“大黄鱼”呢。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隔夜的金子还不如到手的铜,只有收到手里才算数的。
于是人托人,最后才找到了太平轮上的二副。二副说:“票已经不可能有了,但如果他一定要坐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还可以让他去二等舱坐,不过就是价钱高点。”
胡春年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就这样,他拿着三条“小黄鱼”换了二副的一张条子,千辛万苦上了船。拿三条“小黄鱼”换那张纸条,胡春年还是很心疼的,但当他看到叶佳成的女儿叶娉婷后,心里就平衡了,甚至觉得那三条“小黄鱼”花得非常值得。
闷热的船舱让他们都不愿意再说话。
胡春年靠在叶娉婷的铺位处开始打盹,从昨晚知道要去台湾他就没有闭过眼睛,一直在找人想办法上船,现在上船了,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竟然很快就进入梦乡,打起了呼噜。
叶娉婷听着胡春年那像吹哨子一般的呼噜声,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苍白着脸,靠在程敬默肩上的程太太笑着说:“贾太太,这胡先生呀,一定是累坏了!你看,在这么闷热的船舱里,他都能睡着,还睡得那么香。”
叶娉婷没说话,朝程太太似笑非笑地表示了一下,算是回应。她在舱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越来越烦躁,突然,她停下,一跺脚说:“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不用担心,应该是人太多,刚刚胡先生不是说了吗?外面人多得不得了。”程敬默瞟了她一眼。
“就是,幸好我们早早上了船,不然说不定还挤不上来呢!”程太太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哼!上不了才好呢,我就不用跟他去台湾了!我可不愿意去台湾,台湾有什么好的?有上海好吗?”叶娉婷反驳道。
程太太张张嘴,没说话。程敬默自从见了叶娉婷,便看不惯她的大小姐脾气,一直碍于贾方的面子,忍受着。他冷冷地说:“上不了才好?对你这种大小姐来说,也许四条‘小黄鱼’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对很多人来说,不要说一条‘小黄鱼’,就是一个铜铀都是珍贵的。也许一个铜铀就能让一个人不至于饿死。”
被他这么一说,叶娉婷突然愣住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反应。
程太太用胳膊捣了捣程敬默,小声说:“你怎么这么和贾太太说话?”
叶娉婷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十分尴尬。
程太太急忙解释道:“贾太太,你不要介意,我先生说话就是这样的。他当兵的说话直,因为了解底层人的艰辛,所以才会这样说。”
“贾太太,我没有其他意思。也许你不知道,很多人是连窝窝头都吃不上的。我和太太上船前,还看到一对母女为了能坐上这艘船去看望孩子的父亲,几个月都一天只吃一顿饭,省钱买船票。你刚刚那句话让我又想起了她们,所以……别介意!不是针对你!”程敬默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
叶娉婷把头扭向了一边,程敬默的话,让她突然羞愧起来。她见过穷人,见过那些跟在她后面乞讨的人,她也会随手给他们几个铜铀,或者把吃剩的食物给他们,可她从来没有因此在意过,更别说为他们难过了。
021舱里再次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有胡春年一起一伏的呼噜声在狭小的空间回响。
突然,满头大汗的贾方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一个穿着无袖褂子的小男孩。叶娉婷定眼一看,竟然是自己上船时撞倒的那个小孩。
“胡先生说得没错,人真是太多了!”贾方取下已经被汗浸得模糊的眼镜,用手擦拭着脸上的汗。程太太急忙拿出一块毛巾,递给程敬默,“让贾先生擦擦汗吧!”
叶娉婷的脸又红了,自己的先生满头大汗,首先注意到他的却是别的女人。
程太太和程敬默并没有注意到叶娉婷的表情变化,他们的注意力全在贾方和那孩子身上。
“这孩子是谁?”程太太问。
贾方还没来得及回答,程敬默又问:“人真的很多吗?”
“这孩子叫小五!”贾方先回答程太太,接着转向程敬默说,“人真是太多了!不能想象,怎么能上这么多人?那三等舱里密密麻麻全挤着人,都快没地方下脚了。”贾方不停摇头,接过程敬默递给他的毛巾擦了擦汗,又用毛巾不停地扇风。
胡春年被惊醒了,他拉开自己的棕榈箱,取出一个大蒲扇递给贾方,“用这个吧!”
“胡先生还真是准备得齐全,什么都有。那箱子是聚宝盆吧!”程太太打趣道。
“嘿嘿……不是聚宝盆,却是杂货铺。我知道这船上人多,也热。你没看我,都没带太厚的衣服。”胡春年笑着说完,一拽小男孩,“看这小家伙,就穿一破褂,你这是过夏天呢!”
小男孩没理会胡春年,从一进来他就四处张望,大声说着:“好大!这地方好大!”
“这还大?”叶娉婷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停下来,瞟了程敬默一眼。
“不和三等舱比,这里确实小。但一看那三等舱就知道这里是天堂。”贾方话音刚落,小男孩就捣蒜似的不停点头。
“贾先生说得对,这里就是天堂!”说完,他看看程敬默和程太太,又害怕地瞟了瞟叶娉婷。
“我能在这里玩一会儿吗?”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让叶娉婷心里一震。
“玩吧!玩吧!多在这儿玩会儿,没事的!对了,你家人知道你来吗?别让他们着急。”程太太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温柔地说。
“知道!知道!谢谢先生太太!”小男孩一边说,一边弯腰朝每个人鞠躬。
“你叫小五?是不是你是家里的老五?”胡春年逗他。
小男孩重重点了点头,“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个妹妹!我姐姐叫小四,我叫小五,妹妹叫小六!”
“哇,有这么多哥哥姐姐,还有妹妹啊!”程太太捂着嘴叫。程太太很喜欢小孩子,现在又怀着孕,一说起孩子,她就高兴。
小五却低下了头,“我的三个哥哥都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程太太大惊。
“大哥二哥是生病死的,三哥下河摸鱼不小心淹死的!”小五说着说着嘴一咧,抹起了眼泪。
“唉!小五,到我这里来!”程太太招手叫小五,把他揽在怀里,轻轻给他擦着眼泪。小五偎在程太太的怀里,脏兮兮的小手在鼻子下面摩挲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的几个苹果。
贾方拿起一只,“小五,吃个苹果吧,我给你削皮。”
小五舔了舔嘴唇,眼神晶晶亮,“给我的?”
贾方点点头。
“我给你……”贾方的话音还没落,小五已经挣脱了程太太的怀抱,他将贾方手里的苹果抓在了手里。“不用削皮,皮也好吃!”说着,张大嘴巴,咬了两口,转身往外面跑。
“你去哪儿?”贾方追了出来。
“我拿给姐姐和妈妈吃!”
船舱里,程太太说了句“太可怜了”便低下头抹泪,程敬默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着。胡春年叹了口气说:“这年头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叶娉婷看了看贾方,只见贾方一脸严肃地说:“跑那么快,早知道让他多带几个。他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去台湾投靠亲戚。小五的父亲几个月前生痨病死了,撇下他们母子四人。姐姐比小五大两岁,妹妹还不到半岁……”
贾方的声音很轻,却像响雷一样,猛击在叶娉婷的心头。
16
贾方曾想把那一家四口都带到自己的舱里来。
贾方离开自己的舱室,到处转着,看着。果然就像胡春年所说,原本只有四人位的二等舱,全都加了一个人。不要说舱里,就是舱外的过道上也站着不少人。从二等舱下到三等舱,还没靠近,贾方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气浪怔住了。那是掺杂着各种气味,充满了闷热和酸臭的气浪。伴随着怪味气浪的还有那嗡嗡嗡的嘈杂声。
三等舱像是变成了一个大蜂窝。他迈步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个又一个紧挨着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各种语气、音调、话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嗡鸣声。
三等舱贾方是来过的,在他刚上船的时候就来过,送跌破了腿的小五。那时候人也多,但起码能看清三等舱是个挤满了人的通铺,可此时,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没有缝隙的人海,根本看不到他们脚下、身下有铺位。
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又牵挂起了小五一家。他们还在原来的地方吗?
他记得小五一家是在最里面的,可当他抬脚后才发现,落脚踩到的是软绵绵的东西,随即,那软绵绵的东西还发出了“哼唧”声,原来是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贾方低下头,把脚挪了挪。
闷热难闻的气味让他几乎窒息。看着被这么多人挤得密不透风的船舱,贾方放弃了继续前行,转身往回走。突然,他听到了“贾先生,贾先生”的童音。
贾方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小男孩——小五正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肩上,拼命朝他挥手。贾方微笑着朝小五挥了挥手,小五竟然像只猿猴一样,从那个男人的肩头下来,从地上坐着、躺着的人身上爬过,几下就到了他的身边。
“你……就这样过来了?”贾方看得目瞪口呆。
“嘿嘿……”小五挠挠头,坐在一个在地上眯眼睡觉的男人腿上。那眯眼睡觉的男人好像丝毫没感觉到腿上的压力,动都没动一下。
“你妈妈和姐妹呢?”贾方四下寻找着。
“在最最里面。”小五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贾方擦擦模糊的眼镜,仔细一看,看到了小五母亲那在夹缝中露出的稍显蓬乱的头发,小五的姐姐两手托着妹妹小六,小六的屁股坐在母亲的背上。贾方鼻子突然一酸。
“贾先生,我能去你们那里看看吗?”小五的脸上依稀看到一道一道的印迹,那是顽皮的小五用污垢和汗水混合的“杰作”。
贾方点了点头,“跟你妈妈和姐姐说一声,不然她们找不到你!”
话音刚落,小五便掉转头,又像猴子一样,从拥挤的人群中爬过,很快就爬到了母亲身边。他指着贾方说了什么,母亲和姐姐一起向贾方的方向看来,姐姐的眼中流露出了羡慕,而母亲则回头笑了笑,露出了过早爬满皱纹但还算清秀的脸庞。
贾方一时有种冲动,想让这一家四口都去他的二等舱,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二等舱空间也不大,有叶娉婷这个从没受过苦的娇妻,还有个怀孕的程太太,再加上多出来的胡春年,已经五个人了,再去四个,当中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他带着小五出来时,仍有不少人往三等舱里挤。
“上这么多人,该不会出事吧!”贾方有些担心。
得知三等舱的情况,程敬默也有些不安。
“我们还是下船去吧!好吗?”叶娉婷突然对贾方说。这是她第一次用征求意见的口气和贾方说话,她的眼神中有些慌恐和紧张。贾方点了点头,随即对程敬默说:“程先生,你和程太太也一起下船吧!程太太这身体……”
程敬默清楚太太原本体质就不好,而且还怀着孕,便劝道:“小佩,我们下船吧!下了船打电话给姆妈,我想她会理解的。一下船我们就去找人订机票,什么时候订好就什么时候走。”
程太太沉默着,得知母亲生病,她便有些寝食难安,如果这次不去,自己肚子越大越不好出远门。如果母亲的病没有好转,甚至恶化,会不会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程太太犹豫着说:“我担心姆妈身体……再说了,船票怎么办?这么贵。”船票花了两条‘小黄鱼’,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
“把票转卖给别人应该会有很多人抢着要的……”贾方还没说完,叶娉婷就抢着说:“程太太,下船吧!你们到时候去台湾的机票,我送给你们。咱们可以一起去台湾。坐飞机去!”
一想到下船,一想到见到自己的父母,叶娉婷心情好了起来。
“那倒不用,只是……”程太太看着程敬默,还在犹豫。
“船上这么多人,我不放心,姆妈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不放心你坐这样的船。”程敬默的这句话说动了程太太,她默默点了点头。
“没用的,现在就是想下去,怕也下不去呢!”坐在地板上眯着眼的胡春年突然说。
“什么下不去?”贾方没听明白。
“人有多少,你贾先生应该知道吧,现在都在往上挤呢,你想想看,能下去吗?”胡春年稍停又说,“除非跳海游上岸。”
“跳海?”叶娉婷的脸色都变了。
“嘿嘿!我想叶大小姐也不愿意跳海吧,现在这海里,就跟那茅厕一样。知道多少人往里面撒尿吗?不仅撒尿,还拉屎呢!”
叶娉婷和程太太都红了脸。
“还是好好坐着吧!能上来已经不错了。能坐在二等舱,更是幸运。再说了,人多怕什么?这船结实着呢,一直都这样运人,从没出过事。太平轮,太平轮,太平着呢!”说完,胡春年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伸长腿,双手往袖筒里一抄,“我是不会下船的。那些上不了船的人,不知道多嫉妒我们这些能上船的呢。”
“贾先生,你们不要下船,你们要是下了船,我就不能在这里了。这里多宽呀,还能睡觉。”小五仰着脸,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说完又一骨碌躺在了胡春年旁边。
程敬默看了看贾方,贾方又看向叶娉婷,叶娉婷嘟起了嘴不再说话。
“还是算了吧!反正明天就到了!咱们这么聊聊天,时间过得也蛮快。”程太太对于不能下船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样就能早点见到生病的母亲了。
“唉!”程敬默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确实太多了。不过,胡先生说得也没错,真要往下挤,怕又挤出个好歹来。再说了,还有那么多的行李都在行李舱呢!那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对不起!”贾方揽了揽叶娉婷的肩。
这次叶娉婷没有躲,反而把头往贾方胸前一顶,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