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长友邂逅“头疼生”
周鉴塘为了买药材,到滇西去了二十多天,本来就很累,回来遇到日机轰炸昆明,受了些惊吓,再遇到大太太过世,这一动气,一伤心,五十多岁的人,身体说垮就垮掉了。强撑着把丧事办完,他立马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于是,周家老宅子里,犄角旮旯全都是二太太姜玉秀的声音。
二太太姜玉秀中等个儿,圆圆的脸,年过四十,已经有了福相。别看她一口地道的昆明腔,却不是地道的昆明人。姜家祖籍腾冲,到她父亲那一辈还是私塾先生,祖上是官宦人家的周鉴塘,便是在姜家启蒙读书的。姜玉秀打小就喜欢昆明,觉得昆明什么都比腾冲好,所以,也觉得这个从昆明来的哥哥比谁都顺眼。后来,周家犯事儿了,周鉴塘从腾冲逃到了大理,姜玉秀便和他失去了联系。几年后,她嫁给了父亲的另一个学生……
姜玉秀的哥哥姜立坤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在昆明教书,逢年过节总要回腾冲一趟。姜玉秀嫁给父亲的那个学生后没几年,他便生了一场病去世了。姜玉秀在丈夫病逝后就搬回了娘家,一来哥哥离得远,她得照顾逐渐年迈的父母;二来,毕竟娘家有些产业,自己老了也有个依靠。到了年底,姜家一家人团圆,姜老太爷偶尔问起周鉴塘,姜立坤说,都民国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早就没有人计较了,周鉴塘回了自家老宅,成家了,有个儿子,还开了个在昆明城数一数二的药房,日子过得很好。姜玉秀当时心思就活了,从此以后,满院子里看,哪儿都有周鉴塘的影子,但却只能忍着,直到父母相继去世,才不顾哥哥的劝说,卖了老家的产业,搬到了昆明,给周鉴塘当了二太太。现在,她已经又熬了十多年了,大太太死在了在日本人的炸弹下,终于,姜玉秀有了熬出头了的感觉,这个家,算是轮到她说话了。
和昆明城里被日机轰炸中的其他受害人家一样,周家办完了丧事,也开始修整被炸的房子。虽然主要修佛堂,但二太太还想趁这个机会把所有房子上的瓦都重新翻过。可满城都在返修房子,工匠哪儿那么好找啊?所以,半下午了,她才带着好不容易花大价钱找来的几名木工、瓦工,满宅子转悠,告诉他们,这里需要修,那里需要补。轮到东园,一间房一间房地挨个儿看,很快就进了阿忠给马长友安排的那个房间。
“你叫什么名字?”二太太走到马长友床前,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明知故问。
“二太太……”这几天一直照顾马长友的小丫鬟小翠一听二太太问,忙站出来答话。
可没等小翠把话说话,二太太就打断了她的话,指着她的鼻子尖儿说:“你都来周家老宅几年了?怎么还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我问你了吗?我问你了吗?小心点儿啊,我可不像大太太脾气好,你再乱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太太,我叫马长友,是周弥生的大学同学。9月28号那天被炸伤了,是弥生救我回来的,在这儿住好些天了。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马长友的伤势本来就比较重,昨天又跑出去为大太太送殡,结果,伤口感染了,一夜都在发烧。刚才吃了小翠端来的药,正迷迷糊糊地想睡,听到二太太呵斥小翠,只得强忍着,努力抬起身子侧过头,回答二太太的问话。
“哟,28号?你是和茶姑一起来的,是吗?怎么着,商量好了?她躺在西园,你躺在东园,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对儿啊。把我们周家当什么了?”二太太“哼”了一声,边信口胡说,边满屋转悠。
“二太太,您误会了,我此前并没有见过茶姑。不过,听小翠说,她是茶朴的妹妹,那她肯定就是个好姑娘。”马长友见二太太不清不楚地把他和茶姑捏在一起,很为茶朴的妹妹抱不平,更不想因为自己玷污了茶朴妹妹的清白,心里说不出有多愤慨,憋着气儿争辩道。
“我管你是谁的同学?我管她是谁的妹妹?你的肋骨断了,可眼睛没瞎吧?没看见我们家被炸成这样,还死了人,店里生意也忙得很,哪有工夫伺候闲人?”二太太眯缝着眼,盯着马长友,哪句话刻薄拣哪句话说。正洋洋自得,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老爷来了!”
小翠最先反应过来,一溜儿小跑站到了二太太身后。二太太愣了愣,瞪了马长友一眼,转身急急地往外走,紧绷绷的衣裳像水袋似的乱颤。
马长友知道周鉴塘病得厉害,听说老人家来了,也想下床,可动了两下,力不从心,只好软软地躺下,侧着身子看二太太带着小翠和工匠们一窝蜂似的涌了出去。
“玉秀啊,你想修房子就修房子,做哪样要找娃娃们的事情?”周鉴塘在阿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进了西园,面对着马长友的房门,把二太太给截住了,喘着粗气儿对她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和茶土司的交情,茶姑在我们家住几天又哪样了?不要说她受伤了,就是没受伤,来我们家住几天也是贵客。你一个做长辈的,要有长辈的样子,做哪样在这个时候赶娃娃走嘛?你这样做,我周鉴塘还能在昆明城里立足吗?还有人敢吃我辅元堂的药吗?”
“老爷,你这是……你这是听到谁在乱嚼舌头啊?我啥时候赶茶姑走了?我只是跟她说,等她病好了就早点回去。茶朴死了,茶土司就剩下她一个女儿。一个女儿家家的,出来这么久,当爹的能不操心吗?”姜玉秀瞪了阿春一眼,换上一副笑脸急走过去,想把阿春扒拉开,自己搀扶周鉴塘。
周鉴塘慢吞吞地用手背把二太太姜玉秀伸过来的手推开,他刚才已经听到了姜玉秀呵斥马长友的话,因此,接着又说:“长友是弥生的大学同学,也是茶朴的大学同学,平常日子,请都请不来的客人。现在,人家千里万里从上海、从北平来了昆明,没找到亲人投靠,受了重伤暂时住在我们这里,你居然跑来难为人家!你咋狠得下心啊?玉秀,东西两园的院子就先不要动了,将就住着吧。你费费心,招呼着把佛堂修好就是了。”
周鉴塘说完话,咳嗽几声,说:“阿春,扶我回去!”
“你们没听明白老爷是怎么说的?还不赶紧带着你们的家什去佛堂?!”二太太姜玉秀被周鉴塘一顿苛责,没处撒火,转脸把匠人骂走了,之后,又对着已经远去的周鉴塘和阿春的背影私下嘀咕,“老爷在前院,怎么可能知道后院的事情?阿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两口子在捣鬼,茶姑是阿忠带回来的嘛。我告诉你,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现在,周家是我做主!你和阿忠要想后半辈子留在这个家里,就最好不要得罪我!”说完,转身看见小翠直勾勾地面对面瞪着自己,尖叫一声,后退一步,骂道:“你诈尸啊?”
小翠委屈地说:“二太太,人家哪里晓得你会突然转身嘛。”
二太太骂了两声“晦气”,重重地吐了两口唾沫,这才扔下小翠,远远地跟在匠人后面去了佛堂。
马长友听到脚步声远去,闭上眼睛正要睡觉,小翠推门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马少爷,你听见了?老爷刚才把二太太大骂了一顿,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吧。”
“我只要能下地,就会走的。小翠,你帮我打听一下联大的具体地址,我今天晚上就写封信给我舅舅,你明天帮我寄出去。”
马长友说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竟发现周弥生坐在床前,忙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周弥生先叫小翠去厨房把他们两人的饭端来,然后才对他说:“还是小翠机灵,要是她不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二妈在这边做了什么呢。长友,你不要计较,我二妈这个人,也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咦?!你不是去北平了吗?怎么来了昆明?我早想问你,可一直忙于家母的后事,总是没机会。”
“我去了北平才知道,舅舅已经随学校南迁到了昆明,于是从天津、上海、厦门、广州,一路辗转,到了香港,又从香港到越南,挤上了滇越火车,这才到的昆明。一路上……哎,别提了。哪知道,我刚来到昆明,就遇到日机轰炸……居然是你救了我,说老实话,这一路走来,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马长友苦笑着,一口气把自己从北平来到昆明的际遇,简单地给周弥生说了一遍。
“昆明这地方,民风很朴实的,就算我不救你,也会有其他人救你。再说了,我不认识胡子长长的你,还能不认识那个黄铜口琴吗?被磨成这样的东西,世上可只有一件呢。”周弥生安慰了他一番,又问,“你找到舅舅了吗?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是刚才已经拜托小翠,请她帮我寄信给舅舅。这一次,不管舅舅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当兵。弥生,我是真恨自己没有和茶朴一起上前线啊!”一觉醒来,马长友精神好了些,见到周弥生,又觉得有太多话想说。之前,周弥生忙,找不到机会来陪他,现在两兄弟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只觉得想说的话太多了。
“你知道吗?茶朴他……”周弥生不敢肯定马长友是否已经知道了茶朴牺牲的消息。
“我知道,一进昆明就知道了。弥生,9月28号是日机第一次轰炸昆明吧?可你们的60军去年的这个月就出征了,这一年来,多少像茶朴这样的云南人死在了抗日战场上。而我呢?家乡被日本鬼子占了,我却离开了我的家,去没有日本人的地方上学了;父母被日本鬼子杀了,我却还继续待在学校里,让那些父母没有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兄弟,去和杀死我父母的日本鬼子拼命……”马长友说着,眼泪从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长友,伯父伯母临死都要求你一定要把大学读完,要你一定听舅舅的安排,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不要自责。等你的伤养好了,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倒是我,父亲这段时间已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后悔了。当年我想学医,他却说:‘前世不孝爹和娘,今生打入药材行;吃的是灰灰饭,睡的是渣渣床。’硬要我学土木工程,当建筑师,修高楼大厦。可现在……中国到处硝烟弥漫,哪里还有净土让你去盖高楼广厦啊!唉,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年就让我去学医,还能在这乱世,救几条人命。”
“那我比你要好些,我从来不后悔学了这个专业,中外很多著名的将领在进军校之前,都是学土木工程的,比如说……”
马长友正要把话说下去,见小翠把饭端了过来,于是便放下话题,和周弥生一起吃晚饭。
吃了晚饭,刚放下碗筷,小翠还没收拾停当,就听见窗外有人问:“你们怎么现在才吃饭啊?”
周弥生回头一看,是姜家的表弟表妹,忙站起来,把他们迎进了屋里,笑着说:“长友下午睡了一小会儿,我等他,所以,晚饭就真成了‘晚饭’。你们怎么来了?舅舅舅妈呢?”
“他们在姑父屋里。姜敏听说你在这边,非拉着我过来。”姜伟在桌子旁边坐下,看着马长友问,“这位就是你的大学同学?”
“不光是同学,还是好兄弟!”周弥生特意强调,然后给姜伟和姜敏介绍了他和马长友在学校的事儿,顺便把马长友辗转来昆明的曲折过程也讲了一遍。然后又对马长友说:“这是我的表弟姜伟,联大的高材生。这是我的表妹,省立女子中学的‘头疼生’。”最后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马长友一听姜伟是联大学生,忙找他打听舅舅高云霄。联大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师,姜伟只是一个刚入学不久的学生,哪能个个都认识?所以,姜伟听完马长友描述的高云霄的相貌等特征,茫然地摇了摇头。
马长友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请姜伟把学校的详细地址写了下来,揣进了怀里。
年轻人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芥蒂,熟络得快。马长友和姜敏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共同的话题——马长友对“头疼生”很有兴趣,姜敏却对马长友从北平到昆明这一路的落魄遭遇有兴趣。两人像是两块磁铁,在千万矿石中碰撞了千万年才遇到,一下子被对方吸引,黏到一起,不大的工夫,就扯都扯不开了。
马长友问姜敏:“为什么你是‘头疼生’呀?”
“老师说我看起来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外表随和,实际上强势。哎,说说你吧,你为什么能用那么长的时间走那么远的路来昆明啊?”姜敏在马长友病床前坐着,右手支着下巴,托着腮,把右边脸颊包在手心里,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便露出一个深深的小酒窝,说不出有多可爱。
马长友轻轻笑了笑,说:“因为我也强干,不然怎么可能坚持走这么远?”
姜敏听马长友这样说,明白他懂得“强干”就是“固执”的意思,忍不住捂着嘴小声笑了。
姜伟原本在听马长友和姜敏说话,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对周弥生说:“我们在来你家的路上,看到山口叔叔了。”
周弥生看着姜敏从小长大,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心过,正盯着姜敏的酒窝琢磨呢,听到姜伟这么说,随口答道:“都是长腿长脚的人,在哪里看见不正常?”
“要是在别处,我就不会跟你说了,关键是,我们看见他在乌龙茶馆里。你知道的,乌龙茶馆那种地方,只有一个火炉,一个大茶壶还吊在房梁上,平时都是下力的人去歇脚的,就是我们学校最穷的学生也很少会去……山口叔叔是个学者,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周弥生回过神,把目光从姜敏脸上收回来,极不自然地瞧着院子外面,想了想,说:“多数民俗专家都喜欢收藏,山口叔叔不会发现了那家的铜茶壶是个古董吧?”
“不是。”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和他说话的人不是茶老板,也不是本地人。而且,他们说的是日语。”姜伟看着周弥生说,“我问我爹,他们在说什么。我爹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催促我们快走。他在日本留学那么多年,听得懂日语,也一定听得懂山口叔叔说的什么。”
“真是奇怪,舅舅在日本读的大学,按理应该和山口叔叔很亲近才对,可他却很少和山口叔叔交往,还总劝我爹不要和山口叔叔走得太近。”周弥生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一直往姜敏身上瞟。
姜伟看看他,又看看马长友和姜敏,忍不住笑了,但还是劝周弥生:“表哥,我看我爹对山口先生好像没什么好印象。具体为什么,我爹不说,我也不好问。姑父和山口先生好像走得近,你有机会,劝他老人家留心一些。我相信我爹,他看人是不会走眼的。”
茶马山寨一行,周弥生已经看出了父亲和山口岩之间并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么亲密,但他对自己亲眼看见、亲身经历的事情,却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把姜伟的话放在心上,眼睛不由得又盯住了马长友和姜敏。
姜伟见了,笑笑,不再说这个话题。
从那天开始,姜敏一放学就往周家老宅跑,还请杜长贵留下了酒精、药膏和棉纱、胶布,她亲自用日机轰炸后学校教会的急救常识,给马长友清洗伤口,换药。马长友的伤口在姜敏的尽心护理下,恢复得特别快。几天以后,姜敏再来的时候,马长友便能给她吹口琴了。
2.周少爷进了警局
马长友的伤情逐渐恢复的同时,茶姑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马长友正打算出去走走,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头戴尖顶六瓣瓜皮小帽,上穿灰色长袖对襟衫,下穿黑色“大排裆”,足蹬一双无襻剪刀口布鞋的小伙子。
这人是谁啊?马长友愣住了。
“我是茶姑。听弥生哥说了,你叫马长友,是我哥的同学。”来人一开口就露馅儿了:原来是个姑娘!
马长友赶紧把门打开,把茶姑迎进来,请她坐下,给她倒茶。
“你这么客气做哪样嘛。”看见马长友这样照顾自己,茶姑心里很欢喜,嘴上却嗔怪着!
“我自然应该对你好的,因为你是茶朴的妹妹嘛,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不过,我妹妹‘九一八’那些天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想这样照顾她,也没有机会了。”马长友叹了一口气,把茶端给茶姑,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我的哥哥被日本人杀死了,你的妹妹也被日本人杀死了,那,你当我哥,我们做兄弟吧。”茶姑很干脆地认了亲之后,站起来说,“弥生哥给我讲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要和你义结金兰,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只不过,你是个姑娘,我是个真正的大老爷们儿,我们怎么能‘义结金兰’啊?”马长友还没遇到过像茶姑这样的姑娘,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哥不在了,我就是我爹的儿子。”茶姑仰着小脸,握着小拳头说,“你不要当我是茶朴的妹妹,就当我是茶朴的弟弟嘛。”
“好!好兄弟!”马长友虽然觉得意外,但还是很高兴:这姑娘太爽快了,人长得秀秀气气,个性却像个东北大妞儿。
“那就好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到茶马山寨来找我。我走了啊。”
茶姑说着,就要出门。马长友忙拉住她问:“你不是在周家养伤吗?要去哪里?”
茶姑拍拍胸脯说:“我的伤好了,不信你打两拳试试?我现在要去昆明城里找我们山寨里的人。日本飞机轰炸那天我们跑散了。等找到了他们,我再回来跟周伯伯、弥生哥和忠叔春婶告辞,然后我们就回山寨。”
“这样啊……”也许实在不想独自待在这个院子里,马长友吐口就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正想到外面走走。”
“听说你伤得比我厉害,好些了吗?能出去吗?”
“能,”马长友拍拍胸脯,学着茶姑刚才的腔调说,“不信你打两拳试试?”
“我哥哥果然没看错人。好的,我们走!”
两人相视一笑,出了东园。到了周府大门口,正遇到春婶带了厨房的鲁妈买菜回来。菜篮子里一头放着菜一头放着花,绿的白的,鲜得让人眼睛发亮。看到两个客人并肩走来,阿春一下子愣住了,问:“你们两个伤好了吗?这个时候,要去哪里?”
“我们……去买太平糕吃。”马长友正要开口,茶姑看见街头有人挎着木盘叫着“白糖……凉糕……太……平糕”走过来,急忙抢着回答。
“早去早回,不要走远了。”春婶“哦”了一声,叮嘱他们几句,和鲁妈进了院门。
茶姑和马长友两人出了周家,自然没有去买太平糕,而是径直往城南走去。马长友虽说来昆明有些日子了,可都在周家养伤,从没有独自出来过,哪里分得清南北东西?没办法,只好傻傻地跟着茶姑走,可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四合园茶馆。”茶姑看见路边有一个吹糖人的,停下来,边看边说。
“为什么要去四合院茶馆?四合园茶馆在哪里?”马长友心里更犯嘀咕了,“出门前不是说好要去找你山寨的人嘛?这会儿,怎么要带我去喝茶啊?”
茶姑不知道周长友想什么,也不看吹糖人的了,边走边说:“四合园茶馆一天到晚都不关门,不光可以喝茶,还可以歇脚呢。我们寨子里的人来昆明城,要是走散了,都会去那里等。”
茶姑的回答,歪打正着,也算是解了马长友心里的疑问。马长友想了想,又问:“你们一大帮子人从茶马山寨来昆明,走着走着,走散了,找不着人了,就去四合园茶馆等着?不管多远都去?那不是一根筋吗?”
茶姑大笑:“要是不去四合园茶馆,就去南屏街那边。那边有各式各样的西洋镜,很好玩儿,找他们也容易。”
马长友暗想:“毕竟是小姑娘,还是贪玩儿”。于是,越发觉得茶姑可爱。两人左转右转,走走停停,茶姑看到什么好玩的,都会停下来,围观一阵,直到马长友催她,才肯动脚,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立马就改变了茶姑在马长友心里“毕竟是小姑娘”的印象。
两人转过一个街口,马长友正和茶姑边看街景边说话,突然发现茶姑的脸色变了,比学校演话剧拉幕布还快——只转瞬间,一张单纯、红润的小脸儿,就变得冷峻,警惕,甚至充满杀气。马长友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青年男子正急匆匆地迎面走来。马长友刚要开口问那两人是谁?茶姑已经扒开前面的行人,老鹰抓小鸡儿似的冲了过去。也就是眨眼之间,一支小箭从她抬起的右手袖笼子里飞了出来,呼啸着直射向中年男子的喉咙。还好年轻男子眼疾手快,情急之中,一把将身边的中年男子拉到了身后——箭射进了青年男子的左肩胛。
随着“哎呀”一声惊叫,刚才还左来右往、井然有序的路人,看到街心有人要打斗,霎时乱得就像逃难的人群,拥挤着四散逃跑。跑出一段距离后,看没什么事,又陆陆续续围拢来看热闹。
马长友想挤到茶姑身边,可慌乱的人群完全把他挡住了,隔着一大堆脑袋,他看见警察吹着哨子包抄过来,把三个人全带走了……
警察一出现,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看热闹了,四下狂奔着真的散了,只有马长友一个人还傻愣愣地站在街口。
茶姑遇见的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射他?
她不是出来找山寨的人吗?
一连串问题涌到马长友脑子里,让他变得有些麻木,连自己的伤被狂奔的行人撞上血流出来浸湿了衣衫,都恍然没有感觉。
过了好一阵儿,街上都没几个行人了,一个黄包车夫小心翼翼地拉着车慢跑过来,经过他身边时,又怕惹事又想做生意似的轻声问:“先生,你浑身是血,去医院吗?就在南边,转角便到。”
马长友慢慢地回过头,盯着黄包车司机说:“劳驾,去辅元堂!”
黄包车停在辅元堂门口,马长友进去不多时,便和周弥生一起出来了。
周弥生边往外走边回身拦马长友:“你伤成这样,留下来,让杜叔安排人给你看看吧。”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马长友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我等你换了药再去。”
“不,我们马上就得走!”
两人上了黄包车,杜长贵拎着一个手掌大的沉甸甸的袋子追出来,放在周弥生怀里,说:“少爷,你这是去警局呀,身上哪能一点儿钱都不带?”
周弥生收了银元,和马长友来到景星街的警察局门口。临下车,周弥生按住马长友说:“这里有一个姓温的科长是我爹的病人,有点儿交情,我去找他把茶姑保出来。你现在这样子,进去容易被人误会,还是赶紧回辅元堂换药吧。”
马长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已经被血染红,想了想,说:“好,我看着你进去就走。”
等周弥生进了警局,他却下了车,坐在街对面的茶馆里等着,一点儿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可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见周弥生出来,马长友就有些坐不住了,捂着伤口要进警局,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了。情急之中,他想起周弥生进去之前说的话,也对两名站岗的警察谎称自己要进去找温科长。
一听马长友说要进去找温科长,一名瘦一点儿的警察大笑:“上午进去一个找温科长的,已经被抓了,中午居然又来一个……”
“他怎么就被抓了?”马长友大惊,扶着墙问。
“同伙。”瘦警察端起枪,指着马长友问,“莫非你也是他们的同伙?”
“不,我找温科长另外有事儿。”马长友连忙摆手。
瘦警察似乎觉得好耍,上下打量了几眼马长友,用枪指着他说:“你要真不怕惹事儿,那就进去吧。不过你小子能不能出来,可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啊。”
马长友想了想,终于还是进了警局,转了个弯儿,站在门口站岗的警察看不见的地方,仔细想了想事情的经过,觉得不能贸然去找这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温科长,于是,又走回来,对瘦警察说:“没见到人。我先去喝口茶,等他一会儿。”
马长友出了警局,也不敢转弯,径直往对面走。走到街中央,碰见一辆空黄包车,他坐上去便回了周家老宅,直接去找周鉴塘。
一直到马长友把过程讲完,周鉴塘也没有说一句话,姜玉秀却在旁边尖叫道:“真是个山野女子,居然在昆明大街上动手打人,而且,她居然还敢打山口家父子。”
在此之前,周鉴塘已经得到了消息,茶姑在街上用袖箭射伤的,正是山口正雄。她本来是冲着山口岩寻仇的,但被山口正雄一挡,袖箭就射在了他的肩胛上,好在没闹出人命。想着从茶马山寨回昆明时的往事,周鉴塘已经猜出了茶姑为什么要冲山口岩下手了,因此,听了姜玉秀的抱怨后,他责怪说:“你不要一口一个山野女子,一口一个山野女子。茶姑虽然任性,但她也不会乱打人,伤人。看来,她是在路上无意间碰到山口父子的。”周鉴塘抚着胸、喘着气,歇了一会儿,对姜玉秀说,“我这几天出不了门,你安排人去把立坤请来。”
“人多手杂,总有给你惹滔天大祸的时候。我早就跟你说了,让他们走,你就是不听……”姜玉秀斜眼看了马长友一眼,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马长友听了姜玉秀的话,有些尴尬,他看看这里没有自己的事儿了,就和周鉴塘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起身告辞,打算回东园。
姜玉秀正安排丫鬟去姜家请人,看到马长友走过,叫住他,问:“你都可以满昆明城乱跑了,是不是伤已经好了呀?”
马长友明白她的意思,但出于礼节,仍敷衍着姜玉秀:“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二太太关心。”嘴上这么说着,不等姜玉秀接话,他转身就走,心里想:“不管伤势如何,不管舅舅有没有收到信,这一次,只等弥生回来,马上就离开周家!”
回到东园,马长友先躺了一会儿,可迷迷糊糊地怎么也睡不着,这才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爬起来胡乱吃了些摆在桌上的点心,然后关上门,自己清理伤口,换药。正忙乱着,听见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在自己的门前停住,随即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马长友想都没想,开口喊道:“弥生,你回来啦?”然后就走过去,一手拽着纱布,一手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穿长布衫、戴眼镜、一脸平和的中年人。
“我是弥生的舅舅,姜伟和姜敏的爸爸。周家这段时间事儿多,忙不过来。孩子,你收拾一下,跟我去我们家住吧。”
姜立坤的声音很轻,但一声“孩子”,让马长友觉得心里那根自父母去世后就绷得紧紧的弦,突然之间断掉了。他“嗯”了一声,转过身,任泪水流下来,瀑布一样地流下来,打湿了缠在胸前的纱布……
3.南洋机工林家明
姜家是小户人家,没有丫鬟仆人,所有家务事儿都是姜太太苏宜莲一个人在做。每天大清早送走丈夫和儿女,苏宜莲刷了碗,就上街买菜。这样的家务流程,即使是马长友来了,也没有改变。
一个人待在姜家,马长友竟丝毫没有陌生、不自在的感觉,相反,他扫地,浇花,去姜伟的房间看书,坐在小天井里吹口琴,感觉自在极了。有意思的是,他第一天在这边吹口琴,隔壁居然有人吹箫应和,可后来两天,隔壁却没了动静。马长友有些遗憾,只是因为惦记着周弥生和茶姑,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打听那位吹箫的人。
这天,苏宜莲回来,洗了几样水果端到姜伟房间,对马长友说:“我们这边比不得周家,委屈你和姜伟一起住。”苏宜莲放下水果正要离开,看到马长友盯着自己,像是有话要问,便又站住了,说:“立坤已经找过山口先生了,他答应帮忙。你不要着急,警局很快就会把弥生和茶姑放出来的。”
马长友“哦”了一声,看见手边的口琴,跟着苏宜莲走了出来,问:“苏阿姨,你们家隔壁住的什么人啊?”
“哪边隔壁?”
马长友指了指东边。
“哦,她们家啊,是程家母女两个,母亲在家,女儿在纺纱厂做工。”
“母女两个?那天天吹箫的是谁啊?”马长友顿时傻眼了。
“她们家虽然只是母女两个,可还有一个房客,是个南洋来的机工,姓林,叫林家明。洞箫是他吹的。不过,他常出国去仰光,好几天才能回来。”苏宜莲进了厨房,边择菜边说。
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里有人喊:“宜莲在吗?”
“正说到她家,她就来了。”苏宜莲看看马长友,笑了,“我出去看看。”
苏宜莲出了门,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中等个儿的小伙子站在院子里,有些吃惊地问:“家明不是去仰光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姨,滇缅公路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在抢修,过不去,我们就转回来了……等几天才能去。”林家明解释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着又说,“我过来,是想认识一下您家的客人,吹口琴那位。”
“啊?长友啊,你出来一下。”
苏宜莲回头叫了一声,可还没等马长友走拢,中年妇女就等不及似的拉起苏宜莲的手说:“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说话吧,你来我家一趟,我有事情和你商量。”说完,拽着苏宜莲就出了门。
马长友循着苏宜莲的喊声出来时,正遇到两个阿姨出门,把背影留给了他,顿时愣住了,一时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林家明心里明白得很,笑着从背后把洞箫抽出来,晃着走到马长友面前,伸出空着的手说:“我是林家明。”
“我是马长友。”马长友把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的时候,都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和这个矮自己半头的吹洞箫的南方小伙子认识了。
林家明比马长友矮半头,但却主动把胳膊搭在了马长友的肩上,表示友好。
两人极不协调地勾肩搭背进了姜伟的房间,没等马长友说“请”,林家明已经坐下了,大大方方地说:“这地方,我比你熟。我半年前从南洋到了昆明,在西南运输处接受完军事训练,一进运输大队,就租了慧贤家的房子,搬过来了。慧贤家没有男孩儿,我和姜伟一起玩儿的时间最多。”
马长友拿起口琴,问:“要不要来一曲?”
“好。什么曲子?”林家明话才出口,听到马长友的《松花江上》已经响了起来,只好赶紧酝酿了一下情绪,跟上节拍,开始吹箫。整支曲子吹完,两人感觉屋里的空气都结冰了,从发梢到脚尖全是凉的。林家明说:“我们换支曲子吧?”
“不换。”马长友很干脆地说,“我只吹这支曲子。”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东北人。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于‘九一八’,送我这只口琴的人,也被日本鬼子害死了。”马长友盯着林家明说,“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你错了。不理解你,我怎么会回国?我13岁就带着这支洞箫、几块光洋,搭木帆船去了南洋,先是在亲戚家的咖啡馆打工,后来到汽车修理行学电工,学开车,三年前就已经是商车司机了。原本想省吃俭用挣点钱,娶个老婆就回国,可国内开始打仗了。我看到陈嘉庚先生在报章上说,国内最需要的就是汽车司机,我根本没有犹豫,就回来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吗?坐船,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又从西贡上岸,转火车经过河内,这才到的昆明,一路上可没少吃苦呢。”
“我错怪你了。我也是坐这趟火车来昆明的,不过,我坐火车之前走的路,比你还长。”马长友于是把自己从北平到昆明的经历给林家明讲了一遍。
和周弥生、姜伟不一样,林家明听马长友说完他的故事,反而笑了,举着洞箫站起来说:“我知道你走这一路心情很悲伤,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吗?我们来之前,干什么的都有,工程师、医生、教师、工人、技术员……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钱。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唱着《再会吧,南洋!》启程,一路上心里都在唱‘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的第二故乡……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血留着黑龙江,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再会吧,南洋!再会吧,南洋!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长友,悲伤会给我们力量,昂扬的激情也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把悲伤藏在心里,把昂扬的激情传递给更多的人吧!告诉你,我们每天都在给前线的将士们运送武器……不过今天没有,滇缅公路上经常会出一些小情况,但很快路就会修好,我们有可能明天就可以出发。”
“你们做的事情,对于抗战,有真正的意义!”马长友羡慕地望着林家明。
“你也可以来啊,你不会开汽车?也不会修汽车?没关系。我们每个车上都配有一名卫兵,负责保护我们。你来当兵吧!你现在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保护我们一定会更负责任。其实也不是保护我们,而是和我们一起保护车里的武器,那些全是打日本鬼子的真枪实弹!”
林家明说得慷慨激昂,马长友听了也深受启发:他一直都在想,等伤好了就去找舅舅,然后离开云南到前线去;现在看来,不离开云南,未必就不能为抗战效力。况且,如果真的有机会和林家明他们一起干,真的在路上遇到什么问题,说不定自己学的土木工程知识,还有机会派上用场呢!
马长友想明白了,正打算跟林家明说,却发现林家明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便问:“你在等姜伟吗?”
“不,我在等苏阿姨。”林家明突然变得腼腆起来,脸都红了。
“哦,两个阿姨是不是去商量什么重要事情了?你这么上心?”
马长友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正说到点子上了,林家明笑道:“当然是大事,终身大事嘛。我和慧贤已经悄悄好了两个多月了,怕她妈妈不同意,慧贤一直不许我说破;不过,姜伟和姜敏是知道的,苏阿姨是不是也知道,我不太清楚。今天我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慧贤在纺纱厂上班没有回来,我就自作主张,把这件事儿告诉她妈妈了。你也看见了,她妈妈吓坏了,把我留在这边,去找苏阿姨想办法了。”
马长友大笑:“你们家的事情,找苏阿姨想什么办法?”
“你才来,不了解情况。慧贤的爹死得早,她妈妈寡居,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什么事儿都回来找苏阿姨拿主意。苏阿姨要是觉得棘手,就会请姜叔叔出面。我来租房子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老人家既想租给我这种出价高的,又对我不放心,结果姜叔叔一句话,事儿就成了。”
“姜叔叔说什么了?”
“房子反正是要租出去的,租给谁也没有租给南洋机工好嘛。”林家明学着姜立坤的腔调,慢条斯理、轻言细语地说。
两人正讨论他学得像不像,苏宜莲回来了,推门就说:“家明,回去拜见你的丈母娘吧,不要在这里瞎闹了。”
三个人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相视而笑。
等一家人都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苏宜莲把这件事儿讲给姜立坤和姜伟、姜敏听,两个年轻人都很高兴,齐声说:“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就再也不用帮林家明和程慧贤遮遮掩掩的了,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交往了。”但姜立坤却似乎对这个好消息没有感觉,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宜莲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有些奇怪:立坤平时最关心家明了,今天这么大的喜事儿,他怎么没有一点儿反应呢?于是便问:“今天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学校没什么事儿,是周家有事儿。”姜立坤说,警察局已经把周弥生和茶姑都放了,只是,周弥生却惹上大麻烦了。
饭桌上的人一听,都傻眼了,放下碗筷问:“不是已经放出来了吗?还有什么事儿?”
姜立坤说:“我散学回来,正要出校门,看见阿忠愁眉苦脸地蹲在校门口,忙上去跟他打招呼,结果他什么都不说,只催我赶紧去周家。一路上,我坐在黄包车里,他跟在车后面跑,我也没机会问。到了周家才知道,弥生和茶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山口岩也在场。茶姑死活不依,还要打山口岩,弥生伸手去挡,情急之下,一没留神竟把手放到人家姑娘胸前了。你们也知道,茶马山寨的规矩多,姑娘要是被哪个男子碰过,就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结果,山口岩走掉了,弥生却走不掉了。茶姑跟他回了家,跪在你姑父面前,说她现在是周家的媳妇了。你姑父气得半死,问我怎么办。”
“爹,那你就劝劝姑父,让他同意表哥和茶姑成亲嘛。”姜敏跟着起哄。
“胡说八道!他还在服丧期间,怎么能谈婚论嫁?你姑父不就是为这点儿事儿生气的么?我两边劝了劝,让茶姑先回去,等周家把事儿处理完了,再去茶马山寨拜见茶土司,具体商量这事儿怎么办。”
“那茶姑怎么说啊?”姜敏追着问。
“她答应带人先在四合园客栈住着,等弥生忙完和她一起回山寨。”姜立坤无可奈何地说,“暂时也只能这样。周家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哪里顾得上她呀?”
大家都在说周弥生和茶姑的事儿,马长友突然问:“姜叔叔,是您去警局找人把弥生放出来的吗?”
姜立坤苦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弥生他爹找到我,不过是想让我去找唐荫祖。因为他知道,只有唐荫祖这种南京来的大员、龙主席身边的红人说话,警局才会放人。可事实上,我和唐荫祖虽然是同学,但没有什么交往,无缘无故的,唐荫祖也不会给我这个面子。最终出来说话的,还是山口岩——是山口岩找的唐荫祖。至于唐荫祖和山口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在弥生本来就没事儿,警局的人扣下他,只是想昧他的银子。茶姑那头,苦主不告了,她也就没事儿了。”
这几句话,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毛骨悚然。
见大家都呆呆地看着自己,姜立坤换了个话题,对马长友说:“哦,长友啊,明天要是天气好,你出去走走,顺便到辅元堂看看弥生吧。”
马长友答应一声,没动。苏宜莲见了,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笑着说:“多吃点儿,这样伤口才恢复得快。”
4.稀缺的西药
第二天,马长友果然如姜立坤吩咐的那样,一早就出了姜家,去辅元堂看望周弥生。不过,就在马长友刚刚上路时,山口岩已经乘车到了周家,而且还带了一个人称沈博士的洋医生。
山口岩此行来周家的目的,是为了请这位洋医生给身为中医的周鉴塘治病。
周鉴塘学了半辈子国医,又是开药铺的,自然想通过吃中药把病治好。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应了“医不自治”的老话,换了几服中药都没有起色。山口岩漂漂亮亮把茶姑的事儿处理好之后,得知周鉴塘的病还没好转,便去找了经常给他看病的沈博士,将周鉴塘的症状说了一下。
沈博士是江苏人,早年也是在日本读的医科大学,毕业后跟一个越南女同学结了婚。因为有滇越铁路,两人结婚后便来昆明开了所小小的西医院。毕竟是从日本学成归来的博士,一听山口岩说了周鉴塘的症状,便肯定地说“是炎症,只要用三四天的‘氨苯磺胺’就能解决问题”,又说,“‘氨苯磺胺’刚刚使用到临床,就算是在昆明,也不是随时想买就能买到的药物”。
于是,两人的话题便由治病,转到了买药上。
“山口先生,据我所知,中央防疫处在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时就迁往了长沙,马上又要迁来昆明。我们都知道,中央防疫处不仅搞防疫,还搞微生物研究和药品研制,特别是盘尼西林的研制。不过,美国人在这方面的研究也没多大的进展,所以,他们中央防疫处,也只是空有大志,到现在也没听说有任何研究成果,不然,德国人刚刚用到临床上的磺胺类西药,也不可能这么紧俏。”自从发现山口岩是个大方的病人后,这位沈博士每次和他谈话,就尽量透露些小道消息,一来表示自己是有深厚背景的人,二来表示自己能搞到其他医生搞不到的东西。
“中央防疫处要迁到昆明?你开什么玩笑?”山口岩似乎不相信这个挂着博士头衔靠卖药赚钱的中国洋医生能说什么真话。
“这事儿我能骗你吗?我骗你做什么?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了,这事儿,也骗不了人啊,你只要去昆华医院那栋最老的楼里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那儿,正在往外搬东西呢,给中央防疫处腾地儿。”和往常一样,沈博士一听有钱的山口先生居然怀疑自己的小道消息是否准确,立马着急了,立即摆出证据,让山口先生不得不相信。
“我去看什么?这半年来,我有病都是直接来你这里,什么时候去过其他医院?抗炎的西药不好买,我怎么会不信?好了好了,你这么说的意思我懂,不容易到手的货,才是值钱的货嘛。你说吧,这一次,你要涨价多少?报个数目就是,我什么时候在买药的时候还过价?”山口岩见沈博士着急了,忙安慰他。然后,二话不说,就按沈博士要的价钱,买了两盒“氨苯磺胺”,让沈博士带上,来了周家老宅。
从茶马山寨回来以后,周鉴塘对山口岩基本上就只剩下虚礼了,他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山口岩。可这世上的事儿就是怪,你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见天儿地在你眼面前晃。现在,周鉴塘见山口岩居然带了个洋医生到他家来,心里更不高兴,连虚礼都免了,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句客套话都不想说。
周弥生原本是要去辅元堂和老杜一起查库房的,刚出门,碰巧赶上山口岩的车来了,忙将他带到父亲房间。他哪里知道父亲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先是询问了山口正雄的肩伤,然后又再三感谢山口岩出手搭救他和茶姑。
“正雄年纪轻轻,受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当天就去医院把箭头取了出来,第二天就消肿了,这几天伤口已经结痂,手臂也活动自如了。”顺着这个话题,山口岩坐到周鉴塘床前,问他,“弥生带去的银元都退回来了吧?这帮警察也太不识好歹了,连辅元堂的少爷都敢扣押。”
周鉴塘一听这话,躺不住了:警察哪里是因为知道弥生的辅元堂少爷身份才放的人?弥生能出来,不多亏他舅舅姜立坤去找了山口岩,而山口岩又去找了唐荫祖嘛!
“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你也知道,我一个外国人,在这里能做什么?也就是凭着研究民俗方面有一点儿虚名,在南京、北平和昆明都结识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关键时候还是人家帮了忙。只不过,你们也和唐荫祖打过交道,姜立坤和他还是同学,最了解他了,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拐弯抹角地来找我?还不就是因为那家伙——按你们本地话说,是个大粪从他面前过都要沾一指拇的人,哪得让我们走干路?”
山口岩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这一次,我原本是苦主,可我还是救了你儿子,而且,我还是花了代价的。
这一下,周鉴塘彻底躺不住了。他当初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去找唐荫祖,可那人除了借钱的时候眼皮朝下,其余任何时候都是眼皮朝上,见了亲爹亲娘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所以,周鉴塘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要找他帮忙,只是听了姜立坤的劝,直接让姜立坤去找了山口岩。他的想法是,茶姑射的是山口岩父子,这父子俩只要不推波助澜,事情不就好办了吗?谁知道山不转水转,结果山口岩最后还是去找的唐荫祖。这样一来,事儿虽然办了,可气儿却越来越不顺了,因此,周鉴塘只得侧身对山口岩说:“多亏了你,要不然,弥生现在还关在警局里。”
“你何必这样说?都是为了弥生嘛。”话说到这里,山口岩又不提“我救了你儿子”的话了,而改口说“都是为了弥生”。
这话,山口岩似乎说得很随意,但周鉴塘听了,却很不客气地回敬:“弥生是我的儿子,你救了我儿子,谢谢你也是应该的!”
“弥生是你的儿子,他就是我的侄儿。为他做这点儿事情,还不是天经地义?只是……你的病真的拖不得,让沈博士给你检查检查吧。”山口岩一听周鉴塘开口,就知道这件事儿他已经彻底把周鉴塘给陷进去了,于是便不再纠缠有关周弥生的话题,改说周鉴塘的病。
“爹,您自己是个医生,最知道自己的病,这么老拖下去真不是办法……”
周弥生还没说完,周鉴塘就打断他的话,骂道:“病在我身上,我还不知道么?你懂什么?!”但话虽这么说,沈博士已经站在床头了,大家都是同行,碍于礼节,他还是坐了起来,勉强接受了沈博士的检查。
“周先生,您患的是胸膜炎。打一针西药吧?”沈博士收起听诊器,用询问的口气对山口岩说。
“您是医生,听您的。放心吧,鉴塘自己也是医生,他知道自己的病非用西药不可的,不会怪罪你的。”
山口岩一句话,把周鉴塘后面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周鉴塘无话可说,只好接受沈博士给他注射了一支氨苯磺胺,可对于山口岩建议的“把剩余的药都留下来,沈博士按时来给你打针,直到你康复”的建议,却坚决不接受。
屋里的人正为几支西药推来推去,阿忠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一个人自称是马少爷的舅舅,来找马少爷。
周弥生听了这话,跟屋里的长辈说声“失陪”,就随阿忠出来,到了大门口。一看来人,周弥生立马就相信他是马长友的舅舅——外甥像舅嘛,马长友果然和这个人有几分相像,只是马长友比这个人瘦一些,脸上没这个人那么多皱纹,背也比这个人更直。确信这一点之后,周弥生迎上前说:“是联大的高老师吧?我是马长友的同学周弥生。”
“周弥生同学,你好你好!我是高云霄。我辗转收到长友的信,才知道他来了昆明,住在贵府。冒昧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来人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
“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长友9月28号来昆明,被炸伤了,本来在我家养伤,可我家里出了些事儿,他前些天搬到我舅舅那边去了。”周弥生心里惭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阿忠见状,忙接过话题说:“要不,我带高先生去舅老爷家吧?”
“不,还是我带高老师去。”周弥生拦住阿忠,对高云霄说,“高老师,您稍等,我给家父通禀一声就随您去。”
进了屋,周弥生还没开口,山口岩便抢先说:“弥生,这些西药可都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治你爸爸的病也对症,他要是不继续用,病怎么可能好利索?你帮叔叔劝劝他。”
周弥生走近父亲,帮父亲把被角掖好,回头对山口岩说:“山口叔叔,非常感谢您。我帮我爹做主了,药都留下。”说完,又对周鉴塘说:“爹,长友的舅舅来找他了,他们已经分别一年多了。我带他去舅妈家一趟,见了长友就回来。先让忠叔来照顾您吧。”
说完,周弥生又向山口岩、沈博士告辞,出门时再次叮嘱了一番阿忠好好照顾他爹,这才带着高云霄往姜家走。
就在这期间,马长友却赶去了辅元堂,一到那里,便被杜长贵告知,少爷今天没来柜台上,在家伺候老爷。马长友赶紧坐上黄包车去周家。到了周家才知道,自己的舅舅已经来过,而且被周弥生带着去姜家了,于是,又赶紧坐上黄包车往姜家赶。还好,紧赶慢赶,终于在程家门口把两人追上了。此时,距离姜家只有几步远。
姜家只有苏宜莲在家,看到马长友和周弥生带了生客来,有些意外。明白了高云霄的身份和来意后,忙解释说:“长友还没有痊愈,住在我们家怎么着也比住在学校里好些。高老师要是放心,就让他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高云霄也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只好答应马长友先留下来。不过,却坚持要给苏宜莲留下几块银元,说是给马长友交的生活费。苏宜莲自然坚决不收。周弥生笑道:“我今天怎么总遇到这样的事儿?我爹坚决不收山口叔叔的西药,舅妈坚决不收高老师给的生活费,弄得我们看起来就像生活在君子国里一样。”
高云霄听周末弥生说到“山口叔叔”“西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随即,就放松了,问:“是什么西药啊?”
周弥生说:“听他们说是‘氨苯’什么什么的,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是抗炎的西药,很贵,也很稀缺的,打针用的。”
高云霄接着问:“那你爹收下了那些西药吗?”
周弥生说:“我劝他收下了,治病要紧嘛。”
“那就是说,这几块银元也应该留下,吃饭要紧嘛。你舅舅舅妈能把长友留下,我已经非常感谢了,怎么能再让他们破费呢?”
高云霄借力打力,这句话竟让周弥生和苏宜莲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
苏宜莲实在推辞不了,只得说:“好吧,银元先留下;不过,得让长友保存着。”
高云霄想了想,这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就答应了。
一会儿,姜立坤、姜伟和姜敏陆续回来了,姜家一下子热闹起来。苏宜莲去准备晚饭的时候,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聊天。高云霄听马长友说起口琴,就让他吹个曲子。姜敏一听,立马跑进哥哥的房间,把黄铜口琴拿了出来。周弥生以为马长友又要吹《松花江上》,却不想,他竟吹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新歌。周弥生之前从没有听他吹过,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曲子?”
“《再会吧,南洋!》,隔壁家明哥教他的。”姜敏抢着说。
看着姜敏欢快的样子,耳边响着陌生的旋律,周弥生一下觉得:只不过几天的工夫,他和马长友、姜敏之间就像已经隔了一座山。他孤独地呆立在山这边,而马长友和姜敏却欢快地奔跑在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