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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亲人

1.茶姑的袖弩

也不知道是因为多数精壮男儿都出滇打仗,还是因为在家的人都把力气耗在了滇缅公路上,1938年的秋天,从昆明到大理、保山,再到龙陵,一路上都让人觉得异常地萧条和寒冷。

此时,来自昆明的辅元堂周家老少掌柜父子两人,正跟在一个名叫茶桂的冷面年轻人后面,沿着一条窄窄的山路,走进茶马山寨的内八卦密林;他们的药材、马帮和其他随行人员,则被留在了外八卦的木楼上。

茶桂一声不吭,只是在前面疾走,麻草鞋踩在落叶上“沙沙”地响;腰刀碰到路边的树枝上“咔咔”地响。周家父子在后面,一溜小跑才勉强跟得上。还好,虽然林子看起来又密又深,但茶桂路熟,左拐右拐,很快就走出密林,进了一片开阔地。周家少爷周弥生和山寨的少爷茶朴是大学同学,以前听茶朴说起山寨的内外八卦密林时,他一直以为内八卦的中心是山顶。可真的站在内八卦中心了,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山顶,而是山腰的一大片平台:平台靠山的一边是木楼,临崖的一边竖着一根木杆,木杆顶上吊着一截粗短的木桩,木杆下面有一个枯塘一般的巨大凹槽。

比起外八卦密林合围着的那一大片木楼,这里数得过来的几座木楼虽然紧凑、高大、精致得多,但看起来却依然只是单纯的木楼,根本没有一点儿衙门的样子,实在没法和其他地方的土司府相比,更丝毫不能让人想到,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几百年前的老土司曾经因为帮助朝廷平叛有功,得到过后人至今仍不知到底有多少的赏赐;也同样是这个地方,二十多年前的老土司因为先开垦水田、后争取进入了民国政府特许的鸦片种植地区,获得了让其他土司眼红的收成。尽管如此,按茶朴的话说,山寨几十年来做过的唯一奢侈的事情,就是送他去昆明读中学、去上海读大学;而最大的支出,就是修滇缅公路……

想到茶朴,周弥生有些奇怪:茶朴牺牲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这里的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儿伤心的样子呢?看上去,竟好像没有这回事儿一样——他们已经忘记了这个老土司唯一的儿子吗?他们已经忘记了茶朴曾经答应毕业后要回来办学校吗?

周弥生正胡思乱想着,猛然听见有人在头顶喊:“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他抬起头,看见几位老人并排站在不远处的木楼上,正举着竹烟筒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位,中等身材、凸出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周弥生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茶朴的爹爹,而且在心里认定了:茶朴要是活着,再过三四十年,一定也是这个样子!

周弥生的父亲周鉴塘拱手答应着,朝楼上走去。看样子,他和楼上的各位都很熟悉。临上楼梯,就着抓扶手的机会,周鉴塘回头看了一眼周弥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弥生明白父亲在提醒自己不要东张西望,忙收回眼神儿,跟着父亲往上走。走了几步,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是茶桂。对于这个茶马山寨的第一勇士,周弥生并不陌生:几年前茶朴和周弥生一起离开昆明的时候,茶朴的行李就是他送来的。当时,茶朴便对周弥生说,这是他的堂兄,当年,就因为他,当然主要是因为他的母亲,茶朴的伯父丢掉了继任土司的机会,最后甚至丢掉了性命。

这一路走来,他已经熟悉茶桂重重的脚步声了。上了楼,要转身进屋时,周弥生果然看见茶桂背对着他们站在楼梯口,却没有跟进来。

虽然周弥生和茶朴是多年的同学,可茶土司和周鉴塘却还是在去年年底修建滇缅公路时才认识的。

滇缅公路刚开工不久,公路沿线的民工中就开始流行瘟病,云南各地的药房、医馆、医院都响应龙主席的号令,拿出了看家本领来工地上各包一段、分段义诊。当时,周鉴塘对应的,正是茶土司这一段。山寨里的人对付寻常的刀伤、摔伤倒是没有问题,可遇到瘟病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眼看着人一个个倒下,出力气修路的人越来越少,工期催得又紧,茶土司一着急,自己也病了。还好,因为辅元堂的药丸对症,茶土司这一段发病虽然最早、生病的人也最多,但病好得却最快,所以也最先复工,好歹算是在龙主席规定的日子里,把那段路给修好了,没有披枷带锁地被关进昆明的大牢里。

不过,茶土司和周鉴塘能成为好朋友的根本原因,并不在医治瘟病这件事情上,而是因为两家孩子是同学,而且是大学同学。就算是昆明借着滇越铁路这条大动脉,有了一些逼近香港的气势,但昆明毕竟还是昆明,能把孩子送出去读洋学堂的人并不很多,这不仅仅是因为钱,还因为两个字——“见识”。所以,在治愈瘟病之后,周鉴塘和茶土司还能继续往来,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周鉴塘都会给茶土司捎带一批自家特制的“辅元丸”,直到滇缅路修通,依然隔一段时间就给山寨送一次药,以备茶土司不时之需。

周鉴塘这一次来,表面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他内心的真正愿望,却是想把儿子引荐给茶土司:一来,周弥生和茶朴有同学之谊,茶朴牺牲了,他理应来拜望茶朴的家人;二来,自己老了,以后这条线会逐渐交给周弥生,送药的事情,自然也要他来办了。人与人之间的很多事情,其实就是隔着一层纸,但这层纸却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捅得破的,学医的人尤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至于以后周弥生和茶姑、辅元堂和山寨之间如何发展,就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了,周鉴塘更不想生硬地去为孩子们、为辅元堂的未来做任何不必要的打算。

被茶土司迎到火塘边,一行人说着客套话,分宾主坐下。周弥生刚把装着药丸的包裹双手呈给茶土司,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嗵”的一声巨响。随即,他就看见茶土司把包裹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和几位老人一起全都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去。

周弥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周鉴塘也是一脸的茫然,忙将父亲搀扶起来,也随着几位老人往门口走去。好在他虽然瘦,个子却比较高,还没出门,就知道了声音是从临崖的木杆那里传来的。因为他一眼就透过窗户看见:木杆上面横着的木桩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地面专门接它的凹槽里。这时候他才明白那木杆上的木桩和地下凹槽的妙处。

“茶桂,哪里来的箭?”茶土司边往外走边吆喝。

“是茶姑的袖弩。”一直站在楼梯口的茶桂此时已经一溜小跑赶到凹槽边了,正仰着头看木杆上的箭,一听土司开口,马上回答。那小小的袖箭射断了栓木桩的绳子,箭头射进了木杆里,若不是箭头系了红色的丝线,任你看得多仔细,也看不出来。

“走,下去看看。”

老土司说着话,“噌噌噌”地快步下楼,朝密林走去。茶桂箭一样跑回来,走在老土司前面,为他开路。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家都屏着呼吸跟在老土司的后面,急匆匆地往山下走。

周弥生比走在他前面的所有人至少都高出半头,所以,一出密林,他就看见自昆明出来就始终跟着他们的日本民俗专家山口岩,被绑在对面木楼前的拴马桩上,拴马桩的左右两边各站着几个山寨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腰里都有刀,但手里依然握着又粗又长的棍棒,有的还端着土枪;而他们周家的老家人阿忠,则站在茶姑面前,正不停地点头哈腰,解释着什么。

“茶姑,不要对客人无礼!”还隔着老远,茶土司就举起手臂高声呵斥他的小女儿。

“爹,他不是客人。”茶姑转过身,面对父亲和父亲身后的人,一字一顿地说,“他是日本鬼子!”

茶姑的话音一落,整个山寨一下子像被谁施了魔法,所有的人都被定在了原地。刚才还一路慨叹山寨为什么如此平和宁静的周弥生,真切地看见山寨里所有人眼里闪着的火苗,正在聚成火海,他还真切地听见拳头捏紧时发出的“咯咯”声,正响成雷鸣……

2.傻子也晓得他是日本人

“姑爷、小少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把木六看住。”阿忠看到周鉴塘和周弥生来了,一边低声表示着歉意,一边退了下去,和马帮里那个叫木六的伙计站在一起。

阿忠本名田定忠,是周弥生的妈妈从娘家带过来的老家人,同辈的人都叫他阿忠,晚辈们都叫他忠叔;而又瘦又矮的木六此刻却噘着嘴站在旁边,一脸无辜的样子。

周弥生看了父亲一眼,见周鉴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站出来,走到阿忠面前,问道:“忠叔,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小少爷,你和姑爷去了内八卦后,我们在外八卦的木楼上喝酒。喝了一会儿,我不放心,就下楼来看我们的药材,正听到茶姑在跟木六说话,问这次一起来的山口先生叫什么名字、是做哪样的……”

阿忠说到这儿,把头转向木六。木六也就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又瘦又矮,一副还没有开始发育的样子。见阿忠和周弥生都看着自己,他硬着脖子仰起脸说:“名字嘛,就是被人喊的,哪能不让人知道?她问我,我就告诉她了。她又问,那人的名字怎么这么怪啊?我就说,日本人的名字嘛,哪能不怪?她一听,就像爆竹一样,炸了,火冒三丈地叫山寨的人绑了这个日本人,说是要砍了他的头给她哥报仇。”

“你怎么知道山口先生是日本人呢?”阿忠盯着木六问。

“我一路上听他们说的。”木六回头看看身后的伙伴,嘀咕道,“我们这里哪里有人叫这样怪的名字?傻子也晓得他是日本人。”

父亲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周弥生暗想着,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茶土司,见他们都暂时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便走到茶姑面前,轻声对她说:“茶朴牺牲在战场上,是被战场上的日本鬼子杀害的。但是,山口先生和那些战场上的日本鬼子不一样。他是学者,是个民俗专家,他也敬佩茶朴、憎恨那些侵略我们国家的……”

“弥生哥,你不要再说了!这个时候,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哼!你说他是学者?学者嘛,就该像我哥那样,包包里装的都是书,可他身上为什么有这些东西?”茶姑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一堆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那是一台照相机和一支手枪。

山口岩随身带着相机,这事儿周鉴塘、周弥生、阿忠还有马帮的人都知道;可他居然还带着枪,大家却真的不知道。所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茶姑解释。

“刚才弥生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民俗专家。民俗专家嘛,研究的就是民俗,经常要穿过那些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地方,经常要去偏远的山寨。相机是用来拍照的、枪是用来防身的。不信你们问问周老板,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用枪伤过人?”一直没有开口的山口岩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故作轻松地说,“小姑娘,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好人和坏人,就像你们中国不一定全是好人,我们日本也不全是坏人……”

“呸!哪个听你胡说八道,臭日本鬼子!你就是害死我哥的凶手,所有日本人都是害死我哥的凶手!”茶姑丝毫听不进山口岩的解释,不等山口岩把大道理讲完,就骂着打断了他。骂完了,茶姑还不解气,对旁边拿着棍棒的随从喊道,“你们还直愣愣地站着做什么?打啊!打死这个臭日本鬼子!”

“慢着!”就在那几个随从准备动手的时候,茶土司大喝一声。随从们一听,立即收了棍棒,围着山口岩站住。

“爹,你为哪样不要他们打?你晓不晓得,这是日本鬼子,是害死我哥的日本鬼子!”一副任性模样的茶姑冲到父亲面前,跺着脚,尖声喊叫。

茶土司没有理会暴怒的茶姑。他转过身,脸色阴沉地面对周鉴塘,嗓音有些沙哑地说:“周老板,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我也明白,这个人虽然是日本人,但未必就是害死我儿子的日本人。不过,也请你理解我,老来丧子,有些弯弯是绕不过去的。你今天带来的礼物我已经收下了,请你们回去吧。下次走滇缅公路、从茶马山寨经过,欢迎你再来,只是……不要带任何日本人来了。这样的客人,我们茶马山寨招待不起!”

周弥生听得很仔细,和刚才那一声洪亮的“贵客驾临,有失远迎”相比,茶土司这几句话显得格外低沉、无力。

茶土司显然注意到了周弥生的神色,说到这儿,他把头转向周弥生这边,从茶姑手里拿过枪和相机,信手扔到了山口岩面前。周弥生以为茶土司突然面向自己,必然有话要对自己说,却不想,茶土司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眼睛明明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茶桂,这里的事情,你处理吧。茶姑,你跟我回去。”

话音一落,茶土司带着几位老人进了内八卦的密林,把傻呆呆的周弥生、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周鉴塘撂在了身后。

茶姑瞪了周弥生一眼,不甘心地跺跺脚,跟了上去。

茶桂的脸上一直没有表情。等茶土司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他才慢慢地往山口岩那边走。

茶桂从周弥生面前经过的时候,周弥生看见茶桂抓着腰刀的手还在发抖,而且,他的腰刀已经抽出了一半。

茶桂的脚步越来越快。

眼见茶桂大步走近山口岩,“唰”地抽出刀来,周弥生不由自主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请不要杀他!”

但周弥生还是慢了半步——等他把手伸出去打算推开茶桂的时候,茶桂的刀已经落下去了。

周弥生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牵上你们的马,带上你们的药材,走吧。”茶桂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弥生这时才回过神儿去看刚才捆绑山口岩的柱子:柱子旁边零散地落了一地断成了一小节、一小节的绳子,绳子的两头全是齐刷刷的,可见,茶桂的刀该有多快。

矮矮胖胖的山口岩,此时正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弹了弹身上的土,甚至还转过身去,朝茶桂微微地躬了躬身子,这才慢悠悠地走进了马帮的队列里。

周弥生暗暗佩服山口岩的定力。同时他还听到,在几步之外,父亲周鉴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3.惠通桥上的枪声

马帮出了茶马山寨之后,一行人似乎觉得山路后面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所以,全都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往前走。终于走完了山路,上了滇缅公路,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周弥生原本和木六一起走在最后面,此时,他跑过其他人,来到周鉴塘和山口岩的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山口岩说:“山口叔叔,茶姑他们太冲动了。我真没想到,这次您跟我们出来,莫名其妙地替人背了仇恨。”

山口岩正要接话,周鉴塘却阴沉着脸,看着前面的路说:“一场误会,你们也不要想得太多。只是茶马山寨的人都是性情中人,耿直得很,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恐怕以后山口教授再从这一带经过时,要多加小心才好——当然,不仅仅是这一带,云南出滇抗日、没能回来的将士很多啊。换了我,要是弥生去打仗,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会恨你、也会恨所有日本人的。就算我们认识二十多年,有交情,我也一样会恨你。亲手把你的头砍下来的事情,我也许做不出来,但绝交却是一定的。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杀戮,被欺凌的人会把个人的仇恨记在整个敌对民族的头上,尤其是那些耿直的乡野之人,这种仇视会表现得更直率,而且不加掩饰。山口教授,你研究民俗,应该很了解这些山民的。如果你这样想的话,茶土司今天对我们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自从听山口岩对茶马山寨的人说“不信你们问问周老板,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用枪伤过人”,周鉴塘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他的确是二十多年前认识的山口岩,但也就只相处了不到一年时间,山口岩父子俩在周家养好伤后,便离开了昆明。今年春天,这父子俩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两家人不过是二十多年来的第二次见面罢了。虽说这期间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渊源,可他们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深交?至于山口岩是否用枪伤过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怎么能出面作证?更何况,这一次,他原本就没打算带山口岩来茶马山寨,可一路上,从昆明到畹町,再到回来的路上,山口岩都不请自来,一步不落地跟着自己的马帮,总不至于到了山寨外面把他扔下吧?原打算去茶马山寨见见茶土司,给山寨送了药,跟茶土司叙叙旧,就继续赶路的,谁知道,因为山口岩这个日本人,差点儿毁了他和茶土司的交情……周鉴塘越想觉得今天这事儿有些不对,可到底是哪儿不对,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

山口岩听出了周鉴塘的话外之音,有些委屈地替自己辩解:“是的,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打仗这样的事情,我们小老百姓怎么弄得明白?我不过是想安心做学问,你不过是想踏实做生意,茶土司不过是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本来一团和气,互不相扰,可到头来,却因为两国的军人打仗,搞得我们彼此之间像仇人一样。”

“对了,山口教授,你今年春天怎么突然又来昆明了呢?二十多年前你走了以后,我还担心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周鉴塘毕竟也是经历过家国不幸的人,很多与自己和家人无关的事儿,他都尽量不放在心上;况且,像昆明这种早几十年就有火车、汽车通几个国家的地方,每天因为各种原因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客人来了就把新茶泡上,客人走了就把剩茶倒掉,这是人之常情。但现在,因为茶姑这一闹,他真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个明白了。

山口岩听到周鉴塘问他这样的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便把以前零零散散给周鉴塘说过的相关的话,再次详细地说了一遍:“年初,几个国家的相关机构联合成立了一个关于古老民俗研究的课题组,我有幸被邀参加。分配给我的研究课题是傩戏。‘云披红日恰衔山,列炬参差竞往还。万朵莲花开海市,一天星斗下凡间。只疑灯火烧元夜,谁料乡傩到百蛮。此日吾皇调玉烛,更于何处觅神奸。’这首诗是贵国元代一位云南官员写的,可见,那时候云南民间就有傩戏了。”山口岩说起自己的专业,口若悬河,而且充满信心,“以我多年对贵国古老民俗的了解和对各类相关史料的勘察,云南的傩戏类型众多、源远流长,极具研究价值。所以,这次我专门带了学生过来,打算把这个课题做深、做透,争取拿出几篇有较大影响的论文来。”

“这一点,你和二十多年前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周鉴塘想起往事,长叹一声。

“哪一点?”山口岩饶有兴趣地问。

“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啊。”周鉴塘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山口岩干笑两声,不再接话。

二十多年前,山口岩第一次到昆明时对外宣称的来由,还不是民俗,而是中国的古玩。当然,对于古玩,他至今依然热情不减,只是这话不好直接对周鉴塘说而已。

周弥生见两个长辈把话题扯远了,便凑了上来,为了茶马山寨的事儿,想解释一下为什么很多中国人会那么痛恨日本人:“山口叔叔,您是个学者,这段时间又住在昆明,可能不知道那些日本鬼子有多坏。我告诉你啊,去年9月,我和我的同学茶朴、马长友在学校分手的时候,上海就像地狱一样,大世界被炸、南京路被炸,到处是正在燃烧的房子,到处都是呼爹唤娘的哭声;难民潮水一般涌向租界,一眼望去,整条街道上扔的都是箱笼被褥和家具;不时有你们日本的飞机从远处飞来,‘嗡嗡’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下面跑着的难民似乎想跑过飞机,没命地往前挤,眼看着女人和小孩子一批一批地倒下……”

周鉴塘听到这里,回头对儿子说:“这段经历你还没有告诉过我呢。”

“好惨啊,我刚回来的时候,没有心情说;后来想说,又怕你和妈妈担心。不过,只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之后,才会知道天堂有多美好。以前一直生活在昆明,觉得什么都很平常,今年5月回家以后,才一下子觉得,走在昆明的石板路上,就像走在梦里一样。五华山还是那样郁郁葱葱,有飞鸟成群结队地在上空飞过来、飞过去,一会儿俯冲,一会儿盘旋;盘龙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地流淌,靠岸满是碧绿浅草,河面有成群的野鸭悠闲地凫着,突然又齐刷刷地潜进水里,大半天才从更远的水面冒出来。还有我们辅元堂街角的糖老倌和他那一块光溜溜的白石板,我一看见,口水就流出来了,居然像小时候一样,冲过去对他大叫一声:‘狗舔糖!’惹得路边人一阵哄笑……”

周弥生说到这里,跟在后面的人也都一起笑了。在昆明长大的人、在昆明长时间住过的人,没有谁不知道“狗舔糖”的——在糖老倌做的各种糖货里,就数这种铜钱大小的糖块最便宜、最解馋了。

阿忠看到周鉴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打马上来问:“姑爷,天色不早了,前面有个小店,我们去喝碗茶、吃点儿东西,歇一晚上,明天再过惠通桥吧。”

周鉴塘回过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知道他们也累了,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众人见了,也都齐声说“好”,翻身下马,往小店走去。

无论是否骑马,赶路的人都一样,跑起来全凭一股气儿,一说停,气儿就散了,这才发现已经饿得不行、累得不行了。于是,大家便顾不得许多,把马敞放在小店旁的草坪上,要了茶,就着自己带的干粮,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细品味,只是都不许木六近身——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看见木六走近,立马就散了,又围坐到别处去。

木六知道,要不是自己在茶马山寨说错了话,大家这个时候就该在山寨喝酒吃肉呢,所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得无趣地一个人走进了马群。不过,他也很清楚,那些人不是怪自己把山口岩的名字告诉了茶姑,而是怪他给周弥生说,他是从他们那里知道山口岩是日本人的。虽说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马帮,不走茶马古道、不走高黎贡山,只是帮昆明城里的大商号驮运货物,但马帮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有些话,内部可以随便讲,却一个字都不能对外人说。

木六的可怜样儿,周弥生全看在眼里。他知道这事儿不能怪木六,可毕竟马帮有马帮的规矩,就算他同情木六,也帮不上忙。

周弥生跟在阿忠后面,把周鉴塘和山口岩伺候好,这才开始照顾自己的肚子。可刚坐下来,就听见对面山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从那山传到这山:

“周老板慢走,把日本鬼子留下!”

——是茶姑!

周弥生一听那声音,就知道茶姑是冲着山口岩来的,不由得担心地望了山口岩一眼。却不想,这一望去,正看见山口岩把手伸到腰间去摸枪。周弥生皱了皱眉头,赶紧故意提高嗓音对周鉴塘说:“爹,他们有土枪。茶姑的袖弩也很厉害。我们不好和他们直接冲突,还是赶紧走吧。”

不管山口岩有没有听明白,但周弥生这话,是有意说给山口岩听的。他说着,不等周鉴塘回话,又转身吩咐阿忠:“忠叔,你和马帮先走,我来断后。”

周鉴塘这时候的确不好做什么决定,便任由儿子去安排。

“小少爷,还是我走后面吧,你和姑爷先走。”阿忠一边招呼马帮的伙计,一边恳请周弥生。

“他们绕过几道拐,很快就能追上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快点儿!”周弥生说着,看到周鉴塘和山口岩已经上马,喊一声“留神啊”!一左一右,分别朝两人的马后甩了一鞭子。两匹马嘶叫着,撒开蹄子就朝惠通桥方向跑去。

阿忠愣了一下,赶紧吆喝马帮:“跟上!快跟上!”

盘山公路上,两队人马你追我赶,马蹄声、吆喝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忽而上下之间似乎并驾齐驱,却鞭长莫及;忽而眼看着就要迎头撞上,中间却又隔着杂草乱石。

周弥生看见周鉴塘跑上了平路,借着拐弯时两人的直线距离最近,对父亲大声喊道:“爹,让山口叔叔不要管我们,先过惠通桥去保山,躲开茶姑!”

“好!”周鉴塘答应着,和山口岩并马狂奔,将周弥生的意思告诉了他。

山口岩回头看了一眼周弥生,举起马鞭扬了扬,对周弥生表示谢意,然后把马鞭重重地打在马屁股上。顿时,他的枣红马四蹄生风,呼啸而去。

这时候,跟在山口岩和周鉴塘后面的马帮才转过山弯跑出来,他们不知道周家父子和山口岩刚才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但看见前面的马在猛跑,也铆足了劲儿一味地继续往前冲,好像茶姑追的不是山口岩,而是他们马背上的货。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自古以来滇西都不缺抢货的马匪。马帮的潜规则之一是,一见有同伙跑起来,不问青红皂白,一窝蜂似的都会跟着跑。况且,这一次是老板跑在前面,他们哪有不追的道理?

周弥生眼见着山口岩走远,心里不再慌张,速度虽然没有慢下来,可心里却踏实了许多。一弯上弦月从树梢上钻出来,马蹄下的滇缅公路顿时成了一条银练。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惠通桥了,周弥生回过头,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茶姑笑了笑,打马飞奔而去。

也就是一转身的工夫,周弥生发现父亲和阿忠他们停在了惠通桥东岸,似乎在等他。“看来,山口叔叔已经走远了。”周弥生想着,勒住缰绳,放慢速度,上了惠通桥,走到桥中心,突然转身,勒马停在了怒江之上。

惠通桥是怒江上唯一的一座桥,那些偶尔从这里匆匆经过的人记不住桥的名字,但记得住江的名字,于是,很多人便习惯把这座桥称作“怒桥”。

站在怒江上,听着怒江低沉的咆哮,感受着中秋峡谷中微微有些凉意的江风,周弥生顿生豪迈,仿佛自己是立马当阳桥的张飞。

但来者却不是曹孟德。

茶姑带人从桥西一路追来,到了桥头,丝毫没有犹豫就冲将过来。

桥东的人一阵惊呼,阿忠更是大叫:“小少爷快跑!”

周弥生没有跑,他也跑不了,茶姑根本没有给他转身的机会。不过,当茶姑的白马和茶姑一样直愣愣地杀到周弥生面前时,周弥生的白马还是在没有主人命令的情况下,喷着响鼻后退了几步。

“你站在桥中央,是想整哪样?快让开,我要砍掉那个日本鬼子的脑壳!”茶姑伸手指着周弥生吼道。

这一次,她不仅没有叫“弥生哥”,而且,伸手间还有一股凉气直逼周弥生的脖子。

周弥生非常清楚,这只指着自己的手正扣着一支精巧的袖弩。那是茶朴在中学时利用几个暑假给妹妹做的独家秘密武器,原理来自古老的诸葛连弩。袖弩里装的箭,可能煨了麻药、系着蓝色丝线,也可能煨了毒药、系着黑色丝线,当然,还有可能就只是一根根尖尖的小木棍,也就是她射内八卦木杆的那种——系着红色的丝线。不过,周弥生相信,茶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只袖弩射自己,所以,他笑着说:“茶土司一言九鼎,他老人家都已经放了山口叔叔……”

“我爹一言九鼎,并不等于我也一言九鼎,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的鼎。我只要为我哥报仇!”茶姑打断周弥生的话,露出小姑娘一半儿任性一半儿撒娇的本色。

周弥生听茶姑这样说,笑得更厉害了:“茶姑,山口叔叔已经走远了,你追不上他,回去吧。”

“呸,一口一个山口叔叔,一口一个山口叔叔,他是你的哪样叔叔?他是日本鬼子!我哥在战场上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却在这里把日本鬼子叫‘叔叔’。周弥生,你不配做我哥的同学!”茶姑越说越激动,本想用袖弩的,可距离太近,无法下手,便灵机一动,闪电一般从旁边人手里抓过土枪、对准周弥生的额头,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会用袖弩射你的,你不配!你只配用打野兽的土枪!”

霎那间,惠通桥上一片死寂,似乎连江风都被神一把收了。

周弥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尽管周弥生坚信茶姑不会真的杀他,但他还是很担心土枪在这个已经红了眼的姑娘手里会走火。他瞪着茶姑,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砰!”

一颗子弹呼啸着从周弥生的侧面飞过来。

刚才把枪给茶姑的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子便歪倒在了马背上。

茶姑大张着嘴、大睁着眼,头像是被人硬扳着,艰难地转了过去。

周弥生来不及想这是谁开的枪、那个人为什么开枪,完全处于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马头,高叫一声:“忠叔,快走!”然后朝惠通桥东岸疾驰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神收走的风,似乎又被神放了出来。

茶姑站在风中,看着周家的人和马帮远去的方向,吼了一声:“你们把他带上,赶紧走,回山寨!”

4.1938年9月28日

“那一枪是谁打的呢?”

“除了山口教授,还会是谁。”

“过了惠通桥我就没见过山口叔叔,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

……

山口岩开了那一枪之后,不知道打马跑到哪里去了。周鉴塘知道,山口岩这些日子在云南到处走,他应该不缺朋友接济,因此,也没有太上心,更没安排人去找他。凉爽的晨风中,周家和马帮的人一路说着话、沿着滇缅公路,渐渐走近昆明城。

“弥生,一会儿进城了,你和阿忠回老宅去报信,我去辅元堂找老杜,把这批药材装进库房。”往常外出回来,周鉴塘一般都是安排阿忠回去给两个太太报信,从这一次开始,规矩要改了。虽然途中因为茶土司和山口岩之间的误会闹了些不愉快,但总的来说,儿子第一次和他一起外出采购药材,还算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周鉴塘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今天才八月初五,这么早就回来了,太太们怕是有些意外呢。走的时候,二太太只说,期待姑爷和小少爷能回来过中秋节。”阿忠晓得周鉴塘的心思,高兴地答应。

“爹,还是忠叔一个人回老宅吧,我和您一起去……”周弥生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汽笛声骤然响起,而且是连续的短音!

“警报!”周弥生抬头看看天,脸色都变了——他有在上海遭遇空袭的刻骨记忆,也有一些躲避空袭的经验,因此,一听到警报声,立即大喊,“有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轰炸,大家暂时不要往前走,都在靠山崖的一边停下来,跳下马,趴在地上别动!”

周鉴塘和阿忠并不相信周弥生的话。出来二十多天了,眼看就要进城了,却突然让停下来,有些不甘心。在他们心里,一直觉得日本人离昆明很远,完全没有可能飞来这里扔炸弹;更重要的是,他们根本想象不到被飞机轰炸是什么样子,从庄蹻攻滇、诸葛亮南征、中庆之战,到新军起义、云南起义,城门上的旗子换来换去,昆明城里,百姓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不过,周鉴塘想到周弥生毕竟是从大上海回来的大学生,挨过日本飞机的轰炸,况且,这一路也见识了他的胆魄,不想当着众人伤了儿子的面子;阿忠在茶马山寨亲眼看见周弥生消弭了一场大祸,现在哪里敢不遵从小少爷的安排?于是,两人一个带头往山崖边走,一个赶紧招呼马帮。

阿忠正招呼着马帮的伙计把驮着药材的马往山崖下面牵,天上传来一阵“嗡嗡”声,开始声音不大,就像一群毒黄蜂在耳边乱飞,只是勉强能听得见,但很快,声音就变大了,好像就在低头抬头间,铺天盖地的怪叫声就已经大得像是在耳朵边炸响!

木六一路上都没精打采的,这时候竟兴奋起来,站在路边望着天上指手画脚地大喊——

“从黑林铺那边飞过来的!”

“1、2、3……9架,有9架呢!”

“在下蛋……快看,下出来了,蛋落下去了!”

“轰!轰轰!轰——”连续不断的几十声巨响之后,浓烟很快笼罩了整个昆明城。眼前的昆明城,似乎成了一个硝烟四起的地狱之城,让人觉得像是一脚迈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恐怖梦境。

刚才还像小娃娃办姑姑宴一样看热闹的木六和其他马帮伙计全都被吓傻了……

“爹,等轰炸过后我们再进城,我先回去看看妈妈啊!”周弥生说着,根本没有给周鉴塘回话的时间,翻身跳上马背,就朝着小西门方向奔去。

他身后,所有人的耳朵里还都灌满了爆炸声,根本没有谁听到他说了什么,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往远处的炮火硝烟中冲过去了。

“小少爷!”阿忠扯着喉咙大喊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周鉴塘。

周鉴塘急得说不出话,手哆嗦着指了指小西门方向。

阿忠明白姑爷的意思,上马便追,边追边一声接一声地喊:“小少爷!小少爷!”

周弥生如何能听到阿忠的喊声!日本人的飞机虽然已经飞走,“嗡嗡”声也远去了,但城里的爆炸声、房屋坍塌声,还有各种惊恐万状的惨叫声,依然充斥在昆明城的上空;更何况,此刻周弥生心里只装着妈妈,什么都听不进去。不过,他骑着白马还没跑进小西门,就和逃难出来的人流迎头撞上了。

小西门的门洞里,被涌出来的人流塞得严严实实的,逃难的人,大呼小叫着迎面朝周弥生压来。他心里就是再着急,也只得牵着马逆着人流往城里一点一点地挤。

经过几条街道,周弥生看到的情境都完全一样:两边的房屋已经被炸得开了天窗,街道变成了焚烧后的垃圾场,绊脚的都是冒着烟的家具、房上掉下的檩子,或是因为被炸弹炸死、震昏、致残,而没有跑掉的人……

周弥生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去年9月的上海。他小心地从这些街道中间穿过,尽量把脚放在石板上。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匆忙中却还是踩在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上面。周弥生抬脚走了两步,突然发觉不对,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刚才踩到的,居然是一把口琴,而且还是一把黄铜口琴——在满地的灰烬中,那把口琴被周弥生的鞋底踏去了烟尘,闪出锃亮的金黄色,散发着似乎要穿透一切的光芒……

周弥生盯着那把黄铜口琴看了一阵,忽然心里一阵悸动,丢下缰绳,赶紧跑回去,弯腰将它抓在了手里。

——这把口琴,周弥生太熟悉了!

周弥生捡起那把口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很像是那把口琴——黄铜口琴两边,被磨成了金色!

当年茶朴离开学校去参军的时候,两手各拿了一只怀表、一把口琴让他和另一位最要好的同学马长友选,结果,他选了怀表,马长友选了这把口琴。可是,马长友早就去北平找他舅舅了啊,怎么可能来昆明?再说了,“很像”未必等于“就是”,有这种黄铜口琴的人很多,能把黄铜口琴两边磨成金色的人也一定不止马长友一个……周弥生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却还是忍不住发了疯似的去扒拉倒在附近街边的每一个人。终于,在不远处一棵被炸断的大树下,他真的发现了马长友:虽然这个人瘦了、虽然这个人胡子长了、虽然这个一向整洁的人穿得像叫花子一样,但周弥生还是一眼就把认出来了——他就是他和茶朴的好朋友、就是他和茶朴同学四年的好朋友马长友!

周弥生小心地搬开大树,然后轻轻摸了摸马长友的颈动脉,确信他还活着,忙吹了声口哨,把马唤过来,然后使劲儿将他抱起来,轻轻地放在马背上,一手扶着马长友,一手牵着马,慢慢地往家走。

“小少爷!小少爷!”周弥生转过街口,刚能看见周家老宅的大门,就听见背后人急促地叫他。回头一看,竟是阿忠;再一看,阿忠的马背上,竟也驮着一个人。

“小少爷,你这是……”阿忠赶上了周弥生,见周弥生的马上还驮着一个人,也愣住了,盯着周弥生的白马问。

“忠叔,你先不要问我,你先说说,你救的是谁?”周弥生打断阿忠的话,问道。

“小少爷,这是茶姑呀!她穿了一身男装,开始我也没认出来。她被炸伤了,靠在小西门的墙上,估计是真撑不住了。看到我,只说了声‘忠叔,我是茶姑’,就晕过去了。我想,一来茶朴是你的同学,又死在了战场上,是英雄;二来,我在茶马山寨没管住木六,惹了祸,对不起这个姑娘,所以,就把她救回来了。你这是……”

“说来,也是巧得很,这是马长友,我和茶朴在上海时的大学同学。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昆明。看样子,他伤得不轻。”周弥生左右看看,又说,“忠叔,你看这一片的房子,被炸得没剩几间好的了,我们赶紧回家去看看吧。他们俩,怕是也得赶紧找爹治伤。”

周弥生和阿忠两个人说着话,还没到周家老宅门口,远远地就听到有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忠叔,你照顾他们俩,我先去看看。”

周弥生看看马背上的两个人,心知不妙,把缰绳扔给了阿忠,闷头就往家里跑。进了大门,他发现自家前院的房子虽然没有塌,但断瓦落得满地都是,高点儿的树拦腰断了,矮树和花草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土……

周弥生进了院门,喊了几声,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答应,心里更加着急,忙循着哭声往后院佛堂跑去。

“小姐啊,阿春从圆通寺回来了,阿春把佛经给你请回来了,你坐起来看啊,小姐,你起来,我们回大理去……”是周弥生的乳娘阿春的哭声,从佛堂那边传过来。

阿春是阿忠的媳妇,本名叫杨满春,夫妻俩跟着周弥生的妈妈从大理杨家来到昆明周家,是这个家里唯一把大太太叫“小姐”的人。

周弥生心知妈妈出事儿了,有些慌乱,腿脚也发软,他穿过顶上还在往下掉瓦片的回廊,半边屋顶垮塌的佛堂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他远远地看见阿春跪在佛堂里哭,几个丫鬟衣冠不整地在佛堂外跪着,二太太姜玉秀像脚底下踩了炭火,在佛堂门外来来回回地走着。

“说你憨么,吃米线不喝汤,还真是的。哪天不好,偏要今天喊阿春去圆通寺。阿春走了,哪个还请得动你?只是让你出来躲躲嘛,硬是不听,这下相信‘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吧?还把丫鬟们都喊出来,这明摆起的,就是自己想要寻死嘛!真以为你烧了二十多年的香,佛祖就会保佑你?佛祖还不是把你打发到阿鼻地狱去了?这下,你相信锅是铁打的了吧?”二太太嘴里翻来覆去地大声念叨着,好像生怕有人听不见。

周弥生顾不得太多,也没有心思从石板路上绕,直接跳进花园,三步两步就冲到了佛堂前,正要进去,二太太姜玉秀看到了他,先是一愣,接着拉住他,尖着嗓子说:“弥生,你看见没有,上面的椽子檩子还在冒烟儿,那半边随时可能掉下来,你是周家的独子,做哪样要进去冒险。你给阿春说,叫她把大太太抱出来,赶快给她说。”

“二妈,我妈妈她怎么了?你放开我,我要进去看看!”周弥生说着,猛地一推。

姜玉秀死不松手,竟拉掉了周弥生衣服上的一颗纽扣,结果,踉跄着退后几步,摔倒在了院子里。

周弥生跑了一步,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用劲儿过大,忙伸手把姜玉秀拉起来,然后,乘着姜玉秀用手绢掸灰尘的工夫,转头进了佛堂。

周弥生的哀嚎声从佛堂里传出来之后,姜玉秀才确信自己的猜测是真的。她举着手绢听了好一阵,似乎确证了自己的猜测没错,这才指着还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骂道:“都杵在这里做哪样?快去铺子里找老爷!给他说,大太太死了!大太太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

5.大太太的葬礼

“我有急事,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昆明,不能参加大太太的葬礼,惭愧得很。”周家大太太出殡的前一天傍晚,那日在惠通桥边和周家父子分手的山口岩,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周家大太太去世的消息,突然带着儿子山口正雄来访。和原本就是中等身材、此时人到中年已经明显发福的山口岩相比,青春勃发的山口正雄显得格外高大、英俊。

周家老宅经过简单的修整,除了暂时成为灵堂的佛堂上被炸弹掀掉一半儿的屋顶还没来得及修复,其他没有被炸只是被震坏的屋子都收拾好了。院子里的甬道上也已经被打扫得清清爽爽,两边花盆里的小白花安静地开着,淡淡地散发出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的香气。随着执客老杜和山口家父子走过,这些原本就淡的香一下子就被另一种浓浓的香遮住了——那是山口正雄手上捧着的兰花的香气。

执客老杜的全名叫杜长贵,自打辅元堂开业时就跟着周鉴塘,是周家的老掌柜了。

三人走过长长的回廊,正要进后院,冷不丁地,一个人突然从半开着的西院小门里冲了出来,边跑还边喊叫着:“呸!该死的日本鬼子,我就晓得你一定会来的!”

周弥生这几天一直沉浸在丧母之痛里,整天浑浑噩噩的,完全顾不得其他的事情。因此,自28号那天马长友和茶姑分别被周弥生和阿忠救回来,给这两人换药的事儿,就一直是老杜在安排;他也只是知道马长友住在周家老宅的东园、茶姑住在西园。可他却完全没有料到茶姑会这么莽撞,情急之下,生怕因为她在这个时候让主家失了礼数,忙起身挡在山口父子前面。

听到外面乱成一团,佛堂里的人都有些吃惊。周鉴塘回身问儿子:“茶姑为哪样会在这里?”没等周弥生回答,外面相继传来山口正雄“嘿”的一声吼叫和“嘭”的一声闷响——不看也知道,山口正雄打了茶姑一掌。

父子俩来不及多说什么,顾不得和其他人打招呼,起身出了佛堂,来到院子里。周弥生几大步跑过去,挡在茶姑面前,心里是怕山口正雄再出掌,嘴里却急急地回答父亲刚才的问话:“她那天也被炸伤了,忠叔救回来的。这几天忙,就没给您说。”

周鉴塘看了一眼高高大大的山口正雄,对着佛堂大声喊:“阿忠、阿春,你们把茶姑带下去,让她好好休息!”

阿忠和阿春穿着一身孝衣从佛堂里跑出来,把已被周弥生拦腰抱住的茶姑往西园里拖。姜玉秀远远地在佛堂门口看着,高声骂道:“真是山野女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茶姑伤口崩裂,鲜血透过薄薄的灰色单衣渗了出来,像清水上飘着的桃花瓣儿一样扎眼。周弥生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上也都是血,暗自责怪山口正雄下手太狠,于是,倾着身子看着被扶远了的茶姑说:“春婶,记得给她上药!”

周鉴塘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众人似乎也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些奇怪,默默地跟在后面,顺着石板路进了佛堂。

周鉴塘看到山口父子的时候,神色很淡漠。茶朴和其他60军烈士的死讯,他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收音机里听来的,但日机对昆明的轰炸、太太的死、更多街坊的死,却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过去这几天,面对太太的灵柩,他想了很多事儿,其中也包括今后该如何接待山口岩这个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日本人。

山口岩看出了周鉴塘的心思,但却拉着儿子山口正雄,对站在周鉴塘身边的周弥生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爸爸妈妈的吗?”

周弥生摇摇头。

“22年前,我有事从北方来云南,刚刚两岁的正雄和他妈妈也跟着我。我们第一次来昆明,极不适应这里的环境,一家人都生病了,病得很厉害,正雄他妈妈去世了,我和正雄多亏你爸爸妈妈救治,才侥幸活了下来……”

周鉴塘叹息一声,往灵堂看了一眼,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请吧。”

给大太太上过香,说了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山口岩从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周鉴塘手中。周鉴塘见是松花石高浮雕玉枕,愣住了,问道:“何必要送这样的厚礼?”

山口岩凑近周鉴塘耳边说:“因为她是你的大太太,弥生叫了她二十多年妈妈!”

周鉴塘似乎没有想到山口岩会这样说,愣了一下,随即便小声对山口岩说:“希望你莫在这个时候提往事,为了弥生,也为了弥生的妈妈!”

周鉴塘的声音虽然低,但语气却很严厉。山口岩点点头,低声说:“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今天只是来吊唁大太太的。”

周鉴塘见山口岩这样说,便不再吭声,双手托着玉枕,走到大太太的棺木旁边,放了进去。按老风俗,今天亲人们还可以看亡人最后一眼,明天就要封棺、上棺罩了。

山口岩看到玉枕安放妥当,便朝跟在后面的山口正雄招了招手,退后几步,来到灵堂外的灵牌前。父子俩并没有像别的土著丧宾那样,跪叩亡者,而是依照新式礼仪,三鞠躬之后,掏出手绢,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便向执客杜长贵和事主周鉴塘拱手告辞。

周鉴塘送走山口岩父子之后,留在前院厢房和辅元堂掌柜杜长贵商量明天出殡的事情。

周弥生留在柩前守灵,因为连日劳累,后半夜竟迷迷瞪瞪睡着了。被门外的脚步声惊醒时,他透过半边垮塌的屋顶看出去,天已经大亮了。

“小少爷,你醒了?”阿春边往灯里加油,边关切地轻声和周弥生打招呼。

周弥生看看阿春和阿忠,问:“忠叔、春婶,昨天晚上你们又没有休息啊?”

“哪能睡得着啊。”阿春把油壶放下,边起身边说,“我去给你弄些点心,你吃了,快些去老爷那边,一会儿客人就要到了。”

周弥生连忙站起来,扶着阿春说:“我哪样都不想吃。你和忠叔守在这里吧,我去我爹和杜叔那边。”

周弥生出了佛堂,觉得有些头晕。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东园走去。

从小到大,只要在昆明,周弥生都住东园。他熟悉东园的一草一木,甚至角落里的虫子。小时候,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他就会跑到东园竹林旁边的石头上躺一会儿。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他在这里躺一会儿再起来,心里也就敞亮了。此时,进了东园,看到竹林和那块石头,周弥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躺上去,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佛堂里传出来的不是和尚们念经的声音,而是妈妈敲木鱼的声音;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孝服,而是妈妈和春婶亲手做的布衫。但是,他努力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胡思乱想了很久,睁开眼睛,一切依然照旧,特别是身上白得刺眼的孝服。

一切都不可能改变。妈妈走了,不会再敲木鱼,不会再给自己做衣裳,不会拉着自己站在金马碧鸡坊下面看着过往的行人轻声说:“弥生,一根柱子刚刚立起来的时候,大风都吹不倒它;但用不了多久,一只鸟飞过都可能把它扇倒。”

这句话是妈妈最常说的话,周弥生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过这话的意思,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找妈妈问明白,就像他听别人说过的很多话,风一样从耳边刮过了,没往心里去。但猛然间想起的时候,却发现再也没有机会去问明白了,只能自己想,使劲儿地想。此刻,他便坐在石头上使劲儿地想。想了一会儿,似乎听到有人在前院喊“少爷”,忙擦了泪,从东园正门直往前院走去。

周弥生还没进前院,迎头跑过来的丫鬟小翠一见到他就喊:“少爷,老爷和二太太满朝找你呢!”

“哪样事?”周弥生心里一紧。这几天,他的胆子已经变小了很多。

“姜家舅老爷、夫人和表少爷、表小姐到了。”

小翠说的“姜家舅老爷”,叫姜立坤,是周鉴塘早年私塾先生的儿子,也是他二太太姜玉秀唯一的哥哥,二十多年前从日本留学回来,现在是昆明省立女子中学的国文教员。他和妻子苏宜莲养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姜伟比周弥生小两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小女儿姜敏还不到17岁,在她爸爸任职的学校读中学。

周弥生一听这话,赶忙往后堂跑。小翠一把拉住他,说:“二太太说了,客人去佛堂祭过大太太后,暂时在外面的凉棚里休息,让你去门口等去。”

周弥生“哦”了一声,问:“今天哪个在前面执客?”

“还是杜掌柜。”小翠边退边说,“我走了,既要照顾马少爷,又要随时听二太太使唤,我快忙疯了。”

周弥生听她说“照顾马少爷”,愣了一下,问:“马长友这两天好些没有?”

“杜掌柜每天都安排伙计来给他换药,少爷就放心吧。”

周弥生又“哦”了一声,也没心思多问,挥挥手,让她走了。进了前院,正遇到杜长贵安排丫鬟带客人去佛堂。看着客人的背影,周弥生问:“杜叔,唐先生怎么来了?”

周弥生说的这位唐先生,名叫唐荫祖,因为是从南京来,又在龙主席身边,在昆明城里政商两界的人没有谁不给他面子。而周弥生认识他,却是因为他是姜立坤留学日本时的同学,而且他的女儿唐文清是姜敏的同班同学、好朋友。

“我也没有想到啊,唐荫祖是舅老爷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又在龙主席身边做事情,一向不亲近做生意的人,今天能带着夫人来,估计是看在舅老爷的面子上。周家和大太太娘家都没有人在昆明,二太太娘家要是再没有人来……”

杜长贵五十多岁,个儿矮,而且瘦,说起话来快,做起事来也快。此刻,他嘴没闲着,眼睛也没闲着,瞧见几位常年有生意往来的掌柜到了,忙上前去支应。披麻戴孝的周弥生,热丧在身,也“叔叔”“伯伯”地叫着,见人就跪拜叩谢,起身后便跟在杜长贵后面,一脸悲戚地说些场面上的话。

这些人才进去,姜家四口人从后院出来了。

姜立坤除了没带装教案的皮包,装束和往常没多大区别,依然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戴着眼镜。看见周弥生,他皱皱眉,说:“我刚才在后面还问你爹,你去哪里了,怎么前面后面都没有看见人影?”

“我从东园出来的时候,正好和你们错过了。”周弥生赶紧向舅舅解释。他虽然不喜欢二太太,但却自小就喜欢二太太的这个哥哥,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舅舅。

“弥生刚没了妈妈,心里该多难受。你这人,说话也不看场合。”姜立坤的太太苏宜莲伸手碰了碰丈夫的胳膊,顺势拉着他走了出去。

“表哥,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见西园里有个姑娘……”

姜敏话没说完,姜伟拍了拍周弥生的肩膀说:“表哥,你节哀顺变。敏敏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你不要跟她计较。”

“姜敏没看错,那就是个姑娘,茶朴的妹妹。大轰炸那天她也在昆明,受伤了,忠叔救回来的。”周弥生怕姜敏误会,赶紧解释。

表兄妹们刚说到这儿,里面的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跟长辈们打过招呼,等他们都走过了之后,三个年轻人跟在后面也走了出去。

周弥生刚走过二太太身边,正听见她在对唐荫祖夫妻说:“感谢你们今天能来送姐姐。不过,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周家现在的样子,今天办丧事,明天修屋顶,还要重新置办家具,哪样不要钱?也不是我催你们,借了那么久,这次多少总要还一点儿吧?”

周弥生猛地一惊:他从来都不知道二太太和唐荫祖夫妻之间原来还有这层关系,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像唐荫祖这种看起来威风八面的人,怎么会找二妈借钱?不过,他虽然不太喜欢唐荫祖,但听到二太太在这样的时候说这些话,周弥生心里很难受。他正打算离开,无意间却看见唐荫祖一脸的倦容,喷嚏连天,顿时明白了:他们今天能来吊唁母亲,的确是因为姜家的原因,但却并不完全因为唐荫祖和姜立坤是同学,估计是因为他们从二太太那里借了钱,并且,他们找二太太借钱,极有可能是为了抽大烟。

想到这儿,周弥生心里觉得更加厌恶,转身躲进灵堂后面,跪在灵柩前面,根本没有像迎送其他丧客那样,跪拜叩谢。

唐荫祖的漂亮妻子李月曼感觉到周弥生失了常礼,而且表情也有些不对,斜眼看了看丈夫,也不跟谁打声招呼,就扭着像没有骨头的腰,慵懒地拉过丈夫,像是离开一个寻常聚会一般,挤出人群,往街口走去。随即,一辆守在街口的黄包车跑了过来,只待这夫妻俩上了车,就直奔街口而去。

周弥生正透过灵幡的空隙,看唐荫祖夫妻俩离去,阿忠走过来,从背后拉了他一下。周弥生从地上站起来几步,问:“忠叔,有什么事儿?”

“小少爷,你快去,阿春找你有事儿。”阿忠说着,把周弥生拉进大门,带到花园一个静僻的角落。

周弥生一见阿春满脸是泪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问:“春婶,你怎么站在这里?出什么事儿了?”

“小少爷,出大事儿了。你可得为过世的小姐做主啊!”阿春没等茶姑开口,“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周弥生面前,脸上全是泪。

“出什么事儿了?”周弥生弯腰拉起阿春,问。

“阿春说,她看见棺罩下的棺材头上压了一块石头,也不晓得是谁干的……”阿忠看到老婆急成这样,知道她一时半会儿地说不明白,怕在这里待久了被人看见,忙踮起脚凑在周弥生的耳边悄声说。

“还会是哪个?除了二太太,还会是哪个?小姐一辈子吃斋念佛,哪里得罪过人?”阿春呜咽着说。

“压石头怎么了?”周弥生问。

“老风俗,在棺罩下的棺材头上压石头,棺材里的人就不能超生!”阿忠左右看看,轻声说。

周弥生看看阿春,问:“真的么?”

阿春点点头,泪掉在衣裳上,“啪啪”地响。

周弥生咬着牙,两个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旁边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起棺的时辰还没到,这事儿我来处理。你们该做哪样就做哪样,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忠叔,你照顾好春婶,一定不要让她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事儿。我马上去佛堂。不会有什么石头了。春婶,你放心!”说完这几句话,周弥生撒腿就往佛堂跑。

避开佛堂里念经超度的和尚取掉那块石头的时候,周弥生瘫跪在经幡下面,扶着棺头,号啕大哭…… wEQ/fVY5+X8LTaX915LYaHnw2fiYNQe+zlHKIxx9DvdNXeHxtrG4Rd284mJdcr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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