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案无名
远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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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戒痴大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盂兰盆经》,但心思并不在此,又是一年秋来到,想来那莫忘崖下的彼岸花又要盛开了吧。
“让人迷乱的接引之花啊!”法师轻轻叹息“不知今朝又要带谁而去呢?”
几天前
“忠卿,我要到京畿附近走上一趟,县中事务就麻烦你与诸位同僚了。”一个秋日的午后,史无名在自己的房间收拾行装对刚刚进门的李忠卿说。
“如今也不到上京述职的时候,为何要到那里?”
“与我有同榜之谊的故人有续弦之喜,他特地寄来了请帖我怎能不去。”
“续弦?此人年纪也不小了吧!”
“非也,忠卿,虽然此人是续弦,但只比我年长上几岁。想当年他可是秋闱中名动京城、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呢!那时为他心醉的名门闺秀不知有多少,风头可是将状元榜眼探花都比下来了。”
“等一等,那个人莫不是姓沙?我记得你登科的那一年,有两个人是风云人物,一个是你,十七岁进入一甲第七名,被人赞誉年少而有才;而另一个也是一甲进士,据说是潘安在世、宋玉转生的美男子,当时被称为‘双璧’,莫非是他?”
“忠卿你突然这么夸我让我很是……”史无名讪讪笑道“不错,那个人就是他,他姓沙名华。‘华’者,花也,这个名字与他倒也十分相称。只是此人姻缘路有些坎坷,高中不久后他将未婚妻接来京城准备成亲后一同赴任,可那女子也是无福之人,不久之后竟然‘意外’身亡了,据说此案当时在京畿闹的是沸沸扬扬,更牵连了朝中的高官,但讽刺的是最后却因查无实证不了了之。结果便是一家哀愁几家欢乐,在那可怜的女子去世不久后他那里提亲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平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取了娶了吏部郎中(正五品上)的女儿,还调到京畿附近做县令(古时畿县县令的品级为正六品上,而史无名这种中县的县令品级为正七品上,李忠卿作为县尉为从九品下),和我不一样,将来是前途无量的那一种。”
“哼,别告诉我这又是一个负心之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害了这世间痴女子中一个。可是为什么又续弦?他的郎中千金去世了吗?”
“听人说,一年前小产去世了。”
“那么这位夫人是——”
“如今户部侍郎(正四品下)的千金,与前任夫人是表姐妹关系。”
“老泰山的职位是越来高,看来人家混的比你明白多了,只是这个男人……”李忠卿沉吟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忠卿。所以,我一定要去,好好巴结巴结一下将来的上级,呵呵。”史无名故作很卑劣的笑。
“快滚!”李忠卿冷冷的将包裹扔给他。
翠云山
两日后,史无名与随行的家丁行至京畿附近的翠云山,翠云山的得名正缘于满山青松翠柏,常年有白云轻雾从岫穴间逸出,端的是人间仙境。史无名行至山岭的最高处之时正是夕照菲微,太阳冉冉坠下之时,他望见离自己停脚处几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上匾额上的字因为天色已然看不分明,但史无名知道从自己站立的高度来看那亭下是定然是百丈深渊。若是白日他定会去观赏起这悬崖下的景致,但今日天色已晚四野无人,史无名觉得应该快些下山才是上策,于是他加紧策马。只是天总是不从人愿,再向下走了一段路,史无名的马儿闹起了脾气,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威逼恐吓都不肯前进,无奈之下他只有四处张望希望可以寻到一个落脚之处。深山藏古寺,没多久他就在半山腰看见了一方古刹,出家人总是大开方便之门,史无名很庆幸自己不必露宿山中了。这古刹虽小但却庄严凝重,有超脱世外涤人心魄之感,史无名身处其中顿觉一片宁静平和,而唯一让他感到奇怪与不协调的是佛堂中那位白须、脸如同风干的橘皮一样的方丈老和尚此时竟然如同一个女孩家一样手中拿着一束鲜红的花朵在把玩。
“大师难道在效仿佛祖的拈花一笑的掌故?”他很想问但没有开口。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若无悲,无欲无求,忘一切悲苦,有花名曰彼岸。花开彼岸时,只一团火红;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戒痴大师仿佛了然史无名的心事一般转过身来“人说这彼岸花是天降吉兆四华之一,生于三途川上的接引之花,但在老衲眼中,此花的魔性要大过它的佛性,施主看它血红的色彩,是否如同鲜血一般啊?”
史无名皱了皱眉,戒痴大师的比喻让他觉得很不愉快,刚要答大师却又自行开了口。“施主可知它为什么如此血红,那是因为它吸食了人的鲜血啊,三年前的秋日,有五个女子到这古刹中烧香,走到这莫忘崖上时,山雨突至。因缘际会,几个女子便在那知返亭中避雨。啊,那里原来不叫知返亭,因为常常有人在那里轻生,所以老衲为它改了一个名字,希望那些想丢弃自己性命的人可以迷途知返。可是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其中的一个女子竟然从亭中跌落到了莫忘崖下,另外四人只是说当时天降落雷,女儿家们胆小一片慌乱而亭内又有积水,那女子只是一时失足才掉下深渊。后来搜寻的人们在崖下找到了那女子尸身,鲜红的石榴裙、披于肩上的红绡纱衣,四溅的殷红,与她的尸身四周盛放成群的彼岸花形成了一种妖异的景象。据说那女子再有几天就要嫁人了,事发半月之后,她的未婚夫来到那知返亭中站了整整一日,一言未发、一泪未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年老衲对他如此说,只是不知他是否听的进去,后来他在寺中为那女子设了往生牌位,每一年都来供养。你看,今日白天他就送来了这新开的彼岸花。”
史无名凑近看那往生牌位上的字:爱妻曼珠,下面的立牌的人则写着:夫沙华立。
“真是巧极,竟然是他。”
不知为何,史无名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宿命之感。
沙府
一夜无话,第二天史无名辞别了戒痴大师,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因史无名不想在此事上耽误太多的时间——毕竟是私事,所以几乎是计算着日子行路的,此时恰恰是成亲的前一天,沙华所在的府衙此时已经张灯结彩、布置一新。沙华在门外迎接,他比在史无名的记忆中有些清减,但依然是风姿绝代,容貌俊秀,他向史无名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史无名觉得就连自己身上那精工刺绣出来的兰花都有些被比了下去。可当史无名细细再看沙华,却发现他面色发白,嘴唇有些淡淡的青紫色,而身上也隐隐飘来一股药香之气。
“沙兄,你的身体可否是有不妥?”
“果然瞒不过贤弟的法眼,愚兄患上了心疾。记得当年在京师你我相交之时,贤弟年仅十七,却熟读医书药传,对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药草毒学,颇有心得。那时你我住在同一家客栈,把酒言欢、谈诗论文,也是少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酋,琳琳种种仿佛依稀就在昨日。”沙华虽然嘴角还有笑花但是语意却十分凄凉。“如今愚兄痼疾在身,缠绵累人,有时觉得也许自己的大限将至了吧!”
“沙兄,你在胡说什么?春秋正胜之年,人生大喜之时为何吐此不吉之语?”史无名语带嗔怪,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详之感。
面对史无名的嗔怪,沙华只是微笑不答。
“老爷,今年又有人送花来了。”此时身边有人插言,一束如血一样绚烂鲜红的彼岸花附着一页信笺,在侍女白嫩的手中发出妖异的光彩,仿佛在嘲笑着世人。
“又送来了吗?”沙华语气淡淡,但是手却是微微发抖。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娟秀的笔迹写着几句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沙华看到这突然捂住了胸口,面色更加苍白,呼吸有些急促。
“沙兄!”“大人!”史无名与那侍女一左一右扶住了他,那鲜红的花朵从侍女手中落下,顿时撒落一地。
“无妨,只是些许触景生情而已,让贤弟见笑。”沙华摇了摇头,手中攥紧了那一页纸笺。“请贤弟原宥,愚兄要先行进去服些药物。婉儿,代我好好招待史大人。”
“沙兄请自便!”见沙华去后,史无名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名叫婉儿的侍女,婉儿生的水剪双眸,花生丹脸,十分俏容,她向史无名施了个礼,然后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大人。
“婉儿姑娘,你与沙兄刚刚说的‘又’是何意,难道从前也曾收过此花?”史无名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枝红花。
“大人说的是,从曼珠夫人去后的三年里每年的祭日,都会收到彼岸花与这样的纸笺,当然还有例外的两次,我家大人娶绛云夫人的前一日还有一次就是今日了。这花不知是何人所送,到时就会用布盖好放在府门之前,而纸笺上的字迹……这正是让人害怕之处,那纸笺上的字分明就是曼珠夫人的字体。”
“曼珠夫人的字体?为何称夫人,我记得他们……”
“虽然没有成亲,但是老爷一直让我们称她为夫人,曼珠夫人与老爷能共苦却无缘同甘,老爷心中一直深以为憾,心中一直将她作为结发妻子来看。”
“原来如此。”史无名点头叹息“你如何知道那纸笺上的字迹是曼珠夫人的?”
“三年前,奴婢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身为奴,被老爷买下来伺候曼珠夫人。那时曼珠夫人的一切都是我在收拾打理,所以一看就知道那字迹是谁的,更不要提与夫人青梅竹马的我家大人了。”婉儿显然陷入了许久之前的回忆中。“曼珠夫人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对下人、对我,真的、真的是极好,可是没有多久……夫人就去了,然后我就一直留在府中看着老爷把一位位夫人,先是绛云夫人再是如今的绮萝夫人迎娶进门。而这两位夫人一个比一个更可怕,从前曼珠夫人留下的东西,绛云夫人过府后,很快就找了个借口给烧掉了,而大人竟然什么也没说。而如今就要过门的这位,据说是比起绛云夫人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到此处,婉儿的语气有了淡淡的怨怼。
“我记得有关曼珠夫人的死——据说是意外落崖不是吗?当时在亭中有五人:曼珠夫人、绛云夫人、绮萝夫人,还有两人是谁?”
“是奴婢和尔雅姑娘,奴婢永远都记得曼珠夫人出事的那一天,山雨突至,雷声震耳,亭子里乱成一团,尔雅姑娘被雷声吓得东躲西藏,夫人本在亭边观雨景,见到尔雅姑娘如此,便想去安慰她,那时奴婢从古刹中借伞从亭外跑回——我不放心夫人和那两位官家小姐在一起,她们对夫人的嫉妒就连瞎子都看的出来。那时我想到夫人身边,但却被两位吓得靠在一起的小姐挡在身后,而她们也正拦住了夫人要去的方向,亭子不大,人却几乎挤在一起,事情瞬间就发生了,结果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而正对着夫人的两位小姐却异口同声的说是因为地上有积水夫人才失足落下山崖,而官府就依照两人的叙述草草给了一个意外的结论。”婉儿语气有些嘲讽。“您也许不知道,当时流传着多少个关于夫人之死的流言。有人说老爷想成为高官的乘龙快婿,所以要与夫人解除婚约,夫人伤心之下跳崖自尽;也有人说是绛云夫人在知返亭上把夫人推了下去,因为在夫人死后她马上就入主这个家。当然这个故事的主角也有换成是绮萝夫人和尔雅姑娘的,流传的说法也不尽相同。但是传言就只是传言而已,没有任何实证,朝中又有几位小姐的爹爹拦在那里,事情只能是不了了之。”
“也难怪世人会如此想,当年同在知返亭中的女子除了尔雅姑娘先后都成了你家的主母。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样的传言就是因为有三人有这样的口实落下吧。”
“谁人不知如今就要过门的绮萝夫人一直思慕我家大人,她的心性本就是要尖好胜的紧,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在这门亲事上输给了绛云夫人,绛云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往这里跑,名义上是为了看夫人可是我们谁都知道她为的就是见一见大人,弄得绛云夫人背地里常常怄气。再就是我家大人这个人——对谁都好像和颜悦色、以礼相待,那时他对绮萝夫人很好可是对尔雅姑娘也不赖,那尔雅姑娘三年间也来过这里几次——都是受大人邀请,每次来大人都是热情百倍,所以有人猜测说那尔雅姑娘也是有几分喜欢我家大人的。”婉儿说到此处,语气不尽的哀怨。
“唉!”史无名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沙兄啊沙兄,你怎的平生添了这许多桃花债!看来这婉儿也……“在下记得绛云夫人是吏部郎中的千金,绮萝夫人是户部侍郎的掌上明珠,那么这位尔雅姑娘到底是哪家的娇女呢?”
“尔雅姑娘是京中方鸿声方老捕快的女儿,身世自然不能与前两位夫人比,她是曼珠夫人生前的闺中好友,曼珠夫人生前把她当妹妹一般疼爱。此次我家大人还把她请来了呢!”
“是吗,那位令人敬重的铁面老捕快的女儿!在下倒是很想见上一见。”
“奴婢来时看见她就在后花园,让奴婢为大人带路吧。”
显然沙府的花匠很是善于侍弄花草,花园中土地黑厚,只是这个时节大多数的花木都已经开始凋零了,已经有许多黄叶覆盖其上,园中只有菊花在含苞待放,踏着园中的石子路,绕过几丛花木,便到了园中的莲池。莲池四周保持着最自然的风貌,没有刻意的雕饰修砌,甚至连石子路都没有铺砌,走在泥土之上有一种漫步在乡间小路上的感觉,此时池中荷花已谢,只剩下荷叶翩翩,随波光摇动。莲花池正中有一方土地,若是寻常人家这里应该是搭小桥、建水榭,但沙华却将这里留置成为了一块孤岛,小岛上没有别的,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被一圈的假山石围在中间,那是一片开的正胜的彼岸花。莲池四周没有任何可以上岛的路径,只有一叶小舟停留在岸边。此时沙华正从小舟中下来,将一枝可能是这塘中最后的荷花递给岸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沙华在对那女孩子微笑,鬓发轻垂的侧面形成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暧昧的画面。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风儿将沙华的轻语传了过来,史无名皱了皱眉,这诗的意思可暧昧的紧啊,这两个人难道真如他人所说的……他将身形悄悄往树荫后一隐暗暗的观察这两个人,此时才发现身边的婉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那是史无名第一次见到尔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十七八岁的样子,生的很清秀,虽然身着英气的男装却能完美的诠释出文文静静几个字来,她好像在认真的听着沙华的话,但史无名却觉得她望向莲池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却带着一丝丝淡淡讥讽的笑意。
“残荷零落,黄叶委地,新人堂中笑,旧人白骨哭,这秋日确实是让人伤怀怨尤啊!”娇媚的口却说出让人冷冷的话语,尔雅下一刻便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沙华苦笑着站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这可不是情人拌嘴,看来世间传言未必可信,但若是想弄清楚那位曼珠夫人的公案,这姑娘倒是一定要见一见了。
西跨院的客房,史无名发现原来自己房间与尔雅的房间竟然是只隔了一个院子的对门,史无名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尔雅的房门前想敲门但却住了手,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史无名啊史无名,你要用什么理由敲开这个门,用什么身份去追问盘查当年的事呢?要是忠卿在这里,你少不了又受一场奚落了。”
婚宴
婚礼十分隆重,毕竟是朝廷重臣的女儿嫁人,道贺的人自是不少,虽然天阴沉沉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婚礼的举行和大家拍马屁的心情。礼毕入席时,史无名这个旁观的人都觉得过程繁冗复杂的让人有些昏昏然。户部侍郎大人虽然是在笑脸迎人但是史无名在他的脸上也看出一丝无奈,显然对这桩婚姻不太满意,确实这桩婚姻有太多令人尴尬之处了,在看吏部郎中的脸色似乎就更加复杂,他定然是想起了自己已经香销玉陨的女儿与自己未出世的外孙。
接下来的推杯换盏就更是让史无名头痛不已,此时他突然想起了李忠卿,那家伙可是人不可貌像,喝酒得用斗量啊,好在自己只是小小一个县令,不想去巴解别人,别人巴结的对象恰好又不是自己,倒也少了被灌酒的机会。但是就算如此,他的头也有些晕乎乎的了,于是偷眼看四周的人,“啊,张进也来了,我以为他不会来了,毕竟原来是自己的老婆现在却花落他处,也靠不上户部侍郎这座大靠山了,真是窝囊又倒霉啊!”
“能不来吗?那可是顶头上司的女儿啊,还要在人家下面做事,就算心中怨怼也不能表现出来啊。”
有人在身边窃窃私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众人的眼光他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年纪与自己相仿,脸庞与气质自然不能同沙华相比,但在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史无名并没有从他的脸上读出太多的情绪。
史无名心中不仅浮现出昨日婉儿的话语“绮萝夫人一直爱慕我家老爷,只是有绛云夫人挡在那里她无可奈何而已,绛云夫人小产去世后,那时绮萝夫人本已定下亲事,可是为了我家大人竟然毁了婚,就算是填房也心甘情愿。”
人群中似乎也有人在偷偷打量张进,史无名捕捉到了那目光的主人——尔雅,尔雅并没有注意史无名,而是又向另一个人看去——沙华。沙华此时正被人围住劝酒,白皙的脸上有了红晕,史无名心中不由的担心起来。果不其然,酒宴只过了一会儿沙华就摇摇欲倒,史无名急忙上前搀住,让沙华的一个亲眷继续招呼客人而自己则扶着他向新房走去,沙华身上传来的浓浓酒气熏的史无名的头也痛了起来。“曼珠。”耳边听得沙华一声呓语,史无名微微苦笑起来,原来你的心中还是忘不了她的,既然如此你在短短三年内接回家中两个新人到底又为的是什么呢,难道真如世人所说的为了富贵荣华?
天边有闪光划过,酝酿了一天未下的雨——就要下来了。
此时正好看见婉儿和几个丫头,她们急忙将自家老爷接了过去。史无名觉得可以松一口气,自己也回客房歇着了。
夜半
惊雷闪电,摇撼着大地,漫漫雨幕笼罩着沙府。雨箭密集地射在府内的青石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哗哗”声,似乎在这样的雨夜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史无名在昏睡中恍恍惚惚的听到了雷声、雨声、还有压抑的哭声。
哭声——?史无名急忙披衣起身开门,门口蹲着一个人,当闪电的光芒照亮四周时,史无名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尔雅!她双手抱头,瑟瑟发抖。突然的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让眼前的人儿彻底崩溃。
“哇啊啊啊啊啊,爹——”尔雅好像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尖叫起来,史无名蹲下来试图出言安慰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突然想起了小时安抚受惊的小猫都是抚摸头,于是将自己的手抚上了尔雅的头,结果却被受惊的尔雅用双手抓了个正着,两人一下子跌坐在房间的地上,史无名完全手足无措,就算面对政务案件精明干练如他,此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只有保持事态的原状。
不知过了多久,当雷云过去,只剩下大雨滂沱时,渐渐恢复神智的尔雅的表情唯有一语可表——瞬息而万变,尴尬、感谢、气恼……有如走马灯一般在尔雅那白净的脸上走过,而其中某一瞬间史无名甚至有一种会被灭口的杀意感受。
“姑、姑娘,你怕落雷?”为打破尴尬气氛先开口的是史无名,但心中在想:这姑娘却是真的怕雷,婉儿说的倒也并无虚假。”
“是。”尔雅此时脸上红的依然犹如天上的红霞,但还是回答了他“多谢公子,多谢……我、我从小就十分怕雷雨和水,这个毛病害得我……唉!”尔雅有些羞恼的顿了顿足,动作十分可爱。“公子也许不会知道我多么憎恨自己的这个毛病,就是因为这样,当年……”
好机会,这倒是可以问问当年之事,史无名刚刚想要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门前,人未至而声先闻。
“史大人,尔雅姑娘,快开门,出大事了,我们夫人不见了!”门原本就是虚掩的,一下子被推开了。来人是婉儿,神情万分焦急,浑身上下被雨水打的湿漉漉的。
“什么?夫人不见了!”史无名吃了一惊,而让他更加迷惑的是尔雅那惊诧的表情与那句低语“奇怪,已经这么久了……”
大红的灯笼、喜字与礼堂在夜的黑暗和大雨中显得更加迷离,在这样的背景下忙乱的人影更显得不真实而缭乱。几乎所有的人的衣物都被这大雨浇的湿透,史无名看见沙华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雨中时,一把把他拉进了厅中。史无名一摸,里衣都能攥的出水来,史无名皱眉道:“沙兄的身体怎能受此风吹雨淋,快去换过!否则一会儿连你也倒下了。”沙华听得此言点点头,身体却没有行动。
“我只是夜半醒来想要点水喝,不见了绮萝。问题是愚兄我进房已经是烂醉如泥,根本就没留心过她,甚至是她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沙华喃喃自语,苦笑了一下。
史无名一时不知怎样劝慰他,倒是婉儿有些急了,强拉着他回房换衣去了。而尔雅看看那两人的背影要了把伞转身走出加入了找人的行列。
时光已经来到了破晓时分,雨也渐渐停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一声喊叫从后花园中响起,史无名听出那是尔雅的叫声,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史无名将面色苍白的沙华交给婉儿,匆匆赶向后花园。
彼岸
不过是几个时辰,但对于有的人来说人世已过,物已全非。
东方的晨光掩映着彼岸莲池中小岛上开满的近于红黑色的花朵,满眼看上去触目惊心。昨日的那叶小舟现在停泊在池中小岛处,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舟中露出的一角鲜红的衣襟。莲池的岸边,有几个刚赶来的家丁正准备下水过池,几个丫头站在岸边在向岛上呼喊夫人的名字。
“这大雨把所有的痕迹都冲走了。”看到赶来的史无名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望着脚下的土地开口道。“不知夫人情况现在如何,这里虽看不真切,但只怕是、只怕是……”
“不管如何,先让人把小舟弄过来吧。”史无名长出了一口气,而此时随后赶来的沙华正催促着那几个下水的家丁。
当真正看到了小舟内的情况,在每个人心中所残存的那一点点侥幸都被无情的扼杀了。尸体衣冠整齐的躺在已经积了不少雨水的小舟中间,身上的嫁衣早已被雨水浸透,身旁放着小舟的船桨。而死因也让人一清二楚,粉颈上系的那条红色丝绦——新娘的腰带就是根由。死亡就是这样,无论生前是何种的如花美人此时也只能让人掩面回目而已,一时间敢于正视死者的只有史无名与尔雅了。而那一瞬间,沙华摇摇欲倒,婉儿上前一把掺住。
“婉儿姑娘,送你家大人回去,沙兄,出了这样的事,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处理,这里就交给小弟可好?”
“一切就仰仗贤弟了!”沙华点点头,由婉儿搀扶着他离去了。史无名留在了莲池,细细的打量起那方孤岛与眼前的小舟,与他一样没有离去的是尔雅。
“尔雅姑娘,你可愿与我一起上岛一行?”史无名问尔雅。
“不。”出乎史无名的意料,尔雅坚决地摇了摇头,她看着史无名那不解的眼神,吐口道“我说过我怕水,所以从不坐船。”
史无名觉得十分谦然,昨夜尔雅确实说过,但自己却忘了,如今看尔雅那苍白的面色,确实是所言非虚。
小岛大约三米见方,开的正艳的彼岸花个个有花而无叶,茎直直的从土中钻出来,让人看起来觉得十分不舒服,刚刚小舟就卡在围砌小岛四周的两块假山石中间处,船头用来系船的铁环上并没有绳索,看来是因为主人平时就并不常用的缘故,铁环早已生锈,但细细看来铁环的有一部分铁锈已然脱落,隐隐发出亮色。
“这小船平时如何固定。”
“回大人,冬天自不必说,春秋没有荷花时放在岸边,而夏天池中都是荷花,放在池中也是吹不跑的。”
“原来如此,所以从没有系绳索。”
一瞬间,史无名心中划过了千百个念头。“从尸身已开始僵硬,至少死去两个时辰以上。嗯,两个时辰前,正是夜半雷雨正大之时,这点与船中的积水倒是相吻合。小舟与船桨都在这里,那么死者被杀后凶手是怎样回去的。游泳吗?嗯,昨夜那么大的雨就是身上湿透了也不会有人发觉。难道凶手要从府中会游泳的人中开始判定?不!这样也很片面,可以让小舟到达这里的方法也不是没有。等等,新娘的鞋底有什么?这是——豆子!嗯,女子出嫁正午出门之时要打开红伞,代表开枝散叶。撒红豆绿豆和米于伞顶和车顶,用以辟邪,入洞房的时候,也要撒花生豆子等物,看来这是新娘身上无意中带出的。只是这豆子……”
问询
整个沙府乱的如同一锅粥,而这锅粥的沸腾点就在于户部侍郎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入骨髓,看任何人的目光都如同凶手。
而就在此时,史无名被送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始作俑者就是沙华,帮凶就是一群趋利避害的官员。
“贤弟,此事出在我府内与我有莫大的关系,此事不宜愚兄插手,虽然此处也有上峰在,但是论到查察案情还是非你莫数。”
“可是沙兄,小弟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史无名的推脱没有人听,此案涉及朝廷重臣的关系,人人都当此事是个烫手山芋,失去女儿的侍郎大人不肯善罢甘休,最后在重重推托下,此事就落在了史无名的头上。史无名的好奇心一上来,关心的是案子的真相,一些官场上的利害关系倒不是他所在意的了,于是他便在沙府中查起了案子。
首先便是问询。
沙华
我——贤弟与我在一起难道还不知道吗?沙华微微苦笑,愚兄本来身体就不好又不擅饮酒,几杯下来就已经烂醉如泥,被人搀进房中时早就不醒人事了。说实话愚兄连绮萝的面都没有都没看到,这一点婉儿和喜娘可以作证。(婉儿与喜娘点头证实。)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夜半的时候把,我口渴难耐想起来喝口水,却发现绮萝不见了。我以为她气我冷落了她到处寻找到别处睡了——她的脾气一直是不小的。我便打算去赔情说说好话,可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此时才慌了,于是去找婉儿与家丁一起寻找。结果——不过一夜间我们却是阴阳两隔了。说到此处沙华眼中有几滴泪落了下来。“贤弟,愚兄真的是不祥之人啊!”
“唉~~”史无名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安慰。“沙兄节哀顺便。”
喜娘
“新郎倌回房之后,夫人就赏了银子打发我们出去了。”
“你陪新娘子在房间的时候,她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害羞又高兴,就是那些嫁得好的新嫁娘该有的样子嘛。不过,在老身走的时候看见好像有一个人在新房左近闲晃。”
“是谁,你认得吗?”史无名瞪大了眼睛。
“老身当然认得,就是那位被退了亲的张大人嘛!”
张进
“我确实很生气,那个女人给了我从懂事以来最大的羞辱,我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得,要被被人耻笑指点,还不能有怨言。昨日我多喝了几杯酒,有点冲动想去找那个女人理论理论,可是后来晃到新房附近却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是太蠢了,人家都已经拜完天地入了洞房,而只不过是被悔婚了的失败者,何必去自找不快。而侍郎大人也许下承诺绝不亏待于我,那个女人是将我所有的自尊踩在脚下,但是我绝对、绝对没有杀她。我有的是屈辱,但所求的并不是杀之而后快的快感,一个女人和我的前途比起来我还是选择后者,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是吗?可是就在我刚刚想要离开的时候,我却看见那个女人把一个丫头叫新房里,我当时怨气已消当然也不想管那么多所以就走了。”
“那么张大人能够认出是哪个丫头吗?”
“当然,就是那个外面挺漂亮的叫婉儿的、沙大人家的管事丫头嘛。”
“可有人看见你离开?”
“当然有了,沙府前的家丁丫头都看见了,那时天就要下雨,我不赶紧走还等着被浇成落汤鸡不成!”
婉儿
“把大人送回房后不久天就开始落雨,酒席也就散了,我领人在前院收拾剩下的残局,大约两柱香后,一切处理停当,打发大家回房休息后,我回自己的房间路过新房时,夫人开门把我叫住了,问我尔雅姑娘住在哪里?”
“你可知道夫人为什么找尔雅姑娘。”
“奴婢不知,当时夫人的表情不善,奴婢未敢多问,但私下里却能猜到几分。夫人定是怀疑尔雅姑娘与我家大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大人新婚之夜酒醉冷落与她,不管大人是无意还是有意,依夫人的脾气定然是无法忍耐。”婉儿略略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史无名的神色又开口道“后来夫人打发我走,奴婢便回房休息,迷迷糊糊睡着后不久便听见我家大人呼唤,此时才知道夫人不见了。奴婢记起夫人曾经问过尔雅姑娘的住处,便到西跨院这里寻她,到了尔雅姑娘这里时发现房门虚掩,走进去后发现房中没有人,所以接着就来到了大人您那里。之后的事情沙大人您就已经知晓了,奴婢整晚都在正厅陪伴我家大人。”
尔雅
“夫人的确昨夜到过我的房中,说了许多恼人的话,真的是……”尔雅向下垂了垂眼皮、稳了稳语调,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很气恼。
“那时我心神不定——因为雷雨,没有对她多加理睬。后来因为心情实在烦躁就不再理睬她走出了屋子,那时我想她自己觉得没趣自然就会回去了吧,可是一出去就后悔莫及——外面雨大雷大,我最害怕的东西,后来的事情大人也知道。”尔雅有些脸红,史无名也有一点局促不安“但我确实不知道之后夫人的去向。”
“所以在那时,你才会说:‘奇怪,已经这么久了’,姑娘当时指的就是你离开房间已经很久但绮萝夫人竟然还没有回房这件事吧?”
“不错。”
史无名点点头。“虽然尔雅姑娘会很为难,但我依然想知道夫人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说那位沙大人醉中念着我的名字,她问我是不是与沙大人——关系暧昧。真是……”尔雅的一张素脸变的粉红,牙齿咬的咯咯响不知是不是想咬碎的那个人是史无名还是其它什么的。
“原来如此。”史无名抹了一把汗,接下来的问题……要如何问下去呢,难道问人家姑娘是否真的和自己的好友有暧昧?
尔雅此时却柔柔静静的笑了,颇为了然的看了史无名一眼,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人人都道是我对他有情,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所爱的东西未必是我所喜欢的,只是我懒得与世人一般计较。当年我与他和曼珠姐姐在京师相识,他们那时租用的屋子就在我家的隔壁,我常常到他家中找曼珠姐姐玩耍,看到他们两人一对璧人、举案齐眉也真真的为他们欢喜,可是后来出了那件事,我渐渐的看清了他。古人喜欢以花喻人,沙华那个人,在我看来,就如同那池中小岛上盛开的彼岸花一般,虽然美丽,但却让人迷乱,那毒性不知不觉间让人致命。难道史大人没发现,与他有关的女子都死了。曼珠姐姐、绛云、绮萝、小女子除非是疯了才想会在这笔糊涂帐中插上一笔。”
“既然姑娘说起来了,那么无名就问上一句,三年前曼珠夫人落崖之时,姑娘看见了什么?”
“大人昨夜就想问此事吧,同样的问题在当年我不知被人问过多少遍了。这件事到如今我连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那一天,曼珠姐姐让我陪她去出游散心,她在家中待的实在是气闷——她和沙大人的婚事实在是有太多的障碍了。那时我才十五岁,和曼珠姐姐婉儿上了翠云山,就在古刹中遇到了那对表姐妹,同样是女人我看的出那两姐妹眼中对曼珠姐姐的羡慕,不,是嫉妒。正午时分下起了雨,我们正走到了翠云山顶,就躲进了知返亭,随后那对表姐妹也来了。老天爷突然雷鸣电闪,我当时、其实几个人都有些害怕,一群女儿家乱成一团,只是我最厉害罢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抱住头,堵住耳朵,藏在石桌的底下,而我听见凄厉的一声叫喊和几声惊呼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
史无名停止了一切动作屏住了呼吸。
尔雅显然陷入了很狂乱的回忆中,她的呼吸粗重起来,声音好似就要哭出来一般,说出的语调带有无限的自责。“曼珠姐姐是如何掉落的那一刻,我并没有看见,我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到婉儿她们三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刚刚曼珠姐姐站立的地方,而那里已经没有那个笑起来温柔的象水一样的女子了,绛云与绮萝两人站在一处满脸不置信的神情,绮萝的手向外伸出好像要拉住什么又好像要推开什么,而绛云正在一边摇头惊恐的向后退、面色苍白的如同鬼魅,然后婉儿从后面推开她们两个冲到了亭子的边缘往下望去,就算是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突然,就好像曼珠姐姐的落崖是虚假的一般,我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依然在对我温柔的微笑。”尔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半响,抬起头来“如果我没有猜错,沙华两位夫人先后的死都与曼珠姐姐的死有着极大的干系。”
“你是说有人为曼珠复仇吗,姑娘可知你的这句话把自己也纳入到嫌疑人之中了。”
“大人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本来就是嫌疑人之一啊。”尔雅从自己带进来的包袱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史无名,那是一把团扇,上面用工笔小楷题着一首诗: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汉时班婕妤的《怨歌行》啊,只是这字迹真的是好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这是曼珠姐姐的字迹,这团扇也是姐姐的遗物。至于大人觉得眼熟是因为曾经在给沙华的信笺上看过。”
“没错,是一样的,那么说是有人模仿她的字迹送信给沙兄了。”
“不,那确实是姐姐的笔迹”
“可是姑娘怎么能够确定,况且沙兄接到信笺时你并不在场,除非……”
“所以我说自己是嫌疑人嘛!因为那花与信笺正是我送的。当年姐姐在京师后就十分忧虑,读书时常常会抄录一些与自己心境相仿的诗句,而那些手稿就在我这里。”
“如果仅仅是送花与信笺去折磨一下姑娘心中的负心人的话,这中复仇也真称的上孩子气。”史无名微笑了一下随即神情变的冷冽起来“但是如果是杀人的话——那真的是不可原谅了。目前从绮萝夫人被害前的行踪、与姑娘的恩怨、还有刚刚告诉史某的那一番话,姑娘可知如今这府中有最大嫌疑的就是你,而且姑娘能说自己的所做所为在这件案子中没有起推波助澜的作用吗?”
听到此话尔雅笑了,却是真心的笑了,虽然眼角还带泪只是微微荡起嘴角,但这一笑,若融冰化水,暖日春波,史无名竟然在一瞬间看的呆了。
“那小女子就要看看‘双璧’之一的史大人要如何找到证据将我入罪,了结这起公案了。小女子建议大人从曼珠姐姐的那桩开始,再看看绛云是如何死的,再查到如今这桩,搞不好大人可以找出一个连环杀手也未尝可知。”
史无名无语,这丫头笑得真是——好似狐狸啊。
调查
新房
红罗幔帐,红锦绣被……如今的史无名见到红色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喜庆,倒是让他平生出一种悲哀之感。
空气中隐隐闻的到酒气,而地上撒满了花生、栗子、红豆等物,想来那是从喜床上扫落下来的,史无名一脚踩上去差点滑倒,跟在身后的婉儿见了不仅扑哧一笑。
屋中椅子上放置着一堆湿的衣物,想来那是沙华在夜里换下的那身。史无名走过去,看了半晌。“婉儿,你家大人没有着凉吧,看这衣物湿的,他身体不好,如果着凉引发他的心疾就不妙了。我这里有一个护心血、驱寒凉的方子,你就照方子去给他抓几幅药快让他吃下去。”
婉儿听到史无名话的前半部分,面色就已经很焦急了,听到史无名的后半句话,透露出千恩万谢的神色来,接了方子看了一眼,急急忙忙的去了。史无名向门外看去,看见尔雅正在院子的拐角回廊中看着院中的泥地。
“尔雅姑娘,你进来。”
“我进去恐怕不大合适吧。那里也许就是案发现场,而我的身份也是干系人之一。”听到了史无名的话,尔雅抬起头笑着说。“如果我偷偷的放进去某些东西栽赃陷害别人的话,大人你必须承担的罪责必不比我小,大人让我走进这屋子的那一刻希望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呵呵,不错,如果真是你,那也却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史无名点头微笑,他转身吩咐了自己的家人几句什么,才与尔雅一起走进了房间。
于是,两人一起翻看查找中。
“大人,在绮萝夫人的梳妆匣里发现了这个,好像是百合,但又不象,实在认不出这是什么?”
史无名从尔雅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看了一看。
“是一种根茎的切片,嗯,这种气味、色泽,我想这是彼岸花的根。”史无名仔细的辨认着那包中的事物“彼岸花根入药有催吐、祛痰、消肿、止痛、解毒之效。但如误用会导致中毒,轻者呕吐、腹泻,重者会让人全身抽搐麻痹要人的性命。这一包彼岸花根已经被脂粉的气息所侵染,看来放在这梳妆匣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只是绮萝夫人要这彼岸花根做什么?”
“大人刚刚说到中了彼岸花的毒是全身抽搐麻痹。”尔雅看了看史无名“大人可知绛云夫人是怎么去世的?”
“不是小产吗?”
“那时绛云夫人刚刚有孕,而绮萝却又登门拜访,有孕的女子本来就心绪多变,绮萝的这次来访让绛云十分不快,据当时伺候的丫头说两个人曾将左右屏退在一起谈了很久,但出来时都面色不善。午饭过后沙大人把绮萝送出了府门,自己就去了府衙办公,不一会儿家中的绛云就喊着腹痛难忍全身抽搐、下体流血不止,不久之后就香消玉殒魂归天外。”
“郎中怎么说。”
“小产导致了血崩。但在我看来问题的根源在于是小产引起抽搐还是因抽搐引起的小产!绛云有孕后因身体弱一直在服用安胎的药物,依刚才大人所说彼岸花中毒的症状来看,如果当年夫人的安胎药被人偷偷放入了这个,那么绛云夫人的死绮萝很可能就是干系人之一,她完全有机会把这彼岸花根悄悄的放入绛云夫人炖煮的安胎药中。而且彼岸花之毒鲜少有人知晓,发作后也不如其它毒物显现明显,外观形象也象无害的百合,用它作怪不惹人注意有不张扬,真真不失一个——好的选择。”
“你这丫头,杀人就是杀人,你还开始赞扬了!”史无名听了尔雅的这番话倒是有一点要哭笑不得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也有一种奇特的不安,自己这几天都要被彼岸花所淹没了,好像人人事事都和这看似无害娇嫩的花朵扯上关系,莫不是自己在那古刹中了那老和尚的蛊?
“只是绮萝夫人是原本就知道这彼岸花有毒还是有人特意告诉她的,如果是后一种,大人,你怎么想?”
“你想说有人教唆吗?”
尔雅点点头。
“敢问绛云夫人出事时,姑娘在哪里?”
“呵呵,怀疑我吗?不好意思,虽然我也知道彼岸花有毒,但并不了解它的实际毒性,使用分量的多少,若是我当然会选择一个自己更加熟悉的毒物才是,才不会刻意的选择什么生僻的彼岸花根!而且那时我在杭州吃鲤鱼呢?证人有一大把。”
此时史无名看见自家家丁已经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站在门外而婉儿也正从院外走进来,他满意的颔首“婉儿姑娘,我们应该去你的房间看一看了,姑娘请前面带路。”
厢房
婉儿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住,收拾的干净整齐,一进门便有淡淡的香气迎面扑来。靠门右手边安着一张狭小的床,四面悬挂着素色罗帐,床上被褥收叠整齐,床下的木盆中放置着换下的湿衣,显然主人还没来的及洗,床边堆着两个朱漆衣箱。而窗前是一张梳妆台,台上一面银境闪闪发光,旁边是一张精巧的书案,书案上立着一个小巧的两层湘妃竹书架,书架里整齐堆着一函一函的书,史无名抽出一本——《黄帝内经》,再一本《千金翼方》。
“看不出婉儿姑娘对药石之术也有研究啊。”
“史大人不知,婉儿本身便是医家之女,懂一点药理,但更深入医术却未曾学习,卖身为奴后,我家大人身体抱恙,所以又将在家时学过的东西从新捡了起来,希望对大人的病情有一定帮助,只是婉儿愚钝,到如今还不能为人诊病医治。”
“原来如此,婉儿姑娘有心啊!前日史某过翠云山下马时磕到了膝盖,当时并未在意,可是转日后便肿了起来还隐隐发痛,后来想起曾经看过一个偏方,说是以彼岸花之根煮水服下,可去痛消肿,不知婉儿姑娘以为此方可行否?”
“这偏方婉儿未曾听说过,彼岸花根却有去痛消肿之效,但是大人用时千万要小心使用的分量,那花根毕竟是有毒的。”
“多谢姑娘提醒,史某一定谨记。”
客房
西跨院,尔雅房间的门虚掩着,但是门前却已经有衙役看守。史无名与婉儿推门走入,尔雅与众人站在门外。
沙府的客房的布置似乎都是一样的,史无名没有和自己那间有什么不同,屋子里并没有零乱之处,只是椅子上也有尔雅换下来的湿衣而已。
“咦?这是什么?”婉儿突然惊奇的叫,她刚揭开挡在床底的布帘,“长绳?”史无名捡起来看了一看,那是一条丈余的长绳,看起来是由两条绳子相系而成的,因为中间有一个打的大大的死结,他在那死结之处端详了许久,然后朝尔雅点了点头。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尔雅,尔雅也疑惑的打量着那根绳子,她走进屋内,细细的端详了那绳子也看了看绳结和两端。她拿起绳子在史无名面前做了个扯的动作,两人对视无语,然后彼此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尔雅叹息说。
“原来如此。”史无名亦叹息说。
知返亭
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上,凄清的光芒笼罩着大地,从知返亭中向下望去,山岫中有雾气渐渐漂浮起来,在亭中石桌的茶炉上一壶香茶在婉儿的巧手烹煮下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几人周遭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迷离不真实。
“我一直很喜欢这亭子的名字,知返、知返、迷途而知返,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事,让有的人踏上了迷途走上不归路,而有人却被画地为牢,无法前行。一切开始于此,今日就让一切结束于此。”很意外的史无名将所有的人带到了翠云上的知返亭上,而被叫到的人亦没有反对,此时大家相对无言,沉默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史大人,对于此事奴婢倒是有一点看法。”有人打破了这一静谧。
“婉儿姑娘请说。”
“在奴婢看来,此案的凶手就是——尔雅姑娘。”
“为何?”
“尔雅姑娘与夫人彼此憎恶,这人人都知道,夫人是在去尔雅姑娘房间后出事的,没有人知道她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证实夫人活着出了尔雅姑娘的房间。”
“这一点的确不错,然后呢?”史无名点点头。
“想来是当夜尔雅姑娘与夫人之间发生了争吵,尔雅姑娘一怒之下杀了夫人,借着夜深雨大、四下无人将尸体转移到了后花园,布置了现场,然后她来到了史大人门前,因为她希望有人能够证明她那所谓的对雷雨的恐惧从而成为自己不在场的证明,这就是她一个年青女子为什么会深夜蹲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门外哭泣的原因。而当大家开始搜寻夫人之时,尔雅姑娘也参加了搜寻,与人一同搜花园一带,变身成为发现尸体的人。”
“所谓的对雷雨的恐惧,是什么意思?”
“对一样东西的恐惧是可以装出来的,不是吗?家父是郎中,他曾经说有时小孩子会故意做出某种举动为了博得别人的注意与关心,尔雅的爹爹长年外出办案,对她的关心自然是少,所以尔雅总是变着法的希望引起别人注意。那时尔雅缠上了曼珠夫人,十五岁的女孩子柔弱胆小让人觉得可怜可爱,可尔雅她有武艺在身的啊,认真起来男人都不是对手,怎么可能会怕小小的雷雨,所以我认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博得大人与夫人的疼爱的手段而已。三年前在知返亭,曼珠夫人若不是想去安慰她,也不会踩上积水在混乱中落崖。想来在她心中一直怀有愧疚所以才迁怒于绮萝与绛云两位夫人吧,可惜绛云夫人小产身死,她就决定向绮萝夫人复仇,所以就挑在这新婚大喜之日下此毒手!”婉儿的话尖刻无比,足见她的怨毒之深。
“如今你终于卸下那以温婉著称的面具了,你本就不喜欢我,何必这么久一直苦撑,婉儿姑娘一直对尔雅咄咄相逼,也需知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可疑,难道你不可疑吗?”尔雅终于开了口,但是表面平静,但微微发颤的语音泄露了她心底的愤怒。“我来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能想起当夜在史大人的房门外叫门的时候口中叫的是什么吗?”尔雅一双盈眸定定盯着婉儿,声音渐渐冷冽起来“你说:‘史大人,尔雅姑娘,快开门,出大事了,我们夫人不见了!’请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与史大人在一起的呢?”
“我说过,我是先跑到了你的房间,看到了房中没有人,就想你应该是与隔壁的史大人在一起。”
“哼哼,婉儿姑娘,你又说错了,那时夜半人静而非青天白日,一个年轻女子深夜不在房中,正常的情况谁也不能一下子就肯定她在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吧!还有记不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你说‘一个年青女子为什么会深夜蹲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门外哭泣’,多么准确啊,你是如何知道我蹲在史大人的门外哭泣而不是敲门哭泣求救呢?古人说的真是好:祸从口出,婉儿姑娘的这两句话直接给了我一个结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在房中!而你知道这个院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是因为你并没有象自己所说的那样见过了夫人就回了房间,而是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偷偷的监视!那么婉儿姑娘,最后一个看见夫人的人应该就不是我一个人了,还有——你!你完全可以在夫人回房的半路上杀了她,移尸到后花园的莲池布置现场,再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一切的发生,而这一切似乎比你指控我的那一套更加符合现实啊!”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婉儿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为什么要杀夫人!”
“呵呵,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可笑了,你我心知肚明!”尔雅用眼睛瞟了一眼旁边的沙华。
“婉儿,尔雅,都不要动怒,现在也不过是在探讨案情而已,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证明两位其中的一位是凶手啊。”沙华没有在意向自己抛过来的锋头,而是向史无名开了口“史贤弟,上峰让你全权彻查此案,而受害者亦是沙某的妻子,愚兄能否听听你调查的结果。”
“当然,小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史无名颔首,一拍手,家丁便送上一条盘起来的长绳。“我先来为大家解释凶手是如何不用小舟而从对岸回来的吧,我派家丁私下在府中打听过,沙兄下不得水,婉儿不会水、而尔雅怕水,而不客气的说本案的嫌疑人貌似只有你们三位。”史无名环视了一下三人,继续说下去。
“这个手法其实很简单,不一定要会游泳才能做得到。沙兄记得那小岛上突出的岩石吧,平时沙兄上岛的时候就是将小船放在那个岩石与小岛的狭缝之处固定。如果在小船的铁环上系上足够长的绳子,先划船到小岛将绳子的中间部分套在突出的岩石上,一边小心的放绳子,一边划船,当自己回到岸边的时候,此时绳子的中间在岩石那里,而两端在自己的手上,此时将绳子的一端系成可以卡住铁环足够粗大的绳扣,自己则周而复始拉扯绳子(请想象升旗的原理),那么小船就慢慢的又回到了小岛卡在了岩石缝那里。然后就是如何收回绳子,只需要将绳子切断,然后一扯就可以把绳子收回。眼前的这根就是凶手用的绳子,沙兄请看那绳结上的铁锈,那是因为它卡在小舟那长满铁锈的铁环上,而绳索上也有淡淡铁锈的痕迹,那是因为扯回绳子时绳子与铁环的摩擦造成的。所以犯人根本就不必下水,换句话说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做的到。”
“史贤弟把愚兄也算进去了?这绳子是在尔雅床下找到的,这不正说明她是凶手吗?”
“呵呵,沙兄稍安勿躁,查案之人当然是要把每一种可能算进去,记不记的我在搜查住所之前曾经把尔雅带在身边,让婉儿去为你拿药,而沙兄你则去办丧礼之事,因为这样我的家仆才可以安我的吩咐收集一些东西,大家不妨一看。”史无名从家丁的手中接过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放在了石桌之上,慢慢的打开了它,把一件一件物什从中取出“你们的衣物,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这几样:沙兄的靴子,婉儿的绣鞋、尔雅的快靴、新娘的红绣鞋。当然,这都是你们在雨夜后、发现夫人前换下的湿鞋,而你们的行动一直都在我的眼皮底下,所以这些鞋子根本没有销毁与调换的可能。”
“我说我换下的鞋到哪里去了,原来有个偷鞋贼!”尔雅笑着调侃,倒也不见恼,沙华与婉儿却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我记得沙兄的后花园的土因为种花植树,与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土质发黑褐,如今又是秋季土中还混有草木黄叶的碎片,虽然行走的小径上有青石铺路,但是莲池的周围却是没有修缮,只要雨天在莲池附近走过的人,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脚印可以冲掉,但是鞋底上沾上的污泥却是跑不掉的。案发当晚,我见到尔雅时,她身上衣物还是白天的那套,干爽未湿,快靴也是干净的,因为她是由回廊来到我门前,这至少证明了一点,在见到我之前她并没有涉足后花园。后来寻人归来,她的鞋上沾满了后花园的泥土,大家看:黑泥土,叶片的碎片,与后花园里一般无二。婉儿是我那晚我见到的第二个人,婉儿进我房门的时候,全身湿透,脚上的绣鞋是布满泥污,看,就是这样的——”史无名拿起石桌上婉儿的那双绣鞋,亮出鞋底“同样的黑泥土,叶片的碎片,可是这就奇怪了,从正房到客房皆是以青石铺路,即使有土之处亦是以黄土沙地为主,那么婉儿鞋上的泥土就是证明婉儿在来之前已经去过后花园,而婉儿却和我说她是直接到西跨院,而后她的行踪是跟着我们回正厅,而后陪着沙兄在正厅一直未曾离开。那么婉儿姑娘,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尔雅床下布帘所掩盖的地方会有你鞋子上留下的黑土鞋印?是你将绳子放到尔雅床底时留下的吗?”
“你胡说,那时我分明左右看了,根本没有痕迹留下来!啊……”婉儿突觉说走了嘴,急忙捂住了嘴,可是所有的人并没有一个人出口相问。
史无名的语速骤然的加快,似乎要掩盖自己的情绪“再来看这双靴子,这是沙兄你换下的靴子,记得沙兄那夜的行踪似乎只到过婉儿所住之地,可为什么靴子上也会有后花园的泥土呢?而更主要的是你的鞋底上有这个。”史无名从靴底上取下来一片红瓣——彼岸花的花瓣,面容变的冷峻又痛苦。“你上了池中的小岛,踩倒了彼岸花粘到了你的靴子上。”
沙华嘴角带笑却是一言不发,伸出手从史无名手中接过那片花瓣细细把玩。
“还不光是彼岸花,还有这样东西——红豆,已经泡的发胀,是在新娘的鞋子上粘的,新房的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红豆、干果,出门时鞋子是干的所以不会粘到脚下,而回来时鞋底带有院中的泥泞的黄土,所以地上的红豆粘到了她的鞋底。也就是说绮萝夫人当晚确实回到了新房,而就在她最安心的地方、面对最信任的人毫无防备的时候,你杀害了她。从看那尸体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在怀疑你,试想想看新娘的腰带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为她解下来,当然是新郎——沙兄你啊!而一直在监视新娘、帮助凶手移尸、栽赃陷害尔雅的人就是婉儿。”史无名说到此处声音已经颤抖,似乎都要哭将出来。“沙兄啊沙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我远远的赶来就是为了让我亲手把你送上断头台吗?”
“史贤弟,那么我为什么要杀绮萝的原因想来你也知道了”沙华平静非常,好像谈论的不过是明天的天气。
“为一个人——曼珠,因为你认为绮萝夫人就是三年前杀死曼珠的真正凶手!”史无名悲伤的摇了摇头“曼珠,我不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但我能看的出,在你与尔雅还有其他人的心中她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存在,因为每一个回忆起她的人都会露出那么温暖的笑容,她的突然离去折磨了很多人。尔雅,一个为此内疚了三年的聪明灵慧的姑娘,在那突然而至的雷雨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好友,而更让她悲伤的是对事情真相的一无所知与无能为力。所以就有了年年花送各府,年年怨歌题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探每一个人,为死去的人抱屈,同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那花果然是尔雅你送的,多谢你,让我又可以见到曼珠的字迹,曼珠的遗物被那个该死的女人烧毁了以后,我本以为可以用来思念她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呢!”沙华倒是并不十分惊异。
“我恨你,你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尔雅幽幽开口“若不是你,曼珠姐姐怎么会如此的不安,‘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时时都在微笑的曼珠姐姐是多么怕有一天会被你如同那过了盛夏的团扇一样被抛弃啊,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人心生恶意,酿下悲剧!而在三年前,更让我愤怒的是曼珠姐姐尸骨未冷你就另娶他人,而那个女子很可能是害死曼珠姐姐的凶手啊。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要你和新欢永远记得你们的快乐是建立在一条生命的基础上!曼珠姐姐要成为你们心头的一根刺,只要那刺还在,你们就永不安宁!”
“你成功了!”史无名叹息说“本来就是不稳定猜疑的情感很,快就上升到了憎恨与杀戮了!”尔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而沙华只是怔怔看着尔雅无语。
“听到你成亲的消息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奇怪,因为成亲的次序不对。这两家同时求亲的话,从各方面的条件看都应该是侍郎大人家胜出才对,但恰恰令人惊讶的是侍郎大人家竟然骤然偃旗息鼓的退让了,切不说绮萝小姐的性子拔尖要强,就算是亲戚但是在这种儿女亲事上自家的父母也是会极力为子女争取的,当年呼声最高的侍郎千金竟然退出了,而侍郎大人家对此并没有怨怼此后还极力的提拔自己的这位亲戚。这实在是令人怀疑。聪明如沙兄,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吧。”
“我当然想到了,所以我才要娶他们为妻啊。”沙华终于开口道,“眼波流转,风采照人如天上明月而吐出话语却是如此清冷无情。”佛经上说: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曼珠与我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情意相投,史兄也知道我家境贫寒,那时我读书赶考全靠曼珠一家资助,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之时可以娶曼珠为妻,曼珠生前最爱的就是这彼岸花,说它花开美丽绚烂,常常在花开之时采来插在我书桌的花瓶中。没有人能够明白曼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人说女子生的美是红颜祸水,而我这身皮相竟然也为她带来了杀身之祸。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高官,堂而皇之的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我,满口大道理的说着大丈夫何患无妻要我抛弃自己的心头所爱。我可以不顾仕途,但是曼珠却不可能不顾着我,那个傻丫头想的太多了,后来,她死了,带给了我一切东西:娇妻、仕途、靠山……可是却带走了我一样东西——我的灵魂。
“就如贤弟所言,当年她们五个人我个个怀疑,但怀疑最轻的就是婉儿,她只是个下人,当时又对我与曼珠感恩戴德没有任何理由去害曼珠。而由所有人的口供看来,最有嫌疑的人和最有可能串供的就是绛云与绮萝。曼珠去后,我大病一场,多年的老病又复发了,郎中告知我的心疾有愈加严重之相,若是不调理医治会危及性命,而后我去了知返亭在那里思考了一天,想我如果就这样死去在彼岸之上应该拿什么面目见可怜的曼珠,想我应该如何在这几个人中找出是谁是真凶然后为可怜的曼珠报仇。然后,我想明白了,猜测实在是太麻烦了,其实有更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让我施行。”
“杀了她们所有人,因为她们都是干系人。”
“不错,过了一阵子,一件出乎我的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我本想应允亲事的户部侍郎家竟然突然退出了,毕竟这几个女子的家庭要从高到低的对付才可以,而不久原本为吏部员外郎竟然很快被提升为吏部郎中,并且很快的向我提亲,我想这当中定然是有什么龌龊在,户部侍郎很有可能有什么把柄握在吏部郎中手中,而这个把柄很可能就是曼珠的死亡真正原因,所以我就迎娶了绛云,这个拿曼珠性命当作筹码的女人,以为烧毁了曼珠的一切就可以独占我的愚蠢女人,不久后她就按计划死去了,而她的死其实是……”
“是绮萝做的,不是吗?记得婉儿曾经对我说在你成婚后,绮萝小姐还是经常上府来,名为看望绛云实则为了你,而你恰恰利用了这一点故意向绮萝表明你其实是倾心于她,也许你告诉她恨不相识未娶时,所得非吾爱。终于导致了两姐妹背后的争执,你象恶魔一样诱惑她的心灵,而婉儿浅移默化、有意无意的告诉她彼岸花的根是有毒的还有它的使用方法,想要独占你的心和对绛云的嫉妒超越了她的理智和亲情,你让这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成为了凶手。绛云死后,你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报复,因为你认定绮萝就是杀害曼珠的凶手,所以你很快就迎娶了绮萝,这一次你决定亲自下手,而此次行动还有另一个目地就是嫁祸尔雅。新婚之夜新郎酒醉,新娘就算无奈也会陪伴着自己的丈夫,因为毕竟他们还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相伴在一起,绮萝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去找尔雅,那是因为她的不安驱使她那么做,她为什么会感到不安,那是因为她在酒醉不醒的丈夫口中听到了他呼唤其他女人的名字,那一刻,她的不安与怨怼可想而知。于是,她向婉儿问了尔雅的所在迈出房门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按照某人所希望的那样按部就班的发生了。而那个某人恰恰是人人都以为沉醉不醒的那个人,可是他是否真的醉了却无人知晓。酒宴上我搀扶过你,沙兄身上虽是酒气熏天但是吐纳出的气息却并非如此,众人都知道侍郎大人的女婿有心疾,劝酒只不过也是做做样子罢了,所以,沙兄,你真的醉了吗?想来那醉中的呓语也是有意而为之的吧,目的就是挑拨起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这方法你不是第一次用,想来已经是轻车熟路了,而结果就是此计确实为一箭双雕,杀死了绮萝夫人,嫁祸给了尔雅。而且也成功的将另一个人暴露在我的面前,盯梢、杀人、移尸、布置现场、故布疑阵、栽赃,这些事情一人难以独成,势必要有一个帮手才行,那个人就是——婉儿。”
婉儿如今已经镇定下来,举手为史无名填上了香茶。“史大人是如何怀疑起的婉儿的?婉儿在沙府中只是一个下人、弱质女流,大人怎么会认为婉儿有胆量做如此可怕之事。”
“弱质女流吗?是啊,婉儿,这场谋杀中婉儿你又扮演什么角色呢?首先对于一个下人来说,你太多嘴了,而对沙兄的关怀太过露骨了,任何的大户人家都会管束下人的嘴,你作为府中的执事丫头竟然主动的向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提供一切这个家中的隐秘之事,这让人看来着实不妥的很。如今想来,沙兄与婉儿是一开始就想让我这个远方不了解事态的人作为本案的见证人的角色,将我与尔雅的客房紧邻也是为了如此吧。至于婉儿为什么要帮助沙兄你,仅仅是为了给曾经服侍过没几天的曼珠报仇吗?我不这么认为。沙兄,你可否有看过婉儿看你的眼神?那是一双缠绕着爱慕与思念的眼睛啊,她对你的注视对你的体贴你可有发现?沙兄见惯风月,怕是早已发现了吧,只是你从没有感动还利用了这一点实现自己的计划。”
沙华的面容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婉儿的神情幽怨起来。四人对坐,表情自是看的一清二楚,此时一阵晚风吹来,尔雅打了一个冷战。
“尔雅,风寒露重,披上这个吧。”沙华转身将自己放在亭子围栏上的披风递给了尔雅。
“是啊,尔雅姑娘,你的茶也凉了,让婉儿再为你换上新的吧。”婉儿也站起身来,将尔雅面前的凉茶泼去,为她换上了一杯热茶,然后也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慢慢的喝下。
“尔雅姑娘,为什么不喝?婉儿刚刚对你多有得罪,如今真相已被史大人看清,这杯茶就当婉儿对姑娘的赔罪。当年你可是很喜欢婉儿泡的香茶啊。”
尔雅看着那杯茶摇了摇头:“出了太多的事,当年同上此山的五个人中只剩下你与我两人,虽然你对我一直是笑脸相迎,但是我对你却是始终不愿亲近,就是刚才那一刻,我看到你的长袖将茶碗遮住了,到目前为止这个家死去太多人了,记得从家中走时老父曾经告诫我——谋杀,有时也会成为一种习惯。所以从你手中递出来的东西让我有些顾虑——我疑心这茶吃不得,这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但是婉儿对不起,因为如今的我们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婉儿一双盈眸定定盯着尔雅,神情渐渐从惊异变成了然,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沙华,痴怨无比。
“曼珠小姐是困住老爷的牢笼,如果没有她,大人也许会得到更好的亲事,仕途上会有更好的发展,而我有一天可能也会得到他的注视,也可以永远的陪伴在他的身旁。我知道只要有曼珠小姐在的一天,大人就永远不会看我一眼,大人——就是困住我的牢笼啊!我知道大人的心思,他想杀死我们四个为曼珠夫人报仇,可是我还是帮他,就为了他可以属于我,如果我可以拥有他,就算死在他的手上又有什么关系。绛云死了,接下来是绮萝,还有尔雅,对于尔雅你一直放过,因为你对她动心了,是吗?若当初依我所言把那腰带取下放到尔雅的床底现在的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不会不同,但从你当时的踌躇我就知道了答案,一个你不肯承认的答案——你喜欢上她了,你心中其实不想牵连她,不是吗?而这位从远方而来的史大人就是你为她设置另一个保护伞,若是要那些满脑蝇营狗苟的官员来查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但你没有做!所以我做了,可惜做的太蹩脚,太蹩脚!原来这里最可怜的就是我,当年知返亭中的女子都可以得到你,而只有我永远无法走进你,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啊,我害人的报应啊!假如当初未相见,就不会让我如此思恋,假如当初错身而过,那么我就不会变的贪心不足,当年也不会在这知返亭中、在那场混乱中轻轻的推上了那一把了。”
“推上一把!是你,难道那天的人竟然是你……”沙华声音微微发颤。
“原来如此,当年的口供上说:天降雷雨,大家惊慌失措,前挤后拥,加之亭中有积水……问题出在那个后拥上,有人趁乱在后面推了前面的两个人,而前面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的手推到了曼珠姐姐身上,地上有水,她一滑就跌落到了崖下,而那个被推的人就是绮萝,混乱中以为是自己推了曼珠落崖,而绛云恰恰以此来威胁她退出了求亲。而推了绮萝一把的就是站在她们身后的婉儿。”尔雅叹息说。
“从此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无论如何,你心中终是没有我啊,终是没有……”
一丝血迹从婉儿的嘴角滚落,那茶果然是——
沙华站起身来,望着她的尸身面上的神情不知是怨是怒。半响后,转向史无名与尔雅二人的方向,揖手深深下拜,再抬首之时,脸上却是一番看破一切的神情,出奇的坚毅平静,一双望向史无名与尔雅的明目却是深含愧疚,却似那未说出口的千般情意,都融在这一望之中。
“贤弟、尔雅,恕罪!恕罪!其实,曼珠的尸身就埋葬在后园的小岛上,和她最爱的彼岸花在一起,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去看她,其实我更希望的是可以与她在一起永不分离,只是现在的我满身罪孽,我们恐怕无法在彼岸相见了!曼珠,那黄泉彼岸生满了你最爱的彼岸花?是否如今也开的如火如荼?”沙华走到亭边轻轻叹惋,身子慢慢向前倾去。“曼珠,今生我们相念相惜永相失,来生——希望我们不要错过。”史无名与尔雅刹那明白过来,急忙飞身去栏,但是只触到沙华的一叶衣角,两人痴痴的站在亭边,怅然若失。
几日之后,史无名与尔雅各踏上归路时,两人都去看了看后园那片彼岸花,不知是否因为那里埋葬的已经不是一个人,所有的彼岸花都开的分外凄美妖娆。
“如今,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呢!”
风中有人轻轻叹息。
“乱红纷纷苏幕遮,清风无语卷珠帘。”史无名此时的诗兴大发显然不合时宜,被李忠卿狠很的瞪了一眼。
“咳,啊”史无名察觉到李忠卿的不满,急忙咳了一声掩饰过去。
“史大人”李忠卿这几个字咬的特别狠,史无名觉得他好像叫的是“死”而非“史”。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看看在这个现场和那个躺着的被害人?而不是……”
“是啊,是啊,忠犬……不,忠卿你说的对!”
史无名与李忠卿之间滴血的孽缘从李忠卿还没出生就开始了,那是李忠卿还在娘肚子里时,两家大人就约定,如果是女儿就嫁给史无名做老婆,当时三岁的史无名望着李妈妈那美丽的面容和凸起的肚子很认真的对两家大人点了点头,让两家大人一时间笑成一团。可是生下的是个男孩子,说实话当时史无名那幼小的心里还是暗暗难过了一阵的。可当后来两个人一起长大,史无名开始又暗暗庆幸了,那时小小的史无名常常说的一句话竟然就是:感谢上天,李忠卿你多亏不是女孩子,否则我这一辈子可就惨了。
从小到大,他被李忠卿管的死死的,读书的时候,明明比他小的李忠卿严格的执行着史爸爸、史妈妈、先生交给他的任务——抓偷看传奇小说的史无名、抓偷偷逃课去哪个杨柳晓风残月的地方呆坐冥想的史无名。其实史无名是个十分聪慧不过偶尔发发迷糊犯犯懒的孩子,比如他那时而文兴大发的悲春伤秋、他那不修边幅里长外短的穿着、他那天马行空东拉西扯的跑题想法,统统被李忠卿嗤之以鼻简称之为发傻,于是生性严谨的李忠卿自动承担起驱赶史无名傻气的责任。那时有一阵子史无名见了李忠卿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因为他小小的身体、小小的心灵、小小的钱袋因为李忠卿受了多少的创伤啊!小小的李忠卿调察能力与搜查能力绝对是一流的。那时史无名常常在心中想,李忠卿的爹娘是给他取错了名字,他应该叫忠犬才对。可是这种心迹他从不敢表明,因为那时学堂开始教起了射、御……而史无名在身体上的愚笨就表现的更加淋漓尽致,他常常在练习中被小他三岁的李忠卿招呼的遍体鳞伤、五体投地。
这样地狱一样的日子给了史无名无穷的动力,他决定自己再也不能在李忠卿的魔掌下这样活、这样过了,于是当他拼死发奋图强通过了科举考试以十七岁之龄当上了一县的父母官时,他觉得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他的幸福生活仅仅过了两年,那一年新任县尉的文书上面写着的三个大字让他从幸福的九云端一下子荡到了最底层,那三个大字是:李忠卿。于是李忠卿再一次走入他的生命,成为了他的克星、管家男,当然这其中绝对没有令人遐想的浪漫成分在,在别人的眼中他们完全是一种——周瑜打黄盖的关系。
言归正传,今天案发之地是史无名所辖的平安县城中最大的歌舞教坊——红袖招的后园,红袖招虽然只是一个地方的小小教坊,但是修建的也是极为奢华漂亮,完全配的上“纸醉金迷地,销魂腐骨乡”的称号,与前院的铺张流俗比,后面却显得典雅幽静许多,亭台轩榭、花草鱼鸟一应俱全。当然,这雅致优美的后园也不是寻常寻欢者可以进入的。
杀人的现场是后园中心假山上的一座凉亭,从凉亭中可以看到园中各个角落的景致,凉亭的四周的檐下悬挂着流苏的白色幔帐,风一吹来,幔帐随风飘摇,看起来风雅异常,而幔帐的下角也是可以固定的,一固定起来整个凉亭便如一个小屋,里面有什么外面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当然,这个设计也是为了那些客人寻欢作乐方便而准备的。而在这个现场里,史无名与李忠卿看到四周的幔帐已经牢牢地固定好了。
亭子中的空间也颇大,一进门就看见一把青铜的酒壶(酒洒了一地),两个酒杯(已经摔碎)、一个托盘掉落在地面之上,中间处与寻常亭子一样有石桌与石椅,上面皆铺满了锦缎做面,桌子上放着一个玉石的象棋盘和一个尺余见方的紫檀木盒,在亭子对着门的另一侧放置着一张藤制的躺椅。躺椅上放置着一架古琴,而尸体就躺在一进门的左侧,一具从背后看起来就十分肥头大耳的尸身头朝下趴在地上,尸体上、地上散落了一地小小的但金光闪闪的象棋子。
“好东西啊,忠卿。”史无名拈起一枚棋子细细看后说“这棋子虽然小,竟然是紫金打造的。”
李忠卿细看那棋子,只有拇指盖大小,厚度约半寸,转过头看看石桌。“应该是与桌上的玉石棋盘是一对,你看那棋盘,用多块羊脂白玉镶制而成,一尺见方,光是它就已经价值不菲,再加上紫金的棋子,旁边装它们的盒子亦是用上古紫檀木制作,这几样东西加起来可谓价值连城。这红袖招可不象是可以有的起这样东西的地方。”
听得此言,史无名走到石桌前,拿起那玉石棋盘细细的打量,又将它放进了那个紫檀木盒中。
“大人,死者是在无意中被凶手用重物多次击打后脑而死,在属下看来,第一下击打可能就要了死者的命,因为它是最狠的,血迹喷溅到了幔帐的上面,您看,血迹所在是他身长的高度,说明死者遭第一下攻击是站立的,再看余下的喷溅血迹,有在地面上的、有在靠地面的墙上的,也就是说明,死者那时已经倒下,但是凶手还是反复的击打他,虽然余后的几下与第一下比要轻了许多,但是也把死者的后脑被打的血肉模糊。”老仵作周通抬起身对他们两人说。“从他的伤口看,凶器应该是一个不大但是十分沉重的东西。另外,我检查了死者的身上,衣物与尸体有被人翻动的迹象,没有发现死者的钱袋,大人,请看他的手。”
“有印痕,手上原来有戒指!”史无名看了一眼对李忠卿说。
“应该是被凶手拿走了,也就是说死因之一有可能就是——图财。可是他为什么不拿走那些棋子和那个棋盘呢?我相信就算死者身上带再多的银票和首饰也不及它们值钱,既然有时间杀人,应该就有时间拿走其余值钱的东西呀!”李忠卿疑惑的问。
“也许是没有时间了吧,捡散落一地的棋子很费时间的,忠卿,叫人把棋子捡起来,数清楚数目,看看凶手有没有顺手牵走几颗。我呢,现在要弄清死者的身份,能包得起这么大园子的寻欢客绝对是有钱人,你看他面朝下倒于地上,后脑都被打的血肉模糊。恩——看了他,我有点反胃,再也不想吃门外小吃铺里柳婆婆卖的‘鸡血糊涂’了!忠卿你眼睛瞪的真漂亮!咳!快把老鸨找来问问这个人的身份。”
“回大人。”老鸨哆哆嗦嗦的凑上前来。“他是薛金薛大老爷,本地有名的富户。”
“等一等,薛金!”史无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忠卿,这个名字好象在哪里听过?”
“你的前任,就是那个因为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而被查办的王县令,记不记的在他的卷宗里提过几个向他行贿的乡绅富商,其中就有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是他,最后被罚金训诫,看来也决非善类,但是他如何会死在这里?”史无名转头望向老鸨。
“近日来薛大爷迷上了我们这里弹琴的可人姑娘,时时往这里跑,可是可人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薛大老爷便动了心思,今日花重金包下了后园,要可人一个人伺候不要随便让人进园,我知道他心中打的是什么念头,就、就决定顺水推舟,今日我在前院楼上见幔帐放下,心道好事成了。过了一会儿见可人回来,我见她面色苍白,便上前劝慰几句,她也不理睬于我匆匆上楼,我知她心中对我怨怼也没有怪她。后来我见她上楼去的久了怕薛大老爷不快便又催促了她几句,她刚下的楼来回到后园时就出了这等事,小妇人现在真的好生后悔。大人,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如今看此情状小妇人是真的信了,这可人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莫不是有客人为她吃醋拈酸,致起杀人?”
“好了!退下”史无名冷冷的开了口,他觉得老鸨的嘴脸比那血肉模糊的后脑勺更让人倒胃口。“薛金很有可能就是在幔帐放下的那个时候被杀的,因为这亭子在园中的最高处,里面发生些什么在远处是可以望见的,所以这时幔帐就成为凶手最好的掩护。”
“这老鸨虽然可恶,但是她也我们提供了死因之二——因色害命。”李忠卿补充道。
“大人,棋子都拾起来了,一共三十二枚,一枚也没有少,真奇怪,要银票不要金子。”衙役将捡好的棋子呈给了史无名,此时清风从门口吹来吹散了一亭的血腥之气,史无名此时微微怔仲,立刻被李忠卿用胳膊肘狠狠拐了一下。
“谁第一个发现现场的。”史无名揉揉发痛的肋骨问身边的衙役。
“是薛府的家丁张方、红袖招的柳可人还有送酒的丫头小环。”衙役回答道。
“三个人一起发现的?奇怪,先把他们叫上来吧!”
张方是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中年人,相貌清矍,言辞有礼,他身着一身皂色的家丁服,更显的精明干练。
柳可人二十出头,人如其名是个可人儿,她云鬓高耸、额饰花钿、凤眼樱唇、光彩照人,此时她将自己紧紧的裹在一件玄色的斗篷里,好像将斗篷抓的越紧,越会让她有一丝丝的安全感。
而丫头小环站在一旁也是瑟瑟发抖,她才十七、八岁,眉目并无出众之处,她只是一个粗使丫头,身上穿着在厨房中干活的耐磨耐脏的黑色粗布衣服。
“你们三人一起发现尸体的?”
“是。”三人回答道。
“既然如此,你们一个个将情况说于本官听,我来先来问你吧。”史无名向那个丫头说“你应该是丫头小环,但是我见你的装束应该不是伺候这里客人的丫头吧,那你为什么会到此来送酒?”
“回大人的话,民女是厨房里的丫头,正如大人说的,为客人拿酒并不是我的份内事,我当时是正好如厕经过后园,被站在亭外的张方瞧见,他就说薛大爷要与林姑娘饮酒对弈,要我去取一壶酒。可当奴婢来送酒回来时,一进亭子就看见了薛大爷的尸体,我当时吓的把托盘扔掉在地,尖声叫了起来。而随后柳小姐与那位薛府的家丁就出现在我身后,当时我们都十分慌乱。”丫头小环答道。
“等一等,你说当他们要酒的时候,薛金、张方、林姑娘都在这亭中,可是为什么当你送酒回来他们二人却会出现在你身后?”一直低头听小环陈诉的史无名抬起头来“小环,我们一步一步的来,那时在要酒时你们每个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那时林姑娘正在石桌前弹琴,薛大爷就坐在她的对面听琴,张方站在亭外。”
“你在哪儿?”
“民女在靠近那个进后园月门的地方。他——”小环指了指张方“喊了我一声,我就往亭子前走了几步。”
“从亭子到后园月门,距离大约有六七十步吧,当时你能看见他们几人干什么也就是说,当时这幔帐是随风飘扬的?”
“恩——是。”
“那么小环,当你回来的时候,这四周的幔帐就是现在这样固定好的吗?”
“是。”
“那就不对了,你身在此地,应该明白这幔帐放下的时候意味着什么,林姑娘与薛金可能就在此中,你怎么可能随便就进入这亭子呢?”
“回大人,因为小环知道当时林姑娘并不在亭子中。”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要走的时候天起了一阵风,我在园子口听见林姑娘起身来说要回房去添件衣服,薛大爷也没有阻拦,我看见林姑娘与我前后脚一起出了后园。而我取酒回来时,还听见妈妈在催促林姑娘快些的声音。我当时心中还在想,林姑娘真是个金贵人,一件衣服竟然挑了这么久!”
“这么久是什么意思?”
“奴婢刚刚说过,取酒这件事是我偶然遇到的,实际上我在厨房里还有工作。我在拿酒时,那个张方突然又跑过来疯言疯语,与我纠缠了好一阵才走,我又突然想起自己还炖的东西,又回了厨房一趟才去送酒,这时已经过了有一阵子了。”
“也就是说你与林姑娘走时,亭子里的人是张方与薛金。”李忠卿那怀疑的如箭一般的目光马上盯住了张方。
“大人,您可别这么看我,我走的时候我家老爷可是活的好好的,林姑娘可以作证,大约林姑娘快出园子时候,我家老爷就催促我去看看酒,然后我也出了后园,这一点林姑娘也看见了啊!”
“是,两位老爷,他确实是在我之后出了园子,那时我看见薛大爷正站在桌边拿着一枚棋子在看。”柳可人说起话来娇娇软软,有吴音侬语的味道。
“你还看的见他,说明幔帐还是散放的。”史无名说。“顺便问一句,听柳小姐的口音可是扬州人?”
“小女子确实祖籍扬州。”柳可人点点头。
“扬州是个好地方啊,古人说的好……”
“咳,照你们三人所说的,你们三人的离去是前脚跟着后脚,而丫头小环才刚刚走,你家老爷为什么就催促你去看酒,这好像不太对吧?你家的主人是这里的常客,如何不知道取酒要多久,何必急急赶着你去?”李忠卿打断了史无名的话“听老鸨的意思,薛金今日对林姑娘志在必得,想来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他与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在酒里?还是——你自己有什么企图,比如说你完全可以趁林姑娘看不见再偷溜回去,杀死你家老爷。”
“大人!”张方一听此言慌的跪了下来“不敢欺瞒大人,企图确实是有的,正如大人所言,老爷要我在酒里偷偷下药,叫丫头小环拿酒只是怕林姑娘起疑,我随后就去了酒窖,故意与小环纠缠了一会儿,偷偷的下了药后就让她去送酒了,这一点小环可以作证。我故意在前面游荡了一会儿,这点前面有许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后来我在前院楼上望见亭子的白幔已经放下,我以为老爷已经得了手,就想到自己也去逍遥一会儿,可是下得楼来我竟然发现小环正端着酒向通往后园的月门走去,我心上吃惊,想跟过去看看,而这时有人从背后叫我,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柳小姐,大人们可以想象我当时是有多么惊讶,我与柳小姐便跟在小环的身后到后园,只见她刚要进亭就把手中的托盘一扔然后失声惊叫,然后我们就一起发现……还有大人,天可怜见,老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为什么要杀死我老爷,要知道老爷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啪”一个巴掌打在了张方的脸上,史无名听的正入神被吓了一跳,只见柳可人眼噙泪花,纤手颤抖,愤怒的指着张方“你们这些禽兽!我——”史无名急忙示意衙役拦开柳可人与张方。
“柳小姐,你先冷静,他所说的事实是这样吗?”李忠卿转过头来问柳可人。“我想问柳小姐在房中为什么会耽搁了那么久?”
“回二位大人,女子换衣上妆本来就是很花时间的,尤其是小女子还特别想磨蹭时间的时候,小女子对这位薛金薛大爷心中并无好感,他一再苦苦相缠,名为听小女子弹琴,实则另有他图,今天让小女子觉得尤其不对劲,女儿家的这方面的感应总是准的。”柳可人冷冷的回答他。
“难不成你因为他一再苦苦相缠如今又欲对你不轨,你就杀了他?”
“大人说笑了,在这个烟花之地,哪一位来的老爷少爷不是来找乐子的、手脚不揩油的?姐妹们哪一个对来的客人是心中真有好感呢?我其实对每一个来买笑的臭男人都恨之入骨,但您总不能说为此民女就有可能会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吧。”
“呵呵”看见李忠卿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史无名心情顿时一阵大好,脸上的笑意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见到史无名的神情,李忠卿的表情只是愈加严肃如同一张桐树木板,回头问张方:“那副象棋可是你家老爷的?”
“回大人,那是我家老爷的祖传之宝——玉盘金棋,平日里老爷从不轻易示人,但是为了讨柳小姐欢心,特意从家中带来了此物要与柳小姐下棋,可是现在……”张方垂下眼皮。
“你家老爷出门一般带多少财物?”
“一般来说再多也不过几百两银票吧,这是小县城也不是外出做买卖所以一般不会多带财物外出。怎么!大人,老爷的银票不见了吗?莫不是有人为财起意杀了老爷?”
“那就不是你操心和思虑的范围了。”史无名开了口,吩咐衙役将这里收拾好的证物都带回县衙,又叮嘱一干人等不得随意离开本县。
回到县衙中,史无名懒懒的倚在了黄梨木椅子上抓起了一杯茶,而李忠卿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对面,眼睛瞪着面前的这位站没站像,坐没坐像的县令大人,克制住自己对面前穿着官靴翘啊翘的那只蹄子踢上一脚的冲动。
“这件案子你怎么看?”从小到大,李忠卿对史无名唯一不挑刺的就是脑袋,当然也是它不犯傻的时候。
“这个案子可是有趣的紧啊,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忠卿。”
“这个案子,真的好生——奇怪,十分的不符合常理,我们现在欠缺的就是凶器和凶手。从现场看可以作为杀人凶器的有古琴,棋盘和酒壶,它们的分量和大小完全和老周说的不符,就算用它们其中的一个把人的脑袋砸开花,在这个极短的时间里都是无法清理干净的。薛金的脑袋可不止让人砸了一下,假山的石头也太大太重,就算有合适的,伤口的表面又十分干净,所以也不大可能。如果是凶手从外面带进来的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那只能告诉我们一点——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是啊,忠卿,我认为这的确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如果说是小偷或是其他寻欢客我觉得不大可能,红袖招的左右两边是店铺,而后园外就是我们县的永泰河,如果一个小偷到后园偷东西可是要大费周章啊,如果是我就在前院偷那些大头鬼的岂不更好?如果是小偷凶手不会只拿走了银票和首饰却不拿走的宝贝。如果说是一个因妒成恨的寻欢客,那他就必须从前院走到后园进到亭子里,你记不记得老周说的,薛金是在无意中被打死的,如果说有一个陌生人进入亭子可能还满怀敌意,桌子上又放着价值连城的宝贝,薛金能不时刻注意吗?”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薛金根本没有想过要提防的人。比如说:自己一心追求的女子、自己的家丁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粗使丫头。”李忠卿点点头“可是他们三人从亭子离开时,薛金是活着的,虽然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在外呆了一段时间才回亭子,可是他们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有人为他们作不在场证明。小环是厨房里的人作证,柳可人是老鸨与小环作证,张忠是前院吃花酒的人为他作证,如果他们其中一个是凶手的话,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如何下手的呢?”
“是啊,我想其实还有几点应该注意。”史无名微笑着喝了一口茶,“衣服、幔帐、口供、凶器、动机。”
“衣服?”
“是啊,忠卿,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无论那件丝绒的披风,普通的家丁服,破旧的粗布衣服,它们都是黑色的,黑色呢,有一点好处,就是很脏也看不出来,其实我总在想我的官服为什么都不是黑色的?那样就不大用洗……”
“咳!”李忠卿重重的咳嗽一声。
“啊,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粘上了血迹也是看不出来的。如果他们其中一人是凶手的话,那么,穿黑色的衣物一定是为了掩盖血迹。”
“那么幔帐呢?你记不记得那老鸨的话,她对我们说她在楼上远远的见幔帐放下,又过了一会儿柳可人才回来,而他们至少是走到园子口的时候还能看见薛金,也就是说那时幔帐还没有放下,你也见到了前院与后园有多少的距离,那么这两份不同的口供其实说明一个问题。”
“那三个人说了谎,可是如果是他们其中一个人杀死了薛金,那么其他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没错,所以我的第三点发现就是他们三人对你我的问题皆是对答如流、不假思索,若说柳可人是风尘女子见多识广、张方是薛府得力的家丁见过世面,那么你看那小环,只是一个粗使丫头,面对着你这张晚娘的脸竟然是语句条理分明、丝毫不乱,要么是这女子性情太过沉稳,要么就是说她早已想好了说词。”
“你——”李忠卿忍住了没跳起来“那么凶器和动机呢?”
“凶器吗?我已经知道了,但是先卖个关子。至于动机,忠卿啊,五样我解决了四样,那一样是不是你应该去查了!你先要将这几个人的来历查清才好,我觉得此案非财非情而是仇杀。虽然他们看起来好象毫无关联,我听老鸨说薛金原来就是扬州人士,而柳可人来自扬州,他们也许……不过说到扬州,那真是好啊,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前人也说:烟花三月……”
“知道了,扬州是烟花之地,他们也许有什么瓜葛,我马上就去查他们两人的来历,另外也叫人在此地查张方与小环的来历。”李忠卿转身走了出去。
“我想说扬州也是富甲云集之地,忠卿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说完呢?”史无名懒懒的摇了摇头,挥手叫过了一个人。“追上李大人,告诉他除了查教坊的籍档,再叫他打听一下从前,扬州的大户人家可有叫薛金的或者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案。”
李忠卿的搜查能力与调察能力是绝对不容质疑的,这一点史无名自幼起便深有体会,史无名的一切行动一切私藏是绝对逃不出李忠卿法眼的,小时如此,长大成为县尉的他把这一特长用在了工作中,真是让史无名如虎添翼。很快他就把所有可以到手的资料摆在了史无名面前。
“薛金这个人简而言之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混蛋。”李忠卿是很少用这样的字眼的,他虽然喜欢舞枪弄棒还很苛刻(史无名的评价)但却是一个有礼的人,让李忠卿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是十分触怒他的人。“听到他死的消息民间大有人拍手称快。首先,薛金对外人说他是扬州商贾,但我便查之下没有发现扬州有一个名叫薛金的商人,十几年前不知为什么离开了扬州而来到了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所以他死后有人猜测说他是发家的钱财来路不正,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避祸于此,可是到了这里他也不见得修身养性,刚到这里不久(指几年后)就诱骗了一个李氏农家的大女儿,有了身孕后又始乱终弃,那姑娘后来投水自杀了,姑娘的爹娘气不过上县衙去告,他又给了那时的县太爷,就是你的前任那个不少好处,结果县太爷一顿板子把姑娘的爹娘打出府去,两个老人家一时间气不过后来先后死去,搞的人家是家破人亡,当时在这小小的县城里闹得是风风雨雨。后来县太爷东窗事发被查办了,虽然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方法没有被牵连入罪,但依我看来他能逃脱应该又是钱做的怪,但从此收敛了许多,后来就开始流连风月之地,对妻儿老小也是不怎么样,他妻子在家只是终日吃斋念佛。那日我去他家调查,说起金棋一事,你知道他妻子说了句什么吗?他妻子说非己之物,得来本就是冤孽,现在终于为了它惹祸上身,也是报应不爽。我觉得这话说的颇有深意,想再问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开口了。可是,虽然在扬州没有找到薛金的底,我却无意中知道了另一件事物的来历,也许它正是把这几个人联系起来的关键哩。”
“是那副金棋的来历吗?”
“是啊,张方说那是薛金的祖传之宝——玉盘金棋,依薛金可以把祖传之宝随意拿出讨好青楼女子的性格来看,如果当年他真的在扬州生活一定会有人见过这件宝贝,于是我走访了扬州最大的宝玉斋的老掌柜,一问之下果有所得。玉盘金棋不是薛金所有的,而是十几年前当地富商刘禄所有,可是这个刘禄——”
“死了是吗?”
“何止是死了,我去翻了十几年前的卷宗,最惨烈的就是十三年前扬州富商刘禄全家在一夜之间被强盗血洗后放火焚府的血案了,那时刘家全家上下三十余口除了去庙中还原的夫人与小姐外,无一幸免,据说当时的火光照亮了扬州城的半边天空。当时官府怀疑过刘夫人是否行为不端,但刘夫人与丈夫感情一向很好人所共睹,家中出此大事后,她急郁攻心一月之后竟然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儿在各个亲戚家辗转,幼儿无知而人性贪婪,刘家的家业很快就被那些各怀鬼胎的人瓜分殆尽,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就连这个孩子也不知所踪。过了许久,官府通过知情人的密报和发现古玩店里销售的赃物顺藤摸瓜捉住了那批强盗,其中有人供出刘家血案的真相,是刘府中的下人私通外贼,在半夜的时候偷偷的打开府门放贼进入,而这个人叫刘金,是刘府的门房,得手后与强盗们分了贼赃就不知所踪了。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刘家当初说是有一件祖传的贵重宝贝叫玉盘金棋,可是强盗遍翻刘府却没有发现它。”
“你说这个刘金会不会就是薛金?”史无名的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那么,那么柳可人呢?”
“她的籍贯确实是扬州,可是在扬州的教坊却并没有她的档案,红袖招的老鸨说这柳可人是一年前来这‘红袖招’后,琴棋书画,歌舞吹弹,样样通透。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老鸨把她视作为摇钱树,城中多少阔绰公子、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佳人倾心。可是她竟然看中薛金,薛金声名狼藉,人又中年猥琐,柳可人与他相交实在是让人想不通透,让所有人大跌下巴。”
史无名听得此言微笑起来,“一个年轻女子,处心积虑的接近一个这样的男人,欲擒故纵的诱惑他,决不可能是为了他这个人,定然是另有所图的,纵然知道这一点又有多少男人能抵御住这种诱惑呢?”
“所以我当时也在想当年刘府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是柳可人呢?李忠卿望着史无名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那么,小环的底细呢?”
“小环是半年前到红袖招做粗使丫头的,据说是个孤儿,可是在我的细查之下发现,小环其实是——你能猜出来吗?”
“李氏夫妇的小女儿是吗?”
“不错。”
“有意思,看来我们的关系人要积聚一堂了!看来第三种可能性——寻仇似乎是确定无疑了。那么张方呢?人人都掺上一脚,我不认为会少了此人。”
“张方是两年前到的薛府,不知道是哪里人氏,他的口音很杂,据说是四海为家混生活的,他机灵能干,善于揣摩人的心思,也为薛金做了不少昧心的事,但是我从他的年龄上看我到是怀疑一个人。刘家当时有位管家方忠护主而死,当时发现尸体的时候,他是紧紧护在主人身前的,方忠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叫方长,那天做车夫送夫人与小姐去进香,这个孩子也在事后不知所终。”
“也许张方就是方忠的儿子,他逃过了一劫,四处寻找仇人并且在这里找到了薛金,潜伏在他身旁,和自家的小姐一起合谋杀死了薛金,可是只是猜测不能肯定,忠卿,你把刘府一案的卷宗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都在这里。那么你现在能告诉我凶器是什么和凶手是谁了吗?”
“不能,呵呵,忠卿,我现在要好好的研究一下卷宗,明天你要这几位关系人请来府中一聚。忠卿,你听好了,我用的词是请来,拜托你用一个好脸色去。”
县衙后的花厅里,几个当事人局促不安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满腹狐疑的望着眼前年轻的县令大人和县尉大人。
“今日请几位过来大家都明白是为了什么事情,因为大家,啊,这个大家指的是我们在座的五个人,其实都知道凶手就在你们三个人中间,你们不要急也不要插话,我今天是请大家过来聊天,并不是让李县尉锁你们过来的,所以你们要先听我说,毕竟在这个地方我是说的最算的人。”史无名微笑着说但是却带有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一个案子最主要的就是凶手、凶器和动机。我先来谈谈凶手,虽然你们看起来好像毫不相识,甚至柳小姐对张方的敌意表现的十分明显,但是,细细看你们的口供,却发现你们三个人其实是在为彼此做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们说在先后离开时薛金是活着的,而当三个人一起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死了。于是官府一定会根据你们的证词怀疑人是在你们离开后死的,可是那样无论怎样查其实都是大海捞针,凶手的可能性太多了,他可能是一个因妒成恨的寻欢客,可以是一个误打误撞的梁上君子,还可以是一个见财起意的仆役。那么这样以来,久而久之案子就会悬起来,而真正的凶手就会趁机逃脱了。但我突然想到本案其实是可以有另一种情况的,那就是——在你们离开之前人就已经死去了。”
“在他们离开之前人就已经死去了!那么你意思就是他们三个人是一起杀死了薛金?”李忠卿惊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忠卿,是他们三人合谋杀死了薛金,他们个个都是凶手!”
“大人,你凭什么认定我们三个人是凶手,空口无凭,难道只凭大人的一张嘴就能断人生死吗?”柳可人冷冷的开了口。
“当然并不是我一张嘴就能断人生死,柳小姐,或者说是刘小姐(柳可人听到这个称呼面色有些发白),你们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说你们是合谋,因为你们都是与薛金有冤仇的人。先说小环,听闻薛金刚到这里时曾经负了一个女子,并累的她家破人亡,记得忠卿对我说此事的时候说过那女子是家中的大女儿,那就是意味着那个家里其实还有其他的孩子,一查就会知道,那个家里的另一个女儿当时还小,事发后被别人收养,她在半年前到了红袖招打杂。而柳小姐与薛金的渊源就更深了,应该要追溯到十三年前的扬州刘府,当时有一件轰动一时的灭门大案,其中一个犯人就是死在红袖招后园里的薛金,这是一场迟到了十三年的复仇。而柳小姐、或者说是刘小姐就是当年血案的幸存者,而薛金就是当年的凶手之一。张方呢?档案中说,刘家管家方忠有一子名叫方长,当时年纪十几岁,为送夫人与小姐做车夫而逃过一劫,这个孩子也在事后不知所终。我又仔细的翻阅了李县尉带回的卷宗,发现官府在捉拿到犯下刘家血案的强盗时写下的记录很有趣,官府是通过有人举报城中古玩店里销售的刘府的密藏古董和知情人的密报才捉住了强盗,问题就是所谓的密藏应该就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东西,那么这个有人是谁?刘小姐当时太小、又辗转于亲友间,不太可能去逛什么古玩店,所以我在想这个人是不是那个不知所终的孩子呢?他的父亲深受刘府信任,他是应该可以了解刘府的收藏的人。再看官府在围剿了强盗后的记录,上面写的无罪释放的只有一人,是一个半年被抓来喂马干粗活的小伙子,因为他也没有犯下什么大案又是被抓来的苦主,所以就被官府给释放了。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个小伙子应该就是方长。他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心力去寻找犯人,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到强盗的巢穴来为自己与主人一家报仇,当他在强盗的口中得到了事情的真相后,他又开始了寻找刘金的旅程,可是刘金惧怕报复,不是因为怕方长,而是怕那些强盗再度寻上门来,他改名换姓用另一个身份到另一个地方过起了新的生活,方长寻找了他多年才把他找到,又花了许久才得到他的信任,而此时方长的报仇队伍中又加入了一个人,不,也许是中间就加入的,刘家的小姐在刘家的产业被瓜分怠尽后就失踪了,我想她应该是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往的,她应该是后来加入方长的复仇计划的。你们找到了刘金,后来在你们的队伍中又加上了小环,于是你们就潜伏在了刘金身边,应该说你们是一群不急功近利的凶手,没有冒冒然的动手,因为你们不觉得为这样一个人搞的身陷囹圄是值得的,你们想了一个周全之计杀死了刘金,还故布疑阵迷惑别人。”
“值得一提的是你们的凶器,不是棋盘、酒壶、石头……那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凶器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凶器就是那些金棋子!一个棋子虽然很小也不太重,但是象棋一共有三十二枚棋子,三十二枚金棋子体积虽然不大,但是重量可绝对不轻,当是我从衙役手中接过那些棋子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可却被人拐了一下。”他有些怨怼的看了看李忠卿“我发现其实只需要用一块手帕或是一个袋子装起这些棋子就成了一个大小不大但分量不轻的凶器,然后只需要再往刘金的脑袋上招呼就可以了,然后把棋子散落在地,你们没有敢取走金棋却又特意取走了薛金身上的银票就是混淆搜查人的视线,怕官府将凶器与金棋联系起来,而那天你们都穿黑色的服装也是为了怕作案中有血迹沾染上身被别人发现,那么,是谁处理了包凶器的手帕或袋子呢?我想应该是小环,她只需要将它向炉灶中一塞即可轻松的处理掉证据。你们三人从表面看,互无交集,但是却在为彼此作证、彼此开脱,因为你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杀死刘金!”
一席话说的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刘金的?”
“就是因为那金棋,刘金曾经向从前的一个歌妓卖弄过,又被那歌妓传了出去,阿长哥听到了这个消息就来打探,一见之下果然是那个畜生。”刘可人开了口。“而我随后就来了。”
“十四年前的冬天”张方缓缓的开了口“有一家大户人家的门外倒着一个穷途潦倒、几乎要冻饿而死的人,主人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意救了他并收留了他,可是从没想到自己是引狼入室,这只中山之狼图谋主人一家的财富,竟然勾结强盗犯下了滔天大案,事后为毁灭证据竟然将偌大的府邸与所有的尸体焚毁了。一夜之间,妻子失去了丈夫,女儿失去了父亲,一个男孩失去了他所有的亲人和尊敬的人,所以他决定复仇,他找到了那些强盗,把他们出卖了给官府,从强盗的口中得知仇人还有一个,他又踏上了寻找那个仇人的旅程,十几年的时光对一个大人来说相貌是改变不了多少的,尤其是一个你到死都会记得的人,而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十几年饱尝人间冷暖的岁月足以让他改变许多,在他们相遇时,那个仇人根本没有认出他是谁,他违背自己的心愿为仇人做了许多事取得了他的信任,然后他终于找到机会杀掉了自己的仇人。人是我一个人杀的,我用金棋砸死了刘金,与她们二人没有关系,她们只是被我利用做了我的证人而已。”
“阿长哥,你不要这么说,是我一定要加入你的计划的,用金棋砸死那个混蛋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如果时光可以从来,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千次、一万次都是!只是小环……”
“我也不后悔,那个混蛋害死了我一家的人,我……”小环失声痛哭。“我也是凶手,我也用金棋砸了他。”
“所以几处伤口才会有轻有重,因为每个人都动了手。那,无名,你看这件案子该如何了结。”李忠卿心情颇为沉重的低下头问道。
史无名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忽然展颜一笑。
“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回去?”面前的的三个人加上李忠卿都惊异的望着史无名。
“是啊,回去,忠卿,你难道忘了,我一开始就对你说是请他们三位请来府中一聚了解案情,并不是去拿人,而且,本官通过了解案情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观点,薛金是被突然而至的梁上君子杀害的,看来我们整顿本县的治安真是责无旁贷啊!是不是,忠卿?”史无名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李忠卿。
“多谢大人。”在坐的三个人嘴嗫嚅着,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
“你们没有什么可谢我的,只是在我的平安县内不想再看见你们的身影,你们明白吗?”
“是,多谢大人,草民等告退了!”
“希望他们可以走出过往的阴霾,从今以后有一个新生活。”史无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的说,此时他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盯着他。“忠犬、不、忠卿你干嘛这样热情的盯着我,我可消受不起。”
“史无名——”李忠卿扯着嗓子大叫,随后又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嘛?你这样与理不和!他们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他们确实是犯了法,而你的这种行为,如果让上峰知道有多危险!”
“是是是,没错,忠卿,可是上峰是不会知道的,因为你是不会出卖我的,对不对?反正小时侯你出卖我的次数也够多了,这一次你就当补偿我小时侯因为你严重受伤的身心吧!而且,忠卿你知道徇私枉法、草菅人命指的是什么样的人吗?”史无名微笑着指了指自己“那就是我这样的人啊!”
“唉——”李忠卿叹了口气。
“可是,忠卿,我一直想问你,我那两句‘乱红纷纷苏幕遮,清风无语卷珠帘。’作的怎么样,你看怎样给他们续上后两句呢?”
“烦死人了!”李忠卿这次不客气的一脚踢了过去。
“鸡血糊涂”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吃法,是把鸡血与切碎的鸡下货一起蒸煮的一种菜,看着吓人但很好吃。
浮云不问尘世流年抛却,清风自在人间穿绕宛转。
阳春三月的平安县正处于一年中最让人心醉的时候,处处春意盎然美景无限,眼前是绯红粉白的挑逗,耳边是莺歌燕语的呢喃。把酒试新裳,临风而舞雩,自然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就在史无名终日沉浸在这所谓风雅之极的乐事中时,一桩罪案在这漫天飞花柳絮的时节发生了。
(一)
“如说‘满眼尽是楚家裳’好似有些夸张,但是这足以说明楚家庄在丝织业中的地位,天下丝绸锦缎虽以苏杭为最,但是楚家能在高手林立的对手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将生意做的有声有色,由此可见楚家庄主楚伯希与其弟楚仲年的能力。事无十全十美,这楚氏庄园的主人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年过不惑却依然是膝下空虚,夫人倒是娶了一位又一位,但是肚子却都是不争气的紧,没有为庄主添上一男半女。而他的胞弟楚仲年终年在外奔波,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
“前年的八月,庄主的胞弟楚仲年在外地归来,带回来兄妹两人,兄长叫做苏庆勇,其妹名曰苏庆盈。据说这苏庆盈经相士看过有宜男之相,是富贵命,只是原来是个歌女,做不了好人家的正室只能给人做个妾。楚伯希倒也无所谓,他的庄园倒也不缺一张嘴,只是这宜男之相是真真让他动了心,于是苏庆盈就进了楚家庄的门。”
“让楚家满园莺莺燕燕气红了眼的是这苏庆盈的肚子,一月下来经郎中诊断就有了喜脉,楚伯希大喜过望,许诺说只要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一定要将她扶正。在怀胎七月头上,苏庆盈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结果早产,当时把大家吓了一跳,可是生下的孩子却是安然无恙,白白胖胖,把楚伯希喜的手无足措,捧在手中疼爱的如珠似宝。昨日是孩子的周岁生日,楚家庄大摆流水宴席,热闹喜庆非凡。最大的心愿得到了满足,至此楚伯希可谓了无遗憾,所以今晨便发现了楚伯希的尸体。”
“忠卿,你怎能把这种事情讲成有因果关系。”史无名无奈的摇头,随后看着此刻倚靠在书桌旁地上的尸身叹了口气:“繁华富贵终成一梦,万贯家财去后也不过黄土一封。”
仰面躺在那里的楚伯希,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充满了惊疑与不置信,一张微张的口仿佛在责问什么。他的右手紧握住一柄匕首的刀柄——只是这匕首此时正插在他的腹上,而左手垂在身侧但紧紧握成了拳。
“匕首深入腹脏,甚至还绞了一下,一刀毙命,真是好狠!如果不考虑这个和死者的表情的话,这个姿势倒像是自杀——刀口偏向右腹,而这匕首的主人也正是楚伯希自己。”
“自杀当然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但是忠卿,自杀是要有原因的,在你所调查出的情报里,可有能导致这位庄主轻生之事?”
“没有,生意安好,众人敬仰,坐拥娇妻美妾,如今又有了继承者,一切正是春风得意如日中天之时,能有什么想不开之处?只是他这一死徒留孤儿寡妇,偌大的家产可真是虎狼环伺,好在还有楚仲年可以独挡一面,但愿他能够心无旁骛的帮助这母子。可是在别人看来,此事难说……”
“嗯?”史无名挑了挑眉梢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有传闻说,这叔嫂之间似乎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在。”
“哦?”史无名瘪了一下嘴,做出了个意外的表情,“那么他生意上可有仇家?”
“商场如战场,有兵家之争无可避免,暗地里携私报复之事也确有可能,但此次是为楚家小公子庆生,来的人非富则贵、非亲即友,就算其中有人与楚伯希有什么恩怨也不应该跑到楚氏庄园内苑行刺。若是我,只需要在他外出行商的偏僻路上买通几个剪径强梁,一切便可以处理的干净利落,不漏痕迹。”
“是啊,如果罪犯都如忠卿你一般,那衙门可真是有的忙……”看到李忠卿面色不善,某人立刻改口,“从尸体的僵硬程度与温度看,这楚伯希至少已经死了三、四个时辰了,而推算到三四个时辰之前,那大约是夜半时分,既然是夜半时分,这楚伯希忙了一日,此时还不安寝,跑到这书斋之中做什么?”
“账簿虽然打开却未填新墨,亦没有信函,显然不是为了处理事务,而书案上也只有这一本内里折页的《战国策》,想来他是在读书,大概是为了等人打发时间吧!而桌腿和桌面上那些血指痕,还有地上那些零星滴落的血迹,我觉得应该是死者在临死前努力的在桌上够取了什么,而那东西现在应该就在他的左手里。”李忠卿指指死者紧握成拳的左手,随后转身走到书斋的另一侧,推开一面背阴的窗子,“而且,昨夜这书斋的内外都不平静,你看这窗外的土地,从上面刚发芽的小草被踩踏的新鲜痕迹上看,似乎有人曾经站在窗边偷听或偷看。”
“看不出是男是女,痕迹很轻。”史无名看后说,“做这种隔墙窃听、临壁窥人之事,无论怎么想都不似出自善意,尤其昨夜这里还发生了可怕的凶案,不知道这躲在暗处的人是凶手还是目击者。”
“此事难说,但是显而易见,这楚家庄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平静安乐,一团和气。”
史无名再次回到尸首旁,蹲下身来,仔细的观察着死者衣袍胸前上的一块微微泛白的污迹,他甚至趴下去闻了一闻,那姿势看的李忠卿蹙了蹙眉,他心中想说:“何苦如此麻烦,你把他扶起来不就是了!真不知是聪明还是糊涂。”
从地上爬起的史无名狼狈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但是却像小孩子发现了新鲜有趣的事物一般眼睛闪闪发亮。
“忠卿你也闻闻看。”史无名拉低李忠卿的身子,将衣服递到了他的鼻子下,李忠卿皱皱眉但还是闻了闻。
“这是奶腥味……”李忠卿微微有些吃惊。
“不错,这个位置是怀抱婴儿时孩子头部的位置,这污迹还有些潮,显然不是白日里蹭到的。看看奶渍与他伤口的距离,我觉得楚伯希应该是在怀抱婴儿时中了刀,而这个庄园里只有一个婴儿,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他昨夜曾经和谁呆在一起了。”
“楚伯希手里的东西,原来是张纸条。”李忠卿此刻看到仵作艰难的撬开了死者的左手,随后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砑花水纹鱼子笺,这是备受文人雅士的欢迎的一种笺纸,价值不菲,很多人喜欢将它制成书签夹在书内,只是如今它被血染的一片糊涂。
“杀李园。”李忠卿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什么意思?这三个字……”
“所以说人应该好好读书,光顾着舞刀弄剑,便会书到用时方恨……少!”史无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用扇柄敲了敲桌子,然后在看到李忠卿那逼近冰点的眼神后乖乖偃旗息鼓。
(二)
“《战国策·楚策四》,‘杀李园’这个典故出自其中!”史无名随手拿起桌上的那本《战国策》,然后很意外的发现书的折页竟然就在典故的出处,“战国时,楚国春申君黄歇的门客李园,把妹妹送给黄歇,有孕后又送给楚王,生下一个男孩立为太子,李园的妹妹被封为皇后,李园因而得到楚王的宠信。门人朱英告诉春申君:李园想杀死他灭口,不如先把李园杀掉。春申君不同意,后来李园果然杀死了春申君,把持了朝政。”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子嗣继承,密告谋杀……与楚家庄的所发生的事情颇有些相似的意味。”李忠卿听了故事思忖了片刻,“如果纸条上的李园指苏庆勇,那么楚仲年就是春申君,楚伯希就是楚王。莫非真如故事一般,当年的李园杀了黄歇,而如今的苏庆勇杀了……咦,照理说他不是应该杀楚仲年吗?”
史无名并没有着急回答李忠卿的问题,而是在书桌上翻翻看看,半晌后,方才开口。
“这鱼子笺上的字迹与账册上的某些字迹是一致,但与死者平时书信上的字迹却不相同。也就是说这几个字并不是死者所写,也许……它的目的就是提醒楚伯希。”史无名将那本《战国策》丢给了李忠卿,“楚伯希看了这个典故,精明如他自然可以看出这张纸条在影射什么,而这件事涉及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
“在于什么?”
“孩子,那个用来移花接木的孩子!”
“是了,我怎会忘记,这个现场里曾经出现一个孩子!”李忠卿一击掌,“那个小少爷!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先见一个人。”他对身旁一个衙役吩咐了几句,那衙役很快就从外面带进来一个老妇。
“她是当年为楚夫人接生的稳婆,昨日她也来道贺,酒醉未走,所以也在被调查之列。”李忠卿对史无名附耳说道。
史无名赞许的看了一眼李忠卿,随后开始询问。
“李氏,听说当年是你为楚夫人接生,你且回忆看,当时……这楚家庄,还有夫人和孩子,可有什么不妥?”
“回大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周遭的人一再告诉我,夫人是早产。可是民妇半辈子接生,觉得那孩子绝对不似早产之子。”李氏欲言又止,目光闪烁。
史无名、李忠卿两人的眼光微微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
“把你知道的有关这楚家的传言都说出来,须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有些流言就是从你那里流出去的。”李忠卿拔出自己的佩刀,随手从史无名的袖子里扯出一条丝巾,如同擦拭珍宝古玩一般开始擦拭刀刃,“时间很紧,我与大人和死去的二庄主都等不得啊!”
李氏和史无名都默默打了个冷战,三月的天,果然还是没有暖透啊,否则怎么会这么悚人呢?
“其实市井间有两种说法,第一,楚夫人原是歌女,这样女子多水性杨花,也许在楚庄主在未行礼聘之时就与庄主好上,珠胎暗结,然后为掩人耳目托辞早产,在这些深宅大户的人家并不罕见。民妇做稳婆这么多年,此种事情却是看的多了。那另一种说法,说起来好似对死者不敬,但在民妇看来却绝非空穴来风。”李氏咂了咂嘴,“是说二庄主想要独霸这楚家的家产,而大庄主其实是……不能有后的,所以二庄主借腹生子,将楚夫人献给了自己的哥哥,想让自己的孩子掌握这偌大的家业。大人试想,如果楚夫人是在嫁给大庄主之前就有了身孕的话,早产一说便可以解释的通。而且当年生子之时,大庄主中年得子,喜不自胜自不必说,可是二庄主,听说孩子要出生之时,也是仓仓惶惶、坐卧不宁……”
“平安县果然不错,百姓们还是很诚实淳朴的,听询教化,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忠卿对着李氏仓皇远去的背影满意的点点头。
“哪里,应该归功于忠卿你问询有方。”史无名很恭谨的说,随后从李忠卿手中扯过那方丝巾塞入自己的袖口。
“听这稳婆所言,当年之事分明就是历史的重演。但她的话也只能从一个侧面证明二庄主可能是孩子的父亲,不能坐实。”李忠卿摇了摇头,“不知是否对昨夜之案有帮助。”
“自然是有的。”史无名点头,“从古自今,为了钱权二字,不知闹出了多少悲剧,我总觉得这次也不例外。”
(三)
“来报案的是楚家的管家,但此案的发现者却是一位来做客的姑娘,而且这位姑娘说与大人你相熟,要您亲自去见。”李忠卿用一种玩味的目光望着史无名,“她说凶案现场这个园子设计缺乏创造性,清一水的红墙绿瓦,池里养的是毫无特色的锦鲤,设计者胸中无丘壑,徒是附庸风雅,辜负大好春光,不愿意在这里禀报案情——挑剔真是不少……嗯,大人要我把她拘来吗?”
“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得遇知音,我也觉得这个园子的布置很是……啊!”史无名一击掌,显然很兴奋,但是随即一看李忠卿的面色立刻将话头转了过来,“与我相熟的姑娘,还敢这么说话,莫非……”史无名眯了眯眼睛,随即淡淡微笑。
曲曲折折穿过院中石子小路,穿过月门,隔壁的院子里,桃杏笑靥,粉面扑人。几株巨槐翠盖亭亭,白花挑逗,而周围深绿浅翠又为其中的风景平添一重秀色。有人亭亭站于庭院之中,临风盈袖,笑靥浅浅。
“尔雅,几月不见,别来无恙?”
“多谢大人挂记,一切安好,我与史大人似乎总是在这样的场合相见呢!”
“人说不可不信缘就是如此啊!下官也应该早些想到,我认识的哪位姑娘还有谁很有这种惹事上身的本事呢?”
“哈!”两人对面一阵干笑。
“不知尔雅此次是为何而来?”
“尔雅其实是来平安县办事,因为家父与楚庄主有点私交,此次恰逢其会打个秋风而已,顺便借住一宿。结果……”
“发现者永远是我们第一个怀疑的人,姑娘昨夜到过案发现场,可知自己已成了此案的最大的嫌疑人吗?”李忠卿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从史无名的口中知道一点有关尔雅的事情,但是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见面。
“我去的时候楚庄主已经死了。”
“如此深夜,姑娘为什么要到楚庄主的书斋?”
“因为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朦胧中还好像听见有人呼救,但是想要仔细听辨,又全无声息,着实恼人,所以终是忍不住就起身出门查看。而我到达园子外面时,透过花墙的镂空处可以隐隐看到书斋里投射出的灯光。”尔雅指指那花墙上的镂花说。
“那时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子时。我很好奇,为什么在这个时辰书斋里还会有人在,难道白日里还不够劳累?刚过上巳节(三月初三),月光也不甚明朗,园子里还氤氲着些雾气,院子里看不见人,也听不到人声,但书斋的门却是半敞开的,让人觉得很诡秘。”尔雅摇了摇头,然后嘟囔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犯人有时间犯罪却没有时间把门关好,要么大大方方的全敞开也好,半遮半掩的其实更惹人注意。”
“是啊,半遮半掩更能激发人们去探寻的兴趣,就如同人们喜欢雾中花水中月,穿着朦朦胧胧的美人……”
“咳……”李忠卿冷冷的咳了一声,史无名立刻住了口。
“显然,我对于那半遮半掩的门就很有兴趣,所以就决定去查看一下。”尔雅回答道,“我一推开书斋的门就发现楚庄主横尸在地,似乎刚刚断气。当时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从这院子的另一个门离去了,否则的话我定然能看到他,所以我便追去了前院。”
“姑娘去了前院哪里?”
“夫人的房间。因为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而这个庄园的孩子只有一个,我担心小少爷有危险,所以就先去了楚夫人的房间。可是小少爷并不在夫人那里,而是在奶娘的房间,我安抚了一下知道命案后情绪失控的夫人,然后命下人仆妇分别去喊这楚家庄管事的人,自己就去了奶娘那里。”
“姑娘到奶娘那里时小少爷在吗?”李忠卿问。
“在,当时奶娘出来说孩子已经睡着了,因为出了命案,所以我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确定孩子无恙就离开了。可是如今想来,有些事情很是不对。”
“什么事情?”
“奶娘穿戴的很整齐。在那个时辰那个地点,一点也不正常!”
“你怀疑她早有准备或者她出去过。”
“不错。”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不妨先见见这位小少爷和他的奶娘。”
(四)
“大人,民妇云姑求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怯怯的响起。众人回首一看,一个腮凝粉桃,鼻腻鹅脂,眼圈发红的女子怀抱一个婴儿站在门外。
一岁的孩子小手小脸都是圆嘟嘟的,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白嫩嫩的皮肤好像一碰都能碰出来水来,只是小脸颊上不知为什么有些许红红的印痕,细看之下脖颈上还有一道细长的伤口。
“好可爱的孩子,可是这脸颊,是三月天上就被蚊虫咬了还是起痱疹了?”史无名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心上喜欢,就想从奶娘手中接过来抱上一抱。
“呜哇~~”谁想到这孩子一见史无名伸过来的手,小脑袋一歪,小嘴一瘪开始泪眼蒙蒙,随后便上演了一出魔音穿脑。史无名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的缩了回去。
“大人莫怪,我家小少爷一向是不怕生,可是今日不知怎了,从早上起,眼神就呆呆滞滞的,除了夫人和我,几乎是不让别人碰,别人一抱就哭闹不已,难道这么小的人儿就知道人的生离死别,知道他的爹爹去了?”奶娘急忙解释却也慢慢声音哽咽。
“无妨,无妨。”史无名尴尬的边笑边摇头“如此娇儿,自然是金贵娇嫩些。孩子总是哭泣,可能是身体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吧!我觉得孩子身上有些发热,也许是受风着凉,莫不是孩子昨夜被抱出去过?”
“没有。”云姑急忙否认,“昨日是小少爷的生辰,来来往往看他的人到处都是,孩子被逗弄了一日,小少爷也是累极了,晚上回房后就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至于这脸上的红痕,怕是因为这襁褓——它是新换的,定然是这布料有什么地方过硬了,将他的小脸磨成这样。”
“这位姐姐的手镯真漂亮。”尔雅突然凑了过来,轻轻执起云姑抱着孩子的一只手“但是还是比不上姐姐的手本身漂亮,这么温柔白皙,看小少爷对姐姐这么亲近,想必对于小少爷来说,姐姐的手就如娘亲的手吧!”
“小姐谬赞,云姑愧不敢当,云姑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尽心照顾小少爷而已。”
“尽自己的本分尽心照顾……差点把孩子害死的奶娘能叫尽心照顾吗?”尔雅语调骤变,“也许这双柔美的手,却是要杀死孩子的夺命之手!”
“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要害死小少爷!”云姑惊叫。
“孩子的脸上的淤痕的位置从一侧的脸颊到另一侧的耳后,这可不是蚊虫的叮咬还是布料所磨的,这种瘀痕更像是……”尔雅用手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还有他脖颈上的这道细微的伤痕,应该是刀刃所留下的吧!我想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孩子早起后眼神发呆,而且在有人要抱他的时候大哭大闹,孩子虽然小,但是却有着最直接最诚实的趋利避害的本能。既然昨夜小少爷一直没有出去,而只有你与小少爷一直在房内,那么我只能说——你想要杀死小少爷!”
“没有,孩子脸上的伤不是我弄的!”云姑大叫,随后声音转低,“昨夜我、昨夜我……出去了,不在房内。”
“果然,昨夜你真的出去了。”李忠卿在旁冷冷的说了一句,“竟然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留在房间偷偷跑出去!”
“我看孩子睡熟后才出去的,小少爷平时睡觉非常老实,一夜能到天亮的。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放心的离去,我且问你,昨夜与你私会之人能否愿意为你作证证明你在案发之际的清白,你要知道昨夜出了命案,若是无人证明你的行踪,云姑,不是本官吓你,你可是大大的不妙。”
“哎呀,大人,冤枉啊!”云姑此刻吓得泪已经落了出来,“民妇昨夜、昨夜是同……哎呀,这不是要逼死奴家嘛!这真真是说不清啊!”云姑嚎啕大哭。
“说不清?你有什么说不得的?莫非……你是与楚庄主在一起?”史无名问道。
“……是,可是民妇决不是杀死庄主的人!”云姑颓然坐到了地上。
“尔雅姑娘为什么会怀疑到奶娘?难道仅仅是因为案发时她衣物整齐的缘故?”在奶娘抱着小少爷离去后;李忠卿问。
“哪里会那么简单,这奶娘看似衣着素雅,但是需要知道这素雅的价值。那上好的布料、手上的金镯,寻常人家哪里能够拥有?想让一个小小的奶娘常年维持这样的生活,穿着用戴在这个院子的仆役里鹤立鸡群,如果没有庄园里上层人物的照拂,你们觉得可能吗?我本以为她是同楚仲年或是苏庆勇在一起,却没想到与她暗通陈曲的是楚伯希。这楚伯希老婆七七八八的娶了一大堆,还与有夫之妇有私情!男人真是……”尔雅乜斜了史无名和李忠卿一眼,藐视之意显而易见,史无名和李忠卿两人却是不敢应言,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听刚刚云姑所言,她昨夜在楚伯希房中睡下后,夜半醒来发现身边无人,她心中无底,本来她与楚伯希的关系就是暗中的,所以就偷偷回了房间,结果发现孩子不见了,正在她惶急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她出门一看,门外除了孩子并无他人,她就急忙将孩子抱回了屋内,而不久之后姑娘你就来了。”李忠卿说,“我想那孩子应该是楚伯希抱走的,但可惜的是云姑没有看到那个送孩子回来的人——他很可能是凶手。但更奇怪的是这个人为孩子换了襁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因为血迹,旧的上面有血迹,所以被丢掉了!”尔雅说,“楚伯希死前抱过孩子,那时被杀的话,被褥上一定沾有血迹!”
“我有一个很奇妙想法,我觉得楚伯希的被杀,可能基于两种情况。”一直沉默不语的史无名打断了两人的讨论,“第一,别人用孩子威胁他,他从别人手中夺回孩子的过程中被杀死。而第二种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就是楚伯希用孩子威胁别人才被杀死!”
“楚伯希用孩子威胁别人?为什么?他可是孩子的父亲!”李忠卿不解的问。
“也许他不是。”尔雅用手点点那写有“杀李园”的纸片,李忠卿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如今想想,这楚家外表看来风光无限,可惜内里也龌龊不堪,出了这样的案子似乎也不奇怪了。”史无名无奈的摇摇头,“楚伯希纵横商场多年,见过的市面领教过的人应有无数,假如说他早就明了自己身上的症结,可是却不愿去相信——人都是这样,永远都抱着侥幸的心理。如果他一早就知晓孩子不是自己的,只是为了子嗣的承继而对此隐忍不发的话……这就如同一张窗户纸,若是没有捅破倒是罢了,可是若是捅破……尤其他得到的还是这样一种暗示——春申君答应李园的计谋算计自己的兄长,其实是想借自己儿子的手谋夺天下。自己的兄弟如此对自己,能不叫人疯狂么?”
“楚伯希知道了楚仲年的野心,所以……兄弟阋墙。”
“还有苏庆盈,一个被人当成礼物送来送去的女人。她刚刚从楚伯希满园的妻妾间的战役中获得胜利被扶了正,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到手,如果此事戳破,无疑会让她身败名裂,人财两失。况且,楚伯希是在用孩子相威胁,作为一个母亲,又作为一个想要掩盖事情的真相的干系人,她铤而走险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那苏庆勇,这个人所担任的角色颇有意思——或者应该说是无耻,他首先是将自己的妹妹送给了楚仲年,再由楚仲年送给了楚伯希,苏庆盈的身孕是在哪里有的,我想他应该再清楚不过,这样一个人,在大家扯破脸皮之时,很难说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痛下杀手。”
“要你这么一说,人人都有嫌疑,这楚家庄倒也算得上步步杀机了。”李忠卿无奈的叹息。
“是啊!但是这一切的导火索却还是在于它!”史无名晃了晃手中的“杀李园”字笺,“我们必须见到它的主人!”
(五)
后园的凉亭里,史无名与尔雅坐在其中风雅的品茶。远远的望着春风掠过走来某人的发稍,拂上他的面颊,掠过他的衣襟,但却不能改变他那严正的面色——那正是李忠卿,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猥琐老头。
有些人,不解风情,有些人,毫无美感,放到一处端端是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两人心中叹息道。
“纸条上的字迹与账册上的某些字迹一致,所以忠卿去查了做账本的人。楚家的账房赵希明就是‘杀李园’故事中扮演朱英那个角色的人。据说此人好论是非,尖酸迎奉,肚肠狭小,若非有一手极为娴熟的理账手段也许早就被请出这楚家庄了。而他在苏庆勇到了楚家庄后,因为苏庆勇受到重用而对其怨念颇深,随之对二位庄主也颇有微词。”史无名轻声对尔雅说。
“他觉得自己失宠了?怀才不遇了?嫉妒了?”尔雅笑问。
史无名瘪了瘪嘴,手中的折扇在桌上点了点。
“听说,在这次庆生宴后,楚家就要打发他走了,好像是因为他不久前竟然在酒醉后对苏庆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呃~~”尔雅抖了一抖。
“学生就是那个写纸条的人。”赵希明抖动着他的山羊胡谄媚的说道,史无名听到他自称的那句学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苏庆勇和他的妹妹两个人绝非善类。追权图利,甘于抛弃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一切,连至亲骨肉都可以利用的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赵先生的话就如同自己写的纸条一样颇有深意啊!如果那纸条上所写的是真的的话,你认为小少爷的父亲是……”
“应该是……我家二爷。”赵希明诡秘的眨了眨眼,“本是家门私密,羞于对外人启齿,但是如今老爷已殁,学生觉得在大人面前隐瞒也无意义,否则只会便宜了那些无耻小人。大老爷膝下无子,听人说,大老爷身上有痼疾,所以不能有后,而我家二爷也只有一女,二夫人泼辣善妒,自己再无法成孕却也不许二爷纳妾,所以眼见二爷也抱子无望。大老爷曾私下想在自己的远方亲戚中寻子过继,但俗话说隔层肚皮差成山,两位老爷辛苦半世,就怕这万贯家财落入旁家,所以一直也未有行动。”赵希明讲的口沫乱飞,神情激动,“所以学生猜想这事情的真相就如史上典故一般,苏庆盈这等下作女子原来是苏庆勇献给我家二爷的,有身孕后,苏庆勇便向我家二老爷出了这个主意。而我家二老爷也真的采用了这移花接木之计,实际也是为了图谋这偌大的家产……”
“所以你给楚老爷上言,催促他赶快动手解决苏氏兄妹,还有要提防你家二爷。”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赵希明摇头晃脑的说。
“那么赵先生可有真凭实据?捉贼拿脏,捉奸拿双,自古以来的道理,若无实据怎可随意污人清白!”尔雅在一旁冷冷的说,“你自称学生,看起来也是满腹经纶之人,可是却无凭无据凭空臆测,不思正路,满腹男盗女娼,说话做事满是杀伐之气,真是枉读了那些圣贤之书!”
“你、你……”赵希明气的山羊胡抖动,“无知妇人女子,你你……”
“既是赵先生留下这纸条,说明赵先生是颇有见识之人。”史无名适时的打断了这两人的争执,丢了一个眼色给尔雅,自己却越发的对赵希明和颜悦色,“下官想知道,赵先生对于你家庄主命案的看法?”
“小人的看法?”赵希明显然觉得受宠若惊,“是那苏庆勇做的吧,要不然老爷怎会死也攥住和他有关的那张纸条?学生此言也绝非无的放矢,学生正要向大人禀报,昨晚我亲眼见他进了这书斋,想来定然是老爷对他问询,他见事情败露,就杀了我家老爷!”
“等等,你说你看见苏庆勇进了这书斋,你——一直在盯着这里?”
“学生、学生……就是想看看向老爷进言后,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嘛!”
“所以你就一直盯着这里,在哪里?直到什么时候?”李忠卿连连追问。
“学生在通往前院的墙外呆了没有多久,后来遇到了二爷,二爷要我离去,所以我就离开了。”
“是这样,本官知晓,赵先生对本官帮助极大,你可以先下去休息了。”史无名倒是笑容可掬,几句话就让赵希明好似吃了蜜一般从里到外的熨帖。
“所谓的衣冠禽兽、道貌岸然之徒是不是就是指这些人,真是让人齿冷!”在赵希明走后,尔雅冷哼了一,“你何苦对他……”
“有时候我们为了得到某些东西,必须要先付出某些东西,即使我们本身并不愿意。”史无名歪了一下头,状似天真,“你不能否认,对于这种人我这种吹捧的方法更有效。我们不是从他的话里知道了很多东西吗?比如昨夜来到这书斋的苏庆勇和楚仲年,显然他们都有莫大的嫌疑。”
(六)
楚仲年
楚仲年在外貌上与楚伯希是有几分相似,史无名来楚家庄的时候,就是他接待的,后来史无名为了查案将他打发了出去,如今再见,觉得他似乎在这不见的片刻之中,又憔悴了几分。
“两年前大哥想从本家寻个孩子过继,可是这一辈的孩子没有什么看起来出色的,而且那些人个个都是虎视眈眈的,就等着瓜分这偌大的家业,大哥与我是骨肉兄弟,一起打拼了这家当,怎能让它们落到环伺的群狼手中,拙荆是个善妒之人,生了女儿后就再无所出,在下有心纳妾,但拙荆搅闹不休,那年我在杭州遇到了庆盈,虽然心上喜爱,我却不能迎娶庆盈,又听相士说的一番话,楚家的家业自然是要楚家的骨血继承,若是庆盈能有大哥的孩子,这自然是最好的。果然,庆盈有孕,孩子降生,本来一切都好,谁想到……大哥竟然这般无福……”
楚仲年涕泪纵横,为自己的手足兄弟悲戚,史无名劝慰了几句。
“二庄主节哀顺变,请问二庄主昨夜为何事来到这书斋?”
“啊,昨夜……其实,不过是为了一些生意上的往来,我来寻大哥商量,在门外遇到那赵希明,这人行事猥琐,虽有才能,但终是心术不正,照我与大哥的意思,是想把孩子生辰这件事忙过之后,就打发了他去。昨夜我看他在书斋外鬼鬼祟祟,就将他叱走了。而到了大哥那里,看到庆勇也在,毕竟是外人,反正事情也不急,所以我没有太多提及生意上的事情,随便说了几句就与他一起出来了。然后就一直在房中休息,直到案发,此事我的夫人可以作证。”
“那么二庄主可知道庄主唤苏庆勇来是为什么吗?”
“这……”楚仲年显然迟疑了一下,“没有什么,就是谈些家常话而已。”
“三更半夜谈些家常话?”李忠卿冷笑,“听说昨夜之事与孩子有关,有人说听到小少爷在那里哭闹不休哩!”
“咦,孩子,大人,你……”楚仲年显然十分诧异,随后沮丧的叹了口气,“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果然如此。唉,其实人已经去了,再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抱歉,二庄主,也许那干系到你大哥的命案,我们必须知道。”史无名说。
“唉,因为大哥当年娶庆盈之时,庆盈并非云英之身,孩子又是早产,所以有人说了闲话,说孩子并非大哥的,所以他将孩子抱了来想要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尔雅一惊,“我的天啊!滴骨法吗?听说此法最早出现于三国之时,那时之人认为‘血相溶者即为亲’。《南史》上记载南朝梁武帝萧衍之子萧综的母亲吴淑媛原来是齐宫东昏候的妃子,因其貌美又有才学,被武帝看中,入宫后七月即生下萧综,宫中都怀疑萧综非武帝亲生,萧综长大以后,去盗掘东昏候的坟墓,刨出尸骨,用自已的血液滴在尸骨上,见其果真能渗入尸骨中,萧综半信半疑,后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自己的血在儿子的尸骨进行试验,血液仍能渗入骨中,于是他从此对于自己的身世深信不疑。”
“此法是否真的灵验尚不可知,只是民间传扬,但是你们可注意到,此法的使用必须两人是一生一死,也就是说……”史无名眉心蹙成一团。
(注:首先我们都知道滴血认亲不科学,其次史料的记载从《南史》到《洗冤录》都是滴骨法,就是活人往死人的骸骨上滴血,直到清代纪晓岚的《阅微堂笔记》中才提及了活人间的滴血认亲,所以我便采用了隋唐时(《南史》)到南宋(《洗冤录》)的说法。)
“楚伯希想要杀死孩子!”李忠卿立刻想到了孩子脖子上的伤痕。
“不,大哥其实只想威吓一下庆勇,哪能真的下手,一旦那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岂不……所以最后,只是不欢而散。”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用最无辜的孩子来当牺牲品!”在一旁的尔雅发出冷冷的嘲笑,随后将头转向了一旁不在理会周围的人。
楚仲年见此情形,也是苦笑。
“可是谁知道一夜之间竟然生此骤变,此事依在下看来,与苏氏兄妹脱不开干系,也许就是他们认为事情败露才杀害了大哥。”
苏庆勇
苏庆勇生了一张疙疙瘩瘩如同桔皮一般的脸,红鼻薄唇,配上那双左右忽闪的细长双眼,无论如何叫人看起来都有几分的狡猾意味在。史无名见到他的那一刹那觉得人过中年的楚伯希都要比他耐看许多。怪不得赵希文要楚仲年要提防此人,就算是自己也不能对此人心有好感。
“不知昨夜案发之时,苏先生身在哪里?”
“忙了一日,从书斋出来自然是回房休息。”苏庆勇倒是上来就陪上笑脸,大有一点知无不言,知无不尽的意思,“直到庄主的事情闹发起来,小人才闻声而起。”
“那么,谁能证明这一点,如果没有人能证明,足下也是有很大嫌疑的,毕竟你在别人的眼中是——”史无名用手夹着那张写有“李园”字迹的鱼子笺向苏庆勇晃了晃。
“说我是会外戚坐大的李园吗?楚庄主春秋正盛,并非如楚王那般昏聩老迈,家中钱权尽在掌握,我何苦要如今对付他!”苏庆勇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其实无论楚庄主何时离世,这偌大的家产都是我那外甥一人的,只要我有耐心,自然可以一切到手,何苦无谋失策的杀掉他!”
“可是有人说,孩子不是楚庄主的。”史无名慢里调丝的呷了一口茶,“所以苏先生的打算也许会如竹篮打水,更有甚者会被逐出楚家送官法办,面对此等情形苏先生会铤而走险也未尝可知。”
“小人猜这话是二庄主说的吧!”苏庆勇也不恼,反而笑了,“他可真是着急撇清自己啊,其实他才是最有可能的杀人凶手!”
“此言何意?”
“他即不仁,我也不义。如今继续隐瞒也无益处。其实我那外甥的生父就是二庄主!”
虽然此种情况大家也曾猜测过,但是此刻亲口从当事人之一的口中得到证实大家还是吓了一跳。
“商纣灭亡,世人咒骂妲己狐媚祸国,可是若是纣王身正意坚的话,何等言语美色能够迷惑他能。确实,我可能在当年之事上推波助澜,但是若是二庄主无异心的话,谁能左右他的决定呢?”苏庆勇慢悠悠的说着,“其实昨夜在书斋里,大庄主要滴血认亲之时最为恐惧的是二庄主吧,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而且,如果大庄主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哈哈,二庄主渴望的一切大概都会化为乌有!”
“所以,你认为杀死大庄主的是二庄主。”
“不错。”
苏庆盈
天下事总有些奇的,若说是苏庆勇与苏庆盈是兄妹,十个倒是有九个不信的,哥哥生的让人觉得惆怅叹息,而妹妹却生的真真好似天仙一般。
弯弯柳叶眉,小巧樱桃口,美眸流光溢彩而顾盼神飞,肤如凝脂身段娉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此刻虽着孝服依然难掩光彩。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打动世间男子的心吧——众人在打量了苏庆盈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请夫人来是想询问你昨晚的行踪。”李忠卿开门见山。
“民妇昨夜在房中安歇,直到书房这里闹将起来,小妇人才从下人口中得到老爷他出了、出了这样的事。”苏庆盈低头垂泪。
“夫人想想,昨夜楚庄主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也说不上什么不妥,昨晚大家都疲惫不堪,老爷说今夜要自己休息,便打发我回了房。若说什么不妥,便是孩子不见了。”
“孩子不见了?”史无名三人对视了一下。
“昨夜我特意去看看我的孩儿,您要知道,孩子昨天在宴席上被人抱来抱去,我怕他受风生病,所以一直记挂。所以半夜之时,我去了奶娘云姑的房中,却发现云姑和孩子都不在房间内,当时我心上就有些发慌,所以就自己到处寻找。”
“云姑很可能只是抱着孩子到园中走走,夫人为何会觉得不妥呢?”
“云姑那点小秘密,其实我心知肚明。”苏庆盈冷冷一笑,“都是可怜的女人,也不好说什么?这个园子里总有些想爬上高枝的人,而我不过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运气要比她好一点罢了。平时她溜到老爷那里的时候,孩子总是放在屋子里的,只是在屋里留个警醒的小丫头,孩子的睡癖很好,一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家里来了太多的人,有太多的人对这个孩子不怀好意,我本来就要她警醒些,可是云姑竟然还是抛开孩子跑掉,而那个小丫头也因为日间过于劳累睡的很死,我将她推醒后,她对孩子的去向一无所知,所以我才着了慌。”
“所以夫人就去找孩子了?”
“是。”
“你去了哪些地方?”
“自然是……先到老爷昨夜住的地方,可是那里竟然没有人,我就又到了几处老爷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结果却看见赵希明那厮在四处闲晃。”苏庆盈轻轻啐了一口,“我为了避开他,又绕回了奶娘的屋子,结果发现奶娘正抱着孩子进屋,我就如大人刚刚说的那般认为云姑可能只是抱着孩子到园中走走,便不想多事去寻她晦气,于是便回了房。刚刚躺下,就听到门外一条声的喊,才知道老爷出了事。”
“那么依夫人看来,谁有可能是杀害楚庄主的凶手。”
“虽然这么说不应该,其实我认为我的哥哥和二庄主都有可能。至于为了什么,大人问了这么多人的话,也许早知因果,何苦再问小女子呢!”
楚仲年夫人
“什么叫祸水,说的就是这女人。”楚仲年的夫人看上去贤淑端庄,但一开口就知道她的可怕,此刻她的表情充满了对苏庆盈的妒恨,“前年的七月间,我家相公到苏杭一带进新丝,遇到了这苏家的兄妹两人,那苏庆盈端得是狐媚转世,风情惹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妖言惑语,迷得我家相公动了心神。可是这女人心思却在高枝之上,弃了我家相公攀上了大伯,为的就是那庄主夫人之位,也合得是她命好,竟然有了个孩子,可是谁知道那是谁人的野种,这种女人人尽可夫,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所谓的孩子,是应该是爹娘的心头宝,可是在她那里只是得到一切的工具。若说是杀人,保不准就是她与她的什么奸夫或是哥哥做的。当然,我家相公一直在房内,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在楚仲年夫人离去后的好一会儿,在座的三人都觉得脑内嗡嗡作响,依然回荡着刚刚的那些喋喋不休。
“家中有妇如虎,天天做得狮子吼,此等人生,也算妙哉……”史无名感叹。
“听闻这位楚夫人是名门千金,家教良好,可是放出真面目也如村野泼妇一般,真是吓人!”李忠卿难得的发了个抖。
“其实,我们应该感谢她,夫人这单纯的妒恨,却给我们提供了很多信息。”史无名微笑,口气带上了一点点得意,“前面的几人都为了保全自己而互相诋毁,只有她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把所有的事穿在了一起。忠卿,你不妨为我做件事情。”
“什么事?”
“再让衙役去搜罗一下这些干系人昨天所穿的外衣,注意,一定要确定是昨天穿的,不要叫他们蒙混了过去。”
“你是要找血衣?但是从创口上看,因为匕首并没有被拔出来,所以溅出的血液并不多,而且很可能被孩子的襁褓挡住,凶手可能并没有沾到血……”
“不要可能了。放心吧,你定然会找到一个要么交不出衣物或者已经将衣物洗过的做贼心虚的家伙。”
(七)
午后的风暖洋洋的,后园中,春风拂过史无名的两鬓吹起几缕乌发,又掠过树梢,引得鸟儿婉转歌唱,如斯美景,只有史无名一人面露欢喜,其余之人是喜是忧,却也待定。
史无名懒洋洋的靠在了椅背上,很是大爷的喝着李忠卿斟的一杯茶,心中盘算着若是尔雅能为他捶捶肩就更好了。
而在坐的几人各自目光闪烁,忐忑不安。史无名看到此等情形淡淡地笑了笑,拿出了那张“杀李园”的字条。
“其实这楚家庄园的案子一切皆是因它而起,说这纸条是追命符也不为过,它要了楚庄主的性命,它揭开了楚家的秘辛,它让我知道了楚家庄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一女三嫁、移花接木……或者说一子三父!”
“唉?一女三嫁,一子三父!不应该是一女二嫁和一子两父吗?”李忠卿显然很吃惊。
“所以说我们应该感谢二庄主的夫人,她提示了我们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时间的问题。孩子昨日庆生,日子是三月初六,虽然楚家对外面宣称孩子是七月的早产儿,如果按照稳婆的话来说那孩子实际上是足月的,那么也就是说楚夫人怀孕是在头年的五月间,而她嫁给楚伯希的时候是那年的八月,那么那时她应该已经有孕三个月。”
“苏庆勇不是说孩子是二庄主的么?”
“是啊,忠卿,可是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楚仲年的行踪,夫人说二庄主去苏杭进新丝是在七月,那时才遇到的苏庆盈,即使二庄主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楚夫人在嫁给他兄长时恰好有三个月的身孕。”
“大人是说孩子也许不是二庄主的?那么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尔雅将眼神往众人那里溜溜一递,明显与史无名一唱一和。
“其实,这样的事情只有孩子的母亲一个人清楚,不是吗?”史无名望着苏庆盈叹了口气,“我想事情大概是这样,在二庄主那次出行前,楚庄主动了要在族内过继孩子的念头。楚家的家业是他们兄弟两人一起打下的,家族中觊觎这庞大财产的人实在太多了,二庄主并不想让自己和大哥亲手打下的家业让他人染指——就如同做了皇帝的人最防范的人往往是自己最至亲的亲人一般,但结果却不小心让外戚做大。不幸的是二庄主也陷入了这个怪圈,所以他才与苏庆勇定下了那移花接木之计。”
“大、大人,一切就如学生所说嘛!”赵希明听到史无名如此说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史无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本来事情很顺利——若非赵希明的凭空出现。赵希明对苏氏兄妹心有怨怼,无时不刻的想落井下石,而且他在楚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很快就要被赶离去,我想他巴不得搅乱这楚家的一滩晦暗不明的水哩!所以他就在孩子生辰的当天给楚庄主送上了这张字条。楚庄主果然心生怀疑,他也是阅尽世间的风云人物,怎会不怀疑到其中的不妥,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于是就出现了书斋中要滴血认亲的闹剧。”李忠卿接着说,“他以孩子的性命相威胁,想知道二庄主与苏庆勇会不会露出破绽。”
“不知诸位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尔雅也开了口,“两个母亲争一个孩子,她们都说自己是孩子的母亲,而孩子尚小,口不能言,不能说出谁是自己的母亲。结果闹到了县官那里,县官说既然这样,你们就一人拉住孩子的一条手臂,尽力的把孩子往自己这里扯,谁抢到就是谁的孩子,孩子真正的母亲因为怕孩子痛,所以在抢夺的时候松了手,只是望着孩子嚎啕大哭。所以县官就判断出了谁是孩子的真正母亲。”尔雅慢慢开了口,“也许昨夜书斋里发生的事情也许和这个故事有一点点类似,楚庄主定然是想以父子天性进行试探。”
“可是,楚庄主的这种想法显然有缺憾在。虽然人说虎毒不食子,可是公老虎在饥饿时也会吃掉自己的孩子,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昨夜楚庄主显然没有得到结果,因为他低估了人的无情,而这两个人也抓住了他内心的那丝侥幸——如果孩子真的是自己的怎么办,利用了这一点平安无事的离开书斋。”李忠卿说。
“大人是否忘记了一件事情,孩子的父亲是二庄主,而就算孩子的父亲不是二庄主的话,也断断不会是在下,在下与庆盈可是兄妹!”苏庆勇此刻开了口。
“是吗?”史无名饱含深意的笑了笑,“可是如果你与苏庆盈不是兄妹而是夫妻的话,那又如何?”
“夫妻!”李忠卿的双眸徒然变大,而苏庆勇与苏庆盈的面色也是突变,但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如果孩子的父亲是苏庆勇,也就是说他们用了仙人跳……”(注:其实“仙人跳”这个词出于清朝,明朝叫“扎火囤”,意思是用女色骗取钱财,但笔者实在不知道唐代叫什么,所以膜拜诸位,请让我用。)
“你这个词用的真是太准确了,尔雅,就是仙人跳!”
“孩子果真……呀!好贱人!”楚仲年勃然站起,想要扑向苏庆勇。
李忠卿走过去把住楚仲年的肩头稳稳向下一压,楚仲年顿时动弹不得,只得悻悻的坐在椅子上,而苏庆勇两边已被衙役架住,他叹了口气,“胜者王侯败者贼,自古如此,二庄主,你也不必如此了,其实你我本质上并无区别,我对你使了仙人跳,而你对于你大哥何尝不是?如今何苦再做如此举动落人笑柄呢?”
“你、你!”楚仲年看苏庆勇的目光好似用把他吞下去,“大人,杀我大哥的人不是他吗?”
“不是,下官判断你二人不是凶手的原因正是因为你们的人性——卑劣的人性,为了眼前这点利益你们连承认孩子身世的勇气都没有,何谈杀人——杀一个可以给你们最大利益的人。而判断出凶手是谁,本官也是靠了人性,就如孩子那个被换下的襁褓,正是它让凶手昭然若揭。”史无名淡笑,“其实在看到包裹孩子的新襁褓时,就应该知道凶手是谁了。孩子尿布、衣物、小孩被褥这样的东西,男人屋子里怎么可能有,只有女人那里才有,所以凶手应该是除了奶娘外与孩子最亲的女人。”
“你说凶手是——楚夫人!”
“若是寻常人,将那襁褓扔了也就是了,可是只有母亲害怕孩子着凉,在将孩子放回云姑门前的时候还为他裹上了新襁褓,这也是人性。”史无名叹了口气,“这里我想多问一句,从二庄主刚刚的说的那句‘孩子果真’来看,你似乎也对孩子的身世心有疑虑。”
“我认识她时,这贱人不过是个歌女,人尽可夫。”楚仲年咬牙切齿,只是被李忠卿牵制动弹不得,“只不过,我没想到她连我也蒙骗了!”
“那么你这位家世良好的庄主大人又高尚到了哪里去了呢?能定下这种移花接木之计算计自己兄长的人……哼哼!”史无名抢白道,然后冷哼了一声,“一个男人胁迫虐待一个婴孩——那是他疼爱了一年的孩子,而另外两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闭口不言。即使心有怀疑,但那时二庄主还应该认为孩子是自己的吧?苏庆勇也应该知道孩子是自己亲生吧?可是你们都选择了缄默推脱,这也就是你们所谓的亲情,在金钱和利益面前一钱不值!而正是你们的这种行为让一个母亲深深的愤怒,其实在楚仲年试探你们二人的时候,夫人就在窗外偷听,后窗的脚印就是她当时留下的。夫人讲过她在寻找孩子时到了许多庄主时常去的地方——也许就是庄主与云姑寻欢作乐偷情的地方,比如这里。夫人恰逢其会,你们在屋中所做的一切让这个母亲如此愤怒,所以在你们走后,她以找孩子的名义进入了这间书斋,然后刺了庄主一刀。”
“如果我能够一下子他们都杀死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做。”苏庆盈冷冷的开了口,看向楚仲年和苏庆勇的眼神是深深的憎恨,“大人刚刚所谓的一女三嫁,仙人跳,庆盈都承认,可大人可否想过我是否愿意这样做,我所跟随的三个男人,可有真心待我之人?他们待我,不过是工具而已——一个可以怀上子嗣谋夺利益的工具。而孩子所谓的三个父亲,个个也不过是把孩子当作工具——得到荣华富贵的工具,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们到底有谁是真正爱这个孩子呢?本来我已认命,我这样的女子,身似浮萍,随波逐流也就罢了。可是我的孩子,不可以重复我的悲剧,我要他得到世上最好的人生,过上最幸福的生活,所以,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的人或事物我都会为他扫清!”
“所以你杀死了楚庄主,因为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上的蚁穴,最开始微末,但终有一天,会将所有摧毁。所以我必须下手。”苏庆盈苦笑,“在那两人走后,他随手把匕首放在了桌上,怀里抱着孩子,我进屋去,告诉他我到处在找孩子,在他把孩子递给我的时候,突然追问我孩子的身世,于是我便拿起那匕首刺了他一刀。当时我很害怕慌张,所以马上抱着孩子跑掉回到了自己房中。其实我本不想换掉那个襁褓,也不想让孩子再回到云姑那里去,可是我不能让二庄主他们发现孩子在我这里,那样他们定然能把我与凶案联系起来,而且我也不愿意那个人的血留在孩子身上,所以我给孩子换过襁褓后送回了云姑的门口。”
“那襁褓呢?”
“我烧掉了。”
“是你这贱人杀了我大哥!你这贱人!”楚仲年口中乱嚷,扑上去想要去打苏庆盈,只是被李忠卿钳制不能得手。
“住手!”史无名冷冷的发话,示意衙役按住了楚仲年,“她是伤了你大哥,但却不是杀死他的人。楚夫人,你是右手接孩子,用左手伤人的吧?”
“是。”
“一个女人,右手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用不常用的左手伤人。嗯,我并不是说这样不能杀人,但是力道一定会大打折扣,何况还要狠毒的在腹中绞动一下。从楚庄主身边书桌上的血指痕和地上滴上的血滴看,当时楚庄主是从地上抓住书桌站了起来,也就是说,那时他的伤可能不重,至少还能行动。那么想想看,一个受伤的人,他会做什么?”
“呼救!”
“没错,所以,尔雅,当时你听到的呼救声确有其事。只是可惜,他的呼救没有喊来救命之人,却喊来要命之人。大家不妨想想看,昨夜是谁抱着看好戏的心思一直在书斋左右一直寻晃?这个人好谈是非,人品不高,他正为自己把楚家的丑事揭开可以扳倒苏庆勇等人心中高兴,能否不待戏落幕就离开?而楚夫人刚刚也说,在她寻找孩子的时候,此人就在四处游荡。楚夫人,他应该就是在这书斋的左近游荡吧!”
“大人说的不错。”苏庆盈点头。
“赵希明!”李忠卿虎眸冷冷瞥过去,“全家只有他连夜将昨日的衣物洗的干干净净,不过在阳光下依然可以看到左袖口处和胸前腹部有点点暗斑。”
“那是小人昨日在宴席中沾上的酒水油渍!”赵希明急忙辨白。
“胡说什么,昨夜我见到你时,那衣物还是干净的哩!”楚仲年开了口。
“血迹其实是最不容易处理掉的,其实你应该像夫人一般把它烧掉,可惜你又吝啬,舍不得那赴宴时穿的上好衣物,所以成了指证自己的证物。”史无名轻轻摇头,转过头来望着楚仲年,“你们兄弟要赶走赵希明,而赵希明却想借挑拨你们兄弟还有与苏庆勇之间的关系来报复。他本期待一场好戏,可是却没有想到你和苏庆勇竟然都未露破绽,书斋里并没有闹起来,他的懊恼可想而知。所以当他听到了呼救进了书斋后,看到楚庄主的情形,他意识到,如果楚庄主死在这里的话,你和苏庆勇都逃不得干系,所以本应该去救治楚庄主伤势的他,竟然借拔刀之势将匕首插深绞动,杀死了楚庄主!”
“那么楚伯希为什么会去拿那‘杀李园’的字条?”尔雅问。
“其实他是想告诉我们,写这纸条的人就是凶手!就如那句俗语——来说是非者,定是是非人,赵希明就是那是非之人!”
“大人这是凭空猜测,那我也可以说,老爷死前攥紧那纸条正是说明他是因为‘杀李园’一事而死啊!”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此话你已经是第二次说出来了。”史无名抚掌大笑,“这‘攥紧纸条’几字可是关键所在!人死后的僵硬让所有的人都无法知道楚庄主左手中攥的是什么,我也是等仵作撬开他的手后才知晓。官府到来后,书斋一直是被封锁的,我手下的衙役——应该说被忠卿训练出的衙役没有命令不会对外人泄露案情一个字,那么你是如何知道这‘杀李园’的字条是攥在楚庄主手中的呢?答案只有一个,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楚庄主的人,也是看到他最后动作的人。而你没有阻止他的行动是因为你认为那张纸条是最好的扰乱视线嫁祸他人的方法,赵希明,本官说的可是?”
“学、学生……”赵希明结结巴巴,半晌后方才反应过来,连呼饶命。
“当别人对你讨好奉承时,心中隐藏未必都是蜜糖,也许是可怕的刀锋。就如你对于你的主子所做的,也如我对你所做的。杀人者恒杀之,这是我对你的忠言。”史无名用扇掩面冷笑,四周一下子静默的可怕,“只是——你需要下辈子再好好记得。”
“我想问的是,既然你在看见纸条看见小少爷的时候就能确定凶手,那么——”回程的路上,李忠卿冷冷的开口,打破了四周的沉默,“为什么还要尔雅姑娘陪你东拉西扯,还要我为你东走西忙?”
“仅凭猜测能入人之罪么?当然还得依靠尔雅的配合,忠卿你调查回来的资料和证据呐!”史无名急忙挑开轿帘赔笑,“二位居功甚伟、居功甚伟!回去定然好酒好菜伺候二位!”
“有时候我们为了得到某些东西,必须要先付出某些东西,即使我们本身并不愿意。”尔雅叹了口气,一本正经的学起了史无名的腔调,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虽然知道这是马屁,一个为了以后继续巧使唤人不得已拍的马屁,不过还是被拍的很舒服!”
“尔雅姑娘,你我也须谨记,当别人对你讨好奉承时,心中隐藏未必都是蜜糖,也许是可怕的刀锋。”李忠卿面目严正的说,“对于这个人,我们不需要下辈子记得这句话,我们要从现在就牢记这句话。”
“忠卿,尔雅,你、你们……”史无名声音万般幽怨。
“噗……哈哈……”
夕阳下,三人笑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