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案无名
远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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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戒痴大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盂兰盆经》,但心思并不在此,又是一年秋来到,想来那莫忘崖下的彼岸花又要盛开了吧。
“让人迷乱的接引之花啊!”法师轻轻叹息“不知今朝又要带谁而去呢?”
几天前
“忠卿,我要到京畿附近走上一趟,县中事务就麻烦你与诸位同僚了。”一个秋日的午后,史无名在自己的房间收拾行装对刚刚进门的李忠卿说。
“如今也不到上京述职的时候,为何要到那里?”
“与我有同榜之谊的故人有续弦之喜,他特地寄来了请帖我怎能不去。”
“续弦?此人年纪也不小了吧!”
“非也,忠卿,虽然此人是续弦,但只比我年长上几岁。想当年他可是秋闱中名动京城、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呢!那时为他心醉的名门闺秀不知有多少,风头可是将状元榜眼探花都比下来了。”
“等一等,那个人莫不是姓沙?我记得你登科的那一年,有两个人是风云人物,一个是你,十七岁进入一甲第七名,被人赞誉年少而有才;而另一个也是一甲进士,据说是潘安在世、宋玉转生的美男子,当时被称为‘双璧’,莫非是他?”
“忠卿你突然这么夸我让我很是……”史无名讪讪笑道“不错,那个人就是他,他姓沙名华。‘华’者,花也,这个名字与他倒也十分相称。只是此人姻缘路有些坎坷,高中不久后他将未婚妻接来京城准备成亲后一同赴任,可那女子也是无福之人,不久之后竟然‘意外’身亡了,据说此案当时在京畿闹的是沸沸扬扬,更牵连了朝中的高官,但讽刺的是最后却因查无实证不了了之。结果便是一家哀愁几家欢乐,在那可怜的女子去世不久后他那里提亲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平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取了娶了吏部郎中(正五品上)的女儿,还调到京畿附近做县令(古时畿县县令的品级为正六品上,而史无名这种中县的县令品级为正七品上,李忠卿作为县尉为从九品下),和我不一样,将来是前途无量的那一种。”
“哼,别告诉我这又是一个负心之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害了这世间痴女子中一个。可是为什么又续弦?他的郎中千金去世了吗?”
“听人说,一年前小产去世了。”
“那么这位夫人是——”
“如今户部侍郎(正四品下)的千金,与前任夫人是表姐妹关系。”
“老泰山的职位是越来高,看来人家混的比你明白多了,只是这个男人……”李忠卿沉吟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忠卿。所以,我一定要去,好好巴结巴结一下将来的上级,呵呵。”史无名故作很卑劣的笑。
“快滚!”李忠卿冷冷的将包裹扔给他。
翠云山
两日后,史无名与随行的家丁行至京畿附近的翠云山,翠云山的得名正缘于满山青松翠柏,常年有白云轻雾从岫穴间逸出,端的是人间仙境。史无名行至山岭的最高处之时正是夕照菲微,太阳冉冉坠下之时,他望见离自己停脚处几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上匾额上的字因为天色已然看不分明,但史无名知道从自己站立的高度来看那亭下是定然是百丈深渊。若是白日他定会去观赏起这悬崖下的景致,但今日天色已晚四野无人,史无名觉得应该快些下山才是上策,于是他加紧策马。只是天总是不从人愿,再向下走了一段路,史无名的马儿闹起了脾气,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威逼恐吓都不肯前进,无奈之下他只有四处张望希望可以寻到一个落脚之处。深山藏古寺,没多久他就在半山腰看见了一方古刹,出家人总是大开方便之门,史无名很庆幸自己不必露宿山中了。这古刹虽小但却庄严凝重,有超脱世外涤人心魄之感,史无名身处其中顿觉一片宁静平和,而唯一让他感到奇怪与不协调的是佛堂中那位白须、脸如同风干的橘皮一样的方丈老和尚此时竟然如同一个女孩家一样手中拿着一束鲜红的花朵在把玩。
“大师难道在效仿佛祖的拈花一笑的掌故?”他很想问但没有开口。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若无悲,无欲无求,忘一切悲苦,有花名曰彼岸。花开彼岸时,只一团火红;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戒痴大师仿佛了然史无名的心事一般转过身来“人说这彼岸花是天降吉兆四华之一,生于三途川上的接引之花,但在老衲眼中,此花的魔性要大过它的佛性,施主看它血红的色彩,是否如同鲜血一般啊?”
史无名皱了皱眉,戒痴大师的比喻让他觉得很不愉快,刚要答大师却又自行开了口。“施主可知它为什么如此血红,那是因为它吸食了人的鲜血啊,三年前的秋日,有五个女子到这古刹中烧香,走到这莫忘崖上时,山雨突至。因缘际会,几个女子便在那知返亭中避雨。啊,那里原来不叫知返亭,因为常常有人在那里轻生,所以老衲为它改了一个名字,希望那些想丢弃自己性命的人可以迷途知返。可是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其中的一个女子竟然从亭中跌落到了莫忘崖下,另外四人只是说当时天降落雷,女儿家们胆小一片慌乱而亭内又有积水,那女子只是一时失足才掉下深渊。后来搜寻的人们在崖下找到了那女子尸身,鲜红的石榴裙、披于肩上的红绡纱衣,四溅的殷红,与她的尸身四周盛放成群的彼岸花形成了一种妖异的景象。据说那女子再有几天就要嫁人了,事发半月之后,她的未婚夫来到那知返亭中站了整整一日,一言未发、一泪未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年老衲对他如此说,只是不知他是否听的进去,后来他在寺中为那女子设了往生牌位,每一年都来供养。你看,今日白天他就送来了这新开的彼岸花。”
史无名凑近看那往生牌位上的字:爱妻曼珠,下面的立牌的人则写着:夫沙华立。
“真是巧极,竟然是他。”
不知为何,史无名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宿命之感。
沙府
一夜无话,第二天史无名辞别了戒痴大师,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因史无名不想在此事上耽误太多的时间——毕竟是私事,所以几乎是计算着日子行路的,此时恰恰是成亲的前一天,沙华所在的府衙此时已经张灯结彩、布置一新。沙华在门外迎接,他比在史无名的记忆中有些清减,但依然是风姿绝代,容貌俊秀,他向史无名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史无名觉得就连自己身上那精工刺绣出来的兰花都有些被比了下去。可当史无名细细再看沙华,却发现他面色发白,嘴唇有些淡淡的青紫色,而身上也隐隐飘来一股药香之气。
“沙兄,你的身体可否是有不妥?”
“果然瞒不过贤弟的法眼,愚兄患上了心疾。记得当年在京师你我相交之时,贤弟年仅十七,却熟读医书药传,对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药草毒学,颇有心得。那时你我住在同一家客栈,把酒言欢、谈诗论文,也是少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酋,琳琳种种仿佛依稀就在昨日。”沙华虽然嘴角还有笑花但是语意却十分凄凉。“如今愚兄痼疾在身,缠绵累人,有时觉得也许自己的大限将至了吧!”
“沙兄,你在胡说什么?春秋正胜之年,人生大喜之时为何吐此不吉之语?”史无名语带嗔怪,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详之感。
面对史无名的嗔怪,沙华只是微笑不答。
“老爷,今年又有人送花来了。”此时身边有人插言,一束如血一样绚烂鲜红的彼岸花附着一页信笺,在侍女白嫩的手中发出妖异的光彩,仿佛在嘲笑着世人。
“又送来了吗?”沙华语气淡淡,但是手却是微微发抖。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娟秀的笔迹写着几句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沙华看到这突然捂住了胸口,面色更加苍白,呼吸有些急促。
“沙兄!”“大人!”史无名与那侍女一左一右扶住了他,那鲜红的花朵从侍女手中落下,顿时撒落一地。
“无妨,只是些许触景生情而已,让贤弟见笑。”沙华摇了摇头,手中攥紧了那一页纸笺。“请贤弟原宥,愚兄要先行进去服些药物。婉儿,代我好好招待史大人。”
“沙兄请自便!”见沙华去后,史无名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名叫婉儿的侍女,婉儿生的水剪双眸,花生丹脸,十分俏容,她向史无名施了个礼,然后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大人。
“婉儿姑娘,你与沙兄刚刚说的‘又’是何意,难道从前也曾收过此花?”史无名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枝红花。
“大人说的是,从曼珠夫人去后的三年里每年的祭日,都会收到彼岸花与这样的纸笺,当然还有例外的两次,我家大人娶绛云夫人的前一日还有一次就是今日了。这花不知是何人所送,到时就会用布盖好放在府门之前,而纸笺上的字迹……这正是让人害怕之处,那纸笺上的字分明就是曼珠夫人的字体。”
“曼珠夫人的字体?为何称夫人,我记得他们……”
“虽然没有成亲,但是老爷一直让我们称她为夫人,曼珠夫人与老爷能共苦却无缘同甘,老爷心中一直深以为憾,心中一直将她作为结发妻子来看。”
“原来如此。”史无名点头叹息“你如何知道那纸笺上的字迹是曼珠夫人的?”
“三年前,奴婢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身为奴,被老爷买下来伺候曼珠夫人。那时曼珠夫人的一切都是我在收拾打理,所以一看就知道那字迹是谁的,更不要提与夫人青梅竹马的我家大人了。”婉儿显然陷入了许久之前的回忆中。“曼珠夫人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对下人、对我,真的、真的是极好,可是没有多久……夫人就去了,然后我就一直留在府中看着老爷把一位位夫人,先是绛云夫人再是如今的绮萝夫人迎娶进门。而这两位夫人一个比一个更可怕,从前曼珠夫人留下的东西,绛云夫人过府后,很快就找了个借口给烧掉了,而大人竟然什么也没说。而如今就要过门的这位,据说是比起绛云夫人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到此处,婉儿的语气有了淡淡的怨怼。
“我记得有关曼珠夫人的死——据说是意外落崖不是吗?当时在亭中有五人:曼珠夫人、绛云夫人、绮萝夫人,还有两人是谁?”
“是奴婢和尔雅姑娘,奴婢永远都记得曼珠夫人出事的那一天,山雨突至,雷声震耳,亭子里乱成一团,尔雅姑娘被雷声吓得东躲西藏,夫人本在亭边观雨景,见到尔雅姑娘如此,便想去安慰她,那时奴婢从古刹中借伞从亭外跑回——我不放心夫人和那两位官家小姐在一起,她们对夫人的嫉妒就连瞎子都看的出来。那时我想到夫人身边,但却被两位吓得靠在一起的小姐挡在身后,而她们也正拦住了夫人要去的方向,亭子不大,人却几乎挤在一起,事情瞬间就发生了,结果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而正对着夫人的两位小姐却异口同声的说是因为地上有积水夫人才失足落下山崖,而官府就依照两人的叙述草草给了一个意外的结论。”婉儿语气有些嘲讽。“您也许不知道,当时流传着多少个关于夫人之死的流言。有人说老爷想成为高官的乘龙快婿,所以要与夫人解除婚约,夫人伤心之下跳崖自尽;也有人说是绛云夫人在知返亭上把夫人推了下去,因为在夫人死后她马上就入主这个家。当然这个故事的主角也有换成是绮萝夫人和尔雅姑娘的,流传的说法也不尽相同。但是传言就只是传言而已,没有任何实证,朝中又有几位小姐的爹爹拦在那里,事情只能是不了了之。”
“也难怪世人会如此想,当年同在知返亭中的女子除了尔雅姑娘先后都成了你家的主母。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样的传言就是因为有三人有这样的口实落下吧。”
“谁人不知如今就要过门的绮萝夫人一直思慕我家大人,她的心性本就是要尖好胜的紧,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在这门亲事上输给了绛云夫人,绛云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往这里跑,名义上是为了看夫人可是我们谁都知道她为的就是见一见大人,弄得绛云夫人背地里常常怄气。再就是我家大人这个人——对谁都好像和颜悦色、以礼相待,那时他对绮萝夫人很好可是对尔雅姑娘也不赖,那尔雅姑娘三年间也来过这里几次——都是受大人邀请,每次来大人都是热情百倍,所以有人猜测说那尔雅姑娘也是有几分喜欢我家大人的。”婉儿说到此处,语气不尽的哀怨。
“唉!”史无名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沙兄啊沙兄,你怎的平生添了这许多桃花债!看来这婉儿也……“在下记得绛云夫人是吏部郎中的千金,绮萝夫人是户部侍郎的掌上明珠,那么这位尔雅姑娘到底是哪家的娇女呢?”
“尔雅姑娘是京中方鸿声方老捕快的女儿,身世自然不能与前两位夫人比,她是曼珠夫人生前的闺中好友,曼珠夫人生前把她当妹妹一般疼爱。此次我家大人还把她请来了呢!”
“是吗,那位令人敬重的铁面老捕快的女儿!在下倒是很想见上一见。”
“奴婢来时看见她就在后花园,让奴婢为大人带路吧。”
显然沙府的花匠很是善于侍弄花草,花园中土地黑厚,只是这个时节大多数的花木都已经开始凋零了,已经有许多黄叶覆盖其上,园中只有菊花在含苞待放,踏着园中的石子路,绕过几丛花木,便到了园中的莲池。莲池四周保持着最自然的风貌,没有刻意的雕饰修砌,甚至连石子路都没有铺砌,走在泥土之上有一种漫步在乡间小路上的感觉,此时池中荷花已谢,只剩下荷叶翩翩,随波光摇动。莲花池正中有一方土地,若是寻常人家这里应该是搭小桥、建水榭,但沙华却将这里留置成为了一块孤岛,小岛上没有别的,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被一圈的假山石围在中间,那是一片开的正胜的彼岸花。莲池四周没有任何可以上岛的路径,只有一叶小舟停留在岸边。此时沙华正从小舟中下来,将一枝可能是这塘中最后的荷花递给岸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沙华在对那女孩子微笑,鬓发轻垂的侧面形成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暧昧的画面。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风儿将沙华的轻语传了过来,史无名皱了皱眉,这诗的意思可暧昧的紧啊,这两个人难道真如他人所说的……他将身形悄悄往树荫后一隐暗暗的观察这两个人,此时才发现身边的婉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那是史无名第一次见到尔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十七八岁的样子,生的很清秀,虽然身着英气的男装却能完美的诠释出文文静静几个字来,她好像在认真的听着沙华的话,但史无名却觉得她望向莲池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却带着一丝丝淡淡讥讽的笑意。
“残荷零落,黄叶委地,新人堂中笑,旧人白骨哭,这秋日确实是让人伤怀怨尤啊!”娇媚的口却说出让人冷冷的话语,尔雅下一刻便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沙华苦笑着站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这可不是情人拌嘴,看来世间传言未必可信,但若是想弄清楚那位曼珠夫人的公案,这姑娘倒是一定要见一见了。
西跨院的客房,史无名发现原来自己房间与尔雅的房间竟然是只隔了一个院子的对门,史无名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尔雅的房门前想敲门但却住了手,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史无名啊史无名,你要用什么理由敲开这个门,用什么身份去追问盘查当年的事呢?要是忠卿在这里,你少不了又受一场奚落了。”
婚宴
婚礼十分隆重,毕竟是朝廷重臣的女儿嫁人,道贺的人自是不少,虽然天阴沉沉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婚礼的举行和大家拍马屁的心情。礼毕入席时,史无名这个旁观的人都觉得过程繁冗复杂的让人有些昏昏然。户部侍郎大人虽然是在笑脸迎人但是史无名在他的脸上也看出一丝无奈,显然对这桩婚姻不太满意,确实这桩婚姻有太多令人尴尬之处了,在看吏部郎中的脸色似乎就更加复杂,他定然是想起了自己已经香销玉陨的女儿与自己未出世的外孙。
接下来的推杯换盏就更是让史无名头痛不已,此时他突然想起了李忠卿,那家伙可是人不可貌像,喝酒得用斗量啊,好在自己只是小小一个县令,不想去巴解别人,别人巴结的对象恰好又不是自己,倒也少了被灌酒的机会。但是就算如此,他的头也有些晕乎乎的了,于是偷眼看四周的人,“啊,张进也来了,我以为他不会来了,毕竟原来是自己的老婆现在却花落他处,也靠不上户部侍郎这座大靠山了,真是窝囊又倒霉啊!”
“能不来吗?那可是顶头上司的女儿啊,还要在人家下面做事,就算心中怨怼也不能表现出来啊。”
有人在身边窃窃私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众人的眼光他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年纪与自己相仿,脸庞与气质自然不能同沙华相比,但在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史无名并没有从他的脸上读出太多的情绪。
史无名心中不仅浮现出昨日婉儿的话语“绮萝夫人一直爱慕我家老爷,只是有绛云夫人挡在那里她无可奈何而已,绛云夫人小产去世后,那时绮萝夫人本已定下亲事,可是为了我家大人竟然毁了婚,就算是填房也心甘情愿。”
人群中似乎也有人在偷偷打量张进,史无名捕捉到了那目光的主人——尔雅,尔雅并没有注意史无名,而是又向另一个人看去——沙华。沙华此时正被人围住劝酒,白皙的脸上有了红晕,史无名心中不由的担心起来。果不其然,酒宴只过了一会儿沙华就摇摇欲倒,史无名急忙上前搀住,让沙华的一个亲眷继续招呼客人而自己则扶着他向新房走去,沙华身上传来的浓浓酒气熏的史无名的头也痛了起来。“曼珠。”耳边听得沙华一声呓语,史无名微微苦笑起来,原来你的心中还是忘不了她的,既然如此你在短短三年内接回家中两个新人到底又为的是什么呢,难道真如世人所说的为了富贵荣华?
天边有闪光划过,酝酿了一天未下的雨——就要下来了。
此时正好看见婉儿和几个丫头,她们急忙将自家老爷接了过去。史无名觉得可以松一口气,自己也回客房歇着了。
夜半
惊雷闪电,摇撼着大地,漫漫雨幕笼罩着沙府。雨箭密集地射在府内的青石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哗哗”声,似乎在这样的雨夜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史无名在昏睡中恍恍惚惚的听到了雷声、雨声、还有压抑的哭声。
哭声——?史无名急忙披衣起身开门,门口蹲着一个人,当闪电的光芒照亮四周时,史无名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尔雅!她双手抱头,瑟瑟发抖。突然的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让眼前的人儿彻底崩溃。
“哇啊啊啊啊啊,爹——”尔雅好像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尖叫起来,史无名蹲下来试图出言安慰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突然想起了小时安抚受惊的小猫都是抚摸头,于是将自己的手抚上了尔雅的头,结果却被受惊的尔雅用双手抓了个正着,两人一下子跌坐在房间的地上,史无名完全手足无措,就算面对政务案件精明干练如他,此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只有保持事态的原状。
不知过了多久,当雷云过去,只剩下大雨滂沱时,渐渐恢复神智的尔雅的表情唯有一语可表——瞬息而万变,尴尬、感谢、气恼……有如走马灯一般在尔雅那白净的脸上走过,而其中某一瞬间史无名甚至有一种会被灭口的杀意感受。
“姑、姑娘,你怕落雷?”为打破尴尬气氛先开口的是史无名,但心中在想:这姑娘却是真的怕雷,婉儿说的倒也并无虚假。”
“是。”尔雅此时脸上红的依然犹如天上的红霞,但还是回答了他“多谢公子,多谢……我、我从小就十分怕雷雨和水,这个毛病害得我……唉!”尔雅有些羞恼的顿了顿足,动作十分可爱。“公子也许不会知道我多么憎恨自己的这个毛病,就是因为这样,当年……”
好机会,这倒是可以问问当年之事,史无名刚刚想要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门前,人未至而声先闻。
“史大人,尔雅姑娘,快开门,出大事了,我们夫人不见了!”门原本就是虚掩的,一下子被推开了。来人是婉儿,神情万分焦急,浑身上下被雨水打的湿漉漉的。
“什么?夫人不见了!”史无名吃了一惊,而让他更加迷惑的是尔雅那惊诧的表情与那句低语“奇怪,已经这么久了……”
大红的灯笼、喜字与礼堂在夜的黑暗和大雨中显得更加迷离,在这样的背景下忙乱的人影更显得不真实而缭乱。几乎所有的人的衣物都被这大雨浇的湿透,史无名看见沙华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雨中时,一把把他拉进了厅中。史无名一摸,里衣都能攥的出水来,史无名皱眉道:“沙兄的身体怎能受此风吹雨淋,快去换过!否则一会儿连你也倒下了。”沙华听得此言点点头,身体却没有行动。
“我只是夜半醒来想要点水喝,不见了绮萝。问题是愚兄我进房已经是烂醉如泥,根本就没留心过她,甚至是她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沙华喃喃自语,苦笑了一下。
史无名一时不知怎样劝慰他,倒是婉儿有些急了,强拉着他回房换衣去了。而尔雅看看那两人的背影要了把伞转身走出加入了找人的行列。
时光已经来到了破晓时分,雨也渐渐停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一声喊叫从后花园中响起,史无名听出那是尔雅的叫声,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史无名将面色苍白的沙华交给婉儿,匆匆赶向后花园。
彼岸
不过是几个时辰,但对于有的人来说人世已过,物已全非。
东方的晨光掩映着彼岸莲池中小岛上开满的近于红黑色的花朵,满眼看上去触目惊心。昨日的那叶小舟现在停泊在池中小岛处,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舟中露出的一角鲜红的衣襟。莲池的岸边,有几个刚赶来的家丁正准备下水过池,几个丫头站在岸边在向岛上呼喊夫人的名字。
“这大雨把所有的痕迹都冲走了。”看到赶来的史无名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望着脚下的土地开口道。“不知夫人情况现在如何,这里虽看不真切,但只怕是、只怕是……”
“不管如何,先让人把小舟弄过来吧。”史无名长出了一口气,而此时随后赶来的沙华正催促着那几个下水的家丁。
当真正看到了小舟内的情况,在每个人心中所残存的那一点点侥幸都被无情的扼杀了。尸体衣冠整齐的躺在已经积了不少雨水的小舟中间,身上的嫁衣早已被雨水浸透,身旁放着小舟的船桨。而死因也让人一清二楚,粉颈上系的那条红色丝绦——新娘的腰带就是根由。死亡就是这样,无论生前是何种的如花美人此时也只能让人掩面回目而已,一时间敢于正视死者的只有史无名与尔雅了。而那一瞬间,沙华摇摇欲倒,婉儿上前一把掺住。
“婉儿姑娘,送你家大人回去,沙兄,出了这样的事,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处理,这里就交给小弟可好?”
“一切就仰仗贤弟了!”沙华点点头,由婉儿搀扶着他离去了。史无名留在了莲池,细细的打量起那方孤岛与眼前的小舟,与他一样没有离去的是尔雅。
“尔雅姑娘,你可愿与我一起上岛一行?”史无名问尔雅。
“不。”出乎史无名的意料,尔雅坚决地摇了摇头,她看着史无名那不解的眼神,吐口道“我说过我怕水,所以从不坐船。”
史无名觉得十分谦然,昨夜尔雅确实说过,但自己却忘了,如今看尔雅那苍白的面色,确实是所言非虚。
小岛大约三米见方,开的正艳的彼岸花个个有花而无叶,茎直直的从土中钻出来,让人看起来觉得十分不舒服,刚刚小舟就卡在围砌小岛四周的两块假山石中间处,船头用来系船的铁环上并没有绳索,看来是因为主人平时就并不常用的缘故,铁环早已生锈,但细细看来铁环的有一部分铁锈已然脱落,隐隐发出亮色。
“这小船平时如何固定。”
“回大人,冬天自不必说,春秋没有荷花时放在岸边,而夏天池中都是荷花,放在池中也是吹不跑的。”
“原来如此,所以从没有系绳索。”
一瞬间,史无名心中划过了千百个念头。“从尸身已开始僵硬,至少死去两个时辰以上。嗯,两个时辰前,正是夜半雷雨正大之时,这点与船中的积水倒是相吻合。小舟与船桨都在这里,那么死者被杀后凶手是怎样回去的。游泳吗?嗯,昨夜那么大的雨就是身上湿透了也不会有人发觉。难道凶手要从府中会游泳的人中开始判定?不!这样也很片面,可以让小舟到达这里的方法也不是没有。等等,新娘的鞋底有什么?这是——豆子!嗯,女子出嫁正午出门之时要打开红伞,代表开枝散叶。撒红豆绿豆和米于伞顶和车顶,用以辟邪,入洞房的时候,也要撒花生豆子等物,看来这是新娘身上无意中带出的。只是这豆子……”
问询
整个沙府乱的如同一锅粥,而这锅粥的沸腾点就在于户部侍郎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入骨髓,看任何人的目光都如同凶手。
而就在此时,史无名被送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始作俑者就是沙华,帮凶就是一群趋利避害的官员。
“贤弟,此事出在我府内与我有莫大的关系,此事不宜愚兄插手,虽然此处也有上峰在,但是论到查察案情还是非你莫数。”
“可是沙兄,小弟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史无名的推脱没有人听,此案涉及朝廷重臣的关系,人人都当此事是个烫手山芋,失去女儿的侍郎大人不肯善罢甘休,最后在重重推托下,此事就落在了史无名的头上。史无名的好奇心一上来,关心的是案子的真相,一些官场上的利害关系倒不是他所在意的了,于是他便在沙府中查起了案子。
首先便是问询。
沙华
我——贤弟与我在一起难道还不知道吗?沙华微微苦笑,愚兄本来身体就不好又不擅饮酒,几杯下来就已经烂醉如泥,被人搀进房中时早就不醒人事了。说实话愚兄连绮萝的面都没有都没看到,这一点婉儿和喜娘可以作证。(婉儿与喜娘点头证实。)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夜半的时候把,我口渴难耐想起来喝口水,却发现绮萝不见了。我以为她气我冷落了她到处寻找到别处睡了——她的脾气一直是不小的。我便打算去赔情说说好话,可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此时才慌了,于是去找婉儿与家丁一起寻找。结果——不过一夜间我们却是阴阳两隔了。说到此处沙华眼中有几滴泪落了下来。“贤弟,愚兄真的是不祥之人啊!”
“唉~~”史无名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安慰。“沙兄节哀顺便。”
喜娘
“新郎倌回房之后,夫人就赏了银子打发我们出去了。”
“你陪新娘子在房间的时候,她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害羞又高兴,就是那些嫁得好的新嫁娘该有的样子嘛。不过,在老身走的时候看见好像有一个人在新房左近闲晃。”
“是谁,你认得吗?”史无名瞪大了眼睛。
“老身当然认得,就是那位被退了亲的张大人嘛!”
张进
“我确实很生气,那个女人给了我从懂事以来最大的羞辱,我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得,要被被人耻笑指点,还不能有怨言。昨日我多喝了几杯酒,有点冲动想去找那个女人理论理论,可是后来晃到新房附近却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是太蠢了,人家都已经拜完天地入了洞房,而只不过是被悔婚了的失败者,何必去自找不快。而侍郎大人也许下承诺绝不亏待于我,那个女人是将我所有的自尊踩在脚下,但是我绝对、绝对没有杀她。我有的是屈辱,但所求的并不是杀之而后快的快感,一个女人和我的前途比起来我还是选择后者,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是吗?可是就在我刚刚想要离开的时候,我却看见那个女人把一个丫头叫新房里,我当时怨气已消当然也不想管那么多所以就走了。”
“那么张大人能够认出是哪个丫头吗?”
“当然,就是那个外面挺漂亮的叫婉儿的、沙大人家的管事丫头嘛。”
“可有人看见你离开?”
“当然有了,沙府前的家丁丫头都看见了,那时天就要下雨,我不赶紧走还等着被浇成落汤鸡不成!”
婉儿
“把大人送回房后不久天就开始落雨,酒席也就散了,我领人在前院收拾剩下的残局,大约两柱香后,一切处理停当,打发大家回房休息后,我回自己的房间路过新房时,夫人开门把我叫住了,问我尔雅姑娘住在哪里?”
“你可知道夫人为什么找尔雅姑娘。”
“奴婢不知,当时夫人的表情不善,奴婢未敢多问,但私下里却能猜到几分。夫人定是怀疑尔雅姑娘与我家大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大人新婚之夜酒醉冷落与她,不管大人是无意还是有意,依夫人的脾气定然是无法忍耐。”婉儿略略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史无名的神色又开口道“后来夫人打发我走,奴婢便回房休息,迷迷糊糊睡着后不久便听见我家大人呼唤,此时才知道夫人不见了。奴婢记起夫人曾经问过尔雅姑娘的住处,便到西跨院这里寻她,到了尔雅姑娘这里时发现房门虚掩,走进去后发现房中没有人,所以接着就来到了大人您那里。之后的事情沙大人您就已经知晓了,奴婢整晚都在正厅陪伴我家大人。”
尔雅
“夫人的确昨夜到过我的房中,说了许多恼人的话,真的是……”尔雅向下垂了垂眼皮、稳了稳语调,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很气恼。
“那时我心神不定——因为雷雨,没有对她多加理睬。后来因为心情实在烦躁就不再理睬她走出了屋子,那时我想她自己觉得没趣自然就会回去了吧,可是一出去就后悔莫及——外面雨大雷大,我最害怕的东西,后来的事情大人也知道。”尔雅有些脸红,史无名也有一点局促不安“但我确实不知道之后夫人的去向。”
“所以在那时,你才会说:‘奇怪,已经这么久了’,姑娘当时指的就是你离开房间已经很久但绮萝夫人竟然还没有回房这件事吧?”
“不错。”
史无名点点头。“虽然尔雅姑娘会很为难,但我依然想知道夫人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说那位沙大人醉中念着我的名字,她问我是不是与沙大人——关系暧昧。真是……”尔雅的一张素脸变的粉红,牙齿咬的咯咯响不知是不是想咬碎的那个人是史无名还是其它什么的。
“原来如此。”史无名抹了一把汗,接下来的问题……要如何问下去呢,难道问人家姑娘是否真的和自己的好友有暧昧?
尔雅此时却柔柔静静的笑了,颇为了然的看了史无名一眼,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人人都道是我对他有情,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所爱的东西未必是我所喜欢的,只是我懒得与世人一般计较。当年我与他和曼珠姐姐在京师相识,他们那时租用的屋子就在我家的隔壁,我常常到他家中找曼珠姐姐玩耍,看到他们两人一对璧人、举案齐眉也真真的为他们欢喜,可是后来出了那件事,我渐渐的看清了他。古人喜欢以花喻人,沙华那个人,在我看来,就如同那池中小岛上盛开的彼岸花一般,虽然美丽,但却让人迷乱,那毒性不知不觉间让人致命。难道史大人没发现,与他有关的女子都死了。曼珠姐姐、绛云、绮萝、小女子除非是疯了才想会在这笔糊涂帐中插上一笔。”
“既然姑娘说起来了,那么无名就问上一句,三年前曼珠夫人落崖之时,姑娘看见了什么?”
“大人昨夜就想问此事吧,同样的问题在当年我不知被人问过多少遍了。这件事到如今我连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那一天,曼珠姐姐让我陪她去出游散心,她在家中待的实在是气闷——她和沙大人的婚事实在是有太多的障碍了。那时我才十五岁,和曼珠姐姐婉儿上了翠云山,就在古刹中遇到了那对表姐妹,同样是女人我看的出那两姐妹眼中对曼珠姐姐的羡慕,不,是嫉妒。正午时分下起了雨,我们正走到了翠云山顶,就躲进了知返亭,随后那对表姐妹也来了。老天爷突然雷鸣电闪,我当时、其实几个人都有些害怕,一群女儿家乱成一团,只是我最厉害罢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抱住头,堵住耳朵,藏在石桌的底下,而我听见凄厉的一声叫喊和几声惊呼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
史无名停止了一切动作屏住了呼吸。
尔雅显然陷入了很狂乱的回忆中,她的呼吸粗重起来,声音好似就要哭出来一般,说出的语调带有无限的自责。“曼珠姐姐是如何掉落的那一刻,我并没有看见,我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到婉儿她们三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刚刚曼珠姐姐站立的地方,而那里已经没有那个笑起来温柔的象水一样的女子了,绛云与绮萝两人站在一处满脸不置信的神情,绮萝的手向外伸出好像要拉住什么又好像要推开什么,而绛云正在一边摇头惊恐的向后退、面色苍白的如同鬼魅,然后婉儿从后面推开她们两个冲到了亭子的边缘往下望去,就算是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突然,就好像曼珠姐姐的落崖是虚假的一般,我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依然在对我温柔的微笑。”尔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半响,抬起头来“如果我没有猜错,沙华两位夫人先后的死都与曼珠姐姐的死有着极大的干系。”
“你是说有人为曼珠复仇吗,姑娘可知你的这句话把自己也纳入到嫌疑人之中了。”
“大人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本来就是嫌疑人之一啊。”尔雅从自己带进来的包袱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史无名,那是一把团扇,上面用工笔小楷题着一首诗: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汉时班婕妤的《怨歌行》啊,只是这字迹真的是好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这是曼珠姐姐的字迹,这团扇也是姐姐的遗物。至于大人觉得眼熟是因为曾经在给沙华的信笺上看过。”
“没错,是一样的,那么说是有人模仿她的字迹送信给沙兄了。”
“不,那确实是姐姐的笔迹”
“可是姑娘怎么能够确定,况且沙兄接到信笺时你并不在场,除非……”
“所以我说自己是嫌疑人嘛!因为那花与信笺正是我送的。当年姐姐在京师后就十分忧虑,读书时常常会抄录一些与自己心境相仿的诗句,而那些手稿就在我这里。”
“如果仅仅是送花与信笺去折磨一下姑娘心中的负心人的话,这中复仇也真称的上孩子气。”史无名微笑了一下随即神情变的冷冽起来“但是如果是杀人的话——那真的是不可原谅了。目前从绮萝夫人被害前的行踪、与姑娘的恩怨、还有刚刚告诉史某的那一番话,姑娘可知如今这府中有最大嫌疑的就是你,而且姑娘能说自己的所做所为在这件案子中没有起推波助澜的作用吗?”
听到此话尔雅笑了,却是真心的笑了,虽然眼角还带泪只是微微荡起嘴角,但这一笑,若融冰化水,暖日春波,史无名竟然在一瞬间看的呆了。
“那小女子就要看看‘双璧’之一的史大人要如何找到证据将我入罪,了结这起公案了。小女子建议大人从曼珠姐姐的那桩开始,再看看绛云是如何死的,再查到如今这桩,搞不好大人可以找出一个连环杀手也未尝可知。”
史无名无语,这丫头笑得真是——好似狐狸啊。
调查
新房
红罗幔帐,红锦绣被……如今的史无名见到红色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喜庆,倒是让他平生出一种悲哀之感。
空气中隐隐闻的到酒气,而地上撒满了花生、栗子、红豆等物,想来那是从喜床上扫落下来的,史无名一脚踩上去差点滑倒,跟在身后的婉儿见了不仅扑哧一笑。
屋中椅子上放置着一堆湿的衣物,想来那是沙华在夜里换下的那身。史无名走过去,看了半晌。“婉儿,你家大人没有着凉吧,看这衣物湿的,他身体不好,如果着凉引发他的心疾就不妙了。我这里有一个护心血、驱寒凉的方子,你就照方子去给他抓几幅药快让他吃下去。”
婉儿听到史无名话的前半部分,面色就已经很焦急了,听到史无名的后半句话,透露出千恩万谢的神色来,接了方子看了一眼,急急忙忙的去了。史无名向门外看去,看见尔雅正在院子的拐角回廊中看着院中的泥地。
“尔雅姑娘,你进来。”
“我进去恐怕不大合适吧。那里也许就是案发现场,而我的身份也是干系人之一。”听到了史无名的话,尔雅抬起头笑着说。“如果我偷偷的放进去某些东西栽赃陷害别人的话,大人你必须承担的罪责必不比我小,大人让我走进这屋子的那一刻希望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呵呵,不错,如果真是你,那也却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史无名点头微笑,他转身吩咐了自己的家人几句什么,才与尔雅一起走进了房间。
于是,两人一起翻看查找中。
“大人,在绮萝夫人的梳妆匣里发现了这个,好像是百合,但又不象,实在认不出这是什么?”
史无名从尔雅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看了一看。
“是一种根茎的切片,嗯,这种气味、色泽,我想这是彼岸花的根。”史无名仔细的辨认着那包中的事物“彼岸花根入药有催吐、祛痰、消肿、止痛、解毒之效。但如误用会导致中毒,轻者呕吐、腹泻,重者会让人全身抽搐麻痹要人的性命。这一包彼岸花根已经被脂粉的气息所侵染,看来放在这梳妆匣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只是绮萝夫人要这彼岸花根做什么?”
“大人刚刚说到中了彼岸花的毒是全身抽搐麻痹。”尔雅看了看史无名“大人可知绛云夫人是怎么去世的?”
“不是小产吗?”
“那时绛云夫人刚刚有孕,而绮萝却又登门拜访,有孕的女子本来就心绪多变,绮萝的这次来访让绛云十分不快,据当时伺候的丫头说两个人曾将左右屏退在一起谈了很久,但出来时都面色不善。午饭过后沙大人把绮萝送出了府门,自己就去了府衙办公,不一会儿家中的绛云就喊着腹痛难忍全身抽搐、下体流血不止,不久之后就香消玉殒魂归天外。”
“郎中怎么说。”
“小产导致了血崩。但在我看来问题的根源在于是小产引起抽搐还是因抽搐引起的小产!绛云有孕后因身体弱一直在服用安胎的药物,依刚才大人所说彼岸花中毒的症状来看,如果当年夫人的安胎药被人偷偷放入了这个,那么绛云夫人的死绮萝很可能就是干系人之一,她完全有机会把这彼岸花根悄悄的放入绛云夫人炖煮的安胎药中。而且彼岸花之毒鲜少有人知晓,发作后也不如其它毒物显现明显,外观形象也象无害的百合,用它作怪不惹人注意有不张扬,真真不失一个——好的选择。”
“你这丫头,杀人就是杀人,你还开始赞扬了!”史无名听了尔雅的这番话倒是有一点要哭笑不得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也有一种奇特的不安,自己这几天都要被彼岸花所淹没了,好像人人事事都和这看似无害娇嫩的花朵扯上关系,莫不是自己在那古刹中了那老和尚的蛊?
“只是绮萝夫人是原本就知道这彼岸花有毒还是有人特意告诉她的,如果是后一种,大人,你怎么想?”
“你想说有人教唆吗?”
尔雅点点头。
“敢问绛云夫人出事时,姑娘在哪里?”
“呵呵,怀疑我吗?不好意思,虽然我也知道彼岸花有毒,但并不了解它的实际毒性,使用分量的多少,若是我当然会选择一个自己更加熟悉的毒物才是,才不会刻意的选择什么生僻的彼岸花根!而且那时我在杭州吃鲤鱼呢?证人有一大把。”
此时史无名看见自家家丁已经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站在门外而婉儿也正从院外走进来,他满意的颔首“婉儿姑娘,我们应该去你的房间看一看了,姑娘请前面带路。”
厢房
婉儿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住,收拾的干净整齐,一进门便有淡淡的香气迎面扑来。靠门右手边安着一张狭小的床,四面悬挂着素色罗帐,床上被褥收叠整齐,床下的木盆中放置着换下的湿衣,显然主人还没来的及洗,床边堆着两个朱漆衣箱。而窗前是一张梳妆台,台上一面银境闪闪发光,旁边是一张精巧的书案,书案上立着一个小巧的两层湘妃竹书架,书架里整齐堆着一函一函的书,史无名抽出一本——《黄帝内经》,再一本《千金翼方》。
“看不出婉儿姑娘对药石之术也有研究啊。”
“史大人不知,婉儿本身便是医家之女,懂一点药理,但更深入医术却未曾学习,卖身为奴后,我家大人身体抱恙,所以又将在家时学过的东西从新捡了起来,希望对大人的病情有一定帮助,只是婉儿愚钝,到如今还不能为人诊病医治。”
“原来如此,婉儿姑娘有心啊!前日史某过翠云山下马时磕到了膝盖,当时并未在意,可是转日后便肿了起来还隐隐发痛,后来想起曾经看过一个偏方,说是以彼岸花之根煮水服下,可去痛消肿,不知婉儿姑娘以为此方可行否?”
“这偏方婉儿未曾听说过,彼岸花根却有去痛消肿之效,但是大人用时千万要小心使用的分量,那花根毕竟是有毒的。”
“多谢姑娘提醒,史某一定谨记。”
客房
西跨院,尔雅房间的门虚掩着,但是门前却已经有衙役看守。史无名与婉儿推门走入,尔雅与众人站在门外。
沙府的客房的布置似乎都是一样的,史无名没有和自己那间有什么不同,屋子里并没有零乱之处,只是椅子上也有尔雅换下来的湿衣而已。
“咦?这是什么?”婉儿突然惊奇的叫,她刚揭开挡在床底的布帘,“长绳?”史无名捡起来看了一看,那是一条丈余的长绳,看起来是由两条绳子相系而成的,因为中间有一个打的大大的死结,他在那死结之处端详了许久,然后朝尔雅点了点头。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尔雅,尔雅也疑惑的打量着那根绳子,她走进屋内,细细的端详了那绳子也看了看绳结和两端。她拿起绳子在史无名面前做了个扯的动作,两人对视无语,然后彼此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尔雅叹息说。
“原来如此。”史无名亦叹息说。
知返亭
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上,凄清的光芒笼罩着大地,从知返亭中向下望去,山岫中有雾气渐渐漂浮起来,在亭中石桌的茶炉上一壶香茶在婉儿的巧手烹煮下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几人周遭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迷离不真实。
“我一直很喜欢这亭子的名字,知返、知返、迷途而知返,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事,让有的人踏上了迷途走上不归路,而有人却被画地为牢,无法前行。一切开始于此,今日就让一切结束于此。”很意外的史无名将所有的人带到了翠云上的知返亭上,而被叫到的人亦没有反对,此时大家相对无言,沉默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史大人,对于此事奴婢倒是有一点看法。”有人打破了这一静谧。
“婉儿姑娘请说。”
“在奴婢看来,此案的凶手就是——尔雅姑娘。”
“为何?”
“尔雅姑娘与夫人彼此憎恶,这人人都知道,夫人是在去尔雅姑娘房间后出事的,没有人知道她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证实夫人活着出了尔雅姑娘的房间。”
“这一点的确不错,然后呢?”史无名点点头。
“想来是当夜尔雅姑娘与夫人之间发生了争吵,尔雅姑娘一怒之下杀了夫人,借着夜深雨大、四下无人将尸体转移到了后花园,布置了现场,然后她来到了史大人门前,因为她希望有人能够证明她那所谓的对雷雨的恐惧从而成为自己不在场的证明,这就是她一个年青女子为什么会深夜蹲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门外哭泣的原因。而当大家开始搜寻夫人之时,尔雅姑娘也参加了搜寻,与人一同搜花园一带,变身成为发现尸体的人。”
“所谓的对雷雨的恐惧,是什么意思?”
“对一样东西的恐惧是可以装出来的,不是吗?家父是郎中,他曾经说有时小孩子会故意做出某种举动为了博得别人的注意与关心,尔雅的爹爹长年外出办案,对她的关心自然是少,所以尔雅总是变着法的希望引起别人注意。那时尔雅缠上了曼珠夫人,十五岁的女孩子柔弱胆小让人觉得可怜可爱,可尔雅她有武艺在身的啊,认真起来男人都不是对手,怎么可能会怕小小的雷雨,所以我认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博得大人与夫人的疼爱的手段而已。三年前在知返亭,曼珠夫人若不是想去安慰她,也不会踩上积水在混乱中落崖。想来在她心中一直怀有愧疚所以才迁怒于绮萝与绛云两位夫人吧,可惜绛云夫人小产身死,她就决定向绮萝夫人复仇,所以就挑在这新婚大喜之日下此毒手!”婉儿的话尖刻无比,足见她的怨毒之深。
“如今你终于卸下那以温婉著称的面具了,你本就不喜欢我,何必这么久一直苦撑,婉儿姑娘一直对尔雅咄咄相逼,也需知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可疑,难道你不可疑吗?”尔雅终于开了口,但是表面平静,但微微发颤的语音泄露了她心底的愤怒。“我来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能想起当夜在史大人的房门外叫门的时候口中叫的是什么吗?”尔雅一双盈眸定定盯着婉儿,声音渐渐冷冽起来“你说:‘史大人,尔雅姑娘,快开门,出大事了,我们夫人不见了!’请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与史大人在一起的呢?”
“我说过,我是先跑到了你的房间,看到了房中没有人,就想你应该是与隔壁的史大人在一起。”
“哼哼,婉儿姑娘,你又说错了,那时夜半人静而非青天白日,一个年轻女子深夜不在房中,正常的情况谁也不能一下子就肯定她在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吧!还有记不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你说‘一个年青女子为什么会深夜蹲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门外哭泣’,多么准确啊,你是如何知道我蹲在史大人的门外哭泣而不是敲门哭泣求救呢?古人说的真是好:祸从口出,婉儿姑娘的这两句话直接给了我一个结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在房中!而你知道这个院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是因为你并没有象自己所说的那样见过了夫人就回了房间,而是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偷偷的监视!那么婉儿姑娘,最后一个看见夫人的人应该就不是我一个人了,还有——你!你完全可以在夫人回房的半路上杀了她,移尸到后花园的莲池布置现场,再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一切的发生,而这一切似乎比你指控我的那一套更加符合现实啊!”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婉儿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为什么要杀夫人!”
“呵呵,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可笑了,你我心知肚明!”尔雅用眼睛瞟了一眼旁边的沙华。
“婉儿,尔雅,都不要动怒,现在也不过是在探讨案情而已,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证明两位其中的一位是凶手啊。”沙华没有在意向自己抛过来的锋头,而是向史无名开了口“史贤弟,上峰让你全权彻查此案,而受害者亦是沙某的妻子,愚兄能否听听你调查的结果。”
“当然,小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史无名颔首,一拍手,家丁便送上一条盘起来的长绳。“我先来为大家解释凶手是如何不用小舟而从对岸回来的吧,我派家丁私下在府中打听过,沙兄下不得水,婉儿不会水、而尔雅怕水,而不客气的说本案的嫌疑人貌似只有你们三位。”史无名环视了一下三人,继续说下去。
“这个手法其实很简单,不一定要会游泳才能做得到。沙兄记得那小岛上突出的岩石吧,平时沙兄上岛的时候就是将小船放在那个岩石与小岛的狭缝之处固定。如果在小船的铁环上系上足够长的绳子,先划船到小岛将绳子的中间部分套在突出的岩石上,一边小心的放绳子,一边划船,当自己回到岸边的时候,此时绳子的中间在岩石那里,而两端在自己的手上,此时将绳子的一端系成可以卡住铁环足够粗大的绳扣,自己则周而复始拉扯绳子(请想象升旗的原理),那么小船就慢慢的又回到了小岛卡在了岩石缝那里。然后就是如何收回绳子,只需要将绳子切断,然后一扯就可以把绳子收回。眼前的这根就是凶手用的绳子,沙兄请看那绳结上的铁锈,那是因为它卡在小舟那长满铁锈的铁环上,而绳索上也有淡淡铁锈的痕迹,那是因为扯回绳子时绳子与铁环的摩擦造成的。所以犯人根本就不必下水,换句话说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做的到。”
“史贤弟把愚兄也算进去了?这绳子是在尔雅床下找到的,这不正说明她是凶手吗?”
“呵呵,沙兄稍安勿躁,查案之人当然是要把每一种可能算进去,记不记的我在搜查住所之前曾经把尔雅带在身边,让婉儿去为你拿药,而沙兄你则去办丧礼之事,因为这样我的家仆才可以安我的吩咐收集一些东西,大家不妨一看。”史无名从家丁的手中接过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放在了石桌之上,慢慢的打开了它,把一件一件物什从中取出“你们的衣物,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这几样:沙兄的靴子,婉儿的绣鞋、尔雅的快靴、新娘的红绣鞋。当然,这都是你们在雨夜后、发现夫人前换下的湿鞋,而你们的行动一直都在我的眼皮底下,所以这些鞋子根本没有销毁与调换的可能。”
“我说我换下的鞋到哪里去了,原来有个偷鞋贼!”尔雅笑着调侃,倒也不见恼,沙华与婉儿却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我记得沙兄的后花园的土因为种花植树,与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土质发黑褐,如今又是秋季土中还混有草木黄叶的碎片,虽然行走的小径上有青石铺路,但是莲池的周围却是没有修缮,只要雨天在莲池附近走过的人,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脚印可以冲掉,但是鞋底上沾上的污泥却是跑不掉的。案发当晚,我见到尔雅时,她身上衣物还是白天的那套,干爽未湿,快靴也是干净的,因为她是由回廊来到我门前,这至少证明了一点,在见到我之前她并没有涉足后花园。后来寻人归来,她的鞋上沾满了后花园的泥土,大家看:黑泥土,叶片的碎片,与后花园里一般无二。婉儿是我那晚我见到的第二个人,婉儿进我房门的时候,全身湿透,脚上的绣鞋是布满泥污,看,就是这样的——”史无名拿起石桌上婉儿的那双绣鞋,亮出鞋底“同样的黑泥土,叶片的碎片,可是这就奇怪了,从正房到客房皆是以青石铺路,即使有土之处亦是以黄土沙地为主,那么婉儿鞋上的泥土就是证明婉儿在来之前已经去过后花园,而婉儿却和我说她是直接到西跨院,而后她的行踪是跟着我们回正厅,而后陪着沙兄在正厅一直未曾离开。那么婉儿姑娘,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尔雅床下布帘所掩盖的地方会有你鞋子上留下的黑土鞋印?是你将绳子放到尔雅床底时留下的吗?”
“你胡说,那时我分明左右看了,根本没有痕迹留下来!啊……”婉儿突觉说走了嘴,急忙捂住了嘴,可是所有的人并没有一个人出口相问。
史无名的语速骤然的加快,似乎要掩盖自己的情绪“再来看这双靴子,这是沙兄你换下的靴子,记得沙兄那夜的行踪似乎只到过婉儿所住之地,可为什么靴子上也会有后花园的泥土呢?而更主要的是你的鞋底上有这个。”史无名从靴底上取下来一片红瓣——彼岸花的花瓣,面容变的冷峻又痛苦。“你上了池中的小岛,踩倒了彼岸花粘到了你的靴子上。”
沙华嘴角带笑却是一言不发,伸出手从史无名手中接过那片花瓣细细把玩。
“还不光是彼岸花,还有这样东西——红豆,已经泡的发胀,是在新娘的鞋子上粘的,新房的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红豆、干果,出门时鞋子是干的所以不会粘到脚下,而回来时鞋底带有院中的泥泞的黄土,所以地上的红豆粘到了她的鞋底。也就是说绮萝夫人当晚确实回到了新房,而就在她最安心的地方、面对最信任的人毫无防备的时候,你杀害了她。从看那尸体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在怀疑你,试想想看新娘的腰带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为她解下来,当然是新郎——沙兄你啊!而一直在监视新娘、帮助凶手移尸、栽赃陷害尔雅的人就是婉儿。”史无名说到此处声音已经颤抖,似乎都要哭将出来。“沙兄啊沙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我远远的赶来就是为了让我亲手把你送上断头台吗?”
“史贤弟,那么我为什么要杀绮萝的原因想来你也知道了”沙华平静非常,好像谈论的不过是明天的天气。
“为一个人——曼珠,因为你认为绮萝夫人就是三年前杀死曼珠的真正凶手!”史无名悲伤的摇了摇头“曼珠,我不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但我能看的出,在你与尔雅还有其他人的心中她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存在,因为每一个回忆起她的人都会露出那么温暖的笑容,她的突然离去折磨了很多人。尔雅,一个为此内疚了三年的聪明灵慧的姑娘,在那突然而至的雷雨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好友,而更让她悲伤的是对事情真相的一无所知与无能为力。所以就有了年年花送各府,年年怨歌题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探每一个人,为死去的人抱屈,同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那花果然是尔雅你送的,多谢你,让我又可以见到曼珠的字迹,曼珠的遗物被那个该死的女人烧毁了以后,我本以为可以用来思念她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呢!”沙华倒是并不十分惊异。
“我恨你,你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尔雅幽幽开口“若不是你,曼珠姐姐怎么会如此的不安,‘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时时都在微笑的曼珠姐姐是多么怕有一天会被你如同那过了盛夏的团扇一样被抛弃啊,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人心生恶意,酿下悲剧!而在三年前,更让我愤怒的是曼珠姐姐尸骨未冷你就另娶他人,而那个女子很可能是害死曼珠姐姐的凶手啊。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要你和新欢永远记得你们的快乐是建立在一条生命的基础上!曼珠姐姐要成为你们心头的一根刺,只要那刺还在,你们就永不安宁!”
“你成功了!”史无名叹息说“本来就是不稳定猜疑的情感很,快就上升到了憎恨与杀戮了!”尔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而沙华只是怔怔看着尔雅无语。
“听到你成亲的消息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奇怪,因为成亲的次序不对。这两家同时求亲的话,从各方面的条件看都应该是侍郎大人家胜出才对,但恰恰令人惊讶的是侍郎大人家竟然骤然偃旗息鼓的退让了,切不说绮萝小姐的性子拔尖要强,就算是亲戚但是在这种儿女亲事上自家的父母也是会极力为子女争取的,当年呼声最高的侍郎千金竟然退出了,而侍郎大人家对此并没有怨怼此后还极力的提拔自己的这位亲戚。这实在是令人怀疑。聪明如沙兄,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吧。”
“我当然想到了,所以我才要娶他们为妻啊。”沙华终于开口道,“眼波流转,风采照人如天上明月而吐出话语却是如此清冷无情。”佛经上说: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曼珠与我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情意相投,史兄也知道我家境贫寒,那时我读书赶考全靠曼珠一家资助,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之时可以娶曼珠为妻,曼珠生前最爱的就是这彼岸花,说它花开美丽绚烂,常常在花开之时采来插在我书桌的花瓶中。没有人能够明白曼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人说女子生的美是红颜祸水,而我这身皮相竟然也为她带来了杀身之祸。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高官,堂而皇之的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我,满口大道理的说着大丈夫何患无妻要我抛弃自己的心头所爱。我可以不顾仕途,但是曼珠却不可能不顾着我,那个傻丫头想的太多了,后来,她死了,带给了我一切东西:娇妻、仕途、靠山……可是却带走了我一样东西——我的灵魂。
“就如贤弟所言,当年她们五个人我个个怀疑,但怀疑最轻的就是婉儿,她只是个下人,当时又对我与曼珠感恩戴德没有任何理由去害曼珠。而由所有人的口供看来,最有嫌疑的人和最有可能串供的就是绛云与绮萝。曼珠去后,我大病一场,多年的老病又复发了,郎中告知我的心疾有愈加严重之相,若是不调理医治会危及性命,而后我去了知返亭在那里思考了一天,想我如果就这样死去在彼岸之上应该拿什么面目见可怜的曼珠,想我应该如何在这几个人中找出是谁是真凶然后为可怜的曼珠报仇。然后,我想明白了,猜测实在是太麻烦了,其实有更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让我施行。”
“杀了她们所有人,因为她们都是干系人。”
“不错,过了一阵子,一件出乎我的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我本想应允亲事的户部侍郎家竟然突然退出了,毕竟这几个女子的家庭要从高到低的对付才可以,而不久原本为吏部员外郎竟然很快被提升为吏部郎中,并且很快的向我提亲,我想这当中定然是有什么龌龊在,户部侍郎很有可能有什么把柄握在吏部郎中手中,而这个把柄很可能就是曼珠的死亡真正原因,所以我就迎娶了绛云,这个拿曼珠性命当作筹码的女人,以为烧毁了曼珠的一切就可以独占我的愚蠢女人,不久后她就按计划死去了,而她的死其实是……”
“是绮萝做的,不是吗?记得婉儿曾经对我说在你成婚后,绮萝小姐还是经常上府来,名为看望绛云实则为了你,而你恰恰利用了这一点故意向绮萝表明你其实是倾心于她,也许你告诉她恨不相识未娶时,所得非吾爱。终于导致了两姐妹背后的争执,你象恶魔一样诱惑她的心灵,而婉儿浅移默化、有意无意的告诉她彼岸花的根是有毒的还有它的使用方法,想要独占你的心和对绛云的嫉妒超越了她的理智和亲情,你让这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成为了凶手。绛云死后,你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报复,因为你认定绮萝就是杀害曼珠的凶手,所以你很快就迎娶了绮萝,这一次你决定亲自下手,而此次行动还有另一个目地就是嫁祸尔雅。新婚之夜新郎酒醉,新娘就算无奈也会陪伴着自己的丈夫,因为毕竟他们还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相伴在一起,绮萝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去找尔雅,那是因为她的不安驱使她那么做,她为什么会感到不安,那是因为她在酒醉不醒的丈夫口中听到了他呼唤其他女人的名字,那一刻,她的不安与怨怼可想而知。于是,她向婉儿问了尔雅的所在迈出房门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按照某人所希望的那样按部就班的发生了。而那个某人恰恰是人人都以为沉醉不醒的那个人,可是他是否真的醉了却无人知晓。酒宴上我搀扶过你,沙兄身上虽是酒气熏天但是吐纳出的气息却并非如此,众人都知道侍郎大人的女婿有心疾,劝酒只不过也是做做样子罢了,所以,沙兄,你真的醉了吗?想来那醉中的呓语也是有意而为之的吧,目的就是挑拨起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这方法你不是第一次用,想来已经是轻车熟路了,而结果就是此计确实为一箭双雕,杀死了绮萝夫人,嫁祸给了尔雅。而且也成功的将另一个人暴露在我的面前,盯梢、杀人、移尸、布置现场、故布疑阵、栽赃,这些事情一人难以独成,势必要有一个帮手才行,那个人就是——婉儿。”
婉儿如今已经镇定下来,举手为史无名填上了香茶。“史大人是如何怀疑起的婉儿的?婉儿在沙府中只是一个下人、弱质女流,大人怎么会认为婉儿有胆量做如此可怕之事。”
“弱质女流吗?是啊,婉儿,这场谋杀中婉儿你又扮演什么角色呢?首先对于一个下人来说,你太多嘴了,而对沙兄的关怀太过露骨了,任何的大户人家都会管束下人的嘴,你作为府中的执事丫头竟然主动的向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提供一切这个家中的隐秘之事,这让人看来着实不妥的很。如今想来,沙兄与婉儿是一开始就想让我这个远方不了解事态的人作为本案的见证人的角色,将我与尔雅的客房紧邻也是为了如此吧。至于婉儿为什么要帮助沙兄你,仅仅是为了给曾经服侍过没几天的曼珠报仇吗?我不这么认为。沙兄,你可否有看过婉儿看你的眼神?那是一双缠绕着爱慕与思念的眼睛啊,她对你的注视对你的体贴你可有发现?沙兄见惯风月,怕是早已发现了吧,只是你从没有感动还利用了这一点实现自己的计划。”
沙华的面容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婉儿的神情幽怨起来。四人对坐,表情自是看的一清二楚,此时一阵晚风吹来,尔雅打了一个冷战。
“尔雅,风寒露重,披上这个吧。”沙华转身将自己放在亭子围栏上的披风递给了尔雅。
“是啊,尔雅姑娘,你的茶也凉了,让婉儿再为你换上新的吧。”婉儿也站起身来,将尔雅面前的凉茶泼去,为她换上了一杯热茶,然后也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慢慢的喝下。
“尔雅姑娘,为什么不喝?婉儿刚刚对你多有得罪,如今真相已被史大人看清,这杯茶就当婉儿对姑娘的赔罪。当年你可是很喜欢婉儿泡的香茶啊。”
尔雅看着那杯茶摇了摇头:“出了太多的事,当年同上此山的五个人中只剩下你与我两人,虽然你对我一直是笑脸相迎,但是我对你却是始终不愿亲近,就是刚才那一刻,我看到你的长袖将茶碗遮住了,到目前为止这个家死去太多人了,记得从家中走时老父曾经告诫我——谋杀,有时也会成为一种习惯。所以从你手中递出来的东西让我有些顾虑——我疑心这茶吃不得,这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但是婉儿对不起,因为如今的我们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婉儿一双盈眸定定盯着尔雅,神情渐渐从惊异变成了然,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沙华,痴怨无比。
“曼珠小姐是困住老爷的牢笼,如果没有她,大人也许会得到更好的亲事,仕途上会有更好的发展,而我有一天可能也会得到他的注视,也可以永远的陪伴在他的身旁。我知道只要有曼珠小姐在的一天,大人就永远不会看我一眼,大人——就是困住我的牢笼啊!我知道大人的心思,他想杀死我们四个为曼珠夫人报仇,可是我还是帮他,就为了他可以属于我,如果我可以拥有他,就算死在他的手上又有什么关系。绛云死了,接下来是绮萝,还有尔雅,对于尔雅你一直放过,因为你对她动心了,是吗?若当初依我所言把那腰带取下放到尔雅的床底现在的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不会不同,但从你当时的踌躇我就知道了答案,一个你不肯承认的答案——你喜欢上她了,你心中其实不想牵连她,不是吗?而这位从远方而来的史大人就是你为她设置另一个保护伞,若是要那些满脑蝇营狗苟的官员来查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但你没有做!所以我做了,可惜做的太蹩脚,太蹩脚!原来这里最可怜的就是我,当年知返亭中的女子都可以得到你,而只有我永远无法走进你,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啊,我害人的报应啊!假如当初未相见,就不会让我如此思恋,假如当初错身而过,那么我就不会变的贪心不足,当年也不会在这知返亭中、在那场混乱中轻轻的推上了那一把了。”
“推上一把!是你,难道那天的人竟然是你……”沙华声音微微发颤。
“原来如此,当年的口供上说:天降雷雨,大家惊慌失措,前挤后拥,加之亭中有积水……问题出在那个后拥上,有人趁乱在后面推了前面的两个人,而前面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的手推到了曼珠姐姐身上,地上有水,她一滑就跌落到了崖下,而那个被推的人就是绮萝,混乱中以为是自己推了曼珠落崖,而绛云恰恰以此来威胁她退出了求亲。而推了绮萝一把的就是站在她们身后的婉儿。”尔雅叹息说。
“从此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无论如何,你心中终是没有我啊,终是没有……”
一丝血迹从婉儿的嘴角滚落,那茶果然是——
沙华站起身来,望着她的尸身面上的神情不知是怨是怒。半响后,转向史无名与尔雅二人的方向,揖手深深下拜,再抬首之时,脸上却是一番看破一切的神情,出奇的坚毅平静,一双望向史无名与尔雅的明目却是深含愧疚,却似那未说出口的千般情意,都融在这一望之中。
“贤弟、尔雅,恕罪!恕罪!其实,曼珠的尸身就埋葬在后园的小岛上,和她最爱的彼岸花在一起,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去看她,其实我更希望的是可以与她在一起永不分离,只是现在的我满身罪孽,我们恐怕无法在彼岸相见了!曼珠,那黄泉彼岸生满了你最爱的彼岸花?是否如今也开的如火如荼?”沙华走到亭边轻轻叹惋,身子慢慢向前倾去。“曼珠,今生我们相念相惜永相失,来生——希望我们不要错过。”史无名与尔雅刹那明白过来,急忙飞身去栏,但是只触到沙华的一叶衣角,两人痴痴的站在亭边,怅然若失。
几日之后,史无名与尔雅各踏上归路时,两人都去看了看后园那片彼岸花,不知是否因为那里埋葬的已经不是一个人,所有的彼岸花都开的分外凄美妖娆。
“如今,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呢!”
风中有人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