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别生气了,再气坏了身子,都是儿子不好,咱有话慢慢说,您别急,我知道你是心疼青箩,但你对桂芳定是有些误会的。”
郑大老爷现在还在想着,怕箱子抬进来,里面的东西差不了太多,伤了老母亲的颜面,却因为担心着母亲,没有看到自家夫人焦急的面色,以及略微颤抖的身体。
“老夫人,箱子抬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她们自己的贴身丫头。”
屋子里的箱子一字排开,郑青娇的箱子有三个,郑青艳的有两个,而郑青箩的,则只有一个,只这箱子的差距,郑大老爷就皱起了眉头。
“开箱!”
老夫人也不再理会郑大老爷,挥挥手让他闪开。
“是。”
白梅冲着箱子指了下手。
“麻烦各位妈妈了,请开一下箱子。”
这话虽然是冲着婆子们说的,其实却是对箱子后面的几个大丫鬟说的,她们手里可都拿着各自主人的钥匙呢。
“这就来。”
墨柠第一个站出来,把手捧的匣子放在了箱子上,侧过身从腰旁摘下了钥匙,递给了自己身前的婆子。
“辛苦妈妈了。”
进退有度,明事知礼,郑大老爷再次皱起了眉,只看这丫头,就明显是个知礼数的,有这样的丫头,那主子还能错到哪儿呢,难道真是自己错了?他抬头看了看站在侧边椅子前的郑夫人邱氏,心里不禁打了个突,那一脸的苍白,到底是为何?
“已经打开了,老夫人。”
听到婆子的说话声,郑大老爷转回目光,看到只有半箱的衣裳,料子比郑青箩身上穿的还要差些,甚至有些已经旧到发白,郑大老爷的脸色也就跟着白了起来,他也想到,即使是这丫头为了抵毁嫡母的名声,不愿意穿好料子的衣裳,也不应该在箱子里看到这些旧到发白的衣裳的,就算是府里的丫头,他也没看过谁的衣裳穿到这个程度,而且,如果府里按季给做了衣裳,即使她不穿,也应该在箱子里的,可箱子里根本没有新衣裳。
郑老夫人实在是坐不住了,起了身走到箱子边,弯下腰亲自拎起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小袄,手里抖得不行。
“你是当爹的,是亲爹,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郑老夫人走近郑大老爷,把小袄塞进他的手里,那薄薄的袄子却像是烫了他的手,这该是有多强健的身体,才能穿着这样的袄子熬过冬天,郑大老爷把袄子捏在手里,手背青筋暴露,却没有说话,当着下人的面,总不能下了郑府夫人的面子,只盼着大小姐和二小姐的箱子,比这个好不了多少,那自己也能为夫人开脱,说她是为了节约府里的开销,只是,这样的想法,郑老爷自己都不能相信,他平时可是能看到这两位小姐穿什么的,毕竟是经常在一起同桌吃饭、喝茶的,是呀,青娇和青艳是经常和自己同桌吃饭喝茶的,那自己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让青箩过来陪一陪自己呢,对了,是夫人一直说青箩不愿意见自己,还处处惹她生气,自己才听了夫人的话,不见青箩不说,还把她禁了足的,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看看吧,你看一看,这也是你女儿的箱子,这也是你女儿的衣裳。”
郑老夫人呜咽的声音传来,郑大老爷捏紧青箩的小袄,抬眼往郑青娇和郑青艳的衣裳箱子里看去,满满的两箱子,华贵耀眼,只是搭眼看过去,就没有一件不是精品,更别说是半旧的衣裳了,半件也看不到,郑青娇多了一箱子,是她正在准备的嫁妆,女孩儿到了十四岁,即使没有定下婆家,那也得开始准备嫁妆了,如果是奢侈一点儿的嫁妆,两三年绣不完的都有,此刻郑青娇的嫁妆箱子,已经快要装满了,里面的衣裳自是华丽非常,金线银丝,蜀锦薄绸,美不胜收。
“我不是想让青娇和青艳穿的不好,她们也是我孙女儿,可你就算是一碗水端不平,也不能差的这样多,你怎么就下得去眼,虽然青箩的亲娘走得早,可她毕竟是你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正头夫人,你竟然为了个丫头出身的东西,这么苛待她的女儿,我还一直为我的儿子骄傲来着,在我的心里,我儿子即便不能高官厚实禄,但他却是个正直诚恳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也不过是个伪善的君子罢了。”
郑老夫人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连旁边的丫鬟婆子都看不下去郑青箩箱子里的衣裳了,她们即便是下人,也从没穿过这么破旧的衣裳,偷偷抬眼去看郑夫人邱氏,原来后娘是这样的,可身边有后娘的不止一个,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
“老夫人,你得为我们小姐做主啊!”
墨柠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手里高高地举起了妆奁匣子,打开的妆奁匣子里,孤零零的躺着一枚银钗,再看郑青箩的头上,钗环皆无。
“你看不到吗?郑明睿,你回头看看你闺女的头上,你看不看得到?”
郑大老爷郑明睿看了看郑青箩梳得光滑整洁,却钗环皆无的发髻,又看了看其他两个女儿的头上,金钗银环,满头珠翠,这次,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
“这是她们两个的妆奁匣子,你……”
郑老夫人觉得自己都懒得说话了,除了流眼泪,再没有什么能够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了,虽然知道青箩会被苛待,可也绝想不到会到这种程度,郑大老爷也紧紧地盯着那两只匣子,两个匣子里,满满的首饰不说,还有不少散碎的银子和银票,对呀,没有首饰就算了,毕竟青箩被自己禁足在院子里,也不太出门,不备什么钗环也还算说得过去,可银子呢,府里是有月例子的,连丫鬟和婆子都有月例银子,那青箩的银子呢。
“银子呢?”
郑大老爷用手指了指墨柠手里举着的妆奁匣子,问墨柠。
“大老爷,我们三小姐从来没看到过月例银子,我们也是一样,但分我们手里有银钱,也不能让三小姐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我们三小姐从来都是穿别人的旧衣裳,衣裳到三小姐手里的时候就是旧的了,除了去汪副使家去的那一次,三小姐从来没穿过新衣裳,即使穿了新衣裳,薄得也是挡不住风寒,根本出不了门,还是我们拆了一件旧袄子,把旧棉花添了进去,才勉强出门赴了宴。”
“墨柠!”
郑青箩厉声地制止墨柠说下去。
“三小姐,你就让我说吧,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我怕你再被禁了足,你们谁见过知府家的小姐,一被禁足就是六年的,六年啊,从七岁大的孩子,长到十三岁的姑娘,就这样被圈在院子里,出不得门,每天吃的饭食,都是不变的三荤一素,素炒白菜和素炒油菜,一碗鸡汤,只有浮油没有鸡肉,一个拌菜,酱油拌黄瓜……”
墨柠哭得抖成一团,再也说不下去了,手里捧着的匣子,因为手的颤抖,那只银钗在匣子里,发出寂寥的叮当声。
因为郑老夫人庞氏在场,郑夫人邱氏虽然焦急,却并不敢出声为自己辩解,终于看到郑大老爷看过来,郑夫人一下子就扑了过去,跪到了他的面前。
“大老爷,明鉴啊,妾身是什么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妾身勤勤恳恳地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府里哪样事情我没办好,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狠心,青箩的银子妾身是没给,可妾身是想替她攒着的啊,您也知道她的性子,什么都要逆着妾身来,如果把银子交到她手上,那还不定闹出什么事儿来呢,妾身可都是为了她好,反正也不会缺了她的吃穿,等到了她及笄,妾身会一并把银子交给她的。”
郑夫人邱氏哭得比墨柠还要悲惨,却哭得很有美感,梨花带雨的,往日如果郑夫人这么一副娇柔的模样,郑大老爷早就心疼地过去安慰了,可此时,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这叫不缺她的吃穿?那什么样才叫缺吃穿呢,像城外的那些乞丐一样?”
郑老夫人都急了,还没见过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怎么脸皮就能厚到这种程度,当初明睿要把邱氏升成妾室,自己就不同意,就怕一个丫头出身的女人,教养不够,辱没了郑府,可明睿一意孤行,违了自己的意,后来更是在婉凝去世后,扶了她当正室,想想就怄得慌,所以自己才没有跟着儿子去任上,实在是不想看到一个丫头的手段,没成想,人家根本不用动手段,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只有自己这个傻儿子还拿她当个宝儿呢,全然没有看清楚她的嘴脸,被她耍着玩儿呢。
此时的郑大老爷,也是一片混沌,二十年的感情一朝颠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怎么会是这样呢,桂芳一直都是温柔体贴的,怎么会对青箩这样呢,明明她对自己说过,她给了青箩最好的,可青箩却总是拧着她这个母亲,万事都不想顺她的意,无论是穿戴或是吃喝,又或是请来的教习,总之,只要是她这个母亲提起来的,青箩便总是反对,就为了让她出丑,让外人看到她这个母亲对前夫人的嫡女苛刻,事情虽然都不大,但这些事情林林总总算下来,自己听来听去的也就厌烦了,刚到堰州的前三年,还有心情看看这丫头,但也是几个月见一次,后来这六年里,真的一次都没见过她,好像一提起她,就是因为什么错误被禁了足,这时想想,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大错,就非得把她关在院子里呢,再有,自己有没有一次听过这丫头的解释呢,想来想去,郑大老爷的心都凉了,竟然没有,自己竟然在堰州的这九年里,一次都没跟这孩子说过话,自己仅有的那些父爱,都给了青娇和青艳,真让母亲说对了,自己竟然是这么绝情的一个人,也难怪青箩看到自己,只有恭敬,没有亲近,对于这样的一个父亲,如果自己不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她大概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