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
“是正义。”
浑厚而充满磁性的男声回荡在法庭里。堂前的律师身着黑色的律师袍,神采飞扬的眉眼下藏着刀锋般犀利逼人的光。
他还那么年轻,却已经是整个法庭中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家严出庭,一丝不苟的黑色律师袍,冷酷坚定得像个死神。“我的当事人,高天明先生,他在这场交通意外中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没有及时阻止驾车人的鲁莽行为,也没有劝阻他的朋友不要酒后驾车。他确实有错。但是,他也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及时拨打了求助电话,从而挽回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他指向被告席上微微低着头的年轻人,众人的目光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望向了被告栏内的年轻人。
年轻的被告人低着头,刘海半遮住脸孔,但仍看得到额头上的白色胶布。
陈家严回过身来,扶着陪审席的栏杆,身体微微前倾:“接下来,各位尊敬的陪审员,请你们来决定这个二十二岁青年的未来,是给他机会改过自新?还是让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付出代价?”他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说,“但是在作出决定前请各位谨记,裁判这个年轻人的不是你们手中握有的权力,而是,你们心中的—正义。”
做完结案陈词后,进入片刻的休庭。我从便利店买完东西回来的时候,等候室内的三人仍然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高天明在窗前焦躁不安走来走去,陈家严依旧沉默地坐在桌边,高先生摆弄着手里的那支雪茄,因为休息室不许抽烟,他看起来有些烦躁。
我小心地关上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安静地把矿泉水一瓶一瓶地放在桌上。陈家严闭着双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整个室内充斥着冻得死人的凝重气氛,像一碗浓稠的冰冻芝麻糊。只有陈家严,冷漠安静得像冰冻芝麻糊里棱角分明的冰块。
“陈律师。”高天明忽然转身推开了我(其实我并没有妨碍到他啊),望着沉默的陈家严说,“他们到底还需要商议多久,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陪审员需要综合两个案件的情况来合议结果,的确是需要一点时间。”陈家严睁开眼,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陀飞轮表,慢慢点了一下头说,“也差不多了。”话音刚落,就听到敲门声,书记官进来说:“陪审团已经有结果了,请各位上庭。”
结果不出所料,高天明被判无罪,当庭释放。“不愧是金牌大律师。”我听到身旁有人这样说。“呸,什么大律师,认钱不认人。”
“良心被狗吃掉了。”
也有人这说。而高天明的那位“女朋友”,也就是这场车祸的“肇事人”被判三年零六个月,立即执行。整个法庭里,只有高家父子如释重负。高天明从被告栏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高先生紧紧握住了陈家严的手,连声地说着“谢谢”。高天明疾步走上律师席,用力抱了一把陈家严,只有陈家严的脸色仍然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臭小子,不是陈律师你死定了。”高先生狠狠给了儿子一个栗暴。陈家严一边让助理收拾资料,一边对高家父子说:“虽然是这样,这几天记者一定不会闲着,小高先生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我知道……”高天明话音未落,忽然一个女人尖叫着扑了过来。“你把女儿还给我,你这个杀人凶手。”突如其来的攻击使高天明猝不及防,被女人的指甲刮伤了脸,还来不及躲闪,只见女人手里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已经迎面泼了过来,慌乱中的高天明一把将身旁的人拖过来做了挡箭牌。而这个人,不幸的就是我。
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就已经被拖到了高天明的身前,高跟鞋一歪,整个人险些跌倒。瓶子里的透明液体洒在我的右肩上,我只穿单薄的白衬衫,顿时感到肩膀上冰冷冰冷的,惊慌失措的我没有看到擦出了少许水花喷在了高天明的脸上,也没有看到他魂不附体脸色煞白。
一旁人群骚动起来,慌乱中惊叫声使我觉得自己坠入万丈深渊,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拽住了我坠落的身体。
“法警!”陈家严一手扶着我,另一只手抓住了女人握着瓶子的手,瓶子“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女人被法警拖开了。
透明液体洒了一地,并无异常。“只是水而已。”陈家严这样对我说,同时用手擦去我肩头的水。知道是虚惊一场,我松了口气,但是两条腿却依然不听使唤地哆嗦,好歹是匆匆捡回一条命,也容我稍微不镇定一下。却在这个时候感到肩上一暖,回头看到陈家严脱下外套披在了我的肩上。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颈间,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好冷,好冷的手。陈家严转向高家父子说:“高先生,未免意外,你跟小高先生最好还是先从后门走。”他向助理点了点头,示意他带高家父子先走。疯女人在法警的束缚下仍然撕心裂肺地喊着:“姓高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杀了我的女儿!把女儿还给我!”
我看着那个疯女人,她就是躺在医院里的受害女孩的妈妈—薛太太,她是这场案件中唯一一个认定了高天明是杀人凶手的人,虽然最后连法庭都认定开车的“女朋友”才是肇事者。
“没事吧。”听见陈家严的声音,我才从强烈的不镇定中回过神来,木讷地向他摇了摇头。
“没事就收拾东西走吧。”陈家严把桌上的文件叠起来放进公事包,我急忙跟着他走出了法庭。我将律师袍折在手里,一路小跑地跟着陈家严走到了停车场。
陈家严打开了车保险,把公事包丢在后座上,才看向我说:“我还有事回律所,你先回公司吧。”
回公司?我真的又要开始强烈不镇定了。
虽然我的职务是D&K银行的总经理助理,而高天明不巧就是那个总经理。但最近每每遇见总经理,我这个助理总是很无助,生命也变得“岌岌可危”。比如几分钟前我才险险躲过一劫,还是托了陈家严的福,所以即便只是考虑到生命安全的问题,我也觉得我还是暂时不回公司的好。
更何况,我现在是被外派到陈家严身边,继续做助理。陈家严看我巴巴地望着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大概也出于一点不应该的怜悯,略叹了口向我说:“那就上车吧。”我急忙地挤进他的宾利副驾驶座,他则打开电话拨通了助理的号码。
“明天的行程改好了吗?”
“已经改好了。早上九点唐先生和唐太太会来协商离婚抚养权的那个案子。下午BMG公司例会,庄董希望您能够参加……还有律政署刚刚打过电话来,就是关于黄金走私的那个案子……”
陈家严托起腮帮子说:“再打来就说我不在。”
“好的,另外,乔先生找过您。”
“哦?”陈家严微微端正脸色道,“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说,只是说会再联络您。”他那样专心致志,好像我是空气。认识这个人三个月,对他的印象只是完完全全的捉摸不透而已。长得固然很帅,但帅也不能当饭吃,能当饭吃的是他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还有能把死人说活的三寸不烂之舌。
而我嘛,只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老百姓,智商普通,能力普通,能担任陈家严的特助完全是机缘巧合。如果不是那天在高先生的办公室里被小高先生一顿痛骂险些立刻被扫地出门,我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陈家严扯上边。
我叫孟琪琪,半年前有幸成为D&K银行的行政人员—高天明的特别助理。
因为做错一份文件,加上正巧又碰上小高先生卷入一场交通肇事案,我就活该倒霉地被高天明痛骂三十分钟,被一堆文件砸头,被小高先生用杂志猛地砸在脸上,最后还被狠狠地吼道:“给我滚!”
就在我被最后一本沉重的ELLE杂志砸倒在地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那就是陈家严。他是个很奇怪的人,虽然他从未露出过凶狠的表情,却有一种振聋发聩的威慑力。靠近他,我连呼吸都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这个人太完美,完美到苛刻,让人觉得不真实。
“陈律师。”看到陈家严的出现,高家父子的情绪显然平稳了不少。“怎么样?”高先生疾步从长桌后走了出来,眼神中满是热切。“警方已经决定落案起诉。”他放下公事包。高天明瞪了我一眼,顺手抄起茶几上一本杂志朝我丢过来就说:“还不滚。”我都怀疑他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杂志……但还是怯怯地向门口走了两步,临走还不忘记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捡起来拿回去修正。
哎,难怪爱爱常说我天生是个奴隶的命。“小高先生。”陈家严坐在沙发上说,“这件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我想需要你们银行派一个员工协助我的工作……”不等陈家严说完,高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说:“当然可以,陈律师觉得谁比较合适?”
“这个人最好比较清楚小高先生的日常生活和行踪,结交的朋友圈子等。”陈家严慢吞吞地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站在门口惊慌失措的我的身上,然后说,“就她吧。”
我?我手一滑,刚理好的文件又跌在地上。为什么会是我呢?我嘛……说得好听一点,是高天明的特别助理。而所谓的特别助理不过是任高天明随意差遣的机动职员罢了,他随时可以让我半夜三更地爬起来为他付卡账,陪他的女朋友们买衣服,替他清洗爱车,甚至为他的律师打下手。
当然,我是对高天明的行踪最清楚的人。事发当晚,高天明正和他的新女朋友—一个理工大学的女学生一起在PUB里面玩到疯。这个也只有我知道而已,因为事发半小时前,我被叫起来去PUB为他买单。
Vol.2
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库后,我跟着陈家严搭电梯到了他的办公室。陈家严的律所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顶层,他总是独自埋头在办公室里日日夜夜。而我就坐在律所办公区空闲的位子上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和阵阵倦意作斗争。人都走光了,即使在工作紧张到爆棚的律师,陈家严也总是工作到最晚的一个。
真是个工作狂。我跟着他这几个月来,几乎没见过他有什么私人时间。他没有女朋友,甚至没有朋友,没有夜生活,没有任何嗜好,甚至快要没有了睡眠。他从睁开眼睛到晚上回家都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工作起来就会没日没夜,跟高天明一样,没日没夜。
只是高天明总是没日没夜地闯祸,而陈家严则没日没夜地工作。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直到有人将我推醒。“那么困就回家去睡吧。”
“不用,不很困。”我揉着眼睛说,“几点了?”
“三点半。”他手里捧着一杯咖啡,看着手上的表。我这才看见窗户玻璃上点点的水珠:“下雨了。”
“下了一会儿了。”他喝了一口咖啡,有些出神地看着被雨水模糊的霓虹,忽然像是陷入了繁乱的思绪。“陈律师……陈律师。”我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他很少这样,他就像是一根绷得紧紧的弦,稍一点风吹草动就很警觉,叫他两次才回答的情况少之又少。“你没事吧?”这次换我问。
他只是摇头,而后说:“你回去吧,这剩下的收尾工作我来做就好。”我的脸皮再厚,也不能赖着不走了。
我本来就是D&K银行的职员,我领的是D&K银行的薪水,我工作的地方也是D&K银行,而不是陈家严的律师事务所。有一百个理由让我走,却没有一个可以让我留下来。我背起背包向他说了声再见,而后走到电梯口搭电梯下了一楼。
不是下到了一楼,而是只下了一层楼。我在走到消防楼梯的楼道口坐了下来,我觉得很担忧。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快。快得我都还来不及去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又要恢复原状了,我又要回到D&K银行继续我的“奴隶”生涯了。
我突然很想……很想……留在律所当奴隶。每天也是忙得团团转,要影印的文件比十几本辞海还要厚,每个人打电话都热火朝天,说话的语速比播音员还快,动不动就要翻那种比枕头还要厚的法典,他们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懂,还有客户大发脾气朝我泼过咖啡。
但是,既然一样是做“奴隶”,我觉得还是留在律所比较好,至少生命有保障。
跟陈家严在一起工作,虽然常常体力透支,脑力不够,全身瘫软,命悬一线,但好歹不是被一堆时尚杂志砸死,我也算“死得其所”。我不知道陈家严是怎么活下来的,每次全体律所同事濒临崩溃痛苦欲绝的时候,他仍然像是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不知疲惫,永不停歇。
也许是因为他一小时的收费是我一个月的薪水,那么他这样高速运转地不停工作,应该已经赚了我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了。
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努力地工作呢?我真的不明白。
“在这儿干吗呢?”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说话,吓得我一下子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陈家严站在我背后,手臂上搭着他的外套。“陈,陈律师……”我急忙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他走路竟然没声音,真真吓死人。“你不回去,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在想一个理由瞒过他,但这以我这种智商要匹敌陈家严,实在太难了。“过海的小巴没有了。”最后掰扯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可信的理由。
本以为这样拙劣的谎言肯定不攻就自破了,却没有想到陈家严说:“那我送你吧。”
我呆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回过神的时候,陈家严已经自顾自第往下走了:“你总不能一直留在大厦里,再五分钟大楼就关闸了。”
我立马健步如飞地追上他。于是我又一次上了陈家严的车,他的车子很干净。我记得爱爱说过,一个男人的车子如果很干净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是个GAY;二,他是个变态。我正在思考选择相信哪个答案好一点呢?陈家严却突然说:“我发现你一直在看我,我很好看吗?”
哼哼,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的自恋。“没有啊。”我翻着眼皮看车顶,然后转过脸去看窗外。陈家严仍然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而后继续默默地开着车,不再说什么。但我发现他并没有把车开向回家的路,不回我的家,也不是去他的家,最后是停在了一间医院门口。我认得那间医院,事发后我来过很多次。
“为什么来这里?”陈家严松开安全带说:“不想下来的话,就在车上等我。”我还是跟他下车安全点,于是我飞快地推开车门跟上他。寂静的长廊里回响着我们的脚步声,我的焦躁而凌乱,陈家严的稳健沉重。重症病房门口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人。我认出她,就是白天在法庭里朝我泼矿泉水的妇人。她突然看见我跟陈家严,本来就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像是爆裂一样瞪了起来。
“你们来干什么?”她笔直地站起来,像是一具僵尸森然挺立。我见过这个女人三次,她一次比一次苍老,几天来像是骤然老了二十岁,头发已经花白。而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甚至为她的美丽感到惊艳。可是现在,眼前只是一个苍老孤寡的妇人而已,就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了脊梁骨,女人的背脊佝偻起来。
陈家严不紧不慢地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支票,女人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我觉得她的表情我在某个电影看到过,那是要—杀人。我很害怕,不由自主地攥着陈家严的衣角躲在他身后。
陈家严却一点都不害怕,仍然把支票递过去。“拿开你的脏手!”女人忽然夺过支票撕得粉碎扔在了陈家严的脸上,抬手就狠狠掴了他一巴掌,听声音我的心都在发抖。“我就是捡垃圾也会把女儿的病看好,我们不要你们的臭钱!你们这些人杀了我女儿!现在这里做什么假慈悲!我恨不得,恨不得……”
她把我也视作敌人,忽然朝我扑过来,陈家严抬手将我护在身后,仍然说:“薛太太……”
女人抬手又是一巴掌,陈家严不动声色地被打得偏过脸去,声音纹丝不动:“薛太太……”
女人再打下一巴掌,一次比一次用力,我听见那掌掴的声音回荡在医院的长廊里伴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吼声,陈家严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他却只是扶了扶眼镜,仍然说:“薛太太。”再一次转过脸去,女人抬起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干涩通红的掌心淹没在枯瘦的指节中。
陈家严又取出了一张支票,我看到支票上的零,看得我眼睛都晕了。“薛太太,支票你可以不收,但你女儿从现在开始有很多地方需要用钱。她还没有死,很有可能会醒过来。如果你收下这张支票,她醒过来的几率会大一点,醒来以后会过得好一些。如果你撕掉这张支票,她可能就会永远这样睡下去,甚至死去。”
我看到妇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她的身体因为挣扎而微微发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莹莹的泪光,陈家严抓过她的手,将支票塞在她的手里。
“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塞在她手里说:“不过最好是等你女儿醒了,并且能够一切自理以后。”
妇人不动了,完全像是僵住了一样。“我们走。”陈家严拉着我转身就走。我有点木讷,像个陀螺被他转过来,然后跟着他走出了医院。我不知道他今天来给的这笔钱到底是高家父子让他转交的,还是他自己要给的。如果是他自己的,那他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有钱的人。
然后,他开车把我带回了他的公寓。本来不是应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嘛,为什么是把我带回他的公寓?我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孔,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的气场很低很压抑,像是暴风雨前的天气,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家严公寓位于半山高档住宅区。门口有二十四小时门卫,电子门卡,他的车停在数量有限的地下停车位。公寓是三千尺的豪宅,背山面海。阳台布置得如假山庭院,书架上是珍贵的英文绝版典藏,电脑桌上有汉白玉马,墙角摆放着一套高尔夫球杆。
我虽然不会打,但是也看得出那球杆价值不菲,曾在电视上拍卖到七位数的价格。
陈家严是传说中的有钱人啊。而我只是和爱爱合租在铜锣湾一个旧区的小破屋里,我的房间,还没有他的厨房大。我们,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我站在窗前看雨景,我大概没什么机会站在这样的风水宝地看风景,所以我要多看一会儿。
“咖啡?”他递过来一杯咖啡。我看见他右边脸又红又肿,张了张嘴,却只是说:“这么晚了还喝咖啡,你不睡觉吗?”
他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打开文件夹,淡淡说:“亏心事做太多了,睡不着。”
好吧,这也算坦荡了,肯承认自己亏心事做得多。“有鸡蛋吗?”我问。他指了一下冰箱,我走过去拿了两个鸡蛋,找了个锅子煮鸡蛋。
他在沙发上看文件,似乎对我做什么都毫无兴趣。等我煮好鸡蛋用毛巾包好走过来替他敷脸的时候,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反射性地侧过脸躲了一下。
“鸡蛋敷脸消肿很快的,我试过的。”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鸡蛋,不再动了,我把鸡蛋慢慢地贴在他面颊上,轻轻的。但我还是看到他眉头微动,一定是很疼,嘴角有轻微的血丝。“很疼吗?”
“没有高天明疼。”
“什么?”我不解。
“撞了人以后,他第一个给我打电话,我赶到现场的时候,那女孩子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还没有死。他那个女朋友吓得缩成一团,咬破了手指。他当时问我怎么办,他说他不想坐牢,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不用坐牢。”
他停下翻看文件的手,继续说:“我用他的电话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然后我擦去了方向盘上他的指纹。我对他的女朋友说,我保证你不会死,坐三年牢,三千万,你愿意吗?如果你不愿意,你也会坐牢,可能一年,可能两年。她同意了。我让女孩握着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然后我狠狠揍了高天明一顿,打得他满脸都是伤,大概还差点断了一根肋骨。”
原来高天明额头上的伤,不是撞的,而是他打的。“那酒精测试呢?”我追问,“他们都喝了酒,为什么只有高天明的酒精测试没有事?”
“仪器不会撒谎,人还不会撒谎吗?”他慢慢喝了一口咖啡,他放下杯子,看着我说,“你是不是突然觉得,我其实是个人渣。”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摇了摇头。他笑了一下说:“人渣还不如?”不等我回答,他却又说,“无所谓了。”他伸手摸到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翻开打火机点燃慢慢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正义女神总是蒙着眼睛吗?”
“嗯,因为……”我回想电视剧是怎么说来着。他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抢白道:“其实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眼睛蒙起来。”我打了个冷战,这家伙的冷笑话真的好冷。“这个世界上看不过眼的事情太多了。”他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呼啸的暴风雨。“说什么人人平等,其实从出生开始人就已经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有钱人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享其成。比如高天明,他比你比我聪明还是努力?凭什么他不工作也可以日日一掷千金,而有的人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却还买不起他汽车的一只轮胎。”
这家伙说得真是太对了,我就是高天明鲜明而强烈的对比,我连他那辆保时捷的轮胎皮都买不起啊。
可是虽然说得振振有词,他还不是为高天明罪了吗?我肚子里嘀咕。
“可我也不觉得我做的事是错的。”他在烟灰缸里点了点烟灰。我吓一跳,陈律师,我没有在肚子里说你的坏话,真的。不过他没有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即使高天明坐牢,医院里的女孩还是不会醒过来。他坐不坐牢,对于解决问题根本没有实质帮助。所谓的罪犯得到惩治社会就安定,这是什么狗屁理论。罪犯受到制裁死人就会复活吗?才没那种事,这不过就是那些人为了满足自身所谓的正义感而扯出来的狗屁理论。”
“正义感……”他停了一会儿,手指搭在下巴上说,“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此刻的陈家严,使我想到了一个人。虽然外面有很多人说他是不辨是非的狗屁律师,但现在的我却突然觉得他比那些高高在上的议员高官要管用多了。陈家严,他像是创世纪的神,手里握着衡量世界的标尺,他用他的陈家严逻辑在执行他心目中的“正义”,创造着他的帝国。
可如果陈家严是正义的,难道我原来的世界观有问题吗?“那么……高天明的女朋友呢?”我不禁问。“三千万,对高先生不算什么,可是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那女孩攀上有钱人的公子也不过就是为了钱而已,我不觉得她有错,她只是比较倒霉而已。我给了她一条捷径,坐三年牢就有三千万,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赚到那么多。出狱后,高先生会替她安排一切。这样的条件,非但她,连她父母都欣然同意了。”
我不小心捏破了蛋壳。“没错,高天明这种人确实很该死,可是他命好,生下来就有千亿财产等他去继承,撞了人有人替他顶罪,做错事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他忽然望着我说,“可是有什么办法,杀了高天明,女孩不会醒过来。杀了高天明,医院里的女孩子就一分钱也得不到,她连做植物人的资格都没有,就会被拔了氧气管。”
好吧,我答不上来。其实无论多少次,我都不可能会赢过“陈家严逻辑”,连陪审团都败给他,我能怎样,我只会被这种陈家严逻辑搞到满脑袋豆腐花,所以我放弃了。
“在这件事里,根本就不需要‘正义’二字的存在,其实哪里都一样,都不需要。”
在陈家严的世界里,“正义”实在是个廉价品。雨仍然噼噼啪啪地下着,我骤然发现,原来我并不认识陈家严。
他不是杂志上那个魅力十足的钻石王老五,不是电视节目上那个谈吐儒雅的英俊男人,不是法庭上那个神情冷漠思虑缜密的大律师,他对我来说,完全还是个陌生人。
陈家严在烟灰缸里揿灭了香烟,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对哦,我做他的特别助理三个月说的话还没有今天一个晚上来的多,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名字。
我们,好像真的还是陌生人。于是我说:“我叫孟琪琪。”
Vol.3
再见到陈家严是在我回D&K银行工作后的第二周。我端着咖啡走进小高先生的办公室时,就听到小高先生抓狂的声音:“爸,那女人根本是个疯子,她朝我泼汽油啊。”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小高先生正扯着自己略微烧焦的定制衬衣袖口,冲着父亲和陈家严大吼,“她差一点就烧死我了。”
我放下咖啡,陈家严端起来喝了一口,并没有看我。高先生不耐烦地抽着雪茄,“早就叫你安分点,事情才过去不到一个礼拜,你就跟个小明星混在一起,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好了,被泼了汽油烧了车,你又上了报纸头条,”高先生抽出一份报纸扔过去砸在儿子脸上,“你算是给高家挣脸了!”
小高先生抬手挡了一下,报纸掉在我脚边,我看到头版头条是一张火烧汽车的照片,可怜那辆定制的迈巴赫出生不到一个礼拜就被烧的尸骨无存。
我端着盘子站在一旁,听见高先生又说:“车子烧了也就烧了,不过几百万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银行正在搞慈善基金,闹出这样的新闻董事会一定不会放过我。你啊你!”高先生站起来狠狠戳着儿子的脑门子说,“你总有一天要气死我!”
高天明反抗:“爸,你儿子差一点就被烧死了!你还怪我!陈律师,我要告那个疯子,我非要告得那疯女人坐牢。”
陈家严这时候放下杯子,静静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薛太太做的?”高天明怔了一下,陈家严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如果要告她,你又有什么证据?即使有证据,真的闹上法庭,对双方都不利,只怕让别人坐收渔人之利。”
小高先生愤愤不平,高先生用力地抽了两口雪茄,说:“陈律师的意思怎样?”
“我先去警局交涉,可以的话,立刻送她们母女离开这里。”高先生默默地点着头,良久才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封住外面的口。”
“我知道怎么做。”
高先生忽然瞪着儿子喊:“臭小子,你给我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敢走出去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这一次高天明终于给吓住了。我又跟着陈家严去了警局。虽然我的职位是行政助理,但其实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个“狗腿”。在公司是小高先生的狗腿,出了门就变成了陈家严的狗腿。
妇人坐在征询室内,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枯燥的头发散落在额前,她的双手被手铐锁着。
“薛太太。”支开警察后,陈家严才说,“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治好你的女儿。而且听医院说,薛小姐的情况有所好转,所以这个时候你最应该做的是给你女儿提供良好的治疗环境,而不是想办法成为新闻头条。”
薛太太仍然低着头。我听到陈家严微微叹了口气,非常非常的轻微,如果不是我离他那么近,我也不会听到。“高家不会起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虽然微不可察,我还是看到薛太太的肩膀在发抖。
“我已经联系了加州医院最好的脑外科大夫,你和薛小姐尽快离开香港。”陈家严说完之后,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张支票,顺着桌面推到妇人的眼前说,“到了美国以后,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重新开始。薛太太,你还年轻。”
他站起来,我急忙也跟着站起来。这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呜咽,恨意退散后,剩下的也许是比恨本身更伤人的东西。陈家严握着门把的手微微顿了顿,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征询室。门口的警官同他打了个招呼,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而后陈家严说了一声“谢谢”,才转向我说:“你去把薛太太带出来,我去替她办保释手续。”
我应着他的话做。走出警局的刹那,记者蜂拥而至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薛太太明显是给吓坏了,我这时候成了彪悍的护卫,一边护着薛太太,一边却被陈家严护着,他抬手将记者引至一旁,我伺机将薛太太送上陈家严安排好的车子,而后陪同薛太太离开。
我大概照着陈家严教我的把话说了一遍,感到薛太太的情绪平稳了不少。
到达医院以后,我将薛太太扶到病房门口。就看到李洪生和几个人站在那里,李洪生是公司的经理,其实性质跟我差不多,我是小高先生的狗腿,他是高先生的狗腿。
他出现在这里大概就是陈家严说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识相地向他点点头,毕竟人家高我很多级,不是直系上司,也是我的上司。他的人接手了薛太太,起先薛太太还有激动,我照着陈家严教我的说:“没事的,他们会替你安排去美国的事宜,只要你有麻烦,随时可以打电话回来,高家不会坐视不理。你只要记住你刚才答应过的事就行了。”
李洪生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想起来我的存在,对我说:“孟小姐,高先生吩咐说这些天你最好看着小高先生不要到处乱跑。”
我看着他,不是开玩笑吧。我干笑两声,才问:“是什么意思?”
“你去高家。”
“我去高家?”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真是吓得高跟鞋都崴了,这个月我都崴了几双高跟鞋了,能报销吗?
李洪生的目光就是“没错”两个字。好吧,我要去高家了。我好“激动”,如果我讲给爱爱听,她一定会比我更激动,因为我孟琪琪终于跨入豪门了!那些下水道里的小强会舍不得我吗?我这几天的人生经历真是精彩纷呈啊,除了港督府,基本上香港的几个高级场所我都去了,高级法院,陈家严的高级公寓,高天明的万豪会所,而现在我又要去“高家”了。
高家是怎么样的房子?是不是电视里常出现的那种半山别墅,足球场一样的花园,还带一百米B形游泳池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突然看到陈家严的车停在门口。我惊魂未定,他已经推开车门下车,于是我才确信他是在等我。果然我走过去,他也走过来,他说:“薛太太都安顿好了吗?”
我点点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高家高家高家,根本无力思考其他问题……我觉得我靠近高天明直径十米范围内,我的小命就很危险了。高家的凶器一定很多,绝不仅限于各种时尚杂志,说不定还有凶猛的大狼狗,也许我进得去高家的门,就再也出不来了。
所谓的一入豪门深似海……我是不是应该先给爱爱打个电话,让她给我准备后事?“你没事吧?”陈家严也看到我的失魂落魄,拉了我一把说,“你去哪儿?”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正前方是巨大的廊柱。我定了定神说:“我该回公司了。”
“你这样子,还是别回去了。”他拉着我,像是怕一松手我就要像个电动玩偶一样自顾自地向前走。然后他习惯性地看表说,“你晚上有安排吗?”
我摇头。他说:“那上车吧。”
我坐在车上,满脑子都是我可能的“死状”,突然听见陈家严戴起蓝牙耳机说:“喂,张署长。真的不好意思,这次又麻烦您……”
张署长?大概是因为高天明的事,我直觉地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张署长应该就是新闻署长张XX。“只是一套球杆而已,不算什么。”他笑了一下,“张太太喜欢就好了。”
球杆?
我顿了顿,难道,是我在他家里见到过的那套七位数球杆?陈家严嘴角略带笑意,声音却略显尴尬地说:“其实如果张太太不肯收下,我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毕竟是女人用的东西,放在我家里始终不太方便。您也知道,女人是小气的生物……是的,反而是我要谢谢张太太……那好,下次出海我再约您。”
他挂了电话,很镇定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脸上有东西吗?”我看着他说:“是那位新闻署长打来的?”
他点了点头。“你说球杆……”
“嗯?”
“是你家里那套高尔夫球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限量版女用球杆,即使是专业选手,也未必能投到的珍贵球杆。其实那天我就在想,陈家严的家里为什么会有一套女用的球杆?
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你早就想到要把球杆送给张太太?”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那其实是买来给上一任女朋友的,不过还没送出去就分手了。总觉得被下一任女友看到就不好了,所以……上次在高尔夫球场偶然遇到张太太,她的球杆又刚巧坏掉,就顺手送给她了。”
他说得轻松而随意,但是那一连串的“偶然”、“刚巧”、“顺手”我听起来怎么都不像只是极度巧合而已。
我知道有钱或是有地位的人,往往有比穷困之人更强烈的虚荣心。这个弱点,已经被陈家严牢牢抓住。我已经能够想象当时的画面:阳光下,绿茵场上,陈家严温文儒雅地从车子里抽出那套球杆递到张太太的手上。张太太该是多么欣喜若狂。但那时候的张太太一定不会想到,那套球杆为陈家严的日后铺下了多么坚实的路基。
他是在向我撒谎,而这些谎话,正是他对张署长说的“实话”的全部。我突然觉得陈家严是个很“可怕”的人,但正是这种“可怕”,在他身上折射出令人无法抵抗的魅惑力。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陈律师……”
“嗯?”他转过脸来看我。“空调打得太低了。”我打了个冷战说。
他抬手将空调温度打高,我看他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拨弄空调的温度控制钮,心里微微一凛。
虽然我并不了解陈家严,但是就在刚才的一分钟里,我面临的是“生死抉择”的焦虑,而他却是运筹帷幄的淡定。只是一分钟而已,他改变了明天新闻头版的内容。但是这一分钟,或者是他花费一个月甚至数年心机未雨绸缪所换来的一分钟。
陈家严,他是个了不得的人。他又接起电话,我听见是事务所助理的电话,又听见他说:“你告诉康太太我有事赶不回去了,让她不用等了……几点?我也不知道,今天不回所里也可能吧……她坚持要约,你就替她约吧。”
我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居然连客人也推掉,大概是为了高家父子善后。然而接下来他却一脚踩下油门,把我带到了山顶一家高级餐厅。
门口的服务生,穿得都比我高级。“愣着干吗,进去啊。”陈家严向我偏了偏脑袋。我强作镇定地跟着他走到餐厅里,然后看到餐厅经理走过来笑容可掬道:“陈先生,老位子吗?这边请。”说着领我们一路走到玻璃幕墙旁的一个位子上,我看着山下的游艇湾,火柴盒一样密密麻麻地停着很多游艇。服务生为我拉开椅子,我没被人这样伺候过,全身不得劲。可是服务生配合得很好,我坐下来的时候椅子刚好推倒我的膝盖位置,坐得也很舒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训练有素吧。“陈先生,这是最新的菜单。”经理将套着红色天鹅绒封面的菜单递到陈家严的手上,服务生也给了我一本,我摇了摇手。这种英文菜谱对我来说就是“误导指南”,曾经点过一名叫天鹅湖的前菜,结果就是菠菜汤里飘满了蛋白蛋白和蛋白,你说我有那么缺蛋白质嘛。
我还是由陈家严做主好了,他很快点好了主菜,然后看我说:“不要加点什么?”
我一时失神,以为是和爱爱在街边排挡,顺口说:“加一份油菜……”说完立刻觉得不对劲,经理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打了个冷战,面子丢得大了。
没想到陈家严倒是很镇定,看向经理说:“有吗?”经理立刻专业而又体贴地说:“今天的紫甘蓝和西蓝花都很新鲜,不知道孟小姐有没有兴趣试试我们今天的前菜色拉?”真是技能贤淑,这个圆场打得不错。
我欣慰地看了看陈家严,他会意地将菜单交给经理说:“那就来两个餐前色拉。”
经理接过菜单后,恭恭敬敬地朝我们鞠躬然后才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我看着低头去翻手边资料的陈家严,怯怯地说:“陈律师……”
“在这里不用叫我陈律师。”
“那……陈家严……”他忽地抬起眼睫看向我,漆黑的眼瞳里有摄人的光,吓了我一跳,不自觉挺直身子。他看着我的样子,慢慢笑了笑,说:“也不用连名带姓地叫吧。”
“那么……”对于挑三拣四的陈家严,我决定省略称呼,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带我来这种地方吃饭啊?”
“很突然吗?”
“早点说,至少我还可以换件像样的衣服啊。”我盯着身上的黑白套装,真的比那个值班经理的制服还不如。他打量我说:“我觉得挺好。”所以说有钱人的品位就是怪异,反正你说还好就还好吧,客随主便嘛,但是……“陈律师……”一喊出口,我立刻知道他要纠正我,于是收声看他。他无奈笑了笑,摆了摆手说:“说吧。”
“你刚才推了客户,就是为了要来这里吃饭?”
“嗯。”
“为什么啊?”
大概我的口吻太惊讶,他抬头看我说:“有问题吗?”
“那个……我只是觉得客户跟吃饭的话,当然是客户重要。因为没有客户,就没有钱在这种地方吃饭。”我怯怯地说,实在是在陈家严面前我很难做到理直气壮。而且我就是这样想,所以无论高天明对我多恶劣多粗暴我都忍了。
“赚钱是为了享受生活,如果我把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花在赚钱上,那我赚来的钱要干什么?放在银行让资本家们利滚利的房贷吗?还是堆在家里砌积木?”他双肘支着桌子看我说,“孟小姐,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
—这话是一点没错,但问题是每天二十四轮番转的那个是谁啊。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只能默默扭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海景。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景餐厅吧,这里吃的不是菜肴味道,是情调和风景。这里是情侣,而且必须是有钱的情侣们才来的地方。我一转脸不经意就看到一个女明星从身旁走过,她是当红炸子鸡,身旁的富豪是个矮胖子。不过我竟然觉得他们的出现相当搭调,比我跟陈家严搭调多了。
服务生很快就来上菜,这里的牛排名不虚传,龙虾也绝对超市里的那种好吃多了。
我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陈家严一直在看手边的资料,我就默默地吃我的生菜色拉,一直到最后上来甜点的时候。陈家严突然合上资料,说:“就当是谢谢你那天晚上陪我。”然后抬头看向我。
“什么?”我这才有些迟钝地从龙虾里抬起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吃饭。”不是吧,那个问题是半个小时前的问题了好吧,久得我都快忘记了……
“看不出来吧?”他看着我呆呆的表情,缓缓扬起眉毛调侃道,“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害怕一个人待着的时候。”
他说的是庭审结束后的那一晚。我们也只有独处过那一个晚上而已。真的恩重如山四个字我还受不起,他这样厚谢我,我小肩膀直哆嗦,只能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其实就算我不陪你,你也能找到别人陪吧。”陈家严却认真道:“找不到。”
喂喂,陈律师,不要这么认真啊。我继续傻笑:“你女朋友那么多,总有一个吧?”
“没有。”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个人真是没有幽默感。明明是玩笑话,他答得那么认真,害得我差点被一口生菜噎死,老半天才缓过来,一脸哀求地看着她说:“陈律师……”
“说了这里不用叫我陈律师。”这下我就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眼巴巴地盯着他面前的盘子。
“你喜欢?”他慢慢把盘子推向我说,“都给你。”我“啊”了一声。这种被误会的情况还真是尴尬,我只能慢慢把盘子拖到面前,刚舀了一勺冰激凌,就感到一股压倒性的气场逼近我身后,我还以为陈家严反悔了,抬头却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时髦女郎出现在我们的桌旁,一身大红色连衣裙十分炫目。
我一眼就认出她,我常买她做封面的那本美容杂志。虽然我花了那么多钱,还是没有朱丽叶十分之一的漂亮,漂亮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漂亮的,生气的时候也漂亮,瞪我的时候也漂亮……但是她干吗瞪我啊?我慢慢地抽出含在嘴里的冰激凌勺子,才发现朱丽叶已经将目光转向陈家严。
“陈家严,我打你几百次电话都转到留言信箱!骗我说你有多忙,结果跟别的女人在这里吃饭看风景。”她冷冷打量我一眼,“想不到,你的品位竟然沦落的这样,竟然这种货色也会看上眼。”
什么叫品位沦落,什么叫这种货色,我义愤填膺正要奋起反抗,却发现陈家严也在打量我,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虽然品位是差了一点,不懂得穿名牌开名车,做事慢还会搞乌龙,不过……”他看向朱丽叶道,“我觉得好。”
我一口冰激凌喷在朱丽叶的裙子上。朱丽叶尖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我连声道歉,却见她拿起杯子,迅猛有力地将一杯清水全数都泼在了陈家严的脸上。还好不是我脸上。我缩着脖子向后躲了躲。朱丽叶用力放下杯子,丢下狠话说:“陈家严,你好样的,给我记住!”而后飞快地踩着高跟鞋离开了。真真好险。这一幕并没有在餐厅里引起多大的波澜,大概这种戏码经常上演,餐厅经理娴熟地递过来一条干净的餐巾,关切地问长问短。陈家严挥挥手退走他,低头擦着衣襟上的水。我吞下最后一口冰激凌,才慢吞吞地说:“这就是……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吃饭的原因?”
陈家严擦着衣服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将餐巾放在桌旁,淡淡笑了下说:“你还不是太笨。”哼哼,我当然不会蠢到你真的以为你觉得我有多好。那个朱丽叶又漂亮又性感都不合你胃口,我这种油麻地的鱼蛋粉你怎么可能看上眼。
可是他却又说:“不过刚才说谢谢你的话,是真的。”我喝水的动作顿了顿,立刻一脸大度地说:“只是小事。”毕竟人家连几千块的牛排都请我吃了,我也不能太小气了是吧。然而又想了一想,问他说,“朱丽叶就是你上一任分手的那个女朋友?”
陈家严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女朋友。”
“现在?”
“从来。”他用的是肯定句。
我感到我的人生好像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在今天以前我只是发梦的时候想过要在山顶的餐厅享受晚餐,但我从没有相信过这件事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即使它发生,也不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更何况还被一个杂志名模争风吃醋。
更何况还有更严峻的事实摆在眼前—我要去高家了。“你有点不对劲,”看我出神,陈家严慢慢前倾身体,看着我说,“从刚才在车上开始就失魂落魄的,说吧,是什么事?就当答谢你今晚帮我一次。”
虽然不是一定非要求助,但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脱口说了出来:“我明天要去高家。”
“去高家?”陈家严似乎也吃了一惊。我说了李洪生跟我说的那些话,陈家严一直在低头摆弄手边的一把小叉子,听我说完,他微微一笑说:“你放心,高天明还不敢在家里公然杀人。而且他如果杀了人,一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到时候我会来……”
“替我收尸吗?”我哀怨地说。他笑了,然后说:“放心去吧,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最后那三个字触动了我。他保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有“陈家严出品,信心保证”的概念,所以他说出“我保证”三个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是对的,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玻璃幕墙外的天色暗了下来,海湾消失了,漆黑的夜色中,只有远处的点点霓虹依然绚丽。
我望着眼前的男子,他正在低着头看手边的文件,那样专注、那样忘我,好像他的世界里除了工作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可是这个男人—这个英俊、富有、才智过人甚至可以说是无数女人心目中的完美情人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和我的人生有了交集。
而这个交集,即将会使我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会像海啸前的涨潮一样势不可当一口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