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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残酷青春

1.豪门下凡蜀美人

初春的堤岸,凉风拂过,各色花瓣飘飘散散,柳条在风中轻轻舒展着翠绿的年华,流云在竹径的上空静静驻足,飞鸟在楼阁上吟唱着远古的歌谣。谁家少女一袭月白衣裳,不被风尘浸染的容颜如桃花一般,痴痴凝望远方,像一幅水墨山水画正缓缓书展,也不知画中人是在寻觅繁华旧梦,还是在酝酿一篇俊逸风流的诗章,抑或是静静迎候季节的轮回。

这个少女便是卓文君。

卓文君出身豪门贵族,祖先原是赵国人,凭着冶炼铁器致富,战国时就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富商。后国破家亡,赵国为秦始皇所灭,卓氏两夫妻被流放到临邛(今四川邛崃)一带,又开始建起了炼铁的炉子,重操旧业。卓家世世代代都是精明的商人。由于社会安定,经营得法,从汉代文景之治,传到卓王孙这一代,已经是一片富贵景象,亦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巨富。卓家到底有多少家产,只怕是没人说得清楚,但临邛人都知道这样一件事。以前,从天竺国传到大汉一种以白玉所制的连环状马笼头,配以玛瑙所制的嚼口,闪闪发光的玻璃、宝石马鞍。这种马鞍,放在黑暗的房子里往往能将十几丈远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长安从此便开始流行这种马饰,奢侈之风渐起,发展到后来,连垫在马鞍下的障泥,也要用熊皮来制了。这样的障泥,卓王孙家里有一百多双。前年的时候,皇帝亲自下诏,要卓王孙献上二十双来。卓王孙果然就送了二十双熊皮障泥给皇上。

卓家世代家财万贯,金银珠宝,古董珍玩,良田巨宅繁不胜数,在整个临邛城里,没有一家能比得过,甚至在巴蜀,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卓家世代行商,虽家童八百,富可敌国,但由于家族无人做官,到底不被外人所敬重。所以卓王孙一直想攀一门高官做亲家,其膝下一子二女,儿子卓广武精通生意之道,协助父亲经营祖业,长女早已出阁,嫁给了邻县一位世袭关内侯,喜欢独立柳岸的卓文君是他最小的女儿,一直视若掌上明珠。

据《华阳国志·蜀志卷十二》记载,早在武帝爷爷汉文帝的时代,卓王孙就已是名盖全国的巨富,家里畜养着六百个家奴,其家产不计其数。但卓的资本积累与农业无关,而是源于铁器时代的伟大发现。从秦代开始,卓家就已经开始大规模经营铁业,其业务集铁矿开采、铁器制造和经销于一体,成为秦汉两代最大的铁商之一,卓家制造的铁器,包括农具和家具,都已普遍渗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也许是基因遗传的缘故,卓王孙的千金卓文君,也是一位卓越不凡的女子。

说卓文君是美女,一点也不夸张,眉黛如望远山,面若三月桃花,腰似风中摆柳,宛如出水芙蓉一般,含苞待放,又如初绽的桃花,时而活泼,时而孤独,时而娴静,似幻非真,惊为天人。人送雅号“蜀中第一美人”。在《西京杂记》书中,这样形容过文君的美貌:“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形容她容貌姣美,眉色深黛,犹如遥远的山峦;脸庞好比芙蓉花,肌肤柔滑得像是凝脂,加之她通音律,善鼓琴,博文雅识,能诗善文,文采非凡,为人的性情却风流浪漫,放浪不羁,所以很早就声名远播。

其实,外表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副皮囊,卓文君虽说是令不少人羡慕垂涎,但大多数庸俗之人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貌和家世罢了。卓文君是个聪明的女子,深知以色示人不能长久,便自幼勤学苦练,长大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已然无所不精。令众多文人雅士所折服得更多的是她的才华。

春色静美,依依古道旁,文君斜倚长廊,俯闻花香。那朵盛开的桃花,是谁千年的期盼,那粉红的花蕊,是谁写下的思念,佳人自言,花儿和羞。花儿有前世今生,前世不得美人垂怜,今生便化身为美丽的风景,只为赢得美人一回眸。

夕阳西下,月亮爬上了柳梢,禅定的心,开始幡动,正如一朵朵桃花含春欲放,文君在心中绘制着一个属于自己锦绣世界,青山,碧水,映着皎洁的月光,伴着风中的花香,那前世注定的人儿悄悄而来,乘一叶扁舟,划开层层绿浪,划进了谁的心海。文君站在桃花树后的一个角落里,手捻香蕊,隔岸遥望。平淡,悠然。

文君如今已到了待嫁之龄,前来提亲者更是络绎不绝,有的样貌出众,有的才识过人,有的家中富豪,一时间,卓府门庭若市。

卓家有个邻居程郑,富贵虽不及卓家,但也是临邛唯一可以卓家相提并论的,都是从山东迁徙来的老乡,又与卓家操业相同。程郑的独生子程玉文自小和文君青梅竹马,一直对文君心存爱慕,再加上门当户对,程家上下都希望这个小少爷美梦成真。程郑多次带着厚厚的聘礼前来卓家提亲,每次都失败了,闹得两家多次差点为此事断交。

面对众多的求婚者,文君都没有放在心上,卓王孙更是无动于衷。文君一直是卓王孙的骄傲,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文君,所以文君并没有寻常女孩子的娇羞。

卓王孙是一定要给女儿找一个完美的男人。

直到有一日,媒人来说,成都有个李家,老爷一直在长安做官,做了八年内史,官位颇高,算得上当朝的大员,李内史有一长子,尚未婚配。如今他们李家这一支虽被削去官爵,但到底家族中有不少人在朝为官,带着不少官气,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再说李家的两个公子也都有官职,虽说不及父亲曾经的显赫,但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好日子在后头呢!这种达官贵人之家很少与商人联姻,如今这李家看上了您家的三小姐,也是您家的福气。卓王孙听后,开心地不得了,一口就答应了。卓家商贾世家,世世代代朝中无人做官。士农工商,在那个年代,商人的地位低得不能再低了。如今得了这门亲事,自然是喜笑颜开,准备了一车又一车的嫁妆。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文君并没有像她的父亲那般心花怒放。

折身,掩门,文君思绪万千:“李家的公子,那个的未来夫君会是什么样子?白衣翩然,风雅孤绝,把酒问盏,风流不羁,时隐时现;或者是一柄长剑,壮志冲霄汉,仗剑凡尘;会是像我画里那般的人吗?”文君心里画了无数个问号,同时也充满了无数个向往。深夜,合府内外都已沉沉睡去,只有文君房里的灯火依然如昼,花儿似乎也贪恋着迷人的夜色,蝶过窗前,落红无数,文君低头问花,花仍不语。天上的月亮高高的悬在天边,照进重门,染尽清凉,文君抬头望月,月亦无言。

暮春已至,文君只得把心事赋予瑶琴,一曲清商,飞过水榭兰窗,飞出重门,掩入黄昏。此时的心事与花事,谁更多一些。心绪,百转千回,灌满了少女的心田,任它玉漏更催,又是一夜人无眠。

时光静好,细水长流,微笑红尘,朝霞起落。风吹花絮飘满院,风言风语伴着柳絮飘然而至,原来文君即将嫁去的李家已经破败不堪了,老爷李内史在京中因为犯了事得罪了天子才被罢了官,家产早被抄的一干二净,天子的旨意从来就不会轻易的更改,只怕这李老爷这辈子不会翻身了,再也没有做官的命了!李家大少爷虽说有官位在身,但整日病病歪歪的,卧床不起,怕是命不久矣。和卓家结亲,一方面是为了冲喜,一方面是为了卓家的富贵。

这些话文君听在耳朵里,却疼在心里。李家竟是如此的不堪!文君心中的一种惧怕之情油然而生。此刻文君所有的期待都化若云烟,面如纸灰,心如死潭,下人们有的对她指指点点,有的问她暗自惋惜,也有的长辈偷偷落泪。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她出身再高贵,也难以选择自己的婚姻。

空空的长巷,高高的粉墙,狂风吹皱了栏外的涟漪,鸟雀惊飞了池边的嫣红。柳岸仿佛还是那最初时候,桃花落了一身还满,草绿色的罗裙,处处怜惜脚下的芳草,可是怜惜又如何,摆脱不掉的是这早已安排好的宿命,嫁与东风无人管,箫声呜咽,泪水无处藏,经由眉端,层层凄凉。

可怜的卓文君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过几日便要离家远嫁。

2.未曾深爱身先去

那一天她感觉没有一丝风,空气闷得让人心生绝望。喧闹的人群穿过大街,踏过一座咯咯吱吱作响的小竹桥,她的世界摇晃着,令她想将自己的心呕吐出来。生平第一次,她希望自己永远在那路途上,不要停下。有些花尚未绽放便已枯萎,如果说爱情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成就,文君此时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漏了一个洞,以致流失了全部期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她的命定之路。文君在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里,被命运推向成都。沿街围观的人很多,因为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足以令寻常百姓咂舌,它们一样一样被搬出卓家的门槛,成为一场交易的筹码。阵仗绝对是不输人的,光陪嫁丫鬟就有一百个,再加上几百个送嫁的亲戚,花轿之后,竟然浩浩荡荡地像是行走着一个军队。文君忽然悲哀地想,这是要全世界都知道我的悲惨吗?

文君出嫁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街坊小民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何况如此规模的送亲队伍,就算在成都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了。一时间,街上涌出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仿佛这事也与自己的生活相关,也仿佛出嫁的是自己亲戚的女儿。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只是花轿里的人满怀眼泪,恨不得从这世上消失了才好。

送亲队伍到达了李府,那大门十分低矮窄仄,里外透着古怪的气氛,缺少一丝生气,这不禁让文君的情绪更加低沉。透过沉重的珠帘,文君只能看见半个世界,周围的场景都是陌生的,让她心生恐慌。她希望能有一双大手握紧她的小手,用体温传递给她丝丝安慰,到头来,却始终等待了一场空。

新郎是由两个丫头搀扶出来的,身体也是摇晃的,那一天,文君的世界都是摇晃的。费尽周折,二人完成了礼数,彼此没有任何交流,像是两棵树。在盖头缝隙之中,她瞥见了那瘦削的男人,他瘦弱得甚至无法撑起红色的吉服。若远远看过去,只觉得一件空荡荡的大红衣裳在她旁边飘拂罢了。

不同于寻常婚礼的喜庆热闹,文君的婚礼始终笼罩着一丝悲切的气氛,婆家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欣喜,有担忧,也有绝望。这些情绪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入文君的皮肤。独自相对时,褪下珠帘的文君不敢抬起眼帘,不是因为羞怯,却是因为胆怯,她怕一抬眼,就撞入自己躲避不开的命运。

洞房花烛夜,一场缠绵仿佛进行了一个世纪,时间被无情地拉长,让她体验深不见底的痛苦。新郎像是被抽离了半个灵魂,拖着沉重的肉身,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在那个时代,嫁了什么样的男人,就是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文君有时也自我安慰,假如他的身子骨健壮些,或许也会提起精神,给她一些爱人的温暖。

很长一段时间里,咳嗽与气喘成为了生活难以躲避的背景音,偶尔回到娘家,深夜里一片寂静,她竟会数夜失眠。有时她在不眠的夜里端详那张干瘦的脸庞,想象它原本的样子或许是俊秀端庄的,现在却变得干瘪而暗黄,隐隐显现出骨骼的轮廓。忽然梦醒时,时常会让文君心中一惊,吓出一身汗来。

夫家的人并不友善,总是投以怪异的眼神,时而流露出怜悯,时而又幸灾乐祸,大夫人竟还会向亲戚抱怨,说少爷的身子骨越来越虚弱,不知是不是小夫妻太亲密了,若是因此让少爷青春早逝,可真成了笑话了。文君暗暗咬碎了牙,将那说不出的苦楚咽下了喉咙,日日夜夜的衣不解带,也能够忍受那一种浊重而难闻的药味,可是,她不甘心自己的世界就此枯萎,她不甘心自己的情感变为一座空城。

没人知道,其实在摇晃的初夜之后,他们又恢复成了两棵树。可怜一位如花女子,空有倾城之貌和一腔柔情,却连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都是奢求。文君最辛苦的还是这时隐时现的不祥的预感,不知如何才能帮助这个久卧病床的人摆脱死亡的厄运,只得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床边。

文君也曾暗暗怨过自己的父亲:“父亲那么爱我,将我视如掌上明珠,又怎么能忍心把我托付给一个终日躺在床榻上剧烈咳嗽的病人?”冬天来了,他忽然不再咳嗽,却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每当那时,文君便会流下眼泪,忽而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并非全无半点情意。早晨醒来,每当看见一双绝望的眼眸在痛苦而歉疚地凝视着她时,渐渐懂得,想爱而不能爱的,并非只有自己。

有的时候文君甚至觉得,两个人本来就是同病相怜,自己的婚姻从来自己做不了主。他不也是这般吗?迷迷糊糊被家人安排了亲事,恐怕也会像自己一样身不由己吧!

文君开始同情他,可怜他,甚至深情对待他,直到那双留恋而绝望的眼帘终于疲倦地落下。那一刻,文君不知悲伤还是欣慰,悲伤的是,这个阴森古怪的院子里,唯一的伙伴就这么失去了,欣慰的是,再也不用日日对着那些重要,日日背负着没有照顾好丈夫的罪名。文君看着他瘦弱的身躯被装在一口暗红的棺木里,看着八个杠夫又晃晃悠悠地走向了城门,几个月前盛大的车队又赶来装点一场葬礼。

摇晃的记忆再次复苏,在素白的送亡情节里,她一遍一遍忆起了那日红彤彤的细枝末节,脑海与眼前,既是对比,又是重叠。刚刚脱下的嫁衣还是崭新的,她已经又换上了惨白的丧服。命运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思考,她就身不由己地变成了一个独守空房的寡妇。

从未有过举案齐眉,从未有过相濡以沫。在告别的一瞬间,文君意识到她已成为了这座宅子里的局外人,仿佛熄灭了最后一盏微弱烛火。不能否认的是,生命中会遇到很多的人,有些人来了又去,有些人一去不回,有些人注定了要活在记忆力,遥远,那些抹不去的,解不开的,梦里梦外亦是梦。

曾经那些年少的承诺,曾经那些匆匆的时光,恍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往事凋零,如风的岁月,缓缓飘过。因为某个人的离开,幸福不再真实,因为某个人的逝去,文君知道了什么叫做寂寞,因为某个人的再不相聚,文君被命运紧紧纠缠。文君知道,青春已经散场了,那些凄美的故事也跟着青春一起遗落在那最美的年华里,就连回味的余地都没有。

他狠心离开了,只剩下文君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这样一直在原地徘徊,再徘徊。很多时候,当文君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的时候,它已经擦肩而过,再也不会回来。辗转轮回,千秋如梦一场,留下的仅仅是那散落一地的痛!

这个孤独的岁月中,想说的,欲说还休。想诉的,欲诉无门。心中的悲伤一层一层的堆积,终究,一个人,拂尘而去。文君抬头,痴痴凝望着天空中那一抹浅浅的云影,曾经幻想的天长地久,执子之手,只可惜,在年华寂寥的时候,早已烟消云散,只能在这苍白无力的梦中,寻找着片刻的温暖。

在这苍茫的红尘路上,文君一直相信,他会给自己深深的心动,原来不过是前世做的一场春秋大梦被遗漏到了此生。半缕青丝,难以束缚住他的无名指。要离开的终究还是要离开。文君倾尽了一生的柔情,也不能把他挽留。绾青丝,千千结,只剩凄凉缕缕。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没有不舍,没有留恋。只剩下文君一个人,空荡荡的院子里,再也无人和她做伴,青丝做伴,红尘可度。枯了思念,无处疗伤,任往事随云烟散场。

有些心结需用一生来解,有些锁只能用日日夜夜的寂寞来开。有些人、有些情、有些事总是难以释怀,文君只得静静地收藏起来,在清冷无助的夜,拖着疲惫的身子,细细品尝,荒芜的青春长满了杂草,曾经的记忆早被腐蚀。那颓废了一页页流年,已然无力再翻开。

文君本出生于大户人家,典型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女子,本来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谁料到她如一叶扁舟,飘起了一层愁波,夫君匆匆辞世,她只好居家守寡,过早地品尝了寂寞的滋味,守寡的孤独日子。

正值青春妙龄的文君在封建社会严酷的束缚下,受着痛苦的煎熬,在深闺过着郁闷的生活,每天弹词写诗以做消遣,清风明月做伴,望依鸟想郎,见落花怜己。文君也时常自问:为何命运对自己这样不薄?前尘种种,是非对错,苦海无行,琴声更漠漠,愁死怎了,苦海怎度。

少女的心中总是放不下浪漫的情怀,她要等待一个真正值得她爱的男人。即使用一生等待一个结果,最后成了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她也不能停歇,只能继续一路向前。她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深陷在低谷中,也不相信寡居终老是她唯一的结局。

3.空房空心空悲切

李府后院一角,有一处深沉的院落,关闭着一个在画卷里初醒的古典美人,似乎隔绝一切世俗,仿佛是一个独立而寂寞的世界。去者日以疏,男女对感情的求索不同,男人要的是花开的过程,女人要的是结果的结果。只有十七岁的文君还未记下他的容貌,还来不及一诉衷肠,他便撒手人寰,死亡竟是这样的残酷。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嫁过来这些日子,竟像经历了一生一样漫长。

贞女不侍二夫,一代绝世佳人就这样成了独守空房的寡妇,感情生活如此空虚,只有日日对月弹琴,临风读书,游走于自己所谓的精神世界,或者是寄托,或者是抒怀,以此来打发着无聊的青春,排解心中的苦闷,日子就这样在百无聊赖中一天天地溜走,她的青春也在自叹自怜中慢慢老去。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飘着萧疏的气味,经霜的红叶在枝头摇曳,随着满腹的心事凋零,其中一枚掉落身前,一叶一天涯。文君拿起来看了看,曾经在枝头何等荣耀,冬天一来,只得顺从着季节轮回的宿命,这世间还有什么美好是一成不变的呢。文君想到这里,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光鲜亮丽,不知道时间为何物,不知道愁苦为何物,如今却欲说还休。更加觉得悲从中来,慢慢将落叶夹入诗卷中,记录了这一年的年轮。

卧倚长廊,思绪随着时间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游荡。偶微风掠过,扬起了岁月的蹉跎,她盘旋枝头和浅池,引多少喧闹,于是,枝头开始轻摇,水面乱了平静,起了涟漪。

有了风,枝头就忘记了停止,它随着古老的频率在岁月里留下了摇曳的痕迹,长长的痕迹,就是在这长长的痕迹里有着叶子一生的标记,枝头将她由鲜嫩摇至枯黄。那枝头的一簇簇在时间上都有了标记,也有了季节的味道。耐不住凋谢,叶子成了诗句中的落木。

即使是凋落落叶也要为这个季节增添美色。于是,文君浓妆淡抹,文君轻哼长歌,选择了那本为她准备的滑道,一路凌翔。

因为她离开了枝头父母,离开了簇簇兄妹,走向了孤独,也正是这份孤独成长了她,一路走来她在走向成熟,落于浅池,选择了最美的归宿。是的,文君只能这样选择,也有了浪漫的结点,这个时空本来没有浪漫,也是她和她的伙伴们纵情营造。有了生命的依靠,文君便随着涟漪一起荡漾,她便随着秋色一起共舞,也为自己最后的一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生命到底有多少底色都会在离去的一刻给出了透视,透视唯美的格调,这里也会有青春和彩色,一切都会在离去中消损。

漂泊点染孤独,干卷的柳叶,开始了季节的叠皱,只是没有了原有的鲜色,也正是这样的茫色在描绘着秋的淡漠,于是他们带着这个季节一起落寞。

投目于那些杂草丛中的枯黄,落叶和季节搅在了一起,文君看见了竭色。时间带着他们一起走过了青色,现在也带着他们一起走过枯黄。他们在岁月的手中接过了沧桑,最后枯黄变成了深褐,最后连深褐色也没有。可能他们已经找到了归宿,找到了生命的终点和起点。寻求之后便有了消失,便有了悄无声息的消失,这样的消失带来的是整个季节的离殇。还是离去,只是变了味道,没有了挥别和挥别的人群。婉转行离,那些飘落的叶子藏着这个季节多少秘密,又被泥土和沙石沉压了多少世纪。

墙壁上的古铜镜里,曾经的繁华在转瞬已成了萧疏,无法做到淡若清风,无法做到宠辱不惊,无法做到去留无意,文君连日来不眠不休,忧思渐渐散成了心病。儿时的美好在记忆的路径上纷纷扬扬,搅动着那一池香墨,执笔,依然在夜色下起舞,纸上那一行行,那一个个韵,都是曾经那个画中人的气息,安静地睡在的诗文中,清丽,动人,更平添了一份迷恋。只有想到未嫁的时光,文君的脸上才有一抹嫣然。

卓王孙闻得李家公子就这么离开了人世,也禁不住偷偷地落下了悔恨的眼泪,心中辗转好几个年头:“本是千挑万选,才选了这么个女婿,谁料到怎么竟这么快就去了,想当年那么多亲朋好友劝我三思,我偏偏一意孤行,害了文君,这叫文君以后可怎么办,小小年纪,嫁过去就天天对着卧床不起的丈夫,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都怪自己啊,当初我竟一句劝说也没有听进去,只贪恋着李家的官位了。现在可如何是好,李家是官宦世家,家教甚严,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文君再嫁的,文君啊,父亲害苦了你啊!”

有选择就会有牺牲,有牺牲就会有遗憾,有遗憾就会在回忆中移植假设,如果当初做一种选择会怎样,如果当初再多想一想,多征求一下意见会怎样,如果当初搁浅顾虑会怎样……有太多的如果,在这样的假设中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回忆,开始再次规划前程,而这一切都存于缥缈虚幻之中。当初,多么美丽的时间定格,可以是一天前,一个月前,一年前,或者许多年前,时间划过岁月,只为寻找曾经的抉择。那个当初,有着几夜几夜的思考,思考着一直到老去的生活状况。

从此以后,卓家的好东西更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李家,只为了文君在李家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卓王孙不知道,他们送的那些东西根本到不了文君的手上,文君本就不关心这些钱财,再加上最近新丧,短短一年经历了这么大的落差,根本承受不了,也没有心思去打听卓家送来的东西。可怜那些金银财宝,就这么进了李家夫人们的腰包。她们竟没有一丝的良知,不但没有因此而厚待文君,反而越来越欺负文君。

李家夫人把公子的离世归结到了文君的头上,这个说她克夫,那个说她纵欲过度,害了少爷,那个又说商女都是扫把星……李家几位太太的话越说越难听。文君反抗不得,反抗也可没用,去者已经去了。下人们都为文君抱不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谁又能改变其一二呢。流言早晚不攻自破,文君这样想着。也不去辩解,反而释然了。

日渐黄昏,文君斜倚在椅子上,又读起了书,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知道小姐读书喜欢寂静,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两个丫鬟虽不是双生胎,容貌却也有八分相似,一样的白皙皮肤,一样的俊俏模样,打小便跟了文君,本是陪小姐读书的,后来因为小姐待她们如亲姐妹一般,便又承担起了照顾其起居饮食的工作。此时见小姐这般光景,也都闷闷不乐,暗地里为小姐偷偷地抹眼泪。莫说是两个小丫鬟,任凭是稍稍有点善心的人,都会为文君不值!

想当初,文君出嫁那天,那是何等的风光,进都城门时,光驮箱笼的马前后追尾,就排满了四五条街,别的都不说,那无数金银财宝在蜀中便要空前绝后了,再也没有谁家能出手这么阔。陪嫁的随从就有一百人,谁知到了他们家,都被夫人们指使去了,到如今,文君房里也就剩几个近身的了。文君本也不喜人多,所以并不在意,可偏偏吃穿用度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都是下等的才送到后院。这可把丫鬟们气坏了,这李家的家财早已被抄空,若不是文君陪嫁过来这许多财富,李家又怎么有这样的好日子,想当初她们来提亲的时候,反反复复穿的都是那么几件衣服,戴的都是那么几样镀金的首饰,都不如卓家的三等丫鬟光鲜亮丽,想来这李家也是着实落魄了。再看看现在,李家这几个夫人,有了钱了,不停地往身上打扮!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想当初提亲的那么多,怎么就选了他们家。

两个小丫鬟越想越气,说着说着又怪起卓老爷来。

“都怪我们老爷趋炎附势,爱和当官的攀交情。被李家老爷钻了空子,用了无数心机才订下了这门亲事。”其中一个道,说完便眼泪汪汪。

“老爷也是看姑爷才学高、家室好、样貌端正、有前程,这才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的,陪嫁这些许东西,还不是怕咱们小姐受委屈吗?”另一个小丫鬟也叹了口气说。

“其实,老爷早就听说姑爷身子不硬朗,本以为只是身子虚弱,养一阵子就好了,没想到竟是这要命的病。”

“哎,都怪李家的人不念旧恩,姑爷一去,大夫人倒把责任算在小姐的头上了。”

“可不,他们李家见少爷一天天不见好,才急着冲喜,硬是让十六岁的小姐嫁了过来,十七岁便守了寡,真是害了她一世啊!”

“小姐嫁过来的这些日子经受了很多的苦,天天伺候姑爷,日日衣不解带的,每次姑爷吃药都是小姐先尝尝冷热,是药三分毒,现在小姐的身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带过来的衣服哪一件穿上都肥肥大大的。以前夜里姑爷经常咳嗽,小姐可有一夜睡得安稳。那屋子更是从来就没有断过药味,直到现在药味还没有散尽,应该叫他们来闻闻。”

“李家的人真是太忘恩负义了,从来没有说过小姐的好,反倒事事怪罪小姐。”

“就是,他们李家的人可曾伺候过姑爷一天,尤其是二少爷,还巴不得姑爷早死,他好继承李家的家财呢。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然说是小姐克夫,更有甚者,说是纵欲过度。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姑爷那身体,连下床都是费劲,起来喝药都得喘息半天,哪里就纵欲过度了,小姐也就嫁过来的那天洞房花烛了一次,便再也没有了,他们就是不看小姐可怜,也该想想咱们对李家的恩义。”

也许是压抑了许久了,两个丫鬟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堆,说着说着,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

“这一年来,李家每过一个月,便会派人来送一些金银,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都给偷偷留下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小丫鬟擦了擦眼泪,愤愤不平地说。

“你看现在他们穿的一天比一天好,李家何时有过这些钱了,若不是卓家,他们还穿着那几件洗的发白的破衣裳呢!现在穿的绫罗绸缎,戴的金银首饰,甚至包括指使的下人,哪一件不是卓家的,小姐来之前他们的吃穿都什么样子,现在他们倒是摆起臭架子来了,还敢给我们脸色看,真是难为了小姐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午后的一缕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文君望着散落在地上的投影,阳光淡的如白开水一般,日子不也是这样么,无心卷入任何的纷争,看淡了这一切的过眼云烟般的浮华,再无心融入任何的感情。幸福本是触手可及,如今却被毁灭,又被悍然推翻,院子里的树影越来越暗,太多的人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桃花的纯美,失去了原本的柔媚。在梦里,文君以为走过了风雨,经历了山水,繁华散去,真情由浓转淡,总会拥自己所爱的人入怀。

世上,多情的过客,哪一个不为她这样的女子的美貌、才学而惊艳,哪一个不为她的经历而掩泪惋惜。她不信,心中的爱就真的这样离去了,她不信,幸福的生活就真的这样抛弃了她。文君这些苦,这些痛,只能在心里哀嚎,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没人能读懂她,念此姻缘,顷刻间支离破碎。

往事从来无法抽刀断水,她未终篇,她的丈夫却已退场。他是不会回来的,她知道。她的全部苦难都是来源于他,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眷恋,没有一丝怜悯,那碎了一地的背影,化作了尘土,沉沉地睡去,不能起来为她遮风挡雨,不能和她共浴阳光,他不知道她的苦,亦不怜惜。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怜惜过她,纵使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活着的时候无力去爱,去了更是无力去留恋。她只能在这里哭泣,在这里活着,在这里哀怨,在这里祈祷,在这里寻找,以后还会在这里死去。这里的一切爱恨悲欢难道就是她人生的全部吗?

茜纱窗下,敛了声色,短短的露水姻缘,注定了她一生一世独守空房,她的心,从此注定了重楼深锁,封闭深藏,此生,谁都不可再推门而入,一切尘缘都会被世俗挡在红尘之外。暮霭沉沉,将一切心事冻结,往事难追,不可回转,一刻的聚首,竟换来一世的别离。换个角度想,这别离何曾不是在成全他们,他常卧病榻,无力去照拂这个女子,离去了便也免去了她日日侍奉的心酸,免去她渐生的绝望。只是这骤然的离开,牵动了许多心情。在这个凋颓败坏的院子里,时间的消逝变淡变无,文君似乎看见了毁灭。

琐屑的乱杂让生命的本能垂死挣扎,灵魂的深处却潜意识地孕育着随时随地地都可能引爆的炸药。面对着强风暴雨,生命止步,爱在数着曾拥有美的日子。梦带着梦的幽歌躲藏在人性的背后,可怜地倾听着恨的呵责。其中,生命本身也没有多少的恨意,只是孤独的我强行施加着痛的压力,让其辗转成一道道伤痕,血迹斑斑。超越,生命带着她的超越一步步地接受着前所未有的极限性的挑战,伤心处处。或许,生命不知道这灵性的自我杰作还能支撑多久,转头空,留下了是是非非,麻木、冰冷、痛心,疑虑和怪意。曾几许,多少的美点缀着智慧,或不珍惜,或不想念,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岁月里的飘落,随风而逝,留下了她,一个苍老的她,独守寂寞。

其实,生活的每一天都在祭奠,祭奠着若干年前的每一位经意或不经意着串入每个人生活的人,或悲壮,或豪迈。爱是生命永恒的话题,是生命烙印在每一个人心口永恒的故事,有的人在爱里绽放,有的人在爱里沉沦。每个人都在用生命涂写着爱的色彩。在触摸与触摸之即,文君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起伏,或者说什么是将你的希望抬得高高的,然后再把你狠狠地摔下去。即使再强的人也很难承受这大而有大的落差,或许这里就没有强者。

或许是年少时的文君太完美了,富足的家庭,美貌与智慧并存,学识与才华同俱,这种完美终于惹来了上天的嫉妒,上天又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亲手导演了这一场悲剧,摧毁了这锦绣春色,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自古红颜多薄命,万物依旧混沌而喧嚣,这一朵倾国倾城之花,还未绽放,就已凋零。文君的遭遇惹得无数人哀叹惋惜,但也无可奈何。世人只能眼看着红颜春光东流去,一个深闺怨女的惆怅,幸好,她还可以借用纤弱细指,播撒在清冷的琴弦上,让哀怨的音律释放出心中淡淡的酸楚……

回廊下的树影里渗透出一种可怕的沉寂和忧郁,两个丫鬟擦干眼泪,踩着苔痕斑斑的石板,感受着沁骨的凄凉,穿过越来越黯淡的前堂,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4.人情冷暖断箜篌

两个小丫鬟取来了四根蜡烛,摆在了院子外面的石桌上,把石凳子擦拭干净,放上了软软的坐垫,又指挥几个小厮,从房间里抬出了两扇镂空雕花的南越屏风,小心地摆在了西面风吹来的方向。到了夜晚,月亮缓缓升了起来,洒落一地银白,一声凄惨的鸟叫划过这座小院的上空,文君从书房向窗外望去,眼中还藏着几分天真和惆怅。随着时光的流逝,温柔如水的月色没有了儿时的那种柔艳静美,褪去了青涩,换来的是成熟,隔着梧桐树,深长而缓慢地照射在院子外面的石桌上。

两个小丫鬟未得小姐吩咐仿佛提早知道了小姐的意图,早早准备了龙涎香,又点上了炉子,温上了一壶蜀白,把一架镶着翡翠的箜篌小心翼翼地摆在了石桌上。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这破败的小院中,在这冷清和静默中,忽然,命运颤动着弦音发出一声哀鸣,仿佛来自远古的一声沉闷的叹息,又仿佛是心如血涌般的哽咽。

“薤上露,何日晞!”伴着箜篌碎珠滚落玉盘般的弦声,一个微哑的嗓子低吟浅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两个丫鬟听见这一声轻吟,禁不住扶着门泪眼朦胧起来,又怕惊扰了小姐,只得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月色之下,一丝袅袅余音在无限苍茫的夜色中长叹,微风轻轻鼓荡起这一袭月白纱衣,眉宇间流露出一种似有还无,欲说换休的哀愁。即使是正人君子见了,恐怕也会心生摇荡。

只听得弦音婉转,节拍越来越慢,音调越来越深沉,仿佛一个女子被丝帕硬生生地堵住了嘴,强忍着不能哭泣,音调渐渐地被拖入无限低回的尾音之中,两行晶莹的珍珠沉沉地坠落在她那月白色的纱衣之上。真道是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小丫鬟压低了嗓音:“小姐吟的这是什么,我听了怎么这么难受,眼泪都止不住了。”

另一个小丫鬟呜咽着答道:“小姐吟的这首诗,大概意思是,早上的露珠虽然晶莹剔透,但经不起日光的照射,一到了早上,就蒸发掉了。尽管露珠的生命如此的短暂,却也没有人的生命更可悲,今天的露珠蒸发了,明儿清晨又会出现枝头。不像姑爷,一旦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任小姐千呼万唤,任小姐肝肠寸断,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又是几声细细幽幽的乐声从夜空中传来,屋檐下飘出阵阵浓烈的奇异酒香,随意散落在院中渐凉的长风中。一段细弱悠远的曲调,在箜篌的弦上凝而不发,藏在命运的暗处祈望美好,才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文君自小喜爱饮酒,丫鬟们深深了解小姐的喜好,知道此时没有酒是不行的,怕小姐弹琴弹得时间长了,越弹越伤怀,忘了歇息。于是,拿出了赤金雕花酒爵,斟满了蜀白,放在了石桌上。

文君岂会不知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此刻愁苦万端,禁不住想到没嫁过来的时节,也是这般夜晚,也是这样月下弹箜篌,丫鬟们煮酒。那时是觉得白天不够长,所以晚上又添上烛火,到处玩乐。不过才一年,真是恍若隔世,现在连白天都嫌长,怎么还能熬得了这漫漫长夜,不自觉眼睛又湿润起来。

慢慢仰起头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夜已经很深了,那轮圆月更加的圆润亮丽,像是午夜的祝祷,又像是一章深沉的诗句,永远在天上催动着离人的眼泪。

放下酒杯,伸出手在箜篌的弦上轻轻一划,曼声唱到: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幕。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几句唱罢,主仆三人的脸上都已是两行清泪,映着绞白的月色,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两个丫鬟跟着文君耳濡目染,这诗书文墨虽说不及文君,倒也比寻常女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此刻听到这样的曲子,怎能不感慨!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浅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这样的哀婉逝者的诗篇,趁着这样的月色,由这样的佳人凄婉地唱出,更加衬托出奇异的悲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时间停止了流动,童年的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无忧无虑,曾经的幻想无限,如今只剩得内心如血的孤独,天地间苍茫的寂美。情绪此起彼伏,失败的婚姻把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固守空城,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少妇。

花丛锦簇,映着谁的辛酸暗自凋零,曲不成声的阕字,却恰如是琴弦上断了的余音。飘飘袅袅,落在心里,落在指尖。绝世而独立的终将是这散不尽的凄凉。月光洒洒,早已不知是为谁淡上清妆。

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虽说不是在皇宫深宅,但如此凄寂的后院,冰凉绝望的月光丝毫不逊于高墙冷宫。没有对影成欢,没有怜香惜玉,她这样温婉博学的女子,命运都还没给过她红袖添香的机会就让她这样孤芳自放。她曾经想过与她心爱的夫君共剪花烛,对赋成诗。想过俗做富甲,理金弄银。甚至想过家徒四壁,四海为安。可她怎么也没想过今天这独对月邀残影,冷夜泣葬花魂的境地。

府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对她更是百般刁难。想来刚进府的时候,哪个不是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的。见了面就像是见到祖宗似的,也就是没有尾巴,要是有尾巴都能乖顺的摇到天上去。若是给俩个赏钱,更像是对亲爹一样感恩戴德,百依百顺。现如今,不该走的人走了,该走的人走不出去,还终日受尽这些人的白眼。从前清清静静的在家做个大家闺秀多好,偏偏被老天无端捉弄得憔悴如花,泪染衣衫。

玉指轻弹,眼泪滴在琴弦上被震动得溅开,像是在逃离一样。从前烂熟于心的曲子今天却怎么也奏不出韵味。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文君这样想着,弹着,忽然弦断声绝,她伏案痛哭。哭得那么彻底,她哭曲终人散,她哭淡月无欢,她哭她自己这一世才颜就这样随了月光散去,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世间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子。或许,他日化作烟尘亦无人怜惜。假若还有来生,能够遇到心知冷暖,会与疼爱之人,她会为他保留隔世的幽香,做一个安静普通的女子。

岁月揉碎了古韵,升起了一缕风尘,纤指拂去了霜痕,惊醒了一夜梦魂。古道荒草湮没了伊人清浅的足迹,却将相思撒落一地。轻纱薄雾中谁流下一滴胭脂泪,等待着那袭青衫策马回。藤花香溢,幽蝶翩飞,伊人袅娜的身姿舞出了谁的伤悲。清溪弱水,小桥风归,桃花林中谁潆洄的琴音惹醉了浮生晨辉。

素衣淡妆,丹唇触笛,染指一阕泪别离,为君守着墨笔,漫书满笺痴语。古筝沾了尘灰,弈盘遗落了残局,无眠的夜里谁翻开了凄婉的词句独自浅唱低吟。空谷断了音信,曲径掩去了温馨,落雨的阆苑谁拾起了香消的残花孑身漫捻冷琴。

是谁在她的须臾的流年里斑驳,是谁只是她世界的匆匆过客。烟云中,笙歌依旧薄长,谁在低语呢喃,谁又在泪流满面。

曾经的夙愿,孤影自怜,那一份云淡风轻的思念,终于只能成了怀念。烟水蒙蒙,褪尽了前尘的遗憾,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一曲相思,两样情愁,春雨已经洗去容貌,把梦独自吟唱。

就像那水中的花朵,任凭风吹雨打,随波逐流,辗转风尘,留下了太多的无奈和烦恼,给人以无限的回忆。

心中涌起的思绪就像这首曲子一样,留在了夜空中,岁月的沧桑和无奈总是能促使人成长,让人的心从绝望中多了几分坚强。

人生存在两种态度,一种是锐意进取,另一种是顺其自然。文君知道,不能把沧桑世态想象的过于美好,冥冥中自有天定,后人再努力也不能使其撼动一分一毫。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不必心悲,不必落寞,适时地抽身远离是是非非,淡然面对命运赋予的一切,虽说不够积极,倒也从容。对于这悠长而又疾速的时间而言,谁都无关紧要。

那一轮明净的白月光,从远古照到了今朝,从前世照到了今生,沐浴过古人,又守候着来者,伴着文君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深情地守望者一段又一段悠长的历史。明月又从来都是这么的无情,不管你的喜怒哀乐,不管你的伤悲苦楚,只是那么一如既往的照着,从来不受任何人的影响。留给芸芸众生的,只有那亘古不变的祥和与宁静。告别了昔日的感情,告别了昨日的温情,自此,黄泉碧落,生死永隔。

文君才17岁,她的青春,她的人生才刚刚拉开了序幕,谁能想到竟被岁月无情的扼杀。漫漫红尘路,感叹,年华似春日般稍纵即逝!未来的路要孤单地走下去,不必伤情,只因还没有来得及动情。

揉揉的指尖轻轻地触碰着箜篌,无意间唤醒了心底的疼痛。无言的背景遗留在身后,顶着夜空,沉沉的叹息。积蓄了多少的殷殷期盼,辗转多少个夜里无眠,命运依然不紧不慢,像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似的。也不知是哪一世,哪一年,哪一月,记忆中那萌动的相思,那伫立在河畔的翩翩年少,醉了青山绿水,痴了明月春风。恍惚的神情又把文君拉回了现实,这里已不如来时的那般喧嚣,暗红色的重门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肆意挥洒的繁华与诗情。

穿梭于文字的孤影之间,行走在世俗的边缘,无限的月光拉长了爱的距离,镌刻成一道道无法逾越的伤痕,伴着刻骨铭心的疼痛肆意缠绵。歌声寥落,草木凋零,似梦非梦,似真非真。缘起则生,缘落则灭,相逢太短,尘缘太苦,生命太脆弱,轻轻一触碰便将彼此离散,只剩一个孤单的身影对着孤单的月亮,苦苦熬完人生的尽头。

人生是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经历了世事的变迁,经历了悲欢离合,文君日渐成熟,烦躁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平复,思念也好,回忆也罢,就像是这一泻千里的月光,有时孤芳自赏,有时顾影自怜,今生未完的缘分,依旧延续在来生的轮回里。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情感在月下流淌着,沉迷的眼底依然是一缕相思,苏醒了的青春或许才刚刚开始。

院子里的歌声唉乃,穿破了长空,沉醉了明月,像是怀念那一段温柔的流年,像是悲哀那一年花败凋零。她的美,曾经惊艳了河畔的一池春水,她的笑靥,曾经凝固了飘飘洒洒的桃花,她的才华,温暖了一个又一个的心扉,温柔了一个又一个似水流年。如今,她就这样静静地沉寂了,心中的痛在指尖绽放,繁华是那么的虚无,那么的遥不可及,一帘烟雨滋润催生,依然唤不回似曾相识的风景,依然无法走回曾经,生命走到最后总是要归于寂静,没有了匆匆的形色,那些念念不忘的美好,那些生不如死的愁苦,那些无限的遗憾,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虚幻,不过是梦境一场。

文君感慨,岁月夺了自己的年华。后来,她发现,岁月也销损了自己的容颜。等人生真的老了,坐在杨柳前,说着若干年以前。她笑了,他也笑了。黄铜镜前,谁许了谁一生画眉。西湖水边,谁圆了谁千年情结。原来,时间已经不是问题了。西窗红烛,楼空,谁继续谱写着东风破。锦衣雨帘,人去,谁继续低吟着念奴娇。原来,距离已经不是问题了。长亭短亭,宛如当年夜。浅池深池,犹如经年雨。当年多好,曾经多美。

曾经那个与她共枕的人曾说,他想周游,不待兰舟催发,挥挥手,以红豆为舟,以箫为桨,漫游无限。如今,只剩下了文君一个人。醉酒,舞剑,长歌,散发。蓝色雨潇潇,只与秋雁笑。渐行渐远,秋水长天一色,不见君郎。且行且留,落霞孤鹜齐飞,亦不见君郎。

那一刻,文君终于想明白了,于是,她驻足了,不再追逐了。空余谈,一醉酣,奈何酒不入愁肠,多少惆怅。或许,会有以后,文君还会肆意徜徉。

岁月的自然流逝,带走的不仅是那些花样般的年华,还有那些星疏月朗的深空,以及那一季一季的妩媚。待得梦醒之时,摆脱了喜忧的心情,摆脱了尘世的牵绊,徜徉流动在岁月的彼岸,盘桓脑海中的依稀记忆,重新续写那个天真无邪,纯澈动人的少女,重新续写那一场永不散场的约定,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那蛰伏在阡陌深处的刻在三生石畔的前世姻缘,正衣袂飘飘地向我们走来,踏着细碎的步履,为我们人生的画板重新涂抹上了美妙艳丽的色彩。有一种追寻叫不如归去。 Rqw08CNOWC+o+S1ud74JOPe4KEix/w8GMH2VoIY19n6mCEBo9meJnqQXEeCFF9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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